[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31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0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五月鳴蜩


    浴佛節落下帷幕,但高惠之死所造成的的影響卻在悄然不覺中蔓延開來。天師道在揚州耕耘數十年,根基之深厚遠非佛門可比,雖然當日在大德寺內,竺無漏舌燦蓮花,讓眾多皈依者對他的說法深信不疑,可放眼揚州,佛門信眾不過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如何堵得住悠悠眾口?

    “哈,佛子……佛子!”

    何濡敞開青袍,露出裡面的白色裡衣,倚著涼亭的石柱,壺中美酒飛瀑般傾入口中,打濕了衣襟,道:“竺無漏乳臭未乾,野心卻實在不小,只是他恐怕沒有料到,高惠的死會如此的不利。”

    暗夭手中捧著黑子,盯著棋盤斟酌良久,始終落不下去,嘆了口氣撒手認輸。徐佑扔了白子,站起身,懶懶的伸了伸腰,淡淡的道:“從雪僧到佛子,竺無漏走的太輕鬆,有點挫折也是好的。再者,高惠一家著實可憐,但凡耳目清明之輩,都能看出其中的貓膩,礙著佛門勢大,奈何他不得,可私下裡難免會非議幾句。要我說,竺道融和竺法言拔苗助長,有些操之過急。”

    山宗不懂棋,但他樂得看暗夭被徐佑在棋盤上羞辱,所以一直蹲在旁邊,興致勃勃的觀戰,這會見暗夭無奈認輸,嬉笑著打量他的臉色,然後心滿意足的坐在蒲團上,抬起頭接過話道:“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高惠臨死前說的那幾句話,什麼天無道、地絕收,什麼胡不死,水斷流,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四句倒是簡單,從去年至今,錢塘大旱,糧絕收、水斷流,可以說是上天無道,也可以說是朝廷弊政,膽大一點,甚至可以說是安子道昏聵無能。至於胡不死,遠點是北邊的胡人,近一點嘛……”何濡笑了笑,道:“天師道向來把佛門稱為西域來的胡僧……”

    徐佑也道:“這幾句讖語顯然是為了打擊佛門,牽強附會的拉上了今年大旱的天象。不過,心宿下,孟章休。觜參起,照鬥牛……這四句,卻十分的難解,似是而非,若有所指……”

    何濡眉頭緊皺,壺中酒接連入喉,目光遙望遠處的紅日,默然不語。徐佑奇怪的望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進入五月,樹梢上的蟬鳴依稀,可旱情依舊持續,民眾的騷動逐漸出現了不可控的局面,多個村莊因為爭水源發生了械鬥,死傷多人,杜三省帶著衙役疲於亡命,向陸會明確表態已經無法保證錢塘的整體穩定。同時,市面上的糧價開始上漲,起先只是小規模的波動,不到半月,竟然一夜一個行情,也因此加劇了民眾的恐慌心理,初現了搶購風潮,並且愈演愈烈。

    揚州自古富庶,但經過前後百年的戰亂,赤地千里,渺無人煙,全仰仗安氏父子兩代經營,也只不過有了這二三十年的休養生息,元氣稍微恢復了一些,可大多數財富集中在門閥手裡,老百姓的倉儲還不足以應對兩季絕收的慘況。徐佑身在靜苑,加上提前囤積了大量的糧食,對現狀感觸不深,可他畢竟兩世為人,深知一旦糧荒,必有大變,所以派人給顧允送信,讓他無論如何要重視這次的旱情,切不可疏忽大意。

    顧允的回信很快送到了錢塘,信中他同徐佑說了目前吳郡乃至揚州的整體情況。除了少數幾個郡縣,整個揚州竟然全都被旱情波及,四五月份本是多雨的雨季,可今年一滴雨都沒有下,不僅春麥絕收,其他農作物也全部受到影響,甚至有些內陸的江湖連魚蝦都開始絕跡,他身為吳郡太守,夙夜不眠,已經上奏朝廷,減免今年吳郡的稅賦,並準備在吳郡和會稽郡交界處設立太平倉,賑濟錢塘西陵諸暨等十三縣的災民,同時開展疏通水利工程,以工代賑等等。

    徐佑得知朝廷要立太平倉,心中懸著的大半擔憂放了下來,只要有飯吃,就不會釀成大亂,可能有些人要受苦,但至少不會餓殍千里,民不聊生。

    這一日,吳善來報,臥虎司來人,徐佑迎出大門,看到牛車旁的王復,拱手笑道:“王郎君,迎駕來遲,莫怪!”

    “不敢!”王復躬身行禮,他一直對徐佑十分的恭敬,快行兩步,走到台階近前,這是避免讓徐佑走下台階,姿態放得極低,道:“徐郎君,職下奉假佐之命,來為郎君送上消惡的物什。”說完一揮手,四個奴僕從牛車上取下幾個箱子,分別裝著羽扇、龍皮簾、絲席、瓷枕和竹夫人等物。

    古人習慣稱暑氣為惡氣,消惡也就是避暑的意思,孟行春送來的禮物裡,扇子是常見的東西,不稀奇,但龍皮簾卻是用蟒蛇皮製成的,紋路精美,十分珍貴,絲席用絲絹編織,比藤、葦、竹更加難得,至於竹夫人是種青竹長籠的小玩意,供貴族女子夏日把玩。

    這些東西不算太值錢,可禮輕情意重,能讓孟行春這麼費心,徐佑已經足以自傲了。收下了禮物,請王復入到內宅,分賓主落座。徐佑問道:“假佐可好?”

    “托郎君福,假佐日食三餐,飲升酒,身子安康。”

    “那就放心了,我在錢塘也時常掛念假佐,從金陵到吳縣,地氣大不相同,你們隨侍左右,日夜照料,著實辛苦了。”

    王複道:“這是職下們該做的!郎君的厚意,回到吳縣定當稟告假佐。”

    寒暄片刻,徐佑命人叫來冬至,王復對冬至上次在吳縣的表現很是驚詫,所以並沒有因為她是女子而有絲毫的失禮,道:“見過女郎!”

    冬至笑道:“王郎君此來,可是有了好消息麼?”

    王復的臉上露出苦笑,道:“消息是有了,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壞!臥虎司派去調查都明玉的徒隸,在這三個月裡失蹤了七人,安插在林屋山的一名五百籙將前幾日也因為欺上被都明玉砍了腦袋……”

    徐佑微微一震,眼睛閃爍著幾不可見的光點,道:“是失蹤,還是死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七個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不過,臥虎司規矩森嚴,九日不回話,應該是死了無疑!”

    臥虎司的徒隸或者不全是九品榜上的高手,但無不是千里挑一的精英人才,加上司隸府這塊金字招牌庇佑,等閒無人敢惹,更別說一下子消失七人。

    徐佑陷入了沈思,好一會才道:“能不能抓到都明玉涉案的把柄?”

    王複搖頭,道:“難就難在此處,目前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都明玉和天師道參與其中,我們派在林屋山周邊的眼線也沒發現山上有人手調動……”

    “我並非貶低貴司,可有時候,要對付七個人,未必要大規模的調動人手!”

    “我明白郎君的意思,可自都明玉以下,林屋山排得上名號的高手幾乎都沒有下山。想要無聲無息的處理掉七個徒隸,至少也得是六品以上的修為……”

    冬至接過話道:“所以,都明玉有奧援!”

    “正是!”王復欣賞的看了冬至一眼,道:“都明玉依賴的並非全是林屋山的勢力,而是暗中另有奧援,但是目前還找不到頭緒。今日來錢塘,假佐讓職下問問郎君,看這邊有沒有什麼情報……”

    臥虎司是搞情報的老祖宗,結果現在反過來向徐佑求助,由此可見,撥給冬至的上百萬錢的活動經費沒有白花。古往今來,搞情報這種事,領導者是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要不然沒有周領導的特 科,未必能比得過戴領導的中 統,冬至在船閣磨練了一身好本事,比起臥虎司的那些人也不遑多讓。

    徐佑嘆道:“貴司都沒能摸透都明玉的底細,我這自然也沒法子。不過,偌大的揚州,除了佛道兩教、諸姓門閥,還有什麼勢力能夠輕易的派出六品上的高手呢?”

    王復眉頭緊皺,明顯也在尋思這個問題。冬至突然問道:“王郎君可知道風門?”

    王復愕然抬頭,滿臉的驚訝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道:“你……你竟知道風門?”

    冬至矜持的笑道:“以前在船閣時偶然聽到過,眼下對都明玉的調查陷入絕路,我才突然想起了風門。聽說風門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臥虎司若是有門路聯繫上,不如去打聽一下?”

    王復猶豫了下,似乎在斟酌該說不該說,末了橫了心,現在不是隱瞞的時候,道:“女郎有所不知,風門行事詭秘,除非得到允許,否則極難找到他們的行蹤,就算僥倖聯繫上,也不會和你達成任何交易。”

    之前徐佑能夠和風門合作,主要是有何濡引薦,否則的話,根本不可能產生任何交集。冬至眉頭一挑,道:“連司隸府臥虎司,風門也敢拒絕?”

    王復再次露出苦笑,道:“我不是長他人威風,別說臥虎司,恐怕整個司隸府,風門也未必看在眼中……”

    冬至和徐佑忽視一眼,兩人同時發現,他們對風門的認知出現了一點點的偏差,或許,這個神秘組織背後的靠山,並不是賀氏一族。

    因為,區區一個賀氏,還沒有資格讓司隸府低頭!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0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六月振羽


    風門的神秘和強大,遠超徐佑之前的預料。他突然想起另一個同樣強大而神秘的組織,也就是四夭箭所在的那個暗殺機構,只是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繫?

    畢竟,情報販子、妓女和殺手,從來都是地下世界最穩固的鐵三角。

    徐佑手指輕輕敲打著腿面,問道:“查到林屋山丟失的庫銀哪裡去了嗎?”

    王復慚愧道:“尚未有線索。”

    徐佑能夠發現劉彖和都明玉的關係,主要是事先安插的釘子,在機緣巧合之下通風報信,加上左彣以小宗師之尊去親自跟蹤打探,這才管中窺豹,查到了那根細不可見的暗線。可是臥虎司威名在外,不同於冬至手中剛剛成立不久的情報機構,任他都明玉再小心,二十輛牛車總會留下蛛絲馬跡,卻耗時三月,仍舊沒能查到小曲山來,

    歸根結底,還是那句話,都明玉有奧援,或許就是為了專門對付臥虎司的調查而請來的厲害角色,能夠在悄無聲息中清理了所有可能導致暴露的痕跡,所以臥虎司如同無頭蒼蠅般在揚州四處碰壁,卻苦惱找不到破壁的方法。

    徐佑沈思。

    這個奧援,會不會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風門呢?

    他的目光不經意的掃過王復,王復低垂著頭,雙手看似恭謹的放在腿上,臉色平淡,可是感應到徐佑的視線,身子略微有些僵硬,不像方才那麼的隨意自然。

    冬至畢竟城府稍淺,唇角浮現一絲得意,臥虎司找不到的線索,她卻輕而易舉的搞到了手,雖說只是偶然,但心理上依舊佔據了上風。

    她按捺不住,想要告訴王復如何追查失蹤的庫銀,不過說之前要徵求徐佑的同意。在她想來,現在雙方合作,劉彖又是敵人,引臥虎司去查查他,百利而無一害,徐佑沒有反對的道理。

    可出乎意料的是,徐佑看到她問詢的眼神,微微搖了搖頭。冬至心中萬分不解,但是跟了徐佑這麼久,她已經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提出反對意見,什麼時候要以郞主的意志為尊,不能有絲毫的違背!

    王覆沒有從徐佑處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等告辭的時候,履霜已經準備好了回贈的禮物,整整齊齊的放在牛車上,不算很豐盛,但同樣的用心。這些事徐佑並沒有吩咐,但是根本不用操心,履霜自會安排的妥妥噹噹。

    目送王復離開,冬至低聲道:“小郎,為什麼不讓我告訴王復,都明玉和劉彖暗中勾結……”

    “記得一句話,樹大招風!臥虎司都無法查到的東西,我們卻知道的如此詳盡,等此間事了,孟行春會如何看待你我?最重要的是,既然風門插手,就算告訴了王復,臥虎司也未必能在小曲山上找到什麼線索……”

    冬至一驚,她上次跟臥虎司合作愉快,打交道最多的王復也和善的跟鄰里大叔一樣,竟然下意識的忽略了臥虎司的可怕,臉蛋微微泛紅,道:“小郎,是我大意了!”

    經徐佑這麼一點醒,冬至立刻表現出了她在情報方面過人的天賦,道:“其實仔細想想,臥虎司應該已經發現風門在背後搗鬼,並且在對抗中全面落在了下風,因此孟行春病急亂投醫,派王復來錢塘碰碰運氣,也因此他聽我隨口說出風門的時候,才會表現的那麼震驚——他是不是以為,我們已經強大到可以知息臥虎司行動的境地了?”

    冬至有些後怕,如果剛才真的說出都明玉和劉彖的勾當,豈不是坐實了王復的驚懼?現在大家你好我好,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可一旦了結了這件事,孟行春恐怕會盯死小郎在揚州的一舉一動。

    徐佑沒有多說什麼,轉瞬間不知飛過了多少道思緒,吩咐道:“你去,追上王復,告訴他一定要重視浴佛節那天發生的事,以及高惠臨死前說的讖言。都明玉到底想做什麼,讖言裡或許會找到答案!”

    “可是我們還沒猜透讖言的秘密……”

    “我們猜不透,但臥虎司不會是我們!”徐佑看向冬至,笑道:“是不是不服氣?”

    “婢子不敢,只是……只是感覺孟行春也沒什麼過人之處……”

    “不要小看他!”徐佑頓了頓,道:“不要小看任何人!”

    五月,老天吝嗇的沒有賞下一滴雨水,人心惶惶之下,顧允的賑濟措施還在往返朝堂,求袞袞諸公裁決的路上,米價終於徹底失控,從一石二百八十錢連續幾個台階,截止六月初,已經漲了十倍,升到了二千三百錢!

    二千三百錢!

    西漢初年,也就是漢高祖二年,饑荒爆發,米價漲到一石五千錢;王莽末年,饑荒流行,一石粟價值黃金一斤;再到東漢興平元年,長安旱飢,谷價更是漲到一個天文數字,一石谷值五十萬,豆麥一石二十萬錢。

    但這些年份,無不是戰亂初平,或者天下紛擾的時候,米價暴漲,符合邏輯。可像揚州這次的旱災,卻在短短數月內漲了十倍,實在有些太過瘋狂了。

    “有人在故意屯糧!”

    何濡敞開了衣衫,六月天,暑氣正盛,房間內放了冰,可依然擋不住往身體裡鑽的熱浪。

    山宗不以為然,道:“這不是明擺著嗎?哪一次的災年,沒有些許奸商囤積米糧來牟取暴利的?不稀奇的!”

    “奸商只為牟利,確實不稀奇……但,這次屯糧的人,可不見得是為了錢財!”

    冬至表示贊同,道:“就算遇到災年,米價也絕無可能上漲的這般迅猛,除非有人暗中籌謀,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先將錢塘乃至周邊郡縣的餘糧大肆購進,導致現在市面上存糧不足,等到老百姓反應過來,準備哄搶的時候,卻發現米價一夜十倍,已經買不起了……”

    徐佑和何濡對視一眼,同時想到了劉彖。數月前,正因為發現了劉彖暗中屯糧,徐佑才跟進買了一些以備不時之需,不過那時誰也沒料到局勢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冬至繼續說道:“而這個暗中籌謀的人,不出意外,就是劉彖和他背後的都明玉。目的不外乎製造紛亂,激起民憤,他們好亂中取栗!”

    山宗問道:“激起民憤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又怎麼亂中取栗?”

    “當一個人沒飯吃的時候,誰能給他們飯吃,誰就是恩人,就是父母,就是神仙!”冬至表現的胸有成竹,語氣中充滿自信,道:“大德寺的竺法言、竺無漏,再怎麼舌燦蓮花,可也不能憑空變出米糧來,到了生死關頭,什麼佛法都是虛妄無用之物。若是都明玉開倉放糧,救濟災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大德寺進入揚州後的所有努力付之東流,成為眾生頂禮膜拜的陸地神仙。窮苦多慾念,遇難拜神仙,天師道這麼多年能夠堅不可摧,正是因為每一次的旱澇、饑荒、瘟疫和戰亂,他們總是第一個站出來,讓老百姓跪在幽冥地獄時能夠看到他們的身影,產生依賴和感動,然後生而信之,死而仰之,這就是所謂的信仰!”

    山宗張大了嘴巴,大為震驚,道:“冬至,士別三日,刮目相待,跟在小郎身邊,你真是學到了東西!”

    冬至驕傲的抬著頭,道:“那是!也不看看我們小郎是什麼人,我這做婢女的,自然不能太差!”

    徐佑微笑不語,何濡卻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都明玉想要借大災固位,所費凡幾?與得到的名聲比,這樣的代價會不會太大?”

    “不會!幾百萬錢,或者數千萬錢,揚州治花的起!我之前一直有疑惑,都明玉多大的膽子,敢從揚州治的錢庫偷偷的挪走千萬錢,現在想來,他應該得到了孫冠的首肯,為了恢復天師道在揚州的無上地位,同時抑制佛門在揚州的發展,這點錢對天師道不算什麼!”

    冬至目光閃爍異彩,興奮的道:“這樣一來,之前的種種疑慮都能得到答案。都明玉為什麼將劉彖安插在錢塘,自是為了對付大德寺按下的細作。所以劉彖才借鏡丘造佛和大德寺扯上了關係,只是因為被我們偶然撞破,又把劉彖的手下綁了送給都明玉,都明玉不想他們關係暴露,只好將計就計,在錢塘湖雅集上藉機發難,重創了竺法言。誰能想到,都明玉和劉彖竟是一夥的?”

    “然後,天師道能人異士輩出,肯定早就通過觀測天象,發現了揚州的這次旱災。於是劉彖大力巴結陸會,甚至不惜送出名貴的古玉,從陸會手中求來了小曲山。這一方面為了私仇,他跟我們敵對,想借小曲山上游的水源優勢來整垮灑金坊;另一方面,小曲山地處偏僻,人煙稀少,正是囤積米糧的好地方。”

    “都明玉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通過外人眼中跟他是仇人的劉彖來大量囤積米糧,再用這些米糧去賑濟災民謀取天大的名聲。就算大德寺覺得不對頭,想要調查,也無論如何查不到他們的這層關係。”

    冬至猛一擊掌:“謀定後動,佈局深遠,厲害,厲害!小郎,你說對,果然不能小瞧任何人!”

    這次輪到何濡笑而不語,徐佑嘆了口氣,道:“這只是表象!你有沒有想過,龍石山上那個脫衣跳山而亡的人,還有大德寺裡短刃入心的高惠,他們先後說了兩個讖言,第一個已經應驗,第二個呢?”

    冬至愕然半響,眼神中再次充斥著迷惑不解!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10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七十章 七月流火


    六月初三,西湖八子社社聚之日,張墨、王戎等人從吳縣和諸暨等各地趕來,徐佑在靜苑盛情款待。三月不見,彼此雖有書信往來,但終究比不上面對面的親切,不過這次他們沒有過多的談論詩文和聲韻,而是將關注點放在當前最迫切的事情上。

    旱災!

    局勢在進一步惡化!

    “微之,我從吳縣順江而下,沿途多見災民拖家帶口往吳縣去,殊不知吳縣現在的米價也是不能承受之重。”王戎神色感慨,頗為這些人可惜,飽含期望而來,卻註定要絕望而去。

    周雍嘆道:“一歲不登,民多乏食,我大楚號稱盛世,可生民多艱,猶過漢末。”

    杜盛少年心性,比王戎和周雍樂觀許多,道:“刺史府已經上奏朝廷,很快就會有旨意下來,再熬上幾日,情形必會改觀!”

    說起朝廷,張墨低聲問道:“微之,你跟顧府君熟識,金陵那邊可有動靜麼?”

    徐佑面帶憂慮,道:“朝廷以揚州為稅倉,減免今歲的租調,恐怕金陵城中會有諸多阻力……”

    沈孟冷哼道:“老百姓都要餓死了,朝廷還不知體恤地方,非等到人都死絕了,我看那些作威作福的達官貴人們到哪裡去收稅賦來享受榮華富貴!”

    “朝廷不會自毀根基,只是旱情重大,諸位使君要統管全局,其中艱難,非你我所能盡知!”徐佑制止了他們繼續議論,站起身道:“我在後花園備下薄酒,為你們接風洗塵,請!”

    酒過三巡,鮑虎突然流下眼淚,向徐佑告罪後離席。徐佑愕然望向張墨,張墨忙道:“微之莫怪,伯達他恐怕是想起家中老母和幼妹,並非對你無禮……”

    “怎麼?可是也遭了災?”

    巫時行接過話道:“是,晉陵郡今年旱情比吳郡要嚴重的多,且比不上吳郡富庶,庶民早已無米度日。我也曾寫信回家,讓家中幫忙給伯達家裡送點米糧過去,可當下自顧不暇,幫襯不了幾日了。”

    巫時行和鮑虎是同鄉,一樣的家道中落,寒門子弟,兩人在吳縣遊學,所費本就不菲,已經花光了家裡的所有積蓄,遇到這樣的災年,米價十倍上漲,又怎麼買得起?

    徐佑斥責道:“上次來信時如何不說出來,這是把我當外人嗎?別的事不敢打包票,但至少米糧我這裡多有儲備,哪至於讓同社的摯友為五斗米傷懷?”

    王戎也道:“是啊,我們同在吳縣,竟然沒聽你和伯達提過,若是鮑母因此出事,置伯達於何地?置我等於何地!”

    巫時行愧道:“伯達多次叮囑我,不想家事給大家添麻煩,所以我就沒有……”

    徐佑也不是當真要斥責巫時行,安撫道:“好了,這不是守道兄的過錯,方才是我言重了!此事終究是我疏忽……來人,請履霜過來!”

    履霜曾是清樂樓的歌姬,跟了徐佑後雖不以出身為恥,但也跟過去徹底告別,所以有諸多男子同在的場合,她極少露面,甚至比那些大家閨秀還要端莊自矜。

    等履霜出現在後花園,顧盼之際,自帶一股清雅的氣質,等到了近處,晶瑩如玉的肌膚,彷彿新月生暈,花樹堆雪,道不盡的迷人。

    杜盛雙眼放光,大叫道:“微之,府中竟藏有如此美人,真讓我等羨煞!”

    張墨也是微微一震,不過他的腦海裡浮現的卻是諸暨翠羽樓中那個名叫春水的女娘。

    她的眸光常淌著清淚,讓人憐惜,不似履霜這般的氣定神閒,當然樣貌上也又不及,但不知為什麼,這一刻,人人為履霜驚艷,偏偏他卻想起了那個只見過兩三次的春水女娘。

    徐佑微笑著為履霜做介紹。道:“這是我府中的管事,向來以朋友之禮待之。”

    杜盛原以為是侍婢,他是東陽郡數得著的士族,對朋友之間互送侍婢習以為常,所以放浪形骸,出言調侃。這時聽徐佑說以朋友之禮待之,頓時臉蛋一紅,起身施禮,道:“不知女郎身份,多有得罪!”

    履霜施施然笑道:“不知郎君何罪,莫非誇我貌美,竟是罪過了不成?”

    杜盛微微一愣,繼而大笑,端起酒杯,仰頭飲盡,灑脫道:“是我失言,自罰一杯,算是賠罪!”

    履霜笑意盈盈,不顯絲毫的輕佻,卻能讓在座的所有人如沐春風。徐佑吩咐道:“即日起,往晉陵鮑虎家中送些米糧油鹽等日常用物過去,每月一次,直到此次災情過去為止。另,張兄、沈兄和巫兄家中同樣照此辦理。”

    話音剛落,張墨和沈孟同時站起,道:“微之,好意心領,但決不可如此破費!”

    按時下的米價,徐佑如果負責他們四個人的家族口糧,一個月最少也得數萬錢的支出。

    這對他們來說,不是個小數目!

    巫時行猶豫了下,他家裡只比鮑虎略強一些,現在也入不敷出,無以為繼,但君子之交,貴在如水清淡,豈能受人米糧,毅然拒絕道:“微之,我等為結社而來,卻不是為米糧而來……”

    徐佑溫聲道:“朋友有通財之義,我的日子好過些,恰逢此災年,總不能坐看你們困於斗米而無心於道。何況就算不為你們想,也要為家中父母多想想。”

    一番說辭,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張墨本來是不要的,他傲骨錚錚,豈肯受徐佑的餽贈,可是看巫時行的神情,定是遇到了難處,他和沈孟如果不要,巫時行也不會要。

    “好吧,多謝微之,我們就收下了,只是受之有愧!”

    張墨三人剛要下拜致謝,徐佑一手扶住,笑道:“朋友之饋,雖車馬,非祭肉,不拜!這可是夫子的話,你我相交,貴在知心,錢財身外物,無須計較!”

    王戎和周雍滿目欽佩,徐佑的風姿確實讓人心折。杜盛更是開懷,道:“守望相助,實是我八子社的人心所聚,當飲一斛酒!”

    接連三日,張墨等人放棄遊山玩水,而是在錢塘各處奔走,查訪民情,準備回到吳縣後聯名奏到州府,抓緊時間賑濟災民。天可憐見,在徐佑送走同社七人不久,揚州各郡縣終於等來了朝廷的恩典,以吳郡為主導,開始在和會稽交界處建造太平倉,除了正常的徭役之外,以每日一頓飽飯外加三文錢僱傭無米可食的民眾出工出力,同時修葺各縣的農田水利設施,消息一出,米價應聲下跌三成,可僅僅維持了七日,又開始上漲。

    整個六月,揚州刺史府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來平抑米價,和暗中投機屯糧發國難財的奸商殊死相搏,互有勝負,雖然沒有能夠讓米價重新回到正軌——那也是不可能的事,畢竟兩季絕收,供應不足,米價上漲是必然。官府所要做的,是儘量抑制上漲的速度,每天少漲一些,就能少死一些民眾,但通過種種努力,終究還是讓米價維持在了三千文的高位,沒有繼續飆升。

    到了七月上旬,太平倉建成。所謂太平倉,其實跟漢朝時的常平倉法度相似,谷價低時,由官府高於市價從谷農手裡購賣穀物儲存在常平倉內,以免穀賤傷農;等谷價高時再以低於市價的價格賣出,以穩定物價,安穩局勢。這項制度好在買入和賣出的價格差彆不大,所以能夠維持成本,保證長久運營,但此時災情正盛,臨時建造的太平倉很難像常平倉那樣盈虧持平,可它的好處卻在於能夠給正在地獄中掙扎的災民以信念,給正在作姦犯科的糧商以警示,給正在看熱鬧的世家門閥以示範:那就是朝廷將大力賑災,不計一切代價的穩定局勢,揚州,絕不能亂!

    太平倉落成當日,十船米糧通過水路運進了倉內,米價立刻跌到了兩千七百文,第二日又是十船,米價再跌三百文,第三日,第四日……總共有五十船米糧開進了太平倉,市面上已經閉市的許多門店重新開業,米價終於跌落兩千文,徘徊在一千八百文左右。

    “小郎,顧府君當真厲害了得,短短時日,竟能籌措五十船米糧,讓人不得不佩服!”

    履霜對顧允大加讚賞,在她心裡,有了五十船米,不知能夠救活多少人,這真是莫大的功德。何濡卻噗嗤一笑,道:“你啊,這五十船米,能有一半就不錯了,顧允一手疑兵之計,不知騙了多少像你這樣的天真女娘!”

    “啊?”履霜摀住了小嘴,驚訝莫名,道:“可,可米價低了啊,很多人也可以買得到……”

    “因為被騙的還有那些屯糧的糧商,他們懼怕太平倉還會源源不斷的運來糧食,所以想趁著高價賣出,進一步促使米價降低。”

    秋分充滿期盼的道:“不管怎樣,只要能讓米價降下來,讓大家有口飯吃,比什麼都強。”

    冬至笑道:“是啊,根據我的線報,很多觀望的糧商都坐不住了,接下來幾天,肯定有糧商會大量出貨,到時候米價會降到千文以下。依我看,朝廷出手,這次的災荒很快就會過去,不至於有更多的人流離失所。”

    徐佑嘆了口氣,星眸中始終暗含憂慮,道:“但願如此,可我有預感,這件事不會這麼容易結束!”

    僅僅過了五日,夜裡子時,一場漫天大火直衝雲霄,火勢百里可見,徐佑披衣出房,和何濡等人一起站到假山高處,遠眺火光所在。沒多久,冬至匆匆趕來,她的俏臉蒼白如紙:

    “小郎,太平……倉,走水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9 19:11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朽木和金石


    太平倉的建造前後動用了數千人,規模是近些年來之最,出動人次更是十數萬計,耗資達百萬錢,所以才能在短短時間內建造成功。可誰也沒有想到,僅僅過了十餘日,就變成了火光中的一堆焦土。

    不需要徐佑吩咐,冬至已經將手中握著的所有資源全部散了出去,各種情報流水般送到了了靜苑。從螻蟻百姓到富庶地主,從奴僕佃客到士族門閥,幾乎都被太平倉的失火震的緩不過氣來。

    顧允寫給徐佑的信裡,充滿了悲傷和沮喪的情緒,言辭之中甚至流露出了辭官的意圖。左彣很是不解,道:“顧府君雖然入仕沒有多少年,可自小家族培養的就是如何在官場縱橫遊走,心志之堅,應該不會遜色多少,怎麼剛碰到點難處就如此灰心喪氣?”

    何濡眼中透著恥笑,道:“大雪青松、傲霜寒梅,無不是苦境煉心,這才磨礪出了真正的氣節和風骨,如顧允的出身,說是萬般呵護、千般疼愛並不為過,身邊的謀主鮑熙固然智計超群,但也怕顧允在自己的輔佐下有什麼閃失,所以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樣的門閥養出來的俊才……哈,哈哈!”

    對此徐佑表示理解,廬陵王安休隆在金陵遙領揚州刺史,州治也遷到了金陵,諸如長史、司馬等二三把手全都在金陵任職,也就是說,此次太平倉的建造乃至吳郡等諸多郡縣的賑災事宜其實都由顧允全權負責,責重權大,時間緊任務重,可顧允還是不負眾望的在一個多月的時間內讓太平倉成功矗立在世人面前,並且籌糧運糧,有章有法,從坊間到朝堂,無不讚譽有加,博得了太多的榮耀。

    俗話說捧的越高,摔的越重,這是天地間不變的道理,顧允心知肚明,他看著風光,可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看笑話呢,太平倉若有失,必定會引得揚州動盪,甚至禍及國本,這樣大的過失,哪怕他是顧氏的子弟,也應對不了如雪片的彈劾奏章。

    辭官,是愧疚和惶恐之下的對自己失去自信的表現,顧允什麼都不缺,唯獨缺少失敗的經驗。

    徐佑回了信,讓冬至親自送去吳縣。顧允在後堂接見了她,打開密封的信箋,光滑如玉的元白紙第一次呈現在外人面前,摸上去如同處子的肌膚,若是往日,顧允肯定大喜過望,視若珍寶,可今時卻無暇他顧,因為滿張紙只寫了一句荀子的話:

    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

    顧允凝視良久,俊美的容顏難得露出幾許愁雲,道:“微之還說了什麼?”

    “回稟府君,我家小郎沒有多餘的交代,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他徹夜未眠,早上將信交給我的時候,我看到滿地的紙團,寫滿了凌亂的字……”

    顧允再次低頭看信,眸子裡似有水光閃爍,再抬頭時,毅然而然的道:“回去轉告微之,我絕不會辜負他的厚望。除非主上動怒,降之以雷霆,否則的話,我一日在位,就一日不會放棄!”

    冬至伏地,恭謹的道:“婢子記住了,府君的話,我必定帶回錢塘。對了,方才是婢子記錯了,來時小郎確曾有過交代,府君若是這幾日有閒暇,可私下裡見一見孟假佐!”

    徐佑臨行時和冬至密語,若是顧允重新燃起鬥志,可指條路讓他去見孟行春,若是真的頹廢不已,無心政事,這番話不必提起,再尋別的法子勸誡他。

    “孟行春?”顧允眉頭微皺,在他們這些門閥貴人的心中,司隸府是皇帝豢養的鷹犬,人品惡劣,品格低下,除非明面上躲不開的公務,否則的話,一向都敬而遠之。

    “正是!太平倉走水一事太過蹊蹺,小郎料定必是有人暗中縱火,否則的話,以太平倉的防備,絕不可能一夜之間焚燒殆盡。孟行春的臥虎司代天子坐鎮揚州,出了這樣的事,他也難脫干係。府君只有和他統一口徑,將罪責推到縱火的人身上,然後……”

    接下來的話,冬至閉口不言。哪怕徐佑和顧允交情再深厚,這樣的謀劃也不可宣之口外。

    顧允站起身,來回踱了幾步,片刻之後,回頭說道:“我明白微之的意思,好,今夜就去見孟行春!”

    “鮑先生那邊,府君是不是再徵詢一下他的意見……”

    “不必了!”顧允眉宇間透著不可動搖的決心,道:“微之總不會害我的!”

    天一入夜,繁星佈滿銀河,如同萬千燈籠高懸,美不勝收。顧允身穿普通齊民的衣服,帶了冠帽子遮住臉面,臨出門時,被鮑熙攔住,他苦苦哀求,道:“孟行春是主上的家臣,府君卻是主上的外臣,內外勾連,從來都是人主的大忌,府君切不可聽徐佑胡言,置身危地而不自知。何況太平倉既毀,揚州的局勢已經不可挽回,府君正好藉此機會脫身,雖難免會有點點罵名,但總比將來深陷泥沼要好得多!”

    顧允溫聲道:“先生,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微之說的有道理,遇事則逃,畏難避險,哪怕安然活著,也只是一根朽木而已。再者,這次逃了,下次又能逃到哪去呢?”

    “這是徐佑的詭辯!”鮑熙難掩怒火,厲聲道:“揚州的局勢錯綜複雜,又遇上這麼嚴重的旱災,兩者其一,都是百年難得一遇,更況乎兩者兼具?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明知事不可為而為之,那才是真的朽木!”

    顧允抬頭,不知是哪顆星辰亮瞭亮,照耀著他的容顏,彷彿白玉無暇,道:“先生,讓我置身事外,眼看著揚州百姓垂死掙扎,那麼,如此君子,不做也罷!”

    鮑熙久久無言,長嘆了口氣,讓開了房門。顧允對他施了一禮,負手而去,英挺的身影悄然融入了夜色。

    有孟行春的秘密奏報,有吳郡門閥的傾力庇護,雖然朝中指責顧允的聲音始終居高不下,但安子道僅僅下旨斥責併罰俸三年,具體善後事宜仍交由顧允全權負責。

    這樣大棒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讓很多人看到了顧允在安子道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逢迎拍馬或者有意示好的人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有所增加。

    這就是所謂的禍兮福所倚!

    不過,金陵城中的威脅雖然化解了,但是揚州的旱情卻在繼續惡化,因為太平倉建成而營造的穩定局面再次失控,米價開始了報復性的反彈,短短五日,又漲到了四千錢的高位,別說那些苦哈哈的齊民,就是普通士族也有些不能承受。

    民怨開始凝聚、沸騰、翻滾,誰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會爆發出來!

    顧允當然沒有閒著,由徐佑秘密獻計,一方面說服揚州諸姓門閥體恤國難,將多年倉儲的陳糧以略高於往年的平價賣給官府,這主要是靠著他顧氏的身份,一般官員根本不可能做到,但這種收購是秘密的,並沒有對外宣揚;另一方面,行文整個揚州有司,放開水陸各處的隘口,對運糧的車船減免關稅,吸引別地的糧商大批量往揚州轉運糧谷牟利。

    “米價高,無非供需關係發生了改變,供過於求,則米賤,供小於求,則米貴。想要米價回落到正常的水平,必須有足夠多的米糧作為依靠,可要做到這點,單單依靠官府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先從門閥買糧,並讓朝廷給予一定的獎賞,不過切記,絕不能走漏絲毫風聲。然後再對外表明官府無意打壓揚州的糧價,以此誘惑糧商們逐利而來……”

    起初,徐佑的計畫在內部引起了很大的反彈,不僅左彣、履霜、秋分、冬至、山宗他們,就連何濡都覺得太過行險,不止一次勸道:“七郎的原意是好的,可為什麼從門閥夠糧要保密,宣揚出去,對當下的局勢豈不是更加有利?”

    徐佑解釋道:“若是宣揚出去,糧商們以為揚州糧儲足夠,必會心生疑慮,哪裡還肯日夜兼程的往揚州運糧?”

    “這正是我的第二點疑問,黎庶苦於米價高漲,官府卻還公開宣稱無意干涉米價,這要傳出去,顧允不知要招來多少罵名……”

    徐佑的臉上閃過一絲堅忍不拔之態,淡淡的道:“做大事,擔些罵名不算什麼!為揚州計,為百姓計,也為飛卿自己打算,受一時委屈,救蒼生水火,這筆買賣劃得來!”

    何濡見勸他不住,也就不再多說,但鮑熙可沒這樣的好脾氣,從吳縣專程趕到錢塘,面謁徐佑後,只差指著他的鼻子罵了,道:“徐七郎,你到底要幹什麼!小小年紀,粗莽武夫,就算博得些許才名,可這揚州的政務何等繁雜,賑災一事牽扯萬端,豈是你坐困錢塘,能夠窺探明白的?為何要蠱惑府君行此遺臭萬年之計?”

    徐佑冷冷道:“鮑先生,你的學問連其翼都是佩服的,可要說到政務,未必比我這個黃口孺子強多少。”

    “你……”

    “你輔佐顧東陽多年,可作出了足以誇耀的政績嗎?”徐佑不容他廢話,字字誅心,道:“十年了,顧東陽考績從來只是中上,十年了,仍然是區區東陽太守,要不是這次顧允高昇,朝廷以父職不能低於子輩為由,將他拔擢為建武將軍、益州長史,你也能說無功無過罷了。”

    鮑熙目呲欲裂,道:“徐佑,辱我就算了,竟敢辱及老郞主,你好大的膽子!”

    徐佑笑了,笑的輕蔑而自傲,道:“也只有你這種蠅營狗苟的人,才會在生死攸關之時計較尊卑長幼之類的虛禮。此次揚州旱災,百年未遇,若是太平倉尚在,還可以徐徐圖之,可一把火將太平倉燒的乾乾淨淨,主上看似沒有追究,但誰都明白,飛卿這是在刀尖上起舞,若能控制局勢,安然度過大災,則主上有識人之明,飛卿有治國之能,朝野稱頌,皆大歡喜。但你想沒想過,為了建太平倉,為了那幾十船糧,揚州官帑花費一空,現在火燒眉毛了,去哪裡弄錢賑災,去哪裡買糧救濟?一旦災情不可收拾,釀成民亂,飛卿第一個要死!”

    他頓了頓,盯著鮑熙的眼睛,道:“鮑先生,顧允死了,你可以另謀高就,所以不急,是不是?”

    鮑熙臉色變得煞白,望著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何濡,好一會才怒斥道:“徐佑,不要血口噴人。府君若出事,我自不會苟活於世,不過在我死之前,一定要拉著你共赴黃泉。”

    徐佑懶得再看他,揮揮手,道:“風虎,送客!”

    不同於鮑熙的強烈反對,顧允這次選擇堅定的站在徐佑一邊,在買糧運糧的同時,拿出大部分官帑修建館舍學宮、築堤疏河,並號召各郡縣的中等士族主動開設粥棚施粥,將無勞動力和疾病纏身的老幼婦孺的口糧縮減到了每日一碗稀粥,維持著不餓死就成。

    在此過程中,出現的買賣人口、兼併土地、畜養奴僕、由良入賤等現象已經不再重要,只要不餓死人,或者少餓死人,任何手段都在官府的默認之內。

    生死事大,自 由事小,至於良賤,在大災面前,已經無足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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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清夢和驚雷


    錢塘,糧碼頭。

    數十艘船錯落有致的停靠在碼頭邊,吆喝著號子的船工和肩扛著米袋的苦力在各個管事的揮斥中低頭忙碌著,流淌的汗水洋溢在臉上的笑容裡,讓人感覺到生命的不易卻綻放著璀璨的光輝。

    眼下這個光景,有活幹,有汗流,才會有飯吃!

    徐佑正跟一位從江州過來的糧商閒聊,得知他這次送了三船的江米,按照當前的市價,足可盈利百萬餘錢。這人還是小糧商,所以才取道錢塘,而不是去吳縣,據他說吳縣現在的糧商幾乎要塞滿河道,大家都聞訊而來,幾乎將廣、寧、益、荊等州的陳糧都運到揚州來了。

    離開糧碼頭,經過西湖畔時,看到大德寺的和尚們正在沿街施粥飯,有個老嫗衣衫襤褸,白髮蒼蒼,顫顫微微的跪地問道:“大法師,佛祖不是庇佑信眾的嗎?我全家都恭敬的侍奉佛祖多年,可前日死了老頭子,今日死了剛滿月的孫兒,兒子兒媳也快不行了,到底是為什麼?求求你,要收就收了我這把老骨頭,給兒子們留條性命吧!”

    和尚宣了佛號,扶起老嫗,道:“這是前世的孽,造今世的果,非佛祖不庇佑,而是只有斷了因果,才能讓他們往生極樂。你看到的是死,其實,佛祖已給了他們新生!”

    “新生?”

    “苦海多苦難,離之不可惜,老人家寬心些,你的家人來世可得大富貴!”

    “是嗎?那就好,那就好……”老嫗撲通又跪了下去,虔誠的一下下的磕著頭,道:“佛祖保祐,佛祖保祐!”

    徐佑立在柳樹下,看著眼前這幕,微微嘆了口氣。

    左彣問道:“郎君為何輕嘆?”

    “風虎,你說,佛門的這些道理,是真正的道理嗎?”

    左彣搖頭,道:“我看不是!按照佛門的說法,今世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跟前世有因果,然後要信眾放下慾念,一心一意的去求來世安樂祥和……那我們的存在和努力,又有什麼意義呢?”

    “你能想到這一層,已經比很多人都高明瞭!佛門未必握著天地間的至理,但是宗 教的好處,就在於能夠在絕望時撫慰人心。如果不是那和尚一番言語,老婦人從此刻到死,都不會真正的開懷,日日夜夜被生離死別的親人折磨著軀體和魂魄,不得安寧。至少現在,她即將枯死的心,有了歸處!”

    左彣若有所思,道:“郎君的意思,不必管宗 教的出處和本義,只看它能不能給老百姓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

    道門之所以在爭奪信徒的戰爭裡被佛門逐漸的超越並徹底壓制,歸根結底,就在於理論體系的不同。佛門的理論體系更簡單易行,也更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具象化之後,就是對愚民的巨大蠱惑力和渲染力。

    “對,拋棄其神性,吸納其人性,不管胡教還是正教,都將變成我們獨有的教派!華族千年前,乃至千年後,對宗 教的改造大抵如此!”

    徐佑突然笑了起來,笑容裡有對這個偉大文明的自豪和崇敬,也有對這個偉大文明那異乎強大的同化能力的狡黠和得意。

    “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然後,為我所用!”

    回到靜苑,徐佑直接去見何濡,神色透著幾分凝重,道:“連大德寺的和尚都開始出來施粥收買人心了,天師道為什麼還沒有動靜?”

    “大德寺可不僅僅施粥這麼簡單,這幾個月竺法言以一日兩食吸納逃難的流民,在各地大肆擴建寺廟,花費極低,卻得民眾交口稱讚。”何濡伸手入懷,搓了搓泥,然後屈指彈出,懶洋洋道:“劉彖事先囤積了那麼多的糧食,總不會是拿來自己吃的吧?或許都明玉還在觀望形勢,如果顧允那邊沒有大動作,就算把劉彖囤積的糧食全部撒出去,也不過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所以,我想,他在等,等一個合適的介入的時機!”

    徐佑略覺心安,但眉頭依舊沒有舒展,道:“如果僅僅是這樣,那不過是早晚而已,至少對生民有利。可我不知為什麼,始終覺得不安……”

    “嗯?”

    何濡坐直身子,他在寺廟長大,多多少少會相信冥冥中會有神秘莫測的力量,尤其是徐佑這樣天縱奇才的人,直覺,有時候會比眼睛看到的還要精準!

    他凝目望著徐佑,身子略微前傾,道:“不安自何而來?”

    “不知道,我抓不住!”

    徐佑煩躁的將頭埋進手裡,呢喃道:“冬至的人沒發現什麼異常,也沒發現天師道的人有在錢塘大肆活動跡象,吳縣那邊的孟行春也沒有找到更多的明確的線索。就好像……就好像天師道突然消失了似的,都明玉費盡心思謀祭酒之位,甫一得位立刻殺楊乙、立虎威,然後謾天昧地的偷取庫銀,秘密運到小曲山中,再未雨綢繆的大肆屯糧,每一步都走得如弈棋般精妙絕倫,總不會在該收子時卻變得悄無聲息吧?”

    話音剛落,他和何濡同時一震,兩人四目相對,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懼。

    不是都明玉悄無聲息,而是他們已經變成了聾子和瞎子!

    論起情報遮蔽能力,冬至手中那個剛剛嬰兒學會走路的機構,比起風門,實在差得太遠了!

    何濡正要派人去叫冬至過來詳細詢問,徐佑阻止了他,道:“不必了,冬至已經盡力,這不是個人能力的差距,而是人力物力財力上全面的不對等,徒勞無益!”

    他終於恢復平靜,道:“不管都明玉想做什麼,我們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以不變應萬變!”說完又是一笑,道:“其實我們焦慮的毫無道理,對天師道而言,或者說對任何一方而言,我們都是小人物,微不足道。揚州真有大的變故,也輪不到你我來操心!”

    “還是靜觀其變吧!”

    只是話雖如此,可身在局中,想要置身事外又是何等的不容易。在大批糧食進入揚州後,米價卻仍舊高居不下,民間的怨恨之聲幾乎充盈天地,如同鼓起來的魚鰾,隨時都有破裂的可能。

    與這種明面上的民怨相比,地下的暗流湧動才讓人真正的擔心。不知從何時起,高惠臨死前傳出的讖語開始在黔首之間秘密流傳,但讖言後幾句所隱藏的信息還是沒有曝光,只是假借前面幾句煽動對當朝和佛門的不滿情緒。

    除此之外,冬至的工作也越來越難展開,外圍的人員被策反了幾個,要不是她足夠機警,恐怕會被錯誤情報誤導,而安插在劉彖處的幾個內線接連失去了聯絡,她的耳目和觸角在經歷了幾個月的野蠻生長之後開始被人有計畫的斬掉,且毫無還手的能力。

    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也為了在這場不對等的情報戰中保存實力,徐佑讓冬至命令手下全部蟄伏,正面戰場應該交給臥虎司去對抗,他還沒有本錢去揮霍這來之不易的一點家當。

    轉眼到了八月底,暑氣開始消散,但民間的怨氣已經積累到了無法遮掩的地步,再多一點,就會徹底爆發。顧允和徐佑商議之後,認為時機到了,由官府出面,將這段時日收購自各門閥和士族的米糧成批量放出,遠低於市價,並通過臥虎司和郡守府多個部門協同,嚴查糧商富賈假扮災民買糧,一旦發現,即以圖謀不軌抓入大牢,罰沒家產,充為救災之用。

    三日內抓了九戶,斬了三顆人頭,血腥味瀰漫了吳縣的街市。本來依照律法,死囚犯必須經復奏,皇帝核准之後才能行刑,但事有輕重緩急,顧允手裡就這麼點糧食儲備,要是不行雷霆手段迅速震住不良宵小,支撐不了幾日就得露餡。所以早早的說服孟行春,通過司隸校尉蕭勳奇從安子道手裡請了密旨,可以當機立斷,先斬後奏。不過這個任意殺人的權力位比持節的大都督,安子道不放心,嚴令孟行春,殺人不可超過五數,官吏和士族不能動,且必須有顧允同時簽署才可以行刑。

    這足夠了,三顆血淋淋的人頭,掛在糧碼頭和東市,比任何言語都有說服力,真正需要糧食的民眾能夠以低價買到餬口的口糧,無錢的災民也可以免費吃到吊命的稀粥,眼看要炸鍋的局勢平緩了少許。但是糧商們還在觀望,並沒有適時的跟進降低米價,這時候顧允暗中放出的消息,讓糧商們知道官府手中的米糧都是從各個門閥平價買入,儲量誇大了十倍,足夠應付揚州大部分受災郡縣度過這次旱災。

    消息一出,糧商們躁動不安,終於有人按捺不住,開始跟隨官府的米價開市售賣,短短十數日,從眾心理導致的米價崩盤,如黃河之水,傾瀉而來,止也止不住。

    靜苑中一片翻騰,外人不知,可他們卻知道,平抑米價的計謀全部出自徐佑,看似偏頗的不近人情,卻又彷彿造化妙手,輕描淡寫的將一場大難化於無形。

    這是神蹟!

    同樣高興的還有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萬千百姓,他們歡喜著跪地祈禱,感謝上蒼,也感謝顧允,稱他為聖人,將這次賑災的策略稱為神明之政。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一片祥和的背後,一場席捲了揚州的危機突然爆發。

    八月二十七日夜,雷動的人聲襲擾了無數人的清夢,徐佑猛地驚醒,發覺身上竟出了一身的汗漬,吩咐秋分掌燈,正在疑慮的時候,左彣匆匆推門進來,低聲道:“錢塘城被圍住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10 18:2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反


    “啊?”

    秋分手一顫,捧著的衣服掉到了地上,徐佑彎腰撿起,神色不變,看上去甚是鎮定,拍了怕秋分的腦袋,道:“別慌,天塌不下來!”又轉頭對左彣道:“探明瞭麼?”

    “沒有,我聽到動靜,只是到北門城頭看了看。今夜無星無月,外面烏壓壓的,瞧不真切,約有十幾人在城門前,暗中卻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有人喊著他們是從晉陵郡逃難的災民,要進城乞活。不過喊話的人中氣十足,應該有修為在身,絕不是什麼災民。”

    “陸會什麼反應?”

    “守城的門吏已經派士卒前往縣衙通報陸會,他若不是傻子,就不會大開門禁讓這些人進來。只是,我擔心……”

    “擔心什麼?”

    “這些人大張旗鼓而來,不會因為陸會不開門就束手無策,乖乖的在城下待一夜,想必另有奪門的法子。”

    徐佑皺眉半響,心口突然劇烈跳動起來,因為他想起曾經從杜三省口中聽來的一句話:劉彖送了兩個貌美女婢給陸會暖床淫 玩,平時裡拋頭露面出入縣衙,為眾多胥吏知悉。錢塘城畢竟不是大的城邑,多年無戰事,門禁早就鬆懈的很,若是她們假持陸會的手令,足可做到不費吹灰之力,讓守門的門吏開門放人。

    他肅聲道:“秋分,速去召集府內所有部曲到院子裡集合。風虎,你吩咐山宗,事態緊急,讓他馬上前往北門,若遇到縣衙來人持陸會手令要求開門的,一律拿下,必要時可以殺之掌控局面!還有,告訴冬至,不管付出多少代價,我要立刻知道城外發生了什麼事!”

    頃刻之後,伴隨著知了的嘶鳴,徐佑一身黑色戎服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向來穿著峨袍冠帶,很少這樣武人的打扮,身型修長如鬆,顯得英氣逼人。院子裡一眾部曲從暖和的被窩裡被揪出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眼瞪小眼,望著徐佑面面相覷。

    “剛剛接到消息,錢塘城被歹人圍了起來,意圖不明,但必定包藏禍心。為了以防萬一,從此刻起,我要你們打起萬分的精神。吳善,你速去通知杜三省,要他組織衙卒,準備應變,然後儘快趕回。方斯年,你帶十人,將婦孺集結一處,嚴密保護起來。李木你帶十人,守住正門,嚴陽帶十人,守住後門。蒼處,你帶八人隨我身側,坐鎮此地,隨時支援各處。”

    “嚴陣以待,等我命令!”

    徐佑俊目生出冷光,道:“刀出鞘!”

    鏘,鏘,鏘!

    數十把長刀應聲出鞘,彙聚的寒流直接沖散了暑夜的煩悶和燥熱,連知了知了叫個不停的蟬也嚇得噤了聲。

    “今夜,準備殺人!”

    不過,山宗還是來的晚了!

    他接到命令後立刻離開靜苑,一路潛行抵達北門,正好看到兩個婢女模樣的人和守城門吏交談,三兩語之後,門吏吩咐手下士卒前去打開城門。緊急關頭,山宗來不及細想,從暗處閃出身形,高喊道:“不可開城,外面全是賊人……”

    話音未落,一道勁風從後方閃電般襲來,無比的陰狠和毒辣,似左似右,忽上忽下,讓人捉摸不透攻擊的落點。

    這是個高手!

    山宗頭也不回,真氣瞬間灌注於掌心,短刀以決絕的劈山之勢往後斬出。

    自入溟海盜以來,他多次在死亡邊緣行走,早就磨練出了遇險遇難的應變之術。這一刀,不能猶豫,更不能保留實力,必須以命搏命,否則的話,將落入敵人的算計中,一招即落下風,再無翻身的餘地。

    砰!

    火光四濺!

    山宗胸口一窒,幾欲吐出血來。他的武功偏於精巧機變,硬碰硬不是上策,不過反借這一擊之力,身子往前竄出七尺,終於脫出了那人的氣機牽引,腳尖點在街道旁邊低矮的土牆上,一個鷂子翻身,騰空而起。

    居高臨下,進可攻,退可守,他有信心,十招之內,解決戰鬥!

    撲哧!

    土牆上被利器鑽了一個小洞,山宗這才看清襲擊自己的原來是長達數米的鏈槍,槍頭繫著紅纓。使槍的人藏在夜色裡,還沒來得及細看,萎靡於地面的軟鏈驟然筆直彈起,如同鐵棍朝空中的山宗鞭掃而來。

    鏈未至,風聲先聞,凜冽的勁氣遮掩了口鼻的呼吸,彷彿利刃刺痛了雙目。山宗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對方竟然使的這麼偏門的武器,身在空中,無處借力,只好怪叫一聲,再次以硬碰硬,短刀劃過濃郁的夜幕,自上劈下。

    砰,砰,砰!

    扎、裹、帶、抽、舞、拉、劈、掃、纏、拿、雲、擺,那人的鏈槍使得出神入化,接連十二招,如水銀瀉地,毫無破綻,逼得山宗在空中連劈十二刀,卻找不到落腳的地,自顧尚且不暇,再無精力分神城門那邊的動靜。

    守城的門吏也不是傻子,深夜開門本就有違宵禁,更別說外面聚攏了那麼多災民,方才因為陸會的手令,加上這兩個婢女他們都知道是陸會的寵姬,所以才聽命行事。現在出了山宗的示警,雖然有些詭異,但萬事周全,小心為上。

    “等等,先別開……”

    門字還沒有出口,腰間一麻,門吏軟綿綿的倒在女婢的懷中,乍一看去,好似在附耳私語。另一個女婢厲聲道:“明府手令在此,還不速去開門?若是誤了事,唯你們是問!”

    這些最低賤的士卒本就沒有什麼見識,更沒有急智,再者錢塘處於揚州腹地,數十年沒有經過動亂,哪裡想到會有人膽敢詐城,懵懵的過去八個人,合力抬下粗大的門閂橫木,吱呀呀的厚重城門緩緩地打開,透過門洞,幽黑不見五指的城外,像極了一隻張開著大口的怪獸,隨時可以把整座錢塘城吞入腹中。

    十幾個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走了進來,挾持門吏的女婢突然一刀插進門吏的心口,血光乍現,濺了她一身綵衣,猶如從地獄中走出的阿修羅。

    “動手!”

    不等門洞裡的士卒們反應過來,紛紛胸腹要害中刀倒地,連聲音都沒有來得及發出,就全部下了黃泉,做了無名的冤死之鬼。

    “點火!”

    胡麻油傾倒柴堆之上,北門城牆燃起了兩團大火,十里可見,隱隱聽到外面傳來無數人的猙獰吶喊,山宗見事不可為,再拖延下去,恐怕小命不保,手中灑出十幾枚鐵蛋,又是一刀劈中槍尖,凌空幾個倒翻,落在屋脊上,起落之間,沒入小巷裡不見了蹤影。

    等徐佑接到山宗彙報,整個北城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當中,登上靜苑的假山遠眺,可以看到濃煙滾滾和燃燒的房舍。

    “郞君,除了那兩個被劉彖送給陸會的婢女,我好像看到首批進城的賊人裡,有一個貌似是唐知義的手下。”

    “唐知義……”

    徐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或者說自浴佛節後,劉彖也幾乎從自己的視野裡消失,現在想來,還是太大意了。

    吳善也匆忙從杜三省府上回來,他沒見到人,聽下人說今夜陸會宴客,李定之、杜三省等人全都喝醉宿在了縣衙。

    “宴客?為何宴客?”

    “好像是劉彖新得了一枚古玉,獻給陸會,陸會因而設宴,請縣衙裡諸位佐吏相陪。”

    徐佑和何濡對視片刻,徐佑嘆道:“好算計!”

    何濡當機立斷,道:“從西門走,我們馬上出城!”

    山宗疑問道:“為何走西門?賊人從北來,我們從南門撤出豈不更好?或者往東走水路……”

    “自古攻城,哪有只攻一門的道理?賊人從北來,人們下意識的就會往南跑,那只是條死路,等著蠢貨自投羅網而已。東面水碼頭,縱橫開闊,若不封死,賊寇只能得一座空城,若我所料不錯,必然早有戰船攔住了水門,去那也是個死。唯有西門外一片群山,崎嶇難行,逃難不易,賊人就算有部署,也不會安排太多的人手。”

    山宗被譏嘲為蠢貨並不著惱,因為他知道何濡就是這個毒舌的脾性,心底也著實佩服他的智計,道:“聽郎君的,我們從西門離開!”

    “其翼說賊人有戰船?莫非跟水軍的鬥艦類似?”左彣道:“可他們從哪裡搞來的戰船?”

    徐佑插話道:“別忘了,暗夭隨陳蟾前往扶桑,乘坐的可是水軍的金翅青龍,他一個假死的天師道下治祭酒都能搞的到,別說都明玉這個上三治的揚州治祭酒了!”

    左彣默然片刻,道:“天師道……真的反了嗎?”

    徐佑、何濡、山宗等人全都寂寂無聲,結合今夜種種跡象,天師道應該是要造反了。可這毫無理由,哪怕被佛門步步緊逼,被安子道若即若離,但孫冠將寶壓在了太子身上,事情還沒到魚死網破的時候,選擇現在造反,無異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這時冬至快步跑進院子裡,來到徐佑跟前,神色惶急,俏臉煞白,道:“我的人送來消息,城內有人故意四處縱火,製造混亂,還有遊俠兒趁機打家劫舍,*婦人。現在局勢已經不可收拾,北門失守,約有數百賊人正直奔城內而來,水門外有大船游弋,逡巡周邊,南門外死寂一片,疑為有詐,我們要馬上從西門出城,可到明玉山中暫避……”

    她手握情報網,得出的結論和剛才何濡憑空推測的毫無二致。而事實俱在,劉彖是都明玉的人毫無疑問,今夜他先是將陸會、杜三省等官吏控制在縣衙,又派安插在陸會身邊的婢女騙開城門。然後殺人奪路,縱火燒城,跟造反何異?

    “多想無益,現在必須先離開這裡,等安全了再決定下一步行止。”徐佑長身而起,走到暗夭身前,聲音溫和而低沈,道:“今夜兇險之極,我們這裡有老有幼,有男有女,未必都能夠活著出去。跟著我們,反倒拖累了你,風虎,解開他的禁制!”

    左彣屈指在他腹下幾處要穴點了點,久違的真氣流動重新蔓延奇經八脈,暗夭慢慢的活動下手腳,望著徐佑,淡淡的道:“你放我走?”

    “走吧,若是我有倖躲過此劫……”徐佑頓了頓,微笑道:“歡迎你再來尋仇!”

    暗夭伸出手去,拔出徐佑腰間的長刀,整個過程極是緩慢,可徐佑沒有動,左彣也沒有動,秋分有些擔憂,卻讓冬至拉住了。

    刀尖指地,暗夭眉眼低垂,一字字道:“今夜,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tanakh 發表於 2019-5-10 18:22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七十四章 破


    靜苑包括部曲和奴僕共有五十多人,其中不會武功的婦孺佔了五分之一,真正拿得動刀槍的不到三十人,面對城內不明的局勢,能不能安然衝出去,徐佑心裡沒有一點把握。

    留下來嗎?

    以他跟劉彖的過節,留下來可能會受辱,但不一定會死,可是天師道跟太子走的太近,抓到機會,太子一定不會讓他活著。

    死,其實也沒什麼,可他現在不是孤身一人,身邊有朋友有部曲,還有履霜、秋分、冬至這些美貌女娘,一旦被擒,等著她們的,要比死更加羞辱百倍。

    所以,哪怕死在亂兵之中,也不能留在靜苑坐以待斃!

    當下以蒼處為陣頭,以吳善和嚴陽為雙翼,以李木為陣尾,其他部曲成擎刀護衛,徐佑何濡等人居中,這是孫子兵法裡典型的突破重圍用的錐形陣。

    徐佑懷中抱著紇奚醜奴,看著她湛藍的雙眸,微微笑道:“有壞人來了,我們要出城,等下可能會比較嘈雜,你怕不怕?”

    “不怕!”紇奚醜奴雙手摟住徐佑的脖頸,她的漢話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認認真真的道:“有小娘呢,醜奴不怕!”

    於菟多次糾正醜奴的稱呼,讓她把徐佑喚作郞主,可醜奴在這點上很是執拗,一定要跟著秋分她們叫小郎,只是,總把郎字叫成了娘,時而久之,徐佑也就隨她去了。

    “好!”

    徐佑取出一塊紅巾, 矇住了紇奚醜奴的眼睛,再用軟布將她牢牢的繫在身上,目光冷靜而深邃,沈聲道:“走!”

    大門往兩側打開,眾人小心謹慎的來到街道上,動亂已經從北城逐漸蔓延到了正中,距離靜苑所在的西城還有一段距離,不過已經肉眼可見不遠處有多所民房起火,不外乎趁火打劫的遊俠兒和安插在城內的細作製造混亂,秋分突然驚呼道:“小郎,蘇女郎她們……”

    徐佑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過蘇棠這個名字了,自從上元夜發生了那樣尷尬的誤會之後,履霜、冬至、秋分幾個小娘都很少過去鏡閣走動。蘇棠心高氣傲,以為徐佑避而不見,是嫌棄她的為人,更加不會主動求和,這大半年的時光,竟是慢慢的疏遠了。

    不過當此危機關頭,些許過往都是小事,徐佑立刻說道:“驚蟄,去請蘇女郎和我們一道走!”

    山宗應聲出陣,兩家僅僅隔了條小溪,距離極近,耽誤不了多久。不到半刻鍾,卻見山宗一人回來,道:“蘇女郎和朋友晌午時出外遊湖,說好今夜不歸。府內方繡娘不敢擅自做主,且也不信天師道圍城作亂,不肯同我們一起走。”

    盡人事聽天命,徐佑不是捨己為人的聖賢,既然蘇棠不在,方繡娘又不肯同行,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說服她,也不可能分神分力去尋找蘇棠,當即把這件事拋之腦後,道:“我們走!”

    接連過了三條街道,除了幾個偷雞摸狗的無賴,並沒有遇到大規模的賊兵,只是經過一處民宅時,左彣發現一人在悄悄的放火,抓住後頸擒了過來。

    “你是什麼人,為何在此燒屋?”

    那人臉無懼色,惡狠狠道:“天兵已經入城,識相的趕緊放了我,或者還能饒你們一條狗命。要是怠慢得罪了耶耶,哼,把你們統統殺了!”

    徐佑沒工夫跟他多廢話,以目視山宗。山宗會意,上前握住他的右手小指,輕輕一掰,從中反向折斷。

    “啊,啊,疼,疼死了!”

    十指連心,這種骨痛除非受過專門的訓練,否則極難忍耐,那人痛的跪地不起,連眼淚都出來了,山宗笑眯眯的握著無名指,道:“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什麼人,為何在此燒屋?”

    那人一猶豫,山宗再次掰斷了無名指,這下心理完全崩潰,哭著求饒道:“我說,我說,我是劉將軍所部,事先埋伏在城裡,等到今夜見北城門點火,立刻在西城放火,一同的還有十四人……”

    “劉將軍?是不是聚寶齋的劉彖?”

    “是是,就是他!”

    “你稱他,劉將軍?”

    “是……是的,劉將軍是揚州治的五百籙將,我們向來這麼稱呼他的……”

    徐佑突然問道:“今夜共有多少人攻打錢塘城?”

    那人身子微微僵持,接著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了下,惶恐道:“三……三萬人!我聽將軍說了,足足三萬人,刀槍齊備……”

    徐佑嘆了口氣,何濡冷笑道:“此人估計是最低等的道民,不知道多少重要的情報,只會滿嘴胡言。驚蟄,殺了他!”

    “別,別,不要!我說我都說,今夜錢塘只有兩千人,其餘的兵馬都在上虞、餘姚、諸暨等地,總數三萬人只多不少……”

    這個數字依然有水分,就算天師道要在揚州起事,也該有輕有重,錢塘上遏吳郡,下臨會稽,西遏吳興,東控滬瀆,是兵家必爭之地,如果錢塘只佈置了兩千人,總兵力不可能超過三萬。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果有兩千人圍聚在錢塘周圍,不可能不被發現,除非他們有通天徹地之能,可藏於九地之下。

    不過,從這人口中至少可以證實一點,那就是天師道果真反了,再無一絲僥倖!

    何濡知道從這人口中再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道:“你剛才點了幾處火,又燒死了幾個人?”

    他瞧了瞧兇神惡煞的山宗,沒敢說謊,支支吾吾的道:“我……我點了七間宅子,死,死……好像只有一家五口好像沒跑出來……”

    “只有?看來你覺得死的人太少了。”何濡不再看他一眼,對徐佑道:“七郎,咱們該離開了!”

    徐佑點點頭,抱著醜奴往西城方向去,剛走開兩步,聽到後面一聲慘叫,知道是山宗將刀尖刺入了那人的胸膛。

    今夜,死人早就不是個問題,問題是,究竟要死多少人!

    一路上人荒馬亂,滿目破敗,不少房舍都被燒的成了殘桓斷壁,都明玉不知道事先安排了多少人混進錢塘,只等著今晚裡應外合,畢其功於一役。徐佑他們避開了幾波四散逃難的亂民,又擊潰了一群沒眼力勁的遊俠兒,算是有驚無險,沒人受傷。距離西門還有四條街道時,碰到了十幾人,他們衣著破爛,手中卻拿著相同制式的鋼刀,胳膊上紮著黃巾,以此來辨認彼此身份。

    “饒命……”

    一婦人跪地高呼,卻被人獰笑著揮刀破開了腹部,腸子流了滿地,這還不算,又用刀尖挑開了襦裙,露出了下體,直接將長長的刀捅了進去。

    婦人雖被破腹,卻還沒死透,又被這一刀刺的仰天伸長了脖子,還算清秀的臉龐完全扭曲的變了形,比起惡鬼還要可怕,喉嚨裡發出幾聲嘎嘎的哀鳴,然後倒地死去。

    “阿母,阿母!”

    一個八九歲的少年哭著撲向婦人的屍體,緊接著聲音驟斷,頭顱跟脖頸分離,掉到地上滾出去好遠。在他身後,另一人用他的衣服擦了擦手中淌血的鋼刀,對殺了婦人的同夥譏嘲道:“讓女人的穢物污了刀刃,你也不怕晦氣?”

    “我又不是你,每殺一人都要拭刀!我這把刀,殺的越多,它就越鋒利,百無禁忌!”

    這些人殺的正高興,忽然發現了徐佑一行,見他們人多,尤其人人帶刀,卻絲毫不懼,慢慢的聚攏過來,也不顧那些逃難的百姓,眼中露著嗜殺的光芒。

    “放下刀,乖乖的跪下來,我給你們一個痛快!”

    話音未落,說話的這人脖子一歪,往前趴在了地上,一股鮮血從身下流出,竟不知怎麼已經死了。其他人怒喝著衝了過來,蒼處手持熟銅棍,怒道:“滾開!”

    沖在最先的兩人應聲飛出,胸膛明顯的塌陷了一塊,當是命不久矣。可瞬間死了三人,非但沒有起到威懾作用,反而讓剩餘的賊兵更加不要命的揮刀攻擊。

    “進!”

    左翼的吳善面容堅毅,口中喊著平時訓練時的口令,手中長刀無視其他的敵人,直對著正前方的那個賊兵。這麼近的距離,幾乎可以看清對方的眉眼,不會超出二十歲,臉很白,唇很薄,年輕的俊俏郎君,但他的眸光卻不像普通年輕人,而是閃爍著無比老練的狠辣!

    這樣的光,吳善曾經在野山裡遇到的那頭狼身上見過,那是一頭剛剛咬死了三個人的餓狼!

    當!

    兩刀相擊,勢大力沈,刀刃的摩擦聲難聽的讓人想吐,微微濺射的火花,像是給這個黑夜點燃了一枚爆竹。

    年輕賊兵剛要變招,左右腰間同時中了刀,雙臂的力氣隨著鮮血的流逝變得柔弱,曾經輕的如同女人青絲的刀瞬間變得比富春山都要重。

    眼前一黑,雙膝跪地,至死,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對手會配合的這麼默契!

    三人成隊,是左彣按照袁氏門閥的訓練標準進行了改良,沒有槍盾刀的複雜配合,只有同生共死,彼此不疑的信任和依託。

    這麼長時間,每個人身邊的兩名隊友,都成為了多出來的那一雙手臂,不僅揮動自如,而且充滿了殺機和陷阱!

    同樣的震驚,還出現在其他賊子的心頭,吳善收刀,大喊道:“退!”

    齊刷刷的歸於錐形陣裡,一進一退之間,左翼倒下了七名賊子。陣頭死了三人,右翼死了四人,陣尾死了兩人,加上開始死的三個,眨眼功夫,這群剛剛囂張殘忍的賊兵,已經死的僅餘一人。

    這人只顧著撿拾地上的財物,衝過來的慢了點,也因此保住了命,看到眼前屍橫遍地,兩股戰戰,猛的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剛跑數米,後心劇痛,低頭看去,一支弩箭穿過了胸膛,箭尖上滴著血,啪嗒啪嗒的發出聲響。

    方斯年舉著雷公弩,清澈不見底的雙眸裡,全是覆蓋了江南春的冷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5-10 18:2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困


    “這些人是前些時日逃難來的流民,被我射死的這個,我和秋分曾在東市門口見過,還送過他救命的食物……”

    方斯年自從修習了菩提功法,可以說過目不忘,對見過的人和事就跟儲存在腦海裡一樣,不管過了多久,再次遇到都可以認得出來。也怪不得她勃然大怒,竟出手殺了那個逃跑的賊兵,當初施捨的食物,卻害得今夜這些普通老百姓屍橫遍地,備受折磨。善良和邪惡之間,界限從來不是那麼的分明,方斯年由此動了禪心,起了殺意,不知會不會耽誤她的進境。

    徐佑擔心的看了看何濡,何濡低聲道:“無妨,佛家也講究菩薩心腸,雷霆手段。大威除魔,即是大德!”

    遇到這等泯滅人性的慘事,就是佛祖也要動怒,既然對方斯年的修行沒有大的影響,徐佑不再放在心上,輕輕拍了拍紇奚醜奴的後背,安撫她乖乖的趴著別動,然後率著眾人繼續往西門前行。

    四條街道,平時只需一刻鍾的時間,可四處逃竄的民眾,燃燒的房舍,劫掠的盜賊時不時的阻擋他們的腳步,幸好沒有再遇到成建制的賊兵,好不容易來到西城前,遠遠看到大門洞開,守城的士卒全不見了蹤跡,可奇怪的是,許多附近住的百姓拖家帶口往南城的方向逃難,卻不從開著的西門離開。

    吳善拉住一個老者,問道:“你們怎麼不從西門走,跑南邊去做什麼?”

    “城外鬧鬼,出去的人全都死了,連守城的官都逃命去了。你們快些隨我們走吧,別在西門送了命!”

    目送老者匆匆離開,眾人望著黑壓壓的城外,一時決定不了行至。徐佑和何濡商量了一下,何濡果斷的道:“實則虛之,天師道故弄玄虛,依我看,西門才是生路!”

    徐佑覺得有理,道:“都明玉兵力不足,圍攻北門,封堵東、南兩處,應該已經捉襟見肘,所以才在西門裝神弄鬼,以不戰屈人之兵。既到了這裡,再走別的城門時間上也來不及了,我們走!”

    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出了長長的城門洞,眼前的景象讓眾人齊齊一驚。在他們面前大約十數尺的地方,用白白的石灰粉灑出一道橫線,寫著過界者死四個大字,在線的內側橫七豎八躺著幾十具屍體,婦孺老幼皆有,死狀詭異,面目發青,身上卻沒有明顯的外傷。而在視野可見的範圍內,點點鬼火在遠處的黑暗中飄蕩游弋,伴隨著風聲怒號,真的如同人間鬼蜮。

    “阿五,去看看!”

    青鬼律囊括天下至毒至奇之物,對付這樣詭異的事,暗夭自是不二人選。他並不遲疑,走出隊列,挑選一少年屍體俯身檢驗,看眼底和口鼻以及腹下、四肢,片刻後回頭說道:“應該是中了毒針!具體傷口在哪,需要脫掉衣服細細查驗。”

    “不必細驗了!驚蟄,開道!”

    “好嘞!”

    山宗嬉皮笑臉的走到白線前面,雙手叉腰,道:“各位山神,弟子借道而已,請手下容情,放我們過去吧!”

    說著一隻腳踏過白線,幾乎瞬間,山宗怪叫一聲,身子猛然折彎成九十度,足尖點地,凌空旋轉而起,刀光凝聚如長練,護住周身,叮叮噹噹之聲不絕於耳。

    “東南!我去擒他回來!”

    左彣的身形同時掠起,輕的如同一道煙,無形無跡,斜斜的落入東南方的夜色裡,接著傳來數聲微不可聞的悶哼。

    山宗收刀退回徐佑身旁,驚出了一身冷汗,道:“好歹毒的暗器!”他橫著短刀給徐佑看,刀身上紮著兩枚細小的銀針,周邊皴裂出蛛網般的裂痕,“我這刀雖不如風虎郎君的寶劍名貴,可也不是尋常鐵鋪打造的凡物,竟被這樣兩枚繡花針穿透。這人的內力雄渾如湍流擊石,可怕,可怕!”

    徐佑默然不語,天師道稱霸江東多年,門內的高手如恆河沙數,真要拿出全部家底,恐怕世間沒有勢力可以純用武力相抗衡,就算竺道融領銜的佛門六家七宗也做不到!

    今夜,所有生還的希望都寄託在左彣身上,小宗師固然算不上無敵,可既然入了五品的山門,天下絕大多數的武人都成了浮雲一般的存在,只要不是大規模、成建制的賊兵,用人命往死裡堆砌,或者三位大宗師親臨,應該不會有什麼能困得住左彣的意外情況發生。

    遠處飄渺的鬼火接連滅掉,讓本就發暗的夜空像墨染似的,憑白多了幾分陰森可怖。數十息之後,左彣的身影重新出現在眾人的眼前,不過他兩手空空,並沒有抓到俘虜!

    “如何?”

    左彣的衣袖被撕開了一道寸許的口子,這意味著他在交戰中被對方近了身,且差點受傷,對小宗師而言,其中的兇險,幾乎超出了徐佑他們的想像。

    “五品上的高手,我使了同歸於盡的招數才逼退了他。現在此人隱匿暗中,不見了蹤跡,極度危險。郎君,我沒有把握護住所有人周全……”

    五品上!

    左彣於生死間悟道,終跨進了五品的山門,經過這大半年的修行,可以說才剛剛抵達五品中的境界,跟這個藏於黑暗裡施毒針殺人的對手尚有差距。

    更可怕的是,此人以小宗師之尊,卻能不顧身份,不講規矩,不擇手段,如果真的被他盯上,時不時的騷擾侵襲,徐佑一行,可以活命的不會超過半數。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有些蒼白,毒蛇環伺的感受最讓人毛骨悚然,等死的感覺甚至比死亡本身還要折磨人心!

    徐佑還算鎮定,目光審視著道:“這不是你的錯!誰也想不到,天師道的高手已經多到如此地步,竟讓一位小宗師來守門……”

    何濡也意識到局面的兇險,當務之急,必須把對方逼出來,不能任由他潛伏暗處,故意以不屑的語氣高聲道:“風虎,你多慮了。你的武功是從戰陣中殺出來的,多次歷經生死,早就錘煉的爐火純青,毫無瑕疵,不是那些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鼠輩所能比擬。他若不是假借今夜無月無星的先手,早就是你劍下之鬼。”

    山宗鬼靈精的人,立刻明白何濡的激將法,道:“不錯,我才六品而已,只使得一點粗淺功夫,可這鼠輩吃奶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也不過將我逼退兩步罷了。還有臉在白線處寫著‘過界者死’四個字?我怎麼沒死,羞也不羞?”

    “對付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倒是很有能耐和膽色。不過,恐怕也只有欺負老百姓的本事了,孫天師想要謀大業,卻專用此輩,依我看,毫無識人之明!”

    說實在話,山宗之所以僥倖接下那一波毒針,是因為對方低估了他的水準,否則的話,未必能活著回來。

    兩人你來我往,就跟說對口相聲似的,山宗混跡溟海盜,精通各地詈罵,污言穢語張口就來,何濡博覽群書,向來是刁鑽刻薄的心性,引經據典更是氣得死人都能活過來。別說一位小宗師,就是剛入九品的武人,也絕對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

    可偏偏這個人像是消失了一樣,沒有絲毫的動靜。徐佑搖搖手,阻止了何濡和山宗繼續挑釁,能晉位小宗師的人,要麼心志堅毅,要麼執拗偏頗,輕易不會為言辭所動,除非找到他真正的弱點。

    不正面對抗,顯然是對方習慣的戰鬥方式,他並不以此為恥,所以不為所動。徐佑突然道:“足下功參造化,在天師道里卻無出頭之日,只好供都明玉驅使,如卒子般任意東西,淪落到看守城門的可悲境地,我實在為足下感到不值!”

    地上的灰塵無風而起,夾雜著石子旋轉滾動,周邊的空氣似乎凝固了起來,連徐佑武功盡失,也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凌厲威壓。他的胸口微微窒息,卻保持著臉上的笑意,道:“都明玉志大才疏,除了皮相,並無出奇之處,可他卻能得孫天師看重,做了揚州治的祭酒,又負責部署策劃貴教這次震動三吳的大事。可足下呢,既不能率部攻城立功,也不能肆意搶掠發財,被人發配到西門來裝神弄鬼,日後孫天師論功行賞,怕是只能望別人高昇而興嘆。”

    “有人說義興徐七郎是粗野武夫,也有人說錢塘徐微之是吞鳳之才,揚州紙貴、人面桃花、幽夜逸光,幾乎所有的稱號都極盡溢美。可我今日才知,原來真正厲害的是你這張利口!”

    一人從黑暗中緩緩走來,穿著灰色的寬袍,身量消瘦而修長,披散著頭髮,沒有帶冠,簡單的用條紫帶束著,雙手負後,手中握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笛子。

    與行走時的氣質翩翩不同,他的臉很醜,跟曾經背叛徐佑的祁華亭有的一比,只是眼中透著睥睨縱橫之色,顯然自傲到了極點。

    左彣作勢欲動。

    “左彣,你不要不識好歹,我肯露面,是覺得徐佑尚算有趣,所以來跟他閒聊幾句。”那人冷笑道:“你要是再敢妄動,我保證,今夜所有人,都得死!”

    何濡眸光微聚,一字字道:“你竟認得我們……”

    “能讓何郎君驚訝,我真是感到榮幸!”那人哈哈大笑,道:“地上這些死去的螻蟻之輩,也配讓我到西門來等候徹夜嗎?我來,正是為了迎接靜苑的諸位郎君!”

    “哦,不,還有這幾位美貌動人的小娘!”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猥瑣的眼神在履霜幾人身上游弋,跟錢塘城內的遊俠兒沒有兩樣。但人人都明白,這個又醜又噁心的男子,比整個揚州的遊俠兒加一起還要難以對付。

    生路,竟成了死路!
tanakh 發表於 2019-5-10 18:23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守


    “專為等我們?”

    徐佑淡淡的道:“東南西北四門,加上其他運糧、薪、貨、糞的小水門,任何一處都可離開,足下守株待兔,不怕無功而返嗎?”

    “錢塘門多,卻大都為蠢人所設,只有聰明人,才知道今夜該往西門逃。徐郎君絕頂聰明,聰明人總會多想一點,你們懼北門兵鋒,怕南門陷阱,又探知東門有鬥艦,唯有西門,才是最合適逃亡的生路!”

    灰袍人語帶譏嘲,卻把徐佑和何濡的心思猜得準確無誤。靜苑眾部曲先是被他武力所懾,這會又生出智力上無法對抗的錯覺,一直高昂的戰意竟逐漸消散,不少人情緒消沈,很是沮喪,手中擎著的刀緩緩垂下,彷彿已經是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局面了。

    “哈哈哈!”

    何濡仰頭大笑,道:“你的武功要是有臉皮一半厚,孫冠的寶座早就坐在你的屁股下了。天師道為了起事,在城內多安細作,定是派了人日夜盯著靜苑,我們這麼多人離開,並無絲毫的遮掩和刻意的隱蔽,被細作偵知後密報了爾等。於是你被都明玉像狗一樣指派來西門攔阻,我說的對不對?”

    灰袍人神色微變,眼神打量著何濡,露出幾分惡毒的恨意,道:“希望我為何郎君奏一曲斷腸吟時,你還能像現在這樣逞口舌之快。”

    這等於間接承認何濡說的不錯,他確實不是料事如神的諸葛亮,而是接到情報後被都明玉指派來辦事的走狗。

    小宗師又怎樣,還不是別人手裡的刀?

    呸!

    人有時候就這麼奇怪,明知道面對這個人生存的幾率很低,可一想到這個高高在上的人,也要卑躬屈膝的給別人當狗做奴才,心裡就會憑空冒出幾分膽氣。

    人活在世,全憑這口膽氣,只要還有幾分不散,就好像修為上的差距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遙不可及,大家拚一拚,未必不能逃出生天。

    畢竟,靜苑的高手也不少,山宗、秋分、方斯年、暗夭都是九品高手,左彣還是名副其實的小宗師,或許沖一沖,會衝過去的。

    拼了!

    “拼了!”

    蒼處回頭望著徐佑,結實的肌肉鼓起層層的青筋,吳善和李木等人也齊齊大喊:“拼了!”

    徐佑以言辭逼出了敵人,可依舊束手無策,除了左彣,其他人根本無法插手小宗師之間的戰鬥,蒼處吳善他們這些部曲上去也不過是白白送死。

    當然,數量達到一定程度,可以抵消武力的不足,哪怕大宗師,也不可能正面對抗千軍萬馬,但這個數量絕不是眼前這區區五十人可以做到。

    不能亂!

    徐佑的後心滲出冷汗,可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波瀾起伏,他是郞主,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要是先亂了方寸……

    大事去矣!

    徐佑解開紇奚醜奴,將她交給秋分,然後走前幾步,作揖道:“不敢請教足下名諱?”

    灰袍人眼中閃過一道深深的憤懣,但神色還是那麼的倨傲自負,道:“我的名字你沒聽過,不問也罷!”

    在這個距離,藉著燃起的火把,徐佑幾乎可以看到灰袍人的表情活動,繼而準確的把握他的心理動態。

    此人武功極高,但城府不深,內化於心,外踐於行,喜怒哀樂望之可知。他自負一身武學,不甘於人下,既好名、好色、好財也好權,卻不受孫冠重用,因而對平步青雲的都明玉視若仇讎。

    徐佑之所以能逼他現身,是因為那句“都明玉除了皮相,並無出奇之處”。這番話觸動了灰袍人心底最大的恨意,他的樣貌醜陋不堪,跟都明玉相比,是蒹葭玉樹的區別。一直以來,他都認為,都明玉靠著俊美的臉得到了本該屬於他的東西,早晚有一日,他要奪回來。

    徐佑笑道:“從籍籍無名到名揚天下,有些人需要十年,有些人需要一生,可唯有足下,只需一夜。今夜過後,天下無人不知你的名號,何必妄自菲薄?”

    灰袍人搖搖頭,緩緩橫起笛子,道:“你又錯了,今夜過後,我還是無名之輩!”說完笛音驟起,聲如裂雲穿孔,又若雷動九霄,激昂處萬馬齊喑,且越來越高,摧枯拉朽般徹底蓋住了天地間的一切。

    徐佑只覺腦袋猛然劇痛,似乎有重物擊打太陽穴,先是皮,再是骨,然後直入腦海深處翻滾攪拌,那種痛楚,不是皮肉之苦,而像是鞭笞靈魂的拷問,以他心志之堅,也幾乎承受不住,想要跪下來嘶喊哀嚎。

    正在這時,一隻手伸了過來,握住了脈門要穴,冰冷如雪的指尖,似乎是鬼魅般的陰寒無情。

    徐佑用盡全身的力氣,扭頭看去,卻看到暗夭淡然自若的臉。

    為慕容貞報仇嗎?

    不錯,暗夭精於刺殺,如果要動手,現在實是最好的時機!

    “把……命,給……給你,算是我死前最大的安……安慰……”

    徐佑的眼眸裡沒有絲毫的怨恨,反而是雲淡風輕的灑脫和平靜。暗夭靜靜的望著他,忽然笑了笑。

    這一笑,寒雪消融,春風拂面。

    “你絕不會死,至少,不會死在我之前!”

    轟!

    徐佑只覺得被一道無形的屏障護住了周身,笛音找不到發洩的出口,瘋狂的擊打在屏障上,發出沈悶的聲響,卻不再像方才那樣造成巨大的傷害。

    暗夭噗的吐出一口鮮血,雙眼雙耳都有血跡滲出,卻還是倔強的握著徐佑的手,不曾放開!

    何濡更加受不了這種折磨,要不是山宗使盡全力扶持,恐怕一息也堅持不了,就算如此,兩人也前後摔倒,掙扎不起。至於履霜冬至於菟等不諳武功的女人,身子本不比男人強硬,早匍匐於地哀嚎著不要吹了,不要吹了,淒厲之聲,不忍聽聞。

    秋分用手死死護住紇奚醜奴的耳朵,可這聲音無孔不入,怎麼也擋不住,醜奴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然後歪頭暈倒秋分的懷裡。

    方斯年同樣跌坐於地,手結不動根本印,臉上的痛苦之色逐漸消逝,竟在這等兇險的處境中入了受想滅定的冥思裡,比起其他所有人,都要好些。

    蒼處吳善這些部曲僅僅支撐片刻,也紛紛扔掉長刀,抱頭蹲地不起,再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

    僅僅一招,灰袍人就徹底瓦解了靜苑幾乎全部的戰鬥力,小宗師凌駕五品之上,實力由此可見。

    一聲清冽的龍吟響徹夜空,光華乍射,如萬千星輝墜落塵世。左彣自入軍伍以來,多次殺伐陷陣,劍刃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也不知多少次身臨絕境,卻都沒有今夜此時這樣的……

    這樣的孤立無援!

    如果僅僅他一人,打不過可以遠遁而去,諒灰袍人也無可奈何。但他一身所負,是靜苑幾十口人的性命,是徐佑的恩遇,是何濡的友情,是秋分的眷念,是履霜的殷盼,是拋開生死,甚至比生死更重要的東西。

    他們這些人,因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目的,不同的生平,從不同的地方彙聚在錢塘一隅,生死相依,不離不棄,彼此早就是一家人。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生一起,死一起!

    左彣閉上了眼,不曾關注身後受到重創的那些同伴,那比地獄鬼哭還要厲害無數倍的笛音卻再也無法干擾他的精神和意念。

    一息、兩息、三息……直到十七息時,笛音有了萬分之一秒的停頓和轉換,那是灰袍人需要換氣時露出的破綻,然後如羚羊掛角,刺出了有生以來最完美的一劍!

    矯若驚鴻,翩若游龍,

    幻龍擊!

    左彣成了小宗師之後,一直在鑽研改進自己的劍法,結合徐佑、何濡、暗夭等人的意見,大道至簡至易,將以前繁瑣無比的劍招化成了區區五式。

    這是第一式:幻龍擊,以劍化龍,以快打慢!

    灰袍人瞳孔急劇縮小,露出無比凝重的神態,笛子突然從口邊消失不見,下一刻出現在前方三尺的空中,正好撞在左彣的劍尖上。

    沒有金石俱裂的聲音,也沒有勁氣相擊的巨響,就在笛、劍觸碰的剎那,左彣由幻龍擊變成了飛龍擊。

    飛龍在天,自上攻下!

    懸浮的笛子以無人手持的古怪模樣飛速的旋轉,笛音為之一變,從方才的震天雷鳴變成了細語低吟,彷彿有女子倚窗遠眺群山,喃喃思念徵人。

    可聽在徐佑耳中,卻比方才更加難受百倍,暗夭終也無法維繫,真氣頓時潰亂四散,鬆開了徐佑的手,仰頭倒地。那道無形的屏障也隨之消失,徐佑哇的吐出一口血,死死咬住舌根,承受著堪比煉獄的折磨,以無比強硬的意志讓自己不至於昏死過去。

    方斯年黝黑的小臉開始浮現痛苦的神色,雙手從不動根本印化作了無畏印,上身前後小幅度的搖擺,幾乎要從受想滅定中退出來。

    可以想見,如果真的這樣破了滅定的禪功,對她的修行將是重大的打擊,或許由此中下大患,再也無望進軍武道巔峰。

    劍至!

    距離頭頂百會穴只有寸許,可偏偏這寸許讓左彣的飛龍擊功虧一簣!

    灰袍人以兩指夾著一枚銀針,輕輕的豎在頭上,再次攔住了左彣的劍尖。一個舉重若輕,一個舉輕若重,看似不分勝負,其實左彣已經失去了剛才好不容易抓住的先機,徹底落在了下風。

    “左郎君,該我了!”

    灰袍人手往前伸,笛子攸忽倒飛,握在掌中,以真氣灌入,笛音又是一變,沈穩平和,大氣磅礴,如水之深,如山之重。

    袍袖裡濺射出十數道寒光,覆蓋了左彣所有可能躲避的方位,無論他往哪個方向,都會發現有一枚銀針等候著刺入他的身體,吞噬他的血氣。

    左彣沒有退,更沒有躲,長劍畫圓,一個圓接著一個圓,連綿不絕,攪動的周邊的空氣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凌厲決絕的毒針瞬間失去了準頭,破開漩渦的氣旋,以毫釐之差,擦著左彣的髮梢和衣襟射到了別處。

    潛龍擊!

    潛龍在淵,守勢如銅牆鐵壁,無懈可擊!

    灰袍人欺近身前,夾雜著變幻無窮的笛音,和左彣接連過了十招,將他逼得離開了靜苑諸人陣前,轉換了彼此的位置。

    揚手一揮,又是五枚銀針破空而來。左彣手腕微動,長劍挽出五朵劍花,砰砰砰砰砰,銀針裡真氣一波強似一波,巨浪排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灰袍人看似平常的一招,卻發揮了十成的功力。

    左彣連打帶消,被逼退了七尺。灰袍人大笑,身子一閃,出現在徐佑跟前,伸手去抓他的後背。

    徐佑跪伏於地,已經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在他身邊是暗夭,七竅流血,毫無氣息,顯見已經命喪當場。

    “卑鄙!”

    左彣的暴怒聲從後面傳來,但為時已晚,來不及阻止。灰袍人聽著左彣的咆哮,唇角溢著一絲得意洋洋,眼看即將得手,本該斃命的暗夭突然動了,左手灑出暗紫色的粉末,右手短匕以刁鑽之極的角度刺向腹下。

    與此同時,入定的方斯年猛然睜開眼睛,不知何時手裡多了一把雷公弩,扣動懸刀,三支弩箭直奔灰袍人後心。

    若是平時,暗夭和方斯年的手段只不過給灰袍人撓癢癢而已,越品如登山,山高不可見,品階上的差距,可以無視任何陰謀詭計。但別忘了,灰袍人和左彣前後交手兩次,又以真氣催動笛音,擊潰了靜苑諸人,最後逼退左彣時更是傾盡了全力。

    此刻,正是他氣脈耗空、丹田未生的最虛弱的時候,只需要數息就可以恢復如初。所以他並不在意,抓到了徐佑,自然可以贏得這個喘息的機會,可誰想暗夭竟能瞞過他的六識,裝死行刺!

    “無恥!”

    灰袍人大怒,他屏住口鼻呼吸,避開毒霧,暗夭既能裝死瞞過他,說明身懷異術,天下劇毒之物多不勝數,可想而知這暗紫色的玩意絕不是什麼好東西。跟著一腳踢飛暗夭的短匕,來不及轉身,僅餘的真氣灌注後心,衣袍高高鼓起,硬接三支弩箭。

    雷公弩是軍國重器,力道之大,就是小宗師也不可等閒視之。噗嗤聲起,弩箭還是穿透了袍子,不過僅僅刺入了肌膚三寸,微微的疼楚從後心傳來……這,受傷了嗎?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了?

    灰袍人沒有繼續感懷下去,因為左彣的劍已經到了腦後!

    焚龍擊!

    玉石俱焚,不留餘地。

    一往直前,有死無生!

    電光火石間,徐佑隱約看到灰袍人以笛擋劍,狼狽的退回到了之前站立的地方,左彣橫劍護衛在他的跟前。

    劍尖滴落著血跡!

    “咳……咳……好,好劍!”

    灰袍人的右胸滲出血跡,很快就將衣袍污了大片,死死盯著左彣,道:“此劍可有名?”

    “日炎!我剛起的名字!”

    “日炎劍,好名字!”灰袍人舉起笛子,光滑如玉的笛身出現了幾道裂紋,他愛惜的撫摸了一會,道:“這支笛名猿行,是我在寧州群山中追了一頭白猿三個月,殺了它,取其骨製成此笛,隨我已有二十七年。”

    裂紋還在擴大,從頭至尾,砰然四碎。灰袍人手緊了緊,似乎想要抓住四處飄飛的骨灰,卻還是鬆開了手,讓骨灰沒入塵土。

    “左彣,今夜我殺不了你們。可請你們切記,從今夜起,徐佑、何濡、你,你們所有人的人頭,都是我寄在你們的脖子上,改日慢慢的去取,以慰白猿在天之靈。”

    左彣冷冷道:“既然如此,我會蠢得放你走嗎?”

    “是嗎?別怪我沒提醒你,北門入城的兵馬已經基本控制了錢塘的局勢,很快就會追到這裡,你若是放心徐佑被擒,就追我來吧。”

    說完這句話,灰袍人重新融入了遠處的夜色裡。左彣不敢大意,直到感應到對方真的遠去,急忙回頭扶住徐佑,渾厚無比的真氣緩緩注入體內。

    徐佑又是一口鮮血吐出,昏沈的腦袋頓時清明瞭不少,道:“那人雖然受了重傷,但要殺死他卻比登天還難,你將他嚇走,做的極好!”

    左彣滿臉羞慚,道:“是我無能,累得郎君受傷!”

    “不要這樣說,能將一個五品上的小宗師逼到這般田地,我們足以自豪。”徐佑扶著左彣的手站了起來,看到方斯年也跑了過來,忙讓她去照顧秋分她們,然後由左彣救起何濡、山宗、暗夭等人。

    幸好眾人都沒有大礙,只是被笛音震懾,頭昏目眩,難以行走。徐佑勉強說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家互相攙扶,先離開城門口再說。等入了明玉山,去密室藏身,天師道兵力不足,不會為了咱們大費周章的去搜山。”

    話音剛落,後面傳來得得得的馬蹄聲,徐佑轉身,看到劉彖身著戰甲,騎著黑馬,手握鋼刀,氣勢驚人。身後緊跟著數百人,刀槍劍戟林立,一個個黃巾纏臂,精悍過人。

    “結陣!”

    眾部曲立刻打起精神,由錐形陣結成孫武圓陣圖,從進攻轉為環形防禦。可是誰也明白,這一次再無突圍的可能性。
tanakh 發表於 2019-5-10 18:2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下盡仰一天師


    上百支火把,將西門照的如同白晝!

    “徐郎君,多日不見,可安好啊?”劉彖高居馬上,滿臉的笑意,話中帶著幾分調侃,道:“哎喲,這是怎麼了?身上這麼多血,受傷了?”

    徐佑擦去嘴角的血跡,微笑道:“勞劉將軍掛念,方才遇到賊人打劫,不過現下無事,都已趕走了。”

    “原來是這樣,那徐郎君可要小心了,我們……可都是打家劫舍的賊人!”

    劉彖此話一出,數百賊兵同時大笑,他們破城之後,劫掠民財,淫 辱婦人,殺人取樂,稱得上無惡不作,確實跟打家劫舍的賊人沒什麼兩樣。

    徐佑容色不改,道:“劉將軍此言差矣!你們兵甲齊備,人強馬壯,打著天師道的旗號攻城略地,明明是要造反,怎麼能說自己是那些小打小鬧的賊人呢?”

    “反賊,也是賊!”劉彖的目光透著貓捉耗子的戲謔,卻又像是在說著什麼真理,道:“在你們這些門閥貴人們的眼裡,但凡不與你們同道,皆是賊人!難道不是嗎?”

    “我現在一介齊民,談何門閥,又談何貴人?”徐佑拱手道:“劉將軍,你們欲謀大事,何苦來為難我們這些小人物?錢塘城數萬百姓,難道能殺得盡嗎?”

    劉彖上身前俯,看著徐佑的俊臉,饒有興致的道:“徐郎君這是向我求饒嗎?”

    “是求情!你我雖然有些不愉快,但好歹曾是同行,俗話說不打不相識,相識即是有緣,若肯高抬貴手,放我們西去,佑日後定有答謝。”

    “哈哈哈!”

    劉彖笑得很是開心,鋼刀對著徐佑的鼻子連點三下,道:“我原以為徐郎君有文人風骨,會寧死不肯屈膝,那樣我就有了折磨你的藉口。可沒想到你這人如此圓滑,臉皮比得上那些遊俠無賴,倒讓我有些為難……”

    看到徐佑被劉彖肆意羞辱,蒼處雙目盡赤,道:“郞主,跟他廢話作什麼,大不了一死,還不如殺出去,拉一個墊背,拉兩個不虧!”

    “對,大不了一死!”

    眾人齊聲大呼,之前面對灰袍人,那種無力感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現在面對的不過是普通的賊兵,或許仍然是死,但至少可以用血肉之軀去拚殺,所以他們氣勢如虹,毫不怯戰。

    劉彖臉色轉陰,冷哼一聲,道:“既然急著去死,我就成全你們!來人,開弓!”

    西門的城牆上突然出現了許多人影,粗略估計,大概有五十名,他們揹負箭囊,手握長弓,赫然是訓練有素的弓箭手。

    培養一個弓箭手有多難?

    首先要選臂力較強的健卒,不斷拉弓鍛鍊上臂的力量,很多弓箭手都因此雙臂長短不一;其次,要訓練散射和拋射的精度和範圍,沒有一到兩年的高強度訓練,根本做不到這一點。

    比如徐佑熟知的,宋朝對合格弓箭手的要求,六十步,將近九十米的距離,射三中一。

    這簡直就是地獄級別的要求,所以每一個弓箭手都是軍隊裡寶貴的財富,劉彖為了對付徐佑,一下子拿出了五十人。

    這陣容,何止豪華,簡直就是銀河艦隊!

    徐佑微微嘆了口氣,道:“劉將軍,你太看得起我了!”

    劉彖笑道:“郎君過謙了,我曾經小看過你,結果吃了大虧。所以當祭酒只派了盧泰來西門截你時,我就知道他必然要敗北。果不其然,小宗師又怎樣,還是在徐郎君手裡變成了喪家之犬,灰溜溜的滾蛋了。要不是我一路沒有旁顧,帶人直衝這裡,恐怕徐郎君已經優哉游哉的消失不見。”

    徐佑腦海飛快的轉動,卻找不到破局的法子。形勢比人強,左彣雖然沒有明說,可徐佑何等眼力,知道他跟盧泰交手時也受了不輕的傷,再面對劉彖這數百賊兵和五十名弓箭手,根本毫無勝算。

    “劉將軍,是一定要殺我而後快了?”

    “那倒也未必!”

    劉彖揮了揮手,城牆上的弓箭手們將張開的弓重新放下,道:“我只是奇怪,徐郎君這一年多來從灑金坊賺了那麼多的錢財,到底都哪裡去了?我帶人搜了靜苑,只找到區區三百萬錢,這還不夠你十天賺的,其他錢呢?若是徐郎君肯交出來,我或許可以到祭酒面前請命,饒了你和你這些手下!”

    “天師道真的很缺錢啊!從神鹿鹿脯開始,就一直在想方設法的搞錢。錢多了,不壓手嗎?”

    徐佑似有諷刺,劉彖不以為意,道:“誰會嫌錢多呢?再說我們養兵練兵都是用錢喂出來的,所以今晚連錢塘這樣的大城也一攻即克,沒有錢,怎麼做得到?”

    兩軍對壘,劍拔弩張,兩人卻像是在閒話家常。劉彖是勝券在握,樂得多看看徐佑卑躬屈膝的模樣,徐佑卻是故意拖延時間,好讓左彣他們儘快恢復一下,以應付接下來的惡戰。

    “這倒也是,錢不是萬能的,沒錢卻萬萬不能!”

    徐佑隨口說了句後世的名言警句,聽的劉彖撫掌大笑,道:“徐郎善謔,著實讓人開懷!”

    “我想活命,將軍想要錢,各取所需。那不如你我做個生意,我將藏錢的地方告知,你放我等離開,如何?”

    劉彖眯著眼,道:“你信得過我?”

    “說實話,我信不過你!所以要讓都祭酒親來,發下毒誓,我才能拱手奉上七千萬錢的家財!”

    “七千萬?”

    劉彖雙眼猛的睜大,道:“你有這麼多錢?”

    “從家中帶來的,晉陵袁氏贈送的,錢塘安家後顧允幫襯的,還有灑金坊……你也知道,灑金坊可以說日進斗金,尤其我剛剛研發了元白紙,比起由禾大紙更勝一籌,已經暗中接了十七家望族近三千萬錢的訂單……這是筆大買賣,鑑於之前你我的爭鬥,此事被我勒令嚴格保密,所以你不知曉……”

    七千萬錢!

    劉彖的心口劇烈跳動,他們費盡心思,甘冒大險,才從林屋山的銀庫裡運出來千萬錢,卻已經足夠支撐發動對錢塘的戰事,若是有這七千萬錢作軍費,堅守錢塘的把握又多了幾分。

    “好,這筆買賣我做了!不過你們要隨我先進城,見到了祭酒,然後再商議具體事宜。”

    “我看起來好欺嗎?”徐佑漠然道:“劉將軍,要是入了城,這麼多人的生死全部操於你手,我哪裡還有和你做買賣的資格呢?”

    劉彖笑了,道:“你想的倒是明白,卻怎麼不想想,現在這個時候,多少重要的事要祭酒去處理,他哪有時間和精力搭理你?”

    徐佑也是一笑,道:“看來我們陷入了僵局,不如各退一步,由劉將軍作保,放我的這些部曲們離開,我留下來為質,直到將軍找到那七千萬錢為止。”

    剛才的條件是,都明玉親口答應,然後放徐佑等人離開,這條件徐佑料定劉彖不可能答應,因為都明玉很可能根本不在錢塘。所以他的目的,就是為了這各退一步,由自己為人質,救靜苑其他人的性命。

    這不是偉大的捨己救人精神,而是結合利弊,所能做出的最優化的選擇。要麼大家一起死在這裡,要麼其他人活著離開,徐佑留下來和劉彖周旋,等左彣他們脫身後再來援救。

    徐佑前世裡被稱為狐帥,既有狐之詭變狡詐,也有帥之果斷決絕。每個人都有自身的價值和籌碼,可以放到利益的天平上進行衡量和買賣,包括,他自己!

    所以,在生和死之間,徐佑選擇將利益最大化。

    “哦?”

    徐佑的這個提議顯然出乎了劉彖的預料,他從沒想過徐佑這樣難對付的厲害角色,竟然會為了這些卑賤的奴僕和部曲,寧可自陷絕地。

    愛人為仁,不懼為勇,徐佑此舉,得仁,亦得勇,讓人傾心側目。

    劉彖坐直了身子,眼眸裡不無欽服之意,過了一會,道:“好,我允了!讓開西去的路,放他們走!”

    劉彖的目的只是徐佑,卻有些畏懼左彣的小宗師之威,若是一場惡戰,就算殺盡他們,恐怕自身也要損失慘重,對下一步的行動很是不利。

    現在徐佑自願投降,那真是再好不過!

    “郞主,我不走!”

    蒼處將熟銅棍插入土裡,死死咬著唇,不肯離開。徐佑回身,重重一耳光抽在他的臉上,冷冷道:“違抗我的命令,從今夜起,逐你出府!滾!”

    蒼處的臉上瞬間凸出五道紫紅色的指痕,他看似粗蠻,其實極為聰明,哪裡不知徐佑這是故意要保全自己,激他逃命。虎目泛出淚光,唇齒間咬出了血絲,剛要說話,被李木拉到了一旁。

    吳善走到徐佑身前,長刀點地,單膝下跪,低著頭,一字字道:“郞主,身為靜苑的部曲,絕不能丟下郞主獨自逃生。如果今夜必死,請容我們先死!!”

    “容我們先死!”

    李木、嚴陽同時跪下,還有其他幾十名部曲,蒼涼悲壯的赴死聲直衝千里,彷彿亙古的歌謠,從天上唱到了人間。

    容我們先死!

    蒼處只覺得胸口一團火要炸開,一手撕破了戎服,露出黑毛密佈的胸膛,嘶吼道:“想死的,跟我來!”

    說著就要衝向劉彖,城牆上響起開弓的吱呀聲,徐佑一把奪走了吳善的長刀,刀刃向內,橫在脖子上,道:“再有人違令,我立刻死在這裡。”

    “郞主,不可!”左彣上前了一步,隨時準備出手。

    “七郎,當心!”何濡神色一驚,瞧著刀刃將徐佑的脖子割了道傷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心裡知道,徐佑的決定是當下最好的選擇,可他們這些人跟隨徐佑,哪有丟下郞主擅自逃命的道理?

    “其翼,風虎,馬上帶著人,離開錢塘,沿途不要停留,直奔吳縣去投靠顧允。秋分,不許哭,你已經長大了,要照顧好醜奴,不許別人欺負她。驚蟄,阿五,等你們到了吳縣,咱們的約定就作廢了,各自珍重,有緣自會再見!”

    “小郎,你,你……”

    秋分死死摀著嘴,抓住哭喊著想要撲向徐佑的紇奚醜奴,她從來不會違逆徐佑的命令,可一雙明眸裡全是紅色的血絲,幾乎目呲欲裂,不能自已。

    “走!”

    徐佑低沈怒喝,刀刃又入肉了寸許,何濡毅然轉身,拉住秋分的手,道:“所有人,走!”

    履霜冬至四目滴淚,連一向冷眼旁觀的於菟也被徐佑感動的雙眼通紅,吳善帶人變陣,作倒雁形陣,護住後方和兩翼,迅速離開了劉彖大軍的包圍。左彣走在最後,突然轉身,日炎劍飛射而出,劉彖大驚,卻躲閃不及,眼睜睜看著長劍掠過自己的頭頂,插入城門的石頭裡,兀自顫動嘶鳴。

    哐當!

    威風凜凜的頭盔分成兩半,跌落地面。

    “劉將軍,若是我家郎君無恙,這把劍贈予你做謝禮。若是郎君掉了一根頭髮,我在此立誓,哪怕孫冠親臨,也要不惜一切,親手砍下你的腦袋!”

    “如違此誓,天厭之,地厭之!”

    孫冠不會屈尊庇護區區一個劉彖,劉彖也不可能日日夜夜身邊都守著五百兵卒和這麼多的弓箭手,一位小宗師的誓言,甚至比聖旨都要有威懾力。

    劉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看著徐佑,從閃著光的寶藏,變成了燙手的山芋。不過,還好,費盡心血,終於完成了都明玉交代的任務。

    “攻下錢塘,抓到徐佑。否則的話,你就不要來見我了!”

    劉彖翻身下馬,走到徐佑跟前,笑嘻嘻的摟住他的脖子,好像許久不見的朋友親熱的打著招呼,刀柄猛的一揮,撞上了徐佑的小腹。

    徐佑一聲悶哼,要不是劉彖摟著,估計要跪倒地上。他的眼中卻還帶著笑,強忍著口中翻湧的血腥味,道:“咳……劉將軍,你有沒有想過,雖然佔據了錢塘,可盤踞在吳縣的府州兵很快就會打過來,到時候,你該怎麼守?守得住嗎?”

    “不勞費心!”

    劉彖招招手,立刻上來兩人將徐佑五花大綁,他騰空騎上馬背,勒住繮繩回頭走了幾步,又轉過身道:“徐佑,等著瞧吧,要不了多久,整個天下都是我們天師道的!”

    世間猶傳五斗米,天下盡仰一天師!

    第三卷,《天師天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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