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東海屠 作者︰阿菩 (已完成)

rocelu 2008-7-19 05:07:3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2 78364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1
正文 第九十七章 浙東海面
林國顯送了東門慶一艘大船,許朝光又贈了他一批糧食,東門慶拿出一些財物,在林、許的默許下在大甘島小甘島募集了足夠的水手,然後便趁著南風起,告別了林國顯,許朝光後便揚帆向北。

    東門慶本打算直接前往日本,但林國顯卻認為他作為舶主遠航經驗尚淺,不如先走一趟雙嶼積累經驗,然後再考慮前往日本的事,東門慶想想覺得有理,便請楊致忠將前進方向定在雙嶼。

    這艘被東門慶命名為慶華祥的大福船在深海走得是又穩又快,離開了小甘島後馬上就進入閩南海域,吳平問東門慶要不要到月港停一停,東門慶說︰“古人道︰衣錦還鄉!現在都還沒闖出個名堂來,回去做什麼!等我們從日本回來再說吧!”

    此時風順,大福船從小甘島出發和從浯嶼出發差別不大,福建能買到的貨物和慶華祥艙中的貨物也多有重復,船員才剛入海也還沒產生疲倦,所以慶華祥停靠浯嶼並無客觀需要。東門慶既這樣說,慶華祥便直接穿過大員海峽,進入浙東海面。

    在開船之前,東門慶與吳平已經對慶華祥的水手作了初步的整合訓練,由于招募到的都是有經驗的水手所以個體的技能無須培訓,需要加強的只是團體的配合度而已。吳平在海上事務與領導能力方面都有很高的天賦,又得過小尾老的悉心指點,最近的一年里又接連接受了大海戰、登陸戰、遭遇戰、伏擊戰等多種戰事的洗禮,甚至經歷過一次近乎全軍覆沒的大敗並熬了過來,所以在和東門慶重逢時,吳平已有領導船隊進行作戰的能耐,此時跟著東門慶北上,打理起慶華祥的防務來便顯得行有余力。

    不過,此刻吳平卻正在煩惱,因為最近每天都有心愛的屬下來向他訴苦而他又不知該如何解決。

    原來慶華祥離開小甘島以後,楊致忠才跟東門慶說慶華祥這個團隊其實有個很嚴重的短板,東門慶便問是什麼短板,楊致忠嘆道︰“咱們這次無論是去雙嶼還是去日本,都是要去做生意啊,可是咱們船上有會做生意的人麼?全是一幫粗胚!有些連算數都不大會!”

    南澳眾的定位,和北面的許棟、王直集團有所不同,雙方雖然都是亦商亦盜,但許、王集團是以商為本,如沒必要並不干海盜的事,而南澳眾則是以盜起家,商的色彩較淡,許、王集團內的水手、小頭目有許多本身就是小商人,而南澳眾里大部分人原來不是漁民就是賊,慶華祥的水手多從南澳眾中挑選,航海乃至打仗問題都不大,雞鳴狗盜也多的是,但做生意卻非其長。這次無論是去雙嶼還是日本,做的都是大宗的買賣,從上到下需要各種人手的配合,並不是靠東門慶楊致忠等三兩個人就可以完成的。

    東門慶听了楊致忠的話後皺眉道︰“楊叔叔既然知道我們有這個短板,上船之前就該說。”

    楊致忠道︰“當時說了有用麼?上寨里會做生意的人未必沒有,可小尾老會把這樣一批人交給你麼?所以我自知說了也沒用,而且舶主你也恐怕也不會因為有這個問題就推遲出發吧?”

    東門慶嘆道︰“你說的沒錯。”支頤想了想道︰“沒辦法了,現在只能就地取材,好好教教船上的這些人,希望在到達雙嶼後他們能幫得上手。”

    他覺得這些其實也不難,商機自有上層的人來掌握,下面的人左右不過是識別貨物、標簽,在貨物進出時知道計算具體貨物的數量,出貨、進貨的時候恪守應有的規矩等等,而在這些規矩下運作起來的系統,便是一個商家日常運作的系統了。在這個系統之內,每個成員都只要熟悉屬于自己崗位的流程就行,而每個成員所要熟悉的流程,在東門慶看來那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自己五歲就能做了,所以他一開始並不擔心,便交給懂得這樣一個系統的楊致忠全權負責,周大富、沈偉等在旁協助。

    誰知道楊致忠第一天開始做事情就亂了套,要那些滿身海盜習性的水手去遵守一個商家學徒的規矩,那當真是難為了他們,有的人覺得別扭,有的人覺得丟臉,而楊致忠在福致隆時是已有一批子弟兵的人,早不需要像二十多年前那樣手把手地教學徒了,這時重操舊業也就沒了當年的耐心,當看到這些海賊笨手笨腳的樣子忍不住又拿他們與自己的子弟兵比較,一比之下心中更生不滿,口里便忍不住罵了起來。這下就更不得了了!在這些海賊出身的水手眼里,楊致忠也就是一件沒用的老貨,誰會服他?只是礙著舶主的面大家不好發作。

    然而積怨總是要爆發的,這日清晨,船只已進入浙東海面,東方將白未白,海上晨霧未散,東門慶正在睡覺忽被喚醒,卻是周大富來報道︰“舶主!不好了!楊老失足掉到海里去了!”

    東門慶嚇得跳起來道︰“怎麼會掉到海里去?救起來沒?”听周大富說救起來了,便披了衣服跟著他趕往甲板,卻見楊致忠正披著剛換上的干衣服在哆嗦,見到東門慶大叫起來道︰“舶主!殺人啊!這是殺人啊!要不是我水性沒跟著人一起老,這會早就死了!”東門慶慌忙安慰,又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楊致忠一邊咒罵一邊嘟噥,原來他凌晨時睡得正好,不想卻被人用布袋蒙住了腦袋拖了出去,跟著便覺身子凌空,竟被人丟下海去!他一邊說一邊打噴嚏,叫道︰“舶主!這事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作主!”

    東門慶一听怒道︰“果真如此?”對著甲板上圍觀的水手喝道︰“是誰!敢作敢當的,就給我自己站出來。”

    眾水手見舶主發怒,有幾個便畏縮起來,東門慶還要再發狠話,吳平伸手攔住道︰“舶主,事情究竟如何,還是得先查清楚再說,不如我們到舶主艙談?”

    東門慶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分明是在說︰“不會是你指使的吧?”但吳平看他的眼神卻既沒承認,也沒否認,東門慶哼了一聲,對楊致忠道︰“楊叔叔,你先回去休息著,別病了。這件事情,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說著便和吳平回到舶主艙,關上了艙門便問吳平︰“怎麼回事,這事你也被牽涉進去了?”語氣中帶著三分不悅。

    吳平道︰“這事我事先不知道,真要把干這事的人找出來也不難。不過我不贊成你懲治他!”

    東門慶皺眉道︰“為什麼!”

    “因為這件事情,都是那姓楊的搞出來的!”吳平道︰“他今日讓人干這個,明日讓人干那個,都是些瑣碎無聊的事,弄得人煩,又老罵人,滿船上下,誰看得慣他!這次也就是整一整他,要是他真的淹死了,只怕滿船的人有八成都會叫好!”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東門慶道︰“讓楊老去訓練他們,是我的決定!這都是為了我們慶華祥的生意!”

    “可弟兄們受不了!”吳平道︰“你一開始的想法,我也知道,所以也沒反對。但現在看來弟兄們根本就不適合干這事!”

    “連這點事都干不了,那他們還能做什麼!”東門慶瞪眼道︰“難道咱們大伙兒要一輩子巡著大海,到處搶劫?那是可以干一輩子的事情麼?別說一輩子,就是再老一點他們就搶不動了,那時怎麼辦?等死啊?”

    “別跟我講這些道理!”吳平抗聲道︰“道理我懂!可是再這麼鬧下去,兄弟們會離心!你想慶華祥下次靠岸他們就散了是不是?”

    “散?”東門慶怒道︰“要是連這點苦都受不了,連這點事都學不會,那就是一幫廢物,我要一幫廢物來干什麼!早散了干淨!”

    吳平一听也怒道︰“廢物!他們全都是我挑出來的兄弟,你竟然說他們是廢物!那我呢?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就一個廢物頭子啊?舶主!”

    他最後這“舶主”兩字叫得好重,又叫得好生疏,就猶如一把錘子一樣在東門慶的腦袋上狠狠敲了一下。舶主艙中登時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東門慶才道︰“對不起,我脾氣大了。我不是這意思。不過……不過我們真不能將搶掠做根本!那個不長久的!”

    吳平也靜了下來,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不過咱們這條船才開沒幾天!兄弟們對你還不怎麼服氣呢,這種時候,不要讓他們討厭你。要不然事情只會更糟!”

    東門慶沉吟道︰“好吧,這件事情我想一想,看看怎麼處理比較好,再……”話沒說完,便听警螺響,吳平驚道︰“有警!”話才出口人就奪門而出。東門慶也跑了出來,便見陳百夫來報︰“北面出現三艘船!兩前一後對我們呈夾擊之勢,看來來意不善!因為今天早上的這場霧,發現得遲了,現在他們離我們已經很近了!眼下吹的是南風,有些偏西,我們順,他們逆,但他們顯然是在等著我們自己撞上去!怎麼辦,要不要降帆轉舵?”

    這時東門慶也隱隱望見視野所及處果有三艘船,一艘是三桅帆船,兩艘是雙桅帆船,三艘船呈三角形分布,三桅帆船較後,在正北面攔著,兩艘雙桅帆船較前,一在東北,一在西北成包抄之勢,慶華祥只要再行進片刻,馬上就會陷入這三艘船的包圍圈中——光看這陣勢,也不用什麼旗號便知道這三艘船果然來者不善!

    這時楊致忠也趕了來,他畢竟是懂得顧全大局的人,當此情境半字不提方才之事,只是沖著東門慶叫道︰“舶主!快轉舵!快轉舵!再慢半分進了他們的包圍圈,要是讓他們三艘船合攏過來圍攻我們,我們可就危險了!”

    東門慶正要下令,柁樓上已先傳來吳平的號令,命阿班將風帆扯足,準備加速,楊致忠頓足道︰“亂了!亂了!應該先轉舵!這時候不轉舵就先把帆扯滿了,船會往死地里跑的!”

    楊致忠說的死地,就是三艘敵船所構成這個三角形的中心地帶!這時慶華祥已在這個三角形的邊緣,若不轉舵就扯足了帆,慶華祥會夾帶著巨大的慣勢一下子就沖到這個三角形包圍圈中去!

    東門慶也頗知兵謀大略,听了楊致忠的話後心里也是一急,就要派陳百夫陳百夫傳令制止,吳平的第二道命令卻已傳了過來︰全船上下警備,隨時準備接舷肉搏!東門慶心里一動,咬牙道︰“既已進入戰時,一切听吳總管的!”

    楊致忠叫道︰“可是……”

    東門慶喝道︰“不用多言!都听吳總管的號令行事!”他這句話吆喝出來,以聲傳聲,不久滿船便都听見。水手們見舶主總管意見一致,行動時更不猶豫,整艘船的運作也暢順多了。

    帆船在海上航行時,到了夜里一般會降帆減速,在陌生海域甚至會停船,因為黑夜之中視野不廣,對危險的預知遠不如白天,所以不會像白天那樣全速行進。發現敵船時旭日初升,薄霧方散,因此慶華祥的帆還沒扯滿,此刻帆一扯滿,借著南來海風北進之力,一下子就沖到三艘敵船所構成的那個三角形中去了。楊致忠見了忍不住在第二層柁樓上捶欄桿道︰“這下再要轉舵也遲了!”

    便听吳平那邊傳來號令︰轉舵!

    楊致忠心中冷笑,覺得吳平胡鬧,但很快他就覺得不對勁,因為吳平“轉舵”的號令雖在他意料之中,但轉舵的方向卻在他意料之外!在吳平的指揮下,慶華祥並非要回頭或者從三艘船之間的縫隙里沖出去,而是直接奔位于東北角的那艘三桅帆船壓了過去!

    “他……”楊致忠驚叫道︰“他要干什麼?”

    東門慶卻好像想到了什麼,忍不住叫道︰“妙哉!妙哉!”

    慶華祥此番北上為的是做買賣,本質上是一艘商用船,雖然有武力防備,但水手的配備並未窮盡這艘大福船的極限。東門慶和楊致忠這時都還不知道三艘敵船的虛實,不過從敵船的大小看來,三艘船加起來容納兩三百人問題不大,而且對方既敢動手定是有備而來,所以楊致忠便估定若讓三船合圍,接舷肉搏,慶華祥定討不了好去!

    楊致忠是老油條商人的思維,一遇危險第一反應就想起了回避!但吳平卻不是!他現在雖然是在給慶華祥護航,但本質上卻還是一個海盜!所以他看到眼前的形勢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逃走,不是防守,而是進攻!

    小船利于淺海、江河,大船利于深海、大洋,慶華祥諸帆扯滿,借著順風,夾著萬頃浪濤如雷而至!位于東北角的那艘敵船似乎沒預料到慶華祥會這樣行動,還拿不定主意兩艘船已經極為接近!眼看就要撞上,吳平既不減速,也不轉舵,竟然就直接撞了過去!那艘雙桅帆船再要逃時,哪里還來得及?轟隆隆連聲巨響,慶華祥的鐵皮船頭竟然插入了雙桅帆船的船身,慶華祥的船體只是一震,那艘雙桅帆船卻幾乎斷成了兩截!船桅倒入海中,木屑撒滿海面,殘船上、海水中到處是掙扎著的敵船水手,哀嚎之聲在浪濤聲中此起彼伏。

    吳平更不停留,指揮慶華祥轉舵,慶華祥船體一擺,掀起浪濤將已經完全廢了的雙桅帆船甩開,跟著便朝那艘明顯是主艦的三桅帆船逼去!

    此時慶華祥在東南,那艘三桅主艦在西北,就風向上來說慶華祥仍然是大致順風,加上行動迅捷、船帆扯滿,行走的速度便比那艘三桅帆船來得快!

    剩下的兩艘敵船顯然是被吳平這凶猛的戰法給鎮住了,原本位于東南的那艘雙桅帆船不知是害怕還是嚇暈了頭,竟然沒有前來支援,而那艘三桅主艦的動作也顯得十分笨拙,似乎他們的舶主沒想到對方舉手之間便破了自己的優勢,一時之間還沒能調整好接下來的戰術思維!但戰場之上,時間是不等人的。當那艘三桅帆船掉頭更向西北——明顯是想逃走——時,慶華祥已經趕上!

    那艘三桅帆船的指揮者大概是害怕吳平舊技重施再撞他們,所以將船行進的方向調整得讓慶華祥難以用船頭撞他們的船身,但吳平這次卻沒打算用撞,而打算接舷肉搏了!他舉著刀在甲板上叫道︰“弟兄們!他們要逃了!可見他們的膽子已經被我們嚇破了!大家沖啊!把這艘船奪過來!拖到雙嶼賣去!”

    兩隊敢死隊齊聲吼了起來,大叫著響應,卡瓦拉也帶著火槍手和弓箭手跑到柁樓右側,看看兩船接舷便火槍齊發、箭石齊下!慶華祥既比敵船大,也比敵船高!卡瓦拉等居高臨下動用遠程武器便有天然的優勢,沒多久就將敵船壓制住。吳平手下自有訓練有素者拋擲鐵鉤、強鋪橋板,在柁樓火槍箭矢的掩護下飛過去、沖過去!吳平一馬當先,敢死隊誰不用命?那艘三桅帆船先目睹了東南角那艘雙桅帆船上伙伴的慘死,又失望于西南角那艘雙桅帆船不肯來援,加上首領下令逃跑,早就士氣低迷,這時再見到這些面目猙獰的潮州男人個個後悔,心想本要來割塊肥豬肉回去,沒想到卻捅著了馬蜂窩!

    眼看這場海上鏖戰已經明顯朝慶華祥這邊傾斜,敵艦中忽有人叫了起來︰“投降了!投降了!當家說,投降了!”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2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此事不辭之一
雖說此次出海是為了做買賣,不過第一次遇到海盜就打了個勝仗,慶華祥上下人人振奮。本來還在遠處觀望的那艘雙桅帆船這時已經逃了,在吳平的指揮下,慶華祥的水手們一邊清理俘虜船甲板,一邊搜尋俘虜船船艙,至于俘虜則大部分押解到慶華祥上,三桅帆船的武裝解除之後,楊致忠帶了幾個水手去檢查慶華祥和三桅帆船破損的情況,不久就派人來報說兩船都無嚴重損毀,可以按原計劃繼續航行。

    一切都進行得相當順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三桅帆船上找不到多少值錢的戰利品,甚至連糧食和水也不是很多,可以推知這艘船出海的目的果然是為了搶劫或者巡邏,而且他們的巢穴應該離此不遠。

    吳平將這支海盜船隊的首領審問了一遍,知道對方在附近還有一個很大的基地後趕緊扯了他來見東門慶,道︰“這家伙姓陳,行六,背後好像還有一股很大的勢力,若他沒說謊的話,此地實在是不宜久留!”

    東門慶看這陳六眉毛短眼楮小,五短身材,形貌猥瑣,怎麼看都不像一支海盜艦隊的首腦,皺眉道︰“就憑他?”

    那陳六色厲內荏地叫道︰“你們最好快放了我!回頭讓我哥哥知道,你們一個個都不得好死!”

    東門慶笑道︰“哎喲,我好怕,好怕,吳平啊,咱們趕緊把他丟海里去毀尸滅跡吧,免得被他哥知道。”

    那陳六嚇了一跳,趕緊叫道︰“不要!不要!你們別殺我!回頭遇到我哥,我給你們求情,讓他放你們一條生路!”

    東門慶笑道︰“他要是不放呢?”

    陳六叫道︰“我們石壇寨有戰艦百艘,子弟數千人,這兩年橫行東海,所向披靡!你們要是敢動我一根毫毛,管叫你們似無葬身之地!”

    東門慶听他大言炎炎,不足為信,便讓人先將他押下去,卻另外押了幾個俘虜分頭審問,審了五六輪,剔除幾個俘虜之間互相矛盾的假話、虛話、大話,才得知那陳六所在的石壇寨果然是這一帶海面上一處海寇淵藪,首領陳四,是這兩三年才崛起的浙東大盜!台州、寧波海面的船只要經過這一帶,都得向陳四買水道航標。陳四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陳六最小。這次出來是想截住北上的季風,打些“野味”。

    這時楊致忠也回來了,听說了陳四所佔據的地方,皺眉道︰“這石壇寨佔據的地方頗屬要沖,看來這陳四的實力不在南許棟之下,要不然沒法在這里站穩腳跟!”

    這些年正是海上貿易大發展的時期,東西大洋風起雲涌,每一年都會崛起若干厲害人物,同時又會倒下若干舊勢力,去年的風雲人物可能今年便會沒落,今天的無名小卒明日也可能名揚天下——這種無常既是海洋的可怕,也是海洋的魅力!楊致忠從福建出發下南洋至今已逾兩年,這段時間里浙東海面崛起一個他不知道的新勢力並不奇怪。

    周大富道︰“要是這樣,那我們可得趕緊繞開,可別被他們的主力追上!”

    卡瓦拉卻道︰“我看不用太擔心,這伙人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們一艘船能完勝他們三艘,一百個人能打他們五百個!就算他們真有幾千人,我們打不過,逃跑總沒問題。”

    東門慶搖頭道︰“不能這麼說。剛才那幾個海賊說起陳六的時候,眼里都帶著不屑,但說到他們的寨主眼里卻都顯得有些害怕。想必這陳六在石壇寨里不算是厲害人物,能坐到現在這個位置多半是靠他兄長的蔭庇。父兄如猛虎、子弟如羔羊的事情多了去!我們不能貿然以其弟度其兄,不然只怕會吃虧。”

    吳平也道︰“不錯,看這三艘船指揮上有些亂,但迎戰時都還挺猛,有這樣的手下,那陳四多半也不簡單。”

    周大富道︰“是啊!我們這次是來做生意,沒必要去和人家硬踫硬。”

    東門慶點頭道︰“好,那就避開吧。”問楊致忠︰“我們的船可以向東繞開一段路再往雙嶼麼?”

    楊致忠道︰“沒問題。我們的糧食食水都夠,慶華祥雖然經過一次大撞,但幾乎沒什麼損傷,牛家浦造的船果然名不虛傳!至于那艘俘虜來的船現在看來也沒什麼大礙。”

    東門慶便即下令,讓兩船整頓之後便向東出發,吳平又將已經投降的水手分散了打入各隊列中服役,慶華祥在前,三桅帆船在後,向東開出一段路程,正在三桅帆船巡視的陳百夫忽然跑了回來,到舶主艙叫道︰“舶主,你看我帶了誰來!”

    東門慶笑道︰“現在在海上,周圍都是大海,不接村不接店的,你還能把龍王帶來不成?”

    陳百夫道︰“不是,不是,我剛才在那邊巡視,忽然有人扯我衣角,卻是石壇寨才投降的水手,我一看之下,第一眼沒認出來,再看一眼,才認出是個故人!”

    東門慶奇道︰“石壇寨居然有我們的故人?這可奇了!”

    陳百夫向門外招了招手,走進一個人來,面目黝黑,臉有菜色,見到了東門慶痛哭道︰“王公子!”

    東門慶愣了一愣,隨即失聲叫道︰“于不辭!是你!你怎麼會在石壇寨的船上!”

    艙內楊致忠周大富等也已認出他來,均感驚奇,吳平問這人是誰,周大富大略解說了,那邊東門慶已上前握住了他的手道︰“不辭?真的是你?”

    于不辭伏倒在地,道︰“是我!王公子,我剛才在那邊見到陳百夫也以為是做夢,大著膽子上前,幾句話說下來,才知道真的是你們。”

    東門慶忙將他拉起來坐到自己身邊,問道︰“這麼久沒見,你怎麼淪落成這副模樣?又怎麼會跑到石壇寨的船上去了?”

    于不辭嘆道︰“那日王公子你劫了楊舶主……”說著看了楊致忠一眼,楊致忠忙道︰“我早不是什麼舶主了,在這艘船上,舶主是王公子了。不辭你要是顧念昔日我們有些情分,可以叫我一聲叔叔,不然就叫一聲楊老。至于我被劫那事只是誤會!我和舶主已經冰釋前嫌。而張大哥被害一事更是張益興兄弟搞的鬼,舶主當夜是被他們栽贓的!”

    “原來如此。”于不辭道︰“其實不須楊叔叔說,我也已知道那件事情王公子是被栽贓。那夜舶主出事,我本來就有懷疑,只是當時形勢混亂,我雖有懷疑卻又沒有證據,所以才讓局勢被張益興牽著走!王公子帶著楊……叔叔離開後,廣昌平福致隆亂成一團,幾個理事明爭暗斗,最後船隊被張益興兄弟所控制。張益興又听信了陳五的話,說若北上雙嶼貨物可以賣得更好的價錢,且他有個哥哥在寧波一帶開港立澳,到了那里可以接應,我當時雖極力反對,但張益興兄弟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利欲燻心竟然听從了,就這樣將我們的船帶到了石壇寨。”

    東門慶將“陳四”“陳五”“陳六”的名字念叨了一遍,道︰“莫非這石壇寨的陳四和我們遇見的那個陳五有什麼關系?”

    “陳四陳五,他們就是親兄弟!”于不辭道︰“當年陳五南下的時候,陳四還沒發跡,但最近幾年陳四機緣巧合,竟迅速崛起成為浙東的一個大海盜,陳五不知如何听到了消息,所以才會來投他!這陳四為人冷酷,手段狠辣,但名聲又極臭!那石壇寨不但不像雙嶼那樣以商貿為本,甚至比南澳也有不如——南澳的上下兩寨開澳已久、根基較深,過往客商只要買了航標輕易不會背信棄義,石壇寨這邊卻經常不管海上規矩,亂沖亂撞,所以許龍頭、王五峰他們都不與陳四來往。不過陳四的這些事情我也是後來慢慢打听才知曉,當時大伙兒哪里曉得?入寨之後才知道那里哪是什麼商港?分明是個盜窟!連張益興張益盛也後悔不迭,但進了賊窩里再要出來,當真談何容易!”

    東門慶問道︰“陳五可是借著他哥的勢力把張益興張益盛都架空了?”

    “王公子所料甚準!”于不辭道︰“我們的船隊一進港,陳五言語之間便開始喧賓奪主,張益興張益盛眼見不妙,暗約大伙兒準備連夜開船離開。但這時大家都已經對他們兄弟倆不甚信任,陳五那邊听到風聲,竟將張益興謀害老舶主的事情透露了給我們,這一來整個廣昌平福致隆便都炸了鍋!我們都是老舶主拉扯起來的人,听說了這個消息哪里還坐得住?當下約齊了人去質問張益興,張益興被我們逼得急了,竟然投靠了陳四陳五,反過來鎮壓我們!”

    東門慶嘆道︰“張益興和你們都上當了!廣昌平福致隆雖然身陷賊窩,但你們若能眾志成城,石壇寨的人要對付你們也不容易,陳五故意將老舶主被害的實情透露出來不是為了伸張正義,而是要張益興和你們自相殘殺!削弱你們的力量!嗯,若這個計謀是陳四出的,那他倒也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物!”

    于不辭紅著眼楮,道︰“王公子說的是,若我們一早知道陳四比他弟弟還要狠辣、還要狡猾,或者就不會上這當了。但當時我們听到這個消息個個憤恨填膺,所有人都只求為老舶主報仇,又哪里能想到這些!當天我們逼問張益興張益盛,逼得他們支支吾吾,當晚張益盛就不見了,到第二天早上才破曉,石壇寨的人便沖上船來,與張益興里應外合,佔了廣昌平,跟著又攻佔了福致隆,將兩船的紅貨都據為己有,兩艘船所有反抗的兄弟都被他們給殺害了,尤其是無畏的手下發誓決不與殺害舶主與無畏的人共處一船,大部分都在那場大戰中遇難了……只留下……只留下我們這些貪生怕死的窩囊廢!”說到這里忍不住失聲痛哭。

    楊致忠在旁听說福致隆也死了很多人,便問某某如何,某某如何,當日福致隆的抵抗比廣昌平來得軟弱,但死傷在所難免,雖不像廣昌平般死者近半,但也損折了兩三成人手,楊致忠听說死了這麼多子弟兵也不禁捶胸頓足老淚縱橫道︰“都怪我!都怪我!”

    東門慶自被暴風雨打入海中後一直倉皇無依、四處流落,直到上了廣昌平才算比較安穩,由于張昌毅比較照顧,那段日子過得也算有些開心的地方,與廣昌平的水手頗有感情,這時听說他們遇害亦忍不住傷心。

    于不辭繼續道︰“陳四陳五奪了我們的船和貨以後,那是有刀子的人手里多了錢!登時威勢大增,接連又吞並了臨近幾個水寨,在這一帶海域建立了好大的萬兒!但他對我們這些人卻一直很提防,張益興張益盛在寨里做了頭目,跟他的人還算可以,崔光南對陳四兄弟卑躬屈膝,也還過得不錯!但其他還活著的兄弟,卻是個個都是活受罪!王公子,你也知道,我們廣昌平福致隆船上,有一些是專管算賬的先生,有一些是對海外貨物了如指掌的百貨通,還有一些是通曉各地番話的妙嘴,這些有特殊技能的人,並非個個都像無畏手下的弟兄那樣能打能扛啊!老舶主養著他們,可不是用來干粗活的!但如今在石壇寨中卻被安排去干那些又髒又累又苦的工,吃的差睡得少,就是像我這樣的人,分配到陳六手下,他也只是讓我洗甲板!若是稍逆上峰的意思,拳打腳踢鞭打棍打還是輕的,有兩個兄弟只因犯了些打碎盤碗之類的小事就被砍了手腳!甚至有一個兄弟只因說錯了一句話,就被陳四當場丟到海里活活淹死!這等命在旦夕的日子,叫人怎麼挨?若不是念著老舶主的教誨不可輕生,有好幾次我也真想一頭跳進海里去算了!”

    吳平哼了一聲道︰“你們的人也不少吧?就沒想過造反和逃走麼?”

    “造反不敢,逃走的想法卻是有的!”于不辭道︰“陳五雖然將我們都打散了,但我們這些人沖鋒陷陣不行,干些機巧的活兒卻還有些本事。兩個月下來,我們便都用上各種手段聯絡上了,大家也想著逃走。只是石壇寨孤懸海外,沒船走不了,陳四的規矩又嚴厲,沒他手令,任何船只也出不了港口,要是出了港口之後,那時大家又分別在各船頭領的統轄之下,沒法動手了。”

    東門慶點了點頭道︰“听起來,這陳四駕馭下手也還有幾招板斧。”

    于不辭忽然噗的給東門慶跪下來,嚇得東門慶趕緊又扶住他道︰“不辭,你怎麼行這麼大的禮!”于不辭道︰“王公子,哦,不,舶主,我這個禮,不是給自己行的,是代還困在石壇寨的兄弟們行的!眼下也就只有你,才能救得了廣昌平的兄弟了!求求你救救他們!”

    東門慶道︰“不辭你太抬舉我了。”

    于不辭叫道︰“這怎麼是抬舉!當日你在廣昌平時所做的幾件事情已讓我們滿船的人都極為佩服!而你離開廣昌平時只有一條小船,如今再見你已是一艘大福船的舶主,手下又多了這麼多的能人,連石壇寨的船隊也被你舉手之間便打得星散覆滅,由此可見你的神通廣大!舶主!雖然老舶主遇害那天晚上我們有些兄弟對你有所冒犯,但那也是受到張益興、張益盛蒙蔽的緣故!如今張益興兄弟撕破了偽裝,我們廣昌平所有人便都看清的他的嘴臉,對當日誤會了舶主你也是深感後悔!如今我們不望別的,只望能從那個隨時可能送命的煉獄里逃出生天,若舶主能看在老舶主份上救我們一救,那你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了!以後水里火里,任听使喚!”

    楊致忠也出列要跪,人被東門慶扶住了,言語卻沒停滯︰“舶主,那石壇寨里,也有我的許多子弟!我這條老命本來就是舶主你給的了,不好意思再拿出來說,但還是厚著臉皮請舶主看在月娥份上,想想辦法,把這些子弟救出來!”

    于不辭听了心頭一動︰“月娥?”

    楊致忠道︰“舶主已經和月娥成親了。”

    于不辭大喜,叫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沒再說什麼,但那滿臉的熱切已經說明了一切!

    東門慶也知道他們把張昌毅和月娥抬了出來,自己要不答應也難,看看吳平,問他︰“若要救人,你看有幾成勝算?”

    吳平便問于不辭石壇寨兵力幾何,戰船幾許,如何布局,近來有何調動等等,于不辭將自己所知的盡數告知,吳平一邊听一邊搖頭。

    于不辭辨顏察色,知他犯難,忙說個好消息道︰“最近陳五帶領艦隊去杭州灣辦事,興師動眾的,把崔光南張益興張益盛都帶去了,我雖也不知道他要去辦什麼事,但總得個把月才能回來,所以眼下寨主里的力量已經削弱了許多。”

    吳平又問他陳五帶走了多少大船,眼下石壇寨的港灣里還有幾條大船,听明白之後對東門慶道︰“你要仗義救人,我不會不撐你,但你要問我有幾成勝算,我跟你說,半成也沒有!”

    東門慶皺眉道︰“半成也沒有?”

    吳平道︰“這麼說吧,你假設現在許朝光的船隊還沒返回下寨,而我們就靠著這慶華祥要到許棟的寨里救人,你覺得有幾分勝算?”

    東門慶一听倒抽了一口冷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2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此事不辭之二
吳平指出救人之事絕無希望後,楊致忠和于不辭就都不好開口了,只是從眼神中看出他們還不肯放棄希望。

    周大富眼珠一轉,道︰“要不……我們先到雙嶼、日本,做好了買賣,等實力壯大了再殺回來救人,舶主,你看怎麼樣?”

    陳百夫沈偉都道︰“雖然有些曲折,不過為萬全計,只有這樣了。”

    楊致忠不好開口,于不辭黯然道︰“那也是無奈之舉,就是不知有多少弟兄能等到那一天了。”

    卡瓦拉忽道︰“要是我們一直沒能壯大到比石壇寨還強,那可怎麼辦?”

    周大富罵道︰“你這個烏鴉嘴!亂說話!”

    卡瓦拉道︰“可咱們現在就一艘船,一百多號人,什麼時候能壯大到石壇寨那樣,真的很難說啊!”

    陳百夫和沈偉對望了一眼,心道︰“這誰不知道啊!只是要說不去救人又開不了口,只好借這個下台了。”便一起望向了東門慶,恰好吳平、楊致忠、于不辭、周大富等人也都向東門慶望來,一時艙內目光盡數聚焦,東門慶閉上了眼楮,捶著額頭,在艙里踱來踱去,過了好久,才道︰“月娥是我的妻子,張老舶主是她的義父,算來也是我的岳父,不但如此,他還是我們的恩人,不僅救我等于荒島,而且對我有知遇之情!如今廣昌平福致隆失陷賊窩,要是我們這次見死不救,那以後傳了出去,海上的朋友會怎麼看我們?就算不傳出去,我們自己該如何看自己?”

    周大富道︰“舶主,現在我們不是不救,而是救不了!吳總管剛才說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東門慶道︰“都還沒試過,怎麼就知道救不了?從你們跟我以來,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們做成了的,還少麼?”

    楊致忠心中一喜,忙道︰“舶主,你是不是有什麼妙計?”

    東門慶道︰“妙計暫時還沒有,因為大家都還沒決心去做這件事情。大家連決心都沒有,我能有什麼妙計?就算有了妙計又有什麼用?”

    楊致忠道︰“老頭子不敢要各位白白去送死!但舶主如果能想出主意來試試,哪怕只有一成希望,哪怕馬上就要我楊致忠去死,我也決不皺眉!”

    于不辭道︰“當日陳五和張益興他們聯手屠戮那些不肯低頭的兄弟時,我沒勇氣跟兄弟們站在一起!當時我只是一時膽怯,但從那天到現在,我是每一天都在後悔,每一晚都睡不安穩!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這次舶主如果能想個辦法,就是要我赴湯蹈火,我也決不會再退縮!”

    吳平道︰“舶主,現在船上最可用的都是跟我從鬼門關里爬出來的兄弟,我不會讓他們平白無故地送死!但你這次是要救人,是講義氣!所以只要你能定出個可行的策略來,我就會支持你到底!”

    周大富看看于不辭,再看看吳平,心道︰“雖然我們幾個跟舶主相遇在前,但這兩人的能耐都在我之上。他們也都贊成了,我最好跟風。再說,廣昌平那批人在舶主眼中恐怕都是寶貝啊!這次就算不考慮什麼恩情,他恐怕也會想盡辦法把人救出來!”便道︰“我也是!”

    陳百夫沈偉等見了,也都說︰“我等也是!”

    見到眾人都支持救人了,于不辭竟是喜極而泣道︰“謝謝各位,謝謝各位!無論這次能否成功把人救出來,只要大家有了這份心,我們便也都感恩不盡了!”

    東門慶揮了揮手,道︰“說起來,大家都是一家人,別說什麼感恩不感恩的話了!先想想有什麼辦法吧!”

    吳平道︰“要從外部攻入,那真的極難!舶主,你看能否像對付張璉那樣,從他們內部動手?”

    楊致忠叫道︰“好主意!”

    周大富道︰“可是我們對付張璉的時候,是知道了他的一些陰私,但還是弄得焦頭爛額,要不是靠著他老婆的那件事還不見得能成呢!現在我們可不知道陳四有沒有什麼陰私——就算有,他陳四是在海島上自立為王,可不像張璉在烏石圍時那樣有那麼多的顧忌!沒法擠兌他的。”

    東門慶想了想道︰“對付陳四當然不能像對付張璉,威脅是沒用的。嗯,威脅不行,那就利誘!來個投其所好!”問于不辭︰“陳四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沒?”

    于不辭道︰“他愛錢。”

    此言一出,滿艙都笑,個個道︰“誰不愛錢!”

    東門慶也笑道︰“這不算什麼破綻。”又問︰“他可有什麼特別想干,但又干不成的事情沒?”

    于不辭想了想道︰“陳四現在是到處搶劫,他搶到的銀兩糧食都可以自己用,但搶到的紅貨卻很難脫手。他要學當年金紙老那樣開澳立港,招引商人,又沒人信他,何況北面有一個雙嶼在那里呢,他競爭不過!要想去雙嶼,因他不肯向許龍頭、王五峰他們低頭,總想自立門戶,所以許、王一系的人都排擠他不讓他進去。因此他搶到了紅貨,通常都只能以比較低的價格出手賣給那些肯來跟他做買賣的人,但每次想到這些中間人吃了這些紅貨大部分的紅利他都氣得跳腳。”

    東門慶奇道︰“你在石壇寨中只是一個小卒,怎麼連陳四賣紅貨後氣得跳腳也知道?”

    于不辭笑道︰“這件事不是只有我知道,是全寨的人都知道!每次石壇寨有紅貨脫手,全寨上下非但沒人慶祝反而人人自危,因為那段時間的陳四最喜怒無常,誰讓他看不順眼誰就得倒霉!各處首領、各處頭目都會叮囑自己的手下千萬小心,免得惹惱了陳四殃及池魚。”

    東門慶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陳四的脾氣也有些躁。”又道︰“眼下海禁,以他的出身、人脈,要進內陸不易。但雙嶼去不了,何不干脆到日本、南洋去?”

    “他怎麼會不想!”于不辭道︰“可是去南洋要過大員海峽,南澳那一關是免不了的——他要是個尋常商人也就算了,只要買了水道航標多半就能過去了——但他陳四卻是個大海盜,現在的身份和南許棟相捋了,一個寨子的船隊想經過另外一個寨子的地盤,這中間就有許多的忌諱,南澳那邊的人肯定要仔細斟酌,雙方甚至還得談判——這些都不是花錢就能解決的。”

    東門慶道︰“不錯,換了我是許棟,听說陳四要下南洋也得掂量掂量,看他到底是什麼意圖。而且就是相信陳四沒別的意圖也不能這麼就放行,放著人家來求自己,怎麼的也得要些條件才是。”

    于不辭繼續道︰“至于日本那邊,除了說得有熟悉海路的人導航以外,在那邊也得有接頭的人。現在的日本可不比當年了,哪個大名、哪個島嶼、哪條商路該如何走歸誰走,華商之間可都已經有默契了,不是想去就能去的。頂頭沒人罩著,太平生意做不了!但要是想硬來,那就是要將眼下平戶、五島的棋局打亂了重新來過,他陳四也就在這一帶海域上稱雄,要想渡海過去壓許龍頭、王五峰,恐怕還沒這個本事!陳四要是一個普通商人,也許還能用錢把事情辦妥,偏偏他和王五峰好像有過過節,所以一直不敢去。”

    東門慶忍不住臉露微笑道︰“不辭,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以前只走南洋,沒走過東洋啊,怎麼這些事情都這麼熟?”

    于不辭听東門慶這麼一問反而有些奇怪地說︰“這些也是我來到這里後,左一句右一句打听到的,還有一些則是我的猜測。我以往下南洋之前都是這麼做的啊,我覺得沒什麼啊。”

    楊致忠含笑對東門慶道︰“他是做慣了生意的人,打听各處商情在他就像吃飯喝水,不經意便干了。若非如此,如何做得海上萬事通?不過對他來說,這些確實也沒什麼。”

    東門慶回憶了一下自己初上廣昌平時和于不辭說的話,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叫道︰“哎喲!”眾人問怎麼了,東門慶笑道︰“我忽然想起我當初和不辭說話,委實被他掏走了不少商機!太吃虧了,太吃虧了!”

    眾人一听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聲中東門慶腦際靈光一閃,將幾條線索串了一串,微笑道︰“有辦法了,有辦法了!”眾人忙問什麼辦法,東門慶笑道︰“還是剛才說的,咱們投其所好!陳四想去南洋,咱們就幫他去南洋,他想去日本,咱們幫他去日本!有了這兩條,還怕他不把咱們奉為貴賓?”

    眾人一听都感詫異,楊致忠道︰“舶主是要借此打入石壇寨內部麼?”

    東門慶道︰“不錯!”

    楊致忠道︰“用這個做由頭確實可以做做文章。不過……”

    東門慶問︰“不過什麼?”

    楊致忠道︰“舶主的計策究竟具體如何,雖然我還不清楚,不過總覺得有些地方可能行不通。”

    東門慶問︰“比如?”

    楊致忠道︰“比如就拿張璉那件事情來說,當時林寨主用的雖然是別的計謀,但有一點很重要而且和現在這件事情也想通,那就是林寨主的身份!當時是林寨主在背後主持著這件事情,所以很多事情才會順理成章,若是換了個無名小卒去和張璉談判,只怕張璉根本就不會加以考慮!”

    東門慶點頭道︰“不錯,不錯,現在我們就算不是無名小卒,可也差不多。要讓陳四相信我王慶有辦法幫到他,那是比登天還難!”

    楊致忠又道︰“還有一點,就是舶主你當初能進入烏石圍,靠的是張瑯的接應,現在我們可沒一個張瑯能接我們進去。”

    東門慶頷首道︰“對。”

    “還有,”楊致忠道︰“石壇寨里有認得我們的人!雖然听不辭說陳五、張益興他們出去了,但廣昌平、福致隆留在寨子里的人依舊很多。到時候只要有一個人多嘴,我們恐怕就要遭大殃了!”

    眾人听楊致忠這麼一分析,便覺得東門慶這條計謀雖然只是一個大方向,但已經處處都是破綻,于不辭嘆了一口氣,臉色又轉黯淡。東門慶卻道︰“楊叔叔果然心思縝密,一下子就想出了這麼多問題來!不過我卻覺得,這些問題既提出來,若能一條條補上,那事情仍然可行。先說第三條。我剛才听了不辭的話,似乎現在石壇寨是將我們廣昌平福致隆的人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听話的,比如張益興的人,听你說,這些人陳五好像都帶在身邊。另外一派是不听話的,不是已經被殺害就是被發配到寨中各處,現在還認得我們又還留在寨里的人,多半都是第二類人。不辭,是這樣麼?”

    “是。”于不辭道︰“陳五和陳四雖然是兄弟,不過他們兄弟之間也還是有彼此的。陳五是後來的人,先他加入石壇寨的人他有些指使不動,所以跟著張益興他們投靠過去的人,陳五也還用得著,經常帶著身邊。”

    東門慶又問︰“那麼這次陳五離寨,有沒有留下一個既認得我們、又能在陳四跟前說得上話的頭目?不辭你可得想清楚了,這事關乎我們的生死成敗!”

    于不辭仔細想了良久,才道︰“廣昌平的叛徒能在陳四跟前說得上話的,只有張益興、張益盛和崔光南三人。其實也就崔光南的話陳四還能听听,張益興、張益盛兄弟也很勉強,他們的話陳四都不當人話听。”

    東門慶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大凡身處上位的人,並不是隨時隨地能听到底層人的所有話的,而且听了也未必會信!咱們若是進了石壇寨有人說長道短指破我們的身份,這話未必能傳到陳四耳朵里,就是傳到了陳四耳朵里,說話的人若份量不夠,我們也還有機會把他扳回來!嗯,這件事雖然有些冒險,不過為了救出廣昌平、福致隆的兄弟們,我認為值得一試!”

    周大富听了心道︰“舶主對這件事情可真用心,居然這樣冒險!”忙幫著道︰“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化化妝。原本有胡子的把胡子剃掉,沒胡子的裝上胡子,有頭發的剃頭,沒頭發的戴假頭發,再穿上平時不穿的衣服,瘦的裝胖,矮的墊高腳,高的裝駝子——只要這樣弄上一弄,不是面對面開口交談,就是熟人也未必能認得!”

    陳百夫和沈偉听了,都道︰“妙計,妙計!”

    楊致忠道︰“就算寨里沒人認得出我們,就算讓我們見到了許棟,舶主,恕我直言,你還只是一個後起之秀,陳四未必會將你放在眼里。”

    東門慶笑道︰“他當然不會將我放在眼里!不過這次並不是由我去和他談,去和他談的,另有其人!”

    楊致忠問︰“誰?”

    東門慶道︰“原南澳上寨寨主、現澎湖島島主、饒平小尾老——林國顯!”

    眾人听得怔了,都道︰“林寨主?要去澎湖請他來麼?”

    還是周大富腦筋轉得快,便叫了起來︰“舶主的意思,莫非是要冒充林寨主麼?”

    東門慶笑道︰“咱們慶華祥本來就是從林伯伯的駐地開出來的,開船打仗的精兵悍卒也都出身南澳,更有吳平這員大將在此!我們對南澳的事情更是熟悉得不得了!要在一群沒去過南澳的人面前冒充一下小尾老,又有何難?”

    吳平嘿了一聲,道︰“你要我們去冒充南澳的使者,那便是到了王五峰那里,只怕他也拆不穿!但要是想直接冒充叔叔,中間卻有個難處。”于不辭便問有什麼難處,吳平道︰“像叔叔那樣氣度、那樣年紀的人,不敢說天下難找,但在這條船上卻找不出來!”

    東門慶听了一笑道︰“還別說,剛好就有一位!”說著往楊致忠一指,眾人都叫︰“妙!妙!”東門慶道︰“林伯伯和楊叔叔,兩人的氣質是完全不同的。不過有一點相同的就是,只要只要楊叔叔不將自己收藏起來,那兩人便都氣度不凡!這等氣勢,沒有幾十年的磨練、沒有過作為一方之長的人是無論如何不會有的!而身上有了這等氣派,便能讓旁人不敢輕易懷疑!”

    楊致忠的真實身份,在慶華祥開船後不久東門慶就告訴吳平了,吳平心想以福致隆的舶主來冒充林國顯,在氣度上卻是也撐得過,點了點頭,又道︰“只是讓楊老去冒充叔叔,這會不會太冒險了?畢竟石壇寨里福致隆的人很多。”

    周大富道︰“我們還可以給楊老化個裝,最好弄得連我們自己都不認得,希望能糊弄過去。”

    于不辭道︰“此外,我們這次是要去救人,少不得,得與廣昌平福致隆的故人通通消息,讓他們有所準備,不要胡亂說話。”

    吳平道︰“你們幾個也就算了,但楊老畢竟是他們的上司,真見了面只怕會忍不住有所流露。”

    東門慶想了想,問于不辭︰“廣昌平福致隆的人,應該不認得林伯伯吧?”

    “這個……”于不辭道︰“除了去買水道航標的張益興他們,其他人應該都不認得。”

    “這就行了。”東門慶道︰“且不說陳四會否注意到這些細節,便是陳四真的注意到了,我們也大可以一句人有相似來搪塞!”

    吳平皺眉道︰“這樣行麼?”

    東門慶道︰“那要看我們有多大的自信了。”他指了指楊致忠道︰“若我們所有人都認為這位就是林伯伯,那麼就算有人質疑,而我們仍然可以淡然處之,那質疑的人自己也可能會被我們的自信動搖。我家老頭子曾經和我說,人其實都很不相信自己的。有道是三人成虎!若我們所有人都咬定這位就是小尾老林國顯,那麼就是那些心志不堅的人就算見過楊叔叔,到頭來也有可能被我們搞糊涂而懷疑自己的。”

    楊致忠撫須道︰“有理,有理,人因為懷疑,到頭來連自己的眼楮也不相信,這樣的事情我不止見過,甚至自己也曾經如此!”

    東門慶又道︰“其實如果我們真要用計進去,方才已經想到的困難未必會出現,而到時候會涌出來的新問題卻一定比我們方才已經想到的要多十倍!這里面要冒的風險頗大!所以我們得事先說好,如果有不願意冒險的兄弟當提前退出,至于已決定跟著大伙兒一起冒險去救人的,就得做好隨機應變的準備了。”

    他一個個把眾人都問了一輪,誰也不肯退出,最後問道吳平,他嘆了一口氣後,道︰“這件事我覺得可以試一試,就是真失敗了,我們再殺出來就是!不過剛才說來說去,都是進寨之後如何如何,怎麼進寨都還沒點譜呢!就算我們肯冒險,就算我們有妙計,也得有個像張瑯那樣的人才能將我們引薦進去啊!”

    東門慶道︰“張瑯?誰說我們沒有!”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2
正文 第一百章 南澳來客之一
陳六被單獨關在一個小黑艙里,求天不應,叫地不靈,不由得後悔不已,暗暗埋怨自己︰“早知道剛才就不該那樣嘴硬!”但想想上次自己在外人面前丟臉後陳四的怒氣卻又心里發怵,雖然陳四不在跟前也不太敢違拗他的禁令,忽然艙門呀的打開,兩個水手將他叉了出來,陳六心想︰“糟糕!不會要殺了我吧?”一想到眼下隨時可能會喪命,哪里還顧得上日後被陳四知道了的後果?便大力掙扎起來,叫道︰“別殺我!別殺我!求求你們……帶我去見你們的舶主……我……我……我是石壇寨的四當家……你們放了我,我會給你們大大的好處……”

    他就這麼掙扎著,大叫著,叉住他的人卻理也不理,直接將他推入一個船艙里去,陳六一個踉蹌跌倒在地,抬起頭來,見燈光下坐著一個禿頂無須、神色威嚴的老頭,早晨率領敢死隊沖過來的那個極強悍的首領和日間審問自己的那個俊秀青年則侍立兩旁,神色都甚恭謹。陳六一見之下,心道︰“莫非這老頭便是這艘船的舶主?”猶豫了半晌,便想順勢磕頭,卻听那老者對那俊秀青年喝道︰“無禮之極!人家雖是敗軍之將,但總還是一船之長,怎麼就這麼待人家!還不快去把人扶起來!”

    那俊秀青年應了聲是,便走過來給陳六賠了個禮,扶他坐下。陳六屁股沾了椅子心中一定,便听那老者道︰“尊駕是石壇寨的三當家?”

    陳六忙道︰“正是,小可陳六。”

    那老者又道︰“听說最近寧波一帶出了一個豪杰,叫陳四,據島開寨,連王五峰都奈何不了他,這人不知和陳當家如何稱呼?”

    陳六一听對方將自己的兄長當回事,背脊便直了兩分,道︰“那正是家兄!”

    那老者哦了一聲,道︰“那陳當家此次來攔我們的船,是令兄吩咐來特意為難我們的麼?”

    陳六忙道︰“不是,不是!那只是一場誤會!我這次只是……只是出來打打魚,不想卻遇到了貴船……唉,要早知道舶主如此……如此通情達理,陳某絕不會來冒犯的。”

    他才思滯窒,這借口找的實在有夠爛,但那老者只是一笑,並未窮追猛打,淡淡道︰“原來只是出來打魚,那這件事情就算一場誤會吧。”指著那俊秀青年道︰“日間接待陳當家的是我這外甥,年輕人不懂事,怠慢了陳當家,還請見諒。不過這事既只是誤會,林某願意就此揭過,不知陳當家是否願意和好?”

    陳六忙道︰“願意!當然願意!”

    “那好吧。”那老者轉頭對那俊秀青年道︰“你這就去將陳當家的人都放了,明日一早,將船還他,食水食糧,一並歸還。”

    陳六原本只求保命,沒想到這番居然連船都能要回,那真是意外之喜了,便听那俊秀青年答應了,那老者又回過頭來道︰“明日我擬書一封,請陳當家帶回交給令兄,也希望陳當家能代為轉達︰我們這次只是路過,本無冒犯的意思,如蒙令兄不棄,這事就當一場誤會,大家不打不相識,算是交個朋友。”這幾句話不卑不亢,幾表示了對陳四的尊重,也沒過分自謙,說完揮了揮手,就讓那俊秀青年送客。陳六鼓起勇氣道︰“還沒請教舶主和幾位頭領的高姓大名,回去我哥哥問起,我也好說。”

    那老者笑了笑,那俊秀青年道︰“我叫王四,這位打敗你的,叫吳平!現在座上跟你說話的,乃是我們南澳上寨寨主,姓林,諱上國下顯!記清楚了麼?”

    陳六哦了一聲道︰“是,是,記清楚了,姓林,叫林國顯……啊!你是林國顯?”

    那叫王四的俊秀青年皺了皺眉頭,似乎嫌他無禮,那老者卻只是笑笑,揮手道︰“讓他去吧,我們這次北上是到日本做買賣,不是來打魚,更不是千里迢迢來跟陳四搶地盤,沒必要為難他弟弟。”那王四道了聲是,便將陳六請了出來。

    當天晚上,大部分被俘虜的人果然都斷斷續續地被遣到陳六身邊,陳六見到了他們放心不少,跟眾兄弟一打听,果然滿船都是說潮州話的,不禁捶胸頓足道︰“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本來過得好好的,偏偏五哥回來了,處處和我作對!好容易求得四哥放我出來‘打魚’,偏偏又遇上了小尾老這個煞星!他娘的!老子怎麼這麼倒霉!”

    便有水手道︰“也不算倒霉到家,總算人家還肯放我們一條生路,甚至還要將船還給我們呢。”

    又有人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他們南澳雖然是海上的老牌寨子,但最近听說沒落了不少,而咱們石壇寨卻一天比一天強盛!我看多半是小尾老不敢得罪咱們寨主。”

    眾說紛紜中,混在人群中的于不辭忽道︰“听說小尾老很講信用,他若是答應了放我們,應該就會放我們了。眼下我們要擔心的,反而是回寨以後怎麼辦。”

    眾人心里都是一咯 ,這次興沖沖地出來,卻一敗涂地地回去,以寨主陳四的脾氣,回去後多半沒好果子吃!這里面怕得最厲害的還是陳六!所謂罪不責眾,在東海上遇到了林國顯被打敗,說出來也還情有可原,以前派出去打魚的船隊也不是沒遇見過意外的,所以陳四未必就會因此而重罰這次行動的所有人,但偵敵不明、以致大敗的黑鍋總得有人來背,想到這里陳四的臉就從喜出望外的哈密瓜變成了愁眉深鎖的苦瓜——雖然陳四不見得會要了他的命,但一番責備總是難免的。而且在屢立大功的陳五的相形之下,毫無疑問,陳六以後在寨子里將更沒地位了!

    這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干瞪著眼楮等天亮,黑暗中于不辭湊上前低聲道︰“六爺,咱們真的就這樣回去?”

    陳六道︰“不然還能怎麼樣?”

    于不辭道︰“六爺,這次我們壞了兩艘船,跑了的那艘也不知回去沒,又折了這麼多兄弟——這可都是在家門口發生的事情啊!回到寨子里寨主能不生氣?那時不但六爺你臉上沒光,連我們這些小的,只怕也得受些皮肉之苦……”

    “你以為我不知道麼!”陳六氣呼呼道︰“可是現在都這樣了,還能怎麼樣!”

    于不辭道︰“六爺,我們能不能想個辦法,立點功勞再回去?”

    “立點功勞?”陳六一听不禁心動︰“什麼功勞?”

    于不辭道︰“這個……得想想。”便不吱聲了,過了一會陳六忍不住踫了他一下,問他有沒有想出什麼主意。于不辭道︰“小的倒也真幫六爺想了條轉敗為功的計策,只是……”陳六問只是什麼,于不辭道︰“只是小的這麼久以來,一直被張益興、張益盛他們壓著,吃著豬狗不如的飯食,干著低三下四的活兒!要是小的這次能給六爺幫上一點忙,不知道六爺能不能抬舉抬舉小的一番?”

    陳六以前壓著于不辭,主要是因為張益興兄弟跟他說這家伙不可信,不過張益興兄弟畢竟是陳五的人,陳六和陳五有心病,對張益興兄弟的話也就信得不堅,這時笑道︰“放心!你要真幫我扭敗為功,以後就跟六爺我吃香的喝辣的,保證你比張益興他們還有面子!”

    于不辭大喜,便說道︰“小的別的本事不會,但因以前是做生意的,對這買賣的事情總有留心。現下我們石壇寨什麼都好,就是生意路不順!海上搶到了貨物,賣出去的錢卻低得可憐!听說寨主也在為這事煩,是不是真的?”

    陳六道︰“這是全寨都知道的事情,那還有假的?”

    于不辭道︰“這次五爺出去,听說也是去想法子拓拓商路?”

    陳六道︰“是這樣,不過我看他也未必能有什麼大成果。四哥對他也沒抱很大的希望。”

    于不辭道︰“若六爺你能把五爺——甚至四爺辦不成的這件事情給辦了呢?”

    陳六呀的一聲,頗感驚訝,將于不辭拉近了兩分,將聲音也壓得更小,問︰“怎麼辦?”

    于不辭道︰“我們之所以出不了貨,主要是陸上被昌國衛的官軍掐住,去不得,加上王直的作梗,日本到不了,南洋下不去!但如果有人能幫我們通日本、下南洋,那這件事不就成了麼?還何必去雙嶼看許二、王直的臉色?我們自己建遠洋船隊去日本、去南洋!”

    陳六嘆了一口氣道︰“這個我自然也知道,四哥也不知有多想!不過要去日本,要下南洋,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于不辭道︰“可眼下就有一個人,是大員海峽南部水道的主兒,又正要去日本,很明顯他在日本也有門路——若能攀上這個人,這東洋南洋的航路不就都通了麼?到時候用陶瓷去滿剌加換火炮,用生絲去日本換白銀,以我們石壇寨眼下的底子,只需幾個來回這財力勢力都可以翻上幾翻,到時候還怕什麼許二、王直?直接把雙嶼佔了,咱們來做東海王!”

    被這幾句話一點,陳六的腦袋就像打開了天窗直接讓太陽照進來,整個兒都亮堂亮堂的!想到這件事對石壇寨的作用,興奮地聲音也發抖了︰“你是說……小尾老?”

    于不辭道︰“除了他,還有誰!”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2
正文 第一零一章 南澳來客之二
第二天,東門慶果然將那艘三桅帆船還給了陳六,船上食水口糧無一不備,陳六更無懷疑,便再次求見“林寨主”,希望能邀林國顯到石壇寨做客。出于情面,“林國顯”又接見了陳六一次,不過對陳六的邀請卻顯得頗為淡漠,只道︰“海上風雲難測,眼下季風正順,我等不想錯過了平安到達日本的良機。”

    陳六再三相邀,東門慶在旁道︰“陳當家,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陳六不解,東門慶道︰“你們石壇寨和我們南澳、澎湖一北一南,各據一方,彼此之間素無瓜葛,何況昨日我們又剛剛起過沖突,雖然彼此都希望和好收場,但在這等情境下陳當家忽然邀我們前往石壇寨,我等豈能沒有疑心?”

    假裝林國顯的楊致忠將桌子一拍,喝道︰“你這沒大沒小的孽畜!貴客面前,說話怎麼如此無禮!”

    東門慶將嘴一努道︰“我實話實說罷了。”

    陳六哪里听得出他們在使以退為進的伎倆?心中更無懷疑,覺得自己若和對方易地而處多半也要有疑心,沒疑心反而不正常了。這時他已被于不辭的話勾起了心中的野望,不肯輕易放棄,忙道︰“王兄弟的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陳六這次請幾位到石壇寨一行,確實是出自真心!如果林寨主信不過的話……”一咬牙道︰“那我就一直留在林寨主身邊直到貴舶揚帆離開!若陳六真是心懷不軌,那寨主也隨時可以將我斬于刀下!”

    楊致忠習慣性地要撫胡須,手伸出來才記起自己的胡須已經刮了,便改為用拇指食指端了端下巴,道︰“三當家的誠意,小尾老也十分相信。不過海上往來,不像陸路挑擔那樣需要中途不斷歇腳,沿途只要順風,旬月便可到達——若是半途停留,風向有變,那時反而不好。所以三當家的美意小尾老心領了,等我們到了日本後,定然再派人前來答謝三當家于令兄的盛情。”

    陳六見他終究不肯答應,心里大是失望,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說辭來打動對方,那邊楊致忠已讓東門慶送他回三桅帆船,忽然吳平闖了進來道︰“不好了!三號底艙似乎漏水!”

    楊致忠和東門慶都吃了一家,齊道︰“嚴重麼?”

    吳平道︰“已經暫時堵上,不過最好找個地方停泊幾日,修補一番再走!咱們這艘船雖然硬朗,但這次是硬生生把人家的船給撞壞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只怕我們自己的船也撞出了些隱疾。”

    楊致忠沉吟不語,東門慶道︰“一點小破損,應該沒什麼吧。”楊致忠一听斥道︰“你懂什麼!遠洋航行豈比江河近海?深海浪濤的力量豈是你能想象?別說有個船艙漏了,就算只是一條小小的裂痕也可能會導致翻船……”說到這里呸了一聲,海上行走的人最講忌諱,楊致忠一個快嘴講出了“翻船”二字乃是大忌,所以吐了一口吐沫道︰“不算!”然後才道︰“總而言之,為萬全計,先尋個小島停泊兩日,把船檢查一遍再說!往日本吹的季風還長著呢,停留兩天,不會誤事。”

    陳六一听,暗道︰“機會來了!”搶著說︰“這片海域的島嶼,近的不安全,安全的太遠。林寨主要停泊修船,只有一個地方最合適!”

    楊致忠听了喜道︰“請陳當家指教!”

    陳六道︰“那便是石壇寨了!”楊致忠和東門慶吳平三人听了面面相覷,楊致忠道︰“這……”似乎一時還抉擇不下,陳六又道︰“林寨主,貴舶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就這時候出事!這豈不是媽祖娘娘的旨意,要我們兩家親熱親熱麼?”

    吳平听了動容道︰“說來還真有些道理,要真是媽祖娘娘的旨意,那我們可萬萬不可違拗!”

    東門慶卻道︰“別說的那麼邪乎……”還沒說完就被楊致忠喝道︰“年紀輕輕,懂得什麼!”東門慶便不敢再說,楊致忠看看吳平,又看看陳六,終于嘆了一口氣道︰“既然三當家盛意拳拳,我們再推三阻四,那反而顯得我們潮州人不近人情了。也罷,吳平,你這就去傳令轉舵,咱們到石壇寨叨擾兩日。”

    陳六大喜,道︰“不擾,不擾。”

    楊致忠又道︰“不過話說在前頭,我們的船只停留在寨外,找處可以停泊的地方避避風就是。一來是為了避免對貴寨騷擾過多,二來我們出門在外還是得存兩分小心。若三當家肯答應我們這一條,我們便跟三當家回去,若三當家不肯答應,那我們還是另尋個小島停泊,不敢打擾了。”

    陳六心想︰“先把他們帶到島上再說,等到了家門口,還怕請不得你們進門麼?”便答應了。

    慶華祥這才轉向,陳六自己留在船上,卻派了手下駕駛三桅帆船前去報信,他這時已將出了這個好主意的于不辭當作心腹,本想派他當回去報信的首腦,于不辭卻道︰“三當家,蒙你看得起,不辭感激不盡,不過在寨主眼中我分量太輕,若由我去,恐怕寨主會不當疑而疑。這次派去的人,最好是寨主比較信任的。”陳六想想也是,便派了他原本的管哨駕駛三桅帆船先回去報信。

    三桅帆船走到半途,便遇上陳四派來支援的船隊,領頭的是石壇寨的第四把交易雷眼雕,他听說打敗陳六的是小尾老林國顯已吃了一驚,心想小尾老這次北上可別是要聯合許棟王直前後夾攻石壇寨的吧?再听雙方此次沖突只是誤會,而陳六也已說得小尾老願意化敵為友,心中一寬之余又帶著幾分不信,只是他的座次畢竟在陳六之下,在陳四、陳六面前自己又只是一個外人,不好以武力去干涉陳六的決定,何況那日逃回去的雙桅帆船一眾水手都將這伙南來之客的能耐說得神乎其神,雷眼雕自忖未必是小尾老的對手,便不敢貿然行事。當下他且放那艘三桅帆船回寨報信,自己卻分遣船只四處偵查,要看小尾老後面有沒有跟著許棟、王直的大援。

    消息傳到石壇寨,陳四召來還在寨中的兩個大頭目五當家令狐喜、六當家周雄,令狐喜是石壇寨的軍師,听說事情的始末後將陳六派回來的人一個個仔細盤問,對陳四道︰“寨主,屬下這兩年對南澳的事也頗為關注,知道南澳上寨確實多了一個厲害的人物叫吳平。听說自李大用死後,林國顯接掌南澳上寨,這個吳平更成為了林國顯的左膀右臂——若打敗了三當家那人真是吳平,那三當家這次帶來的,也許就真的是小尾老了。”

    周雄道︰“那你的意思,是想贊同三當家的主張了?”

    令狐喜道︰“三當家的主張,當然是很有見地的。眼下我們往日本的路子被王忤瘋堵得死死的!南洋的商路又不熟。若能通過小尾老的關系北通日本,南通呂宋,還怕什麼許蛇頭、王忤瘋?”

    北通日本、難通呂宋——這對陳四來說真是莫大的誘惑!哪怕僅僅是可能性也不由得他不心動!不過心動歸心動,他畢竟是一方水寨的開寨之主,遇事比乃弟沉著得多,沉吟片刻,道︰“不過我听說小尾老和雙嶼那幫人很熟,雙嶼四庭柱之首的徐惟學,听說還是小尾老的干兒子!這里面可別有詐!”

    周雄道︰“四當家也擔心這個,眼下已經派遣船只四出偵查,看看那艘船背後有沒有跟著大援。”

    “依我看,這事多半和王忤瘋有關。”令狐喜道︰“雙嶼那幫人,勢力比我們大,根基也比我們深,真要吞並我們,直接殺上門就是。不過這兩年他們也只是打壓我們而沒有吞並我們,還不是因為害怕擴張得太快招引其它水寨的反感!去年他滅了金老八獨霸雙嶼時,大家就都很緊張了,盧七馬上就跑來和我們聯盟,陳東、麻葉一年里來石壇寨做了三回客,洪迪珍也暗地里幫我們出了不少貨,甚至連遠在南直隸(注1)的林碧川也派人來給寨主祝壽——大家這樣做,意圖已經很明顯了︰要是許老二他們再敢亂來,只怕整個東海就要聯手來對付他們了!所以屬下覺得這次的事情,多半和許老二王忤峰他們無關。”

    陳四道︰“那依你看,這次的事情該怎麼對付?”

    令狐喜道︰“屬下以為,如果他們真的只來了一艘船,那最好還是見見他們。屬下認為,對他們要有三看。”

    陳四問︰“哪三看?”

    令狐喜道︰“第一看,是要看看來的究竟是真的小尾老,還是假的小尾老;第二看,是要看看他們這次北上究竟是要干什麼,如果是來圖謀石壇寨那我們就不用客氣,如果他們確實只是路過,那三當家提議的這件事就有幾分想頭了;第三看,則是要看看他們南澳上寨在李大用死後還剩下多少斤兩,小尾老太強或太弱,對我們都不好——若是太強了他會直接去和許老二王忤瘋聯手,若是太弱了又不配與我們合作!”

    陳四點了點頭道︰“這次小尾老沒兩個回合就打敗了老三,從這件事看,他手下還是有些能人的。”

    令狐喜道︰“爛船也有三斤釘啊!南澳那幫人,發跡得比許老二、王忤瘋還要早。當初許、王下南洋時是求著小尾老辦事,所以徐惟學不比小尾老小多少卻認他做干爹。不過現在他們雙嶼幫發達得快,南澳那邊卻折墮了,海上講究的是力量,要是沒有錢沒有船,誰還去管那些輩分啊!要是徐惟學他們見小尾老窮了就不想認這頭親戚,那我們正好趁虛而入!咱們石壇寨如今要人有人,要船有船,眼下缺的,就是商路!”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3
正文 第一零二章 南澳來客之三
慶華祥到達石壇寨之後並不入港,只是島旁停泊,不久雷眼雕又傳來消息說附近並無埋伏船只,陳四這才派令狐喜為使者到船上見楊致忠,令狐喜消息靈通,見聞又廣,上船後還沒見到楊致忠,便對來接他的東門慶大贊慶華祥,東門慶也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道︰“那當然!這是我舅舅花了重金在牛家浦購置的!是我的座艦!”

    令狐喜奇道︰“你的?”

    “是啊。”東門慶道︰“這次北上前往日本,本來就是由我掛帥,只是後來我舅舅又不放心,這才跟了來。但他也不怎麼管事,這艘船上,平時還是我說了算!”

    令狐喜哦了一聲,拱手為禮說︰“失敬失敬,沒想到王兄年紀輕輕,居然就去過日本了。”

    “我沒去過日本啊。”東門慶道︰“不過那邊接頭的人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去到就能見著九州的大名,船上又有熟悉日本航路的舵工……”說到這里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硬生生頓住,干笑道︰“說這些做什麼,耽誤了令狐兄去見我舅舅。”

    令狐喜一笑,和陳六對望一眼,也沒再說什麼,在東門慶的接引下見到了楊致忠,他暗中打量這老頭,見他面相中隱有愁苦之色,似乎是遭遇過大難、死過翻生一般,但神態沉著,氣度不凡,心想這些可都不是假冒得來的,便有六七分相信眼前這人就是小尾老了。

    楊致忠命東門慶掌爐火,自己親自泡功夫茶,令狐喜能說十二種東南方言,開口就講潮州話,本來客隨主便,吳平、東門慶說的都是官話,這時令狐喜講潮州話,他們也就以潮州話搭腔,陳六在旁听得瞠目結舌。令狐喜听楊致忠說話夾著一兩句客家言語,心想小尾老出身于潮客民系雜處之地,這樣的口音倒也對路,當下代陳四致意,一來表示願意捐棄海上遭遇戰之嫌、兩家和好,二來是順便要向小尾老求一領水道航標。

    楊致忠哦了一聲,問︰“貴寨也準備下南洋麼?”

    令狐喜道︰“是。寨里缺些東西,需到滿剌加購置。”

    楊致忠便回顧東門慶道︰“那些東西,有帶著沒?”

    東門慶道︰“原備著遇到朋友會被問取,帶著三五領。”

    楊致忠便命取來,東門慶便去取了兩道水道航標來,上面沒填船只大小、貨物種類,楊致忠道︰“給一千料吧,見此標便不須盤查。”東門慶背過身去,就在航標上加上,然後才遞給令狐喜。令狐喜熟知各路標示,看了一眼便知是南澳上寨的格式不假!要知道各寨簽發水道航標,船只大小、貨物種類在航標出寨之前就都得填好的,除非是自家的存貨,這兩項才會空著——他卻不知這幾領水道航標是林國顯送給東門慶的,雙方關系非不尋常,所以船只大小、貨物種類才空著任東門慶自己填。令狐喜又見那航標上寫著“澎湖”,奇道︰“怎麼是澎湖?”

    東門慶听了略顯尷尬,楊致忠卻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們把家搬到澎湖去了,南澳讓給了許棟。從今往後再沒有南澳上寨了。我與許棟約定,大員海峽南端出口,他主西我主東,貴寨的船只經過海峽時記得偏西航行,免得招惹不必要的糾紛。”

    令狐喜口中心中都道︰“原來如此!”口中是賀喜,心里卻想︰“李大用死了以後南澳上寨果然沒落了,竟然被逼到澎湖去了!”將各處消息一湊,當下更無懷疑!

    要知林國顯佔領澎湖之後,依形勢本來也要北上雙嶼、日本尋求增強財力的,只是東門慶先了他一步而已。這時以此為詐,各方面的形勢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令狐喜求取水道航標目的只是要辨偽而不在航標本身,這時到手後只是假裝高興,跟著便邀“林寨主”入港,好讓石壇寨一盡地主之誼。楊致忠一听卻顯得甚是謹慎,委婉拒絕了,表示自己待檢查完了船只就會走。令狐喜也知道此時接觸尚淺,對方有顧忌,只是再三邀請便暫時作罷,跟著又呈上禮物,卻是糧食、淨水、修船材料等實用之物,楊致忠大喜,命東門慶作單還禮,卻是潮繡、香料以及閩廣特產若干。令狐喜代表石壇寨接了禮單後便告辭,陳六卻仍然留在船上以安“澎湖眾”之心。

    陳四在寨中早等得有些急了,見令狐喜回來忙問如何,令狐喜將上船的始末說一遍,道︰“來的應該是小尾老沒錯了。我估摸著,他多半是被南許棟給逼到澎湖去了,澎湖地方偏僻窮苦,這才逼得他北上日本。至于讓他外甥掛帥,多半是他們船少貨少,小尾老面子上過不去,但從三當家一事看來,遇到真正的大事,真正在決斷的還是他。”

    雷眼雕也說︰“這兩日我派人巡查附近海域,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妥,三當家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又是從南向北走,並非徑往我們寨來,看來他們這次確實只是路過。”

    陳四沉吟道︰“依你們看,小尾老現今還剩多少斤兩?”

    令狐喜道︰“三當家這次帶去的人並不弱,在那吳平手里卻走不了兩個回合,可見他南澳上寨的核心班底還是在的。他們雖然被迫往澎湖,南許棟居然沒趕盡殺絕而是上下兩寨分割大員海峽南出口,二當家常說南許棟為人梟狠,心胸狹窄,所以這次他沒把小尾老逼上絕路斷不可能是因為慈悲,而是仍然吞不下小尾老!小尾老這次北上帶來的人這麼少,多半也是留著大批的人馬在澎湖防著南許棟呢!從種種跡象看來,現在澎湖的力量比起我們石壇寨來說多半已有不如,但也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陳四听到這里,心中已有八九分意思了,周雄道︰“若只是招待他們那是小事一樁,但若要和他們聯手這便不是一件等閑事,要不要待二當家回來了再商量商量?”在幾個大頭目中,他和陳四的交情是比較好的。

    令狐喜一听斥道︰“你這是什麼話!放著寨主在這里,也要等二當家回來再決定?”他素來自負智計,在陳四面前乖巧伶俐,陳四若不在時則常常拉著陳六辦梯己事,但陳五來到後寨里多了個精明強干的人,他再要在陳四背後辦事就多有不便,只是雙方矛盾還沒到爆發的地步罷了。

    雷眼雕一听,忙打和場說︰“令狐賢弟多想了,老周的意思,只是說二當家從南面來,對南澳的虛實知道得多些。若等他回來再決定,事情會比較妥當。”

    周雄忙道︰“是,是!我就是這意思。”

    令狐喜道︰“我也不是不想等二當家回來,不過看小尾老的口氣,若查出船只沒事,多則三天,少則一日就會走!我們若不早做決定,難道等他要走了才強留對方麼?那可不是尋求合作的誠意!”

    陳四頷首道︰“阿喜說的有理!這件事情我們也不會吃虧!就莫再拖拉了!也不用等到明天,今晚我們便設宴請小尾老過來談談!”

    雷眼雕道︰“這個老頭看來謹慎得很,雖然停下來修船,卻連港口也不進來,寧可停在外面吹風,又派人登高遠眺,一副一不對勁就要跑的樣子。我看就算我們設宴,他也未必會來。”

    令狐喜道︰“現在雙方才接觸,以前又沒什麼勾連,小尾老謹慎些也不為過。屬下有個主意︰我們今晚設宴,也不請他們入港,而是在港口與他們的大船中間停一艘船,就在這艘船上款待他們。等兩寨寨主見了面,說了話,咱們兩家的關系就不同了。那時再邀他入寨小住,對方多半便不會拒絕了。”

    陳四听了覺得可行,便道︰“好!你這就去安排!”

    當下令狐喜一邊安排宴會用的船只,一邊到慶華祥力下說辭請“林國顯”赴宴,石壇寨竟在海上設宴,如此遷就來客放在哪里都是很大的誠意,林國顯推辭不過,這才答應。

    宴會就設在曾被慶華祥俘虜過的那艘三桅帆船上,宴會開始之前先由雙方水手一起上船打掃——名為打掃,實際上是石壇寨讓客人上船檢查,以示無欺。

    此時東海海面上水寨林立,大大小小的盜窟不計其數,勢力與石壇寨相捋的少說也有十幾家,不過這些海賊流寇大多旋起旋滅,在這個動蕩的時代能撐過兩年的為數不多,像許棟、王直、林國顯這樣的屹立多年不倒的勢力更是寥寥可數!陳四的船只人力這時已不在林國顯之下,但說到聲望雙方卻還不在一個等級上,所以林國顯若肯與他結交,對提高他的名其地位十分有利。

    海盜行劫,有力量就行。但商家做買賣卻要看對象有沒有信譽。陳四的海盜事業已經做到一個臨界點,再要更上層樓就不能單純靠蠻力了,特別是在雙嶼眾有心鯨吞東海的大背景下,石壇寨更需要和各處勢力結盟。

    正因此故,陳四對這次晚宴看得頗重,不但拿出了他前一段時間才劫到的秘貨讓令狐喜去安排節目,同時對排場也頗為用心,除了衣著、佩飾、行船等鄭重交待了之外,就連帶什麼樣的下人去也費了一番心思,因想︰“該怎麼讓這幫潮州佬敬畏我呢?若是帶幾百個人過去,怕他以為我設鴻門宴,但要人帶得少了,又顯不出我們越人的威風!啊!有了!還是帶著他們!小尾老見了,必然心服!”便傳令下去,讓倭刀營好好準備。

    這個時代,在東海行走的中華豪杰,帶幾個倭奴在身邊乃是一種時尚,石壇寨也豢養了一個倭刀營,這個營人數不多,總共只有十六人,為首的是一對兄弟,半年前才投到石壇寨中,陳四見他們武藝精熟便留在身邊,後來又陸陸續續招了十四個身強力壯的倭奴交給這對兄弟訓練,組成了倭刀營。這倭刀營是石壇寨的門面,平時好吃好喝地供著,衣著新鮮、武器精良,更難得的是這對兄弟懂得一些日本武士侍奉大名的禮儀,由他們訓練出來的武士也是將陳四當大名侍奉,讓陳四過足了癮,平日寨中起居、出見貴客都把他們帶在身邊,至于真正的海上實戰反而不怎麼讓他們參與。

    當晚石壇寨燈火通明,十幾艘小船插上火把圍繞著設宴用的三桅帆船,將這一片水面照得通亮。

    宴席擺開,陳四坐了主位,虛客座以待,雷眼雕留守寨內,周雄在港口船上待命,令狐喜負責迎賓,十六個日本武士一色排開,人數雖然不多,但氣勢卻極雄壯!

    到了戌時二刻,楊致忠果然帶著東門慶如約而至,陳六引路,令狐喜接應,陳四起立歡迎。

    東門慶跟在楊致忠後面,偷眼打量陳四,見他一身的新衫,單看這衣著全是士紳氣派,竭力要藏起作為海盜的粗魯與卑微,只是身上穿的是商人逾制做的錦袍,腳上卻穿著一雙官靴,在沒見識的流賊島民面前或許顯得富貴威風,落到東門慶眼里便不倫不類,心道︰“瞧他這身打扮,對這件事情顯然極為用心。看來他結交林伯伯的熱切還遠過我們的預料!”眼光一掃,在甲板上所有人的臉上掠過,看到那十六名日本武士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為首的兩人竟然是新五郎、新六郎兄弟!

    這次來赴宴之前東門慶已做好了遇上各種突發事件的心理準備,所以還能克制住不動聲色,那邊新五郎新六郎卻面顯異樣,東門慶眼見新六郎張了張口似乎要叫,趕緊搶先一步,驚呼了一聲,所有人都被他這聲驚呼所吸引望了過來,楊致忠眉頭微皺,問︰“怎麼了?”

    東門慶叫道︰“這里怎麼有日本人?”

    陳四听了哈哈大笑,楊致忠低斥道︰“大驚小怪!”對陳四道︰“我這外甥久在老家,出海還不到兩年,沒見過倭奴,讓陳寨主見笑了。”

    東門慶低了低頭,忽又對楊致忠道︰“舅舅,等到了日本,不如我們也養幾個?”

    陳四甚是得意,見楊致忠對東門慶的表現不悅,笑道︰“這位是王賢佷吧,哈哈,這些倭奴忠誠順從,養幾個在船上也是一件美事。”

    東門慶道︰“求遠不如求近,陳寨主能送我兩個麼?”

    楊致忠微慍道︰“放肆!陳寨主面前,你怎敢如此無禮!”

    陳四忙勸道︰“年輕人貪新鮮,也沒什麼。王賢佷若真喜歡倭奴,回頭我幫忙物色幾個上好的,也不是什麼大事。”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3
正文 第一零三章 海船夜宴 作    者︰   東海屠最新章節         宴會如時舉行,陳四是海上的暴發戶,根底比南許棟還不如,吃的東西盡是大魚大肉,沒什麼可品評的地方,不過食材倒也極盡奢華。一開始陳四只管敬酒陪吃,竟不說什麼合作的話,陳六心里不免有些發急,怕他哥改變了主意,楊致忠和東門慶卻知對方既然已經設宴邀請又是這等排場,定然不會沒有下文。

    果然,酒意已酣之際,陳四道︰“光是喝酒吃肉,太也無趣!誰弄些節目來看看?”

    令狐喜便道︰“待屬下安排。”一舉手示意,便有手下舉起旗幟,發放信號,片刻之間港口沖出十八艘三桅帆船,船上兵甲鮮明,在夜風中破浪而至,將這艘設宴的船只團團包圍!東門慶呀的一聲,楊致忠臉色微變,慶華祥上吳平望見也命起錨揚帆準備戰斗,便听砰砰砰數十聲同時響起,卻是那十八艘戰船一起發放煙花,便如在黑幕上繡上了數十朵鮮花,旋即又凋謝消失。

    楊致忠若有所悟,神色復歸平靜,東門慶心里一動,便不拘束臉上驚訝贊嘆的表情,那邊有人來報說慶華祥似有異動,楊致忠微微一笑道︰“吳平恁緊張了。”便讓東門慶去傳令,告訴吳平此間沒有意外,無須妄動。

    東門慶回來後,陳四揮了揮手,令狐喜傳令,信號發出,十八艘戰船同時撤退,當真是來得突然、去得迅疾!楊致忠和東門慶心中了然,知道陳四這番做作表面上是放煙花取悅來賓,實際上卻是在炫耀實力,同時要告訴“林國顯”︰別以為你們不進港就安全了,那是因為我不想動你們,我真要動你們時,你們就是在港外也跑不掉!

    十八艘戰船退去以後,海面上又恢復了平靜,楊致忠摸摸下巴,連聲道︰“好煙花!好煙花!”陳四哈哈大笑,令狐喜兩手一拍,音樂響起,東門慶仔細一听竟是七弦琴!曲韻亦頗不俗,听來不但彈奏者是高手,琴也是好琴。心里暗暗吶喊︰“陳四竟然還有這等雅趣?”但想想他連衣服都穿不好,如何懂得樂道?便猜他是劫了某家士紳的船只或宅院,湊巧得了這高手名琴。

    琴聲漸歇,又有笛、簫、琵琶三般樂器響起,樂聲中一個艷裝女子緩緩步出,舞步略顯呆滯,眼神藏著些許憂郁,令狐喜暗怒,使了個眼色,一個站在這女子對面的海賊稍露刀刃,那女子這才張口唱了起來,唱的竟是最近幾年才興起的水磨調!此乃昆曲之先聲,這時屬草創階段,尚未成熟,但正因剛剛創興,對時俗沖擊力極大!在這個時代,這等集南北諸調之長的大音樂只在全世界文化最爛熟的江浙才能听到!

    東門慶是泉州紈褲子弟的班頭,雖然尚未有機會親品此調,但對此調的來歷與妙處也早有耳聞,這時一邊聆听一邊猜測此曲出處,能琢磨明白的竟不到三四成,後來漸漸進入詞曲中的意境,竟而忘了自身正處狼穴虎窟。那女子一開始是勉強歌唱,偶爾眼光掠到東門慶身上,從他的表情與眼神中似乎看到了什麼,既有些驚訝又有些歡喜,櫻口所出之聲便多了幾分自然婉轉。听者唱著相互感應、相互激勵,竟讓此調得以盡情!曲停歌畢,美人退去,東門慶卻猶在痴醉之中。

    楊致忠雖然讀過一點書,但畢竟已是在海上商圈混了幾十年的老油條,歌舞藝術對他來說只是應酬,再無法真正地打動他,這時只笑了笑,道︰“好歌舞。”

    陳四哈哈而笑,揮了揮手,所有不相干的人全部退下,只留下寨中首領。東門慶在曲藝上也只是一時忘情,見到這種形勢人便收斂心神    楊致忠摸了摸下巴,道︰“陳寨主可是想建立一條穩固的南洋商路?若是這件事情,小尾老倒也幫得上一點忙。”

    陳四嘿了一聲,道︰“不止如此!”

    楊致忠哦了一聲,道︰“不止?”

    陳四道︰“我想與貴寨合作,以後自寧波以北,入浙江也好,去南直隸也罷,無論哪里,只要貴寨的船想去,沿途都由我來替貴寨打點。自澎湖以南,則是貴寨幫我。此外日本那邊的商路,也想請林寨主幫幫忙。”

    東門慶一听,便知道陳四的意思是要和澎湖南北共享商路,彼此呼應扶持。楊致忠一笑,道︰“我們澎湖近年來沒打算入京入浙,內陸的生意,暫時還做不上。南面的生意不說,若說北面,或者去去雙嶼,最多去去日本,這兩個地方走熟後,也夠我們過活了。”

    這話說得平和,實際上藏著暗刺,東門慶令狐喜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我要去的地方都不是你的地盤,我控制的南洋商路出入口對你有用,你控制的地盤卻對我沒用。

    陳四哼了一聲,卻也沒動怒,便指著雙嶼的方向道︰“不錯!我現在的勢力是不比雙嶼那幫人大!可是林寨主,挑盟友可不是越強越好啊!我也听說你和雙嶼那邊的人熟,可你不覺得他們那邊的勢力太大了麼?若南澳上寨還沒有破敗,那也就算了。但現在你被逼得去了澎湖,雙嶼那幫人還會像以前那樣待你麼?那個才小你十來歲的徐惟學,還會叫你干爹麼?”

    這話說得直了,若真是林國顯在此說不定便得大受刺激,這時楊致忠听了心里卻只暗贊陳四有眼光有遠慮,個人感情上並未波動,只是戲總得演,便微微垂下了頭,不說話。

    陳四以為他被自己觸到了痛處,便繼續道︰“林寨主,你跟我合作,南北呼應,那是做朋友,做兄弟,我還得叫你一聲老哥!但到了雙嶼那邊,只怕就給他們打下手!以你的資歷威望,你受得了麼?”

    楊致忠搖頭道︰“許龍頭、王賢弟那邊,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陳四冷笑道︰“那是怎麼樣?他們現在已經佔了半個東海,但人心不足!眼下許二王直的胃口,東海沒幾個不明白的!等他把東海整個兒都吞了,未必不會去圖謀澎湖、南澳!但林寨主若到了那時才著手準備,怕就來不及了!”

    楊致忠听到這里才臉色微變,陳六忙打和場,道︰“哥哥,今天你和林寨主是初見,大家開心就好。生意上的事情,不如以後再說。”

    陳四道︰“具體的生意,可以以後慢慢說。我現在是要給林寨主點一條明路!許二、王直貌似忠良,實際上絕不容別人和他們平起平坐!林寨主若肯與我們合作,將來雙方把功業建了起來,大明沿海的島嶼、商路我們大可南北平分!但到了許二、王直那邊,哼!他可沒什麼需要求林寨主你的!等進了他的彀里,林寨主就得看他的眼色做事了。咱們從大陸反出來縱橫海上,為的不就是一個快活麼?若到了海上也得被人拘者,那還有什麼意思!”

    楊致忠仍然不說話,東門慶往他這邊傾了傾,道︰“舅舅,我看陳寨主的話,挺有道理……”手卻在暗中扯了扯楊致忠的衣擺,楊致忠會意,不等他說完便斥道︰“住口!”回頭看了陳四等人一眼,才說道︰“陳寨主,你我畢竟是初次見面,此時就談這等干系重大之事,似嫌不妥,此議容我三思。”回頭望了東門慶一眼,見他抿了抿嘴唇,便又抬頭看來看月亮,道︰“晚了,再不回去,怕船上兒郎們擔心。”說著便起身告辭,道︰“謝過陳寨主的晚宴了。”

    陳四見他人都站起來了,也不好強留,陳六要送時,楊致忠微笑道︰“這幾日勞煩三當家相陪了,這一點水路,就不用送了。三當家也該回家一趟,免得家人擔心。”

    他二人走後,陳六坐立不安,對陳四道︰“哥哥,你今晚會不會說得太急了?有些話,可以等以後再說嘛。”

    陳四哼道︰“以後?許二王直是容不得我們壯大的,若他仍傾向他們,那再拖多久都沒用!”

    令狐喜卻道︰“我看他未必是全不動心!之前他們留三當家其實是有些扣為人質的意思,現在卻不用三當家跟去,那便是對我們放心不少。依我看這次晚宴還是有用的。如今他先回去,多半是要和手下的大將商量商量再做決定。依我看,若他明日派人來回禮答謝,那這事便有五六分希望了。若他們對我們忌憚殊深,連夜開船潛逃,那就是準備倒向許老二、王忤瘋那邊,若是那樣,我們就不能猶豫,得狠下辣手了!”

    他們在船上商議未定,慶華祥那邊忽然開來一艘小船,趁著夜色靠近,秘密求見陳六,陳六在陳四的默許下去了一趟,回來後笑眯眯的,陳四問是誰,陳六笑道︰“是王四的人,林國顯的那個外甥。”陳四奇道︰“他派人來干什麼?”陳六道︰“他問我四哥喜歡什麼東西,又問我四哥有沒有什麼忌諱。”

    陳四一呆,令狐喜道︰“恭喜寨主!這必是小尾老命他來求見寨主,這人年輕,心里沒底,所以才會暗地里來找三當家打探消息,以免出錯。”

    陳六道︰“對,對!一定是這樣。等明日他來了我們好好招待,盡量促成此事!”

    陳四卻道︰“好好招待,那不夠!既然這人可用,便得將這人擄住!不但要他盡力促成這件事,以後還要他作為我們在澎湖的內應!”

    陳六道︰“怎麼擄住他?”

    陳四回顧令狐喜︰“軍師可有什麼好計策?”

    令狐喜眉頭一緊,計上心來,道︰“要擄住一個人,莫若投其所好,脅其所短!”

    陳四便問陳六︰“你在船上多時,可知道他好什麼,或有什麼陰私麼?”

    陳六臉現難色,令狐喜忙把話頭接過來道︰“少年子弟多好色!剛才那歌妓上來時,那王四竟看得目不轉楮,若寨主舍得,不如就以此為誘,引他入局!”

    陳四道︰“一個擄來的歌妓,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女人送給小尾老就算了,讓我送女人給他一個後生小輩,太失身份!”

    令狐喜道︰“不是送,不是送!我們大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若是順利,不但能逼出他幾句真話來,探出小尾老的真實心思,甚至還能從此籠絡住他,就像寨主所說,讓這小子為我們所用!”

    陳六听了,連叫大妙,陳四也笑道︰“這算是美人計麼?好,去辦吧。”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4
正文 第一零四章 美人計
東門慶帶著“林國顯”的帖子,由令狐喜引路進入了石壇寨,進來後他才發現先前所預測的許多困難——比如遇到福致隆舊人遇到的窘境——其實未必會發生。

    從石壇寨的港口進寨有兩條路,一條是人人都走得的大路,一條是專門供寨主出入或接待私密貴客的小路。廣昌平福致隆那些得到信任的都跟著張益興兄弟出去辦事了,留在寨中的都是地位低下的不得信任者,這些人如何能知道這條小路?更別說在這里出現了。

    東門慶沿著這條小路直接見到了陳四,頗出他意料之外,陳四只是禮貌地收下了禮物、書信,並沒有對他顯露出格外的親熱,也沒有一句刻意拉攏的言語。但從陳四的屋里出來後卻馬上被陳六和令狐喜拉了去喝酒,東門慶這才恍然︰“原來這出戲陳四沒打算自己唱啊。”

    酒倒是好酒,只是對著陳六卻有些無趣。東門慶雖是海量,卻有一種不知是先天生成還是後天練成的體質——喝酒之後可以人未醉臉先紅,若是將眼楮一眯那便是一副醉眼朦朧的樣子了,因此只喝了十來杯,在陳六與令狐喜眼里他已是一個將醉的人。他卻將眼楮斜來斜去,忽見門口走過一個人,看身形竟是新五郎,心道︰“那日他們兄弟倆臉顯異色,我故作驚詫後他們又將臉上神情隱去,之後也沒揭穿我的老底,莫非他們對我還有些香火之情?”又想︰“他這時在這里出現,是有心還是無意?是陳四的安排,還是他們自己另有所圖?”

    他心里略一琢磨,覺得若留在陳六、令狐喜身邊,新五郎就算是有心來相會也不敢靠近,便說內急,令狐喜忙令一小童引東門慶去解手。

    東門慶一路踉蹌,走得頗慢,過了走廊來到後院,見一排三間廁所都是竹子搭成,廁門可關,廁後是一片小樹林,心中暗喜︰“若他們要見我,這里倒是個好地方!”找了一個後壁有個大窟窿的廁間進去,揮手讓童子走遠些道︰“小心臭著你!”便關上了門。

    過不多時,果听廁後沙沙聲響,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叫道︰“公子?你是四公子,對不?”

    東門慶回頭一看,窟窿那邊露出一張臉來,顴骨高聳,正是新六郎,這是他出海後第一次見到在泉州時的故人,眼楮紅了紅,問道︰“是六郎?”

    新六郎啪的跪下,東門慶低聲叫道︰“快起來!也不看看是什麼環境!”又問︰“你們怎麼會來這里?”

    新六郎道︰“那日四公子出了事,我和哥哥都覺得四公子這等英雄,這等君子,出了這等事必是遭奸人陷害,便去求見老爺,想替四公子求情……”

    東門慶听到這里不由得莞爾,覺得這短短幾句話里有著幾重可笑,第一重可笑便是他們竟認為自己是英雄君子,第二重可笑便是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通奸一事是他東門慶遭人陷害,而第三重可笑就是他們居然去替自己求情!心想︰“你們是入府還沒幾天的番奴,竟然敢去為我求情,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果听新六郎道︰“誰知道老爺不但听不進我們的話,還拔了刀要殺我們,幸虧二公子在旁求情,說我們是五峰船主送來的,就這麼殺了似乎不妥,所以老爺就把我們趕了出來。我們雖然是從五峰船主那里出來,但沒能侍奉好新主公還被趕了出來,此事乃是兄弟的重大恥辱,沒臉回去!我本想就在東門府外切腹,卻被我哥哥攔住,他說真正賞識我們的是四公子,老爺既不要了我們,我們今後的主公便是四公子!我覺得有理,便和哥哥一起闖出了泉州城,一路南下尋找四公子來了。”

    東門慶一開始只是一邊听一邊打發酒意,听到後來卻忍不住感動起來,哽咽道︰“六郎,你們……”要說感激的話,但轉念一想,覺得他們兄弟未必喜歡這等柔性言語,便改口道︰“你們放心!你們既不棄我,我也必不棄你們!此誓天地為證!”

    新六郎听了激動得雙目眼淚直流,東門慶道︰“快別這樣!我現在身處險地,你不可誤了我的事!”新六郎一听神色轉為肅然,道︰“是!”

    東門慶又問︰“後來你們怎麼到這里的?長話短說!”

    新六郎道︰“我們一路浪蕩,無依無靠,又一直找不到公子,最困難的時候幾乎餓死。後來流落到這石壇寨,得寨主收留才得到暫時的安頓。”這兩句話當真是“長話短說”,但東門慶想到他們兩個日本人在這閩浙沿海亂闖亂撞,其間的難處只怕比自己當初的經歷還要困難得多,而新六郎說到這里卻面有愧色,又道︰“盡管我們本來沒想長久留在這里,但寨主讓我們訓練武士我們還是認真地幫他訓練,就像當初我們的老師教我們一般。可誰知我們千辛萬苦地磨練武藝,到頭來卻沒用武的地方,原來寨主只是將我們當作擺設,是拿來炫耀的。所以久而久之,我們也都寒了心。只是既沒公子的消息,又不知去哪里安身,所以才在這里滯留。”

    東門慶听到這里,正想安慰一番,卻听那童子的聲音在院子外叫道︰“王公子,好了嗎?可別是醉倒了!要我進來扶你嗎?”東門慶趕緊裝出一副醉腔道︰“不用!好……好了!”便對新六郎道︰“你快走!以後再想法聯絡,沒我的指示不要輕舉妄動!”說著便要出去。

    新六郎隔著那窟窿伸手抓住他的衣服,聲音轉急道︰“公子!要小心!他們好像要設計害你!”

    東門慶心中一凜,問︰“什麼計?”

    新六郎道︰“不知道,寨主要我們听令狐喜的,令狐喜又要我們伏在那個歌姬門外,一等信號響就沖進來把你拿住!”

    東門慶腦中靈光在瞬間急轉了數圈,說︰“我知道了。你們照他們的話做就是,我自有辦法化解。快去吧!”

    新六郎低低應了聲是,縮了手離開了。東門慶打開了廁門,招呼童子近前,扶著他進屋,他這一趟去得不久,剛好是一次大解的功夫,進門後拍肚子笑道︰“解決了一回,腦子清楚了好多!”笑聲中帶著醉意。

    令狐喜也陪笑道︰“那更好,要多喝兩杯!”

    又是十幾杯下肚,連喝著半兌水的陳六都有些醉了,令狐喜則是假裝半醉,三個腦袋一個真熱兩個假熱,便稱兄道弟起來,東門慶連叫︰“好酒!”又道︰“可惜舅舅老了。”

    令狐喜心中一動,試探地問︰“老了又怎樣?”

    東門慶有些含糊地道︰“人老了就犯狐疑,當斷又不斷。”

    令狐喜問︰“斷什麼?”

    東門慶笑著用手指點著令狐喜的鼻子道︰“我——不告訴你!”

    令狐喜便改問為勸道︰“那王公子便用把力,推一推老人家嘛。”

    東門慶哈哈笑道︰“我為什麼要……要去推?幫了……那邊,沒好處,幫你們這邊,也沒好處。”一句話里,打了三個酒嗝。

    陳六問︰“什麼這邊,那邊?”

    東門慶笑道︰“你睡覺去吧!”

    令狐喜又灌了東門慶兩杯酒,變著法子刺探,但東門慶卻再沒說出什麼有用的話來,忽然有些搖晃地站起來道︰“我呆得……太久了,得回去了。不然舅……舅舅……要罵。謝謝兩位,好酒。我,走了……”走了兩步,絆到一個酒壇整個人栽倒。

    陳六呵呵嘲笑——顯然他是真醉了,令狐喜卻過來攙扶住東門慶道︰“王兄弟吃得太多了,不如休息一會再回去。”

    東門慶道︰“不行!今天……得……回去!”

    令狐喜道︰“只休息一會!能趕上今天回去的。”

    東門慶擠眉弄眼,問道︰“真的?”

    令狐喜哄他道︰“真的!”

    “那……好吧,”東門慶又打了個酒嗝,道︰“我只睡一會,只一會!你記得叫我!”便要躺倒,令狐喜趕緊扶住,道︰“這里不好睡!來,跟我來。”

    東門慶腳步沉重地跟著令狐喜,越過一道走廊,令狐喜拉開一道拉門,進去後還沒見到人,就先聞到一股香味,東門慶心道︰“他們要套我的地方,就是這里了麼?”

    便覺令狐喜將自己往榻榻米上一放,跟著刷刷兩聲,又有一個人進來,他斜眼望去見到了半邊身子,果然是個女子。便听令狐喜道︰“好好伺候著!記得方才我交代了的話!”

    那女子道︰“五當家……我……”但被令狐喜睜眼一瞪,便不敢說話了。

    東門慶心道︰“原來是美人計。但若只是要誘我,又布置新五郎新六郎他們在外邊做什麼?”

    他畢竟喝了不少酒,這醉是三分真七分假,朦朧中忽見令狐喜將那女子一推,便有一個柔軟而冰涼的身體栽倒在自己身上,東門慶自然而然地就抱住了,那女子啊了一聲,令狐喜卻是一聲輕笑,帶上門出去了。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4
正文 第一零五章 受美人計
“要不要吃了她呢?”
    東門慶抱著那女子,腦子還在盤算著得失利害,褲子里的玩意兒卻頂啊頂的有些硬了。那女子的大腿踫到這硬物趕緊挪開。

    東門慶一笑,翻過身來將那女子壓在身下,見她花容失色,滿臉驚慌,心道︰“好像不是風月老手。”便生了幾分憐惜,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認出她就是昨夜那個歌姬,只是此時不著濃妝,所以看起來和昨夜有所不同,淡抹之下,另有一番風味。

    身下的人雖美,東門慶心里卻在嘆息︰“唉,我愛的是你的藝,他們卻要將你的人送給我,想想當真是煮鶴焚琴!”心里雖在嘆息,但褲子里的玩意兒卻越來越不听話。東門慶隨手把玩弄她的耳垂,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才被東門慶壓住時頗為緊張,過了一會覺得東門慶雖壓在自己身上,但因為壓上來的姿勢恰到好處,自己竟不感到難受,再覺耳垂麻癢,呼吸也急了起來,小聲道︰“艷艷,歐陽艷艷。”

    東門慶垂下頭來,在她耳邊問︰“你昨晚唱的曲子,是魏先生定的調麼?”

    歐陽艷艷一听渾身一抖,顫聲道︰“你知道魏先生?”

    東門慶道︰“我從一位朋友那里听過他的大名。”說到這里停了停,在歐陽艷艷的脖子上嗅了嗅,道︰“你不但歌唱得好,人也香。”

    他二人所說的魏先生乃當世最杰出的戲曲大師,他因不滿南曲的粗糙訛陋,足不下樓十余年,博采眾家、兼師南北,終于成就了“聲則平上去入之婉協、字則頭腹尾音之畢昀、功深琢、氣無煙火,啟口輕圓、收音純細”的水磨調,此為昆曲大成之兆。因魏良輔是昆曲歷史上的里程碑人物,故被後世譽為“昆腔之祖”!唱水磨調之歌姬愛魏良輔,正如唱柳詞之藝妓愛柳永,其中夾雜著愛才、知己、感恩乃至崇拜,感情之微妙實非三言兩語所能了喻。

    歐陽艷艷听到魏先生三字後,心理便產生了變化,不再緊張,卻想︰“不料在這海邊鯊穴中,還能遇到一位知音人!”又听他贊自己的體香,不覺有些羞澀,忽然想起一事,附在東門慶的耳邊道︰“公子!不可!他們是要借我來害你!你快想辦法脫身吧!”

    東門慶一呆,哪料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又擔心是令狐喜吩咐了她來試自己,便繼續裝糊涂,道︰“誰害我?脫什麼身?”又舉手在她敏感處輕撫。

    歐陽艷艷緊緊抱住了他,低聲道︰“公子,他們真的是要害你!還吩咐我待會若有人進來,就只管哭,什麼也不許說。一定有圈套的。你快想辦法逃吧!”

    東門慶听她所言和新六郎所說合若符節,但仍不敢輕易表露真意,只是微笑道︰“牡丹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歐陽艷艷急了,心想你縱風流輕薄,也不該在此時發作,櫻唇輕啟,還要再勸時,卻被對方趁機吻住了,又覺一物伸進自己口中來,兩舌相觸,便有一種松軟的感覺襲遍全身,竟不再抵觸了。

    東門慶牛刀小試,一覺對方動情,心想︰“看來她曲藝雖精,入世卻未深。”這等身體反應最騙不得人,便有七八分相信身下之人有心幫自己,要另尋辦法脫身時,卻覺得懷中之人好像變成了一團火!他本如一團半紅的木炭般去烘對方,不料引得對方起火,自己也跟著燒了起來,心道︰“怕什麼!就是受了他們這計策也不見得會有事!最多到時候來個順水推舟!”——這個決定,已不知是理智還是在找借口了。就此胡天胡帝,共赴雲雨,歐陽艷艷幽道頗澀,東門慶趁著酒氣,以舌挑之,不久便濕潤起來,然後取長櫓,穿舟孔,探深淺,起浪聲,雖在陸上,卻如海中顛簸,上下搖曳,不知疲倦。東門慶旅途久曠,這一炮打響便不可收拾,倒是歐陽艷艷先撐不住,叫道︰“公子,饒奴家則個……”東門慶這才收起手段,又盡情了兩個來回,直入港灣深處,開了子孫閘門。

    東門慶雖然年輕,但畢竟是酒後盡興,頗感疲倦,閉目正要休息,忽然兩個日本武士沖了進來,正是新五郎和新六郎,將東門慶赤條條拉起,丟到院子之中,指著他嘰里呱啦說了一通日本話,東門慶驚呼道︰“你們做什麼!你們做什麼!”

    令狐喜聞聲奔來,一見驚道︰“王公子,你怎麼在這里?還連褲子也不穿!”

    東門慶叫道︰“我……是你帶我來的啊!”

    令狐喜道︰“哪有?我分明帶了你去東廂,你怎麼跑到西廂來了?”

    “什麼?”東門慶驚叫道︰“我本來就不認得你們寨里的道路,何況又醉了,哪里知道什麼東廂、西廂?”

    忽听周雄的聲音道︰“怎麼了?”走了過來,往屋里看了一眼,見歐陽艷艷正扯住了被子蓋住自己,臉色轉為陰暗,將東門慶冷冷盯了一眼,道︰“王公子,你做的好事!”便向新五郎使了個眼色,新五郎刀一揮,懸在東門慶的襠部,東門慶打了個機靈,似乎酒意全消,大叫道︰“別!別!周當家,令狐老哥!你們可千萬不要亂來……”看了屋內一眼,道︰“我方才確實不知怎麼回事……唉,總之是酒後糊涂……”

    令狐喜道︰“就算是喝醉了,也該有個分寸!”

    東門慶道︰“這次是我不對,不過……不過這畢竟只是個歌女,兩位何必這麼較真?”

    “歌女?”周雄怒道︰“你可知道她乃是我們二當家的填房!為招待林寨主,才請她出來獻藝的!二當家出門時吩咐我好好幫他看守,現在你讓我怎麼跟二當家交代!”

    東門慶大驚失色道︰“什麼?她是二當家的……”

    “沒錯……”令狐喜道︰“王公子你這番簍子可捅大了!”

    周雄道︰“還跟他@率裁矗】 肆嗽偎擔 br />
    東門慶嚇得啊一聲捂住了下身,令狐喜忙攔住了新五郎,對周雄道︰“他畢竟是林寨主派來給寨主送禮的貴客!我看還是先知會林寨主,看林寨主那邊怎麼說再行處置!”

    東門慶一听更是滿臉駭然,叫道︰“不行!不行!令狐老哥!你要干什麼我都答應你!但萬萬不能將這件事情說與我舅舅知道!”

    令狐喜道︰“為什麼?”

    東門慶左右躊躇,許久方道︰“令狐兄,我這番從日本回去,就要成親了的……”

    令狐喜奇道︰“成親?”

    東門慶訥訥道︰“新娘子……是我表妹……”

    令狐喜心中暗喜,周雄卻冷笑道︰“我們可以不告訴林寨主,不過你也不用成親了!”就吩咐新五郎將東門慶就地閹了。

    東門慶嚇得左閃右避,躲到了令狐喜背後,大叫︰“令狐老哥,快救我!”

    令狐喜伸手攔住了,對周雄道︰“這事畢竟干系著兩寨的和氣,不如請示了寨主再作決定。”

    周雄道︰“便是寨主,怕也不容得外人來淫我寨中妻小!再說,現在不辦了他,二當家回來了,我也沒法交代!”

    忽听一人道︰“若五哥回來,我自會交代!”卻是陳六,他喝了醒酒湯又吐了兩回洗了臉,清醒了七八分這才趕來。

    周雄見是他,脾氣便收斂了兩分,陳六又道︰“這件事情,沒我許可,誰也不得張揚,否則便得綁石頭、喂鯊魚!”周雄等唯唯而已。陳六取了衣服讓東門慶披上,帶他離開,到了正廳耳房,屋內只有他們和令狐喜三人,這才道︰“王兄弟,你怎麼這樣亂來?等會若周雄稟報了我四哥,我也回護不了你了!”

    東門慶忙求陳六無論如何要幫自己這個大忙,令狐喜眼珠一轉,道︰“唯今之計,只有去請林寨主向寨主求情,希望寨主能看在兩寨情誼的份上,出面說服二當家。”

    東門慶頓足道︰“不行不行!這事萬萬不能讓我舅舅知道,不然我就完了!”

    令狐喜道︰“為何?”

    東門慶被逼不過,只好道︰“我的未婚妻……也就是我……表妹……也……也就是我舅舅的小女兒!”

    陳六和令狐喜同時哦了一聲,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內中均藏得色!

    東門慶又道︰“兩位大哥!這番是我酒後糊涂!鑄下大錯!但若兩位大哥能幫我度過這一關,以後就是要我做牛做馬也絕無怨言!”

    令狐喜道︰“王老弟,不是我們不想幫你,而是這次你這件事情著實難辦。要瞞過林寨主還可以,但我們寨主這邊,是無論如何瞞不過的!若沒有林寨主出面求情,寨主知道這件事情之後會有什麼反應,我們也難料定。何況這女人非尋常女奴可比,二當家對她極為寵愛,若是二當家雷霆一怒,我們寨主只怕也不得不還他一個公道!”

    東門慶道︰“無論如何,都得請三當家、令狐老哥你們幫我向寨主求個情!希望寨主看在兩寨情誼的份上,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令狐喜道︰“石壇寨對澎湖,確有誠意,但貴寨對我們,只怕就猜疑多過誠意了!兩寨既無深厚交情,王老弟對我寨又無尺寸恩惠,我們寨主為何要賣貴寨這個面子?為何要給王老弟你這個人情?”

    東門慶聞言沉默片刻,才道︰“三當家,令狐老哥,這話我對你們二人才說︰自李伯伯劫掠大陸的行動失敗後,雙嶼那幫人也開始給我們臉色看了,我舅舅其實也不是不動心,只是拿不定主意而已!若這次兩位肯幫我渡過難關,王四發誓!定然促成此事,使石壇、澎湖彼此兩利!”

    令狐喜道︰“此事口說無憑,再則,林寨主也不一定會听你的。”

    東門慶一咬牙,道︰“也罷,我就和兩位交底吧!我听我舅舅說,日本那邊亟需我中華的貨物,但他們的政局和我中華大一統之勢全然不同!縱是九州一島也割為十數家,相互之間明爭暗斗,極為激烈。王五峰也好,我舅舅也罷,都不是能同時將這十幾個大名籠絡住,而這十幾個大名也不是只認準了一個華商交易!我大明貨物對他們來說那是多多益善!只要能去到那里和他們做過一次生意,取得了他們的信任,之後便可做長久買賣了。王五峰雖然有心壟斷平戶的買賣,但就因我舅舅已去過一次日本,摸到了門路,所以王五峰除非是撕破了臉皮中途攔截,否則便沒法阻止我舅舅和日本的大名、商人做生意了。也因此故,我舅舅才不大樂意帶你們去,因為只要讓你們去過一次,以後就用不著我們了。”

    令狐喜心中暗喜,問道︰“若是如此,那我們豈非沒機會合作了?”

    東門慶道︰“那也不是。若兩位肯幫我隱瞞這件事情不讓我舅舅知道,我願意獻上一計,使石壇寨的船只也能到達九州、開通商路!”

    令狐喜便問是何計謀,東門慶道︰“是什麼計策,我要當著寨主的面才說!而且要陳寨主保證不計較今日之事,並下令知情者不得泄露半句!”令狐喜和陳六對望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陳六道︰“那我就和四哥說說去。”

    東門慶又道︰“且慢,這件事情,對貴寨大有好處,對我們澎湖卻沒什麼好處!我若獻上此計,實有吃里扒外的嫌疑!所以……”

    令狐喜道︰“王兄弟,這間屋子里都是自己人,你有話盡管直說!”

    東門慶道︰“我還要陳寨主答應我一件事!”

    令狐喜問︰“什麼事情?”

    東門慶猶豫了好一會,才下定決心道︰“我要陳寨主答應,將來我舅舅百年之後,若我們澎湖內部起了糾紛,陳寨主要呼援我,助我做澎湖之主!”

    令狐喜一听笑道︰“我道是什麼事,原來是這個!王兄弟,若你真能幫石壇寨開拓通往日本的商路,那你便是我們至親至密的朋友!莫說助你成為澎湖之主,就是你要出兵南澳,我們也會派出船隊幫你搖旗吶喊!”

    東門慶听得喜上眉梢,卻又道︰“兩位雖是這麼說,只怕寨主未必會答應。”

    陳六哈哈大笑,道︰“放心,放心!只要王老弟你的計策確實行得通,以我對四哥的了解,此事他十有八九都會答應的!”
琉璃雪 發表於 2008-11-25 22:44
正文 第一零六章 空謀妙計
陳六令狐喜將東門慶引薦到陳四跟前,陳四一見到他便作色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我石壇寨里胡來!信不信我這就剝了你的皮拆了你的骨,將你丟到大海里喂鯊魚!”

    東門慶惶然望向陳六,陳六忙上前說好話,道︰“王兄弟這次確實是有些孟浪,不過當時我們都喝了酒,糊里糊涂的,還請四哥不要太責怪他。”

    陳四冷笑道︰“我倒也罷了,但等你五哥回來,你跟他說去!”

    陳六道︰“到時候還要請四哥幫忙勸勸。”

    陳四冷笑道︰“我為什麼幫忙要勸?”

    陳六便向東門慶使了個眼色,東門慶湊近了兩步,說道︰“若寨主能幫王四度過這一關,王四願幫寨主打通前往日本商道!”

    陳四听了這話不由得動容,道︰“你有辦法勸得你舅舅與我合作?”

    東門慶道︰“要我舅舅答應幫石壇寨打通日本商路,那可是難如登天!”

    陳四听了這話面現不悅,陳六道︰“四哥有所不知,這日本的情況,和我們中國有所不同。”跟著便將方才東門慶跟他說的那番宏論講了出來。又道︰“正因如此,林寨主才不大樂意與我們合作!因為只要讓我們去過了一次,以後就用不著他們,我們可以自己去了。”

    陳四听了有些失望,道︰“若是這樣,那要讓林寨主答應這件事怕是千難萬難了。”

    東門慶道︰“我舅舅老了,腦袋有些僵,雖然這是對澎湖、石壇兩利的事,但要他答應確實不易。不過王四有個主意,或能瞞過我舅舅的耳目,讓寨主的人順利到達日本。”

    陳四忙問︰“什麼主意?”

    東門慶道︰“眼下我們澎湖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前寨主李叔叔貿然對大陸用兵遇伏失敗,又被一場風浪打得七零八落,南澳上寨的家底敗掉了一大半!這次北上做生意,也是七拼八湊地才弄出了這一船貨物來,而且貨物的質地也都算不得上乘——總而言之一句話,我舅舅現在缺錢!所以若寨主能拿出一批貨物來貸給我舅舅,那就算要收他一兩倍的利息,他也勢必甘之如飴!”

    陳四听了不由得一呆,道︰“貸給你舅舅?”將貨物貸給海商生息,這倒是東海兩岸的勢家大戶常干的事,眼下石壇寨經濟環境正處于歷史上最好的時候,錢財貨物也還拿得出手,只是他的目的並不是為了一次兩次海外貿易所得的利息,而是為了能打通日本商路——簡言之,他對魚興趣不大,有興趣的乃是漁網!因此搖頭道︰“到日本做買賣的本錢貨物,我倒是早準備好了,不過若是直接交給你們營運生息,卻與我的本意不合。我現在要的是商路,不是這點利息!”

    東門慶問道︰“寨主準備的貨物,多不多?”

    陳四笑而不答,令狐喜嘿道︰“不多,不過你們那條船就算是空的,只怕也裝不下!”

    東門慶道︰“若是這樣,那寨主何妨再借出一條船與我舅舅,讓他連船帶貨開到日本去!”

    陳四聞言哈哈大笑道︰“你瘋了麼?以為我會听從你這等荒謬的主意!”

    陳六和令狐喜對望一眼,也覺得東門慶這個“主意”實在有夠爛,但東門慶卻絲毫不為陳四的大笑所動,反問道︰“寨主,我這個主意,有什麼可笑?”

    陳四笑道︰“我讓你們帶走整船貨物去……嘿嘿!我倒也不怕你們就這樣跑了,畢竟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而且想來你舅舅也還要點信譽,不至于就要貪了我這筆錢。不過這事說來說去,都是對你們澎湖有利!至于對我們石壇寨,卻不過是收點利息而已,我看不出還有什麼好處!我要的是商路!商路!”

    東門慶依然面不改色,繼續道︰“寨主,我們這次北上,帶的人可是剛剛好啊,並不曾多帶足以開動一艘大船的水手,所以若寨主肯答應借給我們船、貸給我們貨,連水手、伙計也都要石壇寨出。”

    陳四冷笑道︰“你是說,不但要我出船、出貨,還要我出人?哈哈,天下哪有這等……”忽然停住了冷笑,眉毛一動,道︰“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令狐喜腦袋也活,陳六還沒反應過來,他已道︰“確實有意思!”

    陳四便對東門慶道︰“說下去!”

    “下面就很簡單了。”東門慶道︰“這艘跟著我們去的船是石壇寨的,貨是石壇寨的,就連人也是石壇寨的。等到了日本,我私下里給跟過去的舶主引見日本的大名、商人,那這商路也便打開了,到時候只要將石壇寨的旗幟一掛,那船也好,貨也罷,就都變成石壇寨的了!我舅舅到時候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而寨主你想做的事情,不也就成了麼?”

    陳六恍然大悟,叫道︰“妙啊!果然是妙計!”

    東門慶道︰“不過這里面還有兩道難題!我舅舅是個精于算計的人,若這跟去的船從人到船都由石壇寨的人控制,他必定不能放心。所以我料到時候我舅舅提出來的條件,必是由他來掌控這條船,若寨主不肯,他就不會答應。這是第一道難題。”

    陳四問︰“那你說這道難題該怎麼解決?”

    東門慶面有難色,道︰“我一時還想不到什麼主意。反正要我舅舅答應這件事,他多半會要求不讓石壇寨的首腦人物上船,但要是石壇寨的幾位當家都不在,那到日本時誰去見九州的大名呢?”

    令狐喜眼珠一轉,問︰“屬下有個主意︰這條件,我們大可答應林寨主,但暗中卻設個隱形舶主。”

    東門慶奇道︰“什麼叫隱形舶主?”

    令狐喜道︰“寨主可以派出一位心腹,秘喻所有下屬不得泄露機密,開船時悄悄上船,在海上航行的事情,盡可交給林寨主打理,等到了日本,暗中見過了九州大名,這才現身,亮出身份,接掌船只!這便是隱形舶主了!”

    東門慶聞言拍掌道︰“好主意!好主意!”但隨即又現出難色來。

    陳四道︰“你剛才說有兩道難題,第二道是什麼?”

    “這第二個難題嘛……”東門慶嘆道︰“我若幫得寨主打通了日本商路,對石壇寨來說是大利,對我們澎湖卻……卻只怕沒那麼有利!我舅舅可不是省油的燈!這件事情要成,必須得是我來回奔走——就算到日本之前我們能瞞住他,事後他反復琢磨也必猜出這是我在搞鬼!那時他一個大怒,只怕……只怕我就難以在澎湖立足了!”

    陳四哈哈一笑,道︰“這個嘛,也不難!這樣吧,我會交代我派去的人,讓他們將那船貨物所得之利,分一半給你!有了這一船貨物,你是拿去獻給你舅舅戴罪立功也好,或者想自己另立門戶也行!總之只要助我辦成這件事,石壇寨絕對不會虧待你!”

    東門慶卻還是不太滿意的樣子,陳六上前,在陳四耳邊嘟嚕了一會,陳四一笑道︰“原來王兄弟是想我幫你成為澎湖之主!哈哈,那又有什麼不好出口的?沒問題!到時候只要你派人來傳一句話!我們石壇寨不但會傾寨而出,還會邀集各寨寨主前去為你吶喊助威,定要幫你坐上澎湖水寨寨主之位!”

    東門慶一听喜極而泣,哽咽道︰“若能如願,那以後澎湖寨定唯石壇寨馬首是瞻!”

    雙方分割完了利益,各感得意,當下陳四命再擺酒席,請東門慶入座,又讓人把歐陽艷艷取來,送到東門慶身邊,東門慶惶恐道︰“這……听說這是二當家的偏房,王四當時只是醉後胡鬧,現在整個人都清醒了,可就不敢胡來了。”

    陳四哈哈笑道︰“一個偏房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王兄弟幫得我這個大忙,別說只是我二弟的偏房,就算是要我的愛妾也大可拿去!”

    歐陽艷艷出身卑賤,自懂事開始便被賣來賣去,但她所遭遇的大多是士紳斯文之家,縱是交易也沒把話說得這麼露骨的!這時听了陳四的話忍不住全身發抖,但陳四等哪里去理會她?自顧與東門慶飲酒說話。

    眼見日已西斜,慶華祥那邊派了人來催,東門慶忙道︰“石壇寨真是好地方,樂得我都忘了時辰了!我得趕緊回去,免得舅舅起疑。”卻又望了望歐陽艷艷,故意露出不舍之意。

    陳四心道︰“這個少年也算有幾分計謀,可惜心地太野,大事臨頭還這樣貪圖美色,將來成不了大事!”便對他看輕了三分,口中笑道︰“王兄弟盡管先去,這女子我會替你存著,等你什麼時候有空來了再享用。”說著便命人先將歐陽艷艷送去水寨西所,對東門慶道︰“自今日起,這水寨西所就是王兄弟你的別苑!你什麼時候想來,就什麼時候來!”說著放聲大笑。

    東門慶也是一臉的喜色,便要告辭,忽又停住道︰“這隱形舶主的人選,還有派去日本做生意的人,請寨主早日選定,並預先知會我一聲,也好讓我配合。”

    他人雖走了,但最後這句話卻像留下了一串魔咒,讓陳六坐立不安,終于忍不住問︰“四哥,王四說的不錯!這派往日本的人選,你決定了沒有?”他問的是“決定了沒有”,但滿臉的殷切,分明是在說︰“你就指派我吧!”

    陳四看了他這個弟弟一眼,心道︰“說起來這件大事多虧了老六牽線,若不派他去,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不過他處事不夠沉穩狠辣,只怕到了日本那邊不是小尾老的對手!”心里實想派陳五去,但陳五卻不在身邊,心中暗暗後悔︰“早知道老天會送這條門路來,就不讓老五去雙嶼了!”

    令狐喜見他沒即時答應陳六,心道︰“看來寨主還是不太信任三當家!這事懸了!若這件大功被二當家截去,那之前我們種種辛苦就都變成為人做嫁衣!”便盼陳五在外耽擱,不要回來才好!

    不想他才一動這念頭,便听屬下來報,說二當家在雙嶼事情不順,已經打算回航,先行船只已經進入港口,首領崔光南正在外面候見。陳四聞言大喜,忙命讓崔光南進來,令狐喜見這形勢憂色暗藏,而陳六則整個人呆住了,抿著嘴唇,臉上清清楚楚地寫著兩個字︰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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