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寒門貴子 作者:地黃丸 (連載中)

 
tanakh 2019-4-8 20:34:5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92 106214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4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十五章 入骨殺機


    也是這時,他才知道兩人的屍體已經被找到,死者家眷帶著數十人跪在縣衙門口不起,還有人作證說看到屍體是從至賓樓裡運出。不過幸好早一步讓黃祁他們出了城,現下死無對證,席元達並不怕顧允能將他如何。

    果不其然,到了縣衙,顧允對他十分的客氣,並不是對待人犯的態度,簡單問了問昨天的事,說起外面民眾喊冤,他身為錢塘縣令,只能如此行事,要席元達這幾日先不要離城,等案情查明還了他的清白再走不遲。

    席元達哪裡肯困在此地,搬出了杜靜之,說道尊相召,不敢延誤,若有跟案情相關的事宜詢問,他自當親來錢塘,聽候發落。這一番扯皮一直扯到了中午,顧允不鬆口,席元達也不敢真的甩袖離開。午時剛過,鮑熙突然來報,錢塘湖邊冒出來一條白蛇,而詹文君就在現場,還發現了先前丟失的鹿脯。

    此次錢塘之行,處處碰壁,幾乎深陷絕地,所有的起因,都是這塊神鹿的鹿脯,席元達此時再想走也不可能了,何況他也想看看白蛇是真是假,跟著鮑熙去了錢塘湖。行至半路,詹珽和苦主竇棄也被李定之和杜三省帶衙卒押著一同前往,席元達瞬間有了不詳的預感,但騎虎難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哪個靈官?”

    “喏,就那個,天師道揚州治的消災靈官席元達,我在吳縣時見過,聽說……嘿嘿……”

    “聽說什麼,別賣關子,回頭我請你喝酒!”

    那人壓低嗓音,道:“聽說這個席元達是吃狼奶養大的,沒人心,做事狠絕……”

    “啊,那還能當靈官?”

    “杜祭酒的螟蛉義子,能一樣嗎?”

    席元達聽不到這些議論聲,他也對這些螻蟻民眾的話不感興趣,盯著詹文君身邊的白蛇,似乎想要發現一點破綻。

    無論如何,他絕對不信,世間有白蛇,且恰好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錢塘湖畔!

    這是詭計!

    詹文君見他不言不語,將手中鹿脯遞給鮑熙,道:“鮑主簿,請你過目,這是敝府部曲剛剛從白蛇的洞穴中找到的。”

    鹿脯殘缺了一大半,沒有沾染一丁點的灰塵,也不見腐爛變質,鮮嫩如剛做成時的模樣。鮑熙接了過來,交給竇棄,道:“竇郎君,你仔細看,是不是你丟失的鹿脯?”

    竇棄被突兀出現的白蛇嚇的六神無主,以為天降神物,必有所報。他惡事做多,又篤信鬼神事,此刻連話都說不完整,面對鮑熙深沈的目光,手腳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我也不知……”

    “嗯?”

    鮑熙淡淡的道:“杜祭酒賜你神鹿的鹿脯,是何等榮耀之事,你竟然連鹿脯的形貌都記不清晰?”

    大冷的天,竇棄汗如雨下,偷眼去看席元達,道:“這,這……”

    杜三省怒聲道:“問你話,看什麼別人!快說,不然我先治你個不敬之罪!”他是錢塘縣尉,主掌刑盜事,正是竇棄這等遊俠無賴的剋星。

    竇棄失色,跪了下來,道:“是……不,不是……”

    “到底是,還是不是?”

    “我那塊鹿脯跟這塊有……有些相似,但……但缺了一半,又過了月餘,實在,實在分辨不出……”

    席元達突然道:“問鹿脯真偽不急,我倒是想先問問郭夫人,這條白蛇,是真是假?我聽聞寧州越州等地有人用白漆涂於蛇身,可以以假亂真,愚弄百姓,方便詐取錢財。說不定這條白蛇也是如此,三位郎君,何不上前驗看一二?”

    “這……”杜三省猶豫了下,道:“白蛇神異,見人不避,若我等貿然上前,恐驚擾逃竄,傷及周邊民眾……”

    “即是神物,自然不會傷及無辜!”席元達冷哼一聲,道:“諸位不願,那我就親自動手了。”他攸的伸手,不見如何動作,從身後衙卒腰間抽出鋼刀,就要將白蛇斬於刀下。這是席元達式的解決問題的法子,既然詹文君所有的謀劃都出自這條白蛇,那先將白蛇斬殺,自然讓她無計可施。

    簡單,粗暴,卻很有效!

    鮑熙大驚,道:“席靈官,不可造次!”

    詹文君冷冷一笑,萬棋上前橫在了他和白蛇之間。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時有人大聲道:“殺白娘娘了!”

    “殺白娘娘?誰敢?誰敢?我跟他拚命!”

    “席元達,天師道的消災靈官!他拿著刀,啊,大家快看……他要殺白娘娘了!”

    “好老狗,說書人果然說的對,道人都不是好東西!”

    後面的人都看不到前面的情況,但以方圓五米為界,每一處人堆裡都有一人在神情激動的說席元達殺白蛇,然後被身邊人往四周傳播,不消片刻,圍觀的上千人盡人皆知,一時群情憤慨,起鬨的,喊嚷的,擠靠的,場面近乎失控!

    此等關頭,顯出鮑熙的急智,斥道:“席靈官,要惹起民亂,別說是你,就是杜祭酒也難辭其咎!你一時焦躁,卻害得杜祭酒惡名加身,其心何安?”

    席元達從來不把黎庶百姓放在眼中,不然也不會想要在此刻斬了白蛇,可人過一百,山山海海,放眼望去,全是黑壓壓的人頭,根本看不到邊,那種聲勢,等閒難見。他心中一虛,又斜眼看到朱睿混在前排的人群中,正對著他冷眼旁觀,那種從心底發出的無力感,真是憋屈的要死,手中鋼刀仿若千斤之重,終於緩緩放下。

    鮑熙鬆了一口氣,立刻派出衙卒,安撫了一會,才讓人群漸漸恢復了平靜。

    “好,權當白蛇是真!”

    席元達將鋼刀擲地,惡狠狠道:“神鹿的鹿脯乃我師尊親制,各位何不來問我真偽?”

    李定之一直沒有開口,老態龍鍾,氣都喘不上來,道:“靈官不要介意,我們也是為了早日找回鹿脯,讓大家都安心。既然靈官說了,我厚顏請教,此鹿脯真否?”

    席元達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這是真的鹿脯,不然這些時日的種種謀劃豈不成了笑話,剛要開口,卻見詹文君走前幾步,用只能兩人聽見的聲音道:“席靈官,你可想清楚了,至少有十數人可以作證,這條白蛇本來是條細小的普通青蛇,在錢塘湖邊棲息多時,偷了鹿脯後才變作通體雪白,要不是只吃了一半,很可能羽化飛昇,蛻變成人。說到底,還是杜祭酒法力高深,製成的鹿脯是至寶神物,引得靈蛇也動了偷盜之心……”

    席元達登時住了口,若是否認,世間僅有七塊神鹿鹿脯,各有去處,又哪裡尋來別的神鹿鹿脯讓青蛇變白蛇,換言之,豈不是說杜靜之是個騙子?可若是承認,鹿脯被白蛇偷走,這是神靈異事,屬於佳話,無論如何也扯不到至賓樓頭上,又怎麼藉此吞下詹氏的萬貫家財?

    兩難之間,唯有權衡利弊,時至今日,詹氏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日後再尋機會也不是不行,而杜靜之在江東多年養望形成的巨大名聲,卻不能有絲毫的損傷,這可是他們兩師徒立身之本。席元達只覺腹中火氣越來越旺,真的想不管不顧大殺一場,手指緊緊一握,青筋暴起,又緩緩鬆開,目光彷彿要將詹文君碎屍萬段,一字字道:“不錯!這就是在至賓樓裡丟失的鹿脯,承蒙郭夫人尋找,我代道尊謝過!”

    詹文君笑了笑,道:“杜祭酒造福蒼生,我心懷敬仰,能做些許小事,靈官不必掛懷!”

    鮑熙捻了捻鬍須,道:“既然鹿脯找回,可稍後請靈官到縣衙做個證,詹郎君和竇郎君也去,簽字畫押,由明府銷案即可。”

    席元達不作聲,算是默許了,他以為詹文君的計策僅止於此,也不想節外生枝,一心想著秋後算賬。詹珽和竇棄面面相覷,也無話可說,他們本就是棋子,身不由己,也沒有選擇和做決定的權力,席元達都認了,他們幾個膽子敢反抗?

    只是任誰也想不到,七塊鹿脯奪取七家士族的億萬家財,六處皆順利完成,唯有錢塘詹氏,佈局最為縝密,計畫百無一疏,先後動用了兩位靈官,耗時兩月有餘,最後竟然栽在一條白蛇身上,尤其還不清楚這條白蛇的來歷,栽的莫名其妙,實在讓人無語凝噎。

    鹿脯事畢,天師道在錢塘可謂一敗塗地,席元達心中怒氣不問可知,正要掉頭去縣衙簽押後離開,天空中猛然響起一陣笛音,綿綿長長,若有若無,可偏偏在耳邊徘徊不去。一直盤臥不動的白蛇猛然一動,紅信吐出,彷彿聽到了神明的召喚,游弋著身子,沿著河岸的草叢,往西邊去了。

    人群頓時起了騷動,鮑熙怕出意外,高聲道:“杜縣尉,你帶眾衙卒分成一行,組人牆,攔住民眾,任何人不得近前,違者可立斃。”

    杜三省官職雖在鮑熙之上,但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轟然領命,大聲將鮑熙的話傳了開去,一眾衙卒全都鋼刀在手,映著日光,折射出冰澈入骨的殺機。老百姓大多怕事,再愛湊熱鬧也不至於湊得被立斃當場,所以騷動能夠維持在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不至於鬧的不可收拾。

    詹文君也緊跟著下了命令,讓所有部曲圍著白蛇前行,既不能讓外人接近傷害白蛇,也預防白蛇混進人群受傷。說來也怪,白蛇不知受了什麼影響,只沿著河岸的路線行進,如此亂哄哄的的局面維持了不到盞茶的時間,白蛇在一處宅院前停了下來,然後一閃,竟從牆角的小小破洞鑽了進去。

    席元達愣了一愣,等他反應過來,白蛇已經不進了蹤跡。詹文君的聲音隱約傳入耳中:“……白蛇乃天地神物,不能丟失……此宅主人必不會見怪……我當親自賠罪……”,然後是李定之顫顫巍巍的聲音:“這裡似乎是魏太僕卿的舊宅,多年荒廢,恐已無人安住……”接著是鮑熙做了決定:“……如此,可先破門進去,尋到白蛇後再出來就是……切記,不可毀壞器物,諸遭折損,由你郭氏負責……”

    砰!

    院門被詹文君手下的部曲用力撞開,眾人一擁而入,席元達來不及阻止,並且也沒有理由和藉口組織,渾身上下一片冰冷,到了此刻,他終於明白詹文君想要做什麼了!

    天暖如春,可每一道陽光,彷彿一道道鋒利的冰刀,在席元達身上,割出了千萬道血痕,

    入骨,

    入肺腑,

    全是殺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4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十六章 互不退讓


    太僕寺卿掌廄牧、輦輿之政,通俗點說,也就是管馬匹的“弼馬溫”。不過楚國偏處江南,缺少產馬地,所以不重馬政,太僕寺卿雖位居三品,實則沒有多少實權。可不管怎麼說,畢竟是三品高官,兩千石的俸祿,作為前太僕寺卿的別院,此處的陳設未免過於簡陋了點。

    這所別院由三進不算大的院落成品字排列,綠瓦紅牆,斑駁不堪,院落間由拱門和迴廊相連,沒有花木和山石點綴,更沒有遊池和竹林等世族常備的風雅物,周圍反倒佈滿了桐梓木製的長桿,懸掛著各種形制的道幡,蓮花為頂,荷葉為制,隨風而動,氣象陰森。且在正中的位置安放一座古樸的三足銅爐,頭作獸首,尾成鳥翼,周身雕刻著蟠螭花紋,積厚十餘寸的香灰,似乎仍有人不時在此焚香祈神。

    “都說魏公清廉如水,朝野莫能比者,由此間別院可見一斑……”

    李定之搖頭晃腦,張望著四處,口中讚歎不已。杜三省最看不慣他這幅模樣,道:“此宅荒廢日久,殘破些也是應當的。我們進來找白蛇要緊,別東拉西扯,浪費大家的時間。”

    “你……”

    “好了,不要爭執!”鮑熙臉色一沈,道:“杜縣尉,你帶人去左院搜尋,注意洞穴和角落處。郭夫人,勞煩貴府部曲到右院尋找,若有蹤跡,立刻派人來報。李縣丞,你和我一起進樓內找找看,說不定會有發現。”

    “諾!”

    正在眾人準備各自搜尋的時候,從一側的拱門走出來八個紫衣童僕,纖弱清秀,年約十三,臉上敷了厚厚的香粉,白的沒有絲毫的血色,在陽光下透著詭異和陰冷的味道,眼光更是呆滯無神,若是仔細去看,連瞳孔都比常人大上一些,齊齊伸手擋住了詹文君等人的去路。

    竇熙皺眉道:“李縣丞,你不是說此宅荒廢已久嗎?”

    李定之顫顫巍巍的乾咳了一聲,道:“魏氏遠在會稽,魏公仙逝後,沒有他人來此居住,此宅確實荒廢不假。可能魏公的子孫為了睹物思人,派了奴僕偶爾過來看守清掃也是有的。”

    他是錢塘的老縣丞,人脈廣,耳目多,對縣內各種動態知之最深,可聽他口風,似乎也不是太清楚這間宅院的事情。杜三省還待譏嘲兩句,鮑熙卻走上前去,道:“你們誰人主事?我是錢塘縣主簿,奉命入貴宅搜尋白蛇,還望通融則個!”

    不料八個童僕無人應聲,場面陷入僵持。詹文君眼角餘光看到席元達也跟了進來,不想貽誤戰機,斷然道:“白蛇的行跡稍縱即逝,不能耽擱太久,久恐生變。萬棋,你立刻帶人去找,我自向此間主人致歉。”

    萬棋知道事態緊急,也不做聲,帶著人轉身就走。一個童僕突然鬼魅般飄起,彷彿沒有重量似的,橫在萬棋身前,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滲著藍光的寒月刃,從腋下刁鑽的角度刺向她的胸口。

    萬棋目光一凝,不躲不避,屈指彈出,速度快了何止數倍,正中童僕的手腕脈門。童僕渾身劇震,短匕失手落地,還不等反應過來,萬棋欺近眼前,纖手成勾,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嚨。

    瞬間窒息的感覺並不好受,饒是這些童僕受過特殊訓練,痛覺比起常人要弱化了許多,但還是忍不住張嘴發出啊呀呀的聲音。

    也是這時,眾人才看清這人是個啞巴,並且不是天生殘疾,而是被人用利器割去了舌頭,斷處齊整平滑,幽黑成紫色,顯見不是短期內的傷口。

    鮑熙神色微微一變,看向杜三省。杜三省心領神會,厲聲道:“好賊子!來人,將他們拿下!另,封鎖此宅,仔細搜尋,不得有一處遺漏!”

    席元達先是在外面遲疑了一下,等好不容易擠開水洩不通的圍觀人群來到院子裡,已經是雙方對峙的局面。見到紫衣童僕出面,焦慮的心隨之平靜下來,決定再看一看,要是他們能就此阻止鮑熙和詹文君,將其逐出府去,那麼他也沒必要出頭。畢竟那篇不知何人杜撰的《元陽靖廬別傳》提過西湖邊上有天師道的道教總壇,他當時看過一笑置之,以為是哪個狂徒信口胡言,根本沒往這方面去想,可此時白蛇突兀現世,錢塘湖易名西湖,再結合詹文君的表現,立刻敏感的意識到這篇文章的狠毒險惡之處。

    只是為時已晚!

    席元達明白,今日已經徹底失去了先機,再暴露別院是天師道所有,難免會讓人浮想聯翩,將此地和元陽靖廬結合起來,那樣的話,對杜靜之的名聲會有巨大的損傷。

    這也是徐佑用計的精妙之處,席元達就是明白了一切,可患得患失之下,依然不能在第一時間做出最明智、最果斷的抉擇。每一步都將他逼到絕地,然後又給他留有一分的希望,但在希望過後,卻極盡所能的殘忍的摧毀一切。

    席元達再如何顧全大局,以他的性格也受不了這樣的戲弄,崩潰爆發,只是早晚而已!

    盤算的雖好,可誰料到詹文君如此果斷,竟然不管有人阻攔,欲讓手下強行進入院子裡搜尋白蛇。席元達的幻想破滅,正要發話表明此宅已經由魏度轉贈天師道,非是無主之地,就算鮑熙代表了官府,也不得無令擅闖。但話到嘴邊,還沒來得及開口,紫衣童僕竟對萬棋動了刀,還是衝著胸口要害,存心置人於死地。

    楚國定鼎江東百年,律法逐漸趨於完善,敢動刀殺人的不是沒有,可大都在私下偏僻無人的所在,事後還要好好的處理痕跡,才可保證萬無一失。更別說今日錢塘湖聚集千人,還有鮑熙李定之杜三省這樣披著綠皮的官府人員,衙卒遍地,眾目睽睽,紫衣童僕這樣的行為,無疑於自己作死,怨不得別人。

    到了這步田地,席元達再不能遲疑,暴喝一聲,道:“住手!”他縱身一躍,擋在紫衣童僕和鮑熙等人之間。

    鏘!鏘!

    一眾衙卒反應迅捷,全都擎刀在手,寒光四射如萬箭齊發,指向席元達。鮑熙上前一步,面色威嚴,斥道:“席靈官,你要做什麼?”

    席元達知道此時退讓不得,大喝道:“此處別院已由魏太僕的嫡孫魏度贈與杜祭酒,當下為本教揚州治靖廬之一,外人不得擅闖!”

    聲音傳了出去,立刻在門口的人群中引起了騷動,不知是誰說道:“哎呀,天師道真的在西湖邊上有靖廬啊?”

    “奇怪,怎麼以前從來沒聽過?”

    “是啊,我們道民禮拜神靈、思過修善時還要特地去西城那處清虛靖廬,卻從未聽過此地。”

    “你們說,會不會是元陽……”

    “還是你思緒靈泛,這是很有可能的……元陽靖廬別傳裡不是說了嗎,混元指西湖邊而建成元陽廬,後來被教中忤逆之輩霸佔……啊?”

    “這……方才席靈官親口承認,此地是揚州治的靖廬……那,那,杜祭酒他,他豈不是……”

    “住口!杜祭酒絕不是這樣的人!我不信此地是元陽廬!”

    “都別吵了,等等看,等等看!是不是元陽廬,有縣衙的諸位郎君在,總會大白於天下。”

    外面的議論傳入席元達的耳中,引得他一陣急怒,但事態緊急,兩害相權取其輕,卻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為今之計,只有搬出天師道和杜靜之,才有可能阻擋鮑熙!

    “哦?”鮑熙皺眉道:“方才在外面時怎麼沒聽你言語?”

    席元達呼吸一窒,難道他能說怕對杜靜之影響不好,所以猶豫了那麼一會?拿出無賴潑皮本性,道:“我方才說了,只是主薄心急,沒有聽到。這些人,”他指了指紫衣童僕,道:“都是祭酒身邊服侍的童子,天生殘缺,口不能言,思緒也比常人呆滯幾分,見諸位破門而入,身帶兵器,形容極惡,以為是歹人賊子,故而急切下動武防身,非是有意行兇。”

    論口才,十個席元達也比不上鮑熙一根手指頭,他冷冷道:“先前進來之時,我已經當面表明了身份,況且門外尚有千餘百姓,任誰也知道我等不是賊人,這童僕卻持刀逞兇,是何居心?”

    席元達知道說不過鮑熙,把心一橫,道:“鮑熙,你區區一個錢塘主簿,有什麼資格擅自搜尋我天師道的靖廬?真要來搜,去讓顧允寫了手諭,親自向祭酒求告,若得允諾,再來囂張不遲!”

    “白蛇現世,茲事體大,顧明府曾允我便宜行事,所以算不得擅闖。你一個消災靈官,無品無階,與齊民無異,竟敢直呼明府名諱,如此不敬,實屬膽大妄為,就不怕給杜祭酒招來禍事嗎?”

    “禍事?”席元達凶相畢露,猙獰笑道:“我天師道傳教百年,上可扶乩請神,下可畫符震災,主上器重,萬民敬仰,怕什麼禍事?倒是你,不敬神明,私闖靖廬,難道就不怕給顧氏惹禍嗎?”

    李定之和杜三省面面相覷,心中忐忑,畢竟杜靜之威名赫赫,輕易不能招惹,都起了退堂鼓的心思。鮑熙知道現在已經是騎虎難下的局面,神色一端,雙手抱拳於左上,道:“我家明府上無愧於天,下無悔於地,持身平正,秉公行事,豈會怕惹禍?來人,將這些童僕拿下,誰敢阻攔,一併拿了!”

    三軍之災,生於狐疑,杜三省遲疑了一下,眾衙卒互相觀望,也跟著呆在當場。緊急關頭,幸好詹文君及時大喝,道:“萬棋,聽到鮑主簿的命令了嗎,還不動手拿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5
第二卷 東南形勝

第九十七章 借你頭顱一用


    萬棋手指一緊,啪的一聲,紫衣童僕的喉結被捏成粉碎,鮮血噴出四濺,軟綿綿的倒在地上。然後纖手一揮,郭氏的精銳部曲一擁而上,將剩下的七個童僕團團圍住。杜三省見死了人,也知道後退不得,再猶豫下去,回去無法向顧允交差,跺了下腳,抽出長刀,帶著衙卒猛衝了上去。

    七個童僕自然不願束手,手持寒月刃意圖反抗,卻在錢塘衙卒和郭氏精銳部曲的一番圍攻下全被拿住,死了三個,被俘四個。他們的修為雖然不錯,可有萬棋這個高手在,加上人多勢眾,站著道理和官府的上風,相比之下形成了絕對優勢,根本沒有一絲勝算。

    席元達頭上青筋暴起,怒喝道:“老狗,爾敢?”正要動手,可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朱睿,腳下如同生了根,挪動不了分毫。

    他向來恣意,一言不合就可能動手殺人,但遇到朱睿三次,全部吃癟,簡直要憋悶的吐出血來。

    有朱睿盯著席元達,讓他不能妄動,其他再無阻礙,詹文君和杜三省份頭帶人衝入院子。先是有衙卒從左側院落的房間找到了三名被綁的女子,經過杜三省簡短問詢,得知她們是錢塘人士,家在山中偏遠鄉村,於睡夢中被掠至此。還有兩名一同被掠來的女子昨日被帶了出去,不見了蹤跡,也不知是死是活。

    這時有人喊道:“白蛇白蛇!”,詹文君急忙帶人追去,見白蛇在右邊院落的牆角處游弋盤旋,聽到人聲,竟從一處蓬鬆的鼠穴鑽入了地下。忙命部曲挖開地面,深入七尺有餘,卻意外發現了兩具屍體,衣衫盡去,手腳被折斷,胸前和身下要害處有刀痕,死態淒慘無比,不過屍體沒有腐爛,讓那三名女子辨認後確實是同掠而來的女子。

    外面早有人攀上牆頭圍觀,看到這一幕,齊呼白蛇顯聖,為冤死之人昭雪。牆下的人看不到院中發生了何事,急忙詢問,一傳十十傳百,不消片刻,人盡得知在天師道的靖廬裡發現了女子慘死的屍身,頓時輿論大嘩!

    有人如喪考妣:“這裡真的是杜祭酒的靖廬嗎?我不信,不信!”

    “那還有假?消災靈官親口說的,那些鬼模鬼樣的童僕就是杜祭酒的貼身侍童……”

    有人幸災樂禍,道:“我就說嘛,元陽靖廬別傳裡早明白告訴你們了,天師道中出了忤逆之人,可你們偏偏不信!”

    “哎!可憐,可憐,不知誰家的女郎,竟落到如此下場。父母聞之,該如何肝腸寸斷!”

    “心如蛇蠍,畜生不如,下的這般重手!求天師開眼,一定要還她們一個公道!”

    杜三省久掌刑名,深知這種事不可能只有偶然一起,馬上勒令手下掘開左右兩進院落裡的所有地面,果不其然,短短時間內,挖出了十七具女子屍體,還有數十具枯骨,初步查驗,應該大都在荳蔻年華,死因各異,但都在生前受到了殘酷的折磨。

    接到稟報,鮑熙臉色陰沈,凝視呆在原地的席元達,道:“這就是你們揚州治的靖廬?席元達,有何話說?”

    席元達手足冰涼,他終於明白先前紫衣童僕為什麼不管不顧的貿然動手,原來院中還有活著的女子,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故而不得不動手阻攔。至於埋在地下的屍首,都做了處理,埋有秘藥除臭除痕,就是獵犬也等閒難以發現。誰料到白蛇似有通靈之術,引著詹文君找到了屍體,大事去矣!

    “這……此宅乃魏度所贈,這些屍體可能之前就已經埋在了院中,與……與天師道無關……”

    站在他對面的朱睿搖了搖頭,眼神憐憫,彷彿在嘲諷席元達敢做不敢當,非大丈夫所為。

    “魏度那邊,我們自會派人去查!”鮑熙同樣搖頭,道:“至於你,先跟我回縣衙去吧!”

    席元達後退了兩步,道:“我是天師道的人,你不能羈押我……必須得祭酒同意,我才能跟你走!”

    “人命關天,別說是你,就是天師道在揚州治的所有有關人等,都不能逃脫律法的制裁!”鮑熙對朱睿施了一禮,道:“勞煩朱郎君,為我錢塘百姓拿下席元達!”

    席元達見勢不妙,腳尖一點,將剛才打鬥時掉落地上一把寒月刃從下往上,飛刺朱睿的小腹,然後一掌拍出,真氣縱橫,風聲嘯嘯,攻勢凌厲之極。

    他先前後退那兩步,正是為了利用這把寒月刃,此份心性,倒也不負消災靈官的名號。

    朱睿面色不變,竟迎著寒月刃衝了上去,絲毫沒有躲閃的意思。同時一拳擊出,和席元達正面交鋒,一招一式,樸實無華,卻化繁為簡,大巧不工,氣象開合之間,盡顯博大和雄渾。

    啪!

    寒月刃刺在朱睿的小腹間,席元達大喜,道:“受死吧!”他知道寒月刃上塗有劇毒,見血封侯,無藥可治,朱睿如此託大,死有餘辜,一時欣喜若狂,掌風大盛,力求將他斃於此地,以雪心頭之恨。

    不料朱睿的腹部一吸一鼓,寒月刃倒射而回,比去勢更快了三分。席元達這才看清,方才那一下竟是刺在了朱睿腰間革帶的虎頭銅扣上,根本沒有對他造成傷害。

    席元達大驚,來不及變招,空中側身閃過寒月刃,氣息隨之一弱,就和朱睿拳掌相擊,一股大力湧來,連綿如山洪暴發,磅礡浩瀚,噗的吐出一口鮮血,身子倒飛而出。

    按說他跟朱睿實力相差並沒有看上去那麼大,交手兩次,第一次是吃了大意的虧,被一招擊敗,第二次是朱睿偷襲,所以提防不及。而這一次,是他謀定後動,先下手為強,幾乎用盡了全力,縱然不能勝,但至少可以逼退朱睿,逃出生天。誰知這個武痴看似莽撞,於武學一道卻天賦驚人,能在轉瞬之間,以革帶誘使他進入翁中,變被動為主動,又是一招擊敗了他,還傷到了肺腑。

    砰!

    席元達撞到身後的牆上,勉強壓住翻騰的血氣,眼角餘光看到牆頭騎著一個看熱鬧的人,計上心頭,雙腳往後倒踢牆壁,然後借力翻騰而起,一把抓住那人衣襟,拋向空中高處,對飛身追來的朱睿道:“你不救他,摔下來就是個死。吳郡朱氏,可是見死不救之輩?”

    朱睿無奈,他固然覺得此人死活與己無關,可錢塘湖邊無數百姓都看著這一幕,要是真的不管不顧,事後必然被家中長輩責罰。他斧鑿刀刻一般的臉上終於浮現了怒容,大吼一聲,改變方向,放過了席元達,縱身將那個倒霉蛋接住放到了地上。

    “哈哈哈,朱睿,後會有期,我早晚要你的命!”

    席元達大笑聲中,身子躍向牆外,眼看要沒入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消失不見,一道劍光凌空襲來!

    矯若游龍,氣勢如虹!

    席元達被這道劍光照的睜不開眼,如何閃躲的過,危急關頭,長袖舒展,從袖中飛出四個核桃大小的鐵球,空中相撞後激射出百餘枚閃著藍光的細針,遮天蓋地迎上了劍光,身子往後又翻回了牆頭。

    這是他保命的法寶,動用了無數財力才由越州尋來的能工巧匠打造而成,有且只有這四個,用完就作廢。所以剛才跟朱睿交手也沒有用,此時生死關頭,只能全都舍了出去。

    劍光驟然一收,凝聚成閃耀的一點,接著綻放出千萬朵劍花,叮叮噹噹聲不絕於耳。等到劍光斂去,一人蒙著面,從空中落下,手中寶劍流光四射,沾滿了細小的毒針。

    席元達見那人一劍破百針,還用內力將毒針吸附在劍身之上,以免傷到下面的圍觀群眾,頓時驚駭莫名,不知哪裡來的這般高手,心中懼意更盛,竟然躊躇著不敢躍下牆頭。

    正在這時,剛才翻遍了院子也沒抓到的白蛇突然從旁邊竄了出來,席元達一眼瞥到,真正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今日之敗,所有的緣由都是因為這條白蛇,否則鮑熙哪裡來的藉口闖入宅院之中?不進宅院,那麼關於屍體的一切秘密都不會暴露,他又何至於要倉皇逃離?

    都是白蛇!

    白蛇!

    席元達接連受挫,每次都是看到希望又歸於絕望,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白蛇的出現是摧毀理智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暴喝一聲,跳回院中,打到一名衙卒,抽出鋼刀,然後手起刀落,將白蛇砍成了兩段!

    “什麼白娘娘,什麼顯聖通靈,都得死,都得死!”席元達被濺了一身蛇血,面目可怖,看上去如同鬼魅。眾人圍成一團,卻不敢上前!

    噗!

    席元達的聲音戛然而止,只覺胸口一痛,低頭望去,一把鋼刀從後心穿過胸口,冒出來一截血淋漓的刀刃。

    “朱睿……你敢殺我……”

    朱睿慢慢走到席元達身前,神色滿是憐憫,湊到他耳邊,極低的聲音說道:“你不死,揚州上下難安!為了天師,也為了朱顧門閥,更為了揚州百姓,只好借你頭顱一用!”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6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一章 老聃瘦金書


    錢塘縣衙後院,房內一燈如豆。

    “席元達本不該這般死去……”

    顧允搖了搖頭,不管此次衝突的起因為何,他一來秉承家族意志,二來為了徐佑這個朋友,三來為了屈死的百姓請命,都會責無旁貸的參與到這場波詭雲譎的爭鬥中去。但殺席元達卻非他的本意,顧允樂天知命,沈迷畫作,性情豁達而趨歸自然之境,若不是形勢所逼,實在不願讓作畫的雙手沾染血腥。

    “席元達死有餘辜,也是不得不死,箭在弦上,不發則傷己,明府何必介懷?”

    鮑熙起先並不願意顧允牽扯進來,在他心中,顧允雖然聰明絕頂,但還沒有做好準備,官場江湖從來都不是柔情脈脈的所在,步步荊棘,殺機遍佈,一著不慎就可能賠上身家性命。所以當初甫一見面就不顧往日情誼,出惡言警告何濡,為的就是多給顧允一些時間,能讓他在錢塘縣令的位置上磨練一下心性,沒料到徐佑的到來,詹文君的反抗,詹氏和天師道的博弈,讓一切變得脫離了原來的計畫,

    因此他不得不獨上明玉山,知曉何濡的所有佈局後,經過深思熟慮,向顧氏做了詳細的匯報。顧氏門閥出於種種原因,最後同意顧允以錢塘縣的名義參與進來,但一定要控制事態發展,不能徹底得罪天師道,或者說不能讓天師道有藉口發起反擊。

    故而席元達是不得不死,他要不死,杜靜之就很難脫身,杜靜之脫不了身,孫冠不管為了面子,還是為了天師道內部的團結,都不可能善罷甘休,那時候必然會造成無法預計的損失。

    朝廷,君上,太子,門閥,天師道和佛門,在永安十一年的這個冬日,正處在一個無比脆弱的平衡當中,一不小心,就可能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引起各方面的劇烈動盪和權力更迭。

    縱然在某些計絕天下的才智之士的眼中,這種動盪註定要發生,可不是現在,也不是由徐佑顧允這樣的小人物來觸及,時候不對,所有人都沒有準備好!

    還要等!

    等一個契機!

    顧允對鮑熙的話不敢苟同,道:“席元達擅行殺戮事,死有餘辜不假,但也要集問、查核明白之後,再由有司明正典刑,殺之以儆天下。像現在這般,先用計將其困於絕境,再逼而圍捕殺之,未免有傷天和……”

    鮑熙心思動了動,道:“此次用計,皆是徐郎君所謀。我觀他雷厲風行,果然非池中物,明府與其相交,對將來大有裨益。”

    此言一出,顧允大為不悅,他雖然不愛詭計,也懶得辨識人心,但天資太過聰穎,聞絃歌而知雅意,哪裡不明白鮑熙話中暗藏的意思,道:“微之神仙中人,就算有這等城府和手段,他也不屑使用。你不是說微之身邊的謀主何濡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嗎,現下又為何改了口?”

    鮑熙對何濡這個人實在過於忌憚,內心深處有十分的不願顧允和徐佑走的太近,所以明面上是褒揚讚譽,其實卻是故意想讓顧允對徐佑起反感,沒想到弄巧成拙,惹得顧允不快。

    “明府教訓的是,屬下失言!”

    鮑熙淡淡的認了錯,目光穿過縣衙的天空,投射在遠處的明玉山顛,眼睛悄悄的眯了起來。過了良久,突然道:“明府想不想知道,徐佑是如何將那半截元陽廬的石刻埋入別院當中的?”

    顧允也是好奇,道:“聽聞杜縣尉挖出元陽廬石刻後,惹得門外的千餘百姓齊齊下跪叩首,說來莫非是真的,那座別院乃是混元顯聖時立於錢塘湖畔的?”

    “是不是混元顯聖我不知曉,但我親耳聽詹文君言明,石刻確實是她事先埋好的……我只是奇怪,別院中雖然常年只有八名紫衣童僕,但這八人精善武功,怎樣才能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偷偷埋下石刻,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哦,還有一事忘了稟告明府,”鮑熙拿出一張拓紙,呈於顧允身前,道:“這是從石刻上拓下來的字……”

    “噫!”

    顧允眼睛一亮,騰的站起來,一把奪了過去,到燭台下觀望起來,越看越是著迷,忍不住喝道:“好字!”  然後對鮑熙斬釘截鐵的道:“石刻在哪裡,我現在就要看!”

    跟縣衙裡的靜謚不同,明玉山今夜燈火通明,各個院落之間奴僕來回走動,山間小道也有人端著酒水菜食絡繹不絕,壓抑了太久,在贏得第一步的勝利後,享受一下短暫的喜悅,既可以緩和郭府眾多下人部曲們一直以來的緊張情緒,也能讓大家在絕望中看到堅持下去的曙光。

    “元陽廬石刻上那‘元陽’兩字,七郎你用的什麼書體?天骨遒美,逸趣靄然,結字疏通,迥異當世,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當初石刻的事一直由左彣負責,從選石雕刻做舊,再到將徐佑親書的元陽二字摹刻噴漆,何濡沒有過問,自然也沒見過。直到石刻被挖掘出土,才得以一睹芳容。

    徐佑笑道:“既是老子所書,仙凡有別,書體從未見於人間,不正是理所當然嗎?”

    何濡嗤之以鼻,他對書法僅止於興趣,並沒有太多在意,既然徐佑故弄玄虛,也就懶得追問,端起一杯雪泥酒,閉著眼睛慢慢品嚐,頗有賢士狂狷之風。但履霜就不同了,她在清樂樓中長大,要學琴曲,還要學書畫,又在袁氏這樣的儒宗待了多年,對書法的酷愛幾乎是本能的反應了,所以對這個話題保持著興致盎然,道:“據說老子曾做過周王朝的史官,騎青牛出函谷關後羽化成仙,世間並無真跡流傳,郎君是如何學得老子書的?”

    詹文君坐在一旁,墨玉般的眸子在徐佑臉打了個轉,道:“書法一道文君不懂,但觀前朝諸多名家,最善長的也無非一種書體而已。郎君之前的字已經近乎技矣,偏偏又能獨闢蹊徑,創古今未有的新書體,實在讓文君欽服不已!”

    徐佑可以跟何濡瞎扯淡,但面對詹文君還是不能如此恣意,道:“不敢當!這種書體乃是我偶然在一本古籍中尋得,臨摹了一段時日,尚不成熟,也不完善,可惜毀於大火,再也無緣得見。為了追憶先賢,我自己給了它起了個名字,叫瘦金書!”

    宋徽宗趙佶初習黃庭堅,後又學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並雜糅各家,取眾人所長且獨出己意,最終創造出別具一格的“瘦金書”,以韻趣見長,有別於之前的所有書體。徐佑學書時臨摹過一段,但終究還是喜歡王羲之,所以學王書有七分,學瘦金書僅五分而已。只不過王羲之的書體接近當世,有蹤跡可尋,而瘦金書間隔了數百年,變化之大,足以讓何濡等人歎為觀止。

    徐佑心中暗道:對不住了趙老兄,我先借您的名頭用一用,想必以您的才華,沒了瘦金書,還能創出胖銀書,不要跟我計較才是。

    “瘦金?”履霜美目泛著漣漪,道:“字好,名稱更好!”她何等心思,知道徐佑不過假借古籍來表述謙遜而已,像這等出類拔萃的書體若是書家隱居深山,自甘寂寞,尚可能成為世之遺珠,既然著書立說,顯見不是世外中人,那就不可能不為世人所知。

    她莞爾一笑,並不揭穿徐佑,身為奴婢,這點識趣還是有的!

    詹文君呵的一聲輕笑,卻不肯放過徐佑,道:“不知郎君可還記得那本古籍的名字,我願廣散錢財,求來為郎君作臨摹之用。”

    徐佑張張嘴,啞口無言。詹文君和履霜對視一眼,同時掩口而笑,幾乎跌坐一團。美人成雙,各擅勝場,真真讓人不知此間何世!

    何濡這時也喝完了一杯雪泥酒,冷眼旁觀徐佑跟詹文君交談,突然插口道:“今日殺了席元達,杜靜之必然大怒,接下來如何在刺史府和天師道中周旋,還得仰望顧允出面斡談。他能直接上陳朝廷,比起我等方便實多,七郎你明日還得再去會一會這位顧明府,和他交交心,免得書生意氣發作起來,壞了咱們的大事……”

    徐佑點點頭,道:“你跟鮑熙已經談的足夠明白,我想飛卿不會再有牴觸心理……況且殺席元達是形勢所逼,不得不為,也是讓朱顧門閥能夠接受這個計畫的條件之一。不過此人嗜殺成性,除掉他是為揚州百姓除一大害,飛卿定能理解,不會苛責於我的。”

    朱氏起先派了朱睿來協助詹文君,只是不想讓詹氏的基業毀於一旦,同時也有保護詹文君人身安全的意思,但並沒有真的決定跟杜靜之決裂。後來事態逐步發展,杜靜之開始處於下風,也讓朱氏看到了可趁之機,所以積極的進行了深度參與。加上接到鮑熙匯報之後,顧氏也在朱氏的勸說下動了心思,吳郡四姓本屬一體,多年來守望相助已經成了習慣,於是聯手給了杜靜之一個無法忘懷的深刻的教訓。

    所以才有白天那一幕,鮑熙代表官府對席元達步步緊逼,而朱睿則公開亮相,在眾目睽睽之下一刀殺死了席元達。

    殺席元達不難,難得是如何殺的理直氣壯。他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世族,或者說他身為天師道的消災靈官,身披宗教外衣,天然具備一種特殊的保護色,殺了他,要付出的代價太大。

    但徐佑的計畫天衣無縫,借白蛇之名揭開了天師道揚州治霸佔元陽靖廬,暗中掠奪民女,肆意折磨後殺人埋屍的血腥勾當。這種事放在任何一個朝代,都是驚天動地的大案子,何況安子道向來仁義愛民,接報後必然大發雷霆之怒,殺了席元達的後果,在皇帝的震怒中,也變得不再那麼的顯眼和重要。

    而殺了席元達,對天師道也有好處,所有的罪名完全可以推到他一人頭上,一個死了的消災靈官,身份不高不低,無疑是最好的揹黑鍋的對象。如此一來,杜靜之尚有幾分希望可以脫身——當然,這麼大的醜聞,揚州治祭酒的寶座是坐不了了,但能留一條命在,至少讓孫冠的面子上過得去。不然,糾纏起來,孫冠不會也不能捨棄杜靜之,發狠做出反擊,那樣的後果,包括皇帝也無法承受。

    所以,無論從哪個方面看,席元達其實都必死無疑,這是他的可悲之處,也是很多自以為是的小人物的可悲之處。

    只是身在局中,他們自己並不清楚這一點!

tanakh 發表於 2019-4-20 08:2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二章 五石散

    夜深月明,倦鳥歸巢,喧鬧的山中終於恢復了平靜,暢飲歡歌的人們擁被睡去,或興奮,或平靜,也或許會做一個關於來年豐收發財的美夢。

    徐佑和何濡沒有睡意,走出院子,並肩坐在一處陡峭的懸崖邊,沒有圍起布幛避風,身上穿著厚厚的貂絨大氅,足以將通骨的清寒隔絕在身體之外。

    “知道為什麼大多數世族都喜歡在城鎮之外設立塢堡嗎?”徐佑指著遠處依稀可見的各家世族的莊園,有大有小,就如同點點繁星墜落在鄉野之間,充滿了六朝江南獨有的特色和風情。

    “宗族鄉黨屯聚堡塢,據險自守,以避戎狄寇盜之難。自五胡之亂,衣冠南渡後,世族門閥依山佔水自給自足,部曲奴僕佃戶少則數千,多則數萬,不結塢如何保障擁有的這一切?”

    徐佑搖頭,嚴肅的道:“你說的都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哦?”何濡來了點興趣,道:“那你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最重要的是……”徐佑故意停頓了片刻,把何濡的好奇心吊到了頂點,強忍著笑,道:“在城外塢堡中居住,可以不用守宵禁,入夜後點燈也好,吃飯也好,來回走動,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比在城中可要自在多了。”

    何濡側頭望著徐佑,表情十分的無語,好一會才鄙夷道:“難為你說笑時還能緊繃著臉,比我想像中要無恥的多!”

    徐佑哈哈大笑,終於成功捉弄了何濡一番,頗為自得。等止住了笑意,道:“說笑歸說笑,但宵禁在亂世是不得已而為之,等天下昇平,海晏河清,取消宵禁勢在必行。老百姓白天勞作,官員們白天視事,商旅們白天貨殖,辛苦了一天,晚上還不讓享受下生活的樂趣,到哪能說過理去?”

    “為治安防盜計,宵禁可以讓賊子無所遁形,也非一無是處!”

    “為防盜而宵禁,是惰政!自秦漢以來,宵禁已經數百年了,可多少民宅仍然在夜間被盜竊一空?尤其在九月至二月間,夜長天寒,人多畏寒懶起,正是夜盜猖獗的時候,譬如錢塘,巡夜的邏卒加上打更的更夫,怕不下於數十人,但盜案仍然屢禁不絕,究其根本,還不是內外勾結,群體成竊?如此宵禁,又有什麼用處!”

    徐佑最反感的古代制度中,宵禁絕對排得上號。若是戰時管制或者突然緊急狀況,實行宵禁還情有可原,但古代的宵禁是一種常態,也就是說哪怕太平盛世,也要在暮鼓晨鐘的響聲中決定一天的行止。盧梭說過人是生而自由的,但無所不在枷鎖之中,宵禁看似危害並不大,畢竟古代普通民眾的夜生活單調而無趣,但再怎麼單調無趣,也不能由上位者片面的來決定什麼時候可以外出,什麼時候必須待在家裡,這不僅僅是束縛了行為,更甚者是為了桎梏其心靈,箝制其精神,遺毒千年不絕!

    何濡奇怪道:“就算宵禁不能防盜,但開了宵禁又有何益?”

    這就是眼光的侷限性了,何濡驚才絕豔,智計過人,但對經濟學一竅不通,徐佑笑道:“開了宵禁,就可以促生市易繁茂,你不覺得現在僅僅白天的東市太過單一?若開宵禁,將會有夜市,夜市未閉,還有早市,如此晝夜不絕,既方便了百姓,也讓貨殖者收穫不菲,大家齊享安樂,豈不是美事?”

    北宋開封,南宋臨安,都是沒有宵禁的,直接的影響就是讓這兩座城市變成了名副其實的不夜城,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創造了任何朝代都難以企及的經濟繁榮和文化昌盛。

    何濡笑了笑,他雖然不明白徐佑為何對宵禁深惡痛絕,但順勢利導是陰符術的強項,道:“七郎若要開宵禁,不居上位是不行的。想破此百年陳規,必須面對朝野物議,阻力之大,不問可知,就算身居上位,也未必可以做到。”

    “照你的意思,此生是無望了?”

    “那倒也不是!”

    何濡眼睛睜開,在月光的照射下,綻放出絕不遜色的光芒,道:“若是主上一意推行,就算有阻力,也必定能夠開了宵禁。歸根結底,做不到某事,不是因為此事太難,而是因為你的權力還不夠大!”

    徐佑半響無言,末了搖了搖頭,道:“你啊!不把我逼上造反的路子不會甘心……主上聖王明君,萬民敬仰,沒了他楚國哪有這幾十年的安穩,再說我這條命還是他救回來的……”

    何濡點到即止,沒有繼續說下去,關於義興流血夜的內幕他雖然知曉一點,但還不能百分百肯定,這時候沒有告訴徐佑的必要,等日後驗證明白,確鑿無疑,再告訴他不遲。

    “七郎何時去見顧允?”

    徐佑裹了裹大氅,道:“等天亮開了城門就去,你有什麼囑咐的嗎?”

    “顧允畢竟是顧氏的子弟,雖然這次大家合作愉快,但門閥不可信,有些事情不要讓他知道就好。”

    徐佑表示明白,吳郡四姓,朱武張文陸忠顧厚,顧氏雖說為人厚道,但門閥利益有時候大於一切,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將來想要做的事,太相信別人,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第二天一早,徐佑帶著左彣去了縣衙,在後堂見到顧允時,他臥在床榻上,神色渙散,披頭散髮,身上只穿著絲綿格紋的單薄袍服,腰間鬆垮垮的繫著一條帶子,赤膊光腳,袒胸露乳,肌膚白皙如玉,甚至比女子還要光滑細膩,若不是知道他是男子,真要以為是美女春睡,乍洩春光了。

    鮑熙低聲道:“明府剛行了散,稍息片刻就會醒過來,郎君稍等!”

    行散?

    徐佑愣了愣才明白過來,原來顧允服了五石散。五石散是醫聖張仲景發明的藥物,本來是為了治療傷寒,不知被哪位高人拓展了其他的用途,立刻在上流社會蔓延開來,成為當時最為時尚的社交活動。要是集會時不一起磕幾顆,然後脫衣去褲在寒風中急速快走,簡直就不能算盡興而歸。

    “無妨,我等會就是!”徐佑在蒲團上跪坐,笑道:“鮑主簿,那日你在錢塘湖畔大顯神威,面對席元達咄咄逼人卻不動如山,終使梟賊授首,不僅民間多有讚譽,在下也很是欽佩!”

    鮑熙的目光在徐佑臉上打了個轉,道:“我只是例行公事,不值一提!”說著眼神轉到左彣身上,道:“若非左郎君那一劍,席元達很可能就此逃脫,後果不堪預料。錢塘百姓真要感謝,該感謝左郎君才是!”

    左彣坐在下首,淡淡的說道:“不敢!”

    鮑熙似乎對左彣充滿了興趣,道:“聽聞左郎君曾在袁氏為部曲?”

    左彣也不去看徐佑的臉色,逕自答道:“是!左某資質愚魯,不堪大用,蒙袁公不棄,忝為一等軍候。”

    “哦?”

    鮑熙若有所思,他故意提起袁階,就是為了試探徐佑和左彣的關係。左彣要是稍有扭捏,或者擔心徐佑的態度,說明兩人還有罅隙,他身手高絕,處事穩妥,不是一般人物可比,日後如有必要,可以進行離間。但左彣直言相告,徐佑毫不介懷,由此可知,他們相得甚歡,親密無比,非言語可動,也非錢財可以收買。

    “以我所知,一等軍候在袁氏的職位並不低,郎君卻甘願捨棄一切,隨徐郎君千里迢迢趕赴錢塘,真是義士!”

    左彣笑道:“主簿有所不知,我在袁府多年,早厭倦了門閥中一成不變的生活,所以隨徐郎君出來遊歷,增長見聞,哪裡有捨棄什麼……”

    此言一出,鮑熙心頭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麼,恰在這時,顧允從醉生夢死中清醒過來,捂著額頭,支吾道:“酒……酒……”

    行散之後,也要多喝溫酒,多吃冷食,早有候在一邊的侍女端著酒送過來,顧允迷迷糊糊飲了,又吃了些食物,這才緩過神來。

    “微之,你幾時來的?我行散時正與天人神交,累你久候了!”

    服五石散跟後世嗑  藥差不多,反正就是腦海裡產生各種各樣的幻覺,飄飄欲仙,不知天上人間。徐佑上前扶著顧允下了床,道:“我也剛來不久,飛卿常服五石散麼?”

    顧允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知道微之的意思,五石散名為去病強身,實際上不過濟其**而已。我這人不好女色,若非作畫時陷入瓶頸,不然也不會輕易去服散來啟發神思……”

    就跟後世許多吸  毒人員說的那樣,服食毒  品後思維活躍,有助於藝術創造,或許真有這方面的功效,但利弊之間,要注意取捨。徐佑勸誡道:“五石散危害實大,遇此方,當立即焚燬,不能久留。以後飛卿若在作畫時覺得筆下牽絆,可來找我商議,且莫再服用此物。”

    唐代孫思邈最恨五石散,說過遇到此方,立焚勿留。一個醫聖發明瞭五石散,一個藥王深惡痛絕,也是好玩的緊。

    “好,有微之為我解惑,定勝五石散百倍!”顧允神色興奮,拉著徐佑的手幾乎要抱在一起。徐佑心中苦笑,他還有點不習慣這個時代的男人們表達友誼的方式,尤其像顧允這樣比女子更美三分的男人。

    “飛卿,呈報刺史府的公文可發出了?”

    顧允微微一笑,道:“不僅報往刺史府,還有金陵那邊,我也派了人連夜送了去。席元達有膽子斬白蛇,不給天師道扣個意圖不軌的罪名,也太對不起死去的白娘娘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4-21 09:17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三章 垂死掙扎


    白蛇自古就是神物,後來劉邦斬白蛇而得天下,讓白蛇的寓意更加深入的跟現實政權的更迭結合了起來。所以席元達或許不會因為那幾十具冤死的枯骨而致死罪,因為沒有直接證據證明跟他有關,並且天師道勢大,疏通開脫一下還有活命的可能,但他暴怒之下,一刀斬了白蛇,就算徐佑不設計殺他,皇帝也不會饒過他的性命。

    徐佑懇聲道:“此番多虧飛卿出手相助,否則詹氏一族恐成別人的囊中之物。”

    顧允正色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師道在揚州胡作非為,謀人財,滅人族,人神共憤!我身為錢塘縣令,只是盡了微薄之力,比起微之運籌帷幄,實在心中有悔!”

    “飛卿言重了,此次誅殺席元達,全仰仗諸君群策群力,我只是適逢其會,何談運籌帷幄呢?”徐佑頓了頓,道:“況且我乃代罪之身,若是初來錢塘,就四處沾惹是非,恐多有不便……”

    顧允點點頭,道:“我明白微之的意思,呈送刺史府的公文和主上的奏報裡都沒有提到微之的事,你大可放心!”

    徐佑前後密謀的對象,只有顧允一人而已,只要他不說出去,無論天師道還是其他人,都無法知道徐佑在整個事件中的作用。

    時機未到,他不想出這個風頭!

    顧允的興致轉移到獵奇上來,道:“那條白蛇,是如何困在原地不動,又如何鑽到元陽靖廬去的?”

    “元陽廬是作偽而已,飛卿切莫當真!”

    “真真假假,誰能說的清楚?現在不僅錢塘,整個揚州誰不知道混元所立的元陽靖廬已經現世,說不定過幾日就會有人前來焚香膜拜。”

    徐佑也是一笑,道:“假作真時真亦假,倒是這個道理!至於白蛇,我也所知不詳,據捕蛇者說,他有一種家傳秘藥,在地上畫圈做勢,再兇猛的蛇也要蜷縮一團,不敢稍動。其後,以笛聲做引,將同樣的秘藥鋪灑道路兩側,僅留中間可行,白蛇自然沿著事先設下的道路進入了元陽廬內……”

    “哦,還有這等奇事?”

    鮑熙突然道:“我曾在益州遊歷,確實聽聞有些捕蛇者身具異術,可讓蛇蟲隨笛聲起舞,任東任西,如臂使指,許多愚民以為神蹟,甘願供奉米帛財物,因此豪富……”

    這就是同根不同命,想想柳宗元在《捕蛇者說》裡描述的捕蛇者,苛政猛於虎,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命運之慘,讓人憐惜。而六朝時的捕蛇者,卻因為會裝神弄鬼,竟然豪富,也是一大奇觀。

    顧允撫掌神往,道:“不行萬里,怎知天下之奇?等卸下這身官服,定要和微之攜手四方,遊覽各地的人文勝跡……”

    徐佑笑道:“飛卿是要入台閣的人,若等辭官恐要數十年後。”

    “哎!”顧允垂首惆悵,手掌摸索著腰間絲帶,頗有無奈之意。

    “這有何難?”徐佑寬慰道;“以飛卿之才,在錢塘最多待上兩三年就可以左遷某郡郡守,再等一兩年,怕是要宦遊金陵。等到了那時,沿途數月時光,足以遍覽江左江右的風土人情。”

    “也對!”顧允喜從中來,道:“不如你我先約好,等我去金陵時,你一定要同行!”

    “一言為定!”

    顧允日後勤勉政事,步步高陞,未嘗不是今日約定的功勞。顧允心情大暢,突然記起一事,道:“我正要問微之,那塊元陽廬石刻上的字,是誰所書?”

    徐佑頭痛起來,推諉道:“這個我著實不知,好像是其翼在某本古籍上見過,據傳是老子手書真跡,然後憑著記憶臨摹描刻了下來……”

    “可惜,可惜!”

    顧允連道幾聲可惜,他書畫雙絕,自然對這從未見過的瘦金書視若珍寶。上次徐佑給他口齒烏髭方,字跡已經驚豔不已,但畢竟王羲之的書體脫胎於前世,有跡可循,卻沒想到世間竟還有獨成格局的瘦金書。

    徐佑又與他商議了接下來的應對之策,各自忙碌,分手告辭,送到了衙門外,顧允轉身回去,鮑熙卻追了上來,走在徐佑身側,低聲道:“刺史府明日就會派人來,內中不乏問案的高手,元陽廬裡的一切可確保無虞嗎?”

    徐佑同樣低聲道:“主簿放心,白蛇已死,來歷無處可查,沿路的驅蛇藥都已清掃乾淨,發現白蛇的蛇穴也倒灌了錢塘湖的湖水,至於元陽廬的石刻,做舊的匠人手藝精湛,等閒瞧不出破綻,就算真有人厲害到一眼識破,可誰又能說老子親手立的石刻不能歷經千年而彌新呢?”

    鮑熙目視徐佑,神色複雜,道:“郎君行事縝密,環環相扣,我自嘆弗如!”

    徐佑拱拱手,道:“朝廷接到奏報,必定會敕令州府嚴查此案,望主簿多多費神,若有疏漏,請及時補救,萬不可被人發現端倪。還有,一定要查明那些枯骨的身份來處,給這些枉死之人尋到安葬之所。如此我們於心無愧,也對黎庶有個交代!”

    鮑熙點了點頭,道:“縱遣伺察,舉罪糾紛,本是縣府該做之事。就是郎君不囑咐,我也當盡心盡力。”

    徐佑點了點頭,輕輕嘆了口氣,和鮑熙揮手作別。在外人看來,能為這些死在元陽廬中的女子沈冤昭雪,已經是極大的功德,可在徐佑心裡,卻寧可不要這些功德,也不想再有人遇到這等罔顧天理人倫的慘事。

    鮑熙望著徐佑的背影,陷入了沈思。他久在宦海,眼神練得十分的毒辣,自然看得出徐佑最後那一抹沒有言明的悲天憫人的心思。俗話說大奸似忠,大偽似善,這個徐七郎到底是忠善,還是奸偽,尚需要時間來驗證。

    幸好,徐佑坐困錢塘,他有很多時間來觀察這個人!

    元陽靖廬的出現,直接影響了揚州的勢力佈局和平衡,先是席元達的屍身被刺史府派來的官吏帶回吳縣,由揚州長史庾筍親上林屋山交給了杜靜之。接著,五十名黑甲烏羽的墨雲都封鎖了元陽廬內外,閒雜人等禁止進入三丈之內,由三吳最出名的十個仵作對屍骸進行了深度挖掘和驗查,屍檢結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為人知。但民間逐漸有傳聞說這些可憐女子是被鬼怪吸盡精血而死,死前經受了慘絕人寰的各種折磨,導致元陽廬附近夜夜聽聞鬼哭。

    還有人說,這是天師道的某種獻祭儀式,通過八十名處子的血和靈魂,可以溝通幽冥地獄的無常使者,然後驅使其千里殺人,查不到絲毫蹤跡。

    種種傳聞不一而足,甚至荒誕不經,腦洞大開,不過在船閣的有意引導下,萬條水路歸大海,輿論的最終還是指向了天師道揚州治祭酒杜靜之。

    風雨飄搖,隨著金陵司隸府派來了人,杜靜之的祭酒寶座已是朝不保夕。

    富春縣在錢塘縣下游一百多公里處,秦時已沿富春江岸置縣,故有此名稱。自漢以來,朱氏先祖定居這裡,綿延三百餘年,發展成蔚然大族,先後十一世通顯,終成吳中第一姓。

    朱氏的莊園不同普通世族的防禦性塢堡,而是沿著有“一江流碧水,兩岸點紅霜”的富春江連成一片廣闊而開放的區域,繞過密密匝匝的楓柏林,層疊獨特的院落、縱橫規整的屋脊、線條柔軟的風火牆,在縷縷炊煙中若隱若現。整座莊園依山憑勢,梯次築廬,白雲在山,星鬥在水,將風水之勝傾瀉的淋漓盡致,然後遍植桃李桑樹,阡陌交織間隱約可見茅簷雞犬,田園之妙,意趣盎然,處處可見匠人的非凡手筆,讓人見之忘憂。

    “在下都明玉,特來拜見建武將軍……”

    應門童子打量一下來人,接了拜帖,進去稟報。堂內坐著兩個人,一人黑面長髯,年過半百,看了拜帖,笑著遞給了身邊另一個年輕人,道:“杜靜之還是派人來了!”

    年輕人恭敬的接過,略一閱看,道:“都明玉?此姓倒是少見的很……”

    “也不算少見,”中年人悠閒的拂過長髯,道:“都姓始於鄭國的公孫子都,豫州、青州、益州和隴西隴右皆有族人繁衍。”

    “公孫子都?可是被稱為鄭國第一美男子的公孫闋?”

    “正是此人!所以都氏以盛產美男而出名,這個都明玉不僅身居天師道揚州治的正治一職,很得杜靜之器重,而且身高八尺,容貌秀美,武功也不錯……”

    “哦?”年輕人有了點興趣,能被眼高於頂的大伯說一句武功不錯,想來已經很了不得,道:“跟子愚比如何?”

    中年人笑而不語,對童子道:“請他進來吧!”

    年輕人也是一笑,都明玉再怎麼不錯,也確實無法跟號稱武痴的朱睿相提並論。

    這個世上,有資格跟朱睿比的人,也許,只有義興的那個徐佑了!

    都明玉進了大堂,奉上了由杜靜之親自書寫的祈福符篆為禮物,態度不卑不亢,道:“見過朱將軍!”

    中年人名叫朱禮,現任建武將軍、永嘉太守,不過世人皆知,朱禮以武職為榮,以文職為恥,所以多稱朱建武,而不名朱太守。

    “都郎君可是為杜道首做說客的?”朱禮開門見山,就如他的長刀,直來直去,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

    都明玉顯然對朱禮的性格深有瞭解,應對之間,隱現刀芒,道:“在下此來,只為看一看吳郡朱氏,是否如同世人讚譽的那般,堪為吳郡首姓?”

    “放肆!”

    朱禮還沒發話,旁邊坐著的年輕人眉頭一皺,斥道:“你區區一個揚州治的正治,竟敢大言不慚,妄議我朱氏一族?”

    都明玉目視著他,笑道:“不敢請問郎君大名?”

    “朱聰!”

    “原來是兩腳書,失敬,失敬!”

    朱聰是朱氏子弟中的異類,作為武力強宗,朱氏向來武風壓過文風,譬如朱睿,武功就是年青一代中的佼佼者。但朱聰卻不然,他自幼體弱多病,習不得武,也不感興趣,反倒喜歡書墨,至弱冠已經讀遍四書五經,可倒背如流,人稱“兩腳書”,也就是人形書櫃!

    不過兩腳書的雅號卻很少有人敢在朱聰面前提起,因為在五胡之亂時漢人常常被稱為“兩腳羊”,作為糧草不足時的三軍食物,兩者相似,故而聽著雖雅,實則血腥暗布。

    朱聰心頭一怒,剛要發作,卻見都明玉儒雅風流,不急不緩,頗有名士風度,他越是著惱,越是顯得惡形惡相,等而下之。

    不好,不能中了此獠奸計!

    朱聰收斂心神,道:“都郎君此時來富春,僅僅為了逞弄口舌的嗎?”

    都明玉搖搖頭道:“天師道在揚州的治所已經大亂,我身為正治,何來的心思逞弄口舌?只是郎君見問,不能不作答而已!”

    “好了!貴客臨門,子明不得無禮!”朱禮深知這個侄兒滿腹文章,但為人桀驁,缺乏城府,絕不是都明玉的對手,呵斥了一句,道:“都郎君覺得我朱氏如何,可否當得起吳郡首姓的尊榮?”

    “吳郡朱氏,樂圃以道學鳴,伯良以死節顯,俸佶以孝行稱,何、薛、周諸母以貞操著,而來裔又彬彬詩禮,朱氏可謂有人。”

    都明玉一句話將朱氏百年來的名人誇了個遍,就是朱禮聽了,明知他有求於己,言辭未必發自真心,但也不能說個不字,肅然道:“正是,朱氏能有如今的局面,全仰仗先君們以道學鳴,以死節顯,後輩不才,不敢說有人,只能戰戰兢兢,不辱先人名號已是萬幸!”

    三人見面至今,只有寥寥數息,可針鋒相對,彼此出招,都明玉身為外客,在朱氏的地盤上面對朱禮朱聰卻不落下風,天師道人才濟濟,由此可見一斑。

    “朱將軍過謙了,不說別人,單說子愚郎君,在錢塘以一人之力,將天師道逼迫的無所適從,放眼天下,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都明玉收了笑容,眼神凌厲如刀,望著朱禮咄咄逼人。朱禮微微一笑,道:“都郎君不像是來認輸的,反倒是下戰書一般……”

    “不錯!”

    都明玉負手而立,如鶴鳴九皋,道:“奉祭酒之命,要你朱氏立刻召回朱睿,並承諾不再插手錢塘的事。諸般前怨,可既往不咎。否則的話……”

    朱禮雙手扶著把手,身子略往前傾,一股殺人盈野的磅礡氣勢撲面而來,道:“否則,杜靜之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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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四章 各安心思


    朱禮自三十歲後已經很少跟人動手了,畢竟他身在宦海,背靠門閥,又得朱氏宗主的賞識和器重,可以調動的資源超乎想像,無論再棘手的事,吩咐一句下去就能處理的妥妥噹噹,沒什麼可以值得他親自出手的。

    所以這些年沒人知道朱禮的武功究竟到了幾品,都明玉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真的面對朱禮的威壓時還是在一瞬間屏住了呼吸,心口彷彿被千斤巨錘一下下的捶打,手腳束縛在原地,有些動彈不得。

    不過都明玉也算了得,雙腳微微一踩,力從地起,氣沈丹田,右手猛的往前一甩,長袖翻飛,意態翩然,行雲流水般退開了三步,終於擺脫了朱禮的氣場,渾身登時一鬆,背心滲出了幾道汗痕。

    “否則,天師道百萬道民,都不會忘記朱氏在背後捅的這一刀!”

    “哈哈哈!”

    朱禮仰天大笑,緩緩起身,道:“回去告訴杜靜之,他在永寧縣犯下的血案,早晚有一天我要跟他清算,席元達的死,只是給他提個醒。”

    永寧縣就在永嘉郡的治下,朱禮身為永嘉太守,有牧民安境之責。永寧縣劉氏一族,被席元達用鹿脯毒計滅了滿門,朱禮當時為形勢所逼,不能阻止,等到現在攻守之勢互換,豈有不痛打落水狗的道理?

    “再者,天師道乃是天下萬民的正一之道,區區杜靜之,土雞瓦狗輩,安敢將天師道視為囊中物?”

    都明玉冷冷道:“如此是談不攏了,在下告辭!”

    他轉身就走,朱禮突然對朱聰使了個眼色,朱聰一愣,頓時心領神會,故意用都明玉可以聽到的聲音,道:“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要不,我送他一送?”

    朱禮似乎餘怒未消,好一會才悶哼一聲,道:“去吧!”

    朱聰快步追到身邊,笑道:“都郎君,請!”

    都明玉神色淡然,拱手道:“請!”

    等兩人離開,一個紅衣女郎從偏門走了出來,年不過十六,容貌甚美,峨眉淡掃,皓齒紅唇,墨玉似的眼眸透著靈動的狡黠和機敏,蹲在朱禮身邊,為他輕輕捏著大腿,道:“阿父,子明大兄雖然讀書明理,但不通世故,讓他去和天師道的人交涉,會不會……”

    朱禮滿臉溺愛,摸了摸她的長發,道:“子明被人戲稱兩腳書,可不是只知道死讀書的書呆子。若要阿父說,他實則比這世間很多人都要精明和世故,只是,你年紀尚小,還看不透這些……”

    紅衣女郎不依的揪住朱禮的長髯,皺了皺鼻尖,嬌嗔道:“阿父,你小瞧人!”

    朱禮哎呦呦的叫著,道:“輕點,阿父的鬍鬚柔弱的很,可經不起你這般搖晃……”

    “不嘛,你要不說出大兄哪裡世故,瞧我放不放過你!”

    “好好,我說,我說!”朱禮為了保住長髯,只好繳械投降,眼神中閃過一絲玩味的神色,道:“比如方才,他明明知道都姓起始於鄭國的公孫子都,卻裝作不明白的樣子向我請教。為什麼呢?是因為前日我在翻看《左傳》時被他遇到,以他的學識,只要遠遠的看一眼,立刻知道我已經讀到了莊公十四年,公孫子都即將身死,故而瞭解這一處典故。向我請教,只不過是為了刻意討好我罷了。”

    “啊?”紅衣女郎眨了眨眼睛,秀美的臉蛋浮上一絲不可思議,道:“我還道大兄真的不知呢……”

    “兩腳書,兩腳書,胸中沒有萬卷書,誰能當的起這樣的稱呼?”朱禮笑了笑,道:“子明是有大才的,作為你大伯的嫡長子,也是你們的大兄,朱氏的宗主必定由他來繼任,世故一點,比不世故要好。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心胸不夠寬廣,眼界也流於下乘,愛賣弄小聰明,比起子愚,尚有不如。”

    朱睿看似粗鄙,其實性格豪爽,做事果斷,稱得上智勇雙全,很得家族中部曲們的愛戴。相反朱聰喜歡舞文弄墨,心計偏於文人的狡詐,身邊聚攏的也多是謀士和弄臣,兩人性格不同,自成一派,眼下還能相安無事,可將來雙方的勢力範圍擴展到了重疊地帶,家族內亂,指日可期。

    “哼,六兄就知道欺負人,哪裡比得上大兄那麼文質彬彬,知書達理!”朱禮點了點她的鼻尖,道:“子明尚文,子愚尚武,兩人走的路,是不同的道。大哥總說這世間的將來,必定是文人的天下,可別忘了,我們朱氏,三百年來,卻是依靠著武力才能雄踞三吳,屹立不倒……”

    朱禮的大哥朱仁是朱氏當代宗主,他的武功比不過老三朱禮,氣度也比不過老二朱義,智計比不過老四朱智,驍勇比不過老五朱信,但他做宗主十三年,人人欽服,名聲響徹天下,憑藉的就是獨一無二的遠見和識人之明。在眾多武力強宗還沈迷在過往的榮耀中沾沾自喜時,他已經敏銳的意識到楚國皇帝安子道將對這些擁有私人武裝的門閥進行大清洗,義興徐氏就是血淋淋的例子,而這個天下,三五十年之後,將變成讀書人的天下!

    所以,他一心求變,從朱聰開始,請了多位大儒到家中傳授學問,力求讓朱氏從武力強宗向文化強宗進行轉變,但就跟所有的變革一樣,他的做法引起了家族內的爭議,尤其這幾年,爭議變成了對抗,等到對抗變成敵對的時候,後果實在難以預料。

    紅衣女郎似懂非懂,但她生性聰慧,敏銳的察覺到朱禮談及朱聰時露出的那種輕蔑和不信任,猶豫了一下,道:“阿父,你是不是更喜歡六兄多一點?”

    出了宅院,朱聰和都明玉沿著小路到了富春江邊,一葉鯿舟繫在岸旁,蘆葦搖蕩,北風呼嘯,江上人蹤不見,只有數座峰巒,遙望著遠處的茫茫天際。

    “都正治,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講了恐交淺言深,不講,卻也不忍看你身陷絕境而不自知……”

    “郎君終於捨得稱我一聲正治!”都明玉暗諷了一句,不說不耐煩,也談不上洗耳恭聽,態度很是淡然,道:“有什麼話,請直言!”

    朱聰心中惱怒,揚州治的正治固然不容小覷,但再怎麼說,也僅是天師道內部的職銜而已,不是朝廷冊封,更不是朝廷委任,有什麼可得意的?

    “據金陵傳來的消息,主上接到錢塘的奏報,在朝會上大發雷霆,已經徹令司隸府查究此案。你也知道,司隸府是什麼地方,歷年來但凡出動司隸府的案子,就沒有一樁能夠善了的。換句話說,杜靜之眼看就要身敗名裂,你這般大才,何苦非要和他坐這條沈船呢?”

    都明玉沈默不語。

    朱聰知道有戲,繼續說道:“杜靜之狂妄自大,敢對我三叔說這樣的話,簡直愚蠢之極。我可以斷言,不出一月,杜靜之必然去位,能不能保全性命尚在兩可之間,正治想必不是愚忠愚孝的人……”

    “我忠於混元,孝於天師,對杜祭酒向來只有敬仰之心,何來忠孝之說?”

    “是我失言!”

    朱聰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腹中冷冷一笑,道:“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杜靜之作的惡事罄竹難書,追究起來,揚州治的兩個正治,五大靈官一個都逃脫不得。但我知道,都正治跟他們不同,你在句章縣的行事存有善念,雖假借神鹿鹿脯奪了句章王氏的產業,但沒有傷害人命,情有可原,在朝中疏通一下,我敢承諾,主上不會再予追究!”

    都明玉良久不言,站在江邊,臉色突兀變幻,又過了半響,嘆道:“揚州治乃天師心血所繫,若是就此毀在祭酒手中,也實在不甘心。”

    “正是這個道理!”朱聰壓低嗓音,道:“等杜靜之去位,揚州治祭酒的寶座就空了出來,正治如果有興趣,我們朱氏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都明玉不置可否,逕自上了鯿舟,吩咐艄公開船,立在船頭對朱聰揮了揮手,道:“二十天後就是下元節,我會在吳縣設齋建醮,解厄薦亡,郎君若是有閒暇,不妨來吳縣一敘。”

    下元節是水官解厄之晨,也是天師道的重大節日,朱聰聞絃歌而知雅意,大喜道:“定當赴約!”

    “是不是喜歡六兄多一點?”

    朱禮的臉陰沈了下來,紅衣女郎有點害怕,怯生生的道:“女兒不該問……”

    “沒什麼該問不該問的,就是你大伯也知道,我確實喜歡子愚多一點。他的脾氣、秉性、想法和做人做事的手段都很合我的口味,只是可惜,子愚不是嫡長子……”朱禮目光投向門外,手在長髯上摩挲著,喃喃道:“鄭伯克段於鄢,卻不知誰是鄭伯,誰又是公子段……”

    目送鯿舟遠離,朱聰回轉莊內,半途遇到了紅衣女郎,笑道:“凌波,誰惹你了,怎麼氣鼓鼓的?”

    紅衣女郎名叫朱凌波,是朱禮的第七女,也在朱氏這一代中排行老幺,很受眾多兄長的愛護,聞言瞪著秀眸,道:“還有誰!當然是你!”

    朱聰莫名其妙,道:“我好端端的,怎麼招惹你了?”

    “就是你,就是你,讓開,我要出去!”

    朱聰被朱凌波推到了一邊,搖了搖頭,不明所以,但跟都明玉達成秘密協定的喜悅蓋過了一切,也不管朱凌波的心情為什麼不好,自去見朱禮商議去了。

    朱凌波回頭望了一眼,心情沮喪,朱禮最後說的那句話,取自《春秋》的典故,鄭伯也就是鄭莊公,他和公子段是兄弟,因國君之位發生了衝突,最後莊公獲勝,公子段出逃至共邑。朱禮當她不愛讀書,必然不懂這些,所以低語時沒有避諱什麼,但朱凌波恰好在族學玩耍時旁聽過這一段故事,因而心生寒意。

    誰是鄭伯,誰是公子段?

    朱凌波雖然刁蠻任性,但人極是聰明,今日聽了朱禮一席話,許多以前懵懂不明的東西立刻想的清清楚楚。朱聰看似忠厚,實則城府深沈,要是連朱禮都明裡暗裡支持朱睿,那不久的將來,朱聰必定會奮起反擊,兄弟鬩於牆內,恐不是朱氏之福。

    難道,就不能像小時候一樣,兄友弟恭,大家平安喜樂的在一起嗎?

    難道,權力,真的可以泯滅親情,讓大兄六兄那樣的男子,也矇蔽了雙眼嗎?

    不行,我要去見六兄,讓他不要跟大兄爭了!

    朱凌波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到馬廄取了她最愛的小紅馬,打包了幾件衣服和盤纏,縱馬往北疾馳而去。

    朱聰在房內見到朱禮,興奮的腳下有點不穩,但臉上還是強忍著得意,道:“三叔,都明玉有取而代之的意圖,並邀我去參加下元節。”

    “下元節?”朱禮皺眉道:“下元節在二十天後,那時正是司隸府查案的要緊關頭,你貿然出現,會不會惹來他們的注意?”

    朱聰似乎很有把握,道:“不妨事,我去祭拜水官,名正言順,然後再找個合適機會跟都明玉碰面,不會蠢得去惹司隸府。”

    他終按捺不住,唇角溢出一絲笑意,道:“都明玉真是小人,方才在三叔面前振振有詞,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他是杜靜之的心腹股肱,沒成想,我僅僅三言兩語,就讓他倒戈相向,哈!”

    朱禮微微一笑,撫著長髯,神態悠然自得,沒有多說什麼。朱聰卻感覺到了,猛然止住了笑意,疑惑道:“三叔,難道我說錯了嗎?”

    朱禮嘆了口氣,道:“杜靜之是傻子嗎?”

    朱聰搖搖頭,道:“杜靜之身為揚州治祭酒,在揚州多年穩如磐石,無人敢動,若是傻子,其他人豈不是連傻子都比不上?”

    “那就是了!杜靜之既不是傻子,當然明白眼下的處境已是千鈞一髮。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你要是杜靜之,會在這個時候派人來朱氏耀武揚威,虛言恫嚇嗎?”

    朱聰悚然一驚,道:“不錯,他要麼不派人來,忍了這口惡氣,要麼委曲求全,服軟認錯,絕對不會像都明玉這般囂張跋扈,非但於事無補,還會激怒了我等,讓事態更加不可收拾……三叔的意思,都明玉他,他……”

    “若我所料不差,都明玉傳的話,都是他自個捏造,並不是杜靜之的本意。”

    朱聰張大了嘴巴,眼中全是不可置信,道:“都明玉為何這樣做?”

    “很簡單,因為都明玉想讓杜靜之死的快一點,揚州治祭酒的寶座也可以快一點換個主人。他此次來富春,本就是為了尋求我們的幫助而來,先前種種作態,不過以退為進,垂餌釣魚罷了。”

    朱聰滿臉羞慚,頹然道:“三叔,要不是你,我還沾沾自喜,自以為是,孰料竟入了別人預先設好的陷阱,實在心中有愧。”

    朱禮站了起來,走至門口,停下了腳步,淡淡的道:“子明,你要知道,想作朱氏的宗主,巴結討好我是沒有用的,你得拿出十二分的本事,讓所有人心服口服。都明玉的陷阱,如此淺顯和幼稚,難道你真的看不出嗎?”

    朱聰惶恐起來,道:“三叔,我……”

    朱禮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道:“你其實早看出了都明玉為謀求合作而來,卻偏偏故意裝作不知,這等伎倆,以後能不用,還是不用的好。”

    朱禮離開之後,朱聰慢慢的靠在了椅背上,臉上的羞慚和惶恐瞬間消失不見,變得冰冷的可怕,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頭,眼中透射著無比堅毅的光芒。

    為了朱氏的將來,我可以做任何事,

    也可以變成任何人,

    有時候,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我可以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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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kh 發表於 2019-4-21 09:18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五章 暗室


    柳汀斜對野人窗,零落衰條傍曉江。正是霜風飄斷處,寒鷗驚起一雙雙。

    徐佑身著青色寬袍,斜靠在一株柏樹上,極目遠眺著山的另一邊,心中萬千思緒,卻不知為何,突然冒出了這一首詩。

    今夜無月無星,愁雲密佈,密林深處偶爾驚起寒鷗,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時辰。

    秋分和履霜並肩立在身後,悄聲私語:“阿姊,小郎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怎麼半響沒有說話了?”

    “恐怕是有一點!”

    “可小郎同何郎君打賭贏了錢,應該開心的很呢。”

    履霜抿嘴一笑,俯到秋分的耳邊,道:“郭夫人被司隸府的人帶走問話,徹夜未歸,小郎豈能開心的起來?”

    秋分輕呀了一聲,道:“我倒沒想到這一層……”她的眼中透著幾分焦急,道:“阿姊,司隸府到底是幹什麼的,連小郎似乎都忌憚他們幾分。”

    “司隸府啊……”

    履霜斂了笑意,下意識的瞧了瞧四周,好像那些神出鬼沒的司隸府徒隸就在身邊某一處偷窺,她揚起下頜,眼神迷茫又帶著點不可名狀的恐懼,道:“司隸府設立於漢武帝徵和四年,有司察之任,舉使之權,可以糾百官,督奸猾,是皇帝的耳目之臣。後來經過歷朝歷代的起伏,到了當下,司隸校尉已經成了二品高官,權位之重,封侯、外戚、三公以下,皆受其監察,號稱無所不糾!咱們錢塘是小地方,尋常沒有司隸府的人走動,但在金陵城和京城周邊郡縣,說一聲司隸府來了,可以讓小兒止啼!”

    秋分不懂官制,但也知道這樣的權力實在大的超乎想像,咋舌道:“這麼厲害啊,怪不得小郎擔憂郭夫人……”

    “倒不是擔憂!”徐佑笑著回轉過頭來,道:“郭夫人自保無虞,司隸府的人再厲害,總不能強加無罪之人。只是……”

    他搖頭一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履霜秋水瀅目,注視著徐佑,低聲對秋分解釋道:“只是怕司隸府的人查到小郎身上來……”

    徐佑嘆了口氣,道:“司隸府這次派了臥虎司的假佐孟行春來查案,此人我在義興時就多有耳聞,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若是稍有不慎,很可能引火燒身。”

    這次對付天師道的計畫,處處都留下了徐佑的影子,自然也留了不小的漏洞。畢竟他先是在至賓樓和詹珽起過衝突,又多番進出錢塘縣衙,更跟著詹文君逗留明玉山,真要細究起來,以孟行春的閱歷和見識,不好說萬無一失。

    “小郎莫過憂慮,席元達既死,白蛇也身首異處,杜靜之幾乎要聲名狼藉,天師道在揚州治已經搖搖欲墜,況且還牽扯到了吳郡四姓門閥,還有太子和江夏王的明爭暗鬥,這麼多方的勢力夾雜在一起,孟行春奉上命而來,當務之急,必定是穩定揚州的局面,不會再貿然多生事端。若我估測,他縱然能夠發現些許疑點,但也不會深究到底。”

    徐佑輕噫了一聲,誇讚道:“沒想到當局者迷,還是你看的清楚明白。”他和何濡都是智計過人之輩,豈能想不到這一層,怕只怕安子道派孟行春前來不僅僅是為了白蛇的案子,如果另有密謀,很難說局勢會朝著哪一個方向發展下去。

    正在這時,萬棋提著荷葉風燈從山路的另一端走來,見到徐佑屈身行禮,道:“郎君,我家夫人有請。”

    詹文君回轉明玉山中,略加洗漱,立刻請來徐佑相見。現下兩人已經十分的熟絡,密謀時也不再讓第三人在場,連萬棋都站到了門外守候。徐佑雖然忌諱,但詹文君毫不在意,自也不能表現的太扭捏,等落了座,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卻是關於孟行春,道:“孟假佐其人如何?”

    司隸府的最高長官為司隸校尉,下設鷹鸇和臥虎兩司,兩司的長官為從事,次為假佐,所以孟行春的級別已經算是很高的了,能把他派到錢塘,足見此次事件的影響之大。

    詹文君似乎也沒想到徐佑會先詢問孟行春,愣了一下,細細回憶跟孟行春見面的情形,然後說了四個字,道:“高深莫測!”

    徐佑點了點頭,平靜的道:“能在司隸府做事,城府森嚴是題中應有之意,沒什麼奇怪的,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酷吏?”

    歷史上有名的酷吏,比如張湯,來俊臣,除去厲害了得之外,還有一個通病,就是不知變通,不懂進退,俗話點說就是一根筋,抓到點把柄,非要整的人家家破人亡,所以下場都不是很好。

    詹文君想了想,道:“孟行春雖然名聲在外,但多是以巧謀明思斷案,未曾聽聞愛用酷刑……”

    “所謂酷,並非刑訊之嚴!”

    詹文君疑惑道:“有什麼區別呢?”

    “酷吏,是要興大獄的!”

    徐佑曾讀過來俊臣編纂的《羅織經》,惡毒心計,狡詐肝腸,真真當的起一個酷字,道:“我們不怕孟行春巧謀明思,只怕他邀功心切,廣為株連,傷及無辜。可聽過一句話?‘事不止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這才是使人聞風喪膽的酷吏!”

    詹文君一驚,道:“郎君是擔心孟行春……”

    “方才和履霜說起,她以為我在擔心孟行春查到自個頭上。其實不然,我擔心的是孟行春會藉此機會,秉承上意徹底整飭天師道,更有甚者,會將天師道揚州治連根拔起,寸土不留!”

    詹文君執掌郭氏,船閣又是消息靈通,朝廷那點事知之甚詳,安子道大力扶持黑衣宰相竺道融,揚佛抑道,已經不是秘密。

    “正是有鑑於此,郎君才設計殺了席元達,死無對證,由他擔了所有的罪過。至於其他,詹氏保住了家業,郭氏也正好抽身事外,杜靜之壞了名聲,但可苟全性命,天師道失了一局,卻不至於丟了揚州。如此孫冠不會大怒,主上也沒辦法借題發揮,各方相安無事,維持當下這種脆弱的平衡,豈不是上上大吉?”

    徐佑苦笑道:“計畫是這樣沒錯,只是對孟行春這個人瞭解的太少,我有些不安……”他沈吟了片刻,道:“船閣中可有關於孟行春的情報?”

    詹文君揚棋螓首,衝著門外喊道:“萬棋,去將孟行春的卷宗拿來。”又對徐佑道:“從衙門出來後,我順道去了趟船閣,正好千琴已經整理好了孟行春的歷年行至卷宗,便拿了回來,知道郎君可能要看。”

    “知我者……”

    徐佑突的閉口不語,詹文君歪著頭,似笑非笑,好像在問:後半句呢,怎麼不說完?

    徐佑乾咳一聲,不敢再說下去,立刻轉移話題道:“孟行春都詢問了夫人什麼話?”

    “不外乎跟席元達接觸的種種,還有鹿脯的丟失始末。但他的關注重點還是在那條白蛇,問我怎麼發現,又怎麼處置的……”詹文君垂下目光,耳垂處的緋紅卻聚攏不散,道:“我看他有些不信白蛇是在西湖偶然發現,說湖邊每日行人來去,若有白蛇,恐怕早就現世,不會等到那一日。”

    徐佑笑道:“你怎麼回答的?”

    “自然是按照咱們事先商量好的那樣,回他白蛇乃世間神物,藏在洞穴中不被凡人發覺,豈不是理所應當?”

    “想來孟行春會追問,既是神物,又如何被你郭夫人找到的呢?”

    詹文君噗嗤一笑,道:“正是,知孟假佐者,徐郎君也!”她調侃了一句,算是藉此隱晦的表明對徐佑剛才沒有說完的那句話的在意,繼續道:“我回說一夜夢中有老者騎白鹿來,言及錢塘湖邊有遺失之物,至天明,攜部曲沿湖尋覓,才找到了白蛇和丟失的鹿脯。孟行春又問,夢中老者可是混元?我說不知混元何許模樣,他這才住了口,良久沒有說話,然後就問起了席元達,再不提白蛇的事了。”

    “孟行春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你這番話靠不住,但只要明面上說的通,他也沒鬼神沒轍。”旁邊的燭台茲茲一聲,不知發生了何事,閃了兩下,攸忽熄滅。由於夜深,房內只燃了這一處白燭,頓時陷入了黑暗當中,伸手不見五指,連對面而坐的兩人,也都看不清彼此的容貌。

    房間裡靜的只有呼吸可聞!

    徐佑不知火摺放在何處,也不會伺候這些燭台,加上客人的身份,只能安坐不動。可詹文君也同他一樣,沒有起身去點燭火的意思,萬棋又不在門外,其他的侍女更是離的太遠,兩人就這樣保持著身姿在黑暗中相對無言。

    咚!

    輕微到極點的一聲心跳,卻彷彿在耳邊炸開了一片響雷,詹文君的身上傳來淡淡的清香,縈繞在鼻尖徘徊不去,徐佑突然變得有點不安,好像今晚註定要發生點什麼。

    他有些期待,也有些猶豫!

    終於,他伸出手去,在案幾上緩緩向前。他不知道手該伸向何處,可冥冥中卻似乎知道,有什麼東西在案幾上等著他。

    觸摸到,就可以抓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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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kh 發表於 2019-4-21 09:1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六章 君子不欺


    “夫人,孟行春的卷宗取來了!”

    萬棋的聲音響起,讓房內的兩人同時微微一顫。時光似乎只維持了數秒,也似乎過了一生,詹文君幽幽一嘆,道:“進來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徐佑聽在耳中,詹文君的語氣裡透著些許得而復失的遺憾,卻又彷彿如釋重負的平靜如水。

    吱吱!

    木門推開了一道小小的縫隙,藉著萬棋手中提著的宮燈的餘光,徐佑終於看清案幾上那一隻纖細潔白的絕美玉手,青蔥也似的指尖,和他的手指僅僅隔了寸許的距離。

    觸手可及,

    卻又遙不可及!

    注意到徐佑的目光,詹文君飛快的縮回了手,咬著紅唇,眸子裡幾乎要滴出水來。她本是大方如男子的性格,卻在遇到徐佑後數度感覺到莫名的嬌羞和躁動,似乎蟄伏了十幾年的女兒心思,都在這一刻綻放開來,鮮翠欲滴。

    萬棋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疑惑道:“白燭怎麼熄了?”

    徐佑先反應過來,道:“方才不知為何燭台突然滅了,你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萬棋應了一聲,將宮燈放在屋中的地上,從燭台下方的暗屜裡找到青銅燈剃,撥弄了一番,回頭道:“燈芯從中燃斷了,重新換一根白燭就可以了。”

    燭光重新點亮了房間,詹文君已經變得神色如常,接過卷宗,放在案幾中和徐佑一同查看。上面詳細記錄了孟行春從入仕到近年來的大多行跡,包括經手的案子、朝野的風評,以及司隸校尉蕭勳奇關於他的品鑑。

    “機警淵著,唯失於厚重……蕭勳奇對孟行春的評價挺高嘛。”

    蕭勳奇出身蘭陵蕭氏,是安子道幼年好友,兩人可以說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習字,當然也少不了幹了許多年少輕狂的無禮勾當,屬於鐵的不能再鐵的關係。所以安子道登基以後,輾轉提拔蕭勳奇做了司隸校尉,也是在蕭勳奇的帶領下,司隸府為安子道登基後清理輔臣、獨掌大權衝鋒陷陣,立下了汗馬功勞。世人評說,蕭勳奇一雙手沾滿的血腥,可以讓淮水三年不清,由此可見一斑。

    徐佑搖頭道:“蕭勳奇的話不能聽信,此人堪稱我朝第一奸詐,任何話從他口中,都可能布有陷阱,不可不聽,也不可全聽。譬如他評價孟行春機警,或許是對的,淵著也有幾分真實,但厚重,則未必。若真的有人以為孟行春厚重,妄圖以情理說之,恐自投羅網,猶未可知。”說著又翻看了孟行春經手的案子,從朝中到地方,從勳貴到齊民,可以稱得上包羅萬象,不過仔細思量,能夠逐漸梳理出一個清晰卻不完整的人物形象——孟行春出身微寒,苦學成才後難以通過大中正薦舉入仕,卻又不甘心埋沒,於是選擇加入司隸府,做了讀書人和名士們看不起的鷹犬。他辦事盡心,侍上恭謹,人又極聰明,開始在司隸府嶄露頭角,為蕭勳奇看重,短短十年,就做到了臥虎司的假佐。

    這樣一個人,或許表面上看去,早被這練練紅塵打磨的堅韌圓滑,不會輕易為言語所動,但徐佑最會辨識人心,越是這樣一個人,貪戀權力和地位,越是從骨子裡透著自卑。這種自卑源自於出身,源自於鬱鬱不得志,源自於努力不被世人認可和崇敬,他的心性非但不圓滿,其實漏洞百出,並非無懈可擊。

    看完了厚厚的卷宗,東方浮出魚肚白,徐佑長長的伸了個懶腰,轉過頭去,發現詹文君趴在案幾上,側臉壓著手心,不知什麼時候已沈沈睡去。

    房中燃著地火,溫暖如春,不需要徐佑脫下外套上演一出狗血劇,凝目望著詹文君棱角分明的俏臉,平日裡的堅毅果敢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安心和平靜。突然,她似乎夢到了什麼,可愛的蹙了下眉心,吹彈可破的肌膚泛起層層的漣漪,微微翹起的紅唇如同初春時節隨風搖曳的桃花,說不出的誘惑迷人。

    徐佑笑了笑,輕手輕腳的站起身,走過去開了門。聽到門聲,一直候在門外的萬棋躬身行禮,徐佑豎起食指,噓了一聲,悄悄指了指房內,萬棋一愣,似乎沒想到詹文君會當著徐佑的面睡過去,忙進內服侍去了

    回到居住的院子,看到從來不早起的何濡站在院子中間,低頭觀注視著天井池中的落葉,湊過去跟著看了會,池中雜亂無章的堆著九片落葉,興許是還沒來得急清掃的緣故,皺眉道:“幾片破葉子,有什麼好看的?”

    何濡一嗤,道:“你懂什麼,天地萬物自成卦數,吉凶禍福存乎一心。在你眼中是落葉,在我眼中卻是變化!”

    “變化?什麼變化?”

    何濡沈吟不語,末了竟拂袖一甩,將池中葉子攪和成一團,轉頭打量了一下徐佑,揶揄道:“徹夜未歸,是不是紅鸞帳暖,已做了詹文君的入幕之賓?”

    這話透著下流味,徐佑冷哼一聲,道:“君子不欺暗室,你自個齷齪,可別以己度人!”

    “哈哈哈!”何濡大笑,眨了眨眼睛,道:“七郎,今日你做君子,以後可不要後悔莫及!”

    徐佑聽他說的篤定,心中一動,想到他方才俯看落葉而成卦數,聳了聳肩,道:“你是不是看出了什麼?”

    何濡點了點頭,臉上表情似覺好笑,又似覺奇怪,道:“之前你進來時,恰好一片枯葉不偏不倚的落在池中,兌上坤下,將原先的卦象變成了萃卦。”

    “萃卦?”

    “澤地萃,兌為水,坤為土,利有攸往!對詹文君,你應該主動些才對。否則過了這次的機緣,想再一親芳澤,怕很難如願。”

    徐佑深知易經包含宇宙萬物,個中道理精妙入微,但要說從幾片葉子就能看出男女之事,實在有點天方夜譚,道:“你通曉陰符四相,可能對易理的認知遠在我之上。但你自幼在寺廟長大,見過的女子還沒有讀過的經書多,如此妄議情愛,其實哪裡懂得女兒家的心思?沒聽過一句話嗎,女人心,海底針,周天十六卦再怎麼精妙,也揣摩不透女郎們想些什麼,要做些什麼。再則,若是靠著趁人之危才能一親芳澤,我徐佑雖然不知禮,卻也不屑為之!”

    話音剛落,聽到履霜跟秋分在正中的台階前竊竊私語:“小郎在義興時是不是常常遊玩聲色之地,竟如此懂得女兒家的事?”

    “也沒有啊,我平日跟他去最多的地方是家裡的武庫……至於其他的,或許是有的,只是我就不知曉了……”

    徐佑一臉無奈,轉過身道:“你們幾時出來的?”

    履霜迎了過來,彎腰為徐佑摘去革帶上掛著的草絮,盈盈笑道:“剛來,只聽到小郎說什麼不屑為之,婢子多嘴一句,小郎不屑為之的,是何事呢?”

    連秋分也聽出履霜在打趣徐佑,憋著嘴想笑又不敢笑,徐佑瞪了履霜一眼,摸著肚子叫道:“早膳好了麼,快要餓死了……對了,風虎呢,去叫他起床用膳。今日倒是稀奇,其翼起的這麼早,風虎卻不見了人……”

    左彣沒有賴床的習慣,之所以起的晚,是因為受了傷。他那日使劍接住了席元達的鐵球毒針,被一枚擦肩而過,當時沒有在意。過了這幾日,毒性不知不覺中蔓延到了身體內,猛然發作,竟至一病不起。

    徐佑得知之後,立刻知會詹文君,要她請來錢塘名醫赴明玉山問診。大夫來了之後,開了祛毒養肝的藥,用了幾服,只是暫時抑制了毒性,卻不見根本的好轉。徐佑和何濡商議之後,斷定解藥還得往天師道去尋,只恨沒有和李易鳳約定聯絡方式,急切間找不到他的人。一方面四處請名醫來會診,不論遠近,皆重金請上山來;另一方面積極派人去吳縣尋找李易鳳,只要有他在,席元達這點毒藥伎倆,信手就能解去。

    不過五日後得到回報,李易鳳已經交接了捉鬼靈官的教務,隻身回轉鶴鳴山,不在吳縣了。徐佑曾跟他說過事有不可為,立刻抽身而退,看來他上次送定金丹後就立刻離開了揚州治這個是非之地。當機立斷,急流勇退,不愧是李長風的高徒,捨得下揚州這繁華之地。

    他走的及時,卻苦了左彣這個病人,沒了李易鳳,徐佑思前想後,顧不得避嫌,到縣衙和跟顧允一番密議,請他私下裡拜託孟行春,看能不能從天師道找來解毒之物。

    天師道在揚州治的所有有關人等,尤其跟席元達關係密切的人,現在都在孟行春的掌控之下,不知會他一聲就去暗中搜尋,一來惹人疑竇,二來必會事倍功半,三來,也是怕得罪了他。照徐佑的評鑑,孟行春熱衷功名,權力慾望極重,這樣的人,一旦大權在握,肯定將揚州治視為囊中物,一旦讓他覺得徐佑不將自己放在眼中,後果可想而知。

    要說現在整個揚州不能得罪的人,孟行春絕對排在前列。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走通他的門路,從席元達親近之人的手中尋來解藥,為左彣解去所中之毒。

    顧允自然一力應承下來,左彣受傷,歸根結底還是為了保護錢塘百姓,要不然以他的身手,想要躲避易如反掌,哪裡會被毒針沾身?只不過孟行春對此並不上心,他身負上命而來,殫精竭慮尚恐差事辦的不好,豈肯浪費時間和精力在這等小事上,所以又過了七日,還沒有給顧允答覆。

    徐佑卻等不及了,左彣的傷勢有逐漸加重的趨勢,好好的一個人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看著讓人焦急又心傷,無奈之下,只好親自登門求見孟行春。

    孟行春沒有住在縣衙,而是選了城隍廟左近的一處小宅院落腳。徐佑遞上了拜帖,等了片刻,一名普通齊民打扮的人帶他進去,別看這人打扮普通,但步伐穩健,雙目有神,定是孟行春手下的徒隸,也被稱為黃耳犬。

    司隸府有鷹鸇和臥虎兩司,鷹鸇,意為忠勇,臥虎意為峻法。後來殺伐過度,為天下所忌,因鷹鸇司多穿紫衣,臥虎司多著黃裳,朝野譏嘲為紫尾獍和黃耳犬。

    船閣拿到的情報顯示,孟行春此次離京,只帶了三十名徒隸。但人不在多,司隸府的徒隸都是從軍中選拔的精銳,受過各種殘酷又專業的訓練,鎖人拿人,破家滅門,一可當十,如狼似虎,不能等閒視之。

    剛進了門,就聽到一個沙啞中透著低沈的聲音,道:“徐郎君,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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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akh 發表於 2019-4-21 09:19
第三卷 天師天下

第七章 司隸府


    孟行春身量修長,樣貌清癯,不同於一般人對司隸府兇神惡煞的印象,他的身上滿是書卷氣,舉止文雅,笑容可掬,對徐佑這個前貴子,現齊民,表現的十分的熱情,並沒有絲毫的倨傲和自矜。

    不過徐佑不敢大意,從孟行春過往的經歷看,但凡小瞧他的人,現在墳頭的草已經三尺高了。他拇指交疊,雙手對扣,高舉過頭,躬身行禮,道:“參見使君。”

    孟行春上前兩步,扶著徐佑的胳膊,謙遜道:“區區一假佐,不敢當使君的稱謂。”

    司隸府的官制有點奇葩,司隸校尉是正二品,算是做到了人臣的極致,可作為副職的司隸從事卻只有五品的官銜,再次之的假佐就更慘了,僅僅六品,食三百石,要是家裡人口多,不搞點副業,比如貪污受賄,連家人都養不活。但司隸府的權勢大的可怕,就算六品假佐,也可以整治的三品高官痛不欲生。朝廷如此設置職權,也是為了平衡起見,有意壓低這些鷹犬的品階,以免尾大不掉,難以控制。

    “使君奉主上欽命公幹,位在揚州諸公之前,稱一聲使君,其實是怠慢了!”

    孟行春微微一笑,心中受用,挽著徐佑的手在一旁的胡床上並排坐下,道:“聽聞義興七郎急公好義,是門閥中的遊俠兒,今日一見,果然風采過人。”

    這種場面話真要扯開了說,說上三天三夜都不帶重複的,徐佑為救人而來,時間緊迫,不想互相吹捧個沒完,又閒談了幾句義興的風土人情,笑容一收,正色道:“不瞞使君,今日登門,實為有所求而來!”

    孟行春坐直了身子,也不接話,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然後又慢慢放下,神態輕鬆自如,不緩不急。徐佑保持著適度的恭謹,並沒有露出一絲不耐煩,甚至連臉上的笑意都透著讓人舒心的溫和。孟行春眼角的餘光瞄了他一眼,不易察覺的微微頜首,這才笑了笑,道:“明玉山上的那位左郎君,中了席元達的毒針,傷勢重不重?”

    自讓顧允出面找孟行春疏通,徐佑就沒想過能再隱瞞住左彣的身份,雖然顧允跟孟行春說是他府中的部曲受傷,但左彣在錢塘湖上的那一劍光輝燦目,豈是等閒之輩能夠使出的劍法?孟行春身為司隸府的假佐,是這世間耳目最靈通的人之一,想瞞住他,無疑痴人說夢。

    “那日左彣在錢塘湖邊圍觀白蛇現世,突然見席元達暴起,恐傷及百姓,所以不顧生死,接下了漫天的毒針。不料自己卻不能避免,如今傷重頻死,我跟他情同手足,故厚顏來求使君,望看在錢塘百姓的薄面上,救他一救。”

    幾頂大帽子扣下來,孟行春斟酌一下,道:“前幾日顧明府曾找過我,說的跟微之是同一件事,不知……”

    徐佑給足他面子,聞言立刻起身,拱手一揖,道:“使君莫怪,顧明府也是受我所托,兩件事本是一件事。只是知道使君公務繁忙,不敢貿然登門拜訪,所以輾轉託付顧明府,請他代為轉圜。”

    “坐坐,不要那麼多的禮數。”等徐佑重新跪坐於地,孟行春摩挲著茶杯,笑道:“微之太見外了,早知是你的事,我更得盡心去辦。”

    “不敢!”

    徐佑有些奇怪,孟行春這句話說的太客氣了點,他現在一介齊民,無權無勢,跟顧允比起來簡直天上地下的區別。可聽話裡的意思,好像比起顧允,他的面子反倒更大一些。

    孟行春沈吟了片刻,道:“說實話,我最近忙的焦頭爛額,顧明府雖然吩咐了一句,但也實在抽不出時間去處理。當然了,現在知道是微之的事,我當下就辦,來人!”

    一名徒隸走了進來,孟行春從懷中取出一個檀木製的牌子,道:“去吳縣林屋山,找到席元達所用毒針的解藥,明天落日之前,送到徐郎君府邸。”

    從錢塘到吳縣,走水路逆流而上,不作停歇也得三日夜才能到,陸上除非騎馬,且不計馬匹的損耗,才可能在明天落日前往返兩地。

    江南缺馬,雖然經過百年休養生息,已經不再是安師愈登基時連六匹純色的馬都湊不夠的貧下中農時代了,但每一匹馬都是重要的戰略物資,比如驛站的馬,只有傳發加急公文時才能不計代價的使用,僅僅為了左彣,說句不好聽的話,在朝廷眼中,十個左彣也未必有一匹馬值錢。

    “不用這麼急,七天內能夠尋來解藥,已經足感使君大德。”縱然知道孟行春不是善茬,但這等豪邁至極的做派也讓人忍不住從心底感激。反正要送人情,不如送的乾脆徹底,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孟行春笑了笑,揮揮手,徒隸悄聲退了下去,道:“司隸府的馬沒太僕寺養的那些嬌氣,都是從西涼市易過來的山丹馬,跑百里路如拾地芥,沒什麼大礙。”

    西涼盛產駿馬,自西漢在張掖設馬場以來,以蒙古馬和西域各國的駿馬進行雜交,培育出名聞天下的山丹馬,體形勻稱,粗壯結實,雄健膘悍,好養且耐操,速度與持久力兼備,歷來都是騎兵的首先馬匹。

    市易?

    徐佑還真沒聽說楚國跟西涼有經貿往來,不過這具身體的前主人醉心武事,不懂經濟,對這方面關注不多,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多謝使君!”

    徐佑現在一窮二白,也不怕孟行春惦記,就算他別有所求,也是以後的事了。當務之急,是救回左彣的性命,其他的都不重要。

    “些許小事,微之無須放在心上。”  又一名徒隸走了進來,到孟行春身邊低語了兩句。徐佑察言觀色,適時站起,說道:“佑先行告退,日後使君有閒暇時,再來拜會。”

    孟行春笑道:“也好,顧明府差了人請我過去,就不留微之了。不過下次再來可要先打聽好我在不在,今日是趕的巧,我凌晨才從富春縣回來,不然也碰不上面。”

    徐佑心中一凜,臉上浮出笑意,道:“確實趕得巧了,說明我和使君比較投緣。”

    “投緣?我喜歡這個詞,不錯,投緣!”

    孟行春哈哈大笑,挽著徐佑的手送他到了門外,道:“白蛇案了,我在揚州還會留些時日,望跟微之多走動走動。再怎麼投緣,若不走動,感情難免也就淡了!”

    “敢不從命?”

    離開了孟行春住的這條巷子,徐佑沒有停留,直接轉到詹氏老宅,在船閣中見到了千琴。上次打賭千琴輸了,這會心氣還不平,對徐佑渾沒好臉色,看見全當沒看見。徐佑腹中好笑,卻沈著臉道:“又開始沒規矩了?夫人就是這麼教你禮數的?”

    千琴臉色鐵青,惡狠狠的瞪了徐佑一眼,百般無奈,屈身行禮,然後抬頭道:“你來做什麼?”

    “從即日起,把監視孟行春的船工都撤回來。特別是他的住所左近,一個人都不要留!”

    “為什麼?”

    千琴疑惑道:“孟行春奉上命督查揚州,不掌握他的行蹤,如何應對以後的局勢?就單說他抵達揚州之後的這十七日,朝出刺史府,暮至錢塘縣,不僅遍訪吳郡四姓,就是劉明義的家和死去的兩名商販的家裡也都派人去查問了一番,此人行事縝密小心,不可不防。”

    “防自是要防的,只是得換個法子。”徐佑正色道:“你派去的船工已經被他發覺了,再不撤回,不出三日,只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是孟行春送的又一個人情,徐佑雖然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對自己如此看重,但也不能坐視船閣的船工面臨危險而不施救。

    孟行春高明就高明在,不動聲色之間,告訴徐佑他知道船工的存在,你可以認為這是警告,卻也可以認為這是人情,因為他本來可以將這些船工抓起來,殺掉也可,威脅詹文君也可,都會得到更大的利益,卻偏偏選擇告訴了徐佑。

    一舉一動,自成江河,

    一言一語,別有溝壑,

    孟行春,不可小覷!

    “啊?”

    千琴將信將疑,道:“監視孟行春的船工都是船閣裡最出色的探子,且一日一換,輪番跟蹤,絕無可能暴露。區區黃兒犬,在京城還能仰仗主上撐腰,肆意狂吠,耀武揚威。到了揚州,目不及十里之遠,耳不聽隔牆之音,還不是任人玩弄?”

    “不知天高地厚!”徐佑斥責了一句,但也知道千琴不會心服,懶得多跟她饒舌,道:“今日我去拜會孟行春,他親口告訴我的,不會有錯!你只管聽命行事,別的無須多言!”

    千琴這才大驚,她再不爽徐佑,也知道這等大事開不得玩笑,既然是孟行春親口所說,只怕派出的船工真的暴露無遺。

    徐佑看了下千琴的臉色,道:“不過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司隸府匯聚了天下英才,船閣能跟了這些時日,已經非常的不容易。”

    這是安慰千琴的話,很有可能在船閣監視孟行春的第一天就已經暴露了行跡,只是孟行春不屑揭破,或者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又或者是將計就計,引而不發。還是那句話,凡是司隸府出來的人,心思手段都極難揣測,不到最後一刻,所有的猜想都可能是錯誤的。

    千琴執掌船閣,可以說投入了所有的心血和精力,也是她小小的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事情,不管是朝中地方,不管是政治經濟,也不管是人是物,只要船閣想知道,就一定可以知道,指掌之間,握有天下。

    可是,面對司隸府這個同行,或者說情報界的前輩,還沒交鋒就徹底敗下陣來,實在讓千琴覺得慚愧和惶恐。

    “諾!”

    千琴再次拜倒,雙手貼額伏地,這一次多了幾分實心實意,道:“我馬上把人撤回來,多謝郎君示警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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