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50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5 17:05
第五百零一章 雙去雙來君不見?

  剛剛開打的時候說看看你劍法可有生疏,打完之後稱讚武藝絲毫沒有退步,這種話用在兩個武人身上自然是絲毫沒有問題,可放在皇宮……至少永平公主就忍不住想要扭頭裝成沒聽見。可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裕妃非但沒有生氣,竟然還笑了笑。

  「說起來是有很多年沒有和皇上練過劍了,皇上的劍法非但沒退步,反而比從前更精熟了。」裕妃剛剛並沒有綰髮,而是把滿頭青絲用銀環高高束起,此時看上去竟是顯得英氣勃勃,比實際年齡少說年輕了十歲。

  見裕妃把寶劍交給了永平公主,隨即迎了上來,聽到誇讚心中高興的皇帝順手便拉過了她,隨即笑吟吟地說:「那是當然,朕可是牢牢記著父皇的教訓,每天練武健身,否則怎麼能比那些老傢伙活得長?」

  永平公主目瞪口呆地看著父皇直接牽著母妃往後頭某座偏殿走去,看方向那赫然是永和宮的一座浴堂,她不禁臉上有些發燒。

  雖說她從懂事之後就知道母親是父皇的寵妃,也正因為如此很招皇后忌恨,但在她印象中,父皇在永和宮留宿的次數好像並不多,而且因為她從小養在永和宮的關係,縱使父皇留宿,多數時候也常常會先逗她這個女兒入睡。所以父母真正親密的場面,她是沒怎麼看見過。

  此時看到皇帝旁若無人地拉起裕妃就走,一貫清冷的母親竟然也不反抗,而是二話不說地隨著皇帝的性子,她只覺得眼眶有些酸澀,心裡也有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偏偏就在這時候,她還聽到身後傳來了柳楓的聲音:「哎喲,這下總算能向太后交待了。這都好些天了,皇上除了上朝,出宮,其他時候全都窩在乾清宮裡,哪都不去。多虧公主您攛掇著皇上和裕妃娘娘練劍,否則興許皇上坐一坐說說話也就回去了。」

  永平公主不由苦笑。把這功勞算在她頭上,好像實在是有點勉強吧?應該說,她的父母原本就是很契合的性子,否則剛剛父皇不會露出那種發自肺腑的真心笑容,而母妃也不會拿出在她面前從來沒展露過的真本事。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意興闌珊。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

  四句念罷,她就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寢殿走去。

  她這一走,柳楓不由得無趣地摸了摸眉角,但旋即就覺得恍然大悟。去年皇帝親自選婿,德陽公主和另兩位郡主都已經許配了人家,唯有永平公主照舊沒著落,如今眼看著朱瑩都快要嫁給張壽了,一貫凡事都喜歡和朱瑩較量一個高下的永平公主,心裡應該孤單寂寥得很吧?

  而剛剛看到帝妃之間那種默契,永平公主恐怕又受了一番刺激才是。

  想到這裡,柳楓便喃喃自語道:「看來,回頭得和皇上說一聲。就算嘴上強硬,永平公主其實也嚮往和心上人雙宿雙棲的日子……等等,哎呀,糟糕不好!」

  當柳楓如夢初醒大叫糟糕的時候,皇帝和裕妃卻已經進了浴堂。看到那空空如也,乾淨整潔到連一滴水珠都看不見的浴池,兩人立刻同時尷尬了起來。

  皇帝是臨時起意來的,而裕妃更是原本已經準備就寢,結果卻突然起意打了一場,現如今兩人全都是通身大汗淋漓,可問題在於,熱水這玩意可不像打架,燒得沒有這麼快啊!

  就當裕妃實在是尷尬到忍不住甩開皇帝的手轉過身去時,就只聽一聲輕響過後,大浴池四面的鳳口之中突然傳來了水流汩汩的聲音。這水流最初相對很小,但漸漸總算是稍大了幾分,很顯然,也不知道是哪個機靈鬼意識到了浴池沒水的囧事,慌忙去燒了水。

  可即便如此,剛剛的尷尬卻不可能這麼快就化盡,皇帝只能沒話找話說,把今日去興隆茶社試吃的那番情景一一說了出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把重點放在張壽、劉志沅和陸綰身上,而是放在了宋舉人這個有趣的傢伙身上。

  果然,早就聽說過女兒在第一次去當御廚選拔大賽評審的時候,就一度被一個舉人頂得下不了來台,最後竟是負氣流淚而走,裕妃確實對宋舉人很感興趣。

  她聽著皇帝用非常八卦的語氣對她說著宋舉人在大廚房和其他大廚耍嘴皮子,把別人氣得嗷嗷直叫,隨即又在送粥上來之後,不會說話到把皇帝本人氣得夠嗆,不由得為之莞爾。

  今夜的她本來就顯得很有些情緒化,此時這一笑,更是顯得嫵媚而動人:「明月素來眼高於頂,從前在月華樓文會又見慣了那些才子,其中不但有後來考出進士的,還有躋身三鼎甲的天下風流人物,按理來說,她就是見了什麼天大的才子也不會失態,就比如瑩瑩的如意郎君張壽這等人才,她也視之如尋常一樣。」

  皇帝被裕妃說得忍不住有些牙疼:「就是,從前我還覺得瑩瑩眼光高,現在看看……明月這丫頭眼光比瑩瑩何止高幾倍!朕讓她在月華樓主持文會,是讓她去自己選婿的,她倒好,直接給朕挑起人才來了!」

  「那是因為瑩瑩一貫自信滿滿,所以見到喜歡的人,她就會勇往直前,而明月……她就算在正確的地方遇到了正確的人,可她也未必願意為了這樣的如意郎君而不顧一切。說到底……」裕妃頓了一頓,聲音低沉了下來,「說到底,她沒有安全感。」

  皇帝沒問堂堂公主為什麼沒有安全感這種愚蠢的話,而是一下子沉默了下來。

  足足好一會兒,這位至尊天子方才嘆了一口氣道:「說到底,都是朕年少輕狂時犯的錯。但現在朕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做了之前那些事,那麼明月就不用再繃著臉懸著心了。你又沒有兒子,將來朕會留一道旨意,朕百年之後,讓她接你出宮,你就不必再悶在這宮闈中……」

  這話還沒說完,皇帝就挨了一記凌厲的眼刀,眼看裕妃狠狠瞪著自己,他正要解釋,卻只聽到裕妃淡淡地說道:「皇上既然說練武強身,如今為何又貿貿然說什麼百年之後?日後如何,我不感興趣,我在意的是當下。」

  「就如同你之前想讓永平協理宮務,她卻堅決不肯一樣。我知道皇上你放言不立後是用心良苦,但你也該知道,我雖說從當年就已經是有女萬事足,但從來都沒想過將來當太妃。」

  皇帝登時面色微白。他知道裕妃從來不喜歡說假話,因而眼下這無疑是告訴他,已經完全不打算再生育子女,也無意於後位,甚至都不在意日後儲君是誰,天下會交到誰手中。

  眼看那浴池中轉眼間就已經蓄了半池水,他突然一言不發,就這麼寬衣解帶後徑直走到池邊,隨即蹬掉鞋子,徑直一躍而入。在他身後的裕妃見這一幕,原本眼神微閃想要說什麼,可隨即就聽到了皇帝的一聲驚呼。

  嚇了一跳的她慌忙上前,可連衣服都顧不得脫就入水想要救人的剎那,卻聽到皇帝開口大罵道:「柳楓,你這個蠢材,這是要凍死人嗎?」

  已然入水的裕妃頓時哭笑不得,在這已然入秋的天氣裡,這水確實是……很涼!尤其是她眼下這衣衫濕透全都緊貼在身上的當口,那更是覺得愈發涼了。然而,看到此時此刻那四面雕著鳳頭的出水口中,流出的水已然水霧繚繞,分明後注入的才是熱水,她就笑了起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燒水哪有這麼快……阿嚏!」

  聽到裕妃這一聲噴嚏,皇帝這才慌忙回頭,看見裕妃此時那光景,禁慾多日的他登時腦際轟然巨響,眼神中原本隱藏很好的那一絲火苗,也瞬間被勾動了起來。

  守在浴堂之外的柳楓豎起耳朵傾聽裡頭的動靜,聽到那一聲喝罵之後,卻沒有罵人的動靜,緊跟著卻是嘩嘩水聲傳來,他不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暗嘆御前的活真不好幹。

  放冷水也好,放溫水也好,但總不能不放水,要是那個大浴池一直都空著,回頭就是皇帝裕妃會放過他,太后也不會放過他!眼下這緊急燒好的水正不斷注入浴池,論理總不應該會冷了。當然,他還得去吩咐一下那些傢伙,以免人緊張摻了太多的熱水,那可要燙死人!

  一場酣暢淋漓的沐浴之後,皇帝和裕妃最終雙雙抱膝坐在了寢殿那張大床前寬大的地平上,一如他們當年曾經做過的一樣。

  此時此刻,包括柳楓在內的人全都被遣退了下去,皇帝這才說出了朱瑩晚間在乾清宮對他說的那番話——毫無疑問,那是張壽託付朱瑩轉而稟告他的,他此時說給裕妃聽時,恰是滿臉的感慨和唏噓。

  「張壽真是運氣好,遇到了現在的朕。要是早個十五年二十年,朕大概會對他這些奇思妙想拍案叫絕,然後給他一個大大的官兒,哪怕和朝中那些老大人幹架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裡,皇帝頓了一頓,這才輕描淡寫地說:「當然,接下來他這個出頭鳥就會被一大堆人掐死在鳥巢之中,就和業王之亂中死了的那幾個年輕人一樣。」

  時隔多年,皇帝已經能夠若無其事地提到當年那場亂子了,而裕妃也已經能夠在聽到那場幾乎改變了自己人生的動亂時保持平淡。

  而且,此時談到的是和自己以及九娘的女兒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張壽,也是她們救命恩人的兒子,她自然不想更不能保持沉默。

  「我不知道張壽在鄉野之地是如何長大的,更不知道他如何能有現如今的這份見識。但我知道,皇上你一直都對沒能保護好當年看重的那些年輕人耿耿於懷。既如此,你何妨再多信張壽一點?要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讓你失望過。」

  「你說得沒錯。」皇帝呵呵一笑,這才淡淡地說,「如果他有別的心思,就不會讓瑩瑩對朕說,可以把這些海上走鏢的人掛在兵部名下,可以在其中安插朕信賴的文武官員作為監察……他的想法很明確,既知道天下這麼大,卻固執侷限於所謂天朝,豈不可笑?」

  「朕只是擔心,步子邁得這麼快,這麼大,朕這些年在朝中提拔起來的這些人,打下來的這些根基,是不是能堅持住?而在這些人之中,又有多少人是陽奉陰違的反對者,而外頭又有多少人和當年一直都在等著朕露出破綻的業王廬王一樣,等著刺出那雪亮的一刀?」

  「朕不喜歡瞻前顧後,可是,過去發生的事又讓朕不得不瞻前顧後。就比如……」

  皇帝直接往後一仰,整個人很沒儀態地靠在了床沿邊上:「就比如朕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從那個豫章書院洪山長之請,把他女兒洪氏許配給大郎。就算她爹不在乎,但朕不希望將來等到事情不可收拾再出來收拾殘局。就和大郎在滄州闖禍一樣。」

  裕妃知道,當年的皇帝任性衝動,但卻有一種皇族身上少有的坦率和直接,擁有一顆很柔軟的心,可這樣柔軟的心固然在這麼多年帝王生涯中磨礪得漸漸冷硬了。但在很多時候,只要允許,皇帝常常會表現得猶如一個平常的父親,一個平常的丈夫。

  就如同皇帝從前對她自嘲的那樣,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天子。但古往今來那麼多皇帝,昏君庸君的數量,遠遠多過聖明君王,哪怕那些所謂的聖明也常常是曇花一現,到老了又是一個昏君庸主。

  可是,她喜歡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個冷硬的皇帝……

  因此,裕妃哂然一笑,隨即用極其淡然的口氣說:「聽說那洪氏隨她父親一同入京了,皇上何妨見見?如果真是一個好姑娘,而且也真心願意嫁給大皇子,然後感化他回頭,那麼就成全了他們父女。但如果只是她父親存著私心,那麼皇上就另給她挑一樁好姻緣就是了。」

  「強扭的瓜不甜,凡事總要兩廂情願。至於張壽的事,那也一樣,他願意皇上也願意,管別人幹什麼?張壽不是一味熱血的少年,能保護自己,趙國公也能保護好自己的女婿。」

  皇帝被裕妃這話說得頓時大笑。等笑過之後,他就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依舊如昔日一般坦率的女子,欣然點頭道:「好,朕就都聽你的。不過,別人的事操心完了,你來說一說,我們那女兒對那姓宋的,真的就和張壽對瑩瑩說的那樣,純屬不甘心,一點意思都沒有?」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5 17:05
第五百零二章 正賓和陪客

  儘管已經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接連見過皇帝兩次,但當正式召見的旨意傳到了那國子監附近專門辟給他們這四位受召大儒那宅院時,作為召明書院的山長,岳不凡還是不得不從頭到尾思量了一番屆時應該如何應對,當晚就早早睡下,生怕明日精神不濟。

  而次日一大清早,他就起床洗漱,卻還特意在院子裡打了一通據說是太祖皇帝遺留下來的太極拳,確信已經神清氣爽,這才去用早飯。召見他的時辰是在早朝之後,而且會派車馬來接,所以他並不擔心會耽誤了。

  至於最讓他得意且欣慰的是,因為他到得早,其餘三人全都尚未抵達京城,因此他這頭籌算是佔定了。而且如今這偌大的地方只有他和兩個學生兩個隨從作為住客,寬敞雅靜,當他裝束一新,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天青色儒衫走出屋子時,立刻就迎來了兩位學生連聲讚歎。

  雖然早已過了在意相貌儀表的年紀,但岳山長知道,人靠衣裝馬靠鞍,第一眼印象尤為重要。哪怕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皇帝了,卻也不會更不能馬虎以對。然而,這種雖說重視,總體卻還算輕鬆的心情,卻只維持到他登上馬車為止。

  因為那車廂中竟然不是空空蕩蕩,而是還有另外一個陌生的中年人穩穩當當坐在其中!

  岳山長原本還以為,那是來接自己的某位小官,又或者乾脆就是宦官,可看到對方穩坐釣魚台的姿態,他又覺得不像。帶著幾分驚疑坐定之後,他就只見馬車外剛剛迎接自己的那個銳騎營衛士笑容可掬地對他舉手一揖。

  「原本這車是專門接您進宮的,但因為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剛剛抵達京城,皇上得知之後,就吩咐順道接了洪山長和您一道入宮覲見。」

  乍然聽說對面這個長鬚冷面的消瘦中年人,竟然就是那個上書請求皇帝盡快為大皇子和二皇子納妃,同時還推薦自家女兒賢良淑德,堪配皇長子的豫章書院洪山長,岳山長登時心裡咯噔一下,起頭的意氣風發和從容不迫幾乎一下子煙消雲散。

  好在他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人,此時竭力維持住了臉色,只是淡淡點了點頭。等到車簾落下,他眯起眼睛端詳了對方片刻,就笑呵呵地說:「洪山長大名,我早有耳聞,沒想到今天會這麼巧在這車裡遇上。要說你抵達京城的時間,這還真是算的剛剛好。」

  洪山長就彷彿沒聽出岳山長這話中的嘲諷之意,面上同樣紋絲不動,異常冷淡地說道:「我一路坐船而來,漕運繁忙,且走且停,自然比不得岳山長帶學生周遊天下走得飛快。只可惜我不能早到幾日,沒有看到九章堂招新,也沒有看到皇上親自蒞臨興隆茶社。」

  「天下制度,有的能變,有的不能變,尤其禮法二字,素來是國之柱石。想來岳山長也是桃李滿天下的大儒,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洪山長彷彿沒看到岳山長那一下子僵硬起來的臉色,一字一句地說:「皇上不能因為一時偏愛,日後給亂臣賊子留下可趁之機!」

  「這天下太平,哪來的亂臣賊子!」岳山長哪裡肯讓洪山長在言語上佔了上風,眉頭一挑就正色說道,「再者,皇上何嘗變了什麼制度?應該是這些年來,朝中某些賢達為了一己之私,壞了太祖皇帝的祖制才是!」

  洪山長哂然一笑,針鋒相對地說:「太祖皇帝乃是一代雄主,昔日祖制大多乃是雄才大略,不可變易,但唯有一條立嗣……那卻是想岔了。長幼有序,嫡庶有別。此乃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繼嗣之法,歷朝歷代全都用血的教訓證明這是沒有錯的。」

  「唐太宗迫父殺兄誅弟,則天皇后不但殺子,還大殺宗室,唐玄宗同樣也是迫父殺子,於是縱觀唐時兩百年,真正安定的日子,不過短短幾十年,其他時候都在內鬥。歸根結底,就是因為唐太宗給後代開了個壞頭!我朝至今亦是如此,若不想延續這場面,自當嚴明制度。」

  岳山長死死盯著洪山長,難以置信此人竟然會在外間全都是銳騎營將士的這馬車車廂中,如此放肆地談什麼立嗣,談什麼制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終於冷靜了下來。

  「皇上春秋鼎盛,洪山長不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了嗎?更何況,身為外臣卻貿然提及天家內務,甚至推薦自己的女兒,如今卻又說什麼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你又敢說自己不曾有私心?大皇子之罪,皇上已經公諸於天下,你莫非還在想放太甲於桐宮?」

  「就是因為皇上已經公諸於天下,方才要讓天下人知道,這樣一個不賢不孝之子,雖不可繼嗣,卻不可棄之不顧。至於太甲……岳山長還請自重,太甲乃是商湯之後正經繼位的天子,可大皇子卻連太子都不是,如今不過是有罪在身的庶長子而已!」

  岳山長雖說沒見過大皇子,但他很確定,如果大皇子人在此地,聽到這庶長子三個字,一定會氣得一巴掌直接甩在洪山長臉上,更絕對不會要這樣一個岳父。

  難不成眼前這個人,真的願意犧牲一個女兒來成全皇帝當個仁德之君?而不是想要作為岳父來輔佐大皇子東山再起?

  馬車之外,隨車而行的衛士當中,裝束很不起眼的花七聽著車中動靜,忍不住微微嘬了嘬牙,心想這天下心思最複雜多變難測的,果然就是這些讀書人。

  說什麼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剛剛就連他聽著都覺得洪山長是希望皇帝立嫡立長,可結果呢?人家現在對岳山長說的話那簡直是坦坦蕩蕩!

  大皇子只不過是有罪在身的庶長子,算不得嫡長,更不要說入主東宮了。也就是說,正如坊間那種最不流行的傳言,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只是純粹希望有一個賢惠能幹的皇子妃看住大皇子,規勸或者說管束其不要繼續墮落。

  如此一來,給長子挑選了一個賢妃的皇帝,就無需背上一個苛待兒子的名聲。而為了其他那些不想嫁女兒給大皇子的人家為難,提出這個建議的洪山長就主動把自己的女兒作為人選報了上來。

  聽聽這話,那簡直是光偉正,高大全,就差沒在臉上貼聖人兩個字了!

  如果這位洪山長知道皇帝在收到這樣一道奏疏之後,本來就糟糕的心情更是壞到無以復加,氣得深夜出宮,去了一趟當年業王之亂時那座曾經遭劫的佛寺憑弔死者,還會這樣理直氣壯嗎?這幅坦坦蕩蕩,無愧於心的氣勢,到最後見了皇帝之後,還能剩下幾分?

  想歸這麼想,花七今天只是受皇帝之命來看看洪山長和岳山長這兩位名士兼名師,順便瞧瞧兩人在私下相對時會是怎麼個光景,如今看也看了,他就記在心裡,臉上卻分毫不露。

  護送著馬車到了東華門,見前來迎接的一個司禮監隨堂笑吟吟地迎上了洪山長和岳山長,他四下里一瞥,看到楚寬一個人站在最不顯眼的角落裡,一躍下馬的他就走近了過去,笑呵呵地問道:「楚公公若是想觀察這兩位,該到乾清宮中去才是,站在這遠看有什麼用?」

  楚寬和花七也是老相識了,睨視了人一眼後,他就輕描淡寫地說:「皇上給皇子們請來的老師,當然是皇上親自考校,何必我一個閹奴在旁邊杵著多事?再說,不是有更合適的人在御前陪著掌眼嗎?」

  花七頓時詫異了起來:「更合適的人陪著皇上掌眼?你是說葛老太師?」

  「老太師什麼身份的人,要是皇上召見的四位一塊齊集京城,那興許還能勞動他老人家來看一看,如今請了他來,皇上可不好意思。」楚寬嘿嘿一笑,見花七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他就聳了聳肩道,「皇上已經派出人去反反覆覆探聽,結果卻還是混進來一個假道學。」

  花七頓時莞爾,隨即低聲把自己聽到的洪山長對岳山長那番話對楚寬複述了一遍。而楚寬聽完之後,又問了召明書院岳山長的應對,得知人最初反唇相譏,可之後就乾脆冷笑以對,他就微微頷首道:「和那個譁眾取寵的假道學比起來,這個岳不凡倒是聰明得多。」

  洪山長並不知道,自己在楚寬的嘴裡已經變成了假道學。此時和岳山長並排走在領路的那個宦官之後,他就不像在馬車上那般言辭鋒利了,一路沉默是金。而他都不說話,岳山長就更沒有興趣說話了,一面走一面在心裡思量,這位洪山長到底是幾個意思。

  於是,當心思各異的兩人進了乾清門時,那一個個猶如釘子似的釘在地上的侍衛,心事重重的兩人甚至都沒有注意,直接跟著引路的那個司禮監隨堂來到了正殿前。隨著門前有人高聲通報,他們只不過是默立了片刻,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宣見的聲音。

  可正當岳山長邁開步子打算往裡走的時候,他就只見洪山長昂首挺胸,硬生生搶在了他前頭。雖說對此大為光火,可此時沖上去和人相爭,那卻也不符合自己一貫為人處事的原則,因而他索性就任由洪山長打頭陣,自己冷著臉緊隨其後。

  就他和皇帝兩次打交道之後的體悟來看,若是洪山長覺得竭力表現就能博得天子信賴,那絕對是小看了當今天子!

  當岳山長跟著洪山長踏進乾清宮之後,他並沒有和洪山長似的,恭恭敬敬地低頭垂手,顯得謹守禮儀,恭敬謙卑,而是大大方方迅速觀察了一下四周圍。緊跟著,他就注意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

  一個是皇帝右下首站著的,滿臉氣定神閒,彷彿只是陪家中長輩見客的張壽!

  一個是張壽背後探頭探腦的小孩子,那赫然是他已然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見過兩次的四皇子,今天已經是第三次見了,足可見皇帝對這個幼子的喜愛。

  事實上,如果不是張壽在人進來之前主動起身,這會兒岳山長和洪山長看到的情景,應該是他正氣定神閒地坐在皇帝右下首第一張椅子上。考慮到岳山長和洪山長的年紀比自己大一倍有餘,陪坐在一邊見人的景象不太好看,張壽這才站起身來。

  而就在外頭通報時,四皇子更是突然從皇帝寶座之側一溜煙跑到了他身後,這也讓他有些始料不及,摸不清楚這個小號的熊孩子到底是幾個意思。

  皇帝將四皇子的放肆舉動看在眼裡,卻只當沒瞧見。事實上,他找了張壽來替自己掌眼,原本就是想用常常會有出人意料之舉的張壽來刺激一下面前的兩人,借此觀察他們的反應。果然,此時此刻,他敏銳地注意到,一前一後進來的兩人反應截然不同。

  走在前頭的洪山長頭也不抬,眼觀鼻鼻觀心,那與其說是恭敬,不如說是肅穆。而走在後頭的岳山長,則是不但坦然和他對視,甚至還在發現張壽之後,含笑沖人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對比,想到自己前兩次見岳山長,人一直都表現得不卑不亢,皇帝不知不覺在心裡就有了偏向。雖說據楚寬所言,召明書院一個學生曾經在國子監和興隆茶社兩度大放厥詞,但皇帝在聽說張壽竟然收留了那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後,他也就一笑置之,並沒有太在意。

  此時此刻,見兩人並肩上前施禮,皇帝就淡淡吩咐了一聲賜座。眼見洪山長當仁不讓地在自己左手邊第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而岳山長卻也不爭,在其下首的第二張椅子上坐下了,他不由得更是在心裡給兩人打出了截然不同的評分。

  而當看到張壽已經施施然坐下,而四皇子卻依舊呆在人身後不肯過來時,皇帝就忍不住笑著沖其微微搖了搖頭,這才開始了今天的正式召見。

  相對於之前的非正式見面,今次召見,皇帝自然不像之前那樣平易近人到隨便了。他先是詢問了召明書院和豫章書院如今有多少學生,學生課業如何,貧富如何,科舉狀況如何,自食其力與否,乃至於學中費用、師資狀況等等細節,也全都不曾放過。

  而這一次,不論是岳山長還是洪山長,全都表現出了一個優秀山長的特質,對於自家書院的情況瞭若指掌,如數家珍,甚至還趁著這召見的機會不遺餘力地推介自己的學生。

  對於這樣的場面,從前也常常藉機向皇帝推薦學生的張壽終於覺得遇到了競爭對手。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就只聽皇帝笑容可掬地問道:「張壽,你覺得你為人師長,可比得上這召明書院岳山長和豫章書院洪山長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5 17:05
第五百零二章 巧言令色

  皇帝你這是給我拉仇恨嗎?張壽簡直哭笑不得,可皇帝一臉朕想要聽你好好說說的表情,又容不得他推脫。

  因此,雖說對面洪山長那審視的目光有若實質,而岳山長則是笑得意味深長,他卻仍然從容不迫地說:「皇上把臣和桃李滿天下的岳山長和洪山長相提並論,臣這個初出茅廬的師長實在是惶恐。但是,正如同學生如何,並不完全是比出來的,老師如何,也不是比出來的。」

  「比方說,洪山長教出了一個杏榜會元,殿試又得第一,文名卓著的狀元;而岳山長卻教出一個雖說沒考中進士,只是磕磕絆絆出仕,可卻能使一方百姓安居樂業,被人稱頌乃至於離任時無數人相送的循吏能員。他們這兩個學生能比嗎?他們這兩個老師又能比嗎?」

  「又比方說,洪山長教出一個敢於炮轟朝中閣臣尚書,人道是不畏強權最清流的台諫言官;而岳山長卻教出了一個能治水,能造橋,能夠給一條幾十上百年來吞噬掉無數良田的大河開出良方的治水能臣。他們這兩個學生能比嗎?他們這兩個老師又能比嗎?」

  見洪山長和岳山長面色各異,而皇帝則是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張壽就無所謂地笑了笑。

  「皇上別看我,我可沒有這麼大查人履歷的本事。岳山長和洪山長有能幹的好學生,我也有能幹的好學生。要不是陸三郎和紀九郎,我這個出身鄉野孤陋寡聞的國子博士,還不知道洪山長和岳山長門下有這樣多的人才!」

  笑過之後,他就一字一句地說:「但是,臣雖說才只當了學生們一年師長,但卻能夠坦然地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臣一直都在盡力去做。有些人資質好,有些人資質不好,臣不能做到完全的一視同仁,卻願意竭盡全力幫他們去尋找一條未來的出路。」

  「有些人只要付出一分的努力就能得到十分的成果,有些人卻付出十分的努力只能得到一分的成果。但如果一直都無視於這樣的現狀,那麼對努力者就實在是太不公平了。所以,臣只有一個很簡單的目標,讓天下那些願意努力的人,都至少能看得到自己的未來。」

  「讓天下那些願意努力的人,都至少不會失望甚至於絕望。」

  第一次見張壽的洪山長是什麼心情,岳山長此時不得而知,但他不得不感慨,眼前這年紀輕輕的少年實在是正如傳言中一般,根本就不像是鄉野之地走出來的。

  皇帝這問題問得可謂是刁鑽,可張壽不但連消帶打,成功地將這個問題化解得乾乾淨淨,甚至還順帶標榜了自己一番,偏偏話說得冠冕堂皇,讓人一點都挑不出毛病來,順便還推薦了兩個學生。相比他和洪山長剛剛推介的學生,張壽的話語分明更巧妙。

  而洪山長原本微微眯起的眼睛,此時此刻卻已經漸漸睜大了。他兩眼圓瞪地盯著張壽,見人神清氣朗,毫不畏怯地和自己對視,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巧言令色!」

  這一刻,即便岳山長對張壽很有警惕心,又因為路上洪山長這番話而對洪山長頗為提防,他也不禁覺得洪山長這怒斥荒謬到了極點。

  就這麼公然評判張壽巧言令色?這姓洪的是昏了頭還是失了心,又或者自視高到已經完全忘了此時此地的場合?

  人家張壽就算在話裡話外流露出豫章書院學生中多才子,多清流,可那也不是在罵你,你用得著彷彿被人踩住尾巴似的跳出來痛斥人家嗎?

  張壽素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如今這位第一次見的洪山長竟突然莫名其妙地罵自己巧言令色,他若是當成沒聽見似的息事寧人,那就不是他了。他當下毫不遲疑地哂然一笑道:「我再巧言令色,也及不上洪山長在奏疏中慷慨激昂,結果轉頭卻推薦自家賢良淑德的女兒!」

  洪山長頓時勃然大怒,竟是不顧這是在御前,直接霍然站起身來。

  「就是因為朝中諸公唯唯諾諾,不能正風氣,不能勸聖上,這才慣出了你這等看似誠君子,實則真小人的小子!你不過才幾歲,皇上任你為國子博士,你就該謙辭,哪有你這樣恬不知恥就佔據其位,更逼走同僚的!」

  「你一面獻媚於權門子,一面卻又收買人心,令那些貧家子對你感恩戴德,一面大興學校,一面卻又拚命指使學生出去在地方上撈錢!滄州民亂,本來便是該大刀闊斧處置罪民,你卻一味委過於大皇子,施恩小民,沽名釣譽,卻不顧聖上和皇家聲譽!」

  氣喘吁吁說到這裡,他壓根看也不看別人是什麼表情,斬釘截鐵地說:「臣上書皇上,請為諸皇子擇定婚姻,並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而臣舉薦小女為大皇子妃,也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小女三歲習文,女論語等女德之書倒背如流,鍼黹女紅更是嫻熟。」

  「前時江西一年水災一年旱災,不少百姓流離失所,賣兒鬻女更是不計其數,是小女出面,聚集婦人,以養蠶織絹紡紗織布制襪等等手工,勉強維持了數百人的溫飽。而她之品性德行,素來乃是有口皆碑。而最重要的是,小女年長於大皇子,相貌平平,不慮狐媚之禍。」

  此時此刻,張壽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想翻白眼。

  雖然無緣無故被人罵一頓確實很冤枉,剛剛他正準備應該怎麼罵回去。可現在聽到洪山長突然理直氣壯地開始誇讚女兒,還舉出了賢良淑德的實際證據,最後甚至還解說了女兒為什麼適合當大皇子妃的原因,他就無語了。

  比大皇子大,長得不好看,通讀那猶如賢妻良母教條似的女德諸書,然後還擅長女紅等等手工活計……他怎麼覺著這是照著世上最出名的那些醜女模板刻出來的呢?

  於是,張壽就乾脆沒好氣地說道:「敢問洪山長,接下來你是不是舉出四大美人的例子?無論西施、貂蟬、楊貴妃、王昭君,四大美人都沒好下場,可史書所載的四大醜女卻人人都是賢妻良母,和丈夫琴瑟和諧,所以令嬡雖然相貌平平,卻一定能規勸大皇子一心向善?」

  這也是剛剛岳山長想說的話,這會兒他嘴角抽動了兩下,強行壓下跟在張壽之後反唇相譏的衝動,暗想洪山長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迂腐?

  而下一刻,他的疑問就有了答案。因為洪山長坦然面對皇帝,一字一句地說:「婦人之容,不過只能維持一二十年,時過境遷之後,怎能比得上其德、其言、其功?嫫母能輔佐黃帝,孟光能舉案齊眉,鐘離氏能夠規勸齊王,阮氏能訓誡夫君。」

  「此四女者,得之至少可安家室,佐夫君,不像某些禍水紅顏,只會引得家宅天下不寧。臣之前上書時就已經言明,如今大皇子乃是因罪囚於宗正寺的庶長子,自然可以任其自生自滅,然則臣切身體會,皇上身為父親,囚長子於陋室,心裡又何嘗不難過?」

  「誠然,若是真的只為了大皇子的後嗣著想,皇上盡可以在民間挑選女子為大皇子妻妾,若是不好選貴家女,也可以挑選民間孤女教導後送到大皇子身邊,但皇上治理天下多年,您到底是怎樣的人,臣也好,天下子民也好,全都很清楚,皇上宅心仁厚,並不願如此!」

  儘管剛剛也一度被洪山長那番言語氣得七竅生煙——雖然人是在罵張壽,但皇帝卻覺得某些話也同樣是在罵自己。可當聽到洪山長用那樣的口氣否定他會為了大皇子而隨便犧牲無辜女子的時候,皇帝那張臉還是不知不覺霽和了下來。

  他看了張壽一眼,見人一隻手搭著扶手,另一隻手卻垂在下頭,再定睛一瞧,可不是正拉著四皇子的手?就只見他這小兒子此時此刻正氣鼓鼓的,彷彿是隨時都會衝出去找洪山長理論。

  儘管剛剛他自己也幾乎耐不住性子想要轟人出去,可眼下心情已經平靜下來之後,皇帝還是微微衝著張壽點了點頭,隨即就開口說道:「張壽為人師張時日雖短,但成果有目共睹,不是你三言兩語就能抹殺的。」

  見洪山長頓時露出了極其震驚且不能接受的表情,皇帝就自顧自地說:「至於你說他討好權門子云雲……你大概弄錯了,就他在半山堂這如魚得水的架勢,不是他討好別人,而是別人討好他才是。就比如朕的三郎和四郎,要不是因為喜歡他這個老師,也不會去考九章堂。」

  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四皇子立刻大聲說道:「沒錯,老師講課講得好,對學生更好,這是國子監裡人人都知道的!楊一鳴那種人品低劣的傢伙,連學生都要和他割袍斷義,又怎麼能說是老師逼走同僚!」

  他越說越激動,冷不丁感覺到肩膀上似乎壓了一隻手,側頭一看見是張壽,他就猶如氣鼓鼓的皮球一下子被扎破了似的,頓時洩了氣。

  可在退後到張壽身邊時,他仍舊在那嘟囔道:「大皇兄是什麼人,我和三哥還不知道嗎?重色輕德,當年皇后……嗯,敬妃給他挑宮人的時候,給他選兩個相貌平常的,他都不樂意,一定要絕色!他還老是在二哥面前炫耀,說將來要娶比瑩瑩姐姐更漂亮的美人當王妃!」

  張壽忍不住瞥了皇帝一眼,見這位天子此時面色極度微妙,很顯然小兒子童言無忌爆大兒子的黑材料,這位當父親的也很無奈,他就順勢也站起身來,鎮定自若地對皇帝躬身一揖。

  「多謝皇上為臣正名。」

  「剛剛洪山長說臣沽名釣譽,不顧皇家聲名,臣不想辯解。畢竟,洪山長都已經替大皇子選擇了最合適的皇子妃,還替皇上辨明了利害,臣一個外人還有什麼好說的?臣只是想問問,孟光三十歲方才出嫁,無鹽君為後則是四十歲,敢問令嬡比大皇子到底年長幾歲?」

  聽到這裡,岳山長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竟是也壞心眼地問道:「如阮氏之夫,當年也一度因為妻子貌醜而落荒而逃,洪山長固然滿心好意為皇上著想,卻也得替大皇子想一想。」

  張壽見岳山長終於不禁給自己助攻了起來,他自然暗嘆人識趣,當下又笑呵呵地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洪山長可曾問過,令嬡自己是什麼意思?」

  洪山長沒理會張壽和岳山長的聯手進擊,硬梆梆地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素來是孝女,更懂得忠義二字,因而在我上書時她便已經慨然應允,定會勸得大皇子棄惡揚善。」

  聽了前面這一席話,偌大正殿中的每一個人,包括四皇子在內,全都覺得之前上書那事兒全都是洪山長一手操控,那位樣貌平平年歲不小的洪氏大概也就是聽天由命。

  可聽到後面半截,每個人都有些難以置信。敢情這還真是一個賢良淑德到把《列女傳》中榜樣奉為金科玉律的女子?一時間,眾人都沒注意洪山長避而不談女兒的年紀。

  而岳山長只覺得眼皮突突直跳,尤其是一想到要和洪山長這麼一個脾氣古怪,行事更是刻板的傢伙一同生活在那一座臨時居所之中,他就覺得眼前一片灰暗。

  他好半晌才重振旗鼓,擠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敢問洪山長,令嬡難不成是跟隨你一同上京城的?」

  「那是自然。」洪山長傲然一笑,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臣當年喪妻之後就不曾別娶,家中俗務皆為小女打理。就連整理書稿,也都是交給她來完成。四鄉八鄰雖說有很多人慕賢名前來求娶,她卻難捨臣這個父親孤身一人,不願出嫁,臣規勸不得,也就只能隨了她。」

  「她自己常說,世間男子多數重色輕德,因而此生便用於幫助那些孤弱婦孺,我覺得此言大有道理,也就隨了她。此番要不是我感慨應該給大皇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也不會對她提起此事,她也不會一口答應。」

  說到這裡,洪山長便朗聲說道:「皇上責臣錯怪張博士,臣遠在數千里之遙,也許是道聽途說。但是,張博士責臣別有用心,這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臣自知才疏學淺,兼且豫章書院離不開臣這個山長,懇請皇上容許臣在京停留幾天便趕回去。」

  眼見眼前人說完就是一躬到地,張壽不禁破天荒地和岳山長交換了一個眼色。這傢伙是真迂腐還是假道學?還有這話,是以退為進呢,還是……以退為進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9-25 17:07
第五百零三章 迂腐老夫子,記仇熊孩子

  「既如此,洪卿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了。」

  皇帝這短短十來個字,張壽絲毫不意外,岳山長則露出了震驚的表情,而洪山長,此時反而是一臉的平淡。他一板一眼地深深躬身道謝,等到直起腰時赫然一臉坦坦蕩蕩。

  「多謝皇上成全!臣無意於仕途,更無意於顯達,只求天下太平,民風淳樸,朝中風氣肅然,能夠為國多教出一些正人君子。臣舉薦小女,也是因為小女淡泊名利,不求富貴,所以若是有其餘賢惠女子心甘情願,並不是非她不可。」

  「大皇子從前便是因為敬妃為母失職,方才會一錯再錯,若有賢妻規勸,將來有愛子陪伴,想來他總能稍稍改過。不但他如此,二皇子也是同樣如此。臣聽說京城從權門到百姓,婚姻往往先看門第,再看相貌,人品這種看不出來的東西往往就忽略了。」

  「比如說二皇子,據說就曾經因為道聽途說的傳言,在街頭羞辱官宦千金,便是這種陋習之故!所以……」他頓了一頓,目光突然落在了一旁的張壽身上。

  「臣對張博士固然理念不合,也看不慣他的做派,但對於趙國公能夠遵守當年婚約,把女兒下嫁給門第完全不相稱的張博士,卻還是得贊一個好字。糟糠之妻不下堂,多少飛黃騰達的官員說是如此說,卻無不是左一個右一個納妾蓄婢。而貧賤時為子女定下的婚約,更是在顯達之後說毀約就毀約,簡直是人品低劣!」

  「婚姻二字,難道不應該是娶媳娶賢,嫁女嫁賢?」

  在旁邊聽著的張壽簡直有些無語。這老頭一上來就先疾言厲色數落了他一通,而後卻又給他——或者說他那未來岳父趙國公朱涇戴了一頂高帽子,若是想就這麼一筆勾銷,他自然不可能這麼大度地就放過。可現在他算是聽出來了,人就是個刻板到古板的老頭!

  都什麼年代了,還想在婚姻以及日常生活中都死摳著賢德兩個字?這就和某些死摳著上古聖賢之世如何如何的老學究一個樣!大道理人人都懂,但現實生活中,有幾個人不是先顧著利益,這是你號召大家講仁義道德就有用的嗎?

  見張壽和岳山長全都在看自己,皇帝自己的臉色也不知不覺變得有些詭異,心裡更是哭笑不得。要知道,他此次召上京的四位大儒,全都派人訪查過,確信並不拘泥於所謂聖賢書,而是博覽群書,在諸科上都有所涉獵,甚至可以說頗有建樹的人。

  就比如這位豫章書院洪山長,雖然給書院定立了名目繁多的規矩,書院中有眾多鼓吹復古的老師以及曾經的台諫清流,因而比不得重視水利以及農科的召明書院,但在諸科上卻也有相當有趣的亮點。派出去的人就訪查到,豫章書院出過一些有趣的小事件。

  比如說,江西布政使進貢的,能夠看清楚遠處事物的望遠鏡,據說出自豫章書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學生之手用白水晶磨製而成,業已被軍器局引入。比如說,南昌府懸而未決的一樁疑案,是豫章書院一個學生提供破案思路,於是最終告破,其中思路頗為有趣。

  再比方說……豫章書院居然還有一個班招收女學生。而且招收的不是那種富貴人家,生活無憂,讀書也就是為了吟詩作賦,消磨大好時光的千金,而是針對貧寒人家的女孩子,甚至還有寡婦。教習的除卻鍼黹女紅之外,還有很多有趣的實用技能……

  學生如此,那掌管書院的那位老師就可想而知了。

  也就是出於這個原因,覺得好奇的皇帝這才把洪山長給加入了這一次召見的大名單中,誰曾想洪山長沒到京城就突然來了一道讓他又驚又怒的上書不說,還大言不慚地推薦了一個大皇子妃的人選。

  而就在他召見人時,這老頭兒更是一張口就是一堆聽著很有道理,實則卻迂腐之極的話。

  此時此刻,見洪山長說完這話之後,就直接一躬到地,心裡轉過一千一萬個念頭的皇帝努力管理好了自己的表情,這才微微點頭道:「洪卿此言,確有道理。」

  誰不知道娶媳娶賢,嫁女嫁賢……問題是看得出來嗎?他那皇后當初剛進宮的時候那也是容貌性情都不錯,太后可不單單是衝著對方家世給他定的人選。可有道是人心易變,現在好好的人,誰知道三五年後是什麼光景!

  然而,張壽一聽見皇帝這模棱兩可的話,他就知道壞了。果然,下一刻,直起腰來的洪山長那就猶如打了雞血似的,激動到無以復加。

  「皇上聖明!天祐我大明!以臣之見,朝中如今這風氣,是該整治一下了……」

  眼見這麼一個剛剛還對自己大肆批駁,之後又是一番大道理的老頭兒又要開始滔滔不絕,張壽趕緊趁機對四皇子耳語了幾句。

  於是,最討厭這些大道理的四皇子立刻一溜煙跑到了皇帝身邊,然後和剛剛張壽與他說話一樣,悄悄對皇帝耳語了一番,只當沒看見洪山長的異色。

  而因為熊孩子的這一跑腿,得到張壽提示的皇帝終於找到了終結今天這番談話的關鍵所在。他輕輕咳嗽一聲,及時打斷了洪山長的口若懸河。

  「洪卿,朕對令嬡實在是有些好奇。這樣吧,兒女婚事並不僅僅是朕一個人能決斷的,太后為了大皇子也操碎了心。令嬡既然和你一同入京,明日就去清寧宮覲見太后吧。岳卿數日前抵達京城,好歹是休整了幾日,你剛到京城,也不妨先回住處休憩。」

  說到這裡,見洪山長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話,皇帝不確定人到底是要答應,還是要抗爭,當下立刻霸氣十足地說:「這是朕的旨意,不是和你商量!來人,送洪山長回雅舍!」

  洪山長這才有些失望地開口答應。隨著之前帶他來的那個司禮監隨堂趕忙進來,他並沒有認識到自己一大把年紀今天卻已經愣頭青了好幾次,一絲不苟地長揖行禮,隨即正面對著皇帝小步後退,最終才一聲不吭地轉身出去。一舉一動,無不深合禮儀。

  他這一走,偌大的乾清宮正殿中,竟是人人齊舒一口氣,就連小小年紀的四皇子亦然。

  而一貫很注意儀態的召明書院山長岳不凡也如此,那卻完全是因為和這樣一個頑固的老頭兒一同受召見,此時那心情憋悶得著實無以復加。

  所以,在長吁了一口氣之後,他就立刻開口說道:「皇上,洪山長之前在來時的路上也說了些不合時宜的話,但還請皇上看在他年長的份上,稍加寬容。據臣所知,這些年來,豫章書院人才濟濟,只因洪山長不但嚴於律己,而且更嚴於律人。」

  他可沒打算濃墨重彩全都花在別人身上,就這麼一說,隨即就立刻把話題岔回到了自己身上:「各家書院有各家書院的規矩,就比如召明書院,學生收進門,修行看各人,除卻經史之外,餘下的全憑學生自己興趣。」

  「而因為召明書院中寒門子乃至於貧家子農家子最多,所以對農科感興趣的人著實不少。他們都希望能夠將所學用到家鄉,使家鄉父老能夠每年多收三五斗,安居樂業。如今東粵、瓊南,都有三季稻,而其中良種,不少都是召明書院親耕的學生們改良流傳出去的……」

  張壽坐在旁邊,聚精會神地聽岳山長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家書院如何注重農科,如何改良種子,如何努力研究更高效肥料,心中把人和剛剛老學究似的洪山長加以對比,心想陸三郎和紀九一個勁讓他重視皇帝特召的四位賢達,岳山長此時的表現還算不負他們的警惕。

  而等到岳山長在農科之後又轉而大談水利,他就更在心裡給人打了個高分。因為這位赫然在那擺事實,講道理,將曾經召明書院出來的兩位水利名臣拿出來,卻沒有大說特說他們的功績,而是只談他們對後輩們做出的榜樣,如今召明書院的學生在廣東主持修水渠的不少。

  這一次,就連起初心存反感的四皇子,此時那不耐煩的表情也漸漸消失了,甚至一邊聽一邊磨著張壽給他講解其中那些他不明白的名詞。

  皇帝更是一邊聽一邊問,當確證岳山長確實如訪查到的那樣頗有真才實學,他方才微微頷首,隨即就突然開口問道:「之前葛老太師曾經對朕建議,建國之初用的曆法到現在已經越來越不精確了,因而請求倣傚元時郭守敬四海測驗那般重新測算,未知岳卿怎麼看?」

  突然被問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領域,岳山長頓時微微變色,差點忍不住去看張壽。好在他把控自己的本事極強,立時就恢復了過來,當即含笑說道:「術業有專攻,曆法這種事,葛老太師比臣這種半吊子要懂得多,皇上就是問張博士,也比臣來得強。」

  沒等皇帝看向自己,張壽立刻不假思索地說:「皇上,臣只是略通算經,於曆法只是門外漢,但既然岳山長對農科如此重視,想來應當知道如今的曆法是否適合如今的農時才對。」

  自己的問題被人就這麼直截了當推了回來,岳山長頓時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說他對張壽是七分警惕,那麼對張壽背後的朱涇,那就至少是九分警惕,而對張壽那位老師葛雍,說是十二分警惕也不為過。

  儘管人已經不在朝堂了,但朝堂滿是這位老太師的各種傳說,眼下人年紀這麼一大把卻還要推行什麼四海測驗,重訂曆法,他怎麼想怎麼覺著這位老太師是在為張壽鋪路。

  於是,哪怕張壽說對曆法是個門外漢,他還是立刻拿出了十二分重視,打起精神說道:「皇上既是不吝垂詢臣這個門外漢,張博士卻又如此謙遜,那麼臣覺得,葛老太師年紀大了,雖然臣聽說還有齊褚二位老先生佐助,但畢竟年老體衰,此事也不能全靠欽天監那些人。」

  「所以臣建議,不妨下詔天下,允許民間精通算經的人才於官府自薦,然後召入京城,以備皇上垂詢。」

  聽到岳山長用異常懇切的態度說出這麼一句話,張壽差點要拍大腿叫好,然後大大稱讚一聲岳山長神助攻。要知道,如今招進九章堂的這些人,頂多只能算是天賦尚可,前途無門的潛在數學苗子,離開人才兩個字還很遠,那些真正的高端數學人才估計還看不上他。

  但如果借由編修曆法,朝廷放開天文禁令,那麼一定會有很多高端人才雲集京城!就算其中有的是人看不上他,但也肯定能找到一些志同道合的人!

  於是,他立刻慨然響應道:「皇上,岳山長所言極是,臣附議!」

  皇帝見岳山長聞聽此言臉上閃過了一絲明顯異色,隨即就迅速掩藏似的微微低頭,他就暗自呵呵——張壽這小子師承葛雍,想法自然與常人不同,你們這些城府深沉的人老喜歡用世俗想法去衡量於他,那豈不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而且……朕其實也等著你這話!

  嘴角露出笑容的天子欣然擊節讚賞道:「岳卿此言精到,就這麼辦。來人,去內閣傳命,此前因欽天監人才不夠的緣故,四海測驗進展緩慢,如今因岳卿之諫,當放眼天下召集精通算學之才。為求延攬的是真正的人才,請葛老太師和齊褚二位出題,有意者可於地方官府解題,然後公車送京城!」

  這一刻,很難要用什麼字詞來形容岳山長的心情。他只覺得之前一直自認為表現得體的自己,被皇帝和張壽聯手耍了!

  可此時面對氣定神閒的天子,興高采烈的四皇子,喜上眉梢的張壽,他卻又不能再反對,只能暗自在心裡生悶氣。偏偏就在這時候,他就聽到四皇子突然問道:「父皇,我聽說之前三哥和我報考九章堂時,有召明書院學生在那質疑三哥,後來岳山長就把人逐出門牆了?」

  張壽記得自己收留方青的這事兒早就知會過皇帝,皇帝也完全沒有追究的意思,卻沒想到四皇子竟會突然拿出來說。這小小熊孩子,居然這麼記仇?

  他正這麼想,就只見四皇子狡黠地笑了笑:「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岳山長教都不教就把人逐出門牆,是不是有點太嚴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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