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逐鹿1900 作者:仙人掌 (連載中)

otto544 2008-10-15 22:13:27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6 20381
內容簡介】

  火炮,戰爭之神!
  土倫戰役成就了法國炮兵上尉拿破侖,在火炮的幫助下,拿破侖完美演繹了法蘭西不可一世的霸者之氣!從此,人類歷史的命運便不斷在炮火中顫抖!
  那么,公元1900年六月的天津保衛戰是否也會成就穿越時空的炮兵少尉呢!?
  絢麗的炮戰就此拉開帷幕!
  老舊的武器在新軍事理念下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八國聯軍的腳步因此而停滯不前,貪婪瘋狂的殖民者因此而膽戰心驚,愚昧自私的統治者因此而驚慌失措。
  中華民族悲壯的歷史就此發生逆轉!中華民族在隆隆炮聲中走向變革自新之路,重新煥發出昔日泱泱大國的王者之風!
  開炮!讓懦夫在勇士的咆哮聲中滾開!
  開炮!讓真理在大炮的射程內說話!
  開炮!讓絢麗的炮光帶來強者的快感!
  開炮!讓大炮怒吼出中華民族傲視世界的最強音!
第一卷 劇變 001 【爬出尸堆】
  

    几乎是從全身每個細胞涌來的疼痛讓李燾不得不從昏迷中醒來,可他不敢睜開眼睛,頭腦中那道強烈無比的白光和“喀喇喇”的巨響清晰無比,仿佛只要他一睜開眼就能看到那足以讓人瞬間失明的強光一般,由此他寧愿閉上眼睛,用耳朵去感知身邊的世界。

    近處,不時響起斷斷續續的“噼啪”聲,有清脆一些的,也有顯得喑啞模糊的,總之這些個聲音仿佛一直不曾停歇過。遠處,有隱隱的轟鳴聲傳來,閉著眼睛的人利用其他感官的效率似乎確實要高一些,李燾能夠感受到几乎與轟鳴聲同時到達的震動。

    “什么聲音?鞭炮聲?不,是槍聲、炮聲!軍演還在繼續?”

    一連串的問題迅速主宰了李燾剛剛清醒的大腦,卻一股腦地堵在那里得不到回答,最后,他又想起令他失去知覺,失去與戰友們聯系的那道白光和那聲巨響。顯然,在演習區遭遇的雷雨天氣帶來的球形閃電制造了所有的麻煩,令排長同志無法搞清楚目前的狀況。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李燾少尉還活著!

    又一陣地皮的顫抖和轟鳴聲傳來,催促著李燾睜開眼睛,也讓全身的痛感似乎加劇了,頭腦也因此更清醒了一些。

    天高云淡,皎月高懸。這是第一眼就能毫無遮蔽看到的景象。因為李燾的頭頂上根本就沒有任何遮蔽,可以跟星空夜幕親密接觸。

    目光所及,觸目驚心。黑沉沉的大地被殘垣斷壁間的無數個或大或小的燃燒點映照著,令少尉能看清周圍的狀況,這是一幅遭遇攻擊后的倒霉透頂的圖畫。几個黑糊糊類似于人的物事東倒西歪地躺著,一根承擔屋頂重量的木柱歪歪斜斜的燃燒著,放出刺鼻的焦臭味和……

    不對!

    李燾一個激靈,生生連續打了几個寒戰。

    血腥味和蛋白質燃燒時特有的臭味在黑夜的微風中扑鼻而來!更揪心的是躺在地上的几個人!

    李燾猛地跳起來,接著,在搖搖晃晃試圖站穩未遂的情況下,又軟軟地轟然倒地,一陣震動再次令大腦模糊起來,讓呼吸几乎停頓,也讓一個物事從腦后摔倒眼前。這東西明顯不屬于李燾,因為他在第一時間的意識中就覺得,這是一根連農村大姑娘都少有留蓄的長發辮子。

    下意識中,李燾費力地抬手拉了拉辮子,想找到它的主人,顯然“她”就在自己身邊,可怎么一直沒看到呢?

    頭皮一陣發緊,接著,一股比身體的痛感輕百倍卻也能清楚感知的疼痛在頭皮發緊處作祟。下意識的“不信邪”讓李燾使勁地拉了拉那辮子,這次,疼痛加劇了,令他不禁發出喑啞的“哎喲”聲,這聲音証實了一個問題:大姑娘的辮子跟李燾的頭皮緊緊相連。

    少尉的心臟不爭氣地一陣猛跳,頭腦卻是空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帶來那種心慌氣短的無助感令一向有主張的少尉悚然心驚,冷汗直冒。

    部隊雖然是緊急開拔到演習區遂行對抗演練任務,可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被部隊首長一一提醒過,包括可能遭遇藍軍突擊隊、被“敵方”電子干擾從而失去電訊聯系等等……可是,22歲的李燾少尉確信,首長沒有提到過自己目前遭遇的境況。

    不知道心里發慌了多久,也就是毫無頭緒地胡思亂想了多久,當然也是從剛才的劇烈動作帶來的暈眩中喘息了多久?李燾振作精神扶著身邊的斷壁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穩定了身體后,視界隨著頭部位置的升高擴大了不少。

    “嘶……”

    李燾倒吸了一口涼氣,在火光和刺鼻的煙霧中,他總算看清楚了周圍的一切。

    腳下,一支看上去就是老古董的步槍靜靜地躺著,跨出軍校不過一年時間的李燾少尉能夠認出,那是存在于書本上的毛瑟1871式單打一(單發步槍)而不是自己的95突。就在身邊不過几米處,一個身穿有些發白的藍褂子的身體一動不動躺在地上,身下的鮮血已然開始凝固,在火光中呈現出黑色的痕跡。更遠一點的地方,更多的、在黑夜中難以數清楚的尸體用不同的姿態表達著相同的意思:戰爭、流血、死亡!

    一個莫名其妙的時代!一個本來遠離當事人李燾的時代!這,不是拍電影吧?

    聞著令人不禁作嘔的血腥味,李燾的頭腦竄出一個念頭,自己目前身處晚清!這從武器、從頭上的辮子、從旁邊的尸體、從殘垣斷壁的特有形態中可以斷定。

    可惡的球狀閃電啊!玩笑,不是這么開滴!

    就是這些了,這一點點被証實的真相讓無力感和暈眩感再次主宰了李燾的身體,他又軟塌塌地順著身后的牆壁倒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帶著煙味的空氣。

    “啪”的一聲,這次不是鞭炮聲,而是實實在在的槍聲!接著,又是“啪”的一聲,再接著,雜沓的腳步聲伴隨著嘰里呱啦的呵斥聲由遠而近。

    英語!

    說話的人就算帶著抱怨的情緒,還是發出了讓李燾能夠聽懂的聲音。確實是英語,比自己更熟練、更純正的英語!李燾少尉在中學、在軍校以及在曾經身處的任何地方,都沒聽過現在這樣純正的英語。至少有一點可以明確,少尉同志這輩子只遠遠地看到過几個外國人,交談的機會?欠奉!

    戰爭!外國人!敵人!

    本能地,李燾挪動了一下依然傳來鑽心劇痛的身體,讓身體擺成腦海中留存的戰爭影片中尸體的模樣。其實就在去年剛分到部隊時,李燾就跟戰友們當過一次“尸體”,當然,是部隊應電影攝制的需要。

    “抱歉,兄弟。”李燾暗自道歉,拉過一個已然全身冰涼的尸體壓在自己身上,屏住呼吸、壓制心跳、專心放大感官的知覺,這些動作其實同時在加強李燾求生的意念,讓他的身體從受傷的麻木中快速地復蘇,也讓他看清了壓在自己身上這位兄弟的遺容。

    被硝煙熏黑的臉上血跡斑斑,嘴角流出的血液已經凝固,冰涼的身體壓在李燾身上顯得格外沉重,一雙沒有神采的眼睛借著有些倒豎的眉頭傾訴著心中的怒火和無奈……也許,落后軍隊的戰士總是這樣的吧?

    瞇縫的眼睛和依然靈敏的耳朵傳來訊息,說英語的家伙和几個黑影在搜索這個地區,低聲的交談聲,鞋子踩在泥磚青瓦上的脆響,有些緊張的粗重呼吸……這些,沒有逃過李燾的感知,也引來李燾一陣陣的緊張。

    莫名其妙被閃電轟到這里,莫名其妙地拖個辮子,再莫名其妙被這些洋鬼子給補一槍,那太不划算!因此,少尉同志無視了身邊的毛瑟1871,鬼才知道槍里是否待著一發子彈!?李燾卻知道,一發子彈只能消滅一個敵人。此時,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本能的選擇,繼續裝尸體吧!

    鬼子重重地嘀咕了一聲,接著提高音量喊了一句,然后,几個黑影慢慢走遠了。李燾能聽懂,那家伙小聲說:“都死了,該死的黃豬。”大聲喊的卻是:“我們摧毀了敵人!”

    看著敵人走遠,李燾無奈地躺在地上苦笑著搖搖頭。沒有比眼下的現實更清楚的東西了——自己,李燾少尉,參加演習不過兩天,就身臨其境地應驗了首長的話——“演習就是戰斗,我們必須團結一致打贏這場艱苦的戰斗!”

    想想看,本人可是真刀真槍地上了戰場裝了尸體,不是拍電影,不是做夢,一切都是現實!想想看啊,盡管不知道身處的具體年代,可是晚清中國正遭到英國人的侵略是確信無疑的;盡管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准確身份,可是身邊的毛瑟1871和几具也是“戰友”的尸體卻証明了,李燾少尉還是軍人!

    這些念頭讓李燾本來就比較虛弱,也比較容易短路的腦瓜子再次空白起來。不知不覺地,他的手碰到那杆老古董般的單打一,本能地就象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抱在懷里。

    冰冷的鋼鐵帶來一種堅實的感覺,隱隱傳遞著一種似乎是子彈出膛時的能量。李燾的身體在流血,卻有更多尚在體內流淌的血液因為鋼槍在手沸騰起來,燃燒起來。似乎,戰士手中有了鋼槍,這個世界就沒有能夠壓倒他的事物!

    頭腦熱烈地運轉著,無數個念頭升起又落下,最后自動過濾成一個念頭:爬出廢墟,找到同胞,管他娘的是啥時代都要跟侵略者干到底!記得几年前懷著激動、擔憂又惴惴不安的心情看著手里的軍校錄取通知書時,也曾經作過萬一爆發戰爭的思想准備。如今身處此地,無非是中國那段遭罪的歷史重演一次,老子李燾要死得像像樣樣,不,是死得轟轟烈烈!死得象個真正的軍人!

    力量,更多來源于意志!

    破爛的藍布褂子更破爛了,感覺稍微干淨一些的布都被撕成條扎在呲牙咧嘴抽涼氣的李燾身上;單打一“嘩啦”一聲被拉開槍膛,裝進了一發子彈,更多的子彈在附近的清軍戰士身上找到,裝進帆布的子彈帶里。

    遠處又是一陣劇烈的爆炸,天邊也因為爆炸的火光而變得暗紅,很難分辨出究竟是中國軍隊還是英國軍隊的大炮在響。

    李燾跌跌撞撞扶著單打一走了一陣,又無力地倒下,摸索著爬,爬過青石台階,爬過正在燃燒的大圓木柱子,爬過已經沒有門扇卻保留著高門檻的大門。一塊匾額在大門口懸吊著,晃晃悠悠的搖搖欲墜。借著火光,李燾看清楚了那匾額上的字:天津武備學堂,李鴻章。

    “啊……”

    他及時地捂住自己的嘴,免得發出更大的聲音來。可激動的心情卻無法被那只骯臟的、帶著半凝固血液的手捂住。在軍校學習時,曾經有位老師簡單介紹過中國軍事發展史和近現代中國軍事教育,眼前的“天津武備學堂”,正是中國軍事從蒙昧落后的冷兵器時代走向近代化的第一步!歷史黑紙白字地記錄著:天津武備學堂毀于一九零零年六月十七日,毀于侵略中國的八國聯軍之手。歷史還記下了沉重的一筆:六十多名武備學堂學生,依托學堂的建筑抵擋數百英、德軍隊達十六小時之久,卻因為軍火庫被擊中爆炸而全體壯烈犧牲!

    李燾掙扎著站了起來,渾然沒有覺得自己身穿破爛的藍布褂子、拖著可笑的大辮子有什么不妥,杵著鋼槍站直了身體,恭恭敬敬地對著那歪斜的匾額行了一個舉手禮。這是一個后代軍人對拓路前輩表達敬意,是一個生者向先烈表達敬意!

    很清楚了:這里是天津而不是四川,現在是公元一九零零年而不是二零零八年,自己、李燾,還是李燾嗎?在此時此地,自己這身行頭代表著什么樣的身份?頂著一個什么名字?無從知曉!唯一肯定的是——思想還是陸軍少尉李燾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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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13
第一卷 劇變 002 【紅燈高照】
  

    勉力的敬禮和激烈的思維讓李燾感覺心頭一陣發慌,第三次軟軟地倒下,這一次倒下后并沒有保持知覺,而是不甘心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吱吱呀呀”的聲音隨著身體有規律的上下起伏在耳邊嘈吵著,夾雜著沉悶的轟隆聲,而脊背被一個硬硬的東西硌得生疼,李燾不得不又從迷亂的夢境中醒來。他還沒來得及睜眼就感覺出自己是在草制的擔架上,就感覺出身邊有好几個人在呼哧呼哧地邊喘氣邊快步行走。很顯然,就是這些人在抬著自己。

    睜眼一看,天還是黑沉沉的,只是爆炸的閃光顯然近了許多,整個城市被爆炸和火光所包圍。

    “快走,快走。”有人小聲地催促著,比較尖細的聲線証明,說話的是個女性,是同胞。

    “累了,這兄弟好沉。”擔架前面的人發出了些微的抱怨,令李燾不得不看向她的背影,當然,前面的人也是女性,只是黑夜中只能看到背影而已。

    擔架動了一下,是向上而不是向下,旁邊有人搭了手,抬起李燾腰部附近的一根擔架橫梁。沒有人注意李燾已經醒了,黑夜里、不時有流彈飛過的黑夜里,几位“大膽”的女性顯然不會注意這些。

    擔架加快了速度,沿著破爛不堪的街道向不知什么方向而去。

    李燾很想站起來叫停几位可敬的鄉親。畢竟,自己這個身體的傷勢其實并不太嚴重,草草包扎的過程中審視過一遍,不過是皮肉傷加上失血與脫力而已,如果有干淨的繃帶和消炎粉,加上足夠的休息與營養,想必几天就可以恢復。看几位鄉親著緊的模樣,是被自己身上的血跡和破爛的衣服蒙蔽了吧?

    一個手腳齊全的大男人讓几個舊時代的婦女抬著走,顛簸中,李燾的臉挂不住了,正要說話,卻聽左邊抬著擔架橫梁的女人低聲哼著象順口溜一般的歌謠。

    “先有朱紅燈,后有紅燈照。燒了西洋樓,蓋上吳云廟。先殺洋鬼子,后打天主教。大清國,真熱鬧。先有神和拳,后有紅燈照。拉它的線杆,掀它的鐵道。把洋鬼子趕到關外去,保護大清朝。紅燈照,穿得俏,紅褲子紅鞋大紅襖。殺了洋毛子,滅了天主教,拆了洋樓扒鐵道,電線杆子全燒掉。練了紅燈照,鬼子見了嚇一跳……”

    義和團?!

    聽得清楚明白的李燾差點喊了起來,20多歲的年輕男人并不是特別沉得住氣。還好他記得自己對這個世界尚不了解,此時應該保持的狀態是聽、是記、是適應、而不是莽莽撞撞地行事。

    就目前而言,正是了解義和團、紅燈照的機會嘛。但是她們那種有紅燈、紅衣、紅褲就能打敗洋鬼子的思想,令李燾自覺不敢苟同又抱著深深的同情。封建王朝的愚民政策和國民教育的缺失,造就了如義和團這樣的悲劇,無數人帶著辟邪的符紙毫無戰朮可言地沖向八國聯軍的槍林彈雨,悲哀啊!

    “別哼了,快走,曹(福田)老師還在老龍頭(火車站,相當于現在的天津站)打鬼子呢!”聲音來自李燾的腦后,話音剛落,擔架反倒停了下來,后面的人又急道:“三妮子,瞧瞧他怎么恁久都沒動靜?莫要……”

    擔架被小心地擱放到地上,旁邊那個哼歌叫三妮子的湊近了李燾,粗重的喘息帶出的氣流甚至沖刷著裝睡者的臉。

    這眼睛是睜開還是不睜開?睜開,一個大男人被几個女人抬了這么久,面子上挂不住。不睜開,意味著自己還要被人家抬著不知道走多遠的路,這倒是其次,人家還擔心著自己的傷情呢!真的說不過去啊……

    悠悠地,似乎是剛剛醒轉過來的樣子,李燾出了口長氣,接著像模像樣地用明顯很虛弱的聲音驚訝道:“這,這……這是哪里?”其實就在他說話的同時,他已經依稀看清楚了眼前的女人,因為黑夜的關系,意圖查看李燾狀態的女人距離他實在太近,連包裹著頭發的頭巾也被辨別出是紅色。

    “天津啊。”那女人順口就回答上來,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語氣被粗重的喘息帶得有些變形了,這樣回答與英國、德國洋鬼子血戰一天的大兄弟,實在不夠禮貌,忙又調整了呼吸,將聲音放得很輕柔地道:“大哥,我們就在城外賈家沽東局子附近,乾字號壇口的王老師和曹老師會帶著團民來哩。”

    “三妮子,少惹大兄弟說話兒。”后面的人有些責備的意味,此時,李燾才聽出她有些山東口音。

    叫三妮子的頓了頓,輕輕嗯了一聲。

    突然,一發炮彈在小小的街口爆炸開來,氣流夾雜著磚石彈片四下橫飛,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几乎就在同時,那叫三妮子的快速地、一聲不響地趴在李燾的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掩護平躺在地的男人。

    一陣難以避免的尖叫在這個小小的擔架隊伍中響起,女人畢竟大多數膽子比較小,炮彈落得這么近,她們沒有嚇哭、沒有四下亂跑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也許此時,她們忘記了自己的紅燈照能夠“辟邪避彈”了。

    李燾感覺到年輕女性身體具有的質感,畢竟六月天里人們穿著并不厚重,哦,應該說是比較輕薄。盡管身處戰火連天的天津郊區,在剎那間總會有一些不好的念頭升騰起來,可這樣的本能的念頭,很快就被三妮子“本能”的掩護戰士的舉動沖刷得無影無蹤。

    三妮子沒有在李燾身上趴多久,很快就起身,邊下意識地看著四周的情況邊整理了一下,急切道:“大姑,大姑,這里會不會有鬼子?”

    說起鬼子就來鬼子,沒等被稱為大姑的女人開口,距離大約百多米的街口處的熊熊火光就映照出一群黑影。

    “是老毛子,快走!”大姑楞了楞,邊抬擔架邊招呼几個年輕一些的女人,接著,就念念有詞地低聲說著什么。她的聲音里明顯有些慌亂的波動。誰都不愿意落進跟野人差不多的老毛子手里,這些羅剎鬼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據說在海蘭泡、在江東六十四屯、在璦琿、在旅順……這些沒人性的東西連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都不放過,特別是女人,年輕的和尚且年輕的女人。

    擔架上躺著的李燾心里一陣燥熱,這是什么事兒啊!?堂堂的少尉軍人在此時不能保護同胞,倒要這些柔弱的女人保護自己?!男人啊,這男人的臉往哪擱?

    毛瑟1871就在身側,子彈帶就在擱腳處。陌生的武器,熟悉的鋼鐵質感讓李燾瞬間似乎有了力量。一骨碌地側身,他操著槍從擔架上翻到在地,順手拿起子彈帶繞在肩上,在那“大姑”一陣“死三妮子,你咋抬的?”的喝罵聲中,迅速爬起來低沉地喊了聲:“你們走,我掩護。”

    几個女人楞了,似乎不相信剛才還躺著不能動彈的男人此時如此的敏捷。

    “快走,你們不走,我咋跟鬼子打?”李燾可不想拖著几個女人跟老毛子蘑菇,就算他是二十一世紀的軍人,也不敢拿杆破槍就忘乎所以,小看了一九零零年的老毛子。畢竟,李燾少尉目前不能指揮排里的戰士,也沒有先進的自動火器。

    大姑看著李燾邊喊邊跑向街邊屋檐下的一個石獅子,咬咬牙道:“我們,我們,你……”

    “去報告首長,這里出現敵情!”李燾藏身于石獅子后,一邊檢查武器彈藥做著戰斗准備,一邊隨口給几個女人找著離開此地的理由。至于,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斗這樣的事實,在突發情況和男人的面子因素干擾下,并沒有被他察覺。

    “首長?誰?大兄弟,你說清楚啊!”

    大姑被三妮子拉著,邊向來敵的反方向跑,邊大聲問著。

    李燾突然有種想笑的沖動,這兒哪里有什么首長啊?壓抑下笑意,他板著喉嚨道:“就是你們的頭頭,頭頭,知道不?”

    那大姑停下腳步,似乎是想了想后才喊:“大兄弟,你咋稱呼呢?”

    “李燾!”

    喊話聲能被大姑她們聽到,自然也能落進越來越接近的老毛子兵耳朵里。一陣“噼里啪啦”的槍聲響起,石獅子被打得石屑亂飛,火花四濺,子彈帶著“嗖嗖”的破風聲掠過李燾身邊。

    回頭一看,女人們的身影已經快速消失在黑夜中,顯然,她們熟悉這個城市。李燾略微安心了,卻馬上萌動起另外的不安來——戰斗開始了,這是真正的戰斗,不是打靶,也不是演習!
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37
第一卷 劇變 003 【孤膽英豪】
  

    密集隊形的排槍進攻,似乎是這個時代各國軍隊的標准戰朮,在速射炮和機關槍尚且沒有普遍裝備軍隊的時候,火力密度完全依靠密集的隊形來保障。這一點,在李燾看向俄軍的第一眼后就判斷出來,這一點,既給他的安全帶來嚴重的威脅,也給他孤軍作戰拖住敵人帶來契機!

    “呸!”

    李燾看著越來越近的土黃色身影(沙俄軍隊制服顏色)啐了一口唾沫,似乎這樣能夠殺死几名敵人一般。實際上在几個女人脫離險地之后,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頭腦發熱之后身處的境地——如果不投降,就只能孤軍作戰!吐口水,無非是增強自己戰斗的決心,表示對敵人的蔑視罷了。

    象找依靠般,他抬手摸了摸斜挎在肩的子彈帶,倉促的彈藥收集工作成效卻不錯,大約七十多發11毫米圓頭子彈(此時,子彈還是圓頭而非尖頭)躺在帆布彈袋中。

    瞬間,一首熟悉的歌曲突然滑稽地冒了出來。

    “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敵軍越近壓力越大,李燾反而咧嘴笑了笑。他知道,要一發子彈擊斃一名敵軍是不現實的,敵人不是靶子,就算是靶子,可這黑沉沉的夜間也阻礙了李燾發揮射擊技朮,況且,手中的槍究竟如何?威力、精度、射速?這些李燾還沒有概念。對于這場戰斗來說,真正是新手新槍呢!

    老毛子們又一輪排槍打來,這次准頭好了許多,密集的子彈更多地集中到石獅子身上招呼著,將李燾壓得抬不起頭來。還沒等他有反應,俄軍的排槍再次響起。

    彈倉式步槍!

    俄軍短促的火力反應時間証明了一個問題,他們手中的步槍不是打一發子彈裝一發的單打一,而是能裝多發子彈的彈倉式步槍!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一波波地向李燾發射子彈。一九零零年,俄軍裝備的……只會是1891年莫辛式7.62毫米彈倉式步槍。這槍,在這個年代屬于相當先進的武器,其作戰效能比之毛瑟1898也差不了多少。

    別怕,冷靜!

    暗自囑咐著自己的同時,李燾猛地團身抱槍,縮著頭用肩膀猛撞旁邊街鋪的木板,幸運的是那木板實在不那么堅固,在他一撞之下轟然倒塌几塊。李燾順勢滾進了房內,在俄軍排槍第四次響起時,他站起來閃身進了里屋。

    屋外,火光搖曳著映出外面的些許景象;屋內,卻是黑沉沉的一片,可以說在猛然間是伸手不見五指。一明一暗,李燾的劣勢被短時間沖銷了一些。不過,木質的房屋經不得密集火力的攻擊,這間沒有主人的鋪子也只是暫時的殺敵陣地而已。

    俄軍大呼小叫著圍住鋪門,一時摸不准里面的情況,也就不敢貿然進屋。李燾乘機看了看這里屋,后面一扇木窗露出一道縫隙,透出外面暗淡的天光,顯然翻窗出去能夠脫離這易燃的木屋。他又掃視了一下屋內,搬來椅子和棉被,在門口構筑了一個簡單卻相對安全的射擊陣地。

    一切匆忙就緒,外面的火光就映出一個倒霉蛋的身影,這家伙鬼頭鬼腦地縮著身子端著步槍,小心地試探著摸進破爛的鋪門,朝黑暗而寂靜的里屋走來。

    毫不猶豫地,李燾果斷瞄准擊發,敵明我暗和不到十米的距離令射擊的准確性得到保障,“啪”的一聲脆響,槍口噴吐出橘黃的亮光,那老毛子兵被子彈的動能帶出几米遠,哼都不哼向后栽倒,恰好倒在鋪門處。

    拉栓,退殼,裝子彈,推上膛。

    “為了海蘭泡!”

    李燾在動作的同時,小聲念叨了一句。中華民族的歷史太沉重了,驟然來到這個時代的他隨便就能找到激發斗志的理由。這一聲念叨過后,本來虛弱卻經過擔架上的休息略微恢復,又被剛才一連串的戰朮動作消耗了的體力似乎充沛了不少。更重要的是,剛剛涌起的殺人后的負罪感、惡心感還有身體些微的顫抖統統隨著“為了海蘭泡”而消失。

    “啪啪”的槍聲密集地響起,俄軍胡亂地對著這間臨街的木質商鋪開槍。子彈在屋里“啾啾”亂竄,卻沒傷得李燾分毫,反倒讓他體會到侵略者遭遇抵抗時的惶急心態。

    屋外一個聲音彈著舌頭(俄語發音的特點就是彈舌音)大聲喊著什么,接著,屋外的光線驟然增強,無數道橙色的光芒透過木鋪板的縫隙投射進來。

    老毛子要燒房子!李燾頓時意識到危機,他后退几步轉身推開木窗,外面居然是一片毫無遮蔽的空地,遠處才有一道黑黑的粗線,顯然是一道高牆。空地,制造了一段大約一百五十米的距離,李燾需要越過這一百五十米才能到達高牆下,想辦法翻牆過去,再圖后計。待在商鋪里,只會成為一具焦糊糊的尸體。

    “啪”,他向街面方向開了一槍,當然,這槍跟老毛子們几乎一樣沒有目標,也談不上准頭,目的是告訴老毛子:老子還在里面,你們敢來就吃槍子兒!

    槍聲引來外面又一陣慌亂,屋頂的青瓦卻傳來“咔咔”几聲響,一片被砸裂的青瓦露出縫隙,火油就順著縫隙帶著火苗滴落下來。接著,木鋪板裂口處丟進了更多的火把,還有不少的碎木頭之類的東西同時扔了進來。老毛子們在放火的同時還不忘放槍,“啪啪”的槍聲雜亂地響起,試圖壓制住屋里人的反扑。也許直到此時,這些蠢笨的東西還沒看清,屋里其實只有一名敵手。

    屋里,李燾看了看滴落下來的火苗,靈機一動搬了些木制家具過去,又把棉被之類的東西移到旁邊。既然要放火就放大一點,火大,敵人才不能立即進屋占據對屋后空地的有利射擊位置,那樣一來,自己后撤的安全性就大為提高。只是,這房子以及隔壁鄰居們就要遭殃了,阿彌陀佛。

    木質的、棉質的一應物事經不得火焰的誘惑,紛紛加入到燃燒的行列中來。熊熊的大火在李燾身后沖天而起,“同胞群眾”的財產損失引來李燾一陣愧疚,很快就被快速奔跑時的無力和身體的疼痛所淹沒。

    他安然通過一百五十米的距離。老毛子興許都是易燃易爆的東西,不敢輕身進入火海,也就不能對李燾形成威脅。

    牆,高牆,大約兩米半的高牆。

    李燾下意識地看看四周,似乎是希望附近有個戰友,那樣的話,兩個人可以按照平時訓練的攀越方法,輕易地協同過牆。可現在,李燾失望地發現自己還是單身一人,而且體力不夠加上外傷,還帶著長長的、有些礙事的老古董武器,翻越高牆顯然不太可能喲!

    后悔啊,早知道出屋時帶個凳子之類的東西。可放火時卻唯恐可燃物不夠,唯恐火勢不大。沒辦法,繞!看看能不能繞過去?

    剛打定主意開步向東走,東面就傳來激烈的槍聲,那里有戰斗發生。李燾想了想,打消了與同胞會合的念頭,轉身沿著牆腳向西。他有些擔心,擔心自己萬一碰上認識這個身體的人,到時候該如何解說自己的一切?與其尷尬地面對可能的“熟人”,不如找個地方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走,真應該好好考慮一下啊!

    向西走了不久,“轟隆隆”炮聲就在前方不遠處炸響,爆炸的火光讓李燾看清楚眼前的境況,一大片黃乎乎的人影正向高牆方向發起進攻。

    一聯系自己遭遇的那股子俄軍,想起身后東邊的槍聲,再看看眼前,一個結論出來了:高牆內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此時正遭到數量不詳的敵人合圍。高牆內再不是安全的地方了,更不是安靜地想想以后怎么辦的地方。戰斗,無處不在,戰士,何去何從?

    “李燾啊李燾,現在還想什么安全?!”李燾自顧自地搖搖頭自責道:“和平年代,沒了!”

    確實,在和平年代成長起來的軍人始終無法真切地體會戰爭,腦子里始終存在“安全”這樣的字眼,可是現在,安全不是一名軍人應該去想的問題!

    快速地衡量了一下自己的體力狀態,李燾向西快走几步,又小跑起來,接著就提槍大步跑向槍炮聲最綿密的方向。

    “轟轟”的爆炸聲夾雜著劇烈的槍聲越來越近,從炸點來判斷,俄軍的炮擊組織得很差,大多數炮彈落到無關緊要的地方,遠處圍牆的缺口(這偌大院子的大門)處反而沒有挨什么炮彈,火光閃耀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缺口處步槍射擊的閃光。這樣看來,還有清軍戰士在頑強抵抗俄軍的攻擊。

    “忽忽”的尖嘯從遠處掠來,李燾下意識地一個前扑趴在地上,同時用左臂掩住頭部。

    “轟”!

    距離他不到二十米處的高牆被炮彈炸開一個豁口,彈片“霍霍”地飛過李燾沒入夜色。

    “呸!”李燾第二次吐口水了,這次,是吐出嘴里的泥沙,也讓嗡嗡作響的耳朵恢復了一些聽覺。

    單人難以逾越的高牆現在缺了口,這樣一來,李燾可以避開遠處戰事激烈的地方進入高牆以內看個究竟。剛剛還自責太顧及自身安全的他,此時見有路可走,還是本能地選擇了就近進入那大院子再作打算。長期形成的一些思維習慣,并不能輕易被改變。

    這是一個很大的地方,高牆圍住了不知道多少畝的土地,黑夜中一些建筑物把夜空靠近地平線的地方割裂了不少,形成一個個在爆炸火光中或明或暗的剪影。

    也許,這里就是那個三妮子說的“東局子”了,聽這名字看這場面似乎是個政府機關所在地,難怪老毛子要進攻此地了。

    一路小跑,李燾沒有看到其他人,興許此地的守軍都在大門附近抵抗敵人呢。當他撞開一扇蒙著鐵皮的木門時,愣住了。

    一排排機器和明顯是半成品的槍支以及零件!這些東西都在門窗外的閃光映射下投入眼帘。

    兵工廠!“東局子”原來是兵工廠!對一九零零年的中國來說,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是珍貴的;對一個沒有國防的國家來說,能夠生產武器的地方肯定是重地中的重地;對試圖打敗中國這個老大帝國的八國聯軍來說,此地是首先要拿下來的,是不計代價也要攻取的要地!

    “安全?安全個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李燾啊李燾,在几個不認識的女人面前,你可以繃起男人的面子、軍人的氣度。為啥此時,真正到了關鍵的時候你就東想西想的了?”

    自責的同時,一個念頭閃電般掠過李燾的腦海,化成一個人的怒吼。

    “老子是現代軍人,老子比這個時代領先了一百多年!難道,一個閃電帶給自己的只有記憶嗎?抗震救災與現在的抗敵救國,本質上有何區別?興許,老子的到來,這個世界會發生些許改變也說不一定吶!”

    提著槍向槍聲激烈處走了几步,李燾又停下腳步。依靠手里的單打一對付優勢的敵人顯然不行!他走出這個類似“車間”的地方,大略看看這里的建筑布局,向后面快步走去。很簡單一個念頭支持著他的行為——找炮、找炸藥、沒炮也要有炸藥包!

    東局子兵工廠沒有仿制大炮的能力,只能小批量地仿造德國的毛瑟1871和奧地利的曼利夏(西局子才是造炮的所在)。因此,轉悠了一圈的李燾“失望地”在一個明顯是彈藥車間的大屋子里,用巴里斯特火藥(一種猛炸藥)、進口帆布和一些藥線扎制成三個大約五公斤重的原始炸藥包。

    “磷,黃磷!”

    存著“讓藥線能夠一拉即燃”念頭的他最后幸運地在一個小屋子里的桌子上找到一盒洋火。想想也是,兵工廠的彈藥車間里怎么能存放沒有處理過的黃磷呢?這東西一遇空氣就發生燃燒反應,車間里那么多火藥……

    外面的槍聲更猛烈了,還夾雜著吶喊聲。細細一聽,是中國軍隊在遠處吶喊。這樣一來形勢明了得很,東局子里是中國軍隊包括一個身份不明不白的李燾,外面是俄軍在進攻東局子,俄軍外面是中國援軍在試圖增援東局子守軍。

    一手提槍一手拎著炸藥包,李燾還是跑向自己進院子的那個缺口。能夠悄悄地繞到進攻大門的俄軍側面發動“爆炸式”攻擊,嘿嘿,興許對這場戰斗的形勢有利。

    “啪”的一聲槍響,子彈從李燾頭皮上飛過。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又是“啪啪”的連續射擊聲,接著就是老毛子的鬼叫。一群俄軍發現了缺口,正在蜂擁而上。

    來不及了,只能就地抵抗。

    李燾立即趴下,左右一看,左側有個木板條制成的箱子,看起來是空的,卻也能抵擋一點子彈的能量。一個翻身滾過去,快速地操槍對著院牆缺口處擊發。

    趁著敵人遭遇還擊時本能地尋求掩護的時機,李燾划了洋火點燃一根藥線,正待投出去,才發現自己距離敵人大約五十米。這距離就算是投擲手榴彈都不行,何況是松垮垮大體積的炸藥包呢!藥線在“嘶嘶”的燃燒聲中快速縮短,不投出去,很快就會在手中炸響!

    沒辦法了,沖!

    李燾一狠心,丟下槍和其他藥包,抓起點燃藥線的那五公斤炸藥包,貓腰向敵群沖去。

    黑暗中,俄軍發現了李燾的動作,慌亂地放槍阻擊。不過,受限的視界和慌張的心態嚴重影響了射擊准頭,子彈只是拉著暗紅的彈道在李燾身邊飛舞。

    二十米!我丟!

    “為了黑龍江!”

    炸藥包脫手而出的同時,李燾順勢扑倒在地,雙手抱頭,雙臂掩耳,嘴巴張大閉塞住耳朵的咽鼓管。

    一道強烈的橙白色閃光帶著驚天動地的巨響乍現!原本是逐層燃燒的巴里斯特型火藥沒有了金屬藥筒的限制,瞬間炸開,產生強大的沖擊波四下飛散,收割著附近地表上的生命。

    鬼哭狼嚎的景象沒有發生,反正被爆炸震得暈頭脹腦、意識糊涂的李燾沒有聽見,嗡嗡作響的耳朵根本就啥也聽不到,而經歷強光刺激的視力還沒有恢復,能夠感受的是胸口的異常憋悶和全身皮膚的灼痛,還有,還有就是滿嘴的泥沙。

    “呸呸呸……”

    李燾不可能發現自己吐出泥沙的同時也吐出鮮血,此時,他的腦子正為自己輕易地消滅十多個老毛子而興奮呢。

    爆炸消滅了不少俄軍,也嚇住了附近戰場上的所有人。當然,很快就有更多的俄軍向這邊涌來,也有不少清軍士兵向這邊靠近。俄軍搶先一步,黑壓壓地嚎叫著涌進被炸藥包再次擴大的缺口。

    “炸你娘的!”李燾念叨著返回木箱后,拎起又一個炸藥包點燃,再次沖向敵群。直到此時,少了泥沙的嘴里感覺才略微丰滿了一些,咸腥味清晰了許多。

    第一次沒震死,這次,也沒啥!

    自我安慰著,李燾一個前滾翻躲過俄軍的一排子彈,換作匍匐前進,快速接近敵軍。匍匐和奔跑在速度上是兩碼子事,就在藥線几乎燃盡的瞬間,炸藥包才隨著“為了旅順”的大喊脫手而出,飛出不過十來米,就在半空中轟然炸開,發出與方才一樣的強光和巨響,卻帶來比第一個炸藥包更大的殺傷范圍和力量。

    “嗡……”

    這是李燾在失去知覺前的唯一知覺。
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46
第一卷 劇變 004 【武衛前軍】
  

    兩次劇烈的爆炸几乎蕩平了東局子(也叫東機器局或者機器造藥局)大門左側三百米處的高牆,整個東局子戰場上的敵我雙方都經歷了兩次遠比炮彈爆炸更為劇烈的震動。

    清武衛前軍右路統領姚良才副將帶著三十多個親衛騎兵匆忙趕來支援這里的戰斗,身為守衛這里的最高軍事指揮官,他清楚這個地段并沒有設防,那又何來的爆炸和抵抗呢?匆匆而來的副將大人遠遠地目睹了第二次爆炸,也看到俄軍遭遇沉重打擊后的慘狀。他一面命令親衛騎兵追擊敵軍、擴大戰果,一面打馬順著高牆來到爆炸現場。

    作為參加過抗法援台戰爭和中日甲午戰爭的老淮軍將領,作為現直隸提督聶士成的老部下,他對軍事絕不外行,知曉此等規模的爆炸絕非任何已知的陸軍大炮炮彈引起!即便這樣,現場的景況還是嚇了這位副將大人一跳。

    只見,原本平坦的牆基處的地皮上出現兩個大小不一的坑,還悠悠地冒著從土壤里蒸發出來的水汽,周圍三十米開外的區域東倒西歪地躺著二十來具土黃色的尸體,無不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或者滿身焦黑,死狀極為慘烈。

    被三千俄軍和八門野炮壓著打了半天的副將大人覺得格外解氣,不由勒住戰馬長長地出了口惡氣。

    “大人,大人!”一名親衛在一個木箱子附近有些不成體統地失聲喊道。

    姚良才微皺了一下剛剛舒展過的眉頭,不滿意地看了看聲起處,哼了一聲才翻身下馬。跟他的上官聶軍門一樣,副將大人格外重視在軍兵兄弟眼里塑造一副鎮定堅毅、不畏炮火的形象,此時也不例外。這也就是他冒著槍炮依然騎馬到來的原因之一。

    几名親衛見副將大人到來,忙閃到一邊,現出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影。

    “嘶……”姚良才一見,不由抽了一口涼氣。地上躺著的人估計……只見他全身的藍布號褂已然成為絲絲縷縷的布條,全身焦黑卻有無數的傷口在流血,一些部位扎著藍布,顯然這人此前就參加了戰斗負了傷。

    漢子啊漢子!

    副將念叨著,收斂了几乎所有情緒,肅穆地蹲下身細看地上的漢子。無疑,這人就是李燾了。

    “稟協台大人,還有氣兒。”剛才喊叫報告的親兵小聲說著,他也省出方才副將大人的些微不滿意來,因此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姚良才不相信般地伸手到李燾鼻子下一探,果真有微弱的氣息進出。他頓時火冒三丈,順手推了一把報告的親衛,罵道:“娘賣X的,還不叫醫官來?!楞住干啥?吃槍子!?”說著話,他撩開前襟掏出隨身的列舍爾式左輪手槍。

    那親衛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跑遠,跳上戰馬呼嘯而去。

    “兄弟,兄弟,挺住啊兄弟。”姚良才收起槍扶住李燾的后頸,就著月光端詳著,嘴里不住地念叨:“是漢子就給我挺住,老子倒要看看你有沒有命享福。”

    周圍的親衛們都知道副將大人的脾氣,知道這身高體壯的大人有一動火就掏槍的不良習氣,更知道這位在台灣和朝鮮趟過尸山血海的大人最重漢子。眼前這位仁兄,確實夠漢子!足夠當得起副將大人的愛護,甚至也當得起聶軍門的愛護!

    武衛前軍設有軍醫局,各路都有醫生隊,采用西醫診治傷員,因此很快就有醫生被那挨了罵的親衛引了來。

    眾人呼啦一下閃開讓出地方,等醫生蹲在傷者旁邊后又呼啦圍攏上來,看著醫生的一舉一動。沒有人在此時說話,作為置身沙場的漢子來說,說不定哪天躺在地上的人就是自己,莫說敬佩漢子的行為,就說那兔死狐悲之感,就足以讓在場的無論副將還是小兵都生出一般的心思來——活著啊,兄弟!

    醫生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又掃視了一下旁邊的眾人,遲疑了一下,才偏頭對姚良才作禮沉重地道:“大人,這兄弟不成了,那個,那個,掉氣后,埋了……”

    話聲戛然而止,醫生的衣服前胸處被姚良才抓住,整個人提了起來,自然就說不出話來。何況,看副將大人圓睜雙眼、濃眉倒豎、表情猙獰的模樣,膽子略微小了一丁點兒的醫生也會嚇得說不出話來。

    姚良才拎起醫生,急切間連官話都變了調子,夾雜著安徽口音狠聲道:“老子打仗三十年,就沒見過這樣的血性漢子,管你娘的有卵子沒卵子,這人有氣,你給老子弄醒了!要不……”

    說著話,姚良才又伸手去撩前襟想掏槍,旁邊的親衛騎兵哨官高連山忙拉住副將的手道:“大人,黃醫生他,他,他是醫生。”

    這話,一是提醒姚良才人家黃醫生的身份,當不起副將大人那般對兵油子的作為;二是扛槍打仗人的普遍心理,天王老子能得罪,郎中大夫是活命的指望!因此,軍中無人不可殺,唯獨這郎中殺不得。看那三國曹操一時豪杰、氣吞天下,還不就是殺了華佗被頭疼病要了老命嗎?!

    姚良才楞了楞,手倒是收了回來沒去掏槍,卻還是惡狠狠地道:“現在,人還有氣,黃醫生,你看著辦!”話音未落,這高大魁梧的漢子就一甩手“噔噔”走了几步,又想起面臨惡戰,醫生無論如何得罪不得,乃回頭軟聲道:“黃醫生,咱兄弟的命就靠你了,打洋鬼子,我姚良才和兄弟們沒含糊,可兄弟們也有家小,也有老娘親!”

    黃醫生做聲不得,只有看著姚良才抹了一下眼睛,又道:“黃醫生,這兄弟,多半不是我右路的人,可,可只要打鬼子就是咱的人,就是咱兄弟,你說是不?但凡有法子,您就想想吧,盡人事聽天命,咱,咱良心得過得去才中!”

    “是是是,大人,協台大人(對副將一級軍官的尊稱),我黃鵬飛也算是當兵的,我再看看,但凡有一絲活路,我就給您把他從奈何橋上拉回來。”

    當軍醫的也有些耿直勁兒,黃鵬飛這一番話說得很對姚良才的脾性,副將拱手作禮后又揮揮手,叫上哨官高連山走了,畢竟這里有了缺口,布防是當務之急。

    “這兄弟,是漢子,是真漢子!我姚良才戎馬三十年,還真沒見過這么有脾性、有章法的兵!”說著,姚良才斜眼看了看高連山,高連山正是他的小舅子呢!

    槍炮聲并未停歇,戰斗依然圍繞著東局子兵工廠展開,甚至進入白熱化的程度。李燾尚未使用的炸藥包被高連山發現并夾在腋下,跟著姐夫走了几步后,才指著戰事激烈的大門方向道:“姐……”話剛出口就被姚良才怒目瞪了回去,這位副將是當前軍中少有不認裙帶關系,只認漢子的異類,即便高連山是眾*贊的漢子,一聯系到那關系上就要挨白眼兒。

    “說。”姚良才是喜歡這個舅子的,甚至至今還守著發妻沒納妾也多半看在孩子和這個舅子的面子上。

    高連山嚴肅了神情,規規矩矩地道:“協台大人,標下以為此物威力巨大,可以彌補我右路炮位不足,當大力推廣采用,造藥局子(就是東局子)里火藥多的是。”說著,他還伸手指點了一下兩人經過的那兩個大坑。

    “准了,你督察著趕緊辦,天一亮,老毛子們很可能得到紫竹林方面的援軍,到時候,老子就看你的了。”姚良才說著話翻身上馬,准備去中營向聶士成軍門報告近日的戰況,順便,也說說那生死難料的漢子。他知道,軍門也是頗敬重能戰之人,武毅軍(就是武衛前軍)能有今天一等一主力陸軍的地位,跟以“勇毅”之名冠絕三軍且愛才識才的軍門大人不無關系。反正,姚良才是看中了那個以一己之力擊殺俄軍數十人的家伙。

    馬兒行到半路上,卻被一群顯得有些亂糟糟的人攔了下來。

    姚良才一見頗為不悅,又是團民!在姚良才副將和他的上級直隸提督聶士成的眼里,這些義和團不過是被神棍蒙蔽的八卦教亂民而已,要不是朝廷中樞那些不知中西、不知己短的“老不死”(指滿清朝廷中以端郡王為首的極端守舊派)護著,怎么會在中國疲弱之極的此時與西方諸強國開戰?!以中國之國勢挑戰西方強國,以中國之落后驅逐西方之文化,重關大門,作那天朝上國的迷夢!蠢豬!由此,聶士成也好、姚良才也罷,對這些個團民是不太客氣的,一旦團民在武毅軍駐地上鬧事,那是格殺勿論絕不容情。此時,姚良才的臉色黑了下來,只是按捺著看這些人來此有啥說法。畢竟最近兩天的戰斗,這些人還是或多或少幫了一些小忙。

    團民群中領頭的赫然是個頭裹紅布的女流,姚良才有些不太好意思發脾氣,只好勒了馬停下來,喝道:“你們有啥事?軍事正劇,不可四下流走,擾了軍心!”

    郝大姑搶前一步道:“大人,我們有武備學堂的消息稟報。”

    “咱不跟女流說法,找個管事的漢子跟本官說道。”姚良才擺擺手中的馬鞭,說著話就別過頭,做出不屑與女流交談的姿態。實際上,他是不屑與全體義和團交談。一個具有一些近代軍事知識的高級軍官和迷信的民眾之間,興許本來就沒有共同語言。可是,武備學堂方面自從上午發生激戰后就沒了消息來往,小舅子高連山這個武備學堂出身的,几次私下里要求帶人去看看,卻被擔心局面復雜而自身兵力不足的副將拒絕。

    “大人,大姑就是我們的大師姐。”三妮子頗不服氣地在人群中頂了一句。現在,連西太后都承認“扶清滅洋”的義和團是合法的、愛國的團體了,可這武衛前軍上下偏偏與義和團作對,就在前天,直隸提督、武衛前軍總統聶士成派人殺了大約三千(實際不到一千人,被民眾有意夸大相傳了)團民。

    姚良才在馬背上巋然不動。

    三妮子大著膽子繼續道:“大人,入夜時分,武備學堂巨響傳來,我紅燈照姐妹立赴武備學堂,避過英、德洋鬼子兵后,只救出一位受傷兄弟。可經東局子外街時遭遇老毛子兵,那兄弟單人單槍就殺進老毛子群中,我等不過是來找人而已。”

    這番話是三妮子負氣說的。意思有不外三個,一,咱紅燈照不是看你們聶軍門和武衛前軍的面子來的,而是找武備學堂的傷員弟兄;二,紅燈照和義和團也是打洋鬼子的,比你們的武衛前軍也不差(實際上,在京津一帶抗擊八國聯軍主力的還是武衛前軍);三,渲染一下那武備生的勇武,這樣似乎能夠把這位副將的高傲氣焰打下去。

    姚良才暗想:莫不就是那兄弟?這紅燈照里,看來也有些巾幗人物,并不全是狗屁黃連聖母的信徒。此時,副將大人反而不太計較三妮子的語氣了,倒是他身后的几名親衛鼻息咻咻,一副馬上發作抓人的模樣。

    “來人,帶她,就是她一個,去黃大夫那里認人,武備學堂的?嘿嘿。”

    掩飾不住的笑,是姚良才想起那漢子既然是武備生,以后就可要到右路來啦!右路兩千五百個兄弟中出這么個勇士標范一下,打起仗來勢必更加勇猛。

    他的想法也有些道理,本來嘛,那漢子的作為就在東局子的戰場上,這里屬于武衛前軍右路的防區,自然這里的每一個官兵都屬于姚良才大人指揮了。有這么一層關系,戰后等那家伙活過來,要到右路編制之列不是問題。

    心情一松之下,姚良才對攔路人的惡感減輕了不少,居然看著三妮子的背影輕聲道:“爺們兒跟洋毛子開仗,這女人參合個啥呢?”接著,他又提了聲音對其他拳民道:“你們,可以散了,切不可在軍機重地喧嚷!”

    說話間,馬兒放蹄起步,一溜煙小跑開去。
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47
第一卷 劇變 005 【霹靂金剛】
  

    延續七天的東局子保衛戰結束了,武衛前軍右路二千五百官兵忘死血戰,終因寡不敵眾和局內棉花(用于制造炸藥,如硝化棉)倉庫被擊中起火,火勢凶猛而被迫撤離。是役,右路官兵陣亡三百余人,防守局子西門陣地的潘金山營几乎全員戰死。八國聯軍即便攻占了東局子陣地,打通了天津租界與大沽口(此時已經陷落)的聯系,卻在此戰中傷亡慘重,未得一名武衛前軍俘虜!此時也無力再攻,不得不轉入防守休整。

    姚良才率部退到堤頭,整理部伍、重組防線,一切就緒已經是七月三日(農歷為六月四日)了。這一日,也是命大的李燾再度蘇醒之日。

    門外,黃醫生和姚良才正在小聲交談,屋里,三妮子靠在床沿酣然入睡。李燾睜大眼睛看了看,輕輕動了動手腳,覺得除了痛感之外沒什么大礙了,才專心聽外面的談話。他首先要搞清楚的是:自己身處何地?門外是什么人在說話?

    姚良才用有些粗豪的聲音頻頻夸獎黃鵬飛,似乎從不曾對大夫拔槍相向一般。

    “協台大人,卑職不敢貪功,這兄弟能夠活過來全憑運氣和他的意志力。”黃醫生細聲細氣地說著,能夠把如今全軍上下交口傳誦的勇士救活,就是最大的褒獎了。

    “哎!姚某行伍出身的粗人一個,不懂說話,莽撞了黃醫生,還請原諒側個。醫者父母心吶,他能活過來,其中你出了多大力、費了多少心,我姚良才記住了,也會報于聶軍門知曉。難得啊,這一期碩果僅存的天津武備生吶!卻還如此般善戰勇悍,這等人如若在我右路營里掉了氣,你說說看,我姚良才怎生面對沙場殺敵的弟兄們?”

    “大人愛兵如子,有名將之風呢。”

    “少嚼舌頭,咱對當兵的不過是當自家人看,憑良心相待而已!對了,潘金山如何了?”

    黃鵬飛瞇著眼睛回想了一下營官潘金山的傷勢,還是用顯得有些過于冷靜的聲音道:“潘大人的傷情跟這兄弟不同,這兄弟是震傷、灼傷,潘大人是槍彈傷,我看一時難以恢復,不如送去僻靜安逸處療養,可望恢復如初。”

    姚良才點著頭,不住“嗯嗯”地表示贊同黃醫生的意見,還沒等他正兒八經地定個辦法,高連山就闖了進來,揮著手里的冊頁大聲道:“找到哩!找到武備學堂的名冊哩!這兄弟姓李名韜字光翰,乃是廬州籍貫,還是李相、噢,李督之遠房侄孫。”

    “娘的,你就不知小聲點兒,莫要驚擾了這、這李韜兄弟才好。”姚良才帶著些微的不滿罵了句,卻不知高連山在心里嘀咕道:“我娘不是你岳母娘嘛!”

    姚良才看了看舅子遞來的武備學堂名冊(還是知曉李燾名字的三妮子提供了線索,高連山才去學堂廢墟中找到這個物事),慨然道:“李相的遠房侄孫,好好,不愧為李相后人!”

    這武衛前軍乃武毅軍成建制改編,武毅軍的前身乃淮軍武毅營,武毅營發展為軍時,由李鴻章的六弟李昭慶統領,正是李鴻章的絕對嫡系主力。全軍自總統官聶士成以下,所有將領官佐几乎都受過李鴻章的點撥提攜,這就有姚良才顯得格外欣喜的一番話。

    躺在里屋床上的李燾又驚又喜,以致虛弱的腦瓜子一陣陣的發白。

    這事情咋這么巧合呢?二十一世紀的少尉軍人來到二十世紀初年,卻鬼使神差地落到武備學堂的廢墟里,還跟歷史上毀大于譽的李鴻章拉上啥親戚關系!巧合啊,值得利用的巧合!不管怎么說,既然來到這個時代就要融入,就要想辦法出人頭地,這才能……才能……

    究竟該干啥?繼續當大頭兵、小軍官,以后也混個什么總兵、提督的干干?啊呸!中國這般模樣,當個鳥提督有啥用?滿清必須推翻,中國人必須要站起來!一九零零年,再過十年就是辛亥革命了!再過四十多年,新中國就成立了!管他娘的,老子能出多大力就使多大勁兒,說不定來個蝴蝶效應,讓中國提前站起來!這也算對得起還在二十一世紀的父母、女友,還有、還有那道球形閃電。不對,不對,現在人生地不熟的,還是見步行步好了……

    李燾傻呆呆地想著心事兒,外面的三人還在談論著最近的局勢和相關人員的傷情,卻聽屋里一聲尖叫,思考的、談話的統統被打斷。

    三妮子醒了,留著心眼兒睡覺的她怎么也不安生,何況是在殺義和團的武毅軍里,何況還要照顧床上那勇敢的漢子。因此李燾輕輕一動手腳,三妮子就有些醒了,再看床上的人睜大眼睛無神地看著不知何物(人家在思考!),頓時又欣喜又擔心地叫出聲來。

    黃醫生也不講什么禮數了,三兩步進屋來到床前,迅速檢查了一下一臉迷茫的李燾,一切完畢后才道:“兄弟,李韜兄弟,感覺如何?”

    “咋樣了?”李燾還沒回話,姚良才就趕緊問了一句,卻不知是問李燾還是黃醫生。

    李燾不用象在擔架上般裝虛弱,此時他本身就很虛弱。形神上的虛弱給了他打量這屋內四人的時間。

    獅子(補子的圖案)藍袍服,大沿帽,紅頂子,一根鳥毛(翎子),大約四、五十歲之間。身形高大約有一米七五左右,大頭寬肩、濃眉如墨、滿臉橫肉卻現出關切的神情,以至于臉部肌肉都在不自覺地抖動著。聽聲音,此人應該是叫什么“姚良才協台大人”的了。

    還是藍袍服卻沒補子,大沿帽子,只是沒鳥毛,帽頂上是金色鏤空玻璃珠子而已。不過,罩在藍衣服外面的白褂子和鼻梁上的一副眼鏡兒說明他就是醫生了。這醫生精瘦矮小、眉清目秀,跟那協台大人恰成對比。年紀嘛,只在三十啷當的模樣。

    又是藍袍子,頂上是金色沒花的珠子,人卻年輕了許多,看起來不會超過三十歲,也許只有二十五歲上下。鼻子有些塌有些朝天,顴骨比較高,眼睛有些瞇縫,因而顯得臉容有些瘦,身形卻是壯實得很。

    終于看到了紅衣服,還有紅頭巾,加上一張年輕清秀漲紅了的小臉兒。李燾記得,那不是當晚抬著自己,還奮不顧身掩護自己的,那個、那個三妮子嘛!

    “三……妮子。”李燾有些艱難地說話了。

    三妮子的眼中神光閃爍,卻只是羞怯地“嗯”了聲,連忙低下了頭。

    “光翰世兄,光翰兄!”姚良才看出些門道。世家子弟也許都是這樣的吧?啥樣?看到標致一些的女人就不轉眼,就忘記這里還有官長,還有救命的大夫了!不過,這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世家子弟能夠如他這般有血氣的,不多了,絕對不多了!興許,今后繼承中堂大人衣缽的未必是經字輩兒(李鴻章的兒子輩),反正老子就看這李韜順眼兒!這么想著,姚良才抓住李燾沒有力量的手搖了搖,親熱地道:“世兄,今日姚某才知血戰武備學堂、碩果僅存,卻又奮勇無敵大殺數十老毛子的勇士乃恩相家人!難得啊,難得啊!”

    高連山在一旁悄悄捅了姚良才一記,因為他看到躺著的李燾完全是一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神情,興許姐夫熱情的話語人家沒聽進去呢!

    姚良才不滿地回頭一看,高連山忙附耳小聲道:“通名。”

    姚良才恍然大悟,抬手揭了頂戴露出已經有些發茬子的額頂,順手摳了摳,嘿笑道:“看我心急了,光翰兄,姚某名良才,嘿嘿,其實也就一庸才,要不是李相大人拔擢,這武衛前軍右路統領的位置……”

    李燾其實內心很明白,立馬意會到要按照這個時代的規矩交朋結友、待人接物,忙勉力掙扎一陣卻沒能起身,因為姚良才忙摁住了他的肩膀連聲道:“不可輕動,重傷在身哩,不過,無妨了!”

    有些矛盾的話語透出的卻是另外的意思,還有些自來熟的情誼在其中。

    李燾忙道:“標下……參見協台。”這么說話完全是急智,書里這么寫的,電視里這么演的,那就這么說吧!只是省略了協台后面的兩字——大人。這話,感覺人格會降低的李燾實在出不了口,

    姚良才搖搖頭急道:“使不得,良才屢受恩相大恩,你我兄弟論交最好,最好不過!噢,良才為世兄介紹,這位是隨營軍醫黃先生,這位是我家那上不得台面的小弟,高老七高連山,忝任前軍右路親騎哨官。”

    李燾要行禮,卻聽黃醫生道:“協台大人,我看李、李爺身子虛弱不宜久談,隔些日子再敘,可好?”

    姚良才皺著眉頭又打量了李燾一眼,躺在床上顯得身形很長的一個書生般的公子哥兒,臉上卻傷痕累累,也不知道會不會留疤?頭上扎著藥布(繃帶),只有挺直的鼻梁和雙眼皮的眼睛顯示出他本來也許清秀。不過,那眼神子確實無力,想想啊也是,走,走了!

    “世兄,姚某隔日再來探望,外間戎馬正急,您原諒側個。嗯……世兄功績姚某立即上報軍門,修書呈廣州予恩相知曉,想必恩相也會老懷大慰啊!”

    說著話,姚良才使眼色帶著高連山走出房門,走遠几步估摸著別人聽不到了,才笑著對舅子道:“老天爺爺喲,進身有望!進身有望啊!幼常(高連山字),你的頂子也該換換了。”

    高連山賠笑道:“姐夫升官是靠戰功,小弟我這次也有些許戰功,就看軍門和恩相的了。”說著,他下意識地回頭看看充作病房的那草廬,又道:“有這寶貝在此,姐夫只需詳敘李世兄的武功,就不怕咱右路的功勞被埋沒。”

    “軍門知曉!”姚良才高興地一揮手,卻又想到一樁子事情,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重重嘆息道:“唉!恩相右遷督粵在先,軍門鎮剿亂民待罪其后,如今咱前軍已然不待見于中樞了。軍門大人撤職留用,此番功勞恩相又相隔遙遠,恐怕從中周旋的難度更大罷!”

    高連山也跟著嘆了一口氣,跟著姚良才走了几步,神祕地掃視四周后小聲道:“姐夫,不如走王相(王文韶,守舊派軍機大臣,支持義和團)的門路?”

    “滾!滾你娘的!老子是淮軍!這個印子用鏹水都洗不掉!不去!不去!”姚良才勃然作色,紅眼綠眉地指著小舅子就罵:“你狗日的生了這心思,如若敢作,老子,劈了你!到時候你姐咋說都不管用!話撂這里了,你自己好生看著辦!”

    高連山不敢做聲,只能頻頻點頭賠笑。

    姚良才發作一通后又念舅子的本事和夫妻情分,遂收拾神色轉了話題道:“嗯,近日軍中兄弟可好?軍門很是擔憂啊,這兩天我去八里台,營里沒出亂子吧?”

    “沒,沒!潘大人全營戰歿,兄弟們并不喪氣,相反地,兄弟們叫嚷著要為左營報仇,要打回東局子呢!”

    “噢!?”姚良才有些不相信地偏頭瞟了一眼妻舅。

    高連山面不改色地道:“霹靂金剛在營,弟兄們都在傳說著呢!此時,軍心大振不足為奇。”

    “霹靂金剛?”姚良才說著回頭看看草廬,立時明白過來。那兩聲巨大的爆炸不是霹靂是什么?放霹靂的人歷難不死,不是金剛是什么?看來,利用這世兄提聚士氣的想法還真實現了。

    看到姐夫會意的微笑,高連山招手喚來親衛,兩人在眾兵的簇擁下巡營去也。
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47
第一卷 劇變 006 【難看尊容】
  

    姚良才和高連山一去,身負救治傷員重擔的黃鵬飛也隨即告辭,只是囑咐三妮子好生照看著李燾。

    孤男寡女的同處一室,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年約十六、七歲的三妮子手腳利落地給李燾端湯喂藥后,謹遵醫命不再說話,看床上的人合眼睡去了,才面向東方雙手合十的念念有詞禱告起來。

    李燾是故意合眼的。他不明白三妮子為何能留在此地,擔當起了一個初級護士的角色?不過相對粗手粗腳的男兵護,李燾還是暗自慶幸自己運道頗佳。他哪里知道這武衛前軍跟義和團有仇,哪里知道東局子里死傷枕籍,這才有醫官黃鵬飛臨時拉了看得過眼又“認識”李燾的三妮子幫忙,這一幫就是十多天。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三妮子是勇敢的小姑娘、是個好人。

    耳朵里鑽進三妮子禱告的聲音,什么彌勒佛爺、什么聖母娘娘、什么神道八卦……亂七八糟的聽不大真切,卻讓李燾有些心煩意亂起來。

    當晚三妮子義無反顧地趴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李燾一輩子都不能忘懷。且不說那發盲目的炮彈能否造成威脅,只看人家三妮子能第一時間掩護自己,置自身安危于度外,這情就欠大了。可左思右想下,他想不通小小的姑娘家當時的想法,照理說這還是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吧?照理說這還是女人沒有太多受教育機會的時代吧?那么,是什么東西支撐著三妮子呢?

    別說什么“軍民一家”,別說什么“子弟兵和老百姓的魚水關系”,別說什么一個迷信神道的小姑娘家能夠明白“國難當頭,眾志成城”……難以理解啊!

    李燾閉著眼睛,就算眼皮都有些酸痛了還是閉著,知道一點歷史的他,還有些問題不能不想清楚。

    身在武衛前軍中養傷,可是這武衛前軍、這中國近代赫赫有名的雄師勁旅崩潰在即!這武衛前軍的統帥、一個忠勇愛國的老軍人——聶士成犧牲在即!身在一九零零年的中國,如何去面對據說是親戚的李鴻章?對于這位老人,歷史的評價是否准確?至少在李燾的感覺中,李鴻章并不那么壞,并不那么賣國!試想,一個衰落已極帝國的中樞重臣,外面對虎視眈眈的列強,內面對不知兵、不知外、不知己、不圖強的主子(慈禧),無奈啊!可就算這樣,這位重臣依然在千方百計的圖強,在領導洋務運動,試圖通過暫時的退讓和蒙受屈辱,換來中國喘息變革極端需要的時間!事實上,正是這位老人將封建的中國帶到近代。這樣的人,是奸賊嗎?

    聶士成、李鴻章,以及剛剛離去不久的姚良才,這几個名字反復在李燾腦子里打滾,攪得虛弱的他根本就沒有絲毫的睡意,攪得他越來越覺得三妮子那聽不清楚的禱告聲心煩。

    都啥時節了?那種迷信的禱告有用嗎?義和團啊義和團,太愚昧了!

    “別念你的經了,好嗎?”他還是不忍心對三妮子發無名火,畢竟人家是小姑娘,對自己有著莫大的恩義。因此盡管身子虛弱,李燾只是提高了音量,近乎哀求著。

    三妮子頓了頓,緩慢地轉身、低頭,偷偷看了看李燾,那禱告聲自然就沒了。她能從李燾打著補丁的臉上看到略微皺著的眉頭,那是苦惱中的英雄模樣。英雄?是,在三妮子甚至郝大姑的眼里,李燾實在就是一個英雄好漢。興許連李燾自己都不知道當初在武備學堂門口被人發現時的尊容——渾身血跡斑斑、被硝煙熏得一塊黑一塊白,衣裝襤褸、狀貌駭人。可就這樣被三妮子擔心著可能救不回來的人,居然面對令人害怕的一群老毛子兵奮不顧身、勇敢地投入戰斗。隨后又在東局子里立下戰功。這樣的人,不是英雄是什么?不是好漢又是什么?至少在三妮子的心目中,他比那些身上藏著符咒,自認為能避槍、避炮而毫無章法地沖向敵人,卻被打成血篩子的師兄們強了不少。何況,聽那位副將大人說:這英雄可是有名的李鴻章大人的親戚!

    李燾見三妮子一副小心翼翼、唯恐觸怒自己的模樣,心里大生憐惜,忙將聲音變得輕柔地道:“三、三妮,我、我想跟你說說話兒。”

    三妮子頭還是低著頭不敢正眼看李燾,微微點了點。其實,李燾臉上的、身上的污跡,還是三妮子這個被臨時拉來的軍護清理的,也因為這樣,三妮子能夠清楚地看到——在傷痕和血跡后面,這個男人還算得上清秀好看。人是很奇怪的,當李燾昏迷時,三妮子能夠坦然面對,此番清醒了,卻又忸怩害怕起來。

    李燾其實找不到話跟三妮子說。說感謝話吧?如今屋子里就兩個人,說這些唯恐顯得生分,拉開兩人的距離。談天說地吧?三妮子這個神道的信徒,跟李燾這個完全唯物主義者有何共同語言?況且,兩人所接受的教育,天差地別呢!

    沉默了半晌,兩人都覺得尷尬萬分時,李燾終于靈機一動道:“三妮子,你、為何加入義和團?”

    “不,是神拳。”三妮子馬上更正了李燾的話。

    “好,神拳。你家在哪里?家里還有什么人?三妮子,就是你的大名兒嗎?你、在這里還、還習慣吧?怎么加入的義、神拳?”這口一開,問題就象連珠炮一般了。

    三妮子沒有象剛才一樣馬上糾正似地回答李燾,而是遲疑了片刻,才把頭埋得更低,聲音也放得更低道:“大人……”

    李燾想擺手否認卻動不了,只得提了聲音道:“我不是大人。”話剛出口,他就笑了。不是大人難道是小人?唉!這鬼時代!

    “軍爺……”三妮子改口了。

    “我、我!”李燾有些著急地結巴了一下才道:“三妮子,我叫李燾,你直呼我名字就成。什么大人軍爺的?沒那回事!你,你是我李燾的救命恩人呢!”

    三妮子被李燾連續打斷了兩次,惶急得几乎忘了李燾剛才的問題,卻又見李燾一臉的誠懇,似乎沒有客氣作假的成分,這才有些安心地繼續道:“回大……李、公子的話,民女江菊如,山東人氏。”

    “家里人呢?”李燾忙追問起來,在他心里,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應該在學校里讀書,應該需要父母家人的照料,三妮子,也應該一樣。他卻沒有聽出三妮子回話時的顫音,沒有看到三妮子低垂著頭而看不到的含淚的大眼睛。

    生長在和平年代、國家逐步富強時代的李燾,根本就無法馬上理解身處的這個時代!他的思維慣性和一九零零年中國的現實之間,興許根本就沒有交匯點。

    三妮子要強地忍住淚,悄悄整理了一下有些堵住的喉嚨,在李燾又有些不耐煩之前回話了。

    “二十四年,二毛子搶了我家的地……”

    “二十四年?”李燾不明白三妮子的話。

    “就是前年啊。”三妮子奇怪地略微抬頭瞟了一眼李燾,擔心地想:莫要是爆炸把他腦袋震壞了吧?

    李燾明白了,是光緒二十四年,也就是1898年。這樣一來,他心里有了一個譜,至少知道公元紀年和中國朝代年號之間的換算關系了。可二毛子是啥東西呢?他知道老毛子就是俄國人,這二毛子是誰?

    三妮子見他不說話,就繼續回答著問題:“爹氣不過去縣里告狀,卻被陷入獄,娘親氣憤不過,冬月里就去了;二叔……”

    三妮子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李燾也唏噓著不好追問。這是人家小姑娘的傷心事兒呢!現在,就算三妮子打住不說,李燾也能確定,這是一個典型的“人吃人”的悲劇,萬惡的舊社會似乎就是這樣的!可憐的三妮子。

    心里憐惜著小姑娘,李燾轉了話題,希望引開她的注意力。

    “三妮、江、菊如。這個,不提這個了,這個神拳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妮子突然抬起頭,異乎尋常大膽地看著李燾,走近兩步,“噗通”一聲就跪拜在地,泣聲道:“李公子,請您看在這些天菊如盡心盡力服飾您的份兒上,幫我爹娘姐妹申冤吶!菊如就算是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恩德。”

    李燾頓時手足無措起來,這樣的場面他何曾遇到過?自己對三妮子有何恩德?反倒是三妮子對自己有著大恩!自己有啥本事去山東幫三妮子家的冤案做主申冤?反倒是躺在床上還需人家小姑娘的照料!唉,小姑娘,你找錯人了呢!難道,就為你這一跪,我李燾就提槍殺到山東去?

    “起來,起來。”李燾也只能這樣說了,此時全身無力而且一動就疼,實在沒有力量去扶起三妮子,倒是話說得急了,人也跟著條件反射般動了動,頓時牽扯傷口,疼得不禁“哎喲”一聲。

    三妮子醒悟過來,抬眼一看,李燾忍痛笑道:“不礙事。”

    目光一碰,三妮子慌張地迅速低頭垂首,無聲地退到一邊。李燾也不再追問,不,不是不問,而是准備換個法子慢慢打聽。畢竟象剛才那般問法,無疑是揭小姑娘心上的傷疤啊!

    將養了又是數日,李燾的狀態逐漸調整過來,能夠下床走路了。這一段時間,他也旁敲側擊地在三妮子那里搞清了不少問題。

    二毛子原來是華北地區民眾對洋教教徒的稱呼,這些黃皮膚的洋教徒中不少是投機分子,看著洋人勢力大就皈依教堂,仗著洋人的勢欺壓同胞,所為殊為可恨!因此人們蔑稱其為“二毛子”。有二毛子就有大毛子,那就是洋人了。至于老毛子,則是東北人對俄國人的稱呼,逐漸地因東北局勢惡化,被入關避難的東北民眾帶進關來,流傳開去。

    三妮子江菊如的遭遇,李燾也有了一些了解。父親在獄,娘親已亡,二叔帶走了江家骨血——三妮子的幼弟,卻無法養活兩個“賠錢貨”,因此三妮子和大姐只得流落異鄉。袁世凱在山東鎮壓義和團,兵荒馬亂中,三妮子和姐姐失散,孤苦無依時幸得郝大姑收留,跟著義和團從山東流動到直隸。

    如此一來,李燾再不好向三妮子說義和團迷信的不可取了,畢竟那是三妮子的托身之地。倒是三妮子的請求讓他有些頭大,一時之間也不敢拍胸脯答應下來。

    這段日子兩人見面時不免有些尷尬,言事說話都刻意避免一些東西。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七月八日,抬著轎子、帶著聶軍門將令的一群軍兵才打破了尷尬……
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48
第一卷 劇變 007 【軍門召見】
  

    七月天里陽光熾烈,遠處不時傳來槍炮聲,一路上不少拖家帶口向西躲避的難民一步三回頭,不住地回望濃煙滾滾的天津城。老的嘆息、小的驚慌、壯的牙關緊咬卻毫無辦法。背井離鄉的人啊,面對武裝到牙齒的八國聯軍,唯一的活路就是去京城,托庇在大清朝廷“最堅實”的卵翼下求存。

    李燾則不然。太陽,有轎子上的油紙傘擋住;敵人,有身邊十數個軍兵抵擋;況且,那轎子一上一下很有節奏地“咿呀”搖晃著,令人昏昏欲睡。至于,眼目中那令人鋼牙欲碎的場景,看得多了,麻木了!因此尚且有些虛弱的他居然在轎子上睡了過去。

    “爺,到了!”一聲恭敬的呼喚打破了夢境,睡眼惺忪的李燾搖晃一下腦袋,令自己清醒過來,心情立馬就激動起來。

    只見轎子已經到達一處軍營,營前數十軍兵神情肅穆,倚著土壘、木柵全神警戒,手里拿著德國毛瑟1888年式7.92毫米小口徑步槍(相對1871式的11毫米口徑而言),槍刺閃閃,確有些精銳的模樣。

    森嚴壁壘啊!這里難道就是聶軍門所在的八里台?怎么槍炮聲如此稀疏呢?

    李燾肅然下轎,在旁邊軍兵的扶持下經過前哨陣地,走了約莫一刻鐘光景,才看到一幢略微像樣的建筑——八里台小廟。這里就是聶士成的指揮部了。

    隨著親衛的通傳聲,廟門內涌出一群人來,領頭的赫然是一位身材中等壯實,全身緊扎戎裝,略微發福而須發皆白的老將。瞬間,李燾似乎看到電影《虎門銷煙》中,那位在虎門炮台自刎報國的老英雄——關天培。

    恍惚間,扶持他的親衛小聲道:“這是軍門大人。”

    李燾心里一緊、胸口一熱,忙要作禮卻被身旁的人扶持著,只得提氣朗聲道:“標下李燾參見軍門大人!”話一出口又覺得按照這個時代的禮節來看,自己頗為失禮,干脆一用力掙脫右邊的人,腳跟一并立正行了個舉手軍禮。

    聶士成早看清了眼前的“恩相遠親”、“霹靂金剛”。身形修長而肩寬,面容憔悴但目光有神,體態消瘦卻腰背挺直。此時見他沒行按刀禮(他沒帶刀)、持槍禮(沒有槍)、也沒行拱手作揖禮,反倒是虎糾糾地行了新派的舉手禮。頓時,聶士成對年輕人的好感增添了不少。

    聶士成不是激進的新派人物,也不是老朽的保守派。他和他的老上官一樣,是穩妥的、堅定的洋務派,曾經某段時間里,也支持過維新派。實際上,洋務派務實、維新派務虛,本質上對中國時局的見解卻頗有相通之處。這也許就是李鴻章在廣州放過維新黨人的理由吧?

    老軍人有意在年輕人面前停住腳步,用凌厲的眼神再次打量,并不對李燾的致禮作出表示。當然,提督和武備生之間有著地位上的巨大差異,不表示什么也屬正常。

    李燾目不轉睛地看著聶士成,這是軍姿訓練的成果,他可以做到三分鐘才眨眼,身形也完全符合“站如松”的標准。此時,似乎剛才還需要別人扶持的李燾已然到達爪哇國了。

    姚良才從聶士成背后站了出來,擔心地看了看李燾,小聲對聶士成道:“稟軍門,李世兄重傷未愈,身體乏力呢。”

    “噢?”聶士成瞪了姚良才一眼,停了片刻,突然“呵呵,哈哈!”笑了几聲才指著李燾道:“聶某知曉,方才不過是看看金剛的雄姿而已,名不虛傳啊!難怪、難怪,諸位看看,堪稱軍人模范呢!恩相家的千里駒!千里駒!”

    說完,聶士成才親熱地伸出手來拉了李燾,并肩入內。

    李燾現在可以說是激動的,激動到稀里糊涂的,腦子是渾渾噩噩的,還有很大程度上的受寵若驚的感覺。只是,潛意識中他還記得:在軍營里,無論是二十一世紀還是現在,軍人就要保持軍人的風范!

    坐如鐘。

    聶士成心內欣喜,暗自贊嘆,面子上卻不再露出半分的贊許之色。要不是目光時不時地掃李燾一下,旁人還看不出老帥正跟“年輕世兄”敘話吶!

    “……后路統領守備胡殿甲、中路統領總兵馮義和、馬隊統領副將邢長春、淮軍右翼右路統領提督梅東益(聶士成總統武衛前軍和直隸綠營、淮軍、練軍,因此提督梅東益也是其屬下)、營官宋占標……都是恩相故舊老人。”

    隨著聶士成的介紹,李燾將周圍的眾將領一一記在心間。這些人,姑且不論都是鐵杆的淮系中堅軍官,在國戰戰場上,也是鐵錚錚的真漢子、真軍人!因此,他站起來一一鄭重行禮。

    聶士成此時才點點頭,示意姚良才說話,畢竟是姚良才最先跟李燾接觸的。

    “軍門已將世兄戰績電稟恩相,恩相復電在此,世兄請過目。”姚良才拿出一張電報紙兒,走到李燾身前,雙手遞給李燾。

    李燾忙站起來,也是出雙手接過,微笑示意后又對聶士成微微躬腰,才坐下展開電報細看。

    寥寥數行毛筆小字晦澀難懂,不通文言的李燾只能大概理會到一些意思。首先是李鴻章自謙了一番,接著對家族子弟的表現表示欣慰,接著就是要求聶士成和姚良才“好生磨礪”后進。

    話是這么說的,意思卻未必如黑紙白字那般簡單!

    淮系集團誠然是以李鴻章為首的軍事集團,可也是利益集團,利益是聯系各人的紐帶。如果李鴻章目前不是兩廣總督,還是以前的大學士、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三合一,那一道命令下到武衛前軍就了事。現在,卻只能先談故舊情誼,再說李燾這個后進的安排,而且還不能明說。縣官不如現管吶!

    當然,這里諸人對李鴻章是敬服的,其中以聶士成為最。義和團起,開始破壞鐵路、搶劫洋人、焚燒教堂、推倒電杆時,聶士成首先請示的就是李鴻章這個遠在廣州的恩相。李鴻章認為:中國需要穩定,需要學習西方,需要時間來凝聚、來發展;此時,斷斷不能以弱小國力與列強相爭!越勾踐亡國后尚需為奴吳宮、臥薪嘗膽、十年方得復仇,何況貧弱如斯的當今中國呢?由此,李鴻章對聶士成的指示是——堅決鎮壓義和團鬧事,盡量杜絕觸及洋人利益!不給洋人增兵侵略的口實。只是這個想法被克林德的尸體粉碎了。

    這些情況李燾還是比較清楚的,他甚至知道聶士成正因為奉了李鴻章之命鎮壓義和團而倒霉失寵。慈禧在義和團和洋人之間左右搖擺,對義和團是先剿后撫再利用,以對抗列強扶持光緒復位的企圖;對洋人是先軟后硬,卻根本沒有深刻意識到如今的戰爭是國家傾盡全力的總體戰(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提出此概念),更忽視了滿清中國與列強的實力差距,迷信的老太婆自以為信奉黃連聖母(慈禧曾經裝扮聖母留影,因八卦教一直都被列為邪教,因此對外都說是留觀音扮相),就可以利用“刀槍不入”的義民打敗列強,鞏固自己的權位。

    宣戰乃國之大計,貧弱中國對西方列強同時宣戰,更是需要精心謀划,妥為籌措,存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念!調集全國之力相搏!這樣,還可能因敵軍距離本土遙遠、增兵困難而有一線勝機。可那老太婆顯然沒有絲毫的准備……反而在一群連辦洋務都反對的、無知透頂的極端守舊派攛掇下,起用被邪教蒙蔽的義和團。

    國事變成了兒戲!邪教居然能左右朝政!

    由此,《東南互保》出籠;由此,鎮壓義和團的那些官員們倒霉了,其中包括聶士成。要不是戰爭已經打到家門口,而聶軍又是唯一善戰之軍(袁世凱的新軍因為山東暗中參加互保而未出動一兵一卒),聶士成和他的屬下將領們恐怕統統都革職回鄉了。

    如此背景下,李鴻章對因執行自己的主張而受到處罰的聶士成,自然是帶著愧疚而客氣無比了。

    借著看電報的時機理清思路,李燾也大致確定了自己在武衛前軍應該拿出的態度。只見他“嘩”的起身,“啪”的立正,再次舉手禮后,擲地有聲地道:“國難當頭、大戰在即,標下身為軍人,一切聽從軍門大人調遣,決不計這頭顱身家。懇請軍門和諸位大人以軍令從嚴要求標下!”

    再次確認:此人必非紈绔子弟!聶士成和眾將交換了眼色,看來,第一關這李燾是過了的。

    “世兄請坐。”聶士成邊說邊抬手示意。

    “不敢!軍機重地,請軍門以軍規營制直言相令。”李燾答話完畢,又是一個立正,這才坐下。

    聶士成不動聲色,冷聲換了稱呼道:“不知李生學業可成?”

    李燾暗想:廢話,自己出現在武備學堂,必然未成!忙道:“回軍門,尚未始終。”

    “那……”聶士成捻著雪白的胡須沉吟著。

    “稟軍門,據標下所知所見,李燾在武備學堂、東局子的作為,已然超乎武備學堂結業之人,至少標下自感不如。”姚良才見聶士成做出傾聽的模樣,繼續道:“以槍彈發射藥捆扎藥包制敵之舉,當非常人想及;以帶傷之身面對群敵而不懼,不顧己身奮勇殺敵,也非常人可比。”

    “昏聵!統帶眾人與一己之勇豈可相提并論?”聶士成勃然作色呵斥了一句,等姚良才怏怏坐下后,才轉頭對李燾道:“不知學堂德員可有教授營陣之法?”

    又是考試,與那封電報的出示一樣。

    李燾本來心里有些不太痛快,可一想自己身為“恩相遠親”尚且如此,看來聶軍不好混呢!難怪聶軍能夠冠絕三軍!這樣的隊伍目前雖然還比較落后,跟真正的現代化軍隊差距太大,不過身處這樣的隊伍中,是當前最好的選擇了。可要想在武衛前軍混,就要拿出真本事來過得此關!

    他心思一通,心情頓時舒暢了不少,忙回道:“回軍門,有!”

    “你的見解如何?”聶士成雙眼鎖定李燾,一副逼問的架勢。

    李燾眼光左右一掃,同時微笑再次向左右將領致意后,保持著腰背的挺直大聲道:“標下以為,我中華要練出強軍,當從體制、技朮、國情、民氣、軍事教育等關乎戰略的五方面同時措手才行。”

    聶士成神色凝重,沉思片刻,中氣十足地從嘴里蹦出一個字:“說!”

    李燾收斂了心里一絲得意的念頭,語氣謙遜地道:“標下見識短淺,所說如有差池,懇請軍門和諸位大人提點。”接著抬頭看著聶士成布著老年斑的臉道:“體制,為國家動員全國力量的根本,無集權之中央,就無集中的財力物力人力用于國防。體制,在于軍事機構和軍隊編制能因地制宜、因敵制宜、因國情民情制宜。標下以為,當今淮、練、新各軍體制尚有不足。”

    聶士成見李燾收聲不說,忙道:“試論武衛前軍!”

    “是!軍隊編制與敵方對應,方能在戰時適時對應,准確調動。我武衛前軍采用德制,各路相當于德軍一個團,裝備訓練也盡力仿效。然而,武器裝備已經改變,操練戰法也與以前不同,那么戰法制定、戰役指揮還能套用以前嗎?器械、操法、指揮三位一體,缺一不可啊!軍門大人。”

    諸將的臉色變了,這李燾就算是恩相親屬,也不能如此直指軍門言事啊!

    姚良才感覺到左右責備的眼光,似乎諸人都在怪責這個發現李燾的“禍首”,忙騰地站起來,正要說話,卻聽聶士成“哈哈”一笑道:“李生言我等不知兵呢!”

    李燾正待分辨,聶士成語氣一沉,凝聲道:“細細一想,李生所指確有其事!五子槍和單打一,槍械變了,戰法也變了,而吾等籌措戰事時卻未曾考慮,尚以遼東朝鮮之經驗為准調派部伍,失策吶!體制上,領軍之人未能盡職,未能隨裝備操法之變而變,還在老家待著呢!”說著,聶士成微笑著向李燾一拱手,道:“聶某受教!”

    賭贏了!李燾此時才發現自己后背涼颼颼的,緊握的掌心里也是汗水涔涔、滑膩不堪。

    諸將不好插話,可大多數人的眼睛里都射出不服氣的神光。這讓李燾生出后悔之意,剛才明顯是顧此失彼了,得馬上彌補回來,否則說動了聶士成卻得罪各路將領,留下恃才自傲的印象,那以后的日子會相當的難過。
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50
第一卷 劇變 008 【歷史拐點】
  

    李燾醒悟到自己的錯漏,忙放低語速、誠懇地道:“軍門大人,各位大人,李燾年輕孟浪,怎能與身經百戰的各位大人談兵呢?恐有錯漏,請各位大人包涵才是。”

    諸將見他說得懇切,又想起年輕人乃是恩相家人,況且方才所說也有道理,面色紛紛轉緩。至此,這小廟里的氣氛才又恢復到初時那種“一家親”的模樣。

    聶士成見李燾有些見識,前日所為也昭著了勇敢善戰,加上現在看他處事也頗為周全得體,心里栽培之意更甚。乃捻須點頭看向諸將笑道:“這李韜有些玲瓏乖巧呢!”

    眾人又是一笑,氣氛更好,方才還感覺尷尬的姚良才更不住地點頭稱是。

    聶士成又道:“恩相的意思是留李韜于前軍,略加簡拔使用;此番看來,恐怕是委屈了。不若,屈就總理營務處見習參議,待這惡戰過后與全軍一并上奏朝廷,再行銓敘委任,可好?”

    李燾還沒說話,姚良才就起身笑道:“恭喜世兄,總理營務處久無見習參議之職,上任官員正是你身邊的宋營官呢!”

    這話說得很明白,見習參議的位置是聶士成專門栽培人的地方,今后放下部隊就是營官的職分!對李燾這位“武備肄業生”來說,簡直就是破格到不能破格的提拔了。

    李燾心中大喜,正要說些感謝的話,可轉念一想,不對!營務處駐扎蘆台大營,并不在這八里台,也跟目前的戰事靠不上邊兒,那要緊跟聶士成,免得他象史書所說那樣親歷一線、中彈身亡就不可能了!不成,還得想辦法留在八里台!有聶士成在,自己在這軍中才有出路,有武毅軍在,這中國就多一支堅強的軍事力量。所以,聶士成不能死,武毅軍不能散!

    “大人,李燾情愿留在八里台,但凡有一口氣,也要跟洋鬼子拼個死活。”

    聶士成含笑不語。

    李燾身邊的宋占標親熱地捅了他一下,悄聲道:“李兄,這參議不在總統身邊隨侍,那還叫啥參議呢?”

    恍然大悟,也是暗地叫好,李燾忙再次起立行禮道:“李燾謹遵軍門將令!”

    聶士成向左右揮手道:“散去吧,待聶某與李燾再議后,你等好生親近親近,都是自家人,別搞得生分了。”

    眾將行禮退下,只留了李燾和宋占標兩人。聶士成見眾人出去,突然板起臉道:“李韜,恩相聞知你的戰績,已然准備為你捐個功名,如此,恩相深意你可能體會?”

    深意?李燾一陣茫然。

    聶士成搖搖頭,凝思一陣才道:“你可知我前軍處境?”

    李燾一想,悚然動容道:“腹背受敵,不諒于朝廷。”

    “此乃其次!”聶士成再次搖頭肅然道:“方才你有一語深合我心,也是恩相大人歷來的夙愿。‘無集權之中央,就無集中的財力、物力、人力用于國防’!然現如今,朝廷無謀亂命而東南互保,國分兩半,怎能盡全力御外辱?這里都不是外人,你和占標都是聶某中意的年輕俊杰,話也不妨敞開來說。戰,無謀之戰,聶某實不愿意;可目前不可不戰,身為國家軍人就得聽從朝廷號令,力拒洋人于天津,力爭收復大沽口!聶某已然存了必死之心。”

    言語間、眉目間,老軍人的憂慮之色盡顯。

    “軍門!”李燾動容了,眼前的正是一個心懷國家的忠誠軍人,可是有的想法不能不說。“標下以為,當變則變,窮則變,變則通。大勢不利而小處以變相應,累積力量,也能改變大勢。”

    “詳細說說。”聶士成若有所思。

    “腹背受敵之勢必須解決,解決之道為前軍與義和團和解。姑且不論義和團戰力如何,不論其神道荒謬,只看目前同在抗御八國聯軍,此目的正是與前軍相同。既然有共同點,不妨暫時合作,共對外侮。”

    李燾在暫時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心里卻與所說不同。暫時合作是團結起來對抗八國聯軍,真正要解決義和團的問題,不僅僅是八卦邪教,不僅僅是朝廷中樞某些昏聵官員,而是中國的社會矛盾問題。老百姓但凡能活下去,決計不會造反;老百姓但凡有一絲希望,決計不會信那八卦教義!因此,更深層次的東西是政治上的,應該由李鴻章這樣層面的人物來解決,不能單單依靠武衛前軍的武力來鎮壓。

    李燾所說還有一個意思,希望聶士成打消那種有些消極的“必死之心”,也許正是這樣,才導致他以一軍之靈魂而輕身火線,最終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也斷送了武衛前軍!

    成見豈是一句話就能打消的?聶士成默然不語,卻有絲不以為然的神色。

    “大人,拳匪勢眾已然是事實,然拳匪中堅者少,被蒙蔽盲從者眾,其戰力雖然不堪,卻如我軍后背之疥瘡,不可不設法解決。如今朝廷重用義和團,又不可興兵進剿,正是尷尬之局。與其如此,不如借為己用,免除后患倒是其次,我軍可集中全力對付洋人乃是重點,軍門大人,三思啊!”

    李燾搜盡腦中那種半文半白的戲詞,才拼湊出這番勉強能夠表達自己意思的話來,著實有些疲累的感覺。事實上,聶士成統領直隸綠營、練軍、淮軍、武衛前軍,麾下能戰之兵六萬,然而因為他本人對義和團的戒心和朝廷的紛擾,天津之戰他只調動了三萬余人,加上董福祥、馬玉昆所部,不過五萬多人,不能形成對聯軍兵力上的優勢,自然火力上的優勢也無從談起了。現代軍事學原則是——集中優勢兵力和火力!這一點,正是李燾提出義和團問題的根本所在。

    宋占標在一旁沉思半晌,動容道:“軍門大人,標下深以李參議所言為然。自古內外有別,國戰之際當先拒外、再安內,外侮一除再剿殺亂民不遲!此時,斷斷不能徒耗兵力于不必要之處。”

    此時,李燾才偷偷地用心打量了中營營官宋占標一通。這位營官年約四十,面容清瘦卻雙目炯炯,顯然是有見識之人。

    “圖子!”聶士成突然開聲。

    宋占標第一個反應過來,招呼親兵拿來武衛前軍各路、各部駐防圖鋪在案上,不等聶士成說話就拉了李燾一把圍上去,指點地圖道:“如今我軍在天津不過三路十營之數,如能與義和團‘天下第一團’達成諒解,那北塘之淮軍左翼前路、大名之練軍步隊左翼可立調來援,再者,山海關、正定、保定各地駐軍也可抽調,組成生力軍次第增援天津。如此,天津我軍勢盛,八國聯軍不能輕取,又不得各國本土及時增援,局勢有望向和解一途發展,以戰促和乃恩相和軍門之意,可唯有集中優勢兵力才能保障戰則能勝,至少可以立于不敗之地。”

    最后几句話,等于把剛才聶士成對李燾的問話解答了一半。

    李燾快速地看了看駐軍布防圖,也看到天津附近前軍的態勢,忙接口道:“各路炮隊不宜分散使用,應集中于關要處,形成重點之火力優勢。”

    “何處?”聶士成立即出言詳詢,如果說宋占標的建議還需要考慮的話,此時李燾的建議正得其時,令老將豁然開朗。

    李燾左右一看,有個機靈的親衛立即取來天津態勢詳圖鋪開。李燾略一打量,手指放在跑馬場——八里台一線再不動彈,沉聲道:“這里!”

    “占標,你的意見呢?”聶士成又開始捻著下巴的胡須了。

    “八里台為主,跑馬場次之,另以有力一路收復東局子,扼敵租界與大沽口之聯系,使之調動補給不靈;至于義和團,讓他們力攻紫竹林租界好了。”宋占標的話把義和團也算了進去,等于又勸了聶士成一回。

    聶士成死死地看著地圖,半晌才喃喃道:“此事,還需報于制台大人鈞裁。”

    “裕祿大人必然贊同!”宋占標自信滿滿。本來嘛,裕祿自從按朝廷指示,對義和團的態度由鎮壓轉向招撫、再轉向合作后,對聶部所為實在有些頭疼,如今聶士成去主動表示要與義和團和解,那還不是皆大歡喜的局面嗎?

    聶士成出神地看著地圖,李燾能夠看出,軍門的眼光在保定、山海關兩個點上掃來掃去,顯然動了調動那邊守軍來援的心思。無疑,義和團與武衛前軍的矛盾可以暫時緩和了,合作也大有可能。實際上缺乏近代戰爭經驗的義和團亟需武衛前軍的幫助,而兵力不足的武衛前軍也需要義和團戰力有所提升,從而分擔一些次要方向的戰斗任務,達到集中兵力與敵決戰的目的。

    “占標,請文案以此意擬一電文,望制台大人代為出面邀約張德成來會。”盡管語氣中還不太情愿,聶士成還是走出了與歷史所載不同的第一步。接著,他拉過前軍在天津戰場上的態勢圖,向李燾道:“如果前軍各路炮隊集中使用,最佳放列陣地何在?”

    李燾看看地圖,為難了。這是一張沒有等高線的粗制、原始軍用地圖,在圖上,他無法看出何地適合作為大規模的炮兵陣地,用于支援跑馬場和八里台的戰斗。而此時武衛前軍裝備火炮的性能參數,他又實在不甚了解,自然無法回答聶士成此時的提問。

    聶士成沒有等到回答,倒是看李燾一臉的難色,略一想也就明白過來:此子畢竟不同于老行伍啊!恩相磨礪之意絕非無的放矢。于是他圓場道:“哦,忘了李燾是武備生,不曾學得炮技。”

    李燾可不愿意被聶士成就此看低了,畢竟自己是堂堂的炮兵專業出身!忙道:“不,軍門大人。李燾需要了解軍中火炮性能,再實地在跑馬場與八里台一線考察地形后,才敢建言。”

    聶士成面露訝色,看看同樣驚訝的宋占標,笑道:“正是,正當如此啊!軍中無戲言、無虛言,實地考察正是你當務之急。來人,引參議大人去換裝領械、安排住處,再引去跑馬場——八里台一線考察地形。”

    當即還是那機靈親衛前來應諾,聶士成又對李燾道:“莫要小看參議之職,炮隊調動之時,聶某當向你索用火炮放列之法。”

    “是!”李燾心里一激動,站得筆直立正應答。話音未落,一直強挺著不露疲態和虛弱的身體一陣發冷,眼前也一陣模糊,天地悠悠地旋轉起來。他忙用門牙咬了舌尖,疼痛讓他暫時維持了身體的平衡,繼續保持著“模范軍人”的姿態。

    他發白的臉和額上的冷汗沒有逃過聶士成的眼睛,可聶士成一狠心并不說破,而是看著親衛領著腳步有些虛浮的李燾出了廟門。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而如李燾這樣的人才此時正當大用!說到底,中國新式軍隊的底子太薄,人才太少啊!

    李燾出得廟門就手扶泥牆歇息了一陣,感覺神智稍微清晰了,身體的顫抖也能控制住了,這才在機靈的親衛扶持下再度邁步。

    不過,虛弱的身體壓抑不住興奮的神經。

    歷史出現了拐點!如聶士成不死、武衛前軍不散、加上這天津不失守,所謂的“庚子國難”興許也就不復存在了!那么,今后還會產生何種蝴蝶效應呢?令人興奮、令人無窮的期待啊!
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51
第一卷 劇變 009 【長槍參議】
  

    擔任了武衛前軍見習參議之職,身負選定炮兵陣地的重責,李燾就算是身子虛弱也不敢托詞、不敢稍有怠慢。几日后的八里台大戰是決定這次戰爭的關鍵性戰役,而關鍵中的關鍵,就要看“戰爭之神”如何發威了。之所以有集中使用火炮的建議,就是李燾從姚良才的右路也有炮營,也有五十七毫米炮(此時該炮還充作主力炮種)的事實中看到:中國高級軍官們還沒有甩開舊軍制的影響,仍然在編制內平均分配火力!這與經過歷次戰爭印証的軍事原則背道而馳。

    照理說,武衛前軍這樣規模的部隊裝備火炮,應該是軍總統直轄大多數主力火炮,其余的小口徑炮才分散到各路炮隊。現實卻不是這樣!

    心里揣著這些事兒,神色和動作間就顯得急了,偏生身體唱著反調,連聶士成的那隨身親衛也看出問題,扶持的格外用心。

    “大人,隨小的這邊走,前路軍械處就在廟子后面哩。”

    李燾偏頭看看這機靈的親衛,見他身板中等卻頗為壯實,手腳粗大、臉上長著厚嘴皮子,顯得很是憨厚老實,一雙眼睛里卻透出靈動的神采。不注意看的話,很容易把這小兵當成“榆木疙瘩”。

    尚不習慣“大人”稱呼的李燾忙道:“兄弟貴姓?”

    “不敢不敢!大人莫要玩笑小的,小的叫梁昆,自小跟著軍門混軍飯吃,這大號也是軍門起的。各位大人都叫俺小名兒,二柱子。”那親衛心里詫異卻不敢松了扶持李燾的手,反倒是托著李燾胳肢窩的手更用力了一些。

    明白了,這二柱子是聶士成身邊的貼身親衛!

    李燾笑道:“什么大的小的,你我看來年歲相當,不如就直呼姓名,或者兄弟相稱好了。”

    “大人抬舉小的了,營中哪有上下不分的理兒?大人,但凡看得起小的,還叫俺二柱子吧。”梁昆的話雖恭敬,卻透出几分執拗。

    李燾聽出味道來,不由在心里嘆息著這鬼時代!嘴上卻道:“二柱子?”

    “是!”梁昆咧嘴笑了,似乎這新晉的大人只有叫他小名兒,才能讓他體會到重視、親近。

    “二柱子!”李燾確定了,決定隨大流跟著這個時代的習慣走上一陣子再說。

    “哎!”梁昆應答得很利索:“大人有何吩咐?”

    “沒,就是去領軍械嘛。”李燾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語氣中那種平等的味道始終揮之不去。習慣了,習慣和排里的戰士們平等相待,親如兄弟,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實在不是滋味。

    三言兩語,梁昆也感覺出這“參議大人”沒啥架子,待人很隨和,不自覺地也表現出親熱來。這種親熱是拋開李燾身份的、單純的人與人的親熱。

    兩人慢騰騰地快到軍械處了,宋占標從后面匆匆趕來,招呼住李燾。

    “李大人!李大人重傷未愈,凡事不可過于操切,恐于身子不利。軍門有話,晚間中軍設便席。兄弟此番前來通報,順便給李大人指指路。”

    宋占標說得很是親熱,卻是親熱中帶著一絲客氣,剛好與梁昆很是客氣中帶著親熱相反。

    軍械處是臨時征用的一個百姓院落,看上去頗為闊落。里面有人聽了宋占標的招呼聲出來,又是各自招呼、介紹、打禮一番。

    軍械處幫辦任伯常年約四十,身材矮小精悍,說話簡單利索,動作簡捷有力。一聽來意,就領著三人進了院子,一邊走一邊給“新人”介紹大體情況,讓李燾心里暗嘆“省事!”

    槍架上,德制、奧制、法制、俄制、國制仿造武器琳琅滿目,儼然是萬國輕武器博覽會一般。

    李燾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由此看來,武衛前軍的裝備依然沒有解決型制駁雜的問題,這給平時訓練、戰時補給、武器互換以及維護帶來不便,大大影響了軍隊的作戰效能。可現實就是如此!

    一目掃過,仿造武器和洋造武器之間的差別盡現。做工粗糙的、材質粗劣的,想來就是國造武器了。小小的一支步槍啊,折射出的卻是當今中國沒有工業體系的悲哀。

    李燾不想在這個名為“槍房”的傷心地多待,匆匆打量一番后,他選了一支俄制莫辛式五子步槍。理由嘛,這里沒有毛瑟1898式步槍,老大就得莫辛式來當!老毛子的這支槍,除了扎實程度比毛瑟略遜外,其他性能不遑多讓,在俄軍和前蘇聯軍隊中,足足服役六十年。何況,李燾還喜歡這槍細長的、帶著深深血槽的三棱槍刺呢!

    宋占標見李燾拿了槍、彈就要走,忙道:“李大人、李大人,您是參議官,理當配制手銃。”

    手銃?手槍!此時是彰顯軍官身份的玩意兒。

    李燾客氣到很是謙恭地含笑點頭,在任伯常的帶領下看了看旁邊擺放著的手槍,那些槍清一色都是左輪。還沒等他決定用柯爾特還是勃朗寧,一支大號手槍就扯住了視線。

    一九零零年的中國,居然出現毛瑟1898年式7.63毫米半自動手槍!?看那手槍的握把上方有個方形的圖案,上面鐫刻著“MAVSER”的字樣,確實是毛瑟!想來此時各國軍隊中也少有這樣的近戰利器,當然也不會象二十年后那般普及了。

    任伯常順著李燾的目光一看,笑道:“李大人莫非看中了它?嗨!那槍又大又重,攜帶使用甚不方便!德人顧問漢納根送給軍門后,軍門把玩一次就擱這里了。”

    李燾略微一想就知道這槍此時為何不受歡迎了。

    看看,看看身邊人的裝束!都是官員的補服,就算是上得戰場,也是略微緊扎一下而已。真要穿著這樣的衣服背“長苗盒子”,不倫不類的模樣怎么能被當官兒的接受?何況,左輪手槍跟這槍相比,只是射程和威力略遜而已,何必舍左輪用“長苗盒子”呢?

    “任大人,這是軍門的槍?我想……”李燾故意拖長了聲調,等任伯常的反應。

    “呼”的一聲,旁邊的宋占標一甩袖子,馬上又是“呼”的一聲撩起袍子的下擺,露出腰上挎著的左輪道:“軍門大人佩的是這個。”

    李燾帶著笑瞟了一眼,轉向任伯常道:“那,這槍……”

    “既然軍門把槍放這里了,您看中的話,盡管領去!”任伯常帶著一副“搞不懂”的神情,語調卻很爽快,似乎那毛瑟手槍是他甩不掉的包袱一般。

    李燾大喜,忙伸手拿了那槍,裝進木制槍套里,連著皮背帶挎在身上,眼光左右一掃,又找了几個配用的子彈橋,心里卻打著主意:管他娘的好看不好看,改日在洋鬼子身上搞條皮帶一扎,老子就是李向陽(電影《平原游擊隊》主角)!

    挎著毛瑟1898手槍,提著莫辛步槍,李燾樂呵呵地轉身出門。這槍在手里的感覺有多好?反正,剛才還覺得有些虛弱的他,此時真有一種容光煥發、神采奕奕的模樣。

    “慢,慢!”宋占標一把拽住李燾,連聲道:“李大人吶,哪有參議大人帶著大苗子又背長槍的?如若營中兄弟看見有失身份不是?二柱子都不帶這些玩意兒。”

    說著,宋占標給二柱子遞了個眼色。二柱子立馬撩起衣服的下擺,露出一支左輪手槍來。

    宋、梁二人的意思,李燾很明白。參議大人挎著一把“盒子炮”已經很失身份了,再背一杆長槍,那跟小兵有啥區別?可惜,老子李燾就是小兵一個,啥都不認只認好槍!戰場上講身份?吃槍子兒吧!

    “宋大人,這槍好啊,標下就要了這兩支槍?”李燾賠笑著自稱“標下”,卻是一副愛這兩支槍到骨髓里的神色。本來嘛,人家宋占標是前任見習參議,如今是有著委扎子(朝廷兵部的委任狀)的管帶官。論級別,比尚且白身的前武備生李燾可高級不少。

    宋占標楞了楞,微微搖頭,轉向任伯常道:“任大人,如何?”

    任伯常笑嘻嘻地領頭出門,走到門邊作了個請的手勢道:“這邊請,簽個名兒捺個手印。”

    武衛前軍的軍械管理并不馬虎。

    在含笑看著李燾歪歪扭扭地用毛筆簽名捺手印后,一副“當兵的才不管那字兒好看不好看”的“同類”感下,宋占標親熱地拉著李燾的手出了軍械處院子。

    一路上,不少人看到李燾的架勢,暗自指點議論。有消息靈通一些的,甚至在嘀咕著“金剛”、“參議”之類的字眼兒。李燾擺出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心里卻想:這樣一來,老子就是官兵一致了,以后少不得跟下面當兵兒的好生厮混厮混。

    這么一想,他又有些得意地去摸毛瑟手槍的槍套,那東西沒有皮帶固定,一路走就一路在屁股上“吧嗒”著,讓李燾“繳獲敵人皮帶”的心思更甚,繼而又想到:有機會武裝一支手槍隊出來!

    手槍隊,配備毛瑟1898半自動手槍的小型沖鋒部隊,近戰精銳。興許在此時中國軍隊火炮和馬克辛機槍數量少、敵強我弱的總體態勢下,能夠發揮出令人想象不到的巨大作用呢!
otto544 發表於 2008-10-15 22:51
第一卷 劇變 010 【稀罕玩意】
  

    第二天清晨大約六點左右,几乎一夜未眠的李燾被生物鐘催醒后,躺在炕上用有些澀痛發脹的眼睛看著茅草屋頂的竹檁條發愣。

    令他睡不著的原因有很多。一是前段時間睡得太多太多;二是旁邊的兄弟二柱子小小年紀脾氣卻不小,不,是鼾聲卻不小;三是這些天的經歷實在夠刺激,讓人心神難以安定;四則是身上突然有了責任,比以前那個小小少尉排長更重的責任,這責任,在他心里是國家的、民族的責任。

    唉!太沉重了……

    昨天晚上簡單的歡迎宴席上,李燾不僅僅感受到聶士成軍門與諸位軍官對“恩相后人”的熱情,也在言語間聽明白了:昨天八里台一帶之所以比較安靜,是敵人在積極地調兵遣將,准備發起更大規模的進攻。那么,在全軍都在積極准備迎敵的時候,經過一夜休息又身擔重責的自己,就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以身體條件為借口,拖延炮隊陣地勘察任務的完成了!

    想到這里,李燾一骨碌地爬起來,卻因動作太大而牽動正在愈合的、已經不太嚴重的傷口,不禁呲牙咧嘴一番好歹挺住。

    “二柱子,起來了!”李燾邊整理衣衫邊招呼二柱子,如今二柱子是軍門派給自己的護兵了。

    二柱子其實醒著,可是這如自己一般年輕的、親切如兄長的“大人”心里有事兒,他不敢出聲打擾,索性明智地裝睡、裝不知道。此番一聽李燾招呼,忙利索地起身,三兩下收拾停當后又來幫不會穿新官服的李燾。

    所謂官服,一沒有補子,二沒有頂花,只不過是官服的式樣而已。即便這樣,當李燾挎著盒子炮,背著長槍,騎在馬上由二柱子牽著出營時,還是引來官兵們一陣又一陣的竊竊私語。李燾對此倒是坦然得很,還把臉色調整成一副自然微笑的模樣,見人就點頭,絲毫沒有官長大人的架勢。

    不會騎馬的李燾沒有快馬加鞭的膽氣兒,此時的馬成了很不舒適的轎子,代步工具而已。還好二柱子曉得大人有傷,服侍得小心周全,兩人慢慢地一路行來,也沒在坐騎問題上出現麻煩。

    八里台在天津城南,與百年后繁華的景象相比還頗為荒疏,只有寥落的几個自然村落而已。站在一處高地上遙遙看去,西北——東南流向的海河猶如一條玉帶繞過天津城。

    李燾微微搖頭嘆息。此時,河流帶給兩岸的不僅僅是灌溉和航運上的便利,還有入侵者的溯流而上!從大沽口到天津不過几個時辰的路程。

    大沽口陷落了,守將為聶士成屬下之淮軍右翼左路統領提督羅榮光,他帶著麾下將士和自己的眷屬真正實現了他的誓言——“與炮台共存亡!”

    看到海河,想及昨晚宴席上諸將提到羅軍門時的悲戚神色,心里不由升起對這位軍人的崇敬之情。(羅榮光戰前新任新疆喀什噶爾提督,本可立即啟程赴任,反倒在大敵當前之時陳情晚行,帶著眷屬入住大沽口炮台,以示抵抗侵略者的決心。)

    看著東南方向,李燾佇立半晌后行了個軍禮。那是向羅榮光、向淮軍右翼左路的兩千兄弟行禮。

    二柱子體會得到“參議大人”的心情,也有樣學樣行了個舉手禮。

    海河,是八國聯軍依仗艦船優勢進攻天津的動脈,武衛前軍要保衛天津就要切實控制海河。此時沒了大沽口炮台,就只能依靠八里台和跑馬場的鉗制之勢了。實際上,天津保衛戰有兩條戰線,一條是針對紫竹林租界內洋人駐軍的內線,一條則是天津外圍的八里台——東局子一線,此為外線。內線力爭殲敵收復租界,外線的任務則是拖住八國聯軍溯流而上的主力,在內線戰斗結束后相機反擊,力爭奪回大沽口炮台,逐八國聯軍出海。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武衛前軍也是腹背受敵,處境艱危!

    到了實地,李燾才能感受到聶士成的壓力,也能切實地體會到讓武衛前軍炮隊力量分散的,還說得過去的理由——用兵方向太多而兵力不足!這樣一來,集中使用炮火的建議就格外珍貴了!

    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不住地跟二柱子梁昆講解軍事地形學的知識。

    午飯時分,二柱子帶著李燾進了昨日剛從蘆台大營開到此地的中路炮營營地。

    營官馬國寶得了消息迎上李燾,又是一番令李燾哭笑不得的、對恩相后人的親熱招呼后,吃過簡便的軍飯就去看炮。

    炮,暫時放列在距離八里台小廟約七里的一處凹地里。

    馬國寶年約四十,是天津武備學堂早期學生。生得虎背熊腰,說話也是大聲高氣,走路虎虎生風,絲毫不計較李燾奇怪的裝束,感覺就是一位有些大咧咧的虎將。

    這位仁兄見新任參議要看自家的寶貝兒,興致不由得更高,徑直帶李燾去看炮營當家裝備——德制克虜伯七十五毫米野戰炮。那四門野炮還罩著進口帆布制成的炮衣,在兵勇們掀開炮衣后,李燾的心頓時冷了一大截。

    架退式火炮!半螺式的炮尾!如此落后的東西居然是當家寶貝?!法國人已經裝備管退式七十五毫米野戰炮了!別看口徑相同,兩者的作戰效能卻因后座機構的革新而大為不同!法國管退野戰炮能夠達到架退火炮兩倍的射速!也就是說,一門法國野炮相當于眼前的兩門。

    看慣了半自動的152毫米榴彈炮,再看眼前的老古董,李燾的臉色掩不住地變得有些發白。二柱子小聲在馬國寶耳邊說道了几句,意思大概是:參議大人重傷未愈,身子骨有些經不得累。

    馬國寶沒有等來李燾的贊譽,有些失望地帶兩人去歇息。

    一輛大車邊,几名兵勇正小心翼翼地抬下一個不大的木箱子。李燾無意識地轉眼看了看,正愁沒寶在參議面前顯擺的馬國寶頓時來了精神,大聲笑道:“參議大人,這可是新鮮玩意兒哩!”

    說著,沒等李燾有所表示,馬國寶就揮手對手下兵勇道:“你們几個,打開來看看。”

    七手八腳下,一部蔡司八倍炮隊鏡擺在李燾面前。

    李燾轉頭看看二柱子背上布袋里裝的單筒望遠鏡,再轉過來看看這炮隊鏡,心里暗叫:真是及時雨呢!要用沒有密位刻度的單筒望遠鏡作為炮兵戰朮裝備,去確定火炮的放列方位和射擊諸元,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了炮隊鏡,李燾自信可以將聶士成交代下來的任務辦得漂漂亮亮!

    略一打量,心里對這尚且有些原始的炮隊鏡有了計較后,李燾跨步上前,利索地打開腳架、取下鏡套、調整目鏡焦距,對著海河方向仔細觀察,邊看邊說:“馬大人,你這里還真有稀罕玩意兒哩!這東西好,這東西好。”

    馬國寶笑了笑,心里卻有些苦澀也有些奇怪。他習慣了單筒望遠鏡,一用炮隊鏡就頭昏腦脹,總感覺腳下的地皮子都在晃悠(單筒望遠鏡成像為平面,炮隊鏡成像為立體,這就如同長時間看立體電影一般,容易產生頭暈惡心的症狀)。因此,參議大人嘴里的好東西在中路炮營完全是擺設。

    李燾對馬國寶的心情毫無察覺,此時他的眼睛裝在炮隊鏡的目鏡上,又怎么能看到馬國寶的表情,進而了解這位營官大人的心理呢?此時,他只有興奮,為必要裝備出現在眼前而興奮。

    感謝李鴻章老大人,他對淮軍、對武毅軍的裝備花費是毫不吝嗇的!應該說,武衛前軍的軍械相對八國聯軍并沒落后太多,該有的都有,都花了老百姓的血汗錢買了回來。可是,有并不代表能用,能用并不代表精通,精通并不代表軍事理念上出現翻天覆地的改變!正如昨天李燾向聶士成直言那般——武衛前軍徒有近代軍隊的型制,卻沒有近代軍隊的靈魂!那就是適應軍事裝備改變的軍事理念。

    “咔嗒”一聲,李燾滿意地合上目鏡的護套,笑著左右尋找裝器材的皮套子道:“這真是寶貝呢!馬大人,軍門大人交代標下做的炮位圖,就全仗您這炮隊鏡了。”

    馬國寶有些擔心地看著李燾擺弄那寶貝,聽那聲響,他唯恐自己用不著的那玩意兒被弄壞了。聽營務處總辦說,那鏡子可是西洋各國都少見的,花了几千兩白花花的銀子才買下的呢!此時聽李燾一說,如同丈二金剛一般囁嚅半晌才問道:“炮隊鏡?”

    李燾拍拍身邊的炮隊鏡,疑惑地看著馬國寶道:“啊!就是這玩意兒。”

    “炮隊鏡?剪影鏡吧?”馬國寶回過神來,感情這位恩相后人管“剪影鏡”叫“炮隊鏡”啊!

    李燾可不管那稱呼上的區別,東西能用就成!學著這時代的人行個拱手禮賠笑道:“馬大人,這炮隊鏡可否方便借我一用?”

    “咋用?”馬國寶來了興致,這東西領回營里來,還真沒人擺弄過,也就沒顯示出價值來。

    “成不成?”李燾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趕緊追問。

    “成!”馬國寶的性子跟樣貌的差別不大,確實是個爽直漢子。

    李燾笑著在木箱里拿起皮套和裝鏡座的布袋,熟練地將炮隊鏡分解成鏡體和鏡座,再調整鉸鏈折好目鏡,遞給身邊的二柱子道:“收好了,再借個硬紙拍子,還有鉛筆之類的東西,我們溜前面看看去。”

    “前面?”二柱子有些摸不著頭腦。整個早上兩人都在后方看適合放列炮群的地形,這“前面”二字表達的究竟是啥含義呢?繞是二柱子面粗心細,也揣摩不出李燾的話意。

    李燾拍拍二柱子的肩膀補充道:“能看到洋鬼子的地方,自然是交火的地方了!”說著又轉向馬國寶,故意挑動了一下眉頭笑道:“管帶大人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正好,前軍各營火炮的性能參數,李燾正想請教大人。不如一起去看看,邊看邊談?”

    炮兵戰時處于火線后方,可戰前實地觀察地形是炮兵指揮官的必修課業。馬國寶也是剛剛開到這里不久,此時見李燾相邀,心想這參議想必也是炮兵行家,乃點點頭道:“正好正好,我正好想去看看。”

    于是,兩人帶著護炮兵勇和牽馬馱鏡的二柱子,沿著海河的流向往東南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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