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58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16:47
第四百六十章 生辰夜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這首簡簡單單被稱之為《喜》的詩,道盡了人生最能稱之為喜的四件大事。當然,對於張壽來說,八月十五生辰日這一天的喜,即便與這四件事有所不同,但也絲毫不遜色。

  皇帝以他超標準完成了滄州之行,同時又為朝廷推薦了眾多可用海外作物為名——其中最難得的就是金雞納樹,之前在滄州從老鹹魚那得到就讓人快馬加鞭送回京城的這藥材,經過太醫院的測驗,確實極大緩解了幾個得了惡瘧的患者病情——於是破格又升了他一級。

  如今,張壽的加銜重新改換了一下,進階為詹事府左諭德,翰林侍講學士。品級全都定格在了從五品。乍一看似乎只是前進了一小步,但一步跨入了五品序列,卻足以羨煞眾人。最重要的是,他連科場都沒有下過,讓一群苦苦熬資格的進士情何以堪?

  更何況,他如今是什麼年紀?今天剛剛年方十七歲的毛頭小子!

  至於他的本職,照舊是國子博士不曾變動——但是,張壽很懷疑等明天去了國子監,羅司業會用何等詭異的眼神看他。如果不是太祖皇帝提了國子監學官的品級,這會兒他的品級恐怕就要超過羅司業,直追周祭酒了。

  而因為品級提到了正五品,追贈父母這件事也就理所當然了。不過在如今這年頭,七品官固然在理論上就可以追贈父母,封妻蔭子,但朝廷往往會為了省事,一年一次大批發。

  去年九月初誥命敕命大批發時,張壽還沒入仕,而現在新的大批發尚未開始,皇帝大概是想到他的生日,再加上他上書陳情,於是順手就把他父母的追贈提前了。

  來張園傳旨的是一個小宦官,此時滿臉堆笑地把誥命角軸,欽賜官服都一一頒賜了之後,他就滿臉堆笑地說:「皇上說,趕在張博士生辰前辦妥這件事,也算是安了他的心。不過,當然還不止這些,還有別的……」

  他說著就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了一個捲軸,隨即笑容可掬地說:「皇上說,歷來嫡母、繼母、生母,三母不併封,但張博士您的情況又不一樣。吳娘子雖非三母,雲英未嫁卻撫育您多年,辛苦操勞,不可不嘉賞,因而除卻追贈您生母為宜人之外,另封吳娘子為安人。」

  「為了這事,皇上今早召見內閣諸位閣老,期間還吵了一架,孔大學士都快氣黑了臉,怒斥您連這一個月都等不得,九月就是吏部封贈的日子了。多虧吳閣老和張大學士站在您這一邊,聲稱為子者為父母正名,天經地義,何必拘泥早晚。」

  小宦官頓了一頓,繼而又討好地說:「而皇上說出了當年您生母在那京城大亂的一天救助裕妃娘娘和趙國夫人的事。這下子,就連孔大學士也啞口無言了。」

  儘管自從進京之後,自己和朱瑩以及永平公主的身世傳言就早已在街頭巷尾傳播,但那也僅僅是流言的程度,各種亂七八糟的說法,連張壽都無法確定自己的身世到底是什麼鬼。好在他只決定償還一定的因果,所以也就姑且信了太夫人對他的那番說辭。

  此時,他沒想到皇帝竟然會這麼直截了當對內閣閣老們揭破。哪怕那三位絕對是守口如瓶的人,可只要說過一次,那麼以皇帝的性格絕對不會繼續捂著,很可能會拿出來對其他人說,經過這麼金口玉言親自擴散,他這身世從今往後就是經過至尊天子親口承認的。

  也就是說,就算別人想要潑狗血,那也絕對不會有機會了!

  雖然今天這生辰日突然派內侍來頒賜誥命捲軸,看似是皇帝親自拍板敲定,但其實是經過內閣、吏部,特事特辦,用通俗的話來說,僅僅走的加急程序,因此並沒有戲文上那麼繁複的儀式,張壽一一接下東西,和吳氏一同謝過頒賜,也就把一整套並不繁瑣的流程走完了。

  而這時候,站在張壽身後的吳氏已經是激動得熱淚盈眶。若非剛剛有朱瑩出手攙了她一把,她簡直連站都站不穩。

  當看到張壽轉過身來,隨即直接伸手抱了抱她時,她不禁更是難以自已,隨即卻想到那宮裡來人還在,頓時慌忙想要推開他。

  「阿壽,皇上既然因你的上書追贈父母,又升了你的官,日後外人都會知道,我不是你親娘,只是張家從前的婢女,你怎麼可以……」

  「生恩養恩一樣重。若非如此,皇上怎麼會破格封娘一個敕命?」

  張壽笑著鬆開手退後兩步,這才正色長揖行禮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也是母親的蒙難日,更是娘開始辛苦撫育我的日子,還請受我一拜。」

  吳氏先是一愣,隨即眼淚終於奪眶而出。這一次,她再也沒有避開,直到張壽端端正正一躬到地,她方才顫抖著伸出手去,把人扶了起來。見那張眉目清朗的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她忍不住喃喃自語道:「阿壽你很好,你比娘子從前想像中更好!」

  「養大你是我應該做的,可你能長得這麼好,卻不是我的功勞,是你自己的天資和努力。我只是沾了你的光,其實沒做多少事。」吳氏說著就擦了擦眼睛,隨即笑道,「對了,天色不早了,你快送了瑩瑩和這位小公公回去吧。」

  那小宦官之前跟隨楚寬去興隆茶社,而後又去召見宋大廚,最是聰明伶俐。剛剛見這母子之間親情流露的情景,他默立一旁一聲不吭,此時聽到吳氏這一開口,他才笑道:「小的何德何能,就是一個跑腿的,哪裡能讓張博士送?既然一切順當,這就回宮去覆命了。」

  說完這話,人笑嘻嘻地拱手行禮,隨即走得飛快。

  而朱瑩剛剛一直都站在旁邊笑看這一樁喜事,此刻眼見沒外人了,她就抓住吳氏的手握了握:「阿壽過生日的時候迎來這樣的喜事,吳姨你該高興才是。養母也是母,沒有你,阿壽哪會像現在這麼好!我也很想留下和阿壽一塊過生日,可再不走我爹就要殺過來了!」

  吳氏還沒來得及答話,就只見朱瑩遺憾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就退後幾步朝張壽招了招手:「阿壽,我走了。這兒我一向當成是自己家似的,也不和你客氣了,你送我的禮物,我這就讓朱宏他們去搬,你不用送我,好好陪陪吳姨說話!」

  眼見外人口中那位高不可攀的大小姐就這麼風風火火地去了,吳氏見張壽把手中一個捲軸遞過來,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給自己的,不由得心情百感交集。

  她從前顛沛流離的時候,何嘗想到過能有今天?這一切,全都是因為娘子養了個好兒子!

  深深吸了一口氣,吳氏接過捲軸,甚至也沒看一眼,直接放在了一旁的高幾上。也許對於當年還只是懵懂小丫頭的她來說,這樣的敕命捲軸足夠她欣喜若狂,壓在箱底當作寶貝。然而,她現在擁有這世界上更加寶貴的東西。

  一個最好的兒子,還有一個還沒過門,卻和自己親近得猶如一家人的兒媳。哪怕她自己當年嫁人生子,日後也未必會有這樣的佳兒佳婦承歡膝下。

  「阿壽,今天晚上你生辰,大家都說了,要一塊為你過生日,劉嬸從外城興隆茶社那邊回來就開始忙活,徐婆子也正在做她拿手的點心。聽說楊好鄭當那幾個小子,都給你準備了賀禮,就連阿六也不例外!」

  聽說家裡一堆人不但在籌備自己的這一次生日,竟然還準備了賀禮,張壽心中不禁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如今的那些達官顯貴之家,少爺小姐們每一次生日都會辦得熱鬧喜慶,賓客盈門,賀禮無數,自己這過生日如果不是湊在御廚選拔的這一天,其實根本談不上熱鬧。

  然而,他不是不能把八月十五這一天的生辰辦得像去年融水村中擺流水席那樣場面天大,但是,他早早回絕了陸三郎和紀九以及張大塊頭那一群學生來出面幫自己操辦,更婉拒了朱瑩最初提出的兩人一塊過生日的建議。

  他當然不是怕朱涇一怒之下覺得朱瑩有了郎君忘了爹,而是朱瑩日後有的是機會和他同慶生辰,但在父母長輩環繞下過生日的美好少女時光,卻只剩下了這最後一次。

  想著這會兒家裡上上下下這番忙碌,張壽不禁笑道:「怎麼,家裡這幫人是生怕我這生辰過得太冷清,所以要折騰鬧一番?」

  「不是因為怕你生日過得冷清,而是他們平時找不到機會謝你。」吳氏一直都把張壽當成獨立的成年人看,可此時忍不住親暱地撫摸著張壽那越長越是像娘子的眉眼——那眉眼生在婦人臉上稍顯冷硬,可卻正好配張壽。見其彷彿有些僵硬和尷尬,她就放下手,卻又笑了。

  「阿壽,你不知道,當年在村裡,很多人不但很喜歡你這個小先生,也很感謝你。」

  「那時候除了鄧小呆和齊良跟著你攻讀之外,很多小孩子跟著你背詩詞,背九九歌,學那些簡單的算數,不少人都學會了簡單的讀寫。而就是這些小孩子,現在被你派人接到了張園,懵懵懂懂地學做各方面的事,他們一個個都要求籤了終身的死契。」

  見張壽頓時臉色一變,吳氏就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你不像那些達官顯貴,把他們當成家奴,但對於他們來說,原本大概一輩子也未必能夠走出田間地頭,就算憑著能讀寫,會算數,外出學藝做學徒,最終能夠當個匠人,在鋪子裡升到掌櫃,卻也不知道要過多少年。」

  「而跟著一個有前途的主人,只要他們肯努力,肯好好學,也許短時間之內就可以做管事,做管家,做帳房。而如果是輕易就會契約到期的人,你覺得主家會悉心培養這樣的人嗎?當然,你不是這樣把人當成牛馬使喚的主家,可就因為你不是,他們才不願意讓你吃虧。」

  吳氏說著就笑道:「那些小孩子也許不懂這些,但他們的父祖輩別看不少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是當年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老軍,卻很懂得這個道理。你之前不在家裡的這些日子,從楊老倌往下,村裡一撥撥來人,幾乎是硬逼著我和他們簽下生死不論的死契。」

  生死不論……這些人也是的,居然就這麼容易相信人,把子孫的一生放在他手裡。

  張壽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再一次見證到了兩種不同思想的劇烈碰撞,他已經不奢望糾正老一輩了。雖說出身鄉里的那些小孩子適合讀書的很少,就猶如後世父母幾乎無不狠抓學習的情況下,孩子該是學渣還是學渣,但他還是一向覺得,這些孩童的可塑性很強。

  而且現在,他比當年在村中時,又多了更大的權威。

  所以此時,他就決定放下那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想法,直截了當地說:「好吧,隨便他們怎麼操辦我這生日好了。只不過,他們在這時間最長的,也就干了不到一年,時間短的才幾個月,如果真的花錢去置辦禮物,恐怕得花銷一大筆。」

  吳氏心有靈犀地接口道:「既然家裡正好喜事臨門,不如發一點賞錢讓大家沾沾喜氣?」

  「也好,就這麼辦!不過不用急,等我把那收禮收到軟的生日過完。」張壽呵呵一笑,心裡卻在想,總得要這些小傢伙先有點肉痛的感覺,否則提早給他們發賞錢,他們這番提早一個月甚至兩個月就開始拚命節省,然後竭盡全力準備的心意,豈不是白費了?

  可憐巴巴借住在張園的宋舉人,在這個原本該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中秋之夜,卻是見識到了一個和從前自己過的別人過的都截然不同的生辰晚宴。

  張園那偌大的前院中,映著皎潔的月色,擺下了一張張大圓桌,緊跟著就是一個個大瓷碗送上菜來,同時搬上來的還有一壇壇米酒和黃酒。當泥封打開時,他聞到那香冽的酒氣,又只見一個個大瓷碗被挨個倒滿,就連硬是被拉過來同慶的他面前也是滿滿噹噹一碗。

  稀里糊塗的他甚至還來不及說什麼,就有人捧起那酒碗塞進了他的手裡,當認出那是今天見過好幾次的少年小哥,他就只見人突然舉起酒碗重重一磕桌面,那簡直不可能是木瓷碰撞的聲音瞬間往四處傳播,四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隨之而來的,就是那位小哥清冷的聲音:「恭賀少爺千秋!」
Babcorn 發表於 2019-8-25 16:47
第四百六十一章 祝壽

  「恭賀少爺千秋!」

  聽到一大群人齊聲嚷嚷著這六個字,隨即舉杯痛飲,原本就心情很好的張壽也欣然舉起酒碗,一飲而盡。香冽的米酒在口中蔓延開來,口感綿軟,乍一品似乎是絲毫不帶任何勁頭,可噹一聲聲千秋又在耳畔響起,他卻彷彿是醉意上頭,忍不住有些恍惚了起來。

  和萬歲不同,千秋兩個字,從來就不是皇室的獨享,而且含義之豐富,簡直能讓任何接觸中文的外國人瞠目結舌。千秋可以代指撒手人寰,駕鶴西去;也可以代指長長久久的歲月;但更可以代指人的壽辰,甚至恭賀人的壽辰。而除此之外,這個多義詞還有更多其他意思。

  可他此時很高興聽到這一聲聲少爺千秋,不是因為自我陶醉,以為自己真能長長久久,萬壽不老,而是他能真真切切感覺到,這呼聲當中滿是喜氣洋洋,滿是興高采烈,聽不出多少勉強的意味。哪怕這股高興勁未必是因為他過生日,說不定也為了有吃有喝,他也不介意。

  但很快,張壽就沒辦法高興了。因為隨著剛剛帶頭滿飲祝壽的阿六第一個上來再次敬酒,一個個小傢伙就如同商量好了似的,竟然排成了一條長隊,手裡無一例外都是捧得滿滿的酒碗,嘴裡一個個嚷嚷著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之類的吉祥話,他連喝了三碗,隨即終於吃不消了。

  當看到阿六之後第四個小傢伙端著酒上來,嘴裡叫嚷著什麼日月昌明,松鶴長春的時候,他再也忍不住了,左手搶過了那個酒碗,右手合攏五指就是一個手刀敲在小傢伙的腦袋上,沒好氣地訓斥道:「知不知道松鶴長春是什麼意思?那是給你爺爺那一級的人祝壽用的!」

  見後頭排隊等著的少年們明顯都愣了神,他就沒好氣地說:「還有剛剛的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也一樣!敬我酒可以,想想自己學到的詩詞又或者成語,找幾句應景的話來,否則……」

  張壽不懷好意地掃了一眼那些交頭接耳的小子,正要在後頭再加上幾句嚇唬人的後綴,剛剛挨了一手刀的那小子突然福至心靈一般大聲說道:「祝少爺早日洞房,早生貴子!」

  幾乎是在話音剛落之際,四周圍就是一陣哄笑,但片刻功夫就戛然而止。

  簡直啼笑皆非的張壽直接賞了這小傢伙又一記手刀,可緊跟著,他就只見一碗酒送到了自己嘴邊,再一看,那個一手穩穩當當送酒的小子,不是阿六還有誰?儘管那酒液幾乎是滿到了碗口,可卻神奇地一滴不灑,而張壽很懷疑,要是自己不喝,阿六會不會直接來灌。

  無奈之下,他只能伸手接過,可才喝了兩口,尋思著是不是找個作弊的法子讓其漏在地上,又或者其他,他就只聽到阿六開口說道:「少爺,米酒是村裡鄉親用泉水釀的,黃酒是他們早兩年就釀好埋在地裡的。」

  無論是黃酒還是米酒,全都需要糧食,對於素來節省的鄉人來說,這是他們能拿出最寶貴的東西。今天你生日,你就看在大家高興的份上,多喝兩口,別辜負了大家的心意——雖然這純粹是張壽對阿六這番話的腦補,可他知道,這小子應該就是這意思。

  他無奈地朝阿六看了過去,可阿六卻無辜地反過來看著他:「喝完這碗,我給你換小盅。」

  在這種承諾之下,張壽唯有閉著眼睛再次一口喝乾。不得不說,自家地裡種出來的糧食,然後是自家村裡後山汩汩流出的一眼泉水,如此純天然無公害釀造出來的米酒,確實如同蜜水一般好喝。

  問題是喝酒如喝水沒問題,可喝水卻還有個要命的後遺症!

  即便是接下來換了小盅,當再次灌下去少說七八小盅之後,張壽終於覺得自己有些憋不住了。好在還不等他說什麼,一旁就伸出來一隻手穩穩扶住了他,繼而就是阿六的聲音。

  「沒敬酒的一會再來,我先扶少爺出去吹吹風解解酒。」

  別人說這話,一幫小的還要鬧騰一會兒,可阿六一發話,哪有人敢說一個不字,竟是眼睜睜地看著阿六把張壽給扶了出去。而陪著吳氏的劉嬸見此情景,慌忙悄悄對女主人咬耳朵說:「娘子,您看少爺都快娶媳婦了,阿六也老大不小了,這終身大事是不是也要多看著點?」

  沒等吳氏接口,劉嬸就把聲音壓得極低:「我聽說,阿六他希望娶一個絕色大美人!」

  「阿嚏……阿嚏阿嚏!」

  到了淨房一通放水,等到張壽再出來時,就聽到了阿六竟然連打了幾個噴嚏。正值一陣涼風吹過,他也不禁打了個寒噤,隨即就覺得腦袋有些昏昏沉沉,當下就快步上前道:「這秋風一起就涼了,你穿得太單薄,快回房去加一件衣服,順帶把我的那件披風拿來!」

  只要攆了這小子回房,看還有誰敢灌他的酒!

  然而,張壽這話用來哄別人自然百發百中,可面對阿六,迎來的卻是少年那淡淡的一瞥。少年隨手從懷中取了一張紙擦了擦鼻子,這才有些甕聲甕氣地說:「不是受涼,肯定是有人在背後說我。少爺你這壽星別想躲,一會兒就算小盅換小酒杯,你也得把敬酒都接下。」

  張壽差點被這麼個油鹽不進的小子被逼瘋,此時忍不住氣急敗壞地罵道:「知不知道喝酒誤事?我明天可是沒假,還要去國子監的!」

  阿六卻是一點都不上當,嘴角翹了翹就反問道:「九章堂的監生都各司其職了,少爺你去國子監幹嘛?讓人羨慕嫉妒恨嗎?」

  呃,說起來國子監那些監生確實最近沒空。在光祿寺查賬的一撥,幫陸三郎辦御廚選拔大賽的一撥,在戶部學習辦事順帶嚇人的一撥,在幫萬元寶查賬清點那位南城一霸汪四爺產業的一撥,再加上在宣府大同王大頭那邊實習的一撥,齊良至今還在那裡管著帶隊事宜……

  九章堂第二期的學生要是不招進來,他就是光桿司令!今天是中秋節放假,自己明天要是去國子監,那還真的會遭致一大堆同僚羨慕嫉妒恨的目光!

  醒悟到這一點,張壽終於明白,阿六是早就算準了明天他可以一覺睡到日高起,所以才親自帶著一幫小孩子在這胡鬧,自己這一頓酒是絕對逃不掉了。於是,他只好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轉身往前院走,可這才走了沒幾步,他就聽到了阿六那幽幽的聲音。

  「敬完酒就是大家送禮了,少爺想著這個就好。」

  這話說得……好像我就是想生日禮收到手軟似的!張壽心中嘀咕,雖說知道阿六不是這意思,可對於少年的語言藝術已經完全絕望了。

  當他快來到前院側門時,就只聽那邊廂赫然是一陣響亮的划拳聲,再到門口定睛一看,那個興高采烈輪流和幾個小孩子划拳的傢伙,不是宋舉人是誰?

  這位之前還出錢買通人家某小館子冒充大廚,煞有介事跑去參加御廚選拔大賽的奇葩,這會兒前襟敞開,滿臉興奮得通紅,划拳的手勢變化極快,口中的嚷嚷更是大聲得很,直叫人懷疑,這傢伙於市井之道上如此多才多藝,那個舉人功名到底是怎麼考出來的?

  然而,當張壽帶著這嘀咕踏入院子時,那划拳聲卻暫時告一段落——或者說,不是告一段落,而是只剩下了宋舉人那我贏了的高興叫聲以及拍桌子聲,而那個本該輸了喝酒的小子,卻端著酒碗一溜煙迎了上來。而在他之後,原本圍著看划拳的小子們全都一哄而上圍了過來。

  看到這一幕,剛剛稀里糊塗喝了幾碗酒,興頭上來就和人划拳解悶的宋舉人,這會兒頓時又鬱悶了起來。可看著一群小子圍著張壽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最後被張壽身旁那位少年小哥轟了去老老實實排隊敬酒,他不由得又有些羨慕。

  廣東宋氏乃是首富,官商一體,即便做官的都不在本地,可幾十年經營下來,卻也已經成了龐然大物,規矩體統全都成了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別說是那些老爺級別的人做壽,就算是他這樣的年輕人過生日,熱鬧歸熱鬧,卻也不能過分,你可以邀請平時那些親朋好友,可絕對不可以和下人廝混在一起。

  就連他身邊的那些書僮丫頭,也都是給他磕頭祝壽,送一兩件針線活或者其他小玩意賀壽也就完了。至於敬酒的同時還要眼巴巴看著主人喝完,不喝完就不肯依……那絕對不可能!就如同他剛剛和這麼一幫少年小廝們喝酒划拳,被家裡人看見那是絕對要挨訓的!

  然而,看著張壽無奈歸無奈,卻很快就由著阿六在一旁執壺倒酒,哪怕是換了更小的小酒杯,但真的一杯一杯喝了下來,宋舉人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突然拿起一旁的酒罈子給自己倒了滿滿噹噹的一碗,隨即搖搖晃晃走了上去。

  張壽雖說在喝著眾人的祝壽酒,但卻也看到了那邊廂宋舉人的舉動。可發現人端著酒碗上前之後,竟是沒有自恃身份直接插到一幫小傢伙的最前頭,而是老老實實在後頭排隊,他不禁對這位舉人生出了一種更深的認識。

  這是一個比想像中更有意思的人!

  好在小傢伙們的敬酒極快,富貴吉祥、平平安安、步步高陞……似乎世間只有這幾個吉利詞,他們嘴裡顛來倒去地說,而隨著一碗碗酒下肚,又看著張壽一杯杯酒喝乾,他們也就喜滋滋地爽快撤了。最後,就只剩下了宋舉人站在了張壽跟前。

  「我運氣真不錯,今天在興隆茶社上剛巧遇到公主的生辰,晚上又在這兒蹭了張博士你的生辰,總算大吃了一頓……要知道,中午我要不是快餓昏了,也不會想到做芋圓吃。要不是那小哥突然出現,眼睛直勾勾地看我,我也不會一時昏頭,直接也送了一碗給他。」

  也許是因為有點酒醉了,宋大廚說話不免有些語無倫次。然而,張壽聽到他這麼一說,頓時面色古怪地去看一旁的阿六,可這一看他才發現,剛剛明明正站在身旁的少年,這會兒竟然沒了蹤影!等到發現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跑小傢伙們當中去了,他不禁為之氣結。

  沒說的,今天那兩碗芋圓送上樓之後那場小鬧劇的鍋……絕對是應該阿六來背!

  當然,氣歸氣,這卻壓根談不上是火氣,張壽最終只能乾笑道:「中午的時候你和其他大廚一樣,滿心想的都是如何勝出,所以在沒結束之前無心吃東西,這也很正常。」

  「我那時候只想到重在參與,能夠摻和一腳就已經喜出望外了,壓根就沒有想到勝出這種虛無縹緲的事。所以沒吃東西,完全是因為被嚇得。」

  宋舉人說著就聳了聳肩,隨即舉起碗對張壽一敬,也不管張壽什麼反應,直接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乾,隨即才唉聲嘆氣地說:「早先看你家劉嬸演示那些海外食材是怎麼個做法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廣東宋氏子弟的身份被人拆穿了,那是警告我,於是加賽題我完全胡亂做的。」

  見這回輪到張壽目瞪口呆了,他就苦笑道:「張博士你該理解的,我今天中午偷偷摸摸去參加這御廚選拔大賽的情形,就好像一個根本就沒有秀才功名的人偷偷摸摸混進了鄉試考場想去考舉人,只想著先瞭解一下具體流程,壓根沒想考上,因為就算考上也不給你功名啊!」

  對不起,我不能理解……因為我就從未見過你這麼個既糊塗又跳脫的貨!

  張壽心裡這麼想,臉上卻露出了饒有興味的笑容:「可你之後那道人參果賀壽不是做得很好嗎?就連公主也讚不絕口,不然也不會召見你。你大概不知道,之前這道點心送上來的時候,她和瑩瑩爭來搶去,把所有壽桃吃得乾乾淨淨,包括我在內,別人一口都沒吃到。」

  聽到自己做的東西大受稱讚,宋舉人露出了幾分得意的表情:「那是,甜品我最拿手了。那些南洋帶回來的各種食材和水果,我全都喜歡拿來做甜品,所以要說怎麼運用從前沒見過的食材,還真沒有幾個人比得上我,因為他們沒機會!我還去過南洋好幾次呢……」

  說到這,他突然發現自己把這話題岔開太遠了,趕緊咳嗽一聲,這才苦巴巴地說:「可張博士你說說,公主既然挺喜歡我做的那些甜食,幹嘛非得和我家裡那些長輩似的,覺著我做這些就是不務正業,就是玩物喪志?話說我那報名到底是做了手腳,回頭會不會被追究?」
Babcorn 發表於 2019-8-30 18:25
第四百六十三章 奇葩,送禮

  張壽起初覺得宋大廚來找自己敬酒和說話,僅僅是因為抒發心頭鬱悶,可沒想到人竟然嘮嘮叨叨一大堆,最後這才拐上了比較正常的話題,又是擔心和永平公主吵的這一架要不要緊,又是擔心是否會被追究。

  他一邊聽一邊小口啜飲,喝盡了自己手中那小酒杯中的米酒,旋即笑吟吟地說道:「要追究的話,你當時在現場就被打出去,又或者押送到哪關起來了,哪裡還會讓我帶你回來?再說,華四爺不是還上來為你求了情?公主和司禮監那位楚公公之後不都是不為己甚了?」

  雖然張壽說得輕巧,但宋舉人呵呵一笑,醉意醺然地歪著頭說:「我和華四爺總共也就見過一次,人家比我就大那麼幾歲,已經是蘇州華家的當家,我卻是個吊兒郎當,得靠家裡養活的宋家子弟,他為我求情,只不過是一個上三樓和大人物套近乎的藉口而已!」

  瞧不出這個挺奇葩的宋舉人,確實在某些方面挺敏銳的!

  張壽稍微調高了一點對宋舉人的評價,至少把人從單純笨笨的二愣子提高到了略通人情世故,只是大部分時間懶得去考慮周詳的廚呆子。於是,他就輕鬆地笑道:「總之,不管華四爺是虛情假意還是真心實意,他的求情,公主接受了。總而言之,你放一萬個心。」

  「公主從前在京城就是出了名喜歡推薦才子的性格,見到你這樣的堂堂舉人竟然不顧君子遠庖廚的古訓,所以未免有些恨鐵不成鋼,那點爭執根本就不算什麼。哪怕你走的歪門邪道來參賽,只要你確實做出了好東西,身份也沒什麼可疑的,沒人會追究你。」

  「說不定,以皇上那特立獨行的性格,還會記住你這樣一個人才。」

  要是換做別的讀書人,鐵定會認為這人才兩個字是諷刺,所謂皇帝會記住更是譏笑,此時輕則暴跳如雷,反唇相譏,重則拂袖而去,割袍斷義——當然宋舉人和張壽也還不熟,距離割袍斷義的程度還差點兒——而宋舉人這會兒的反應,確實和常人的範疇距離很遠。

  「皇上會記住我這樣一個人才?記住我的廚藝嗎?那要是我現在立刻去開一家店,皇上會不會因為聽說我的事,特意微服私訪來品嚐一下?哎呀,到時候我應該怎麼招待才好……」

  張壽眼睜睜看著宋舉人捧著空空如也的酒碗就開始在他面前轉圈圈,口中唸唸有詞,他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會腦補的人!

  可笑過之後,他卻覺得,宋舉人之前和永平公主的那番爭執一點都不奇怪了。宋舉人分明是很多時候都一門心思活在自己世界中的人,之所以還會去考出那麼一個舉人,只是因為家裡人逼著,天賦不錯,讀書大概也挺勤奮,而且也很會裝喜羊羊,其實卻是灰太狼。

  好像這形容也不太準確,但總而言之,這種人不暴露本性也就算了,一旦暴露,天皇老子在面前他也要爭出一個輸贏來!所以,永平公主被氣哭了,而朱瑩也會錯了意思。

  他咳嗽一聲提醒道:「醒醒,先醒醒!宋兄你現在還是我這張園的座上賓,你的店現在還八字沒一撇呢,先別做皇上親自光顧的美夢!」

  宋舉人那團團轉這才終於停下,他按著腦門想讓熱乎乎也同樣暈乎乎的腦子平靜下來,可剛剛看人給張壽敬酒多喝了兩碗,後來和人划拳又多喝了幾碗,然後親自上前給張壽敬酒再次喝了一碗,酒量其實並不高明的他已經確確實實有些醉了。

  很喜歡市井那種氛圍,所以才和幾個小傢伙划拳,嚷嚷聲雖大,其實輸了不少,此時他並不覺得自己喝多了,搖晃了一下腦袋,見那邊廂一群小子們正在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商量著什麼,終於又回過頭來,看著張壽嘿嘿笑了起來。

  「張博士,我很羨慕你,既有國色天香,性情明快的未婚妻,也有不會管頭管腦的家中長輩,還有信得過你的君王。但我現在最羨慕你的……」

  他猛地一揮手,使勁一劃拉,把滿院子的人都給圈了進去:「我現在最羨慕你的是,過一個生日,有這麼多人真心實意地為你高興,祝你天長地久!真的,我看得出那些小子是真開心,不是只為了今天能大吃大喝熱鬧一番,我之前還聽到人在竊竊私語怎麼送賀禮給你!」

  因為動作太大,宋舉人腳下一滑,險些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所幸張壽剛剛就覺得他狀態不對勁,一個箭步上前把人一把拽住,卻險些被這勁道太大的傢伙給拖到了地上去。而等到他再看時,就只見宋舉人已經睡眼惺忪,彷彿直接醉過去了。

  而這傢伙在醉過去的同時卻還不老實,嘴裡一個勁地嘟囔道:「我要在京城開一家最大的糖水鋪子,天大地大,甜食最大,那麼多有錢有勢的千金夫人們,我就不信生意不好!以後我每開一家店,就會有一堆人來賀喜送禮,我也要收禮!」

  見人已經直接往地上躺了,自己再不松手只怕也得被拉過去墊背,張壽只好無奈鬆手,隨即叫了老劉頭過來,吩咐把人安置去客房。可還沒等老劉頭叫楊好幫手把人給架起來,他突然又想到了之前完全忘記的另一件事。

  「對了,之前瑩瑩不是派人去接他身邊的那個書僮了,如今人呢?」

  此話一出,他就只見老劉頭面色一僵,楊好則是一臉傻乎乎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前者知情,而後者不知情。他當下就讓楊好再去叫鄭當過來把宋舉人架走,隨即就盯著老劉頭問道:「怎麼,這點小事難不成還有什麼紕漏?」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了阿六那熟悉的聲音:「那個笨笨的傢伙之前說話避重就輕了。」

  老劉頭看到阿六出現了,立時如釋重負,趕緊搪塞道:「少爺您之前和大小姐在花園裡賞風景,朱家那個護衛就過來報信了。這事兒挺複雜的,還是讓阿六對你說……」

  沒等人開溜,張壽就直接將人一把按住,皮笑肉不笑地說:「誰不知道你嘴碎,阿六卻是個悶嘴葫蘆,誰更適合來解說事情原委還用問嗎?別賣關子了,說!」

  見實在是逃不過,老劉頭這才無可奈何地說:「那位宋公子真是天底下第一奇人。他隨身不止帶了一個書僮,還有兩個隨從護衛,一個馬伕,然後他為了去興隆茶社那邊參加御廚選拔初賽,把人全都藥倒了。書僮被他綁在了床上,兩個護衛被他綁在了床腿上。」

  他頓了一頓,哭笑不得地說:「這還不算,他還給自己的坐騎下了巴豆,讓馬伕帶著馬去找獸醫治。當大小姐的人趕到那客棧救人的時候,正值馬伕匆匆趕回來,一見客房裡的情形就嚷嚷著自家公子被人綁票了,那嗓門嚷嚷得三條街外都聽到了,整個客棧都亂了套!」

  看來我還低估了這傢伙,這何止是奇葩,這簡直是天下名列前茅的奇葩!

  騙走馬伕,藥倒護衛和書僮,就為了去御廚選拔上一試廚藝,宋公子,你成功地讓自己名鎮京城,但凡廣東首富宋家在京城有什麼輩分高的人物,都要快氣急敗壞找上門來了吧?

  目瞪口呆的張壽揉著眉心,簡直覺得自己今天這生日的精彩程度,絕對不比去年差。單單那位醉醺醺被架下去的奇葩一個,就頂得上去年那個死於話多的叛賊頭目和一堆叛賊了!

  「那後來呢?你不會告訴我說,那個馬伕和宋家僕人跑到宛平縣衙大興縣衙又或者乾脆是順天府衙去報官了吧?」真要是那樣的話,他真是懶得救這奇葩了,把人丟出去,讓宋家那些長輩來打死這個做事太出格的小子算了!

  「沒有沒有。」老劉頭趕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朱家那個護衛精明,趕緊亮明身份,說知道宋公子如今的下落,好說歹說把馬伕和僕人們哄了出來。想著咱們家應付這些人沒經驗,就一股腦兒先把他們都接到趙國公府去了。消息傳來時,朱宏還使勁安慰我。」

  「他說……」老劉頭稍微吞吞吐吐了一下,繼而就干笑道,「既然有太夫人和夫人捎話,說些許小事,還請少爺不用掛心,她們會料理得妥妥帖帖,那就肯定沒事了。」

  居然送去了朱家!張壽頓時面色古怪,心想朱瑩的護衛真不愧很有朱瑩的風格,生怕給他惹麻煩,於是就把人送去了趙國公府!而太夫人和九娘婆媳就更加有攬事上身的擔當,直接把那幾個倒霉的傢伙留住了,還輕描淡寫地說這是些許小事。

  嗯,也好,這下就算事情能夠傳開,估計宋家找人的話也會先去朱家……

  想了一想,他就又問道:「那宋公子可知道了這件事?」

  老劉頭頓時呵呵一笑:「這是他家的事,哪能不告訴他?他呆了老半天,最後很光棍地迸出一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然後就該幹什麼幹什麼了。說實話,我長這麼大,還真是頭一回見這樣的富家子弟,他也真夠膽大妄為,真夠下得去手!」

  呵呵,這奇葩都能和永平公主爭執起來,對自己人當然也下得去手!

  張壽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無奈地說:「既然事情趙國公府接過去了,那我們就不管了。」

  老劉頭就擔心張壽一時忍不住要管閒事,此刻立時連連點頭:「對對,不管才好,不管才好!他惹的事,幹嘛要我們幫忙收場?」

  就連阿六也煞有介事地點點頭:「沒錯,一人做事一人當。」

  張壽正想提醒阿六,這俗語貌似用錯了地方,他突然就只聽到一個響亮的嚷嚷聲:「少爺,大家要給您送賀禮了!」

  聽到這聲音,張壽立時把剛剛關於某奇葩的那些想法全都丟開到了一邊,大步回席。還不等他入座,就只見剛剛敬酒的隊伍瞬間重現,須臾就是長長一隊。然而,和最初那僅僅是一群少年相比,此時隊伍當中還多了幾個小丫頭。

  至於起身晚了的十幾個成年男女,見再次被一群小孩子搶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畢竟,張園的人員構成很複雜,融水村那些從前壓根沒有豪門大宅當差經驗的半大孩子佔據了絕對的主流,總共有十一個男孩,年齡從八歲到十六歲不等,四個女孩,年歲從十一歲到十三歲不等,兩個在村中度日艱難的寡婦,兩個在村中一把年紀卻依舊親自下田的孤老。

  兩個寡婦如今負責漿洗,兩個孤老如今在東北角菜園種著幾畝菜地,府中大半菜蔬都是出自他們之手,沒有一個吃白食,全都可以稱得上是自食其力。

  再就是趙國公府借調過來幫忙的兩位媽媽,兩位管事,兩個園丁。剩下的,則是阿六不知道用何等手段收伏的一群成分很雜的人——包括門房瘸子安陸在內的三人,包括外頭廚房的徐婆子,包括灑掃兼護院六個人。

  此時此刻,後頭那一幫或出自趙國公府,或出自市井的成年人就眼睜睜看著興高采烈的半大孩子們搶在他們前面,排隊給張壽送禮,他們雖然覺得那排隊的架勢怎麼看怎麼滑稽,但張壽明顯並不在意,他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只是,看著最後頭的兩個寡婦和兩個老頭,他們就忍不住三三兩兩交換了一個眼色。

  除了張園,大概再也沒有哪家在招收奴僕的時候,還會捎帶上寡婦孤老這樣的人了。

  而張壽收到的第一件禮物,就讓他差點覺得這年頭的孩子簡直比後世還要早熟。送禮的正是之前那個祝他早日洞房,早生貴子的小子,人竟然神秘兮兮地從懷中掏出一本書,直接塞到了他的手裡。還不等他低頭翻看,人就慌忙阻止了他。

  「不能看,千萬不能現在看!您以後和大小姐一塊看就好!」

  張壽疑惑地瞄了人一眼,見這小子撂下這話就立刻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他不禁生出了一種非常微妙的預感——這個臭小子……不會送他春宮畫吧?

  他幾乎想都不想就立刻翻開看,心裡打定主意如果是的話,哪怕把這其他送禮的人都姑且先晾在那,他也非要把人抓回來狠狠揍一頓。可當翻開一看,發現是一本傳奇故事,他那提著的心就姑且放下了。可他很快發現,自己高興得實在是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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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四章 禮輕情意重

  正打算合起這本不知道打哪來的傳奇故事時,張壽眼角餘光卻突然瞥見了某一頁出現的兩個名字。只是乍一眼,他就覺得那兩個名字好像有些眼熟。張濤?朱煢?這名字怎麼那麼古怪?這不是影射他和朱瑩吧?

  顧不得後頭還有小傢伙眼巴巴等著給他送賀禮,張壽立刻翻了幾頁,眼見趙國公府變成燕國公府,而那所謂張濤則是搖身一變成了山林高士,隱逸賢人的關門大弟子,然後和朱煢一見鍾情,開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他簡直是頭皮發麻。

  他下意識地翻到了末頁,一看印書的書坊是三三書坊,價錢赫然是一百文,他就恨不得立刻把陸三郎那小胖子抓到面前來一頓臭揍。

  如果這背後沒有陸小胖子的手筆,他就把張倒過來寫!就這破書還叫價一百文?也不知道騙了多少人!他這名聲都快被敗壞光了!

  氣歸氣,張壽隨手把書遞了給旁邊的阿六,這才僵著一張臉繼續收禮。好在剛剛那不著調的小子之後,禮物就正常了很多。

  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送的是針腳細密的布鞋——一看那鞋的式樣和大小,他就知道是送給自己的,而另兩個女孩子送的是尤噋布做的襪子,同樣也是送給他的。而送上之前,四人不約而同表示,鞋襪尺寸是吳氏給的,只有布是自己攢錢買的。對此,張壽當然不會會錯意。

  至於男孩子,那禮物更是五花八門。有不知道哪裡淘換來的古書,但只翻了一頁就能看出是贋品,號稱花了兩百文;有紋飾漂亮,質料卻很差的青玉珮;有打得很漂亮的扇絡子,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手藝;還有抱著小花瓶的;送帽子的;送護膝的……

  有些東西張壽根本不覺得自己用得上,可這些小子全都鄭重其事地送了上來。對此,他只能照單全收,順便說一兩句勉勵的話,同時告誡他們不要亂花錢。

  當然,即便他們這一次很多人其實都是亂花了錢,他也並不覺著有什麼不值得。那一番淳樸的心意,比什麼禮物都要更珍貴。

  而當輪到那兩個寡婦的時候,兩人一同上前,卻是一塊遞上來一個包袱。見張壽愕然伸手接過,其中一個素來寡言少語的頓時訥訥,另一個則是連忙說道:「少爺照顧我們的這情分,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報,所以就向娘子打聽了尺寸,給您做了這件衣裳。」

  「料子是我和阿李一塊去布莊裡,和人反反覆覆討價還價買回來的,不是綾羅綢緞,只是上好的棉布。我們倆裁剪過後,輪流一針一線做出來,雖說肯定比不上那些大戶人家的針線人,卻也是我們一點點心意。」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就直接打開了包袱,他彷彿沒看見兩個寡婦那微微有些難堪的臉色,見裡頭赫然是一件他寬袍大袖的天青色襕衫,他就拿出來抖開,隨即對旁邊的阿六說道:「阿六,幫我套上試試合不合身!」

  雖說國人收禮的傳統素來就是含笑收下,然後等客人走了再打開,並以此為禮儀,但張壽這拿出衣服立時就試的動作,剛剛還有些難過的兩個寡婦卻很快覺得喜出望外。眼看張壽直接把衣服罩在外頭試了試,繼而就說明天便穿,兩人只覺得眼眶發紅,歡喜得難以自已。

  但凡送禮的人,當然希望自己的禮物能中別人的意!

  兩個寡婦從包袱裡拿出一件衣裳當作賀禮之後,就輪到了兩個孤老合力提著一個麻袋上來了。他們一個是老伴死了,唯一的女兒嫁出了村子,於是不得不獨守空房,靠兩畝薄田艱難度日的周老頭,另一個是一輩子的老鰥夫,和楊老倌一樣出身老軍的嚴老頭。

  此時此刻,周老頭解開麻袋,而力氣更大的嚴老頭則是直接費力地把裡頭一個碩大的冬瓜給抱了出來。見這情景,張壽先是吃了一驚,隨即趕緊讓阿六上前接過冬瓜,正要感謝兩句時,他就聽到阿六突然開口說道:「少爺,冬瓜上有字!」

  張壽微微一愣,等阿六用手挪動了兩下,把有字的一面對著他時,他方才看清楚,上頭竟然用漂亮的隸書刻著八個字——德才兼備,君子無雙。

  他微微一愣,隨即就驚訝地盯著嚴老頭和周老頭:「這是你們刻的?」

  周老頭立時拿手指著同伴,毫不猶豫地把人賣了:「我只負責種菜,刻字是他刻的!這傢伙就是炫耀刀工,沒事還糟蹋蘿蔔刻花來著,原本還嚷嚷要送少爺一把蘿蔔花做賀禮,讓我罵回去了,園子裡百花都有,送什麼蘿蔔花,他也送得出手!」

  張壽卻立刻笑了:「怎麼送不出手?那是手藝,也一定是他一輩子最驕傲的東西,如果他刻了一把蘿蔔花送了我,我肯定會欣然收下。不過,我在融水村這麼多年,還不知道他能寫得這麼一手好隸書,如果早知道,我就找他練書法了,也不至於如今一手字被人笑話。」

  嚴老頭頓時嘿嘿直笑,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得意。他斜睨了一貫喜歡和自己鬥嘴的周老頭一眼,這才笑眯眯地說:「少爺,就這一手隸書,我練了好多年了,家裡還藏著一堆字帖,上頭好些字我甚至不怎麼認得,但依樣畫葫蘆寫了那麼多年,我就是能寫得很好看。」

  「我就這麼拿枯枝在地上寫,照著抄照著瞄,反正我又沒媳婦孩子,成天拿這個解悶,寫上幾十年,當然就寫得好了。」

  果然是民間多高人,也同樣印證了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想到這裡,張壽直接對嚴老頭豎起了大拇指,隨即就笑道:「蘿蔔不止能雕花,還能雕美人,雕亭台樓閣,雕許多奇千奇百怪的東西。你以後可以儘管試試。」

  周老頭簡直驚呆了:「少爺你還讓他去雕別的?他一年到頭也不知道糟蹋多少東西!想當初他在村裡那塊地比我還大,可卻經常有上頓沒下頓,全都是讓他給糟蹋的!」

  「什麼叫糟蹋,你那是嫉妒我!你成天只知道種地,不知道欣賞好東西!算了,我也沒指望你能有少爺這樣的好眼光!」

  眼見兩個老的在自己面前就吹鬍子瞪眼,彷彿接下來就要吵個天翻地覆,張壽趕緊示意阿六出馬。果然,就只見面無表情的阿六上前兩步,兩個老頭兒的嚷嚷頓時變成了嘟囔,到最後在阿六親自攆人時,他們就齊齊哼了一聲,退了下去繼續吵。

  而他們這一走,其他成年人這才終於找到了賀壽的機會。趙國公府的眾人合在一起送的禮,是一套金鱗躍龍門的木雕。雕工細膩,木質圓潤,張壽收下之後,也對他們道了謝。

  至於其他那些曾經混跡於市井,而後被阿六收伏的人,送的禮物那就五花八門多了。有來歷可疑的琉璃盞——雖然其主人信誓旦旦說絕對幹乾淨淨,乃是祖傳;有一串血玉珠子,雖然很像是後世那某種禽類血液沁進去的;有缺了一個角的玉碗,但光亮如新,號稱古董……

  而等到張壽收下了這麼一大堆人的一大堆禮物之後,就只見阿六虎著臉捋起袖子,顯然去找某些人聊天談心,順便質問東西由來去了!

  唯有徐婆子的禮物還算符合職業特性,那是一籠屜水晶包子,據說是老婦人親自去集市上買的時鮮蔬菜,時令菌菇,然後天還沒亮就起身,親手磨粉,親手搟皮,親手拌餡,費了大半日功夫做的。張壽當場嘗了兩個,覺得鮮香可口,就立刻笑吟吟地送去了吳氏面前。

  吳氏胃口不大,品嚐了一個就讚不絕口連連稱好,又讓劉嬸也嘗了一個。後者和徐婆子明爭暗鬥比試廚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此時別彆扭扭地筷子夾了進嘴,面色隨即就變了。

  她很不想承認徐婆子的點心就是比自己做得好,可面對笑眯眯的張壽,她最終還是垂頭喪氣地說:「那個死老婆子,平時不哼不哈盡陰人,可這手藝還真是沒得說!」

  吳氏對和自己一塊相處了十幾年的劉嬸素來親近,此時就笑著安慰道:「阿壽不是常常喜歡說,術業有專攻嗎?你做菜做得好就行了,這點心之類的,就讓徐婆子去發揮好了。對了,這水晶包子還剩下這麼多,不要浪費了,趁熱分給大家嘗嘗吧。」

  出身小民的吳氏一直以來都是這麼一種樸素的分享意識,張壽早就習慣了,因此當然不會反對。於是,老劉頭竄過來涎著臉夾了一個直接吞了,隨即就笑呵呵地端了籠屜去隔壁一桌,須臾就一群小傢伙圍了上來。

  然而,這一籠屜總共才幾個?四個眼疾手快的小傢伙直接搶了一個,其他人就沒份了。尤其是送了醉酒的宋舉人回房,晚一步回來,禮物也沒來得及送,好東西更沒吃著的楊好和鄭當,那更是氣壞了。

  在這個亂哄哄的時候,平時常常一副和氣老婦樣子的徐婆子,卻是笑眯眯又端來了幾個籠屜。她的菜包子如今在張園那是赫赫有名的,此時一群小傢伙見她準備充足,哪裡還有懷疑,歡呼一聲就齊齊撲上來爭搶,只要撈到一個就往嘴裡塞,根本不去分辨。

  結果,轉瞬之間,四面八方就傳來了一陣哀嚎。有人嚷嚷辣死了,有人嚷嚷酸死了,反正是各種各樣的聲音不絕於耳。而站在這一片鬼哭狼嚎的小孩子中,徐婆子這才露出了一個非常慈祥的笑容。

  「這是我試做的新口味,不敢貿貿然送給少爺去吃,只能讓你們先嘗一嘗試毒了。有酸辣的,香辣的,苦瓜餡的……總而言之,應有盡有。」

  張壽敏銳地察覺到,在一大群苦惱到極點的面孔之中,卻也有幾張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面孔,顯然,徐婆子也不是坑了所有人。一堆人被坑了的同時,另一些人也嘗到了美味。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廚娘,剛剛那說話的樣子像狼外婆。

  收回關注那邊的目光,他見老劉頭和劉嬸正嘀嘀咕咕,就笑呵呵地說:「別人都送過禮了,老劉頭,你和劉嬸打算送我什麼?」

  「咳咳,我還想給少爺你一個驚喜來著。」老劉頭假裝鬱悶,但隨即就眉開眼笑地說:「我這禮物是和婆娘商量了好久才有眉目的,少爺你和大小姐肯定喜歡!」

  他彷彿沒察覺到自己送給張壽的禮物還要再加上朱瑩也喜歡這個大前提,神秘兮兮地說,「我找到了一本記載了一大堆食譜的古書,找了葛老太師親自鑑定後,老太師居然說是太祖皇帝親筆。少爺不是喜歡親自做東西給大小姐吃嗎?這不是正好?」

  張壽都快被老劉頭這得意勁給氣樂了。我又不是那個姓宋的二愣子!我是因為沒人做得好才親自做,要是有人做得好,我哪有那麼空沒事下廚吸油煙?這年頭連個抽油煙機都沒有!

  然而,所謂太祖傳下的菜譜,還是經過葛雍認證的,他還是不得不擠出笑容收了這份「重禮」。而緊跟著,他又收到了吳氏給他精心準備的賀禮。

  和從前那些年一模一樣,恰是一條長命鎖,唯一不同的是,從前是銀質,現在卻是金質,手工精湛,理應是到了有名的金銀鋪裡請名匠打造的。他能理解吳氏對於他那長命百歲的良好祝願,少不得笑著謝過,隨即收在了懷裡。

  等宴席終了,他又隨著吳氏去了後院那小佛堂中,再一次拜了拜已故雙親,眼看那誥命捲軸供奉在案上,他不禁在心裡輕輕舒了一口氣。終於,他算是還上這份因果了。沒有那個面目模糊的張秀才,沒有那個勇敢卻又堅韌的張寡婦,也不會有他這再世為人。

  安頓了吳氏,從那時常瀰漫著檀香的小院子裡出來,張壽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因而當看到站在院子門口的阿六時,他甚至非常有閒情逸致地調侃道:「怎麼,難不成你剛剛又去查家裡某些人的功課了?」

  自從阿六上次回歸京城就開始查功課,把一幫大大小小全都揍到心服口服之後,這四個字在張園就成了給人一個教訓的代名詞。此時張壽這麼一說出來,阿六非但沒有否認,反而聳聳肩道:「少爺你說的,玉不琢,不成器。」

  「不是少爺我說的,這是《禮記》說的!」張壽很想上去敲一敲阿六的腦瓜,可緊跟著阿六接下來的一個動作卻讓他吃了一驚。因為人直接從懷中拿出一個布包,雙手送到了他的面前:「給,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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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五章 黑暗英雄

  對於這言簡意賅的介紹,張壽只是呆滯片刻就笑了起來,隨即笑呵呵地伸手接過。可等到他一層一層解開那布包,看到裡頭那一枚東西,頓時就愣住了。

  阿六這竟然和趙國公朱涇想到一塊去了?朱涇那一塊是田黃石印章,而此刻這一塊,那赫然是一枚雞血石印章……看那紅而通靈的色澤,怕不是一塊俗稱大紅袍的精品!

  自從昌化雞血石於本朝初年開採之後,據他所知,這樣品相的雞血石已經很稀少了。當然最重要的是,別看阿六因為皇帝金口玉言,也算是個高薪族,可他的學生朱二人在滄州呢,阿六這段日子少了一份收入,而且另一份薪俸一直都是吳氏收著,怎麼可能拿出去買這玩意!

  他翻過來看了看印章面,見那赫然刻著福壽之主四個字,他不由面色古怪地瞥了一眼面前那個依舊臉色淡淡的少年,心裡轉過了無數亂七八糟的想頭。

  這玩意阿六哪來的?是劫富濟貧?還是殺(惡)人越貨?又或者是哪兒得到的賞賜?這小子知不知道這玩意如果拿去給那些嗜好此道的勳貴富豪,可以在京城換一座不錯的宅子?

  想想對這小子旁敲側擊都根本沒必要,張壽就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這份心意,我本來應該收下,但這實在是太貴重了。你說說,這東西哪裡來的?」

  「搶來的。」阿六見張壽遽然色變,他就特別淡定地說,「當初跟著瘋子做馬賊時,我殺過很多人,搶到很多東西,瘋子每次都分給我一半,我也不知道好壞,隨便挑了一堆亂七八糟的破爛玩意,後來全都是瘋子幫我存著。這次回京,他把東西都還給我了。」

  見張壽瞠目結舌,少年就補充道:「我從裡頭挑了這塊最好看的石頭,在街頭找了個刻字匠人刻了印章。因為少爺沒有字也沒有別號,我就讓那個刻字匠人刻了這四個字,福壽不是很吉祥嗎?那做福壽的主人肯定更吉祥。」

  張壽頓時輕輕捶了捶腦門,怪不得他覺著這福壽之主四個字太過簡單直白,而且這四個字的刻工中規中矩,實在稱不上優秀——就連他那點欣賞水平也能看出這點好歹來。

  敢情阿六是隨便在街邊找了個刻字匠人,然後讓人在一塊價值不菲的雞血石上刻了這麼四個字!雖然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暴殄天物,可張壽隨即就笑了。雞血石再好,那也只是個玩意,相對而言,阿六的這份心意,那才是最貴重的。

  於是,他將這塊雞血石包好了揣入懷中,繼而笑道:「你這番心意我收下了。這麼多年,多虧有你替我遮雨擋災,我還是那句話,你是我的家人,日後凡事不要只想著我,也要想想你自己。還有你那些破爛玩意,別以為不值錢,回頭讓陸三郎找人替你估價。」

  說到這,見阿六滿臉不以為然,他頓了一頓,隨即一字一句地說:「別不當一回事,就你送我的這塊雞血石印章,賣出去可以供某些人家過一輩子!等回頭估過價之後,你挑好看喜歡的留下,不喜歡的就讓陸三郎去賣,到時候你轉眼就會變成一個富翁,懂嗎?」

  阿六皺了皺眉:「變成富翁又怎麼樣?」

  張壽微微一愣:「那時候自然是不愁衣食住行……」他微微一頓,隨即壞笑道,「也不怕沒有美女喜歡你這小子。」

  「美女愛富翁,那是愛他們的錢。」阿六的回答爽快而直接,隨即就補充道,「再說,我現在也不愁衣食住行。」

  見這一次直接把張壽給噎住了,他就坦然說道:「我拿了錢也不知道怎麼用,少爺如果能讓陸三郎幫我把那些破爛賣掉,那錢你收著就好,拿來幹什麼都行。」

  你小子這種對錢財太過於無所謂的態度,讓我壓力很大啊!

  張壽第一次覺得,替人保管錢也是一件很讓人苦惱的事,畢竟,之前阿六從朱二那賺到的工錢以及從皇帝那拿到的所謂俸祿,一直都是吳氏幫忙收著,吳氏一筆一筆記錄,私下告訴過他已經積攢了挺大一筆錢。

  他嘆了一口氣,隨即拍拍阿六的肩膀道:「你的錢就是你的錢,我要是需要,會問你借,但絕對不能混為一談。總而言之,我會想點錢生錢的法子,讓你這死錢變成活錢。」

  「當然,還有一條最要緊的……」張壽頓了一頓,衝著阿六一笑,「也許大多數美女是喜歡英雄,喜歡權貴,喜歡富豪,但你別妄自菲薄,因為在我眼裡,你本來也是英雄,只不過你大多數時候喜歡把自己隱藏在黑暗裡。」

  「你大概沒聽陸三郎說過,因為你當街拿下那個殺人滅口未遂的汪家刺客,在南城很多人心目中,你就是個大俠客,大英雄。你如果在外城被人認出來,大概會有裡三層外三層的大姑娘小媳婦圍觀你。」

  見阿六滿臉不解,張壽就呵呵笑道:「怎麼,不信我說的話?要不要我下次帶你去外城的時候,大嚷除惡霸汪四者在此,那時候,你信不信外城百姓為了圍觀英雄傾巢而出!」

  饒是阿六平時臉上表情從來就談不上豐富,此時也不由得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有些靦腆,好一陣子才搖搖頭道:「我就是照吩咐做事而已。」

  「別老是以為自己是照吩咐做事的應聲蟲。我一直都覺得,你做事很有創造力。」

  張壽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吐槽道——當然有時候你小子做事太有創造力了,執行的過程簡單粗暴,以至於事情結果讓我始料未及,目瞪口呆。比如今天宋舉人那件事,我就真沒想到你突然竄到人家灶台邊和人家分享吃的,然後還把剩下的芋圓都要了過來送到樓上……

  可他這樣的評價,阿六卻信以為真,當下竟是點點頭道:「少爺覺得有創造性就好,以後我也會繼續這麼做。」

  呃……這話阿六竟然完全聽進去,完全當真了!這小子還打算繼續用有創造性的方式披荊斬棘!不過他好像該憐憫一下他的敵人,而不是該攔住行動力太強的阿六吧?

  因為有些微微醺然的緣故,張壽此時也是亂七八糟想法一大堆,這會兒呵呵一笑,隨即上前輕輕拍了拍阿六的腦袋,這才笑道:「好,那以後很多事,也一樣都拜託你了!」

  阿六點了點頭,心情很好地送了張壽回院子,隨即攙扶著人先進浴堂洗浴,這才回房去整理換洗衣物。可當他在箱子裡翻了一會兒之後,動作就一下子僵住了。緊跟著,他就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就不知道走大門嗎?」

  「門房全都跑到後頭來給你家少爺過生日了,我敲了三聲連個答應的都沒有,怎麼從大門進來?」現身的花七見阿六霍然起身轉向自己,他就笑呵呵地說,「再說,我不是答應了你家少爺,要幫著看看哪裡有疏漏,然後操練一下人手?」

  「結果,四處是疏漏,人手幾乎就沒有專業的。」不等阿六火氣上來,他突然又輕輕一拍手道:「當然也有專業的,但只有你一個。而且你身兼管家、貼身僕人、護衛,你不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忙了一點,分身乏術嗎?」

  見阿六這才終於沉著臉不說話,花七才若無其事地說:「不過也難怪你如此,我剛剛遠遠看著你們說話,你家少爺是對你親近得很,猶如一家人……放心,我沒聽見你們說什麼,你小子如今本事見漲,我離開太近估摸著就會被你揪出來了,所以只是遠觀。」

  「哼!」阿六從鼻子裡不滿地冷哼了一聲,這才不耐煩地說,「你要覺得這張園防戍不利,那就過來接手,別只知道說風涼話!」

  「你小子真是被你家少爺慣壞了,脾氣越來越大。」花七閒庭信步似的上前,屈指就往阿六腦門上彈去,卻沒想到人腦袋一仰,腳下兩個錯步,倏忽間就往旁邊躲開。見此情景,他眼神一閃,立刻輕移腳步,竟是直接追了上去。

  一大一小就在這並不算太大的室內來回騰挪追趕,到最後花七一把拽住阿六的衣領,可就只見少年猛地一縮脖子,緊跟著整個人就如同金蟬脫殼似的,直接從那件衣服中脫身出來,隨即虎著臉退了三步。

  面對阿六那猶如發怒小豹子似的惱怒表情,花七最終聳聳肩,隨即信手將那件外衫朝阿六丟了過去,見人不閃不避,卻也不去接,任憑衣服就這麼輕飄飄落在地上,他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就算是一直都在安安穩穩的環境中,你到底還沒有退化。」

  「你到底想幹嘛!」阿六極其不耐煩地瞪著花七,一雙手已經向背後伸了過去,「你要再不說明話,別怪我不客氣!你別忘了,我可以上皇上那兒告狀!」

  聽到阿六這最後一句話,花七終於露出了異常驚訝的表情。他從來都沒想到,一貫直來直去,不知道用計,更不知道何為同伴,更不要說求助後援乃至於靠山的這匹小小孤狼,如今竟然也學會了告狀這一招絕戶計!

  面對那過分坦然的表情,好像你來搗亂我去告狀天經地義,他最終就意興闌珊地說:「看來你是真的變了。算了,我來只不過是代皇上給你家少爺捎一句話。九章堂第二期招生盡快,否則他這個國子博士手底下沒學生實在不好看。另外,回頭幾個通曉雜科的大儒要上京來。」

  阿六的眼神倏然轉厲。就算張壽之前對他轉述紀九的提醒時,說滿不在乎也好,說漫不經心也好,總之就是沒放在心上,可他卻不一樣。

  世人所說的高士、賢者、名流,縱使名聲再大,風評再好,在他眼中,全都只是無關人士。而如果這樣的人帶著敵意或惡意,那麼他自然不會容情。

  「別那麼大敵意,又不是你死我活。」花七嘿然一笑,可見阿六絲毫沒有任何鬆懈的表情,他知道小傢伙殺性重,當即若無其事地說,「學術之爭,有時候確實是不止你死我活,而且是連對手一整個團體都想完全抹殺掉,其實殘酷之處更勝於政爭。但是……」

  他拖了個長音,隨即意味深長地說:「皇上不會允許的,朝中那些勳貴也好,老臣也好,也都不會允許的。更何況,雜科原本就從來不是主流,這些人如果聰明的話,那就更加不會貿貿然和你家少爺放對。如果真放對,那必定是人背後站著誰。」

  阿六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這直截了當的攆人,花七一點都不意外,而且他更能夠確定,要是繼續撩撥這小子,人恐怕會真的不顧今天是張壽的生日,在這屋子裡和他大鬧一場。

  於是,他只能聳了聳肩,隨即轉身往外走去,隨即又輕輕揮了揮手。

  「我進來的時候,順便抓了個鬼鬼祟祟的小蟊賊,人我打昏了丟在前院,一會出去的時候,會順手丟給宛平縣衙,給順天府衙省點事。你家少爺過生日,我也沒準備什麼賀禮,就幫他抓個賊當賀禮好了。」

  「再附贈他一條消息。廢后想盡方法給二皇子送了一封信,結果信被二皇子上交了。」

  知道自己這時候若是回頭,阿六必定滿臉這關我什麼事的疑惑,他就呵呵笑道:「告訴你家少爺就行了,他自然知道怎麼回事。二皇子還上書懇請去宗正寺探望大皇子,勸人悔過自新。總之,人一面大義滅親,一面兄弟情深,可像那麼一回事了。」

  雖然阿六還是臉上沒太多表情,但至少知道這事情應該一字不漏地告訴張壽。可花七轉瞬間透露的下一個消息,卻是遲鈍如他也不禁為之一呆:「二皇子痛心疾首地表示,他從前恣意妄為,就是不讀書的過錯,所以要求……嗯,進國子監讀書。」

  「當然,放心,他拉不下臉去當你家少爺的學生,只是想進國子監率性堂。要知道,自從皇上親臨國子監要求整治學風,率性堂的監生裡頭,多了不少有名的才子,有了危機感的周祭酒還親自去當了老師。他也算是門生滿天下了,二皇子說不定就是衝他去的。」

  見花七說完這話飄然而去,阿六在原地默立了好一會兒,最終哂然一笑。反正他不懂這些,他只知道,甭管別人有什麼樣的陰謀詭計,直接碾壓過去就是了!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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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六章 外鄉人

  「黃燦燦的撒子,麻花,不好吃不要錢哪!」

  「豬肺湯,豬肺湯,熱氣騰騰的豬肺湯,喝一碗暖心暖肺!」

  「哎,國子監張博士親創的夫妻肺片,香辣鮮香,皇上娘娘全都說好哎!」

  還不到外城興隆茶社,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就已然快要震破人的耳膜。這裡最核心的地塊,已經早就由各省各府會館和大酒樓佔據了,大多數房子都是動用了最多的人力,最多的物力,然後在最短時間內造起來的,至於晚了一步招不到足夠人手的,則是只好依舊沿用竹屋。

  而往外散開的胡同,其中幾條被各色小攤販給佔據了。在這裡,別說車馬,就是步行也得費老大的勁,因為四處都是閒逛的食客,相比那些更靠近興隆茶社的館子中相對高昂的價格,這附近的吃食便宜,味道卻也尚可。尤其是外鄉人,最近都愛到這裡來體驗京城風情。

  當然,也有因為騎馬無法通過,再加上這人山人海,於是望而卻步的。此時一行風塵僕僕的騎馬路人,就只是駐馬在巷口張望了一下。見四處都是油煙味,其中一個年輕人便沒好氣地說:「這簡直是烏煙瘴氣,敗壞了大好京城的形象!」

  可他話音剛落,那邊有一個正在做生意的小販就不樂意了,他立時重重放下手中正在炸制撒子的筷子,一把拉了旁邊幫忙的侄兒來繼續,自己則連手都不擦就大步走上前來,張口就嚷嚷道:「外鄉人,初來乍到京城,嘴巴放乾淨一點,大家憑本事做生意,要你指手畫腳!」

  那年輕人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區區一個小販擠兌,登時臉色漲得通紅。然而,還不等他回擊,那邊廂滿嘴流油的食客和其他正忙活的小販顧不得這邊的爭執,卻有身穿黑衣的兩個漢子上了前。這兩人端詳了一下這撥來人,確定果然是外鄉人,其中一個壯漢就笑了一聲。

  「錢老四,爭什麼爭,好好回去做生意,別人不過說幾句而已,你又沒少一塊肉,這麼火氣大干什麼?」一言喝退了趙老四,那黑衣壯漢就對著這一撥外鄉人笑了笑,「各種攤子扎堆,味道確實有點大,但就這附近幾條胡同的一堆攤子,養活的小販就不止三五十。」

  那年輕人剛剛被罵時還不服氣,可此時聽到養活兩個字,他原本就赤紅的臉色頓時更紅了。發現同伴們沒有人上來幫他,他就只能強自說道:「三五十個百姓能得全家溫飽,但卻阻塞了道路,再說,周邊民眾受得了這烏煙瘴氣?」

  那黑衣壯漢對這烏煙瘴氣的說法不像剛剛那小販似的暴跳如雷,他猶如看傻子似的看著這年輕人,隨即意味深長地說:「所以說你是外鄉人,外城這片地方本就是荒地,如今在附近大興土木造館子造酒樓的都是有錢人,希望這裡更烏煙瘴氣都來不及,誰還嫌棄?」

  「至於平民百姓,都不是住在這的,閒時過來逛逛吃點東西,誰在乎這點氣味?」

  懶洋洋說到這裡,見那年輕人已然啞口無言,眼神中卻仍舊透著不服氣,他這才嘿然笑道:「至於你說堵塞交通,那就更不至於了。這附近哪幾條胡同准許擺攤賣小吃吆喝,哪幾條絕對不允許,只能讓車馬行人通過,那都是有規矩的,明白麼?」

  「不但交通需要隨時隨地保持暢通,有人在附近專門負責管理,尤其是有什麼緊急報信的信使路過時,更是沿途都有人疏導指揮,就說這每天因為擺攤而產生的垃圾,也全都由攤主負責收拾,然後運到指定的荒地去,這裡還專門雇了人負責清運填埋……」

  他滔滔不絕地從交通秩序、垃圾處理、市容市貌、治安稽查等種種方面對這個沒見識的外鄉年輕人進行了教育,最後才語重心長地說:「不懂就別亂說話,你想到的別人都想到了,你沒想到的別人也想到了!」

  見那年輕人已經被反駁得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窘迫到無以復加,他的那些同伴中,這時候終於有人不得不站出來幫他一把:「閣下說了這麼多,那你又是干什麼的?」

  「我?」黑衣壯漢這才立時得意洋洋了起來。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說,「我是南城治安隊的隊長趙鐵牛!」

  見這群外鄉人對這個奇怪的稱號不解的不解,懷疑的懷疑,他就呵呵一笑,直接拉了拉手臂上的紅巾,乾咳一聲道:「南城兵馬司要管轄整個南城,未免有些顧不過來,而宛平縣衙大興縣衙也是一樣,所以我們這些曾經剷除過南城一霸汪四的義民,就自發組織了起來!」

  從鐵衣幫到治安隊,趙鐵牛此時自稱義民時,那叫一個理直氣壯:「我們維持這邊的治安,疏導這裡的交通,還負責管理垃圾清運事宜,這附近一大片地方,盜賊絕跡,鬧事的也能夠在短時間之內得到處置……」

  「那些拿發霉變質等有毒有害食物害人的,也會第一時間被揪出來!因為我們還查食材!」

  那個剛剛出面幫年輕人說話的,此時也不由得呆了一呆。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掃了一眼這個明顯屬於某種有活力社會團體的壯漢,突然開口問道:「你們幹這些事,哪來的報酬?」

  「呵呵,你們肯定是想,是不是我們坐地收錢,盤剝這邊做生意的小販?」趙鐵牛見慣了這些偶爾會出沒在此地,各種質疑的假道學,見那人果然默不作聲,他就得意地說,「那些會館之類的大商家也希望維持這附近的安定祥和,所以每月會撥付錢糧給我們。」

  「最近御廚選拔初賽已經進行過三次了,人流特別大。這些小商小販不用向我們出一個子兒,就能在這附近做生意。當然了,他們得向擁有這些地的主人上交一定的管理費,可那和我們不相干。他們占人地方做生意,出點租金天經地義,莫非這種事情各位也要管一管?」

  聽到這裡,這些人中為首的一個中年人終於輕輕咳嗽了一聲,見幾個本想開口反唇相譏的學生立刻閉嘴,他就溫和地笑了笑說:「閣下剛剛也說了,我們都是外鄉人。外鄉人到了京城不免就會覺得什麼都好奇,什麼事都多問問。」

  「如今看來,這看似氣味特別大,人流特別亂的地方,實則是養活了一堆人的好地方,而且還讓京城人能夠有個解悶解乏的去處,確實是不錯。」

  聽到這樣有道理的肯定,趙鐵牛這才咧嘴一笑:「這位先生總算說了一句公道話。何止是這些小商販,原本外城這一片區域,那都是荒僻的地方,往日裡別說小偷小摸,就連更可惡的事情都有,現在這裡熱鬧了,我們又維持了治安,這裡臨街的一排商舖也都有主了。」

  他掰著手指頭道:「有開書坊的,有賣布匹的,有成衣店……反正應有盡有。」

  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隨即又笑道:「我知道您必定要覺著,這塊地的主人那真是賺得盆滿缽滿,可人家早已放出話來,聘請了九章堂的學生來審計賬目,所有收益全都拿來捐資助學,哦,就是直接捐給從前陸尚書的公學了。」

  趙鐵牛說著突然又一拍腦袋,繼而笑道:「看我這記性,叫慣了陸尚書,都忘了人家如今乃是公學祭酒,應該叫陸祭酒。反正陸祭酒把第一批免費讀書的小孩子招進去之後,整個京城也不知道多少人家奔走相告,喜極而泣!反正尋常人又不考科舉,認字算數才最重要。」

  對於公學的這些消息,儘管這一隊外鄉人中有不少都聽說過,卻遠不如從京城本地人的言談中瞭解之後,震撼感強烈。

  此時此刻,眾人三三兩兩彼此對視,心情異常複雜。最終還是剛剛那個說了公道話的中年人笑道:「原來如此,多謝閣下相告了。」

  他從容拱了拱手,隨即就打算撥馬離開。誰知道就在這時候,趙鐵牛竟是一個箭步搶上前來。見此情景,其他人吃了一驚,以為對方圖謀不軌,卻不想趙鐵牛嘿然笑道:「外鄉人,你們不知道這附近哪幾條胡同能夠通行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送你們到宣武門。」

  不等有人反對,他就一把拽起這中年人的韁繩,隨即交待了一聲同伴就往前走。他原本就是昂藏男子漢,從前因為混跡市井時而常常佝僂的腰如今挺得筆直,一面走還一面不時和四面認識他的人打招呼。如此一來,他後面這一行外鄉人全都深刻見識到了他的人面之廣。

  而趙鐵牛也沒有絮絮叨叨給人講個沒完,接下來一路頂多也就是解說解說沿途那些建築,等把人送到宣武門前,他就重新把韁繩塞給了馬背上的那個中年人,隨即拍了拍手。

  「京城人有京城人的活法,各位既是初來乍到,日後還請稍微注意一點。我是現在改了脾氣的,否則按照我從前那性子,絕不是和你們用嘴理論,興許就會忍不住和你們用拳頭理論!這世上不是只有讀書人才懂得道理,大家懂的道理也很多!」

  「吃飽飯,穿暖衣,最好還能認字,如此不至於被人矇騙,這就是最大的道理!」

  眼見趙鐵牛說完這話隨便一拱手就轉身揚長而去,那中年人看了一眼自己那個羞紅了臉的年輕學生,這才深深嘆了一口氣,隨即就開口說道:「這個教訓都記住了吧?出門在外謹言慎行,別自恃讀過書就對人品頭論足。」

  「就和這位仁兄說的,如果不是他如今已經不再脾氣暴躁,興許已經有人要挨打了!初來乍到就鬧到衙門去,難不成是一樁很光彩的事情嗎?」

  此話一出,那個原本就羞愧到無敵自容的年輕人頓時下馬長揖謝罪,而其他人也紛紛低頭稱是。如此一番訓誡過後,那中年人方才撥馬走在前頭,他身後的一個學生立刻上前出示了路引,而守卒驗看時,只瞧了一眼,就立刻拿著一溜煙跑開,不多時就叫來了自家隊長。

  那匆匆過來的隊長對中年人做了個揖,這才笑容可掬地說:「原來是召明書院岳山長,失敬失敬。上頭早就吩咐各大城門留意,若是您來了,務必要禮待。您的住處安排在國子監附近,我這就讓人帶您過去。只不過……」

  他掃了一眼這位岳山長那多達十幾人的從者隊伍,滿臉為難地說:「那邊大概能容納下您這兒七八個人,再多恐怕就有些難辦了。」

  剛剛見岳山長備受禮敬,心情稍好的一群學生們,此時聽到人多安置不下,頓時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但總算有之前的教訓在,他們還是頃刻之間安靜了下來。果然,就只見岳山長笑道:「這是自然,朝廷徵召的人是我,他們不過是來京長長見識,住客棧就行。」

  那隊長立時賠笑道:「岳山長您體諒就好。好了,我這就帶路,請各位隨我來!」

  然而,等到有人給這位隊長牽來馬匹,人上馬在前頭帶路時,岳山長卻隱隱約約聽到風中傳來了一聲冷笑。

  「現在說得好聽而已,住客棧……呵呵,他們這一路上敢說就沒有蹭住過驛站?要知道,當初張博士和葛太師過通州的時候,驛站被致仕江閣老佔了,他們就二話不說去住客棧!所謂高士……理所當然佔朝廷便宜,叫什麼高士!」

  岳山長這個年紀還不小的尚且聽見了,他那些年輕的學生們又怎會聽不見?雖說立時有人怒形於色往後看去,但掃來掃去卻不見說話的人在哪,而岳山長本人則是始終目不斜視,直到離開城門那段範圍,他方才暗自嘆了一口氣。

  他在本地名聲再大,教出了再多有前途的學生,甚至桃李滿天下,也不過是一介地方名士,到了京城就不一樣了。早知如此,就不該因為地方官一時禮待,給他開路引時多加的那幾個字,他在路上就不假思索地帶著一群學生去住驛站。

  沿著宣武門大街一路北行,隨即在太平倉附近往東邊拐彎,然後沿著皇城北大街一路東行,眾人近距離瞻仰了一番皇城,但更多的目光卻都放在了那如同釘子一般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銳騎營將士身上。當一行人路過北安門時,卻只見十幾騎人從裡頭策馬徐行而出。

  緊跟著,他們就聽到了一個清脆的聲音:「今天九章堂第二期面試,三哥,我們可不能輸給其他人,一定要考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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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七章 九章堂聚賢

  口中嚷嚷表決心的四皇子揮舞著小拳頭,臉上滿滿噹噹都是自信。相比於他,三皇子那面色就顯得極其沒底氣了。即便四周圍有父皇精心挑選的精兵強將護衛,但他還是顯得有些弱聲弱氣,和四皇子的幹勁十足形成了鮮明對比。

  「四弟,你真覺得我們能考上?之前那些題目,我們好像是絞盡腦汁才做得七七八八的。而且,之前公佈筆試成績的時候,我們倆也是最後幾名。」

  「吊榜尾有什麼關係,我們倆又不是最後一名!」四皇子從來就是陽光小男孩一個,此時此刻依舊顯得理直氣壯,「再說了,三哥你比我名次還高兩名,我都不覺得沒希望,你發愁什麼?我們一沒請人代做,二沒請教師長,絕對比很多人強!」

  三皇子簡直心虛極了。我們確實沒請人代做,也沒有請教父皇和葛老太師之類的強人,就連陸三郎暗示幫忙,我也當成沒領會,可我們其實也作弊了啊,因為我們兄弟倆是互相請教,一塊琢磨,這才齊心協力把大多數題目都做出來的!

  兩人在一行銳騎營將士的護衛下並肩前行,絲毫沒有注意一旁避讓的岳山長那一撥人。而三皇子思來想去實在是不放心,此時策馬靠近四皇子之後,他就小聲問道:「四弟,那些題目到底是我們兩個商量著完成的,小先生萬一知道了,會不會……」

  他還沒來得及問,這會不會讓張壽對他們的觀感變差,結果卻挨了自家四弟一個大白眼。

  「三哥,你也太小心翼翼了!三個臭皮匠都能頂一個諸葛亮呢,更何況我們兄弟倆?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再說我們不是都使勁想出了兩種解法,然後一人一種嗎?我們倆的卷子一絲一毫雷同的痕跡都沒有,保管比很多人都強!」

  直到這一刻,三皇子才露出了一絲笑容。每道題都想多種解法,是他在四皇子提出聯手後的唯一要求——否則,他很擔心兩個人的卷子一模一樣,到時候牽累了弟弟被張壽認定是作弊。其實,一部分題目他們只能想出兩種解法,他們在另一部分題目上還有相當大的突破。

  有兩道題,他們分別想出了四種和五種解法!然後他們還兩個人瓜分了一下都寫上去了!

  直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一行人過去,岳山長這才微微眯了眯眼睛,隨即就側頭對一旁那位隊長問道:「這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嗎?剛剛聽他們說的,這是去考了國子監九章堂?記得他們還不到十歲吧,國子監九章堂第一期監生最小的似乎十六七了,他們是不是太早了點?」

  聽到這話,那隊長先是一愣,隨即就干笑道:「聽說這是三皇子和四皇子死活求了皇上,一定要去考的,還說一年考不中第二年再考,皇上也拿他們沒辦法。他們確實是今年筆試通過的人裡年紀最小的,而且還是吊車尾。不過他們的卷子貼了出來,解題思路據說別出心裁。」

  他說著就著重補充了一句:「當然,我是不懂這些,這是其他跑去圍觀貼出來卷子的人說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每一道題目的解法都不一樣,就連想說他們是彼此抄襲的人也全都啞巴了。聽說他們的師兄,九章堂第一期的陸齋長公然說,兩位皇子天分很高,絕不遜色於他。」

  岳山長沉默了片刻,隨即就笑道:「聽說國子監如今為了吸引全天下最好的生源和老師,有定期對尋常人等開放的規矩?」

  見那隊長微微一遲疑,乾笑說今日便是開放日,只要有官府發放的憑條即可,他就順勢說道,「既如此,我也想帶學生參觀參觀國子監,想來我也不是什麼可疑人物,而且我對那位皇上親自點評浪子回頭的天才陸三郎很感興趣,很想看看他稱讚的兩位皇子是何等光景。」

  面對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要求,隊長登時有些為難。他猶猶豫豫好一會兒,見岳山長臉色坦誠而鎮定,他最終就點頭答應道:「岳山長日後興許也是要到國子監講學的,既如此,我帶你去就是。只不過……國子監開放日有名額限制,你這些學生恐怕不能都去。」

  岳山長哂然一笑,知道這討價還價只是小人物的處世之道,當即爽快地說:「既如此,那我就帶四個人好了,其餘的人先去找家客棧安置吧。京城乃是天子腳下,全天下的人才都匯聚在此,你們也可以好好見識一下天下風流人物,認清自己的位置。」

  見岳山長此言得到了響亮的齊聲應和,那隊長便無可奈何似的一攤手道:「既然岳山長這麼說,那我就擔這麼一個干係好了。今天想來是國子監附近的順天府衙維持開放日的秩序,我正好和刑房捕頭林老虎熟識,我找他說個情吧。」

  國子監九章堂中,今天把陸三郎這個第一期齋長叫來坐鎮的張壽,此時勾勾手把小胖子叫到面前,隨即就一把揪住了他頰邊肥肉。

  「陸三胖,是你對外頭說三皇子和四皇子資質不遜於你?吹捧也要有個限度,你拿兩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和你這妖孽相提並論?」

  眼見人鬼哭狼嚎,他知道一多半都是這小胖子裝的,當下就沒好氣地放了手。

  陸三郎一面捏著面頰倒吸涼氣,一面幽怨地說:「小先生你錯怪我了,我不是吹捧,頂多只能算是……嗯,推波助瀾?」雖說如今是正式師生,但他還是喜歡私底下叫舊日稱呼。

  他用了一個成語,見張壽呵呵一笑,似乎盤算怎麼繼續教訓他,他才趕緊討饒道:「他們兩個小皇子確實和我兒時差不多,鬼靈精,而且比起我當初,他們身份還不同,有皇上在,誰都不敢輕易欺負了他們。這樣最適合做學生的好苗子,不招進來,便宜別人嗎?」

  陸三郎在心裡得意於剛剛張壽對自己的評價——他一點都不介意被稱之為妖孽,反而還認為這是最高的評價。因此,振振有詞地拿出自己的理由之後,他就循循善誘地給張壽灌輸收下兩個皇子學生的好處。然而,他費盡唇舌,最終卻得來了張壽的一聲呵呵。

  「機關算盡太聰明,到頭來你以為萬事會如你所料?」張壽見陸三郎乾笑兩聲,眼神飄忽,他就淡然若定地說,「雖說我讓九章堂的學生們出了那一大堆題目,但是,給別人做一做自然不要緊,但如果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自然要額外出幾道題考考他們。」

  陸三郎登時大驚失色:「小先生你不是吧?差不多出兩道題考考他們就行了,你這不是故意想要為難他們兩個嗎?」

  「就是為難,因為如果我不為難,有人故意給他們提供方便,他們輕輕巧巧就能越過其他考生最難越過的溝坎。」

  張壽似笑非笑看著陸三郎,直到人非常心虛地躲開自己的目光,他這才呵呵一笑道,「我相信這世上有天才,也相信三皇子四皇子天資不錯。但是,就算有皇上親自教,再加上第一時間拿到最新教材,不時還能跑到我那位老師面前去討教,但這不是他們輕易過關的理由。」

  「你敢說,你在第二期招生之前,沒有去悄悄給他們答疑解惑,甚至傳遞某些東西?」

  「我就是去教教他們而已,小先生你不是教我君子愛才嗎?我敢發誓,絕對沒幫他們做過任何考題!」陸三郎直接叫起了撞天屈。可他話音剛落,就被張壽揶揄得啞口無言。

  「是啊,你沒有幫他們做過題目,但你把複試的題目洩漏了一堆出去,對不對?陸三郎啊陸三郎,你這小胖子怎麼就歪門邪道那麼一大堆?」

  歪門邪道怎麼了……歪門邪道用得好,一樣能夠成功不是嗎?陸三郎此時臉上就更委屈了,可這種表情要是在小孩子臉上還有點萌,他一個如今越來越胖的小胖墩,即便再露出這樣可憐巴巴的表情,張壽也不可能就此心軟。

  「總而言之,你別以為別人都是傻子,要知道,眼看九章堂這第一期監生尚未結業就已經都有了著落,在光祿寺查賬的那幾個,更是拎出了好幾條已經功成身退,還以為能頤養天年的大魚,得到了皇上的嘉獎,那些把人當成眼中釘肉中刺的人怎會不盯著這邊想抓錯處?」

  「真的要是隨隨便便就把三皇子四皇子招進來……」張壽哂然一笑,淡淡地說道:「那才是害人害己!」

  儘管陸三郎仍舊滿臉不服氣,可心裡卻有些不安。不多時,隨著外間報說參加面試的四十八人都已經到齊了,張壽就直接對陸三郎吩咐道:「你帶著阿六出去,讓他監督抽籤,把所有人隨機打亂成八個小組,然後每組六個人。屆時,他們將以小組形式進來面試。」

  這一刻,陸三郎已經完全傻眼了。這和事先說好的不一樣!可等到阿六面無表情地上來,幾乎是推著他往外走,他這才醒悟到,他是突然被張壽從御廚選拔大賽那邊給拎過來的,壓根就沒有什麼事先和張壽說好的問題。

  他私底下給四皇子支招的那點設計都是他的一廂情願!

  於是,等到被阿六給拎出去,他就忍不住小聲抱怨道:「六哥,不帶這樣的啊!送上門來的學生卻要往外趕,三皇子和四皇子又好學又勤奮,這樣的好學生打著燈籠到哪找去?如果真的是把這樣的人才雙手奉送到了別人手裡,那是要遭天譴的!」

  阿六絲毫不為所動,見他這幅情景,阿六隻能苦口婆心地說:「六哥,我知道你是最為小先生著想的人,小先生既然知道九章堂是人眼中釘肉中刺,那就應該招兩個皮糙肉厚……不不,金尊玉貴的皇子來擋一擋啊!」只有這種擋箭牌那才夠勁!

  說到這裡,陸三郎就非常誠懇地盯著阿六,彷彿是想讓對方看清楚自己那誠懇的眼神。然而,在四隻眼睛對視的過程中,最終還是試圖用「坦誠」來打動阿六的陸三郎直接敗下了陣。他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頓時垂頭喪氣了起來。

  「反正既然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心甘情願,又不是強買強賣,小先生何必就非要這麼謹慎呢?我就不信小先生對他們兄弟倆有成見,往日他一貫很喜歡那倆小子的。」

  「你這話別對我說。」

  阿六的回答照舊一如既往地簡潔明了。不但如此,他還領會了剛剛張壽的另一重意思,那就是授意他務必把三皇子和四皇子分在不同類型的組裡,雖說他有些不解,但他早就習慣了理解不理解全都要執行。

  見阿六油鹽不進,陸三郎這才徹底蔫了。當他見到那些來參加面試的考生,而後無精打采宣佈了這條新規則時,大多數人固然發出了參差不齊的驚呼聲,但總體來說還是情緒穩定,就連三皇子四皇子亦然。反而那些正好因為國子監開放日而來看熱鬧的人,竟然反應更大些。

  混在人群當中的岳山長就若有所思地說:「突然改變規則……看來張博士還是如同傳言中一般,做事不循常理,喜歡獨樹一幟。」

  中老年人對年輕人的評價,獨樹一幟,不循常理,絕對不算是什麼讚美——因為在飽經世事,閱盡風霜的他們看來,沒事瞎折騰破壞陳規的年輕人那猶如害群之馬,會拖累一支本來穩健前行的隊伍。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身旁那隊長呵呵笑了一聲。

  「九章堂原本就是重開,又沒有那麼多陳規陋矩,改一改有什麼不好?再說,皇上徵召岳山長你這樣的高人名士入京宣講,也是從未有過的德政,何嘗不是不循常理,獨樹一幟?」

  岳山長面上含笑點頭,心裡卻對這個看似普普通通的城門守卒小頭目說的話大為警惕。他固然只有舉人功名,並沒有官職在身,但桃李滿天下,而且上一代召明書院山長還有眾多學生正當壯年。可即便如此,人家對他卻缺乏事實上的尊重,卻很推崇張壽,這代表什麼?

  那豈不是說,在京城這一畝三分地上,那個年紀輕輕卻官居高位的國子博士,就猶如一座必須跨越的小山橫亙在那裡?

  陸三郎卻沒注意到別人正在質疑張壽,見沒人反對張壽別出心裁的新主意,他也只好拖拖拉拉地去做抓鬮的那些紙條。雖說他很想用些從前和人博戲時練出來的小手段,可阿六火眼金睛似的跟在旁邊,於是,他只能無奈看著放滿紙條的大盒子依次送到每個人跟前。

  而當按照名次抽籤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依次抽出自己的紙條時,兩個小腦袋湊在一快一看,卻同時愣在了那兒。卻原來一個是一,一個是八,完全不是一組不說,還分在了一頭一尾!
Babcorn 發表於 2019-8-30 18:27
第四百六十八章 真不是內定的?

  完全意料之外地分在第一組,三皇子只覺得整個人都快慌了神。他和四皇子年齡只差一點點,從小到大就一塊在皇帝膝下長大,甚至還幹過躲在龍椅後頭看皇帝接見(臭罵)大臣的事,結果也就是被皇帝不咸不淡訓一頓。總之,他和四皇子素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要第一批進去面試,還不是一個人,而是和另外五個年歲比他大不止一倍,又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緊緊捏著這紙條,他只覺得手足冰涼,甚至有直接逃走的衝動。

  而看到兄長這幅臉色發白的樣子,四皇子立刻就衝到三皇子面前,毫不猶豫地拿出手中那張紙就要與其交換。可就在這時候,旁邊一隻手卻猛地伸了出來,一把箝制住了他的手腕。側頭看見那是阿六,四皇子頓時大聲叫道:「就分組這點小事,我和三哥換一換也不行嗎?」

  「不行。」阿六不閃不避地直視著有些發急的四皇子,見人不像是那些在他眼神下須臾就敗退的人,包括朱二和陸三郎,而是猶如一頭被激怒的小獅子一般怒瞪自己,一點都沒有往日和他說話時的調皮鄰家頑童,他卻依舊沒有退讓。

  「抽籤就是為了公平公正,要是人人都和四皇子你這樣與人去換組,那抽籤也就沒有意思了。」隨著這聲音,張壽已然從九章堂中出來,見四皇子頓時如同洩了氣的皮球似的,低著頭只不吭聲,而三皇子那一張臉更是一陣青一陣白,他就溫和地笑了笑。

  「你們兄弟情深,這是好事。但就算你們感情再好,日後也有的是事情需要獨自面對,那時候難道你們還要去尋找彼此來互相依靠?三皇子,你之前能夠在解一道簡簡單單的題目時用了三種解法,現在居然還擔心一次小小的面試嗎?」

  三皇子沒想到張壽竟然誇了他,頓時有些臉紅。這樣明顯的激將法,對於四皇子來說那是百試不爽,可對於他來說卻沒用,因為他從來缺乏信心。再者,他那道用了三種解法的題,其實是和四皇子一同解開的,其中三種都是四皇子做的貢獻,他不過勉為其難想出了兩種。

  而四皇子那時候毫不猶豫地讓了三種給他,還振振有詞說當弟弟的應該讓哥哥,他也只好照樣寫了上去。所以,如今想到這一點,他此時非但沒能振作,反而更多了幾分畏怯。

  猶豫片刻,他卻看到張壽招手把第一組的其他人給叫進了九章堂,這下子,他就更加腦袋一片空白了。恰在這時候,他突然只覺得有人從後頭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遇事不決,那就向前看,向前衝!」

  微微一愣的三皇子扭頭一看,見摸他腦袋的赫然是阿六,他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非但沒有生出被冒犯的心思,反而有些感激。他一向知道阿六對外人話不多,此時毫無疑問是在安慰他,因而,他就一如既往地按照從前的稱呼小聲說道:「謝謝六哥,可我就怕……」

  沒等三皇子說出就怕之後的話,阿六就直接在他背上輕輕推了一把,這才淡淡地說:「怕的話,那就先做後想!」他頓了一頓,隨即又補充道,「少爺說,這叫莽一波。」

  雖說從來沒聽到莽一波這個新鮮的名詞,但這三個字也算是簡單易懂,三皇子登時恍然大悟。扭頭看見阿六衝自己點了點頭,他反反覆覆咀嚼著先做後想四個字,遲疑了一下,最後自己伸出雙手,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臉,隨著啪啪兩下,他終於稍微清醒了過來。

  只不過,三皇子理解的莽一波,卻實在是和阿六的弦外之音有所偏差。

  當他昂首闊步走進九章堂的時候,旁人竟能感覺到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尤其是四皇子,感同身受的他甚至不由得擦了擦眼睛,隨即握著拳頭給人鼓勁。

  「三哥你一定行的,要相信自己!」

  剛剛發生的這一幕一幕,岳山長全都看在眼裡,卻只覺得這情形怎麼看怎麼荒謬。上下尊卑的分際似乎在這裡早已失效,張壽對待三皇子和四皇子彷彿就只像對普通學生,而那個不知道是何方神聖,督促抓鬮的冷漠少年,竟然敢用這樣親狎的態度對待三皇子?

  他知不知道在大皇子被囚,二皇子一度見罪之際,三皇子這個序齒之後排行在前的皇子,其實是太子之位的最有力競爭者?

  陸三郎雖然也驚訝於三皇子和四皇子竟然被分配在一頭一尾,可事情都發生了,三皇子也認了命,他就算再擔憂也只能接受。至於懷疑這分組有沒有什麼貓膩,別說懷疑,就算確定,他還能怎麼著?因為那必定是張壽暗示,阿六執行的!

  他早就見慣了張壽和阿六主僕不把皇子當成人物的淡然——有句話說得好,有其主必有其僕——於是,此刻他只能拍了拍手,眼見旁觀人群以及其他分組面試者漸漸安靜了下來,這才擠出笑容再次開了口。

  「一會兒各位按照抓鬮分組的號碼進去面試,一切記得聽老師分派。對了,之前筆試是順天府衙宋推官評判,國子監繩愆廳的徐黑子……徐黑逹徐監丞輔佐,之前你們的筆試卷子,就是他們一塊對著老師的答案批閱的……至於今天,是我這個齋長給老師幫把手。」

  眼見陸三郎交待完這番話,也沒有對其他的旁觀者聚集有什麼異議,竟是自顧自直接進了九章堂中,岳山長就沖幾個學生打了個眼色,見他們都混入了人群中,他就不慌不忙地落在了最後。

  雖然他並不忌諱讓人知道剛剛進京就來國子監看九章堂第二期招生,但身為召明書院山長,他到底還是自矜身份,不願意和一群尋常士人廝混在一起。然而很快,他就聽到了一個聲音:「大司成和少司成來了!」

  岳山長還沒抵達京城就已經聽說過張壽陞官的事,再加上之前國子博士楊一鳴和張壽扛上以至於被學生背叛,最終身敗名裂的往事,在他看來,國子監其他學官和張壽就等同於絕對不可能融合的兩方。

  所以,剛剛看到九章堂第二期招生,竟然只有張壽書生坐鎮,連之前的筆試也是宋推官一個外人幫忙,頂了天只有一個繩愆廳監丞搭手,他就越發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

  然而,現在周祭酒和羅司業竟然一塊來了,他不禁有些疑惑,可等人群讓開一條通路,而匆匆現身的周祭酒和羅司業赫然是直接走向了四皇子,他就暗自哂然一笑。

  他還以為是這兩位是要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個國子監學官安定團結和睦的假象,現如今看來,這兩位絕對連這點裝樣子都懶得去做,僅僅是衝著三皇子和四皇子今日應考而來的。

  果然,接下來他就只見周祭酒和羅司業上前之後,和藹慈祥很有師者風範地和四皇子攀談了起來。只不過,與其說是攀談,還不如說是周祭酒和羅司業在單方面說話,而四皇子只是心不在焉地間或嗯上一聲,目光始終都在往九章堂裡張望。

  鑑於已經有幾個學生在那邊關注九章堂的面試到底是什麼光景,岳山長乾脆不動聲色地在旁邊觀察著四皇子。就只見這位年幼皇子幾次都露出了很不耐煩的表情,但每到似乎想要發火的時候,都會硬生生忍住,只是那游移的目光卻顯示出,他這時候非常不高興的心情。

  大概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岳山長發現周祭酒和羅司業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因為兩人仍然在那嘮嘮叨叨,笑容可掬地和四皇子說話。見此情景,終於看夠了的他就客客氣氣向周邊眾人說道:「能否勞駕讓個路?我有話想要對周大司成說。」

  能在國子監開放日拿著憑條進國子監參觀的,多數是或求學若渴,或雄心勃勃的士人,總之他們的年紀或許天差地別,但傻子很少。因而,聽到岳山長如此說,大多數人再端詳一番他的衣著相貌氣度,大多趕緊讓路。

  可看到岳山長突然要上前,剛剛領人過來的那個隊長卻吃了一驚,連忙追了上去問道:「岳山長,你這是……」

  「呵呵,我和周大司成昔日也是舊識,今日既然來了,總得拜會一番。」岳山長對這個過分機靈的隊長自然相當有疑慮,隨口解釋的同時,腳下卻更快了幾步,須臾就穿過人群來到了周祭酒和羅司業以及四皇子的面前。

  見周祭酒和羅司業立時有所察覺,羅司業甚至立刻一個箭步擋在了四皇子跟前,彷彿他就是什麼圖謀不軌的刺客,岳山長就笑眯眯地拱了拱手道:「在下召明書院岳不凡,見過大司成,少司成。」

  召明書院四個字,對於京城的普通百姓來說,絕對不算如雷貫耳,但是,如今國子監開放日雲集的是各方士人,哪怕年紀不一,但見識卻遠勝過尋常百姓,當然知道這四個字意味著什麼,那是廣東赫赫有名的書院,哪怕規模並不算最大,學生質量卻極高。

  這家書院並不是從本朝初年建立的,卻在這四十年間聲名鵲起,尤其是接連三位山長都號稱精通雜科,博學多才,雖說對科舉都是淺嘗輒止,考到舉人就開始專心進入書院教書育人,積累經驗之後接掌山長,但閩粵出身的進士,出身召明書院的很不少。

  而此時這些士人當中,就有召明書院的學生,剛剛因為岳不凡在後面沒看見,如今人既然現身,當然就有人趕緊上前施禮。而岳不凡笑著抬手示意免禮之後,見周祭酒和羅司成那臉色都變得相當熱情,他就知道,他們明白自己此番應召上京,也許是給皇子做老師的。

  儘管他們並不一定樂於見到一個外人卻搖身一變成為皇子師,但是,能夠有一個人甚至幾個人來制衡一下張壽,他們一定樂見其成。

  周祭酒和羅司業號稱全天下學界最大人物,國子監正副學官,此時也確實覺得委屈。國子監從前那是形同雞肋,生源爛,學官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學制等於沒有,學風散漫,所謂最高學府不過是好聽的,各種制度若非還有徐黑逹這樣的死心眼撐著,恐怕早已名存實亡。

  可如今這所謂的復興,全都是張壽一手推動,他們就如同拉車的馬一樣,被一條鞭子在後頭趕著走,看似品級提高,可卻實在是沒存在感,哪能不苦?

  所以,此時周祭酒羅司業和岳山長寒暄過後,立時就想把人引薦給四皇子,卻不料四皇子突然邁開兩條小短腿,一溜煙跑到了九章堂門前。恰是在這時候,其他雖見岳山長現身,卻依舊分心二用留意九章堂內情況的那些士人當中,就有人嚷嚷了開來。

  「張博士剛剛吩咐,第一組面試的考生,每人可以現場出題兩道,讓其他人解答。無需最後答案,只要有正確思路就好。最後以誰答出的題目多為勝!」

  「面試我從前聽說過,但這樣別開生面的面試,我還是第一次見!應試者互相出題考人,這可比從前那些考官出題的情況要公平公正多了!我還以為張博士肯定會偏袒三皇子呢!」

  岳山長和周祭酒羅司業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門前探頭張望,彷彿似乎打算衝進去幫忙的四皇子,臉色一時各有不同。都是胸有城府的成年人了,誰都不會如騷動的人群那樣亂說話。尤其是剛剛還因為說張壽獨樹一幟,而被那個隊長暗諷了一句的岳山長,那就更緘默是金了。

  而九章堂中的三皇子此時卻再次腦袋一片空白,之前阿六鼓勵他時,他好不容易鼓起的那點勇氣,已經完全無影無蹤。而讓他更加預料不到的是,張壽掃視了他和其他人一眼之後,竟是又開口說道:「有道是尊老愛幼,就從最小的人開始出題吧。三皇子,你先開始。」

  我?三皇子險些伸出手指向自己的鼻子,那臉上既惶惑,又驚懼。而他這幅猶如受驚小鹿似的表情落在其他人眼中,原本還對自己和這位皇子分在一組的五個人不禁心情微妙。

  難不成這次面試……真不是內定的?

  眼見張壽對自己點了點頭,三皇子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什麼都想不出來。昏昏沉沉的他張了張嘴,完全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

  突然,他腦際靈光一閃,想起了自己離開半山堂時張壽提過的一道難題,立刻如獲至寶地大聲說道:「有四個數字,它們加在一起是四十,而其中的單個、兩個、三個或四個之和,能夠組成四十以內的任何一個數字,問這四個數字分別是哪四個?」
Babcorn 發表於 2019-8-30 18:27
第四百六十九章 顛倒的兄弟

  竟然用梅齊里亞克的砝碼問題來考一群競爭者?誰說三皇子這孩子老實來著!

  這孩子看來是得逼迫一下,不逼就太軟,現在一逼,你看看,人實在是太凶殘了!這道題目別說在面試時短時間之內解出來了,大多數人就算想個幾年都難有思路!

  主位上的張壽見其他五個人立刻開始攢眉苦思,再看到三皇子按著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分明正在那如釋重負,他就笑道:「外間各位也可以都思考一下,尤其是報考九章堂的諸位考生,如果一會兒能夠想出正確思路,那麼,我可以在此承諾,屆時可以免試錄取。」

  外間的吃瓜群眾本來正在竊竊私語,可此話一出,他們頓時就轟動了。有人剛說了一句這麼容易的題目還不好解,結果就被人噴了個滿臉花:「你懂什麼?真要是這麼容易解出來,那張博士還會給出這麼寬鬆的條件,只要答出來就能免試錄取?」

  那個嚷嚷這麼容易還不好解的人還沒來得及反唇相譏,就只聽九章堂中又傳來了張壽的聲音:「三皇子,你出的這道題目,你自己能答出來嗎?」

  三皇子立時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當然能!」

  而門前原本替哥哥捏著一把汗的四皇子,此時也不由得喜形於色。這道題他當然也記得,是他們從前還在半山堂時,張壽開玩笑似的對學生們提出來的。他最初還很感興趣,然而在琢磨了幾天卻依舊不得要領之後,他就果斷放棄了,可沒想到三皇子卻堅持琢磨了很久。

  至於這個很久的時間到底是多少……呵呵,他記得那一兩個月三皇子試圖用笨辦法解出這道題,都快走火入魔了。結果,在張壽離開京城去滄州之後,三皇子終於忍不住了,先去問陸三郎,兩個人一塊琢磨了好幾天,最後去請教葛雍,老師加倆徒孫一塊總算有了答案。

  所以,這四個數字他那位三哥真是死都不會忘的,天知道那些天,三皇子總共浪費了多少紙,以至於就連在宮中換老師上課的那些日子,人也在分神想這個,上課一直無精打采,心不在焉,甚至還導致別人跑到父皇面前告狀,說人學習倦怠!

  見九章堂內外全都在冥思苦想,陸三郎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看來他真是白擔心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在關鍵時刻,三皇子還是很聰明的嘛,居然知道拿這道題目來難人!

  果然,即便張壽早早將解題標準從答案放寬到了正確思路,這道看似簡單的題目仍然如同天塹一般,把裡裡外外眾多人姑且全都給難住了。而眼看時間須臾已經過去了許久,張壽這才突然問道:「怎麼樣,你們可有思路了?」

  剛剛還只覺得三皇子只不過擁有龍子鳳孫的身份,如今卻被難倒,第一組的其他五人自是面色各異。終於,有人突然不服氣地開口說道:「這道題只是繁瑣而已,只要窮舉……」

  「窮舉是可以,但你知道,從一到四十的數字,以四個為一組進行組合,能有多少組嗎?」張壽微微一笑,提出了這個問題,見人登時瞠目結舌答不上來,他這才慢悠悠地說道,「答案是91390,就算真的能夠排出這九萬多種組合,然後一一求和實驗,你覺得要花費多久?」

  如果是渭南伯張康在這裡,他一定會想起當初那個坑爹的文字鎖。他曾經也想過那種最笨的笨辦法,結果耗費多年卻沒有得到任何結果。而等到張壽開始按照一定規律做實驗,雖然動用了整個九章堂的人,卻是數日而決,速度快到讓人不可思議。

  而此時張壽這91390的數字,外頭人聽到亦是一片嘩然。岳山長的幾個學生裡,之前那個在街頭說話衝動差點引火燒身的方青想質疑這樣一個數字毫無根據,可眼看其他小組的應考者中,竟然有不少人陷入沉思,生怕丟人現眼,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保持了沉默。

  然而,九章堂中的張壽卻沒有當眾講解這道題,而是又吩咐其他人來出題。有了三皇子這麼一個最好的示範,那五個人自然無不絞盡腦汁,拿出自己或好不容易解出,或無解的問題,試圖把競爭對手斬落馬下。然而,隨著一個個問題拋出來,外間的人就不免心情複雜了。

  因為接下來的五個問題中,三皇子竟然真的想出了其中兩道的思路,而且被張壽肯定為思路不錯,至於其他五人,只有一個想出了其中兩道,餘者竟是全軍覆沒!

  這下子,剛剛那個保持沉默的召明書院學生方青頓時忍不住了,當下哂然笑道:「原來這所謂的分組面試,就是為了突出三皇子小小年紀卻天賦異稟嗎?」

  見周圍很多人都立時看向了自己,方青極力試圖保持鎮定。可這種眾矢之的的感覺,哪怕他之前在興隆茶社周邊那條胡同時曾經歷過一次,但這會兒情形卻和那時截然不同。

  因為那時候反駁他的只是一群小民百姓,而此刻一群士人的注目禮卻不好受。尤其是當他看到岳山長這個老師看向自己的眼神幽深而冷冽時,他就更加猶如芒刺在背了。就在他心中越發打鼓之際,卻只聽裡頭的張壽又說話了。

  「陸三郎,你把之前準備好的卷子一一發給第一組那沒有答出題目的四位。」

  眼看陸三郎立刻去發下卷子,張壽就似笑非笑地說:「這是你們未來師兄給你們出的考題,當然,名目繁多,總共二十道題,但只要你們能夠在其中挑選三道題正確答出思路,便也算入今天的成績,現在,先下去吧。」

  見那四個人先是垂頭喪氣,聽到能有再一次的機會,又喜出望外,張壽卻沒有理會有些驚疑的三皇子和另外一位,揚聲叫了第二組進來,而這一次,他面前就站了八個人。

  「還是和之前一樣的規矩,你們八個人輪流互相出題,依舊按照年齡順序。三皇子,還是你這個最小的來出題。」

  「啊?」三皇子輕輕叫了一聲,臉上卻再也沒有最初的驚惶,而是多了幾分興奮。他偷瞥了那七個少說也比他大七八歲的人,這才憨厚地咳嗽一聲道,「有一個農人養了一群公雞和母雞,分別有白色的,黑色的,雜色的,黃色的,其中,白色公雞的數量多於黃色公雞,多出的數量是黑色公雞數量的一半再加上三分之一……」

  如果說,張壽剛剛已經覺得三皇子很凶殘……那麼,此時此刻,他覺得這個一向貌似比四皇子溫順純良的小傢伙實在是凶殘到了極點!

  把阿基米德分牛問題改成分雞提出來?這小子絕對記得他那時候在課堂上說,這道題雖然有解,但那數字已經突破天際了!

  雖然阿基米德分牛問題號稱是豐富了數論研究,可從後世人的研究來看,阿基米德自己壓根就沒有算出過結果,這就好比那個棋盤放米粒的問題,坑人不淺啊!

  果然,如果說三皇子第一個問題只是看似簡單的難題,那麼這一道複雜到無以復加的題目,終於成功地把裡頭和外頭的大多數人都給繞暈了。

  儘管剛剛質疑三皇子的方青已經因為發現這道問題的難解而面色煞白,卻依舊喃喃自語,試圖堅持自己的判斷並沒有錯,可是,當張壽授意其他七個人不用繼續想了,直接出題之後,三皇子竟然又在七道題中的一道題中給出了一條有趣的思路時,他終於為之色變了。

  也許張壽可以在抓鬮時安排三皇子和某些設計好的考生在一組,可這第二組也不是那麼好突破的,因為其中三個人都吃了零蛋,另外三個人分別給出了一道題的思路……其中一個人還只是僅僅摸到了邊,張壽表示出於鼓勵把人留下。

  至於另一個第一組留下來的考生,雖說本輪沒能答出題,卻因為在上一輪答出題而得以倖存了下來。

  而等到接下來第三組,第四組……第七組,三皇子那千奇百怪的問題始終把九章堂內外的人難得幾乎不約而同懷疑人生,可他自己竟然在每組面試中都能有所斬獲,唯一零蛋的那次,卻至少能給出錯誤卻有趣的思路,漸漸醒悟到自己過分陰謀論的方青終於面如死灰。

  別說外頭那些嘖嘖稱奇的圍觀者,就連四皇子都有些難以置信兄長今天的神勇。

  出題這種事對他們兄弟來說,其實想明白了就一點都不難,因為他們好歹跟著張壽學了這麼久,甚至有時候還能得到私底下的輔導,所以張壽也會拿出很多難到他們兩眼冒星星的題目來逗他們。只要他們能在關鍵時刻想起用這些來為難人就行。

  可解答題目,那卻不是容易的!四皇子自忖剛剛如果換成自己,有些組中面試者提出的問題,他好像沒法在那極短的時間內給出思路。

  「難不成三哥是天才?往日是為了讓我才藏拙?」四皇子在心裡嘀咕了一句,隨即那爭強好勝的心思就立刻發作了。

  他從小就膽大妄為,橫衝直撞,因此雖說是弟弟,其實卻是兄弟兩人中的保護者角色,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在前面護著三皇子這個哥哥。而且不論讀書寫字,還是算術雜科,他全都比三皇子都更出挑。如今卻發現兄長好像一直都在讓他,他怎麼能忍?

  他可不要被人讓出來的勝利!

  因此,當第八組被張壽叫進九章堂的時候,四皇子看了一眼旁邊那十幾個從之前五輪面試中至少答對一題,因而留下來的倖存者,尤其是盯著三皇子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朗聲說道:「這麼多人裡肯定也是我最小,這次應該是我來出題吧!」

  張壽一看到四皇子那氣勢十足的樣子,就知道剛剛三皇子的表現恐怕刺激到了這個當弟弟的。對於這樣的變化,他樂見其成,當下就笑呵呵地點點頭道:「好,你出題!」

  「今攜一壺酒,游春郊外走。逢朋加一倍,入店飲半斗。相逢三處店,飲盡壺中酒。試問能算士:如何知原有。」

  聽到四皇子竟然出了這麼一道題,張壽不禁微微有些詫異。這題目拿到這裡來為難人,似乎有些……太簡單了吧?

  果然,他正這麼想時,果然在片刻之後,立時就有人聲稱自己有答案,而不僅僅是有思路,而且一個之後就是另一個,那高興的嚷嚷聲簡直堪稱此起彼伏。

  而且他能看得出來,那些回答的人全都因為四皇子這道很明顯比較好答的問題而如釋重負。這一刻,他不由覺著,三皇子和四皇子這會兒就彷彿是彼此的性格完全顛倒了一般。

  按理來說,素來憨厚弱氣的三皇子出容易的題,四皇子變著法子出難題來給人使絆子,這才正常!

  然而,當看到三皇子也納悶地去斜睨四皇子這個弟弟的時候,四皇子卻目不斜視,彷彿對一道題沒有能難倒一個人絲毫不在乎的時候,張壽就品出了其中意味。毫無疑問,四皇子是不想利用他曾經給他們講過的那些難題,打算堂堂正正和兄長比一比。

  可這個小笨蛋實在是想當然了!他就沒想到在別人都得到一分,自己卻是零分的情況下,已經落後了嗎?這可是第八組,之前在外頭的時候就充分觀摩了前頭其他人的問題,你以為別人還會給你留下和你哥哥爭強好勝的空間?張壽忍不住暗自嘆息,對四皇子很不看好。

  果然,包括第八組其他人在內,一個提出的問題比一個刁鑽,那真是完全不想讓人答上來的節奏,三皇子猶豫了片刻,也出了道難題。饒是四皇子絞盡腦汁,可每次都只能不甘心地放棄。一旁記錄這些題目的陸三郎不由暗自咂舌,心想如今這些師弟真是夠狠。

  這為難別人的功底,還有這難題的儲備量,呵呵呵呵……就連他都只能答出幾道!

  而輪到最後一個人時,卻是紀九。論年紀,他其實並不是六個人中最大的,怎奈剛剛別人爭先恐後,他就乾脆就在後頭壓陣。之前他已經答出了四皇子那道題,自忖至少已經保住了進入九章堂的一線機會,此時見四皇子那張臉黑得和鍋底盔似的,他就心頭有了成算。

  四皇子既然自己都出了一個簡單的,他再出一個簡單的,別人也不至於指摘他才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9-6 17:50
第四百七十章 方程

  「一百饅頭一百僧,大僧三個更無爭,小僧三人分一個,大小和尚各幾丁?」

  紀九這一道題目一出,偌大的九章堂中頓時鴉雀無聲。倒是九章堂外頭的喧嘩聲大了一點,不怎麼瞭解算學這種東西的人,免不了向周邊剛剛一看就似乎有點門道的人打聽。而對算學有些瞭解的人,此時則是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雖說這問題也並非簡單到輕輕鬆鬆就能解出來的地步,可相比之前那些讓人懷疑人生的題,那也實在是太容易了——就和四皇子出的那道題一樣兒戲!

  果然,頃刻之間,就只聽九章堂中爭先恐後全都是回答,那聲音此起彼伏,每個人都生怕自己落在了後面。因為人人都知道,在剛剛那沒有最難只有更難的競爭中,這樣簡單的題目只出現過一次,沒想到全都落在了他們第八組頭上。

  而張壽卻沒等任何一個人把答案說出來,就直接拍了拍扶手。發現這十幾個人終於漸漸安靜了下來,始作俑者的紀九面上有些惶恐,似乎沒想到這樣的結果,而四皇子臉上卻赫然有些氣咻咻的,他就淡淡地說道:「這道題目,請用《葛氏算經》的二元一次方程來求解。」

  「陸三郎,把白紙和筆也發給他們,讓他們一一列方程,然後求解。順便出去通知其他人,要求列方程求解此題。此題作為附加題。」

  此話一出,剛剛還氣氛活躍的九章堂中,頓時再次寂靜了下來。不多時,第八組中剛剛跟著紀九和四皇子一塊進來的一個中年考生就有些不忿地叫道:「這道題我已經心算解出來了,為什麼一定要列方程?」

  「這道題本身並不難,如果掌握訣竅,確實很輕鬆就能解出來。之所以讓你們列方程,因為日後九章堂所用的標準教材,就是《葛氏算學新編》。此書印製之後,在京城流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有志於九章堂的人,至少不應該錯過此書,更不至於錯過其中的方程篇。」

  「更何況,因為老師的要求,賣此書的書坊還專門設地方供人抄錄,所以買不起不是藉口,因為買不起的人,至少還能抄書來進行研修。如果報考九章堂,卻連《葛氏算學新編》中,最基礎的方程篇都不曾去瞭解和領會,甚至都沒有概念,那就太說不過去了。」

  剛剛那說話的中年考生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隨即不服氣地抗爭道:「葛老太師的《葛氏算學新編》是很出名,但那和從前的《九章算術》也好,《周髀算經》也罷,體系截然不同,就算是研修算學的人也未必人人能讀!既然是九章堂,當然該學源遠流長的那些《算經》!」

  面對這樣的質疑,張壽絲毫沒有動怒,他淡淡地掃了一眼那些從陸三郎手中接過紙筆,以及那一塊用來襯底的木板,隨即立時開始奮筆疾書的人,這才對那中年考生笑了一聲。

  「我曾經對很多人說過,今人勝古,因為今人的生活必定比古人富足。而對於算學來說,那也是一樣的道理。老祖宗的算經固然很好,闡述了許多真理,但在這些算經之外,還有更廣闊的世界!你剛剛說《葛氏算學新編》很出名,但並非必修,那你看看你身邊其他人。」

  那中年考生掃了一眼四周,見三皇子四皇子也好,其他人也罷,竟是大多都已經解答完了這道題目,此時有人氣定神閒,也有人用古怪的目光看自己,他頓時心裡咯噔一下。

  而不一會兒,從外頭進來的陸三郎就笑道:「外頭那七組考生都很感謝老師加試的這道題目,再加上只要列方程求解,那無疑是送分題。就我轉了這麼一圈的功夫,一大堆人都已經列好方程了,已經算都算出來了。」

  到了這時候,那中年考生的臉上已經不僅僅是剛剛的惶惑,而是貨真價實的驚怒了。

  他退後一步,大聲叫道:「這怎麼可能!我雖說沒讀過《葛氏算學新編》,但也聽說過,列方程脫胎於天元術!天元術我也略通一二,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列出來!」

  「天元術也許很難,但是列方程很簡單,所以,這就是今人算學更勝古!」張壽微微一笑,心想九章堂這一年來簡直是從來都沒淡出過京城人的視線,再加上那些九章堂監生一個個就如同是散發消息的源頭,所以帶動了很多讀聖賢書不成就希望另闢蹊徑的人。

  只從陸三郎反饋的《葛氏算學新編》的出貨量,他就能大致計算出有多少人在接觸這樣一個漸進的數學體系,因而陸三郎說外頭一大堆人列方程猶如吃飯喝水一般輕鬆,他毫不意外。因為對於真有天賦的人來說,只要能夠接受方程,那麼入門簡直是太簡單了。

  他站起身來,泰然若定地說:「有志算學的人,大多都會銳意進取,碰到與算學相關的新鮮理論便會花力氣琢磨,而不會因循守舊,甚至到現在還在口口聲聲天元術太難。」

  「我要求的並不是一種解法,而是接受新知識的心胸和能力!好了,陸三郎,給這裡剩下的人也發放一份你那些同學出的考題吧。然後把外頭人都叫進來,就在這九章堂中坐下,把手中的卷子做完。」

  「我知道里裡外外的人時間不同,但就不另行劃撥時間了,畢竟抽籤是一種運氣,而運氣也是考核的一種。這張卷子限定時間是三刻鐘,只要做出三道題,只需思路,無需答案。」

  那中年考生漸漸面色蒼白,可等聽到張壽這最後一句話,他就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回過神來。然而,當他拿到那份卷子的時候,卻是漸漸兩眼圓瞪,氣得渾身哆嗦了起來。因為那卷子上從頭到尾,幾乎每一道題都有特定的要求。

  列方程、列方程……還是列方程!

  張壽不用看都知道,那個剛剛還嚷嚷天元術很難的傢伙此刻是個什麼表情。九章堂第一期監生們如今養成的習慣,他當然比別人更瞭解。

  事實上,見識過方程有多簡便的人,是不大樂意去想其他解法的,因為很多九章算術中特意列出來的問題,一個方程順手一列就完了。

  至於解方程……對於計算能力強大的人來說,大概呼吸之間就夠了。

  這就如同後世學習了微積分,很多高中時候冥思苦想的問題,那簡直是輕輕鬆鬆就有答案。所以不少學了高等數學和大學物理的大學生,回去給高中生當理科家教的時候,往往是習慣性地把微積分拿出來解題……任憑是誰,有了簡單的解法,幹嘛還要去想複雜的?

  所以都不用他暗示,學了《葛氏算學新編》,覺得方程很好用的監生們在出題時,就毫不猶豫地把解法限定在了方程上。

  一來,方程本來就是《葛氏算學新編》第二冊中的重要知識點……二來,曾經被各種奇葩的方程題荼毒過的他們,很希望將來的學弟們也迎來一次洗禮。

  然而,四皇子卻已經顧不得一旁有個如何心情悲憤的倒霉鬼了。他只知道自己之前想要挑戰一下解題能力,但結果卻是若非因為紀九那道過分簡單的題,他說不定就直接被淘汰了。

  所以,他此時此刻全心全意都投入到了那張卷子上,拚命地希望自己能解出比張壽規定的三道題更多的題。然而他很快也遭遇到了迎頭一棒,因為給應用題列方程……他不擅長!

  見四皇子那張臉已經皺成了一團,甚至想要去咬筆桿,張壽不禁莞爾。剛剛的面試題是考生之間互相出的,除卻三皇子這個凶殘的熊孩子拿著他曾經開玩笑出過的幾道絕世難題,橫掃一大批人,其他人出的題就算難,卻大多離不開幾部算經的範疇。

  畢竟,《葛氏算學新編》中理論不少,但給出的題目卻大多偏簡單,至於真正的題海洗禮,除卻九章堂的監生們,其他自學成才的還很難有所體會。

  至於天資不錯,但實在是年紀太小,想來也不可能把列方程這種解題方式玩出花來的三皇子和四皇子,此時要想給三道題列出最合適的方程,其實並不容易!

  果然,在他的注視下,就只見四皇子面色越來越煩躁,咬筆桿洩憤的動作也越來越粗暴,但很快,人就開始左顧右盼,發現和自己一樣一籌莫展的人便微微鬆了一口氣,但發現埋頭奮筆疾書,顯然很有思路的人時,臉色就很不好看。

  最終,彆扭熊孩子的目光就落在了凶殘熊孩子的身上。

  而被張壽認定為凶殘的三皇子,此時確實一點也沒有平日的老實憨厚。他並沒有一道一道題順下來做,而是靠著第一眼的印象來評估自己能否做出來,所以統共二十道題,他須臾就把前頭七道全都摒棄了出去。

  等看到第八題的時候,小傢伙才露出了幾分喜色,在草稿紙上劃拉了幾筆後,他就立刻眉飛色舞地開始往下寫。須臾把這一題做完,他略看了幾眼就繼續往後看。

  從頭到尾,他都是採用一種機制——一眼看去不會做的立刻就跳,會做的演算一番就往紙上寫。當一路做到第二十題,瞥了一眼發現全無頭緒,三皇子就長長舒了一口氣,揉著手腕歇息了片刻,這才開始偷偷瞧看周圍的人。就這麼一瞥,他發現了四皇子明顯有異的目光。

  那眼神中,沒有往日的關切和親近,反而莫名透露出一種莫名讓他很不安的東西。

  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眼看四皇子收回目光,隨即又低頭做題目,他方才壓下了心頭那股迷惑,重新檢視了一下自己剛剛的成果。這麼一看,他發現自己竟然正正好好做出了三道題,登時欣喜若狂,連忙用心地複查了一遍自己的思路是否有錯。

  而如此筆試,對於外頭那些看熱鬧的人來說,自然就不像之前看分組面試時那麼有趣了。再說,這樣的國子監開放日不過是一個月一次,又不是人人都衝著九章堂招生而來,不多時就有一大半人散去。

  這麼一來,召明書院的人,自然而然就很顯眼了。

  站在周祭酒和羅司業旁邊的岳不凡,見自己那個質疑三皇子的年輕學生方青此時孤零零站在那裡,就連其同門也都離開其遠遠的,他不禁皺了皺眉,心中著實後悔把這麼一個才學不錯卻是愣頭青的傢伙帶到了京城。

  長幼有序,再加上三皇子謙恭之名在外,據說四皇子也素來很尊重這樣一個兄長,他也好,想來其他人也罷,都更希望成為三皇子的老師,潛移默化地用自己的學問來影響這樣一個日後東宮的熱門候選人。

  可這個愣頭青學生卻竟然當眾質疑張壽是和三皇子串通作弊!就算人的出發點是想拆穿張壽,卻也不想想,如此一來豈不是敗壞了三皇子的名聲?

  再次瞥了一眼他曾經器重過,如今甫一入京就一而再再而三失態,如今煢煢孑立,失魂落魄的方青,岳不凡就搖搖頭道:「方青,我之前就已經告誡過,剛到京城,當謹言慎行,不要妄自揣測,出口傷人,你卻一再犯忌。」

  「既然你是舉人,此番進京預備明年考進士,你就不用跟在我身邊了,就去找一個清靜地方,好好溫習功課吧。戒驕戒躁,也許明年還能有一個好名次。」

  這話聽上去似乎溫和慈祥,既有長輩的訓誡,也帶著殷切期許,然而,那些召明書院的學生卻知道,自家山長素來不喜歡打罵學生,平日都是和你談笑風生。可如果什麼時候人突然輕描淡寫地說你幾句,又告訴你不用再跟在他身邊,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

  從今往後,你就不算是他的學生了……召明書院也不再歡迎你!

  年輕的方青登時面色慘白。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向老師求情,又求救似的看向了那些師兄們,見人人都迴避了自己的目光,他登時心如死灰,當下一句話都不敢說,深深施禮後就步履踉蹌地往外走。

  可他才還沒走出去幾步,就只見迎面一群壯碩的便服武士飛奔而來,頃刻分站兩側。他只以為剛剛譏諷三皇子惹來了這一群人,一時又驚又怒,可就在他驚駭的時候,面前就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盛年公子大步走來。緊跟著,他就聽到了背後一個驚訝的聲音:「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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