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498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亂起


    回到城中,眾人約好正月十五再會,然後分道揚鑣。徐佑在路邊站了片刻,看一白髮老漢手法嫻熟的煨烤芋頭,左彣從暗處走了過來。雖然暗夭的威脅消除,但還是不能痲痺大意,今日登高,左彣一直跟在人群中時時護衛,沒有絲毫鬆懈。

    “看過屍體了?”

    “嗯,幾乎摔成了肉泥,面目全非,查驗不出有用的訊息。已經有人報官,杜三省帶著縣衙的衙卒正在趕去,估計很快就能知道這人的身份來歷。”

    徐佑不置可否,笑問道:“老丈,你這芋頭賣嗎?”

    “啊?什麼?麥子,不不,這是芋頭,談善芋,最好吃的芋頭!”

    徐佑提高了音量,道:“芋頭也分好吃和不好吃的嗎?”

    “小郎君,你可問對了。芋頭有一十七種,君子芋、車轂芋、談善芋、百果芋、九面芋、象空芋等等,其中談善芋最好,易熟、味長。九面芋就不行了,看著大,卻吃著不美。還有像空芋,大而弱,越吃越餓……”

    徐佑對左彣嘆道:“何處不是學問?不是今日一席話,你我未必知曉小小的芋頭還分這許多的區別。取五十文!”

    左彣從袖袋裡摸出五十文,徐佑遞給烤芋頭的老漢,道:“我買兩個談善芋!”

    “要不了這麼多,三文錢就夠了!”老漢急忙推辭,要把多餘的還給徐佑,徐佑笑道:“芋頭值三文錢,但老丈的學問卻值得一百文,說來說去,還是我賺了的!”

    徐佑離開不久,師其羽獨自一人悠然自得的在街面上遊逛,經過老漢身邊時聽他口中喃喃,好奇的駐足側耳:“五十文買學問,嘿,這世道什麼善人都有”“兩芋頭賣了五十文,人家還覺得自己賺了,這小郎君莫不是暈了頭”,大概聽了幾句,饒有興致的問道:“不知先前那位郎君花五十文買了老丈怎樣的學問?”

    “啥學問不學問的,我可不識字,只不過說了說這芋頭……”

    聽完老漢的話,師其羽笑了起來。自從吳縣離開了家,她很少有這樣歡快的時候,如果說有,龍石山上遇到那個寫人面桃花、暗香浮動,寫三都賦的徐佑算是一樁,這會聽老丈的故事又是一樁,錢塘雖不及吳縣繁華,但景美人有趣,倒也不虛此行!

    “我也買兩個芋頭,這是一百文,老丈收好!”

    “啊?”

    老漢慌亂了起來,今個是怎麼了,天降橫財非福即禍,忙不迭的擺手拒絕,道:“郎君莫要嚇我,芋頭的錢我不要了,送你兩個,快些走吧!”

    師其羽將錢放在老漢手裡裡,道:“方才那郎君說的極是,但錢給的少了,老丈的學問值得一百文,拿去吧!”

    說完用繡著梅花的精緻絲絹巾帕包了兩個熱騰騰的芋頭,也不怕弄髒了這麼貴重的貼身物什,灑然而去,留下那老漢傻呆呆的站著,捧著一百五十文錢不明所以。

    城南,離錢塘湖不遠一處兩進的老宅子,雖然不大,外牆也比較破舊,但裡面修飾的十分雅緻。師其羽推門進去,正在院子裡打掃的七八個奴僕立刻停下手中的活,畢恭畢敬的站到一旁。師其羽微微頜首,腳下不停,走到二進的大門口,清芷迎了上來,眸子裡全是喜色,道:“郎君,你可回來了,清珞正在房內鬧絕食呢。”

    師其羽搖搖頭,沒多說什麼,往正房走去。清芷隨侍身側,道:“郎君在山頂又遇到徐微之了嗎?”

    “遇到了!”

    “那感情好,郎君不遠數百里,奔波勞頓,不正是為了來見一見這位徐郎君嗎?誰想天公作美,還沒去登門拜訪呢,就在龍石山上遇到了。”

    說著偷偷瞧了瞧師其羽,隔著面紗看不到臉色,但她最是瞭解自家郎君,這會的心情應該比離開吳縣時好了很多,抿嘴笑道:“不過我瞧這位幽夜逸光似乎沒傳說的那麼厲害,樣貌嘛最多中上,跟顧府君差遠了……”

    師其羽停下腳步,星目隱約透出幾分責備。清芷立刻意識到說錯了話,哭喪著臉道:“我,我錯了,不該提顧府君的,郎君也罰我和清珞一樣去作九章算題吧!”

    顧允的名字在府內是個禁忌,尤其在師其羽面前,清芷一時口快,急得幾乎要流出眼淚。她倒不是怕責罰,而是怕惹得師其羽不開心,好不容易才從吳縣乞得母命到錢塘來散散心,若是因為她口無遮攔壞了心情,可就罪該萬死了。

    “好了,去打點熱水來,我要更衣!”

    “哎!”

    清芷趕緊答應一聲,到廚房燒了熱水端到房內,進了內室,隔著薄紗簾幕,道:“郎君,水來了!”

    師其羽背對著清芷,白玉般溫潤的手輕輕抬起,褪去小冠,青絲如秋水傾瀉,垂於腰間。解開峨袍,露出裡面月白色的貼身小衣,那一瞬間,婀娜多嬌的倩影給整個房間帶來了春意。

    她,果然是個女郎!

    靜苑裡恢復了平常的安靜,過了人日,年節幾乎就算過完了,官吏上班,商戶開業,民眾勞作,又開始年復一年的操持辛苦。何濡帶著蒼處等部曲返回灑金坊,年前接的訂單還有大量積壓,必須趕工趕點才能完成。徐佑淨了手臉,圍著火爐陷入了沈思。秋分跪坐在旁邊,盯著徐佑的側臉,大眼睛眨了眨,想說話又怕他在想什麼重要的事情,過了一會,身子不安分的扭了扭,徐佑扭頭笑道:“怎麼了,跟個小猴子似的?”

    “小郎,聽說今天龍石山死了人,是不是真的?”

    徐佑奇道:“你聽誰說的?”按照時間推算,他在那人跳崖之後就下了山,中途也沒耽誤,秋分居住深宅,就算能夠得到消息,應該要到午後或者更晚才對,不可能前腳剛到家,後腳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小郎回來前半個時辰,有人在外面喊著龍石山死人了,吳善出去打聽了一下,好像大家都在談論這個事……”

    也就是說,那人剛剛跳崖,城內就謠言四起了,徐佑猛然抬頭,道:“去把冬至叫來!”

    冬至匆忙趕過來,徐佑說了他的疑慮,道:“去查,看看誰在暗中鼓動!”

    “諾!”

    到了下午,謠言越傳越烈,有說大德寺的和尚逼死了人,跟逼死高家滿門一樣;也有說大德寺上方有黑雲籠罩,不日必出妖邪,錢塘會大亂;更有人說的有鼻有眼,佛門乃西域胡教,擅長誘掖人心,私通北魏,好讓中土淪為異國的附庸。世人多愚昧,所以謠言才能開花結果,若是加上天象和讖言,一夜之間就能壯大到極可怕的地步。

    左彣加強了靜苑的戒備,並派人通知了何濡,讓灑金坊暫時不要開門。到了第二日中午,天色陰沈,先是點點細雨,然後大雨傾盆,徹底摧毀了錢塘城的平靜。原先還能冷眼旁觀的民眾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大雨震的六神無主,那人跳崖時喊的“言不虛,天大雨”已經應驗,說明之前那些傳聞都很可能是真的,不少人開始自發的彙聚成群,蜂擁到大德寺的寺門,高喊著和尚滾出錢塘,妖教離開江東的口號,甚至有人往門牆上潑灑穢物,推搡中打傷了兩個看守山門的門頭僧。

    眼看可能釀成民亂,陸會再也坐不住了,親自帶領諸曹掾吏、數十衙卒和各鄉老、裡正前往驅散,先以國法恫嚇,再以人情說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仰仗官府的威勢將人群勸離。

    “小郎,找到了那幾人的落腳點了。”

    冬至在錢塘布下的情報網逐漸成型,雖然業務水準還不能跟船閣相提並論,更不能從蛛絲馬跡中敏銳的發現異常,並達到事前預警的目的,可知道了危機即將發生,按圖索驥的能力還是有的。經過一日夜的搜尋查訪,在大德寺門前聚集的人群中鎖定了可疑對象。

    共有五人,穿著各異,高矮胖瘦皆有,分散在各處挑撥、慫恿、傳謠和鼓勁。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靜苑周邊提前散播龍石山死了人的那個傢伙,冬至就是先找到他,然後才通過種種行跡找到了其他四人。

    “好!”徐佑大喜,冬至能夠這麼短時間內完成任務,可見這半年來的巨大投入沒有白費,他沈吟一會,道:“將這個情報悄悄透露給杜三省,切記,不要讓他知道是你的安排!”

    “明白,小郎放心!”

    杜三省正滿心愁容時接到手下的賊捕彙報,說在緊鄰城隍廟的一處宅子裡發現幾個行蹤詭異的人,似與白日的亂局有關,他立刻稟告陸會。陸會不懂刑名,還以為大德寺之亂只是偶然事件,那個跳崖而死的不過是妄人,仇視佛門而已,等驗明他的身份,找到其家人領會骸骨,斥責一番也就是了。聽杜三省說此事必有人暗中使壞,半信半疑,允了他所請,命五十名衙卒協同,前往捉拿。

    破門而入,屋內五人被堵個正著,不甘束手就擒,擎刀反抗時被擊殺了四人,活捉一人,後服毒自盡。杜三省胳臂受了輕傷,麾下衙卒重傷七人,死了三個,算是慘勝。

    徐佑接到消息,聽聞死傷了這麼多人,突然想起龍石山上師其羽臨走時的話:若明日真的天降大雨,不知錢塘城中,又有多少人死於非命!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三十九章 談判


    陸會深受觸動,他之前做過兩個下縣的縣長,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頻繁的人命案子。前不久剛剛死了高氏一家,這次又死了五個來歷不明的賊子,還有三個衙卒,這樣的傷亡無論如何再也壓不下,必須立刻上報郡守府,轉奏朝廷,等候吏部裁決。

    他大感沮喪,雖然撈錢撈了不少,但在其心裡,算是取之有道,只找那些富賈大戶士族下手,這些人的錢還不是低買高賣賺的老百姓的血汗錢?除了撈錢,還是想做點政績出來的,因為只有政績在手,家族裡才好遊說讓他更進一步,身在仕途,不進則退,他的野心並不大,能做一郡太守,然後調到京城做個京官足矣。

    可是治下接連鬧出這樣的大案,哪怕吳郡是四姓的天下,有陸氏在背後撐腰,也很可能半路折戟,在錢塘這個破地方摔一個大跟頭。

    “他媽的,這衙門跟老子犯沖,趕明給我拆了重建!”

    陸會全然不顧斯文,在後堂破口大罵,李定之和杜三省對視一眼,悄悄的移開視線,反正鐵打的縣衙,流水的縣令,誰來當家作主都離不開他們的輔佐,陸會能不能過這關,看他個人的造化,大傢伙的心裡其實都無所謂。

    “杜縣尉,你回去準備一下,明日和我一道去吳縣,找顧府君商議如何善後。李縣丞,我走後縣中諸事,你暫且署理起來,不可懈怠!”

    兩人同時躬身道:“諾!”

    靜苑。

    “小郎,你怎麼了,早膳也不用,是不是胃口不好?”

    履霜掀開簾子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碗諸色造羹,隔著七八步遠,就能聞到撲鼻的香氣:“要不嘗嘗這個造羹,秋分特意跑去請方阿姊下廚為小郎做的。”

    “哦,方繡娘的手藝,那倒要嘗嘗看!”

    徐佑笑著接過來,他並不是十分想吃,只是這碗小小的羹裡傾注了秋分的心思,不吃的話難免讓她沮喪。

    “挺好,鹹淡合宜,方繡娘到底做的一手好菜!”

    隨意吃了半碗,徐佑遞還給履霜,道:“今日心緒不寧,可否為我彈一首清商曲?”

    清商曲來源於漢魏時的相和大麴,六朝時被稱為“俗樂”,再到隋文帝時被稱為“華夏正聲”,風格纖柔綺麗,又具有清新自然之美,用來舒緩心緒最好不過。

    “好,我去取琴!”

    紅袖添香,撫琴唱曲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徐佑接到蒼處來報,說劉彖派人斷了小曲山上的水源,灑金坊眼看要無水可用。履霜皺眉道:“劉彖好大的膽子,這條碧幽河又不是專供灑金坊之用,下游數個村鎮,數百口百姓,大都仰仗此河,他如此妄為,不怕激起民亂嗎?”

    “陸會收受賄賂,給了劉彖整座小曲山,說的無恥點,山中的泉水自然也歸他所有。只不過平時那些士族大戶自惜名聲,沒人肯做這等讓相鄰戳脊樑骨的惡事”徐佑笑道:“劉彖這是逼我去向他求饒呢……”

    “求饒?”

    “是啊,劉彖敢截流斷河,是瞧準了灑金坊需要趕工造紙,耽誤一日就是數萬錢的損失,想讓我去低頭求他。”

    履霜撇撇嘴,道:“美得他!要我說郎君不必搭理,我猜他撐不了幾日,村民們就會鬧將起來,那時候陸會再和他坑瀣一氣,也不敢包庇!”

    “你啊,還是不懂人心險惡!”徐佑坐在深宅,卻似乎能看到小曲山發生的一切,道:“別忘了,昨日錢塘大雨!若我是劉彖,村民們鬧將起來,就說大雨造成了山崩,傾瀉的泥石正好堵塞了河道,若要清理可以,要麼縣府公庫裡出錢,要麼村民們自籌,並且工期進度完全掌握在他的手裡,如此拖延十天半月,灑金坊損失何止數十萬錢,而與他毫無損失,何樂而不為?”

    “也不能說毫無損失,至少他的名聲有損啊……”

    徐佑大笑起身,道:“劉彖像是在乎名聲的君子嗎?也罷,我去見一見他,許久不曾和這位劉郎君聊天,甚是想念!”

    帶著左彣、蒼處驅車趕往灑金坊,何濡得到信,提前迎了出來,笑道:“我猜七郎必定會來!”

    徐佑跳下牛車,撣了撣灰塵,道:“劉彖想見我?”

    “不是想見你,而是想折辱你!”何濡似乎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淡然說道:“只看七郎有沒有韓信的忍耐功夫,能忍則去,否則的話,不去也罷!”

    “忍,怎麼不能忍?”徐佑同樣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憊懶神態,道:“辱我又不掉一塊肉,隨他高興。對了,把方老薑叫來,我有事問他!”

    準備妥當,徐佑只帶了左彣登上小曲山,經過碧幽潭時果真看到一大堆泥石堵塞著河道,積水蔓延,有逐漸升高的趨勢,若是不儘早疏通,一旦洩開,遠處的村落或許無恙,但灑金坊必定被沖毀一空。

    徐佑之所以肯屈尊來見劉彖,為的正是這個緣故。要是他真的狗膽包天,不顧後果,寧可被國法懲處,兩敗俱傷,也要把灑金坊毀於一旦,徐佑雖然不懼,但也不想陪他發瘋,更沒有多餘的時間浪費在他身上。

    這是徐佑第一次登小曲山,比起明玉山、孤山和龍石山,小曲山就像是寒門和士族的區別,蓬門蓽戶,衣衫襤褸,窮的不成樣子。除了竹林尚可,山不峻,石不奇,普通之極,尤其受喀斯特地形的影響,各處都是大大小小的溶洞,如同一張破破爛爛的畫卷,再有生花妙筆,也畫不出該有的美感。

    到了半山麓,一大塊剛剛平整出來的土地,臨時搭建的幾間房舍,還有數十個奴僕匠人在忙碌著掘土搬石奠基,劉彖高臥錦榻上,三面圍著厚實遮風的帷帳,面前是黑漆紅木案几,上面擺放著各種南洋、西域、北國等地運來的珍稀異果,四五個貌美侍婢或揉肩捏腿,或以口餵食,氣派之盛,他人莫能比擬。

    “徐郎君,稀客啊,今日怎麼有空登我的山門?”

    徐佑負手而立,環顧四周,笑道:“聽說劉郎君得了這山水寶地,特來相賀!”

    “哦,”劉彖目視左右,道:“可曾見過空手相賀的客人嗎?”

    左右齊聲譏笑道:“不曾!”

    徐佑面帶微笑,容色不改,道:“賀禮是有的,不過太貴重,只能送給識貨的人!”

    劉彖哈哈大笑,從榻上翻身而起,赤足穿著木屐,也不怕冷,走過來拉著徐佑往帷帳裡去,道:“咱們可是老朋友了,說什麼賀禮,見外了不是?”

    徐佑隨著他走過去坐下,道:“正因為是朋友,所以賀禮更不能少,也不能太輕!”他指了指施工的人群,話題一轉,道:“劉郎君是準備在此山中大動土木了嗎?”

    “哎,說了不怕郎君見笑,錢塘城內實在太狹窄了,不管幾進的房子,總歸顯得小氣。我在廣州時依山建宅,房舍千餘,一日從東院走不到西院,哪像這裡,前門你大聲說句話,後門聽得清清楚楚,主人和下人混雜而居,沒得辱沒了身份!”

    這話指桑罵槐,徐佑左耳進右耳出,全當沒聽到,笑著讚道:“劉郎君身份尊貴,正該如此!”

    劉彖一窒,知道鬥口不是徐佑的對手,又是一番大笑,道:“我算哪門子尊貴的?要不是有了錢財,跟狗沒什麼兩樣!來來來,嘗嘗我從西域帶回來的葡萄酒,跟江東的土種不同!”

    徐佑婉拒,道:“我向來不喜飲酒,況且這種西域來的葡萄酒一杯值千錢,讓我這不飲酒的俗人飲了,未免可惜!”

    劉彖端起杯中酒,隨意的傾倒在身旁美婢的胸前,晶瑩的酒水順著雪白的肌膚流入淺淺的溝壑,美婢嬌羞不已,卻伸出舌尖輕輕舔舐唇角,舉止間透著柔媚和挑逗。

    “醇酒美人,何來可惜?”劉彖又端起一杯,遞到徐佑跟前,眯著眼道:“徐郎君號稱幽夜逸光,風姿比起我身邊的美人更美幾分,正和此好酒相配。飲了!”

    劉彖之前跟徐佑打交道時表現的十分克制,心裡哪怕多少怨念,明面上卻始終維持著基本的和善。今天或許因為他覺得佔據了主動,曾經的克制不遮掩的釋放出來,不僅充滿了進攻性和壓迫感,而且言語放肆,渾不把徐佑放在眼裡。

    徐佑接過酒杯,放到鼻端聞了聞,搖搖頭道:“我雖然不喜飲酒,但對酒水略懂一些,只瞧著杯中物的色澤和濃郁,就可知道是寧越等地的葛藟釀造而成,跟西域胡種葡萄完全不同。劉郎君,你從何處買的酒,會不會被那些奸商給愚弄了呢?”

    劉彖愣住了,葡萄酒確實是從南來北往的行商手裡買的,據說是西域來的好酒,中土少見,江東更是稀少,可聽徐佑的話不像胡謅,難不成真的被騙了?

    “徐郎君說笑了,葡萄酒是葡萄釀的,與那什麼葛藟何干?”

    徐佑微微笑道:“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所謂葛藟,就是葡萄。劉郎君沒讀過毛詩嗎?哦,也對,像劉郎君這樣的大貴人,自是看不起毛詩這種從庶民百姓的歌曲裡採集而來的詩句。”

    劉彖被諷刺的啞口無言,他確實不讀書,更不讀毛詩,連反駁都不知該如何反駁。徐佑何等毒舌,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又道:“那,《太史公書》總是讀過的吧?據《太史公書》裡記載,你所指的葡萄,是西漢張騫從西域引來的胡種,跟華夏土種略有不同,不過經千百年的種植和改良,現在的葡萄土種遠勝西域胡種,釀成的葡萄酒可以數十年不敗。不是我壞郎君的興致,這個賣你葡萄酒的商人,不僅奸猾,而且把郎君當成了十足的蠢貨,不用改良後的土種葡萄來假裝西域的酒,反倒用葛藟這種野葡萄釀的酒應付了事,簡直昧了良心!”

    “不可能!”

    劉彖滿臉通紅,自倒了一杯酒飲了,品嚐了餘味,忽然感覺似乎有那麼一點不對頭,砰的一聲,將酒杯摔倒地上,怒道:“狗才,敢騙我!”

    徐佑眼中全是憐憫,道:“希望郎君沒有買的太多……不然,錢沒了事小,臉面丟盡,可就難堪了!”

    劉彖氣不可遏,忽然轉身,狠狠一巴掌抽打在美婢臉上,道:“滾!”

    美婢摀著腫起來的俏臉,連哭都不敢哭,低頭和其他幾個婢女快步退下,只留徐佑和劉彖面對而坐。

    只是此刻,劉彖再也沒有了剛才的氣焰滔滔,徐佑安然靜坐,不動如山,臉上的笑風輕雲淡,看在劉彖眼中,實在可惡極了。

    “以後多讀點書,書中自有黃金屋,不吃虧不上當,做買賣不能全靠蠻力的!”

    徐佑慢條斯理的又補了一刀,劉彖雙目噴出怒焰,如果可能,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把徐佑埋在這小曲山下,再踏上一萬一千腳!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章 鬼蜮不明


    劉彖最後還是忍住了,徐佑和左彣的武力擺在這,憑他手下的人無力對抗,並且有顧允等官府中人撐腰,他費盡心思,也只能讓陸會暗中偏幫一些,可要讓錢塘縣正面去找徐佑的麻煩,陸會那老東西也是不肯的。

    力不如人,勢不如人,識時務者為俊傑,劉彖只能忍了這口氣!

    “哈哈哈,郎君教誨的是!我這粗人平時懶得讀書,結果什麼樣的狗才都敢欺負到頭上來,以後要聽郎君的,多讀書,多讀書!”

    徐佑故意激怒劉彖,是想試試他的底線,若是不忍,說明碧幽河的事解決起來不難,若是忍了,看來是要憋著氣在淤塞河道上面做文章了。

    “不敢,只是朋友間的諍言,劉郎君能夠聽入耳,是在下的榮幸!”徐佑笑道:“不過今日拜山,不僅僅是為了進諍言而來!”

    劉彖慢慢收了笑意,身子坐的筆直,方才的暴怒和氣惱彷彿一瞬間消失不見,重新恢復了冷靜和精明,道:“請郎君直言!”

    “聽說山石淤塞了碧幽河的河道?”

    “哎,是有這麼回事!”劉彖愁容滿面,道:“你來時的路上想必也看到了,昨日大雨,沖毀了河道附近的山體,導致淤塞了河道,我正尋思著怎麼處理才好。”

    “河道之事,非同小可,既然淤塞了,竊以為儘早疏通為上!”

    “說來容易啊,我這裡你也看到了,所有人手都在忙著趕工建宅子,實在抽不出人來疏通河道。反正淤塞幾日不算什麼,等我手下人抽的出空再說吧。”

    “要是劉郎君人手不足,我願意代為疏通。以你我的交情,這點小忙還是幫得上的!”

    劉彖笑了起來,道:“不是我跟郎君客氣,只是我這人有個習慣,自己的事從來不願意麻煩別人,幫忙疏通還是免了吧!”

    徐佑的眼神逐漸轉冷,道:“郎君不再考慮考慮?”

    劉彖搖頭道:“我說出口的話,從來沒有再反悔的!”

    先禮後兵,軟的不行,只好硬來,徐佑淡淡的道:“小曲山雖然由陸明府給了你,但碧幽河卻是方圓十里、數百名村民的命脈。人無水,不成活,斷了這條河,就是斷了數百條人命的生機,這個罪責你我擔不起,陸明府也擔不起,還望劉郎君三思後行!”

    “郎君莫要說些危語來嚇唬我!”劉彖臉色一沈,道:“我從卑賤中爬到如今,見過的人和事,比你吃過的油鹽還多。區區碧幽河,怎能跟數百條人命牽扯到一起?方圓十里又不是只有這一條河,河道淤塞斷流,附近村民頂多跑點遠路,到別的河中去挑水吃,錢塘又不是西北,最不缺的就是水!”

    他冷冷道:“反而是郎君的灑金坊,要靠著這條河造紙賺錢,所以你才如此火急的到山中來尋我,對不對?”

    徐佑嘆了口氣,道:“劉郎君口口聲聲從卑賤中起家,卻根本不懂普通人的生活。到別處挑水如何容易?多出的勞力、時辰和損耗,以及豬牛雜畜的用水都不是小數,更何況還得顧慮其他河流附近的村民願意不願意讓他們挑水吃,凡此種種,你覺得他們會善罷甘休嗎?”

    劉彖語帶不屑,道:“那又怎樣,頂多鬧到縣衙去。不過,想必你還不知道,陸明府去了吳縣,沒有八九日是回不來的……”

    徐佑當然知道陸會的去向,劉彖也正是算準了陸會離開這個時間差,才有膽子做出這樣的事來要挾他服軟認慫。

    “劉郎君,你可要想清楚了,陸明府現如今正被龍石山死人鬧騰的焦頭爛額,你這邊要是再惹出民亂來,當心他找你秋後算賬!”

    “龍石山是人禍,小曲山是天災,人禍可以防範,天災誰也沒法子不是?”劉彖笑的很可惡,但不得不承認,天時地利人和,都站在他這邊,道:“若是徐郎君等得及,可以等陸明府回來後再商議如何處置碧幽河的事……對了,忘記告訴你,我剛剛派人去查看,碧幽潭雖然深不見底,可也積攢不了太多的山泉水,不知何時就會衝開泥石,爆發山洪。到了那時,恐怕郎君的灑金坊就不是賺錢不賺錢的問題了……”

    徐佑陷入了久久的沈默。

    劉彖並不急,依著靠枕,悠然自得的吃著果子,眼神卻時刻停留在徐佑的臉上,逡巡不去。

    能讓這個油鹽不進的小狐貍吃癟,實在大快人心,簡直比他賺了千萬錢,玩了一百個女人都要興奮!

    “說吧,你想要什麼!”

    劉彖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屈身向前,雙手按在几案上,一字字道:“我要灑金坊!”

    徐佑眉頭微皺,道:“灑金坊?”

    “對,灑金坊!”劉彖的聲音無比堅定,志在必得,道:“灑金坊!你開個價,我買了!”

    徐佑來之前猜了很多劉彖可能提出的要求,卻沒料到他的胃口這麼大,竟然想把灑金坊直接吞掉。

    “我怕你買不起!”

    “哈,你們讀書人有句話怎麼說的,夏蟲……夏蟲不可語冰,對,就是這句話!”劉彖唇角溢出嘲諷的笑,道:“灑金坊值多少錢?五百萬,一千萬錢?哪怕你要兩千萬錢,記住了,不是錦緞絲帛金玉,而是實實在在的兩千萬大錢,我都買的起!”

    徐佑這次是真的震驚了,道:“你……哪來這麼多錢?”

    詹氏以錢塘為根基,用了數代的時間,費心經營,才勉強積攢下億萬家財,其中房產、田地和字畫器物居多,純粹的大錢並不多。劉彖在廣州到底從事何等營生,竟然能在數年間弄到這麼多大錢?

    “這個你就不必管了!”劉彖看著徐佑,如同看著一個可悲又可笑的小丑,道:“徐郎君,現在把灑金坊賣給我,其實對你,對我,都是好事。如果你不同意,將來肯定會後悔的,相信我,你一定會後悔的!”

    徐佑聽的出來,他的這番威脅不像是虛言恐嚇,只有強大的信心作為後台,才能這樣肆無忌憚,沈吟了片刻,道:“就算賣給你,我在其他地方再開個紙坊,照樣可以做買賣,你花兩千萬錢不過買個空罐子,有什麼用?”

    “我自然沒那麼傻,灑金坊賣給我,包括你造由禾大紙的秘藥,以及每日造千張紙的那種技藝都得給我。當然,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你可以到別處再開紙坊,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突然之間,徐佑有了明悟,從層層迷霧當中發現了劉彖的真正目的。他想要的,其實不是灑金坊,也不是造大紙的秘藥和活動紙簾的技藝,而是圍繞小曲山周邊的這片土地!

    甚至可以再往深處想一點,當初劉彖從廣州返回錢塘,動用了所有必要的手段,步步緊逼,將嚴叔堅的四寶坊差點擠兌的倒閉。要不是徐佑中途插手,四寶坊最後的命運,不外乎被劉彖收入囊中,紙坊所佔的這大片土地,也將成為劉彖的盤中餐!

    劉彖跟嚴叔堅有仇不假,但報仇之外的心思,很可能是因為紙坊所佔的這十幾畝土地!

    這一片地有什麼要緊嗎?

    徐佑想不出答案,莫非地底下埋著東西?可想想又覺得不可能,嚴叔堅在此地開紙坊幾十年,辛苦造紙頂多賺點錢,能有什麼寶貝值得偷偷藏進地裡去的?

    劉彖究竟想幹什麼?

    沒有答案,至少在這裡,在這頃刻之間,徐佑找不到正確的答案。

    “兩千萬錢……我承認,這個數目讓我動心,但是不得不遺憾的告訴你,灑金坊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

    劉彖雙目聚起怒火,道:“明人不說暗話,不要拿糊弄陸明府的那套來糊弄我。何濡不過是你的奴才,誰會信他是灑金坊的主人?說句爽快話,賣,還是不賣?”

    徐佑突然笑了起來,道:“劉郎君,我也不瞞你,灑金坊照目前來看,一日可賺七八萬錢,百日就是千萬錢,你想用兩千萬錢買下這個會生金蛋的雞,未免太天真了些!這樣吧,我抱著最大的善意來拜訪你,希望可以找到消除彼此芥蒂的方法。你開個實價,除過灑金坊,其他的要求都可以談談看。”

    “百日?徐郎君,人生禍福無常,今日不知明日事,你做著百日千萬錢的美夢,卻不想想,若是再有個天災人禍,性命能不能保住尚在兩可之間。灑金坊?哈,到那時只是為他人聚財而已!”

    劉彖的恐嚇越來越直白,徐佑反倒心生警惕,對面坐著的這個人絕對不是唐知義那樣的蠢貨,敢說出這樣的話,應該有充足的把握和自信。

    可當下的錢塘,不管明裡暗裡,不管官府還是江湖,能夠威脅到徐佑性命的人幾乎不存在,劉彖到底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背景和依仗呢?

    “所以世人皆愚,只看眼前,不看將來。”徐佑道:“我同樣是個愚蠢的人,不能像郎君一樣看破百日之後的厄運。”

    “這樣說來,你是真的不肯賣了?”

    “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徐佑斬釘截鐵的道:“各退一步,你疏通碧幽河,並保證以後絕不再淤塞河道,我就將造由禾大紙的秘藥交給你!”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盡力而為


    劉彖顯然失去了繼續談下去的興致,拍了拍手,道:“來人,送客!”

    徐佑站起身,道:“劉郎君,陸明府雖然不在錢塘,但縣衙裡還有李縣丞,我來找你,是想著大家以後要在小曲山做鄰居,鬧的太僵持不好。既然你一意孤行,那只好公堂上見了,再會!”說完拱手作別,和左彣下山而去。

    劉彖坐在蒲團上,望著遠處山下蜿蜒曲折的碧幽河,神色複雜難明。一個穿著青衣小帽、奴僕打扮的人走到他身後,狀似恭謹,畢恭畢敬,說出的話卻讓人大吃一驚:

    “他是個大麻煩嗎?”

    劉彖眼中閃現著不悅,道:“不算大麻煩!只是一個聰明的商人,不肯輕易捨棄賴以發財的根基!再給我點時間,我會讓他屈服的!”

    “儘快搞定他!小天主已經下了諭令,要我等加快進度,清肅小曲山周邊的閒雜人等。年前那兩個蠢材擅自行動,劫掠女子淫辱為樂,結果引得黑皮子搜山,差點壞了大事。”

    “是我御下不嚴,自會向小天主請罪!”劉彖話鋒一轉,道:“你也看到了,我這裡花用巨大,每行一步都要錢財開路,否則的話寸步難行。你此次回去,必向小天主言明,儘快再運一筆錢過來。”

    “教中錢款度支都由五天主負責,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若是日後查出來……”

    劉彖冷冷道:“放心,每文錢的去處都記在賬簿裡,經得起任何人查驗。金官若是信不過我,可向小天主稟告,另派他人處置錢塘事宜。”

    “將軍言重!”金官低垂著頭,道:“我立即動身,若小天主允諾,十日內,再運來三百萬錢供將軍所用!”

    劉彖重重的道:“三百萬?金官或許沒聽明白,我需要至少一千萬錢!”

    “這……”

    金官為難道:“將軍,你來錢塘這些時日,花錢如流水一般,教中已多有非議,很多人到五天主座前進讒言,小天主就算再支持你,也不好說話。一千萬錢實在太多,我盡力而為,最多只能再運來五百萬錢!”

    “鼠輩!”劉彖怒道:“別人在陣前拚命,他們躲在天宮中不出力就罷了,偏偏還愛指手畫腳,搬弄是非。金官,我們要做的是何等的大事,千百年來,可曾聽過有惜財的雄主嗎?”

    金官不置可否,道:“將軍慎言,這番話權當你沒說過,我沒聽過。至於錢數,我只敢保證五百萬,多餘的部分由小天主裁決!”

    “好吧,你盡力而為!”劉彖緩緩的躺在靠枕上,閉上了雙眼,道:“世間事,也不過盡力而為四字而已!”

    回到灑金坊,嚴叔堅他們都眼巴巴的望著徐佑,希望從他口中聽到好消息。之前接的大量訂單,必須趕在一兩個月內出貨,否則的話,對灑金坊的信譽是個嚴厲的打擊。何濡反倒不慌不忙,見徐佑神色凝重,揮揮手驅退眾人,吩咐蒼處關上房門,這才問道:“沒談成?”

    “談不成!”徐佑苦思不解,道:“劉彖想要灑金坊!”

    “嗯?”饒是何濡智計無雙,也恍惚了片刻,道:“他要灑金坊?好大的胃口,他吃得下嗎,不怕撐破了肚皮!”

    “只要我同意,他吃得下,哪怕付出兩千萬錢的代價!”

    何濡再次刷新了對大胃口的認知,道:“劉彖瘋了?”

    徐佑慢慢搖頭,道:“他比誰都冷靜!只是……他太想要灑金坊這塊土地了!”

    頃刻之間,何濡明白了徐佑的意思,昏黃的眸子裡光芒綻放,道:“有趣,有趣!我竟看走了眼,這個乍看上去粗鄙不文的聚寶齋主人,原來心機深沈到這等地步。七郎,我們得找嚴掌櫃的問問話了!”

    “問是可以問,但估計問不出東西。嚴叔堅如果真的在地下藏有寶貝,不可能讓咱們接手四寶坊……”

    “兵法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嚴叔堅或許正是利用了我們的這種思緒。試問誰會想到,他這樣的老實人會把好東西藏在地底深處呢?”

    徐佑微微搖頭,卻沒多說什麼,讓左彣把嚴叔堅請到房中,開門見山,道:“掌櫃的,我冒昧問你一事,希望能據實以告!”

    嚴叔堅極少看到徐佑這樣嚴肅的一面,心頭一凜,有點佝僂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挺直了幾分,道:“郎君請問,但凡我知道的,一定據實回稟!”

    “回稟”兩字可知嚴叔堅已經把徐佑認作郞主,心底恭敬和欽服,如此他的話可信度會提高許多。

    “灑金坊……也就是原四寶坊的這塊地,有什麼至關緊要的東西嗎?”

    嚴叔堅一臉迷茫,道:“沒有啊,郎君為何這樣問?”

    徐佑凝神貫注他的神色,道:“因為劉彖費盡心思,不惜代價,其實想要的只是這塊地而已!”

    嚴叔堅身子劇震,如同篩糠似的抖動,容色瞬間蒼老了幾十歲,左彣扶著他坐在蒲團上,好一會才喘著氣道:“如果是為了這塊地的話,我應該明白劉彖的心思。這裡,本是屬於劉家的良田,正陽兄死後,劉家的日子過不下去,我瞧在心裡,感同身受,想要救濟她們孤兒寡母,但老嫂子要強,不肯直接接受我的資助,就把這塊田賣了給我。不過,我當時出的價錢,高於市價數倍有餘,絕不能算是強佔。劉彖從小狠我,以為我強取豪奪,把他家裡的田佔了去,所以現在回來報仇,勢必要將這塊地再奪了回去!”

    這倒是個理由,雖然內心深處覺得劉彖不像完全喪失了理智的復仇者,願意花費兩千萬錢來奪回這塊象徵著過往恥辱的田地,但徐佑實在找不到別的緣故來解釋他的異常行為,道:“原來如此!”

    又安慰了嚴叔堅幾句,讓他不要擔心,劉彖的威脅總有解決的法子。楚國大治多年,律法森嚴,不會讓他肆意截斷這麼多村民的水源而不受責罰的,眼下只是僵持階段,討價還價,擺放籌碼而已,等雙方的底牌亮的差不多了,就該互相找個台階,就坡下驢的解決這件事。

    讓嚴叔堅下去休息,徐佑問道:“其翼,你覺得劉彖真是為了洗涮年幼時的恨意,才執意想要這塊地的嗎?”

    “不好說,要看劉彖的性情是怎樣的,如果偏激又執拗,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但是,萬一他另有所謀,呈現給你我看到的只是假象,那……一旦被他得逞,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

    “所以,我們不需要知道他到底為什麼,只需要明白他對這塊地勢在必得,那就簡單了,只要阻撓他,不讓他拿到地就是了!”

    “好,就這麼辦!我現在回城,去見一見李定之!”

    跟李定之的碰面沒有懸念,劉彖只走上層路線,對李定之這個比較低調的縣丞不屑一顧,別說時不時的孝敬,就是逢年過節也只簡單的送了點酒肉。聽徐佑說了碧幽河斷流,立刻當作署理縣務後的第一樁大事來辦,點齊了戶蓸、兵曹、金曹的掾吏和衙卒,第二日一早,浩浩蕩蕩的開赴小曲山。

    劉彖接到消息,到也不敢怠慢,親自迎到山下,道:“不知縣丞大駕光臨,小人來的遲了,請縣丞罪責!”

    李定之對劉彖狗眼看人低的行徑早憋著一肚子火,冷哼道:“不敢當,劉郎君錢多通神,豈是我小小的縣丞敢罪責的?”

    劉彖臉上賠著笑,道:“縣丞說哪裡話,我就算能通神,可還不是縣丞治下的齊民?你讓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

    “好,有你這句話,今個的事倒也不難!”李定之帶人直達碧幽潭邊,看著淤塞的泥石,不斷上漲的潭水,還有轟鳴震耳的飛流瀑布,心神微驚。猛然回首,大聲斥道:“劉彖,小曲山既然歸你所有,相應的,必須負起該負的責任。潭水積在此處,一旦再有大雨,衝開泥石,匯入河道,定會釀成大禍,你知不知道?”

    “小人知道!”

    “知道?”李定之陰陽怪氣的道:“河道淤塞已過三日,你為什麼不派人疏通?”

    “不是小人不疏通,實在有心無力。家中的奴僕都在山上忙著修整山地,原想著過幾日抽出空來就立刻疏通……”

    “過幾日?”

    李定之痛心疾首,道:“過幾日大禍釀成,別說是你,就是明府也要倒霉。馬上,現在就干!”

    劉彖不急不躁,看了眼徐佑,道:“這裡淤塞嚴重,又很危險,沒有數十人三五日夜的勞作,恐怕不能恢復舊貌。縣丞,不是我搪塞你,要想徹底疏通河道,動用的人力物力財力不是小數目,我府中缺人,也缺鐵器,要不你發些差役來幫個忙?”

    “這個……”李定之猶豫了一下,道:“官役不能擅用,需等明府回來再做定奪。”

    “那就是了,要不等明府回來,再商議此事?”

    “你!”

    李定之被劉彖嗆的顏面無光,徐佑適時的站了出來,道:“不用動官役,劉郎君缺人、缺鐵器,卻不缺錢,可使錢僱傭附近的村民來做工,以工代役,明府那邊好交差,村民這邊也沒怨言。”

    “這個好,以工代役,兩全其美!”李定之和徐佑是老熟人,配合十分默契,道:“劉郎君,就這麼辦吧?”

    劉彖點點頭,並不拒絕,道:“這是個好法子,不過,我怕這山石不堅固,要是再來場大雨,說不定還得淤塞。難不成次次淤塞,次次都要我使錢來疏通?縣丞,就是鬧到郡守府,怕也說不過理去!”

    這話是警告徐佑,想借李定之來壓他,無疑痴心妄想。就算這次疏通了,他照樣可以讓山石重新淤塞河道,反正就是搞的灑金坊斷了水源,造不了紙,做不成生意。

    徐佑自然沒想過不付出任何代價,就讓劉彖認輸,笑道:“劉郎君誤會了,縣丞不是這個意思。這次勞煩郎君出錢,我身為小曲山周邊的一份子,也不能坐享其成。這樣吧,如果河道疏通完善,並且足夠抵擋日後的大雨沖刷,我願獻給郎君一份厚禮做答謝。”

    李定之撫鬚不語,交給徐佑和劉彖分說。劉彖同樣沈默,表明他不同意徐佑這個老提議。徐佑慢慢收了笑意,走到劉彖近前,低聲道:“劉郎君,灑金坊這塊地你就別盤算了,拿了我給你的秘藥,同樣可以造紙賺錢,大家結仇不如結交,何樂而不為?如果真的撕破臉,非要斷了碧幽河的水,我敢保證,李縣丞,或者杜縣尉,會每日派人來山中巡視,查看河道險情,到了那時,你在山中住著也不安寧,是不是?”

    劉彖心中悚然,他沒想到徐佑會來這一手,要是這幫黑皮子真的天天登門,那就什麼事都別做了。到時候惹怒了小天主事小,壞了本教的謀劃則萬死莫辭。

    “好吧,勞煩縣丞親來一趟,我就算吃點虧,也只能認了。由我出錢,雇村民來疏通河道。還有,徐郎君,別忘了你的承諾!”

    禮送李定之回城,徐佑趁夜給他送去了兩擔子稻米。李定之的老婆是個沒什麼見識的婦人,掀開蓋子看了看,抓起一把金黃的稻米扔到地上,道:“這個徐佑也是不懂事的,誰家缺這點米?巴巴的送過來,他不覺得丟臉!”

    李定之嘿嘿一笑,道:“你啊,婦道人家,懂個屁!”他走到擔子前,伸腳踢了踢,然後蹲下去又晃了晃,耳中聽到銅錢相碰的聲音,清脆悅耳,娓娓動聽。

    世上再也沒有如此美妙的音律了!

    徐佑回到靜苑,召來冬至,問道:“你之前不是在劉彖的府中安了人嗎?現在能不能排上用場?”

    “只是唐知義的手下,連內宅都進不去,頂多只能聽來點下人們閒聊時的傳聞,許多當不得真,還不堪大用!”

    “給他命令,讓他想盡一切辦法,去打聽劉彖錢物的來源,事成之後,定有重賞。”

    冬至猶豫了下,道:“小郎,這個釘子打進去十分不易,現在動用他,一旦暴露,我覺得弊大於利,得不償失!”

    臥底最忌心急,徐佑何嘗不知,只是當下雙眼一抹黑,不打探清楚劉彖的背景,心中煩躁難安,道:“劉彖從廣州回來時雖帶了不少錢,但這段時日行賄陸會,資助雅集的紙張,購買小曲山的費用,養了那麼多的部曲奴僕,還有其他零零總總的開銷,聚寶齋又被灑金坊打壓的厲害,入不敷出。若我所料不差,他必定會從別處調運錢財過來支撐錢塘的這個爛攤子。否則的話,又哪裡來的底氣,要用兩千萬買下灑金坊?”

    冬至眼睛一亮,道:“這是個機會,說不定真的能夠查到些重要的情報!”

    和冬至商議了具體操作的程序,徐佑疲憊不堪的回房睡下,秋分在他枕頭邊輕輕揉搓著太陽穴,慢慢進入夢鄉。

    只是,這一夜,又是刀與火,殺與退的噩夢!

    何時修得清明心,才可做得清淨夢,

    徐佑,路還很長!
tanakh 發表於 2019-5-6 18:0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揚州紙貴


    用了整整五日夜終於疏通了碧幽河道,灑金坊得以重新開工,徐佑遵守承諾,將造大紙的秘藥交給劉彖。緊接著陸會和杜三省從吳縣回來,直接查封了天師道在錢塘的最後一處靖廬,抓捕了所有道官押送吳縣,由顧允直接行文林屋山,要都明玉就此事做出說明。

    死的那人叫封合慶,錢塘人士,普通齊民,父母早逝,妻子與人私奔至今未歸,只留有一個六歲的女兒,患有腦疾,連生活不能自理。這樣的人生也確實到了了無生趣的地步,他的一位至交好友通過遺留在現場的衣服認出了他的身份,並透漏近段時間封合慶經常到靖廬去思過,和天師道的道官過往甚密。

    都明玉沒有親臨府衙,而是派人回覆顧允,認為此事純屬誣陷,天師道替別有用心之輩背了黑鍋,並說“世人皆知天師道和佛門不合,就算道門要和佛門爭個高下,也不會用如此愚蠢的辦法,徒令親者痛仇者快,智者不為!”

    顧允本也不能拿都明玉怎麼樣,只是要天師道一個表態,何況他說的極有道理,錢塘湖雅集的謀定後動足夠證明這一點——都明玉絕對不是蠢人。

    相反,都明玉絕頂聰明,只要不是腦袋抽了風,絕對不會使出這樣愚不可及的計策。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以自盡來挑動民意,逼壓對手,傳到金陵,只會讓主上更加的忌憚天師道,有害無利!

    最後由郡守府親審,查無實據,道官被放出,而封合慶因家事心灰意冷,厭倦塵世,遂自盡於龍石山。至於死前妄言和死後的大雨,只是巧合,任何人等不得再藉故造謠生事,否則依國法從嚴處置!

    那五個被擊殺的人則被錢塘縣定性為過路的賊盜,在外地劫掠百姓,殺傷多人,罪不可恕。官府接到諜報,故而派兵圍剿全殲,並上報州府,給予死去的衙卒厚恤,受傷的衙卒重賞,負責抓捕的杜三省記功,考績時可酌情晉陞品級。

    “飛卿此事處理的不妥當!”

    徐佑得知消息後,私下和冬至聊起來,道:“封合慶之死,疑點頗多,天師道或許真是無辜的,但幕後指使之人必定和天師道有仇怨。飛卿應該假裝中計,對天師道虛張聲勢,步步緊逼,如此那幕後的人肯定會推波助瀾,繼續跳出來生事,反倒可以順藤摸瓜,抓到對方的把柄。現在急於偃旗息鼓,擺明了告訴別人,我知道天師道是被陷害的,人家又不是傻子,一旦把狐貍尾巴縮回去,再想揪住可就難了!”

    冬至知道徐佑的用意,想教她從更高層次來分析問題,認真想了想,道:“再過幾日就是上元節,朝野普天同慶,顧府君所處的位置不同,比起抓到狐貍尾巴,維繫錢塘乃至吳郡的局勢穩定才是重中之重。”

    徐佑大讚道:“不錯,不錯,能從上位者的角度來思考問題,比起以前有很大的進步了!但你沒有考慮到顧允的性格,他這個人寧折不彎,如果認準對百姓有益的事,撞破南牆也不會回頭。比如封合慶之死,明顯是出於他人的授意,這種為了某種目的竟逼人自殺的惡行,以顧允的為人,不追查明白絕不會善罷甘休。”

    “那……”冬至有些迷糊了,道:“他是吳郡太守,真要想查,沒人攔得住,為什麼又收手了呢?”

    “能攔住他的人,還是有的!”徐佑笑道:“你忘了,顧允身邊還有個鮑先生!”

    “鮑熙?”

    徐佑輕聲道:“我還是低估了鮑熙對顧允的影響,此人行事偏穩,不愛弄險,這次處置封合慶,一看就是他的手筆!”

    冬至突然有了明悟,徐佑說了這麼多,其實並不是告訴她,顧允一時失算錯過了抓到幕後主使的機會,而是通過種種看似沒有關聯的線索,判斷出鮑熙對顧允的影響力再次佔了上風。

    說到底,封合慶死或不死,跟靜苑沒有利益衝突,她一直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來看待問題,卻沒察覺到暗藏在其中、真正與切身利害有關的那一面。

    “我懂了,明日就以小郎的名義給顧府君送點上元節的禮物過去,再索要幾幅近來的畫作。”

    等冬至退下,一直坐在房間角落裡沒有說話的暗夭抬頭凝視著徐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徐佑笑道:“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我以為你跟顧允是朋友!”

    “是朋友沒錯。”

    徐佑斟了兩杯茶,示意他過來坐,道:“但朋友有很多種,我與顧允一見如故,算是君子之交。我相信,他一心為我,可以付出很多代價,而我也一心為他,同樣可以付出很多代價。”

    “既然如此,郎君為什麼還要算計他?”

    “這不是算計,而是經營!”

    暗夭從黑暗的角落裡走出來,坐到徐佑對面,徐佑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道:“正如我剛才所說,朋友有很多種,有些無慾無求,有些肝膽相照,有些互托生死,有些利益結合。我與顧允,本可以成為無慾無求淡如水的朋友,可他的家世,我的處境,註定許多事由不得自己。”

    “所以……這是利益結合?”

    徐佑大笑,道:“那倒也不至於,做不了無慾無求那麼的純粹,也算不上互托生死那麼的悲壯,但至少可以守望相助,成為最堅定的盟友。我為他謀前程,真心實意,他為我解困厄,一片赤誠,這既不是算計,也不是利益,而是意氣相投,彼此依靠。如果有朝一日他落了難,我不會棄之不顧,同樣的道理,我若沈淪下賤,他也會傾盡全力來拉我一把。”

    笑意漸漸消失,他嘆了口氣,道:“可最重要的一點,你要明白,顧允不是普通人,身為顧氏子弟、吳郡太守,註定在他的身邊會圍繞著無數的陰謀詭計,各種勢力盤根錯節,一不小心,你就會被擠出他的小圈子。這個過程可能是無意識的,甚至不會被顧允察覺,所以就需要用點心去經營……”

    “經營?就像做買賣那樣?友情難道還能經營嗎?”暗夭是真的不明白,在他的小半生裡,沒有朋友,沒有親情,甚至也沒有感受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溫暖,慕容貞對他雖有救命之恩,但隨後就陷入了共同殺人的血腥當中不能自拔,所以很少有機會像和徐佑這樣閒話家常,解答心中的疑惑。

    “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關係,君臣,父子,夫妻,朋友,為什麼有的臣子不能討君王歡心,有的兒子不能得到父親的寵愛,有些夫婦會鬧的勞燕分飛?歸根結底,還是缺乏經營的緣故。”徐佑不厭其煩,向暗夭灌輸他的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想要徹底收服一個人,必須從思維方式上讓他逐漸的靠攏自己,這樣的牽絆,比任何約束都要長久和堅固。

    “當然,經營也有好有壞。奸臣諂媚,投君王所好;兒子怯懦,惟父命是從;妻子忍讓,奉丈夫為天,這些單方面的卑微都不是真正的經營。如我和顧允,他有過失,我會毫不留情的指出,我有紕漏,他也會當面責備,我們可以是坦蕩無私的摯友,也可以是親密無間的密友,還是直言規諫的諍友,但無論哪一種,都不會憑空出現,需要去營造氛圍,梳理關係,經受考驗和非議,這種友情的經營,不是經營利益,而是經營彼此的心!一見如故,卻不是一見不疑,古往今來,朋友反目成仇的例子多不勝數,我覺得,正是缺乏經營的緣故。”

    暗夭默默的記住了徐佑的話,放在心底深處揣摩和思考。徐佑講的很多東西跟他以往的認知不同,可正因不同才吸引著他去試圖理解裡面隱含的道理,只有想通了這些道理,才能想明白徐佑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不過,當他試圖去瞭解徐佑的時候,兩個人的距離已經不像當初那麼的遙遠,有朝一日,終會變得觸手可及!

    錢塘似乎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太陽昇起落下,明月高掛天際,灑金坊照樣日進斗金,聞訊而來的各郡門閥世族、文人士子、豪商巨賈無不以由禾大紙為風尚,訂單延續到了七八月份,還有繼續增長的趨勢。

    同時,三都賦的影響力開始進一步發酵,以至於民間爭相傳抄,一時揚州各郡紙坊全都大賣,甚至出現了供不應求的局面。據聞張紫華府上派人去城中買紙,輾轉了多家紙坊猶不可得。接到回報,張紫華感嘆道:“一篇三都賦,竟致揚州紙貴。”

    這四個字被下人傳出來,立刻讓三都賦的熱潮推向了更高點,從由禾、剡溪、左伯、蔡侯等名紙到一般的普通紙張,全線上漲,很多人在這波行情裡發了財,身處風浪中心的徐佑更是受益最多,真正過上了數錢數到手抽筋的土豪生活。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節,天官賜福之日!

    這一日,金吾不禁,天子與民同樂。
tanakh 發表於 2019-5-7 18:2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上元良夜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遊伎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正月裡所有的節日,只有上元節是唯一能夠稱得上普天同慶的萬民狂歡。這一日,從早到晚,街頭巷陌,人流如織,盡情揮灑著一年初始的歡愉和暢快。

    徐佑坐在假山的涼亭中,和暗夭對弈。關於圍棋,從十三道慢慢發展到十九道,足足用了上千年的時間,雖然十三道和十五道圍棋都曾在唐代的墓裡發現,但在魏晉時流行的是十七道,到了六朝時,十九道開始嶄露頭角,再到隋唐,十九道已經佔據主流,十七道只在邊遠地區或有出現。

    楚國同樣流行的是十九道棋局,士人多迷戀此道,也因此催生了很多國手,每每手談時“忘寢與食,窮日盡明,臨局交爭,無暇他顧。”

    古代圍棋和現代的區別不大,但還是有差異的,比如古代採用的是座子制,即對局時先在棋盤角上四顆星的位置分別擺上4個子,黑白各兩個,類似對角星佈局,最大程度的限制先手優勢。另外,白先黑後,黑棋不貼目。也收官子,但是收官的部分不計入譜中。除此之外,其他的大都差不多。

    “郎君,你力竭了!”

    棋局膠著,雙方在邊角劇烈廝殺,徐佑的一條大龍形勢危險。但他卻置之不理,而是在中腹又下了一字,如此黑子在中腹有四個孤子。

    暗夭猶豫了,他看不透徐佑的用意,不敢貿然屠龍,跟著試探性的作了個誘餌。徐佑微微一笑,道:“餌兵勿食!”黑子使出精妙一著,在右上大飛,竟接應了腹中四子,又接連頂、挖、沖、斷、長,十手之後,以腹中孤子為呼應,將白子徹底割裂開來,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

    暗夭敗局已定!

    “遠其疏張,置以會圍,得道而勝之!”徐佑扔了黑子,笑道:“如何?”

    暗夭微微露出懊惱的神色,道:“我上當了,不該跟你在中腹糾纏!郎君這是什麼打法?”

    “騙著!”

    徐佑的棋力也只是業餘水平,前世裡偶有閒暇會在網上對弈,勝負只是隨心,但卻喜歡打棋譜,古往今來許多名局都略知一二。不過終究缺乏點天份,成不了職業棋手,更成不了大國手。只是到了這個時代,圍棋的發展和理論遠遠滯後,許多後世常見的打法和佈局都沒有出現,牛刀小試,擊敗暗夭自然不在話下。

    “你以為我力竭,可此局卻不是勝在力戰,而是通過運籌中腹的局勢來將四個邊角的戰勢結合起來。如果分來來看,四處邊角你都佔優,可一旦形成合圍,就是一鼓而下之勢,這就是我方才說的“遠其疏張,置以會圍”之計。”

    暗夭陷入沈思。

    徐佑把玩著楸木做成棋子,圓潤如玉,光潔可鑑,道:“命班輸之妙手,制朝陽之柔木。取坤象於四方,位將軍乎五嶽。所謂縱橫十九道,千古無重局,弈棋陶冶情操即可,痴迷則不必,耗心費神,徒惹意亂!”

    他扔了棋子,咣當聲響中站起了身,道:“晚上左右無事,隨我去觀燈?”

    暗夭猶豫了下,微微點了點頭。

    他的人生裡,還從來沒有在上元節去逛過燈市。

    正在這時,履霜從院門進來,臉色略有些不開心,徐佑招了招手,道:“履霜,來!”

    “小郎!”履霜抬頭看見徐佑,俏臉露出笑容,小步疾走登上假山,道:“我說一大早的哪裡去了,原來好興致和暗夭在這裡對弈。”她冰雪聰明,在清樂樓時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低頭掃了眼棋盤,局勢和勝負一目了,訝道:“小郎這般好棋藝,我竟絲毫不知。”

    “算什麼好棋藝,棋也分九品,我的水準可能還沒有入品呢。”徐佑笑了笑,道:“你從外面回來,似有不豫,可是找蘇棠去了?”

    “小郎真是神仙,這都猜得到。不過你肯定猜不到,蘇棠同我說了什麼。”

    “哦?”徐佑折了根柳枝,放到鼻端聞了聞,道:“你們女郎間的事,我可沒興趣猜!”

    履霜不依的頓了下足,垂在臉頰的幾縷青絲無風而動,嬌嗔道:“小郎!”

    暗夭自從被陳蟾毀了作為男人或女人的根本,加上修習青鬼律的緣故,對世間男女情愛早就沒有任何的感覺,但看著眼前的履霜,仍然明白她的一蹙一笑對男子的誘惑有多大,可徐佑卻淡然處之,彷彿活色生香的美人還不如手中的柳枝動人。

    單單這份定力,已經足以讓他俯視天下大多數被慾望掌控的男子們了!

    “好好,我猜!”徐佑略微思索,道:“今日上元節,你約她晚上同遊,可她或有別的要事,所以爽約了,是不是?”

    履霜小嘴微張,好一會才道:“小郎,你真是活神仙!”

    “剛才說我是神仙,這會又說是活神仙,莫非先前的那句神仙,是罵我死神仙不成?”

    “婢子哪有這樣的膽子呢?”履霜抿嘴輕笑,道:“不過小郎有一點說錯了,這次遊燈節是蘇棠先約我的,說是讓冬至和秋分一道去。可剛才又邀我過去說不能同行……至於為什麼不能,她沒說,可是,可是……”

    徐佑奇道:“可是什麼,有話直說,幹嘛吞吞吐吐的?”

    “我怕小郎怪責我多嘴多舌……”

    徐佑立刻明白過來,笑道:“你啊,若是牽扯到蘇棠的私事就不必提了,她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再者,無論她幹什麼都是她的自由,和靜苑,和你我沒有關係!”

    履霜本來還忐忑,該如何開口跟徐佑說這件事,又不顯得背後嚼人舌根,聽了他的表態,心中大定,道:“是,我知道了!”

    蘇棠,終究是外人而已!

    到了夜間,何濡也從灑金坊趕回來,眾人收拾一新,喜氣洋洋的去門逛燈市去了。關於上元節賞燈的來歷,說法很多,但比較靠譜的是漢明帝燃燈表佛開始,先是宮中,然後佛寺,京城,接著傳入了民間。

    國人是典型的群居動物,但凡湊熱鬧的事都趨之若鶩,所以很快上元燈節就成為每年固定的習俗,廣受黎庶歡迎。

    錢塘這一夜也不例外,家家懸掛燈籠,有紗燈、吊燈、宮燈、絹燈、羊角燈、犀角燈,或圓或長或方或鳥獸狀,燈璧上繪製著各種山水人物花鳥圖案,真如同詩句中所說“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不過今夜動的不是帝京,而是錢塘城。

    徐佑一行二十餘人來到南城燈市,這裡原是一條數百米長的寬巷,因周邊多溪水,不怕失火成災,加上地勢平坦,無高樓遮掩,茶肆酒館匯聚,人氣較別處旺盛,慢慢發展成了上元節的燈市所在。

    沒到燈市口,已經幾乎擠的走不動路,履霜和秋分緊緊依偎在徐佑身側,扯著他的衣袖,唯恐被人潮裹去。冬至卻最膽大,和暗夭並排走在後面,東瞅西望,道:“今年似乎比往年要熱鬧些,快看,那燈樹真是華彩!”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株高達十餘尺的燈樹遙遙可望,樹上掛著綵帶絲繡,還有許多的銅錢,風一吹,嘩嘩作響,燈璧上繪著虎豹鷹馬,作騰躍嘶鳴之狀,栩栩如生。

    樹的最頂端高掛蟠螭燈,燈璧輪轉,四個揮灑自如的劉字引人注目,徐佑笑道:“不會這麼巧,竟是劉彖的燈吧?”

    何濡眯著眼道:“今夜是盛飾燈火之會,官吏士子、世族富賈及下里良賤,無不乘興夜遊。車馬駢闐,人不得顧,飲酒作樂,以相誇競,劉彖是聰明人,肯定要藉此機會給聚寶齋打打名聲。他拿了你的秘藥,以為同樣可以造出大紙來,肯定迫不及待的想拉攏一些出得起價錢的大主顧。這燈樹,便是吸引鳳凰的梧桐!”

    左彣搖頭道:“劉彖逼得郎君交了秘藥,自以為得計,真是愚不可及!”

    徐佑笑而不語,邁步前行,道:“走吧,去看看如此良夜,會不會變得有趣一些!”

    歌鐘喧夜更漏暗,羅綺滿街塵土香。

    這是徐佑前世裡極愛的一首詩,上元夜,即是賞燈夜,也是男男女女私會的良時,這夜士女們走出閨閣閫帷,結伴出遊,言笑不禁,甚至可以和男子當街並肩同行,到燈下猜謎取樂,以至於連街上的塵土,都透著幾分香氣。

    除了滿街的女郎賞心悅目之外,還有很多比較有趣的人,他們頭戴獸面,張揚過市,或者男為女服,花枝招展,更別說那些倡優雜技,詭狀異形,就如同千年之後國外很流行的變裝舞會,那時的年輕人都以國外的流行為時尚,卻不知千年之前,這些已經是老祖宗玩剩下的東西了。

    徐佑經歷過很多次盛大的晚會,也見過很多各具風情的歡慶場合,可他不能不承認,眼前的錢塘城,從人到樹到燈,如列星盈室,無不美輪美奐,不可方物。精妙、繁華、奪目,薈聚了無數能工巧匠的心思和靈氣,後人再也望塵莫及。

    一路行來,只見內外共觀,曾不相避,高棚跨路,廣幕凌雲,祛服靚妝,車馬填喳,佳餚肆陳,絲竹繁會。

    上元夜的錢塘,徐佑願意沈醉於此,流連不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5-7 18:24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偶遇佳人


    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看好看的,逛燈市的套路跟後世差不多。不過也有不同,比如在燈市的入口,有十幾個衙卒看押著八九個犯人,披頭散髮,戴著木枷,木枷下掛著縣衙的告示,詳細寫明犯人所犯的罪行:有趁人多偷雞摸狗的小賊,有故意磨蹭女郎耍流氓的遊俠兒,也有砸壞撞壞別人家燈具的莽夫,還有個少年最是奇葩,偷偷約會了小情人,正上下其手、提槍上馬的時候被人家父母抓到報官,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反正把這些犯人當街示眾,給其他蠢蠢欲動的傢伙敲響警鐘,起一個震懾作用,算是有楚國特色的燈市習俗。

    “這群皂隸挺勤快嘛,燈市才開,就抓了這麼多犯人了……”

    吳善低聲道:“小郎有所不知,這些犯人裡頂多有一兩個是剛抓的,其他都是牢裡在押的人犯,讓他們出來跪著掛個牌子,等燈市結束回去後可以換頓好吃的。”

    “原來是這樣的。”

    徐佑忍不住笑了起來,全他媽的是套路啊,連犯人都是托,古人的創造力不能不服氣。不過效果很明顯,許多想渾水摸魚的浪蕩子經過入口時明顯的縮了縮脖子,心中不得掂量掂量佔點小便宜卻被罰跪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利弊?有了這些“托”做示範,估計今晚的犯罪率會降到很低很低。

    進了燈市,各種燈飾琳瑯滿目,讓人目不暇接,還有各色小吃,平時市面上幾乎見不到,私房菜居多,色香味俱全。而對男子們來說,除過這些口舌之慾,最舒爽的還是那些平時很少能看到的士族女郎,三五成群,淡妝濃抹,精緻到華麗的衣裳,一個個綽約多姿的行走在街巷之間,或嬌笑盈盈,或清冷似雪,彷彿來到了眾香國,恍如仙境。

    徐佑信步而行,時不時和何濡他們猜幾個燈謎,贏來的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但做工精巧,透著年節的喜氣。若遇到前來討要的孩童,逗弄一番就送給了他們,過年嘛,重要的是氣氛,而不是收益。

    “小郎快看,這個燈謎怎麼解?”

    燈市已然行過大半,履霜和冬至秋分聚在一盞彈壁燈前,圍著掌櫃猜了好幾次都沒有猜對,無奈下掉頭找徐佑求救。

    徐佑正和何濡、左彣、暗夭等人在對面的小吃攤上吃糕點,但凡有何濡在的地方,肯定先找好吃的大快朵頤,這是一個吃貨該有的職業道德,無可厚非。徐佑聞聲走了過來,道:“秋分也就罷了,你們兩個好歹飽讀詩書,怎麼連個燈謎也射不中?”

    “郎君此話我就不愛聽了,飽讀詩書又怎樣?夠膽來射瘦詞的誰人不是滿腹經綸?”擺攤的是個中年商人,袖手端坐一旁,神態倨傲,道:“這三個小娘或許識字,不過跟滿腹經綸還是差了太遠。”

    燈謎又叫瘦辭或隱語,徐佑來觀燈前曾聽何濡說起過,謎這個字出現的時間並不長,這商人只說瘦辭,可見有些執拗。

    徐佑笑著拱拱手,道:“是在下失言,掌櫃的莫怪。射燈謎需要有搏虎之力,她們人小力微,自然射不中掌櫃的猛虎。”

    燈謎的出現,本就是文人騷客為了彰顯才華而作,無不纖巧弄思,淺察炫辭,想要猜中謎底不是易事,所以人稱要搏殺虎豹的力氣來猜燈謎,故而燈謎又稱為文虎。

    “謎者,回互其辭,使人昏昏,若是容易射中,郎君也覺得無趣不是?”中年人看徐佑寵辱不驚,舉止大方,倒也不好冷語相向,說起話來頓時柔和了幾分。

    冬至悄悄碰了碰履霜,嘟著嘴低聲道:“瞧,這老兒方才對我們不屑一顧,這會對小郎卻大不相同。”

    履霜責怪的瞪了她一眼,極低的聲音道:“這不是在靜苑,且不可妄語。被人聽去,還以為小郎治家不嚴,疏於管教,容我們放肆呢。”冬至吐吐舌頭,抱著秋分的小腰,腦袋放在她的肩頭,道:“阿姊又教訓我,乖秋分快快哄哄我開心!”

    秋分怕癢,扭了扭身子,笑道:“好,哄你可以,但先放開我好麼?”

    “不行,抱著你我就開心,權當這樣哄我了吧!”

    “不放?那我可要撓你癢癢了……”

    三人俏皮的嬉鬧,徐佑微微一笑,望著彈壁燈上的燈謎。很簡單的一幅圖,一隻羊臥在地上,地上寸草不生,頭高抬,嘴巴張開,似在對著天空的烈日說話。

    簡單的幾處線條勾勒,小羊的形體和神態躍然紙上,細膩的連眼神和毛髮的紋理都清晰可辨,而臥和說的表情也無比生動的展現出動靜之間的美感,顯得活潑靈動,童趣盎然。

    畫的最下方寫著一行小字:射《易》中一卦。

    “這畫出自何人之手?”徐佑讚道:“丹青妙手,不可多得!”

    中年人嘿嘿一笑,道:“郎君原是行家!這畫掛了大半夜,看過的人過百上千,只是人人想的都是如何射中文虎,卻沒人問起過畫師是何人……”

    他們說話的時候,週遭又圍攏了不少的賞燈客。有些是剛走到此處,有些是被之前猜謎失敗的朋友拉過來幫忙,還有的是看履霜美貌動人,駐足偷偷打量,還有的純粹來湊熱鬧,哪裡人多去哪裡,雖沒有射虎的本事,但叫起好來不落人後。

    “我觀此畫頗覺投緣,掌櫃的可否引見一下畫師?”

    中年人搖頭道:“恐怕要讓郎君失望了。畫師是個年輕的女郎,這瘦辭也是她所作,掛在我這裡,只為上元佳節博四方佳朋一樂,不願意被人知道身份。”

    聽聞是女郎的大作,徐佑頓時打消了結交的念頭,道:“是我冒昧了!”

    “竟是女郎作的謎,怪不得如此難猜。”

    “這話怎麼講?”

    “女兒家的心思,你我男子如何猜得到?譬如我家的那位,今日愛菊,明日愛梅,後日就突然鋤盡園中花草,陰晴不定,委實愁煞了人。”

    眾人議論紛紛,中年人眼看燈前聚的人越來越多,也有些不耐煩,道:“郎君究竟射是不射?若是有心射虎,請現在說出謎底,射中了,我有厚禮相贈!”

    “老兒,什麼厚禮,借耶耶看看來!”

    “就是啊,別人家的燈都將禮品放在明眼處,只有你這裡藏著掖著,莫不是把家中的由虎子拿來了?”

    幾個浪蕩子大笑,由虎子也就是夜壺,其中一人不開眼衝著履霜色眯眯的道:“若是這位小娘用的由虎子,倒不是不行……”

    話音未落,嘴巴猛的一痛,唇角流出血跡,連門牙都掉了兩顆,他身旁站著兩人立刻大怒,道:“誰,誰動的手,站出來!”

    啪啪!

    又是兩聲,同樣的血流滿面,牙齒掉落,三人耳鳴陣陣,捂著臉跟見鬼似的瞧東瞧西,卻不知誰人下的揮手。另外兩個站在後面的浪蕩子也都嚇得面無人色,他們看的清清楚楚,確實沒人接近,可不知怎麼的同伴就受了傷,莫非鬧鬼了?

    “走走,快走!”

    幾人互相攙扶著惶恐離開,人群中不知誰大聲嘲笑道:“記得回家用你阿母的由虎子淨淨嘴臉。”

    圍觀的人們齊齊大笑,這些浪蕩子在燈市裡遊逛,雖然忌憚市口的衙卒,不敢惹出大的禍事,但時不時的出言調戲婦人,耍橫強取燈謎的禮品,最是惹人厭,被懲治一番,實在大快人心。

    履霜知道是左彣出手教訓的他們,感激的對他笑了笑,心中暖意如春,不過也在暗暗自省:今夜不該梳妝打扮的,早知燈市浪蕩子眾多,低調一些才不會給小郎招惹麻煩。

    徐佑沒理會身後的紛擾,凝神思索眼前的燈謎:“射《易》中一卦……《易》中一卦……”

    四書五經裡《易》經最難通曉,怪不得這個燈謎掛出來這麼久,竟然沒人能夠射中。徐佑沈吟時,又有不少士子自恃才高,搶先說出謎底,卻無一例外,全部折戟沈沙,羞慚退去。

    眼見無人能中,中年人得意之極,道:“此乃上元第一瘦辭,誰若射中,我願奉上三萬錢為賀!”

    “哇!”

    “三萬錢!”

    “我……我來,我來!”

    “魯狗兒,你知道蠢字怎麼寫嗎?還來射文虎,射你的大頭鬼去吧!”

    “鬼……鬼射不中,這個,這個謎不難……”

    “哎喲,來來來,各位讓一讓,請魯狗兒給大家漲漲見識!”

    一個瘦弱的年輕男子從人群中被推了出來,看眼神和說話時的神色,應該智力上略有缺陷。果然有人笑問道:“阿狗,你母親允你出來觀燈嗎?”

    “我……我母親她咳的厲害,床上都是……都是血,沒,沒力氣管我的。”

    又有人斥道:“阿母得了重病,你不在家伺候她,還有心跑出來玩?”

    魯狗兒急了,道:“我,我不是玩……我要猜中了這個謎,三萬錢給她,她的病就會好了!”

    又是人人哄笑,無不在嘲諷魯狗兒異想天開,與其盼望著三萬錢砸到頭上,不如到城隍廟求籤來的容易。

    徐佑招招手,道:“你過來!”

    魯狗兒指著鼻子,道:“我?”

    “對,叫你呢,來我這裡!”徐佑笑的溫和,道:“咱們探討探討謎底,說不定真的射中了呢!”

    “好!”魯狗兒急忙跑到徐佑身邊,嚷道:“我猜是個……”

    “噓!低聲!”徐佑哄著他道:“悄悄的說,免得別人聽去!”

    魯狗兒趕緊點頭,嗓門壓的幾乎聽不到聲,道:“我猜是個狗!”

    他不識字,只知道名字叫魯狗兒,所以天底下跟字有關的,除了魯,就是狗。畫上那玩意他見過,是羊,可謎底肯定不能這麼簡單,他的腦子還特地轉了個彎,說不定是一隻狗裝成了羊的樣子呢。

    徐佑沈思了片刻,道:“狗啊,應該不是,因為易經裡沒有狗卦。我猜是‘兌’……”

    “兌?”魯狗兒抓抓頭,道:“有這字嗎?你可別蒙我!”

    他十分狐疑的看著徐佑,徐佑微笑道:“你看我像是壞人嗎?”

    魯狗兒趕緊搖頭,道:“不像!我又不傻,你要是壞人,我才不跟你說話!”

    “那就對了,相信我,跟掌櫃的說,你猜的謎底是‘兌’卦!”

    魯狗兒猶豫了一會,顯然覺得徐佑不比他聰明多少,但不好直說傷他的心,勉為其難的點點頭,道:“好吧,我聽你的!”

    徐佑猛一擊掌,故意大聲道:“厲害,魯兄弟大才,我所不及,甘拜下風!”

    先前他們的對話沒人聽到,這會聽徐佑對魯狗兒讚不絕口,還以為真的發生了奇蹟,一個個翹首期盼,爭著瞧熱鬧,看看這個十里八鄉有名的魯傻蛋能不能射中文虎。

    魯狗兒走到中年人面前,支支吾吾的道:“掌櫃的……我,我猜是,是‘兌’卦!”

    中年人一愣神,滿臉驚訝,竟半天沒有言語。其他人看出端倪,也都嚇得不輕,先前出言戲弄魯狗兒的人猶自不信,問道:“掌櫃的,你說話啊,魯狗兒到底射中了沒有?”

    中年人站起身,伸手揭下燈壁上的畫,裡面赫然寫著一個字“兌”。

    “中了,真的中了!”

    “神,這狗兒幾時有這樣的才氣?”

    “不可能吧,或許是瞎矇的!”

    “你去蒙一個看看……”

    眾人先前見徐佑矗立良久都沒猜謎,想必沒有把握射中謎底,再者也不會有人把三萬錢拱手相讓,所以全當是魯狗兒自個猜的,沒想到徐佑會幫忙作弊。

    “掌櫃的,你賣弄了一晚,譏嘲別人才學不夠,沒想到最後竟然被一個傻子解了謎題,敢問心中作何感想啊?哈哈哈哈!”

    “不錯,怪不得我們射不中,原來這是給傻子出的謎題。”

    中年人性情倨傲,言語也不好聽,別人來猜謎不中,或者猜的謎底離題太遠,他都會出言嘲諷,無形中得罪了一大片,要不然也不會有人失敗後拉來朋友幫忙,為的就是出一口惡氣。

    這會眼看著魯狗兒猜對了燈謎,哪還不把剛才受到的嘲諷原數奉還?中年人肚子裡憋著火氣,冷冷道:“雖然你射中了,但我來問你,此瘦辭怎麼解?”

    他絕對不信一個傻子能夠射中這樣極有難度的瘦辭,問題應該就出在剛才魯狗兒跟徐佑交談的那一會工夫。不過他也想不明白原因,徐佑不像知道答案的,更不像對三萬錢不動心的貴人,可不管怎樣,他得試試魯狗兒的底細。

    “什麼怎麼解?”魯狗兒茫然,道:“我不是射中了嗎?你快些給我錢就對了,解什麼解!”

    中年人哼了一聲,道:“解的開,再說錢的事!”

    立刻有人看不下去了,道:“掌櫃的,你這是耍無賴!誰規定射中了謎題,還要解的?願意解,是人家心好,不願意解的,是人家懶得搭理你,趕緊給狗兒三萬錢,否則我拉你去見官!”

    週遭亂成了一團,有人支持魯狗兒的,有人眼紅不忿的,吵吵著支持中年人追根問底。徐佑拱拱手,高聲道:“諸位,聽我一言!今夜是喜慶良時,大家觀燈猜謎,求的是舒心和高興,不是為了爭執。魯郎君固然聰慧,但口舌笨些,大家有目共睹,不如由我代他解一解這道謎題,如何?”

    “你解?你會嗎?”

    “關你什麼事!要是解得開,你早就射虎了,還輪得到別人嗎?”

    徐佑笑道:“我確實不會,但方才聽魯郎君解過……在下畫畫不成,才學不成,射虎也不成,但口舌便利,有話學話,還是成的!”

    他說的風趣,面對眾人的奚落不急不躁,既不反唇相譏,也不自慚形穢,讓人驟起好感,不知誰喊了句:“都別鬧了,聽這位郎君解謎就是了!”

    場面終於逐漸的安靜下來,徐佑團團施了禮,道:“謝過了!《易》經有十翼,分為彖、象、文言、繫辭、說卦、序卦、雜卦。《彖》中釋義:‘兌,說也’,也就是指,兌卦,有言說的意思。《說卦》中更將八卦諸象對應八種獸禽,而兌卦,對應的正是‘羊’!”

    他指著中年人手裡的畫,道:“羊欲言,不是兌卦,又是什麼呢?”

    “解得妙!”

    人群響起熱烈的掌聲,徐佑的解釋簡單明瞭,就是不懂易經的人也聽的清楚明白。中年人神色複雜的望著徐佑,也是這時,他才確定徐佑就是那個始作俑者,魯狗兒必定受其指點才能破了這道謎題。

    “這位郎君,你解的雖然不錯,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留下畫作的女郎曾說過,單單從兌卦入手,不算真正的解了題。”

    這下連方才支持他的人都不幹了,七嘴八舌的道:“你到底有完沒完,是不是不想給錢,盡找些稀奇古怪的緣由來拖延,太不要臉了!”

    徐佑雙手微微下按,人群中的嘈雜立刻恢復平靜,道:“掌櫃的所言不假!畫畫的女郎心思玲瓏剔透,羊為祭祀之用,而兌卦也叫兌為澤,是六十四卦裡唯一表達喜悅之意的卦象。你們看畫中,頭上烈日,地上寸草不生,羊抬頭對日說話,兌為澤,澤為水,豈不是祈求風調雨順的祥兆嗎?”

    中年人嘆道:“郎君大才,今夜良宵,前來賞燈的才子何止百千,卻無人能及郎君的才華之萬一。求郎君告知名姓,明日送三萬錢至府上……”

    徐佑正色道:“我說過了,魯狗兒射中的文虎,你的三萬錢給他才是。切記,不可欺他年少,這錢若送不去,我怕這街坊四鄰也饒不了掌櫃的。”

    說完抱拳為禮,帶著履霜等人擠出人群,正要和站在對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看熱鬧的何濡等人會合,卻見蘇棠正站在不遠處的街道正中,一身淡青色的襦裙,美麗清澈的眼眸望著他,不知是歡喜還是惆悵。

    不過,徐佑的注意力都被她身邊的那人吸引,同樣的峨袍廣袖,同樣的幕籬遮面。

    人生,真是何處不相逢!
tanakh 發表於 2019-5-7 18:25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五章 吃一口陰差陽錯的醋


    竟是師其羽。

    怪不得履霜欲言又止,原來蘇棠約了這個人共度上元佳節。某種意義上說,至少互有好感,才可能攜手同遊,至於是不是郎情妾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徐佑雖然聽況肅書推測師其羽是個女郎,其實心中未必深信,只當是戲言而已。畢竟萍水相逢,後會無期,是男子,或者是女郎,對他而言沒有太大區別。

    沒想到今夜在燈市中又再次碰到,於情於理,徐佑都不能視若不見,帶著何濡等人走了過去,笑道:“蘇女郎,好巧啊!”

    蘇棠偷偷的看了眼身邊的師其羽,粉嫩的俏臉微微泛起紅暈,不知為何感覺到一點點的心虛。可她的性格向來不輸男子,思維方式也近乎背離世俗,轉念想想,自己跟徐佑又沒有任何關係,和別人一道出來逛燈市沒什麼可心虛的,輕聲笑道:“是啊,我還噹啷君喜靜不喜動,不會來燈市賞燈的呢……”

    她確實問過履霜,徐佑會不會來,履霜給她的答案是不知道。因為當時徐佑忙著解決小曲山的糾紛,和劉彖鬥智鬥勇,幾乎沒有空下來的時候,哪裡還顧得上賞燈?

    “整日悶在宅子裡,再不出來走走,頭上都快要長草了!”

    蘇棠噗嗤一笑,她和徐佑對很多事情的看法和認知都不太相同,因此常常會有爭執,但徐佑說話風趣,沒有架子,作為朋友是極好的。不過這會心裡總覺得有些尷尬,頓時萌生去意,道:“剛才看郎君大顯神威,射中上元第一瘦辭,又不動聲色的幫了那個魯狗兒的忙,今夜算是不虛此行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大家知根知底,徐佑也就不裝糊塗了,謙遜道:“此文虎其實簡單,只因涉及易經,這才難住了大家。只要稍通易理,射中不是難事。”

    蘇棠正準備告辭,師其羽突然道:“哦?是嗎,聽徐郎君這般說,應該很擅長射文虎了?”

    徐佑目視師其羽,道:“不敢,猜謎只是碰運氣,有時候猜透了出題者的心思,答案呼之慾出。若是猜不透,任你翻遍典籍,也未必能夠射中這隻虎!”

    蘇棠沒想到師其羽會插話,呆了片刻,忙道:“對了,我忘記介紹,這位是……”

    “師郎君,有禮了!”

    “徐郎君,錢塘真是寶地,不到一個月,你我已經遇到了三次!”

    蘇棠左右望瞭望,愕然道:“你們……認識的?”

    遮在幕籬詹後面的師其羽帶著笑意,柔聲道:“小小,我跟徐郎君曾在龍石山上見過兩次。”

    小小?

    蘇小小?

    徐佑猛然轉頭,直直的盯著蘇棠,眼神熾熱又悲傷。在旁觀者看來,他的眼神彷彿多年未見過妻子的士卒戍邊歸家,滿腔熱忱卻黯然發現妻子已經嫁作他人婦,錐心刺骨不足以平其痛。

    蘇棠從沒見過徐佑如此神色,心下還以為是因為師其羽叫的這聲小小太過親密所致,一時緊張的不知所措,連呼吸都急促起來,下意識的想要開口解釋,卻又驚覺任何理由都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冬至從徐佑身後探出頭來,陰陽怪氣的道:“蘇女郎,原來你的小字叫小小啊,咱們認識這麼久了,我們竟然都不知道。這位師郎君莫非跟你是舊相識?要不然就是會仙法,這才幾天啊,叫你的小字叫的這般親熱。哈,將來成親了記得告訴我們,好給你送份大大的賀禮!”

    她的嘴巴一向刻薄,跟著徐佑之後收斂了許多,但此時此刻若是忍得住,那就不是冬至了。寧可回去被徐佑責罰,也得為自家小郎出口氣再說。

    雖然她也不知道徐佑為何表現的這麼傷感,別看坊間傳的沸沸揚揚,連徐佑和蘇棠的床幃事都編排了不少,但身為局內人,她一向以為徐佑對蘇棠沒有男女之情,就算有,那也僅僅是一丁點的好感罷了,絕對不應該因為別的男子和蘇棠走的近,就失魂落魄到這樣的地步。

    不過,徐佑的心思極少有人猜得透,或許將對蘇棠的真實情感隱藏的極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聽了冬至的諷刺,蘇棠的臉色變得煞白,本來還想著解釋幾句,這會也冷了心,淡淡的道:“不勞費心,我若想成親,嫁妝還是陪送的起的!”

    秋分沒理會她們,只是輕輕的握著徐佑的手,仰頭擔心的看著,道:“小郎,你怎麼了?”

    徐佑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拍了拍秋分的肩,示意他沒事,然後再看向蘇棠。她的青絲,她的鬢角,她的眼,她的眉,她活生生的站在那裡,她叫蘇棠,小字小小。

    蘇小小!

    徐佑方才初聽這個名字之所以失神,是因為這是他穿越到這個錯亂的時代之後,唯一親眼見到得活生生的,能跟前世的時空緊密聯繫起來的人。那一瞬間,他似乎回到了學生時代,讀著李杜的詩,吟著蘇辛的詞,跟著杜牧去揚州贏得青樓薄倖名,跟著秦觀去觀賞自在飛花輕似夢,然後一同聽著綠竹的笛聲,伴著柳如是的妙舞,在雨後的清晨追逐著蘇小小的油壁車。

    青石板上滴答滴答的腳步聲,這是少年關於江南最美的夢,可蘇棠終究不是那個“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的蘇小小,這裡是楚國,一個並不存在的王朝,一個平行宇宙裡的國度。

    徐佑自重生到這具身體內,奔波亡命,疲於立足,其實也很少回想起以前的種種。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乍然聽到蘇小小的名字,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他熟悉的六朝,似乎那樣就可以跟原來的自己產生某種莫名的聯繫,似乎那樣就可以想盡辦法重新回到屬於自己的時代。

    可等他握著秋分的手,從混亂的思維中脫離出來,只能自嘲的笑一笑。就算這是六朝又能怎樣,難道真的有時空穿梭機,載著他再次回到未來?

    不可能了,沒有區別,楚國依然是楚國,蘇棠依然是蘇棠,只不過她的小字,叫小小!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徐佑頓時意興闌珊,拱手作揖,道:“對不住,我突感身體不適,先走一步!師郎君,蘇女郎,告辭!”說完轉身往燈市入口處走去,不知怎的,熱鬧非凡的上元夜,他的背影卻讓人感覺到無比的孤獨和寂寞。

    所謂主憂臣辱,何濡雖然智計過人,但對男女之事的認知向來是理論大於實際,只看徐佑的態度和神色,同樣以為他遇到了男人們都會遇到的難題——再對一個女人無意,也容不得別的男人肆意染指。

    他對師其羽冷笑一聲,道:“師郎君,好手段!不過錢塘水淺,藏不住大魚,小心有日咬了不該咬的餌,終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師其羽淡然道:“受教了!”

    何濡和靜苑一幹人等追著徐佑的腳步匆匆離去,蘇棠站立街道正中,心裡既茫然又不安。她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可又覺得錯不在己,而是徐佑太過霸道和自以為是,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就那麼冷酷的掉頭離去。

    世間男子皆以為自己是天,女人是地,高興了和顏悅色,不高興了棄若敝履,她蘇棠偏偏不一樣,她要做自己的主人,不依附任何男子,做想做的事,見想見的人,不為誰而活,也不會為了誰而負了這份初心!

    “徐郎君喜歡你!”師其羽歪著頭,看著蘇棠,語氣中透著幾分歉然,道:“或許我不該約你共遊上元夜!”

    蘇棠的眼睛泛起了微微的漣漪,強忍著搖搖頭,俏臉上的倔強讓人心疼,道:“你不瞭解徐郎君,他對很多人都好,對我……並沒有特別的不同。”

    “那,你喜歡他嗎?”

    “喜歡?”

    蘇棠突然覺得今夜的風有些涼了,縮了縮身子,道:“我不知道!我們爭吵過幾次,徐郎君固然極好,但也精明世故,處事圓滑,不像真正的讀書人那樣滿腔熱血,威武不屈。我想,或許,我和他性子不合,只能做朋友!”

    她說出這番話,心口卻莫名的痛了起來,眼前一黑,連滿街的花燈都似乎黯淡了許多,道:“師郎君,恕我不能陪你了,這會乏困的厲害,想回鏡閣休息。”

    師其羽很體諒她的心情,道:“我送你回去吧!今夜出來原為散散心,你我都沒有帶奴婢,這個時辰讓你一人走夜路,我不放心!”

    “你遠道而來,不能因為我錯過這一年一度的上元良夜。況且今夜街巷裡到處是巡夜的衙卒,比起平時的白天還要安全,不必擔憂!”

    師其羽不好再說什麼,目送蘇棠從另一邊離開,略微沈吟了片刻,快步往徐佑的方向走去。

    “徐郎君!”

    徐佑應聲回頭,看到師其羽,笑道:“師郎君,有事嗎?蘇女郎呢,沒跟你在一塊?”他是控制情緒的高手,剛才主要是太過突然,經過走這段路的緩衝,加上被冷風一吹,重新恢復了該有的冷靜和城府。

    畢竟,那一世,已經消逝在遙遠的時空,可以追思,卻不能因此亂了心智,

    這一世,才是聰明人真正需要抓住的、觸手可及的存在!
tanakh 發表於 2019-5-7 18:2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執子之手


    “小小她……蘇棠有些累了,先回鏡閣去了。”師其羽是來解決誤會的,不是來炫耀她和蘇棠的關係多麼親密,所以脫口而出的小小換成了蘇棠的名字。

    徐佑方才一直沈浸在時空錯亂的沮喪情緒裡,沒有察覺眾人之間微妙的心理變化,更不知道在別人眼中他已經成了為情所困、失魂落魄的可憐人,聞言眉頭一皺,道:“沒見你們身邊跟著下人,她是獨自回去的?”

    “是,我本來想送送她,不過被拒絕了。”

    師其羽以為說出這句話會讓徐佑開心一些,不過徐佑並不在意,反倒擔憂蘇棠的安危,問了她離開的方向,轉頭看了吳善一眼。吳善心領神會,微微彎腰後退,手握刀柄消失在人潮湧動的街市裡。

    師其羽面露訝然,道:“徐郎君的部曲精悍過人,莫非是以前徐氏的舊部嗎?”

    經過左彣這大半年的訓練,自吳善蒼處以下,這幫從詹泓手中接受過來的兵油子終於有了點精銳的樣子,雖然距離諸姓門閥的驕兵悍卒還有不小的距離,可至少能夠應付錢塘這種小地方的大多數衝突了。

    徐佑正色道:“郎君慎言!我自遷居錢塘以來,閉門讀書,安分守己,如何敢私自聯絡舊部?這番話若是被司隸府聽到,郎君想沒想過,將置我於何地?”

    師其羽自知失言,退後三步,鄭重其事的拱手作揖,道:“郎君莫怪,我一時口快,但絕無他意!”

    徐佑現在跟司隸府的孟行春正值蜜月期,倒不怕師其羽別有用心,不過身處嫌疑之地,小心謹慎總不會有錯,微微一笑,道:“即是無心之失,我若不依不饒,豈不顯得氣量狹窄?為了裝一裝大肚能容,也要說句無妨!”

    師其羽莞爾,道:“蘇棠總說徐郎君善謔,今日才知世間除了庾法護之外,真有如此有趣之人。”

    現在聽到這位空谷白駒庾法護的大名,徐佑已經波瀾不驚了,客氣兩句,道:“不知師郎君來找我,究竟為了何事?”

    師其羽沈吟一二,道:“或許由我來說不太合適,但今夜的誤會因我而起,讓兩位有情人生了嫌隙,我總不能置身事外。”

    徐佑疑惑道:“有情人?誤會?什麼誤會?”

    他越是如此,別人越以為是在掩飾,師其羽不好直言點破,儘量委婉的道:“我跟蘇棠只是初識,算是談得來的朋友,她的想法和見識與當下的女郎們極為不同,雖然有些大膽,卻讓人從心底覺得欽服。我事先並不知她和你之間互有情愫,所以冒昧相邀,共遊燈市,卻並無非分之想,郎君切莫多疑!”

    她自然聽過徐佑和蘇棠的那些傳聞,只是傳聞畢竟是傳聞,一聽就知道是牽強附會的編纂。可今夜所見,原來兩人確實有些曖昧,並不是那麼的清白。

    徐佑恍然,再看向何濡他們的表情,立刻知道所謂的誤會到底是什麼,頓時啼笑皆非,道:“這個……”

    話到嘴邊,他突然發現這事解釋不清楚。。難道告訴他們剛才在神遊物外,想的是宇宙和人類的生死起源等等高緯度的思維意識?就算辯說他對蘇棠沒有一點男女之情,此時此刻,也沒有人真的相信。

    怪只怪聽到蘇小小這個名字給他的觸動太大,以致於鬧到現在這步境地,真是無言以對。他支支吾吾,更加坐實了別人猜測,師其羽難免有些失望,道:“我原以為徐郎君是坦蕩君子,不會以那些世俗的眼光來束縛蘇棠這樣的女郎,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徐佑眼看越描越黑,顧不得許多,道:“此事雖然湊得巧了,一時說不明白,但我敢保證,絕不會因為郎君和蘇女郎同遊一事,就與她心生嫌隙。郎君儘管放寬心,我們以前怎樣,以後還是怎樣,不會有任何改變。”

    師其羽鬆口氣,道:“那就好!我就知道能夠寫出人面桃花的人,絕不是無情之輩!”

    徐佑拱手道:“若無他事,就此別過,郎君若是在錢塘多些時日,有閒暇可到靜苑一晤。”

    “怎麼,郎君急著回府,可是有要事待辦?”

    徐佑一愣,笑道:“倒也不是,燈市逛的差不多了,左右是這些小玩意,瞧多了也膩。”

    “或許是因為此間的燈謎太過簡單,所以郎君才提不起興致?”師其羽輕笑道:“哦,忘記告訴郎君,那幅日下青羊圖其實是我畫的!”

    徐佑之前為了表示謙遜,曾說這燈謎十分簡單,只要略通易經,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射中謎底,這不是當著和尚罵禿驢不長頭髮嗎?不過他的臉皮向來夠厚,絲毫不見尷尬,眼中透露的驚訝細膩的表現了演技派的真正技術,同時還不忘反擊,道:“可那掌櫃的說,畫師是一位女郎……”

    師其羽並沒有被徐佑看出任何慌亂,所以幕籬的偽裝效果實在太好,他正在想以後出門是不是也戴一個玩玩,聽師其羽很坦然的說道:“我昨天讓清芷送過來的,郎君在山上見過她,可能還有印象。”

    “怪不得!”徐佑嘆道:“郎君的畫我極喜歡,本來還打算找那掌櫃的買回來。這會遇到真佛,就不必捨近求遠了,郎君若有舊作,可開個價,我願收入家中日日觀摩賞玩。”他又哭喪著臉,道:“當然了,望郎君看在大家熟識的份上,不要開價太高,我現在窮的快揭不開鍋了,如果太貴,實在買不起。”

    師其羽強忍著笑,道:“難得郎君喜歡拙作,是在下的榮幸。開價就不必了,送你幾幅就是了!”

    “那可不成,得來太過容易的東西都不知道珍惜。只有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能彰顯郎君畫作的價值和我的誠意!”

    徐佑義正言辭,師其羽覺得有趣,跟著他演雙簧,道:“行,我想想……要不一文錢吧?貴不貴?”

    徐佑一揖到地,肅然道:“活菩薩!”

    兩人先是頓了數息,然後同時大笑起來,師其羽手扶著旁邊掛燈的柱子,幾乎直不起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卻又呆呆的望著遠處,身上散發的寂寥隔著厚厚的幕籬都能感覺的到。

    徐佑試探著喊了一聲,道:“師郎君?沒事吧?”

    師其羽回過神來,道:“想起了一些往事,失禮了!說起來,這是到錢塘之後,我第二次笑的如此開懷。多謝郎君!”

    徐佑有意沖淡略顯傷感的氣氛,打趣道:“哦,那我定要問問第一次是遇到了什麼人,竟然比我還善謔?總不會是庾法護親至錢塘了吧?”

    不知為何,跟徐佑接觸的越多,總是自然而然的在唇角溢出笑意,師其羽道:“那人沒有幽夜逸光和空谷白駒這樣響亮的名聲,只是走街串巷的賣芋頭的老丈,他遇到過一位妙人,寧可花五十文買……”

    “買兩個談善芋,還非說是買學問,對不對?”

    師其羽失聲道:“原來是你!”

    徐佑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是我!”

    師其羽凝望著徐佑,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道:“徐郎君若是沒有急事,可否陪我在燈市裡再走走?那日有人自盡,無奈辜負了龍石山的美景,今夜不想再辜負這一年一度的上元良夜!”

    徐佑瞧得出,師其羽滿懷心事,頗為惆悵,也沒多想,權當結識一位朋友,側身禮讓,道:“請!”

    師其羽不喜歡太多人跟著,那次龍石山上僅帶了兩個侍婢,後來也趕走了,這次逛燈市更是一人未帶,徐佑體貼入微,僅留下左彣以應對突發狀況,其他人各自結對去玩耍嬉戲。這樣其實也好,有他這個郞主在,大家或多或少都會收斂些,並不能盡興。

    “不是因緣也並頭……此乃韻字!”

    韻的繁體字是韻,一個音,一個員,取諧音和會意,獨具匠心。

    “萬國衣冠拜冕旒……這個謎底是命字,分開為叩一人,含頌揚之意,上佳。”

    “綠林豪傑舊知名,射《孟子》中一句。我想想,有了,謎底為‘昔者竊聞之’。”

    “自寫家書寄弟兄,射《論語》一句。咦,這個出題者不是好人,竟設了多處陷阱來誤導我。”

    “徐郎君,若是射不中,我可以勉為其難的教教你!”師其羽才跟徐佑混了多久,說話的風格已經被帶的跑偏了不少,故意調侃他,想看他吃癟的樣子。

    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一定黑,真是至理名言!

    “笑話!這麼簡單的謎題,還用的著你出馬?啟予足,啟予手!掌櫃的,對不對?”

    答案自然是正確的,徐佑取了禮品,是一株綻放的玉蝶寒梅,粉紅中透著蛋白,輕柔素雅,極為美麗。放到鼻端,似乎能感受到冬日裡的凌冽寒風也吹不散的陣陣清香。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徐郎君偏愛菊,天下皆知,今日卻捧著梅花不放,莫非見異思遷了不成?”

    徐佑隨手將梅花遞給師其羽,道:“梅花以韻勝,以格高,我這樣的在凡俗中掙扎浮塵的人不配擁有它,且贈予郎君,方不辱其氣!”

    師其羽沒有反應過來,被徐佑將梅花塞進手裡,手指尖雖然一觸即分,卻讓她心頭狂跳了幾下,甚至忘記了回絕。

    “走,下一個!”徐佑逛到下家,抬頭一看,噗嗤笑道:“師郎君,快來看,這個有趣,只畫著一扇門,射《詩經》裡的一句詩。哈,這門估計是三歲小兒所畫,彎彎扭扭的十分可愛,只是跟你比起來略有不如。”

    “徐郎君,你的意思是說,我的畫作只能跟三歲小兒相比了是嗎?”師其羽畢竟不是普通人,很快收拾心情,將那株梅花緊緊握在手裡,走到徐佑身旁,故作惱怒狀,瞪著他看。

    不過很可惜,幕籬隔開了兩人的視野,徐佑看不到這一幕。

    “不敢不敢!我還等著你一文錢賣我畫作呢,怎麼會自斷後路呢?”徐佑一本正經的作揖,請師其羽上前揭燈謎,道:“師郎君,這次該你了,請吧!”

    “此謎又有何難?吁嗟闊兮,不我活兮!”師其羽口中吟誦,隨手揭開謎面,燈壁上果然寫著這兩句詩。

    徐佑感概道:“誰出的這道謎題,倒是用了點心思。不過比起‘吁嗟闊兮,不我活兮’,我更喜歡這首詩的另外兩句。”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正是!世間所有的情愛,無非包含在這八個字當中!我多句嘴,師郎君婚配了沒有?”

    “沒!”

    師其羽只說了一字,拿了射中謎底的小禮品,也不搭理徐佑,掉頭往下一家走去。

    徐佑微微一愣,笑著搖搖頭,跟著去了。

    兩人從燈市的一側開始,輪流逐家射文虎,並且只挑別人射不中的題目,你來我往,無有不中。連續射中三十七個燈謎時,終於引起了路人們的注意和圍觀,不少人跟隨身後,只想看他們到底能夠射中多少。

    於是,永安十二年的上元燈市形成了一道罕見的奇觀,徐佑和師其羽在前,四五十人在後,每中一題,立刻響起震天的歡呼聲,比周邊燃放的爆竹都要熱烈和沸騰。

    燈市本就是為了熱鬧,沒人在意那點奉送的小禮品,所以每家射燈的攤位都迫不及待的等著兩人前來,為這一難得的盛舉再添上一把柴火。甚至有些人臨時出了謎題,張貼在現做的花燈上,悄然掛到路旁的樹上和門框外,等著徐佑他倆來射虎。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兩位郎君已經射中了五十七隻文虎了,我大楚自有燈市以來,從未聽聞過這樣的事,厲害,厲害之極!”

    由於人太多,後面的人擠不到前面去,便有人好心高聲報數。人群裡響起回應,道:“沒有刁鑽古怪的謎題嗎?讓人家射的這般容易?”

    “誰說沒有,好多都是戲謔之作,可照樣難不住人家啊,能有什麼辦法?”

    “到底是什麼人,竟有如此的才學?”

    “我看著像是徐佑……不過人太多了,看不真切!”

    “徐佑??幽夜逸光徐微之?”

    “是他?那怪不得,我看咱們錢塘的讀書人,也只有徐郎君才能連射五十七隻文虎。”

    “別給你們錢塘臉上貼金,徐微之可是義興的,和錢塘有什麼關緊?”

    “住在我們錢塘,編戶也在錢塘,自然是我們錢塘的人。你哪裡的,怎麼說話呢?”

    “想打人?我諸暨的,怕你?”

    “諸暨?好啊,原來是你們這些狗才!鄉親們,就是他們諸暨人不讓錢塘湖改名西湖,百般阻撓,今日打了他,為錢塘湖出口氣!”

    這些關於地 域的紛爭並沒有影響到徐佑和師其羽,兩人一鼓作氣,又連中七個謎題,將記錄追加到了六十四,正好一人三十二道,不分勝負。

    眼前忽然一空,竟到了燈市的盡頭,這裡只剩下一家,只有一盞燈,上面寫著一個字:

    屍!

    屍體的屍,大喜的日子,搞的這樣晦氣,不怪沒人來射,冷冷清清的,跟別家大不相同。

    不過既然走到了這裡,要有始有終,徐佑對鬼神沒有什麼忌諱,負手來到燈下,仰頭沈思。

    屍——射《論語》兩句!

    此題難就難在此處,射一句就已經不容易,要從聖人的灑灑萬言裡找到破解謎題的一句言辭,或者四五個字,或者七八個字,或者在開頭、中間和結尾,大都跟原來的語境和喻義沒有關聯,要考慮諧音、會意、拆解等等等等,更別說找兩句合在一起來射虎,難度不是加倍,而是成平方的增長!

    徐佑徘徊不定,一時難以破題。師其羽對論語的研究或許沒有徐佑那麼通透,畢竟徐佑容納了後世眾多大師們研究論語的智慧和成果,但單單以對論語的熟悉而言,徐佑就不能跟師其羽比了。

    她凝思了片刻,心中已有答案,若是此時上前射虎,將以三十三對三十二,贏了徐佑這一局。

    她邁出了一步,剛欲伸手,手指尖似乎又傳來了剛才觸碰到徐佑時那若有若無的溫暖。

    邁出的腳,又悄悄的縮回了袍擺之內。

    “有了!”

    徐佑只顧著思索謎底,沒有注意到師其羽的小動作,興奮的道:“吾與點也,誰能出不由戶!”

    揭開謎面,徐佑回頭望著師其羽,笑道:“承認,承認!”

    師其羽看著他的笑容,心中並無絲毫輸掉了比賽的鬱悶,反而能夠從他開心的笑容裡產生歡快的情緒。照她以前的性子,讀書做學問最是認真,跟家中兄弟姊妹論起詩文來,可是從來不曾相讓的。

    很怪!

    師其羽將它歸結為初到異地,心緒變化的緣故。

    正在這時,一隻足履從師其羽後面砸了過來,徐佑站在對面正好看到,急忙拉住她的手,往旁邊錯開身子。師其羽猝不及防,腳下踉蹌幾步,差點倒在徐佑的懷裡。

    足履擦著花燈砸到牆上,這時徐佑才發現整個燈市已經打鬧起來,數十人摩拳擦掌,叫囂著什麼諸暨人滾出錢塘,混雜著江東特色的罵詈之言,場面真是熱鬧極了!

    左彣適時出現,他一直隱在暗處,沒有打擾徐佑和師其羽射虎,道:“郎君,先離開吧。估計這裡得亂上一會,衙卒已經往這邊趕過來,應該不會鬧出大亂子的。”

    “好,咱們先走!”

    徐佑話音剛落,打鬥的人群蜂擁而來,眼看要拉他們下水,如小孩子一般哇哇大叫,高聲道:“跑!”

    他拉著師其羽的手,從這邊的出口跑著離開,左彣優哉游哉的步行斷後,卻一直和徐佑保持著五步的距離,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五步之間,他可以保證徐佑的絕對安全,就算師其羽突然想要刺殺,不管用什麼法子,也絕無可能成功!

    左彣不懂女人,這會的師其羽哪裡還有力氣刺殺,被徐佑握住了手,藏在幕籬下的臉蛋火燙火燙的,幾乎從耳根紅到了臉頰,整個身子都軟了幾分,腦海裡空蕩蕩的,不知是空白了,還是失去了意識,反正想要掙脫徐佑的手,卻又沒有辦法做到,只好隨著他像瘋子一樣,狂奔在上元夜的街頭。

    十九年了,師其羽循規蹈矩,跟所有門閥中的女郎一樣,知書達理,溫良恭讓,卻從未試過,生命裡有這樣的瘋狂!

    她那雙近乎完美的修長玉手,從冰涼,到溫和,再到熾熱,腳步也隨之輕盈了起來。

    遠離了吳縣,遠離了紛擾,就這樣吧,讓冷風吹過耳畔,放肆,這一晚!

    (很多人問,丸子,女主呢?其實,該出現時啪嘰就出現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5-7 18:2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百四十七章 錦泛畔,候郎來


    接連跑了兩個街巷,直到一座石拱橋上才停了下來,徐佑和師其羽扶著欄杆,急促的喘著氣,側耳聽著燈市那邊的嘈雜聲漸漸歸於平靜,想起剛才抱頭鼠竄的狼狽,不由大笑了起來。

    按說經過剛才的患難經歷,於情於理,師其羽都應該摘下幕籬,和徐佑坦誠相見,這才是真正的朋友相處之道。不過奇怪的是,徐佑沒有提出來,彷彿根本看不到幕籬的存在,師其羽也若無其事,依然隱藏著自己的真實面容。

    “師郎君,沒想到你跑的比我這個習武之人還要快,有沒有這麼怕死啊?”徐佑的風寒才好,身子虛弱,跑的急促些,立刻上氣不接下氣,可他轉過頭來卻還不忘調侃師其羽。

    “我不是怕死!”

    師其羽比徐佑更不好過,心口跳的要蹦出來似的,好一會才有餘力反駁,道:“我是怕跑得慢,連累了郎君!”

    “是嗎?我突然想起一個故事,兩個人在野外遇到了餓狼,相顧失色逃跑。其中一個跑得快些,一個跑得慢些,跑得慢的人終於沒有了力氣,絕望的喊著‘別跑了,你跑的再快,能比餓狼還快嗎?’,跑得快的人回頭笑著說‘我不需要比狼快,我只要比你跑得快就行了’!”

    師其羽先是一呆,繼而笑不可遏,身子伏在欄杆上,幾乎直不起腰。過了許久,笑聲漸止,她痴痴的望著橋下的溪水,清澈見底,平如銅鏡,倒映著天上的明月,銀輝勝雪,妝點著世間最美的畫卷,可偏偏這畫卷裡只見幕籬重影,不見如手中梅花一樣盛開的容顏。

    徐佑沒有再說什麼,負手立在一旁,仰頭遙望著冬夜的暮色,他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了顧城的《門前》裡的一句話: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皓月當空,如此良夜,郎君可有詩助興?”師其羽突然說道。

    徐佑愣了下,笑道:“詩是有的,不過要你的畫來換!”

    “得來太容易的東西都不知道珍惜,要付出足夠的代價,才能表現我的誠意,是不是?”師其羽輕笑一聲,道:“好!郎君一首詩,換我十幅畫!”

    “你學的倒挺快!好,一言為定!”

    徐佑如今詩名在外,推辭不得,況且抄詩這種事,做第一次臉薄,第二次臉紅,第三次就習慣了,他沈吟片刻,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師其羽口中反覆吟誦,良久,良久,突然起身,對著徐佑一揖到地。

    “今夜得郎君這首詩,於願足矣,我……該告辭了!”

    徐佑沒有挽留,後退兩步,同樣的作揖回禮,灑然笑道:“夜露風寒,早歸為佳,郎君珍重!”

    師其羽凝視徐佑半響,慢慢走下石橋,卻又停下腳步,背對著他,道:“我明日返回吳縣,欠郎君的十幅畫,等郎君有閒暇至吳縣時再雙手送上。”

    徐佑嘆了口氣,道:“這是要賴賬的先兆啊……師郎君或許不知,我困在錢塘,那裡也去不得!”

    “以郎君的大才,這天下何處去不得?如今只是虎落平川,且需忍耐,終有一日會嘯聚山林,聲名響徹南北。”

    徐佑放聲大笑,道:“借你的吉言!若是有自由離開錢塘的那天,我定當前往吳縣拜會郎君。”

    “錦泛春水西岸,有桃李萬株,在下翹首以盼,靜候郎君!”

    師其羽手持梅花,飄然遠去,離別時刻她沒有再刻意學著男子說話,聲音驟然輕柔起來,如微風拂柳,悄無聲息的撩動了整個江南的春意。

    徐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巷裡,鼻端似乎還能聞到縈繞不去的幽香,眸子裡透著若有若無的驚訝,自嘲的笑道:“況肅書這狗鼻子,果然沒說錯!她原來真的是個女郎!

    “我還以為郎君早看出來了!”左彣一直待在橋下,等師其羽離開,緩步來到徐佑身後。

    徐佑沒好氣的道:“我要早看出來,剛才逃跑時豈會主動去拉她的手……”

    楚國男色昌盛,男子之間同榻共眠不過尋常事,平時裡勾肩搭背,把臂言歡,都可以視作友情的象徵,而不是卿卿我我的基情四射。徐佑初始還不習慣,但時間久了,入鄉隨俗,倒也勉強能夠接受,要不然也不會在孤山上讓顧允為他梳頭。

    所以方才緊急關頭,拉起師其羽就跑,一來是下意識的動作,二來,其實也未必沒有小心思,想再驗證一下她究竟是男是女。

    若是普通女子,猛然被拉住手,總會有些許不安和掙扎。無奈幕籬這種神器實在太逆天,徐佑無法看破她的神色,也不好一直拉著手,剛出了燈市就放開了,所以直到剛才份別的時候,師其羽不再刻意的掩飾聲線,才敢真正的確定她是女郎!

    幸好這不是理學大盛的時代,女子被摸了手就要斷臂以全貞節,師其羽最後肯表露身份,說明並沒有責怪徐佑舉止魯莽。

    此女才華絕世,熟諳諸家典籍,對儒佛玄道都有極為深厚的造詣,可交談中卻不見一點孤傲,每每言之有物,發人深思。更難能可貴的是,她該說笑時趣味盎然,該做事時進退有度,時而颯爽,時而溫潤,既不像袁青杞神秘莫測,難以接近,也不像詹文君深陷塵世,無法自拔,更不像蘇棠那個小丫頭幼稚的可氣,堪稱徐佑重生以來遇到的最合脾性的女子。

    只是,世間事難以兩全,師其羽若為男兒身,徐佑自然喜不自勝,可以傾心結交,或許可以成為摯友。

    可她偏偏是個女郎,這倒有些為難!

    “說起來,你幾時看出來她是女郎的?”

    “郎君拉著她在前面跑,我跟在後面,看她步態裊娜,跟男子大不相同,這才發現的。”

    峨袍寬大,可以完美的遮掩住身段,只要徐走方步,很難從步態看出破綻。也只有剛才一時情急,不顧姿儀的狂奔,才讓左彣看出了端倪。

    “易釵而弁者多有,可能像師其羽瞞過這麼多人的眼睛,卻很不簡單。”徐佑又望瞭望師其羽離開的方向,心想她肯定經常化裝成男子行走四方,並非那些深閨中養出來的嬌花可比,卻不知真實名姓,到底是不是師氏的女郎。

    “郎君不必擔心,師女郎身後有人跟著保護她,不會有什麼意外。”左彣見徐佑沈默不語,以為他擔心師其羽的安危。

    “哦?幾個人?”

    徐佑早猜出師其羽的身份非屬尋常,道理顯而易見,尋常人家的女郎根本沒有機會讀那麼多的書。在這個知識被大多數士族牢牢掌控的時代,寒門難出貴子,並不是一句空話。想讀書,從啟蒙開始,所需要的人力財力物力就不是一個小數目,若想讀的好,讀的通透和深入,更是難上加難。

    “四個人,兩男兩女,修為都還不錯!除了吳郡的門閥,別家應該找不到這樣的部曲!”

    左彣晉位小宗師,眼光和視界已非吳下阿蒙,能被他誇句修為不錯,至少也是六七品的高手了。

    “吳郡門閥……”

    徐佑喃喃道:“吳郡門閥不外乎四姓,顧陸朱張。莫非是陸緒敗在我手,陸氏的人不服氣,特意派了個女郎來找我麻煩嗎?”

    左彣聽的糊塗,道:“她又不會武功,學識也未必勝得過郎君,怎麼可能找郎君的麻煩呢?”

    “你啊,有時候想找麻煩,未必用得著武功和學識……”

    徐佑沒有跟左彣解釋太多,他搓了搓手,口中呼出的白氣都要結成冰了,道:“走吧,去找其翼他們。今夜玩的盡興,時辰不早了,也該打道回府,好好的睡上一覺!”

    和何濡等人在燈市入口碰頭,方才的騷亂被衙卒果斷的鎮壓了下去,抓捕了幾個人。徐佑問了緣由,才知道是因為錢塘和諸暨的地域之爭,而他的歸屬是始作俑者,頓時好氣又好笑,道:“南人北人互罵,南渡的僑民和原住的民眾互罵,僑民裡早渡江的和晚渡江的互罵,現在倒好,都是吳郡的人,也開始罵詈起來。這到底是從哪裡傳來的習俗,遺毒千年不絕!”

    “這要從遠古說起,炎帝、黃帝和蚩尤統率部落,先後交戰數次,黃帝得土德之瑞,和諸部落合符釜山,統一了華夏。但各部落有各自的風俗習慣,包括文字、飲食、衣冠和學問等等,數百年後,互相融合了一部分,但也保留了一部分,而保留的這部分就成為日後不同地方的人互為攻訐的起始。時人倚重家族,以郡望為榮,但凡有人嘲諷,哪怕不涉及自己,也要反唇相譏,這,其實跟部落時期的征戰沒有根本上的區別。”

    徐佑點點頭,道:“其翼說的有理,華夏文化的本源,只有四個字,和而不同!所以有百家爭鳴,有夷夏之分,這是不同,但大家鬥來鬥去,終究還是炎黃子孫,這就是和!”

    “和而不同!”何濡讚嘆道:“郎君的見識已達入微的妙境……”

    “好了,別說這些沒用的。”何濡誇起人來沒完沒了,徐佑真是怕了,道:“嚴陽,查點下人數!”

    嚴陽立刻前後查了一遍,道:“除了吳善,所有人都在!”

    “好,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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