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迷失在一六二九 作者:陸雙鶴 (連載中)

 
jack780111 2009-1-12 17:07: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42 466213
max_500 發表於 2014-2-11 09:35
六零五 不速之客與有關部門

當天夜裡,北京城中。

大明兵部尚書張鳳翼帶著一腦門子霧水坐在自家小花廳里,接待兩位夤夜來訪的客人。

按照通常禮節,一般有點身份的客人前來拜訪之前都要先派僕役上門投貼,打好招呼約定時間,得到主人的允許之後才會登門。否則這頭客人忽然上門,那頭主人卻不在家或是不方便見客豈不尷尬。而拜訪時間也多半會是在白天——這年頭大城市裡頭入夜都有宵禁,到了晚上尋常人等一概不得出門的,夜間還待客的那就只證明一點:這是打算把客人留到天明瞭。除了關係特別好的或是娼門妓戶之流,一般正經人家都不會這麼做。

堂堂兵部尚書家裡當然是絕對的正經人家,而前來拜訪的兩位客人身份也絕不低,其中一位甚至是和張大尚書平級的,堂堂大明禮部尚書錢謙益錢閣老,而另一個小伙子雖然年紀輕輕,如今的全北京城中卻絕對沒有一個官宦敢小看他的——南方瓊海鎮派駐在京城的聯絡者,陳濤的名字已經在京城裡打響了。

當張大尚書接到家僕稟報,說有這麼兩位客人忽然上門前來拜訪時,心裡著實是吃了一驚的——要知道他張鳳翼平時跟溫體仁走的比較近,按照當今朝堂中的政治派系劃分來說,應該是跟錢謙益以及錢某人背後的短毛集團屬於對立面才對。平時走在路上面對面碰到都未必打招呼的,如今這麼黑燈瞎火的突然前來拜訪。想幹甚麼?

再仔細一想,那南方短毛不知禮數。不懂規矩也就罷了,你錢受之錢老倌兒可是東林大儒,平日里最為愛惜羽毛的一個人,怎麼也陪著那短毛小伙子胡鬧起來?招呼都不打一個忽然過來,若是我今天有安排正好不在家,又或者乾脆直接點,回個“主人身體不虞,不見客”。讓你堂堂禮部尚書吃個閉門羹,豈不大丟面子?

不過也只能在心裡頭私下想一想罷了,作為一個進士出身的標準明朝高級官僚,這種當面撕破臉的行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做的。況且人家既然這麼突然找上門,想必是有甚麼要緊事,這兩年凡是和南方短毛搭上關係全都發了,眼前錢某人就是個最好例子。張鳳翼以前想湊上去都找不到門路,如今機會主動找上門,當然不會白白錯過。

——至於和溫體仁的關係?他不過和溫體仁關係好點,又不是溫家奴才,交遊廣闊一些誰管得著?跟短毛攀上交情後別的好處先不說,光是冬天里可以得到來自南方的瓜果蔬菜一項就足以讓人羨慕了——其實在他們大男人看來也就那麼回事。冬天的西瓜未必就比夏天的甜些,但家裡太太們的想法卻和男人完全不同,更不用說明光堂里那些珠光寶氣的玻璃器皿了……現在京城裡富貴人家宴客已經形成風尚:一看菜蔬中有沒有反季節的南貨,二就是看器皿中有沒有玻璃的,沒這兩樣東西。你這檔次就是上不去!

於是片刻之後,張家的小花廳里。張尚兩人笑語殷殷,互敘文章,一派久揆老友模樣。張鳳翼尊錢謙益為長——他是萬曆四十一年的進士,而錢某人則是三十八年的,以前這點差異他根本不放在眼裡的,要知道他是山西代州人而錢謙益是江蘇常熟人,北方能考中進士的比南方人要少得多,在世人心目中的含金量也不能比。

不過這一回張鳳翼卻很痛快的認了錢謙益為前輩,其實是指的另一方面——在和南方短毛的交往上,在這方面他張某人想要有所進益,還真得請教這位一手完成短毛招安大計的前輩不可。

而錢謙益也很上路子,在稍稍敷衍了幾句以後便正式將陳濤介紹給張尚書,自己退於二線。雖然陳濤的身份京城裡只要稍微有點門路的都早已清楚,但畢竟早先沒打過交道,像張尚書這樣身份的人肯定不能自來熟一見面就說我認識你,一個正式的介紹人必不可少。

不過陳濤並不講究這些,他接到山東的電報後也是一腦門子官司呢,此時滿心只想著要把吳南海和陳俊托付給他的事情辦好。人情世故方面本就頗有不足,此時更加顧不上了。在簡單打了個招呼之後便將他的來意和盤托出,而隨著他的講述,張鳳翼張大尚書的腦門子也是越來越亮——有汗珠子冒出來了。

“什……甚麼……?”

其實陳濤所說的消息對於任何一個明朝官員都可以算是天大利好——南髡北韃這兩大強悍勢力終於要面對面死磕起來了,而這正是幾乎每一個明朝官員都夢寐以求的好事啊!雖然短毛這次所說的只是“協助疏散人員”,可只要那幫子綠皮跟韃子照了面,以他們那硬邦邦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還怕雙方打不起來?

只是陳濤提得要求也有點匪夷所思——他要求張鳳翼以兵部名義發文,令旅順明軍在短毛軍登陸時暫時服從其指揮,至少是要求盡量配合短毛軍的行動,這個可不符合明朝原本的體制——客軍應該是受駐軍約束的。

但張鳳翼也完全能理解短毛的顧慮,事實上凡是需要其他地方派軍隊援助的狀況,其本地駐軍肯定是廢弛不堪用了,外地強軍進來要他們服從本地弱旅原也不太現實,明朝對此的解決方法是派遣地位更高的官員作為總制,統籌調度這一地區全部兵力。

但短毛顯然不會接受這種方式,更要命的是他們要求時間極緊,說是明後天就要出兵!這速度著實讓習慣了大明朝互相推諉扯皮低效率的張鳳翼驚詫不已,心說難道你們短毛都好個作不速之客?連軍隊都是如此?

“這個……不合我大明體制啊。”作為一個老資格的大明官僚,張鳳翼當然不會輕易允諾這種破壞體制的要求。“陳先生可能有所不知,老夫雖然忝為兵部尚書。可這種要求,卻不是兵部能做主的。更不是老夫一言所能決定,具體事宜,恐怕還要呈報天子,並待朝中幾位老大人商議定奪之後方可決斷。”

——跟這短毛說話也挺費勁的,關鍵是稱呼上不好辦。明朝士人之間互相稱呼——包括稱呼對方的敬稱和稱呼自己的謙稱,都是很有講究的,可在這小年輕面前似乎都用不上。思來想去只好用些非正式的口吻,“先生”“老夫”之類,說起來頗為彆扭。

不過彆扭歸彆扭,張尚書這一招太極推手還是很漂亮的,輕輕巧巧一句話就把事情擋到一邊,深得大明官僚推托技巧之三味

沒想到人家陳濤壓根兒不跟他玩官場伎倆,直截了當道:

“不好意思。張尚書,我對於大明朝廷的軍事制度確實不太瞭解,這個要求也確實倉促了一些——我自己也是今天傍晚時剛剛收到來自山東的電報。但是在威海那邊,我的同伴們正在做最後準備,明天,最遲後天。他們就要渡海前往旅順,去直接與大明,也是咱們整個華夏民族最為凶惡的敵人作戰。我在這裡也幫不上別的忙,只能盡快幫他們取得朝廷的官方支持,免得到了那邊與當地守軍產生誤會。這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的事情,還請您多多費心才是。”

張鳳翼笑了笑。個小毛孩子還跟我玩起民族大義這一套來了?咱當年在書院裡慷慨激昂指點江山的時候你還沒出娘胎呢。不過臉上卻是一片肅然誠敬之色,拱手道:

“陳先生一片拳拳之意,老夫深感欽佩。只是國家制度,軍機要務,非吾等身為臣子者可以擅改。貴鎮之所求,實非我區區一兵部所能決斷。”

“是這樣啊……”

陳濤喃喃道,但讓張鳳翼略感詫異的是這小伙子臉上卻並沒有多少失望之色,反而向後面錢謙益坐的地方看了一眼:

“果然和錢尚書您說的一樣呢……”

錢謙益捋了捋鬍子,笑而不言,而陳濤也站起身來:

“那麼,不好意思,張尚書,打擾您了。”

說著便要告辭,這麼乾脆利落的態度反倒讓張鳳翼感到一陣不安。

“這個……請恕老夫失禮,不知道陳先生下一步是打算?”

按理說一個官僚在正常對外交涉時是絕對不會問出這句話的,說出去也只是白白被人笑話。但張鳳翼覺得和這幫短毛的交涉怎麼也不可能“正常”起來,乾脆也想啥說啥了。

而陳濤果然也給了他一個回答:

“繼續找其它有關部門唄,既然在您的兵部這邊得不到幫助,我想再去周首輔家裡,還有錦衣衛那邊碰碰運氣,如果都不行的話,就只好直接去皇宮里找人了——我想大明朝的皇帝肯定會樂於幫助我們清除任何向遼東出兵的障礙。”

“哎?……等等等等!”

張鳳翼一聽臉就白了——這小子說話陰著呢,甚麼叫“在我的兵部這邊得不到幫助?”是你們提的要求壓根兒不合規矩好吧!我要敢簽發這條命令,恐怕命令還沒發出去,彈劾的奏章就已經鋪天蓋地飛過來了——這姓陳的小子知道六科給事中是乾啥的麼?哦,肯定不知道,要不他也不會說出甚麼找周首輔,錦衣衛之類的笑話了。

可問題是,如果自己不簽的話,麻煩也一樣很大——恰如陳濤所言:只要他們短毛肯向遼東用兵,對於大明朝來說絕對是一件喜聞樂見,大快人心,普天同慶,奔走相告……的好事。但如果這小子冒出來一句“因為兵部不簽命令咱們去不了”的話……張鳳翼完全可以想象,到時候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絕對沒有一個人會表揚自己堅持原則的,他們只會毫不猶豫把自己當作替罪羊犧牲掉——換了他本人站在另一個角度上,肯定也會毫不猶豫地這麼乾。

一時間,張大尚書委屈得幾乎想要掉眼淚,自己怎麼就莫名其妙成為短毛出兵的障礙了呢?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接待不速之客果然不是甚麼好事!

好在張鳳翼畢竟是從多年宦海中磨練出來的,稍稍思慮之後便立即想到了應對之策,他直起身子問道:

“陳先生想要面聖,不知事先可有向宮中通報過麼?”

“還沒有呢,情況緊急,錢閣老同意帶我去試著敲敲宮門看看。”

陳濤的回答讓張鳳翼暗中撇嘴,心說果然如此。這短毛作不速之客還作上癮了,跑我家來不算,還想去周延儒家,錦衣衛那邊碰運氣?甚至要夜闖宮廷?你當那些地方是你家隔壁鄰居,想拜訪了去敲個門兒就行?

若是在今晚之前的任何一個時間段,他張大尚書聽到這種荒謬要求,肯定是哈哈哈大笑三聲,然後把眼前這兩位當瘋子趕出去——如果厚道些沒通知順天府來抓人的話。

然而這一刻,張鳳翼卻站起身來,拱手正色道:

“兩位請稍候片刻,待老夫換一下衣冠,陪你們一起走!”

…………

大約一小時後,陳濤又從大明首輔,吏部尚書周延儒家裡走出來,在爬上四輪小馬車時他臉上略帶無奈之色,顯然是沒能達成目標。

不過他也不算一無所獲——周延儒的轎子也從門裡抬了出來,連同前面那兩位的,大明六部尚書中已經有一半在陪他逛街了。如果不是剩下戶部尚書出缺,工部刑部實在稱不上“有關部門”,陳濤今晚把六部尚書統統拖上街來個夜遊北京城估計也不是甚麼難事。

他們一起去了錦衣衛都指揮使駱養性家,當然也沒能得到陳濤想要的指令,但駱養性同樣主動跟了出來——大明官僚考慮問題的思路,以及解決問題的方法都是差不多的。之後陳濤原還打算再去找找其它“有關部門”,但終於忍受不下去的周大首輔,錢張兩位尚書,以及駱指揮使都異口同聲告訴他:你找誰都沒用!這事兒肯定只有天子才能決定。如果不想把文武百官統統拉上街大遊行的話,還是直接去宮里吧。

於是陳濤終於不再滿城亂竄,而是拉著一批大明高官前往了紫禁城,浩浩蕩蕩的共同作起了不速之客。
max_500 發表於 2014-2-11 09:35
六零六 斷流

“甚麼?你說甚麼?”

這天晚上的崇禎皇帝朱由檢還是一如既往——繼續在御書房中苦熬,與那些彷彿永遠都處理不完的國務作艱苦鬥爭。

崇禎六年的國務比起前幾年並沒有甚麼起色,不過倒也沒怎麼大下滑,除了山西,河南那邊的民亂更加猖獗一些外,最令大明朝廷頭痛的後金女真方面倒還算安穩。而原本會對帝國造成重大傷害的登州叛亂被招安後的短毛軍迅速平息,使得這個時空的大明國勢比歷史上要好了不少——當然,崇禎本人並不知道這一點。

不過他至少能感受到那些短毛帶來的另一項好處——原本被認為僻處蠻荒,從來不曾為大明帶來任何收益的瓊州地區,以及海外以前連聽都沒聽過的甚麼呂宋,如今竟然已經開始有能力向朝廷中樞提供賦稅——根據朝廷與短毛簽訂的招安協議,後者每年都需要向朝廷繳納一定數量的財貨物資,作為短毛髡人獲得那裡實際統治權的代價。這個數目不算高,因為按照大明以往的經驗,招安這種強力武裝集團是要花費大筆真金白銀的。而錢謙益沒花朝廷一分錢,反而從對方那邊榨出一筆,已經算是很成功的交涉了。

而之後短毛軍在戰場上所表現出的強悍實力,更是讓朝廷上下額手稱慶——把這麼一支強軍弄來為朝廷效力,居然還沒花甚麼錢,可算是大賺而特賺。錢謙益為此晉位尚書。升閣老,也算是略酬其功。

然而短毛給朝廷帶來的驚喜還不止於此,根據那些被派到瓊州,呂宋的官員所彙報:當地氣候溫暖。人煙稠密,更兼交通東西兩洋。在短毛的治理之下,當地富庶程度正在以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飛速上升。如果能夠向中原地區提供糧食和物資的話,對於大明的幫助將不遜於江南!

這是一個極其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唯一阻礙就是當初和短毛簽訂的合約中沒有提及這方面。但包括崇禎在內的明朝上下並沒有把這個問題看得很重要——在這個時代的皇帝和官員們眼中,契約精神根本就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這不,朝廷才稍稍威嚇一下,便要到了一條大船,接下來能要到的東西想必更多……

然而這所有一切,都比不上今晚他剛剛聽到的那個消息令人震撼:

“甚麼。你再說一遍?”

“哎喲餵我的萬歲爺啊!大喜哪——那短毛軍打算去和建州韃子開戰啦!”

跪在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新近登上司禮監大總管之位的曹化淳。除了他以外御書房裡就再無旁人,原有的兩個伺候筆墨太監也被他打發到門外去了——在這種關鍵時刻,絕對不能有第二個人來分享皇帝的欣喜與興奮。就算是周延儒。錢謙益等把這個絕好消息帶給他的人,此時也只能乖乖在宮門外候著——嘿嘿,誰讓你們身上多了個零件兒呢。

“再說一遍,說詳細!”

在崇禎的要求下,曹化淳詳詳細細把他從錢謙益等人口中聽來的消息給說了一遍,經過幾個人的轉述難免有些走樣,但大體上總還是差不多的。而崇禎在這個過程中一直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這是他興奮無比的表現。

“山東的短毛軍統領換了人了?原先那個姓解的回瓊州去了?哈哈,換的好!那個公然宣稱瓊鎮軍隊不受朝廷管轄的就是這解某人吧?此人狂妄自大,雖有勇力也不可偎以重權,髡人首腦召他回去。肯定也是看出了此人狼子野心,提防於他了。”

“正是新來的要出兵旅順?他叫甚麼……肖朗?好!忠義之士,忠義之士啊!”

崇禎拿起御筆,在旁邊一面白紗屏風上寫下了“肖朗”這個名字,想了想尤嫌不足,又在自己袖子上再寫一遍——按慣例,能夠享受到這個待遇的都屬於“簡在帝心”之輩,很快就要大用了。

“朕要封賞他,重重的封賞!原先那個姓謝的是參將吧?朕看這位肖義士可為副將……不,總兵!直接給他一個實授總兵!”

崇禎皇帝興奮萬狀的在屋子里轉了十幾個圈兒,好容易才想起還有個曹化淳在旁邊呢——要知道朱由檢向來最是看重所謂“天威難測”四個字,有時候哪怕作些莫名其妙的決定也不想讓臣子把自己給看穿了。曹化淳雖然只是家奴,他也不肯讓對方看到自己情緒失控的樣子——殊不知他的這種性情早就讓下面人揣摩透了。曹化淳方才一直把腦袋緊貼著地面,壓根兒就沒抬一下頭。

於是朱由檢覺得自己並沒有在這奴才面前失態,頗為滿意的咳嗽了一聲,又開始詢問他一些具體的事情。在知道那帶來消息的短毛使者和自家三位尚書,一位情報頭子都還在宮門外等候著的時候,先是要立刻召見,但想了想之後卻又覺得這樣好像有點丟份兒,弄得朝廷好像迫不及待一樣。

於是最終,從宮門傳來的消息是:周,錢,張三位尚書以及駱指揮使可以覲見,但欽天監陳官正品級太低,又兼未曾學習過見駕之禮,恐君前失儀,只能去偏殿里候著,有甚麼話可以通過旁人轉達。

也虧得陳濤在穿越眾里屬於脾氣比較好的那一類,在京城裡混了這麼長時間也算是磨練出來了。再加上負責和他交涉的曹化淳曹公公態度極佳,可以說是把平時拿來伺候皇帝的熱情分了一小半出來,所以陳濤對這種頗為彆扭的交流方式倒也沒特別不滿,靠著曹公公和其他幾位大臣的解釋說明,總算把他想要表達的意思給傳遞了到崇禎帝面前。

要朝廷直接下令讓大明軍隊服從瓊海軍指令,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但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同樣的涵義,換一種說法給人的感受就大不相同。而能夠在朝廷里身居高位的個個都是語言大師,不要說那幾位兩榜進士底子的尚書閣老,就連駱養性和曹化淳也精通此道。通過他們的“翻譯”,陳濤提出的要求轉達到崇禎那邊時,已經是變得非常順耳而且完全可以接受了。

其實若不是怕將來給人揪住不放當成把柄,這事兒錢謙益自己都能解決。之所以鬧這麼大,非要到皇帝面前掛個號,主要還是出於官僚自保的心態。而一旦崇禎皇帝點了頭,這事兒要處理起來又非常簡單……官場的事情麼,總是這樣。

——不久之後,東江鎮總兵黃龍發現他前段時間瘋狂寄出的求援信似乎是一夜之間統統有了回音——他收到了一大堆上官來信,但其中並沒有公文,而全都是以私人身份寄送過來的。不過寄信人的來頭個個都非同小可:當朝首輔周老爺,兵部尚書張老爺,連跟他八桿子打不著的禮部尚書錢老爺都發了信件過來。不過更讓他驚恐的還是來自錦衣衛指揮使駱老爺和東廠首領,秉筆大太監曹公公的來信——在最後一封信中,甚至隱約透露出這是皇上的意思!

其中要求倒是相當一致——都要他傾盡一切力量,努力配合南方來的瓊鎮援軍。怎麼個配合法並沒有明說,那些官僚是不會在文字中留下破綻的。但字裡行間透露出的意思卻很明確:必須要設法讓瓊海軍留下來,如果瓊海軍那幫大爺一時不痛快跑了,那朝廷肯定會讓你一世不痛快!

對於這些書信黃龍只能苦笑,心說各位大老爺盡可以放心,小將我配合的不能再配合了——連地皮人員都差不多全送給他們了,還要怎麼個配合法?

當然,這是後話。以明朝官吏的辦事效率,即使再怎麼加急,沒有十幾天功夫這些文書也休想渡海抵達遼東。而就在陳濤夜訪紫禁城的第二天,肖郎這邊已經下達了讓部隊登船,出海的指令……

威海衛的港口中,十餘艘經過改裝的大型福船正依次停靠在一條條深入海中的木制棧橋邊上。在每一條棧橋上都站滿了全副武裝的瓊海軍士兵,他們背著裝具,步槍,以及個人物品排列成整齊隊列,依次登上甲板,並在軍官的指令下按序進入船艙。

“這運力還是有些緊啊……沒有大帆船就是麻煩。”

負責後勤與運輸工作的吳南海站在碼頭上,一邊將手中運輸表格與實際進度相對照著,一邊向站在他旁邊的肖郎抱怨著:

“如果按全裝備輸送的話,我們手頭的改裝福船和廣船一次只能運送半個營。就是按照你的要求只運輕步兵,一次也只能送一個營過去,徐磊的第二營得放在下一批了。而且,沒有火炮伴隨,你們光是步兵上去恐怕有點危險……”

“沒關係,現在對面還不是戰區,對付個嚇破膽的黃龍,一個營的輕步兵也足夠了。更何況海南的北上船隊已經出發,最多一個月功夫,我們就有足夠的大船可用。”

肖郎充滿自信道,他甚至不知從哪兒記起一句古辭,手臂一揮,指向那海面,縱聲大笑:

“吾之眾旅,投鞭於海,足斷其流!”
max_500 發表於 2014-3-23 21:03
六零七 在廣州(上)

不久之後,先期抵達廣州附近的北上船隊也得到了肖朗所部出兵的消息。比起以前的說走就走,這一次北上船隊的行動要拖沓了許多——沒辦法,隊伍里混進了大明的軍隊和艦船,想快也快不起來了。

這一回兩廣的官員對他們非常熱情,因為那條“神威定遠大將軍”號在呂宋完成修復以後,船上配屬的五百定額水手都是來自兩廣和福建水師。台灣鄭家也摻了一腳,提供輔助船隻及水手若干,這樣報到北京去就是“瓊鎮,兩廣,福建,及游擊將軍鄭某聯合報效朝廷組建津門水師”——這艘大將軍號的錨地已經被定在了天津港,將和登州水師殘餘力量合併成為新的津門水師。

這幾天兩廣總督熊文燦幾乎天天設宴款待北上船隊的一行人,福建巡撫方面也派了極親信的代表過來,鄭家則是鄭芝龍親自出面,這些人理所當然也都要各擺筵席,以表示他們作為主人的熱情與誠意。

盛情難卻,北上團隊的眾人不得不每天游走於各家花園之間——這年頭達官貴人請客都是習慣借用當地富戶的私家園林。而既然吃了人家的,這邊當然也要回請,於是又在貿易公司的廣州分站點,也就是劉明強劉大員外的莊園那邊開招待會……如此耽擱下來,以四條大艦為主的北上船隊在這廣州港中一停就是七八天,直至目前都還沒有要離開的跡象。

站在小胖子劉明強那座堪稱廣州府第一高樓的“天守閣”最上層露台,正好可以俯瞰到不遠處的港口全貌——瓊海貿易公司的各地分站點對海運都極其依賴,劉明強這座莊園的選址自然也盡量接近港口處。自從這座天守閣建成後他個人的一大愛好便是坐在這裡用望遠鏡觀察港口情況,以此來判斷商貿形勢,大多數情況下都還挺准。

不過今天這座露台上可來了不少客人,劉明強自然也把最好的位置給讓了出來,讓大家欣賞四周景色。不過眾人看來看去,普遍覺得景色最佳還要數港口那邊。尤其是在當前港口中正停泊著四條西洋大帆船的時候,更讓他們怎麼看怎麼驕傲自豪。

“廣州港中恐怕還從來沒有一次聚集過那麼多的西洋大帆船吧?如果按正常歷史,恐怕直到清末才會出現這種景象呢。”

繪畫高手王晨看到這幕景象,頓時職業病發作,忍不住便要拿出紙筆要將這一幕畫下來,同時也對他們這個集體所取得的成績愈發自豪。

但旁邊更熟悉本地情況的小胖子劉明強馬上就跟他抬槓起來:

“歷史上怎麼樣咱不知道。但在這個時空,當初兩廣總督王尊德聯合英荷西三國艦隊,討伐咱們海南島的時候可就是在這廣州港里集合的,那艦隊規模肯定比現在還大——後來咱們的瓊海號追殺進來,光是在這港口裡頭擊沈的西洋艦船差不多就相當於今天停泊著的那些了——你們瞧西關碼頭那邊的倉庫。全是用打撈上來的西洋船殘骸木板搭建而成,看看那規模……我一直想主張說那應該屬於咱們瓊海鎮的戰利品,不過程忠老頭兒覺得咱們不能太貪心……”

王晨撇撇嘴,心說你小子要敢在本地公然提這種要求不被人打悶棍才怪,也不理會他,自顧自在畫紙上勾勒起線條來。而旁邊另一位哥們兒則又由此想起甚麼,頗為感觸的笑道:

“兩廣總督啊!想當年我們剛剛來到這明朝時,聽到兩廣總督這個名稱那真是感覺天大的官兒啊!到如今才不過三四年,兩廣總督卻就站在我們腳下。讓個郭逸去應酬一下已經算是給他面子了……”

聽他這麼一說,大伙兒不由得都朝天守閣下面的花園裡看去——兩廣總督熊文燦正和現任管理委員兼代表團團長郭逸先生愉快交談著。周邊還圍著一圈廣州這邊的官員士紳,以郭逸的閱歷與談吐其實並不足以應付那些進士舉人,但有甚麼關係呢——眼下是熊文燦需要討好他們而非相反。所以隨便郭逸怎麼胡說八道都無所謂,反正維護好談話氣氛的責任是在熊文燦那批人身上。

旁邊不遠處,則是胡雯,王嬌嬌。朱月月,以及蘇暮雪等女性成員的天下——這一次代表團中女同志著實很多,她們真把這當作一次旅遊了。她們需要招待的是那些官員家眷。這個任務同樣不難,因為那些官太太貴小姐們也肩負著與其丈夫或長輩同樣的使命。所以無論她們如何看這幫花枝招展的短毛女不順眼,無論她們在心底如何覺得這幫短毛女身上的奇裝異服充滿了風塵女子氣息,臉上卻都不得不作出一副歡喜贊嘆的樣子,對著短毛女搞出來的諸多新花樣大加贊賞。

此外,在花園的另一側,還有第三個小團體,卻是以傑克與安娜夫婦為中心的外國人圈子——不僅僅是西洋人,還有若干中亞面孔,是來自奧斯曼土耳其以及印度那邊的胡商。

廣州這邊作為大明帝國少數幾個長期對外開放的港口城市之一,胡商的數量還是很多的,有些甚至多年在這裡安家落戶,早就成本地戶口了。不過按照傳統習慣,他們有自己的交往圈子和商業渠道,基本上和明朝本地所謂“耕讀傳家”的士紳團體沒甚麼來往。對於官員也只是以送禮賄賂,只求不要壞事就好。

但在劉明強這裡,跟他們的交往卻不少——瓊海公司主打還是外貿路線,棉布絲綢白糖瓷器玻璃器皿以及香料之類都是那些異國人最喜歡的商品,不僅僅是西洋人喜歡,那些來自伊斯蘭世界的阿拉伯商人也同樣對這些東西趨之若鶩。要知道如今這十七世紀可正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如日中天的鼎盛時期,蘇丹,哈里發以及帕夏們的手中的金銀遠比歐洲人擁有的更多更純,而廣州正是這些人集中的地方。小胖子劉明強所主持的貿易公司廣州分站之所以能發展迅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搭上了這條通往伊斯蘭世界的商路。

劉明強這次召開宴會,順帶著也邀請了不少平時關係較好的阿拉伯商人一起前來,也好讓他們見識見識瓊海貿易公司的威風——就連大明兩廣總督都要討好咱們,你們以後可要識相些!

不過這時候,圍繞在老傑克身邊那批人,談論的事情卻是以醫學為主——伊斯蘭世界的文化水準一向不低,在醫學方面尤其出色。歐洲近現代醫學很大程度上便是吸收了阿拉伯醫學的發展成果。特別是在這群阿拉伯人中間恰巧有一位遠道而來的名醫,與老傑克這個“短毛神醫”一交談起來,頓時令兩人都大感驚訝——他們談得非常投機。

傑克這邊,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以後,除了那群現代人同伴,總算遇上一個稍微具備現代醫學理念的同行了。尤其是在關於外科手術方面,阿拉伯醫生對解剖人體的容忍程度可比明朝與歐洲人都要理智多了。老傑克跟他談起人體各個部位,絕對不用擔心被當屠夫或變態看。

而在那位阿拉伯醫生眼中,傑克的學識與水平更是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很多醫學上的想法,他這邊還僅僅只是因為多年研究才有個初步概念的,眼前這位同行卻已經可以明確的指出其要點及成效了,並且連可能帶來的額外問題都提前指出,著實讓人驚嘆不已。

他們倆談得投機,旁邊眾人都有點傻眼——這話題太專業了根本無法介入,而且這兩位還是用拉丁語在交談!附近能聽懂這種語言的人都沒幾個。還是安娜在旁邊努力為丈夫做翻譯,才不至於讓周圍聽眾統統大眼瞪小眼。

但也恰恰是因為他們談論的東西聽起來相當的高端大氣上檔次,一幫人才不管能不能聽懂都聚攏在旁邊——關鍵是被安娜翻譯過來的單詞雖然不多,卻大都是涉及到人體身上的器官。人對於自己的身體總是最關注的,那幫胡商有錢有勢,誰不想自己能多活兩年呢?

而這邊的熱烈對話也漸漸吸引到其他幾處人群,包括熊文燦熊總督,以及總督太太那邊的女眷團等一批人出於好奇也都湊了過來。在聽到他們這邊談論的是有關人體健康話題時,大多數人都是忍不住要多聽兩句的。雖然正在高談闊論的這兩位都不是大明本土人士,他們所談的理論也很古怪,但架不住這兩位名聲響啊——那位阿拉伯名醫據說是在蘇丹皇宮里做過御醫的,在廣州這邊的胡商團體中極受追捧。而老傑克作為短毛第一神醫的名頭更是早就在廣州府內外傳開。他們討論的內容,縱然聽起來跟傳統中醫理論大相徑庭,但既然那些胡商和短毛都能接受,那這些大明士紳也不得不做出一副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來。
max_500 發表於 2014-4-2 15:31
六零八 在廣州(中)


不過醫生這種職業,尤其是外科醫生,在這個時代終究還是驚世駭俗了一些——那兩位談得高興起來,居然去找了黑板和粉筆,開始繪畫起人體器官的示意圖來!這就有點重口味了。只看得大明兩廣總督眼皮子直跳,有心想要上前打斷吧,卻又怕被嘲笑——那幫子胡商和短毛,連同短毛中的女人都沒當回事,自己若是大驚小怪好像有點丟人。但若不去阻止吧,看看周圍那些士紳,包括自家女眷的臉色都已經開始有點變化,要是當場暈倒豈不更丟臉?

好在之後發生一件事,打斷了那兩位名醫的學術交流,而且完全跟熊總督的大明士紳團體無關——卻是那些胡商中某個人忽然看看天色,然後發了一聲喊,之後便見諸多胡商們不約而同摸出一塊小毛毯來鋪在地上,又用淨水洗了洗手,高喊一聲“安拉-阿胡-阿克巴”,隨即便五體投地趴在地上,高高撅起屁股開始做禱告,包括那位阿拉伯名醫也不例外。

能夠來參加這宴會的都算是上流階層,見識也比較廣,見狀便知道這是到伊斯蘭教的禱告時間了。無論大明還是短毛,對於宗教信仰都還是比較寬容的,一行人當即後退開去,不打擾那些胡人與他們的神仙作交流了。而熊總督也趁機不動聲色把一乾明朝士紳及貴婦帶走,總算是避開了這場令他們有些難以接受的討論。

在天守閣的露台上,小胖子劉明強看到那些胡商的動作,不由自主撇撇嘴,便向周圍夥伴們抱怨起來:

“瞧瞧,瞧瞧,跟那些阿拉伯人打交道就要數這一點最難接受——不管是在談判還是在乾別的甚麼,無論做甚麼事,反正時候一到。他們就這樣往地上一趴,沒半小時別想結束!一天五次啊!夥計們,我真想不通他們怎麼能忍受下來!”

對於小胖子的抱怨,旁邊王晨卻冷冷道:

“你管他們乾啥呢,只要他們帶來的金銀和阿拉伯馬沒這毛病就行了——對了,讓你採購阿拉伯馬的事情怎麼說?我最近畫人物肖像,需要一些漂亮些的馬模特。”

提起這件事情,劉明強頓時來了興致——他跟奧斯曼土耳其商人搭上關係後,最大優勢就是可以弄到世界上最好的騎乘用馬了。

“已經下了訂單,他們答應在下一次來的商船上給我們帶一批。不過數量恐怕不會太多。那些馬兒比較嬌貴,不太適應長途海運。”

“連美洲大陸都能運過去,沒道理來不了東亞……加把勁吧夥計,我們的騎兵軍種可就指望著你的貿易站呢。”

眾人紛紛笑道。瓊海軍如今是以步兵,炮兵,以及海軍威震天下,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想發展騎兵。而說起戰馬的品種,當然就不可能不想到阿拉伯馬。

“首批能運過來一些種馬也就夠了,接下來慢慢改良吧——我記得後世咱們用蒙古馬種跟阿拉伯馬雜交。配出的軍馬還不錯呢。”

大家正在紛紛擾擾議論著,忽然聽到樓上電報房裡傳來通訊鈴聲。劉明強這座天守閣很高,電報房理所當然被設置在最高一層,便於安置收發報天線。平時裡面有專人值守。如果是重要電報的話,就立即要用鈴聲通知。

劉明強上去拿了電報紙下來,居然是密文——加過密的,說明是跟軍事有關。或極其重要的事情。解密必須要劉小胖子自己親自操刀,好在這時候旁邊還有不少現代人同伴,大家都知道解密方式。一起幫忙操作,很快便將電文翻譯出來。

“我靠,肖朗已經率軍向旅順口進發了!”

“怎麼這麼著急?我們的船隊都還沒到呢!”

“誰去通知一下阿文?他是海軍指揮官。”

“阿文好像正陪著鄭芝龍參觀‘總督’還是‘伯爵’號呢,那上面也有收發報機,他應該同時收到消息了。”

於是有頭腦靈敏的便拿起望遠鏡朝港口中看去,停泊在港口的船隊依然平靜,但在其中懸掛著指揮旗的那條大帆船上,果然是起了一陣小小波瀾,不過很快便平息下去,再無痕跡。

當文德嗣收到關於威海駐軍向旅順進發的消息時,他正和一群大明水師高官站在“總督號”的船甲板上,其中為首的便是鄭芝龍,另外還有幾個廣東和福建水師的將領。

這幾天明朝官員前來艦隊參觀也不是第一次了,熊文燦等人都來上船看過。不過那些文官多半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即將進獻給朝廷的“大將軍號”上,或者對那艘裝飾豪華,滿溢著西洋藝術風格的“公主號”大感興趣。而鄭芝龍和這幾個武將卻都是懂行的,他們對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根本懶得看,而是全力關注著火炮,帆漿,以及對於水手兵員的管理方式等方面——儘管這些東西在“大將軍號”上也都有,但鄭芝龍等人卻還是希望能看看瓊海軍自己的戰艦,對此文德嗣也無所謂,反正都一樣的,瓊海軍培養那些明朝水手時並沒有藏私。對方學得越多,對他們的依賴就越大。

鄭芝龍把“總督”和“伯爵”兩艦都仔細看了一遍,儘管這兩艘船在各方面都差不多,但他依然很仔細地看了每一個細節,尤其是在大將軍號上不曾出現過的,那些由現代人做出的改進部分,比如帆索上用的滑輪組,他就特別注意,並詢問了好多問題。不過在發現這東西對明朝海軍用處不大之後顯得有些失望——因為明軍海上作戰還是依賴人力為主,滑輪組減少水手的益處顯現不出來。除非他們能像瓊海軍那樣完全放棄跳幫作戰,就靠火炮和火箭對敵,也不指望俘虜敵方戰艦,統統擊沈了事,才有必要減少水手。

而在參觀結束之後,鄭芝龍也沒急著離開,而是設法找了個跟文德嗣單獨相處的機會,隱諱提出了想要向瓊海軍購買大帆船以及火炮的構想——你們瓊海軍既然能賣船賣炮給朝廷,我們鄭家和你們合作多年,怎麼著也該算是優質大客戶了。我們可不像朝廷那麼小氣,居然好意思拿一塊銀元來買船——鄭家不缺錢,不缺人,不缺土地,只要你們瓊海軍方面開出條件來,我們決不還價。

對於鄭芝龍所表現出的誠意,文德嗣卻顯得很無奈。

“鄭將軍,咱們合作了那麼多年,你也應該知道我們的決策體制——這件事情不是我能夠決定的。”

“當然,就是因為知道你們的制度,我才貿然開這個口。”

鄭芝龍臉上笑吟吟的,一雙細長鳳眼眯起來,看起來絲毫不象是縱橫海上的大豪,倒像是個書生。

“文兄弟,我仔細研究過你們的那個‘全體大會’制度,發現它很有意思,說起來好像誰都做不了主。但實際上,只要有一兩個人提出意見,並被正式接受,那麼只要在討論時沒有遭受到太強烈的反對意見,就可以被執行了。所以實際上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提出,並且左右到瓊海軍的決策。瓊海軍能有今天,不是靠一個兩個聰明人,而是你們所有人共同的功績。”

對於鄭芝龍的誇獎,文德嗣只是淡淡笑了笑,舉了舉手中酒杯以示感謝,並且聽前者繼續說下去:

“所以文兄弟你只需要幫我們在全體大會上提出這個意見就行了,我想不會有誰反對的,誰會跟銀子有仇呢?文兄弟也儘管放心,對於朋友的幫助,我們是決不會忘記的,哈哈哈……”

聽到鄭芝龍故作豪爽的大笑聲,文德嗣抬起眼睛看看他,心說這哥們兒不愧是能在青史上留名的人物,還真把咱們的政治體制給摸透了,居然連院外遊說這一套都能玩出來!

不過暫時這套手段還稚嫩了一些,提出的目標也太大,文德嗣轉了轉手中玻璃杯,看著杯中旋轉飄蕩的紅酒,醖釀了一下措辭,方才回應道:

“鄭將軍,看來你對我們瞭解得很深。那麼,我也不想跟你說些虛偽客套的話了——這條意見如果放到全體大會上去討論,絕對通不過。就是我本人,如果別人提出這個意見,我也一定會反對。”

鄭芝龍的臉色一下子陰沈下來:

“願聞其詳?”

文德嗣聳了聳肩膀,輕飄飄道:

“很簡單啊——你們鄭氏的根基全是在海上,而我們瓊海軍的主要優勢也是在海上,將來我們之間難免會有一些……競爭的地方。作為負責瓊鎮海上力量的指揮官,我肯定不會希望出現太強的競爭對手。”

鄭芝龍面色陰晴不定,忽然間嘿嘿一笑:

“可是你們卻進獻了一條那麼好的大船給朝廷組建津門水師——朝廷建立那支水師的用意,瓊鎮諸君不會看不出來吧?”

津門水師就是用來防備瓊海軍的——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當初就連個區區臨高知縣幕僚在見識到瓊鎮陸海軍力量的強悍之後,都能提出自津門港口登陸,直搗北京的大戰略,更不用說後來解席龐雨帶人直撲山東,數日內平息登萊叛亂的活生生例子擺在那裡,如果說大明朝廷還是對來自海上的威脅毫無察覺,也未免太小看那些進士老爺了。
max_500 發表於 2014-4-5 12:01
六零九 在廣州(下)


可是要看出問題很容易,想真正解決它可就難了。明朝人對於防禦的概念無非是高築牆,廣積糧。可有登州一日失守的例子在前頭,這天津衛的城牆要增築到甚麼程度才能保證安全?而且築城花費巨大,錢糧人力從哪裡來?

幾個實際問題一提出,那幫開口閉口喊著要謹防短毛偷襲天津的聰明人全都傻眼了。正好這時候瓊海軍宣佈贈送大明一條巨艦,但那條船太大,進不了登州水城門。朝廷幾位大員一合計:得勒,就把這船放天津吧,重建後的登州水師也放天津拉倒,正好充當天津衛的屏障,好歹算是咱們考慮過這方面了。

至於用短毛送的船來防備短毛是不是很可笑,朝廷眼下可顧不上了。何況現在朝野之間議論起來,好像還是嘲笑短毛的更多一點。

但鄭芝龍的目光可沒這麼短淺,他隱約覺察到了此中奧妙,但一時間卻又看不透,所以今天才過來試探著和文德嗣談談——他當然知道鄭家與瓊海軍遲早是對手,正常說來是不可能賣船給他的。但既然短毛肯獻船給明顯提防著他們的朝廷,說不准出於某種考量也肯賣船給鄭家呢?鄭芝龍看不懂短毛這是在下甚麼大棋,反正跟著走一步閒子罷了。

不過現在看來短毛的頭腦還很清醒,至少在對鄭家的決策上毫無破綻。果然,接下來他就聽文德嗣呵呵的笑起來:

“津門水師……哈哈,鄭將軍,咱們都是乾這行的,不妨實話實說吧:首先我們根本沒有攻擊北京的想法。其次,就算哪一天當真有這個需求了,大明的水師也根本阻攔不了我們,哪怕我們再送它十條大帆船都一樣。”

稍頓了一頓,文德嗣朝鄭芝龍舉了舉手中酒杯:

“而你們鄭氏的艦隊卻不同。我們還是很……重視你們的。”

鄭芝龍禁不住苦笑起來,饒是以他梟雄之姿,這時也不知道該把這句話看作贊揚還是諷刺了。想了想,鄭芝龍決定還是再努力一下:

“文兄弟,我南安鄭氏與你們瓊海軍結下交情,如今也有好幾年了。當年承蒙貴軍相救,保下我家二弟的性命,我鄭某是無比感激的。這幾年我們兩家互相扶助,從來沒有鬧過彆扭。貴軍有甚麼需要時,我鄭家無不傾力而為。但說實話。我鄭某心裡很清楚,你們給的東西更多。交了你們這個朋友,我鄭家是佔了大便宜的。”

“你們瓊海軍一向都很大方,台灣島若沒有你們是肯定打不下來的,但說分也就分了,而且是足足給了我們鄭家一半!到今日鄭氏根基,已經有大部分都遷移到那裡。趕跑了紅毛夷人之後,前往倭國的貿易航線日進千金,你們說一聲不插手就當真從沒去過那裡。讓我鄭氏獨攬大財……林林總總,我鄭飛黃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這些都記在心裡的。”

“更不用說前次在淡水河口的那場大戰,文兄弟。你與龐軍師,王隊長千里來援,我們一起大破紅毛夷軍,這份情意。我鄭飛黃永世都不會忘記……連這並肩作戰,過命的交情都結下來了,文兄啊!為甚麼你們還覺得我鄭家將來會與貴軍為敵呢?”

見鄭芝龍開始打感情牌。文德嗣心下暗暗佩服。這番言辭聲情並茂,唱作俱佳,如果自己不是在國有大企業的辦公室主任位置上待過多年,又或者換了個沒甚麼經驗的年輕人——比如郭逸之類過來,沒准兒還真給他哄住了。

不過文德嗣也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在鄭芝龍這個於歷史上留下偌大名聲的強人面前,自己跟對方玩心機是多半玩不過的。

於是他決定老老實實跟對方說實話,也只有說實話,用鐵的事實來回答對方。

當然,在此之前,一些應景軟話還是要說一說的——好歹他以前也乾過迎來送往的活計:

“呵呵,鄭將軍,鄭兄,在我們這個團隊中,尤其是咱們海軍的成員,很多人都挺佩服你的,包括我也是——能夠從一介海商,奮鬥到東海霸主的地位,閣下在歷史上,必將留下豪傑之名。”

鄭芝龍苦笑了一下:

“與貴軍相比就算不上甚麼了。”

文德嗣誠心誠意的搖搖頭:

“不然,我們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和你完全白手起家不一樣的。”

鄭芝龍有些迷惑不解,但依然努力把話題扭向自己希望的範圍:

“難道我們雙方就不能一直做朋友嗎?”。

文德嗣卻輕輕抿了一口紅酒,正容道:

“鄭兄,我們一直視鄭家為朋友,這從我們履行盟約的態度可以看出來,你顯然也感受到了。而在將來,我們依然可以做朋友,只是到那時候,要保持這份友誼的條件卻不一樣了——鄭兄,我們雙方迄今為止合作的一直很愉快,那是因為我們彼此都很清楚自己的實力與地位。我們所作出的決定,簽訂的盟約,都能符合我們當前地位以及自身能力。”

“然而時勢是會變化的,今天我們覺得對雙方都有利的條款,將來也許會成為約束我們中某一方繼續發展的障礙。我們今天還能夠保持合作的基礎,在將來卻也可能成為反而影響到我們之間關係的絆腳石……鄭兄,你是聰明人,你應該能看出來,我們瓊海軍……遲早會擴張到你們的地盤上。”

文德嗣非常直率的指出了這個事實,而鄭芝龍也完全沒有受到冒犯的神色,反而顯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過了片刻,方才輕輕嘆息道:

“難道你們當真就容不下一個朋友麼。”

文德嗣卻搖搖頭:

“鄭兄,你既然已經研究過我們的決策體制,那麼也肯定能看出來:在我們的這個體制中,個人感情因素是很難影響到最終決策的。你已經知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提出意見,只要沒反對意見便可以轉化為集體決策,那麼反過來說——任何受到反對的意見都很難實施,無論它是由誰提出。長此以往,鄭兄。你知道能在我們這個體制中通過的決策,必須要滿足甚麼條件麼?”

鄭芝龍愕然搖了搖頭,文德嗣則半是自嘲,半是嘆息的苦笑了一下:

“利益,只有能夠滿足大部分人利益的決策才會被接受。你剛才有一句話說得很好:沒人跟銀子有仇。但是我們的目光並不短淺。我之所以肯定大集體絕不會同意賣船給鄭家,就是因為這有可能在將來影響到我們的利益。”

在鄭芝龍滿臉詫異的表情中,文德嗣則繼續不緊不慢說下去:

“同樣的,在對未來發展路線的選擇上,只有擴張才是符合我們大部分人利益的路線,因此只有那些贊同擴張的決策才會被集體接受——鄭兄。不瞞你說,就在不久之前,在我們的全體大會上,曾經有人提出過全面收縮的戰略,但是很快就被否決掉了。我們的這個團體將來必然會不斷擴張下去,也只有對外擴張才能滿足這個團體不斷增長的利益需求,這不是任何個人的想法和感情所能扭轉……哪怕是我們這些真正的‘短毛’,如果跟不上這形勢發展的大潮流,也一樣會被落下。逐漸在團體中處於邊緣化……”

文德嗣這番演說用了不少現代詞語,鄭芝龍理解起來有些困難,但他依然緊皺著眉頭,仔細咀嚼著文德嗣說的每一個字。而文德嗣的目光則不覺投向廣州方向。那座高聳的天守閣上——那上面也隱隱有望遠鏡的反光,有人同樣在朝這邊看。

“當然了,作為自己人,永遠都有機會。只要他們願意接受大集體的意志。找准自己的定位,隨時隨地都可以回到我們這個團體中。但其他人……”

說到這裡時,文德嗣稍稍停頓了一下。而鄭芝龍的耳朵則立即竪了起來。

“如果他們願意接受我們的路線,和我們走在同一條道路上,那我們是非常歡迎的。不管他原來是甚麼身份,內心抱著甚麼想法,只要他的行為對我們有益,能夠給我們這個團體帶來利益,我們就會視其為盟友,並且公平而誠摯的對待他,與他共同分享擴張所帶來的利益——在這方面,我們從不吝嗇,相信鄭兄你也能體會到。”

“然而,如果有誰企圖阻擋我們,或是成為了我們在擴張道路上的障礙……哪怕他本身並沒有這樣的意願,哪怕他曾經是我們的盟友……只要擋在了我們瓊海軍的擴張車輪之前。”

文德嗣抬起頭,看著面色蒼白的鄭芝龍,雙手微微攤開,擺出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

“……他還是會被碾碎,這就是資本的力量,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兩人正交談著,忽然聽到腳步聲響,一名傳令兵急匆匆朝這裡跑來,在向文德嗣敬禮之後向他提交了剛剛收到的電報。海軍艦船上有專職譯電員,所以文德嗣拿到的電文是明碼。

在看了幾眼之後,文德嗣臉上微微有些色變,但在看到旁邊鄭芝龍的目光後,他忽然笑了笑,隨手將這份電報紙遞給他。鄭芝龍愕然接過,卻並不打開觀看,而是用探詢的目光看著文德嗣,直到後者笑著點點頭:

“沒關係,至少現在,我們還是盟友。”

於是鄭芝龍打開電文,粗粗閱讀了一遍,臉上也立即同樣顯出了驚愕之色。

“您瞧,鄭兄,我們的一些夥伴即將踏上遼東土地,馬上就要去與滿洲韃子交戰了,而我本人很快也將加入其中。大明也許會為此很高興,但我想你應該能明白——我們其實並不是為了大明,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仰頭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並把杯子用力砸到甲板上,文德嗣看著那玻璃杯碎成無數晶瑩剔透的破片,方才淡然一笑:

“大擴張已經開始,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大明不能,西洋人不能,滿洲韃子——也不能!”
max_500 發表於 2014-5-29 18:30
六一零 旅順口(上)


用力踩了踩腳下的土地,呼出一口帶著白霧的氣息,肖朗搓了搓手。

僅僅才渡過一條海峽,氣候就似乎寒冷了許多。他回頭看看,在海面上,大批全副武裝的士兵正通過攀爬網慢慢登上小舢板,一批批衝上沙灘,並在士官長的帶領下迅速集合起來。佔領各個要點,以開闢登陸場。

旅順這邊的登陸點雖然也是個不錯的天然海灣,但港口設施卻極差,比威海那裡差得遠了。基本沒有能夠可供大船直接停泊的碼頭,原來似乎還有一條深入海中的長棧橋,但也早被燒毀,如今只剩下半截殘骸以及一些焦黑木樁。軍隊只能分批駁渡上岸,比起在敵佔區的登陸作戰行動,也就是沒受到甚麼干擾而已。

“還好第一撥沒帶重裝備,帶了也運不上來……大批物資的運送看來也只有等盡快修復碼頭棧橋之後再說了。”

與肖朗一起登上陸地的工程組長陳俊也在四下張望,琢磨著該怎麼著手開展工作。他是頭一回過來,儘管原先對各種困難已經有所估計,看到現場時還是暗暗抽了一口涼氣,心說這該不是領航員帶錯航道了吧?這哪像有人控制的港口啊,跟荒郊野外也沒啥差別麼?

領航員當然沒帶錯路,事實上只要是後世來過旅順的人,看到船隻繞過那片狹長蜿蜒的老虎尾沙灘,以及兩邊的雞冠山,黃金山等地標,便可以確認這裡肯定是旅順口。曾經的北洋水師駐地,中國歷史上又一充滿了屈辱和傷心的地方。

當然明朝時期這裡還沒有背負那麼沈重的歷史。但也即將見證一段悲劇——如果是在真實歷史上,這個時間段的旅順早已陷落,黃龍自殺,東江軍從此覆沒。後金在遼東沿海地區再無摯肘,從此可以放心向寧錦以及蒙古方向用兵。

不過現在因為始作俑者孔有德在登州吃了個大虧,實力不足,導致其攻勢緩慢,一時間還沒能力拿下這處堅城。但也是遲早的事情——東江軍的戰鬥力還是那個爛樣。孔有德所率領的“烏真超哈”部隊在戰場上完全不受阻擋。唯一給他們帶來麻煩的,卻主要是當地的惡劣環境。

這是肖朗等人在從威海出發之前,通過詢問浮海逃來的遼人難民,以及研究那本“金手指歷史資料”所判斷出的關於旅順當前形勢。當然那本“金手指”資料在這方面已經很不準確,只能當作參考用了。

然而無論甚麼樣的側面瞭解也比不上親身體驗,此時此刻,站在這塊土地上。感受著來自遼東半島的海風,無論肖朗還是陳俊,以及其他幾位來自瓊海號上的穿越眾,心頭都浮現出一種特殊的感慨來。

——多好的地方啊!只要稍稍向岸上走一段,脫離沙灘範圍之後,地上便盡是黑色的腐殖土。想必無論種甚麼都應該會有很好的收成。這還是在海邊,若是到了內陸,想必土質會更好,所謂“東北的黑土地肥得可以攥出油”,還真不是吹的。

只可惜眼下這片本該充滿了活力與生機的土地上卻是一片死寂。除了野草雜木外沒有任何被種植過的痕跡。當肖朗腳下踢起一塊有點像是石頭的硬物時,他甚至能分辨出那應該是人類顱骨的一部分。卻也就這麼胡亂丟棄在曠野中,而沒有被收葬。

過了片刻,才終於有本地人漸漸出現——原來他們先前是只要看見陌生人出現就跑的,就好像被嚇破了膽的兔子。此時看到這些不速之客並不是滿洲兵裝束,更主要是陳俊讓人升起了一面代表大明朝的日月金龍旗幟,才打消了那些人的疑慮,讓他們大著膽子現身出來——說起來這也是肖朗的問題:他對大明從無好感,所以不允許在船上懸掛明朝旗幟,否則人家根本不用跑。

那些本地人充滿好奇的看著這支與本時代任何軍隊都截然不同的登陸者,而這邊眾人也在觀察著他們,包括已經來過一次的肖朗也是一樣——他上次過來時是趁著夜色悄悄登陸,觀測了一下地形後便偷偷離去,並沒有和當地人打照面,更沒有交涉過,所以此時也是頭一回看到真正的本地駐軍。

只不過……

“這他娘的也能叫軍隊?”

不止一個人發出了這種疑問——根據先前那些逃來威海的難民彙報,說旅順這邊全民皆兵,所有人都屬於東江軍成員,是可以上戰場的。但此時眾人眼中所見,卻都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老弱病殘。其中以老人和小孩子居多,偶爾有幾個稍顯年輕些的不是殘疾就是女性,根本看不到一個青壯年。

那些人的穿著極其破爛,看樣式倒是明朝的軍服鴛鴦襖形制,但早就破敗的不成樣子,原本應該是紅色的面料全都褪了色,只剩下外面薄薄一層,裡頭胡亂塞著乾草用以禦寒。而更讓人詫異的他們腳下都沒穿鞋!只看得這邊眾人感到腳底板陣陣發涼——要知道這會兒差不多已經算是冬天了。在威海那邊早晚天涼的時候地上都已經會起冰霜,更不用說這裡。肖朗他們穿著防水的大皮靴踩在這遼東地面上還感覺冷颼颼呢。而眼前那麼多人居然沒一個穿鞋的,全都是光著腳丫子站在泥水地裡,天曉得他們怎麼能吃得消。

那些人手中也沒有武器,只是拎著籃子,布兜之類,裡面隱約有一些從沙灘上揀拾來的貝殼淡菜以及可食用的海藻——他們原先顯然是在這裡搜尋食物。不過從大都空空蕩蕩的容器來看,收穫很有限。

對於旅順守軍的糧食緊缺狀況,肖朗等人事先倒是深有瞭解——無論聽那些逃過來的難民述說,還是根據歷史文書所記載,都對於這一時期東江軍的糧食供應之窘迫都深有刻划。歷史上東江軍的失敗與其說是被敵人打垮,還不如說是被明朝放棄的——對於一支缺乏自力更生能力的軍隊來說,後方若不能提供足夠支援,尤其是連糧食供應都不能滿足,那這支軍隊喪失戰鬥力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故此肖朗等人在出兵前對此也早已有了預案:在第一批掩護部隊順利登陸之後,隨後第二批過來的小船上便不完全是步兵,而是運載了大批的竹籮筐。筐子里滿滿堆放著香油芝麻燒餅,白麵饅頭等食物。都是在登船之前就由吳南海負責的後勤部門做好,剛才又特地在船上加熱了一下,直到被拖上沙灘還是熱氣騰騰的。

這些食物的號召力遠比大明旗幟還要管用得多——剛才陳俊他們升起明朝旗號時,那些人還只是在遠處觀望。可當第一筐饅頭燒餅被拖上岸,甚至不用這邊招呼,那些人就全都主動圍攏過來。在瓊鎮士兵的管理下排出了一條歪歪扭扭的隊伍,開始按序領取食物。

就在沙灘上的秩序開始井然起來的同時,肖朗也終於見到了對方的接洽人員——他剛才一登陸就派出了一名聯絡員。那人原本就是旅順東江軍成員,還是個小軍官,不久前逃往大陸,原想是去登州的,卻順水漂流至威海。

大多數成功逃到大陸的人是絕對不肯再回來的,但這一位卻是例外——他說自己前往大陸並非逃跑,而是為想要尋找援軍,再殺回遼東來。無論這番話是真是假,至少對上了肖朗的心思,於是肖朗出兵時便帶上了他,讓其充當雙方的聯絡人。

有本地人協助效率果然提高不少,不久之後便見那聯絡員帶著一名軍官模樣的高壯漢子走了過來。之所以能看出他是軍官,卻是因為那人頭上好歹頂了一隻頭盔,看起來應該像是軍官所用型制。但他身上卻並沒有甲衣,就披了一件破破爛爛的鴛鴦襖,穿的還沒旁邊聯絡員好呢——後者爬上威海衛沙灘時是光屁股的,不過由於他不肯加入瓊海軍,後勤人員只好給他找了一套明朝軍裝穿上——威海衛倉庫里這種軍服還挺多。而且因為根本沒人穿,全都是簇簇新的,結果這位老兄現在看起來反比旁邊那個要威風多了——儘管後者官位遠比他大。

於是來自海南的瓊海鎮軍官與大明東江軍將領就在這麼一種環境下見了面,不管怎麼說雙方好歹是在一面旗幟下作戰的同袍。肖朗雖然很看不起明朝官吏,對於這些戰鬥在遼東前線的明朝軍人還是頗為敬重的,於是上前鄭重行以軍禮,而對方也已抱拳禮相還。之後互通姓名官階,肖朗自稱“瓊海軍第三團第一營營長”的職務固然是讓對方莫名其妙,而那人所報出的名字也讓肖朗著實吃了一驚。

——他自稱名叫尚可義,為旅順總兵官黃龍的部將。肖朗吃驚之下加以詢問,果然聽到他還有個兄弟名叫尚可喜,現任廣鹿島副將。而且他們老尚家兄弟眾多,除了尚可喜駐防於外,另有尚可進,尚可愛,尚可和,尚可福,尚可位等好幾個,大都在黃龍麾下為將。但在多年徵戰中已經死了好幾個,連同他們的父親尚學禮都是死在與後金兵的戰鬥中。
max_500 發表於 2014-5-29 18:34
六一一 旅順口(中)


一想到未來的大清平南王居然能放下這筆家族血仇,轉而向滿洲人投降,肖朗心中不由得暗暗感慨,難怪尚可喜得到的第一個王爵稱號是“智順王”,果然是聰明人。不過話說回來,能把這麼一個明明對後金滿洲有血海深仇的將領逼到對方那頭去,大明朝的用人失敗也可見一斑。

當然,眼下三順王中的懷順王耿仲明早已經被解席他們打掛了,恭順王孔有德也成了條喪家犬。肖朗一心想要跟解席旁雨他們那個團隊搞競爭,這回過來倒也很有再乾掉一個三順王之一的念頭——這當然不是指的尚可喜,後者眼下好歹還算是友軍。既然他是個識時務的聰明人,想必不至於再去抱後金大腿。

肖朗心中轉動著諸多念頭,嘴巴上倒也沒閒著,跟尚可義交談了好一陣子,總算是大致摸清了當前旅順面臨的局勢。

局勢很危急!非常危急!——這是黃龍在他的求援信上一再強調的話,書信在發出時或許有誇大之處,但在這一時刻的旅順口,卻還真的一點不虛假——因為此時的後金兵已經攻到了旅順城下。

明朝時的旅順口當然不可能像後世的旅順口區那樣地勢平坦,交通發達。這個時代的旅順到處都是高山密林。唯一體現出人類統治地位的乃是兩座小小城堡,即為旅順南城和北城,分別築於明洪武以及永樂年間。南城設在黃金山上,也就是肖朗他們登陸的這處海港旁邊,從前登州衛海運軍需都是在這裡交接。而北城則是在靠北邊一點的白玉山上,扼守著從金州衛,復州衛那邊過來的官道。

這南北二城連同港口碼頭在天啓年間都曾被後金軍攻破過,不過因為後金軍完全沒有海上力量,這處重要港口對他們卻毫無用處,於是和所有的野蠻人一樣:他們將城堡和碼頭燒毀後便放棄了此處。

好在木制建築和棧橋之類容易燒。用磚石砌築的城牆石鄔總還是能保留的,後來東江軍重佔此地之後便再度將這兩座城堡修復並投入使用。如今靠近官道的北城已經成為旅順守軍抵抗後金軍的戰場,而南城則是他們最後的陣地之所在——肖朗記得那本金手指歷史書上記載著東江鎮總兵黃龍後來是殉國於黃金山頭,想必便是在南城被攻破時自盡的。

而眼下黃龍正帶著手下還能作戰的精壯人員以及幾乎所有武器,火藥等物資聚集於北城堡中死守,而將老弱fu孺都安排到更靠近海邊的南城這邊。尚可義便是被派到南城這裡統領指揮的,他甚至連自己的甲胄都留給前方作戰人員了,可見局面之窘迫。

“你們就不怕對方繞過北城,直接過來把南城一鍋端?”

聽到這樣奇葩的安排,就算是對軍事沒甚麼概念的陳俊都忍不住開口——這又不是打遊戲。非要打完前一關才能進入下一場的。旅順南城不過位置稍微偏一點而已,對方繞路過來並不必費多大勁。

對此尚可義臉上卻是顯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南城無用,取之無益,於敵我皆然……”

——原來南城這邊不但沒有精銳士兵和作戰物資,連留存的糧食都幾近於無!黃龍純粹是甩包袱,把所有不能作戰的老弱都丟在這兒任其自生自滅,所以那些人才會在這戰爭時期還游盪在沙灘上到處找吃的。後金軍攻佔此地固然不費吹灰之力,但接下來便也要承擔這些人的糧食給養了。

當然以滿洲人一貫的殘暴,把這些人統統殺光才是最常見的做法——可就算提刀砍人也要耗費體力不是?而只要攻破北城。消滅了東江軍最後的抵抗力量,這些人便都成了後金的俘虜奴隸,可以利用的勞動力了。孔有德眼下手頭人力正是不足,一心一意想著滅掉黃龍之後搜刮旅順口的人力資源充實他的“烏真超哈”呢。也就懶得費勁繞道先攻南城了。

至於作為敵對雙方的孔有德為何會與黃龍有這份默契,卻是因為前者畢竟是出身於東江鎮,熟悉東江軍的一貫戰術。而且旅順口這邊軍心早已渙散,幾年來時降時叛的。早就被後金軍滲透成了篩子。就算是現在,軍中也有不少悄悄與孔有德si通的,黃龍這邊的戰術佈置還沒傳達到前線呢。孔有德那邊恐怕都已經知道了,所以黃龍只能採取最笨拙但也是最穩妥的戰術:把所有可用力量集中於北城中,來個死守不出,讓後金軍慢慢啃。

由於雙方的口音以及語法習慣相差頗大,尚可義頗費了一番口舌,又不時借助旁邊翻譯才讓肖朗和陳俊弄明白了當前狀況。而且在此過程中他還見縫插針的有機會就甩開腮幫子大吃,一口氣乾掉了四個二兩重的白麵大饅頭外加八塊黃油su燒餅,最後還十分小心的把落在衣襟上的饅頭屑芝麻粒一一tiǎn乾淨,然後便拍拍肚皮,一副心滿意足模樣等著肖朗他們的安排了——這位顯然也是聰明人,雖然以前沒跟瓊海軍打過交道,可光看眼前這架勢就知道對方肯定是強勢而來,於是壓根兒不提甚麼主客軍之事,反正你們也懸掛大明旗幟,又能拿出糧食來,那在這邊就是大爺!

肖朗跟陳俊略略商議了一下,當前的局面稍稍有點出乎他們意料,但卻並不是壞事。肖朗原本是想在黃金山頂上設立防禦陣地——便是後世黃金山炮台的位置,居高臨下俯瞰海灣,只要拖幾門炮上去便可以控制住周邊大片區域。不過現在看來既然有一座現成的城堡正在等著他們,那不利用起來似乎有點可惜。

當然,他們佔據這座城堡的代價是要承擔起那些明軍老弱的糧食補給,但這一點對瓊海軍來說從來不是問題。況且肖朗他們這次本就是衝著東江軍殘部在旅順口的人力資源而來,後方對於安置大批人口早就制定了足夠詳細的計劃。

不過在此之前他們首先要解決掉後金軍的威脅,這個威脅已是近在咫尺——剛才在和尚可義談話的時候,他們便幾次聽到從北方傳來了火藥爆炸聲,其間還隱隱夾雜著吶喊與廝殺之音,顯然北城那邊激戰正酣。無論肖朗等人對於東江軍黃龍這批明軍將領是個甚麼打算,他們這時候都必須先投入戰鬥。幫忙打退後金兵才行。

而肖朗對於這場戰鬥也完全沒有回避的念頭——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正是為此而來,眼下旅順口的危局卻正合他意。

…………

回頭看看沙灘登陸場,已經差不多有大半個營上岸了。肖朗估摸著自己能夠從中抽調出一個連大約二百餘人的編制而不影響警戒,於是便站起身來:

“老陳,你繼續在這裡指揮登陸,順便監督給那些難民發放食物——最好能把他們組織起來,協助我們做一些體力活兒。我帶一個連隊去北面偵察一下,看看北城堡那裡打成甚麼樣了。”

而陳俊則擺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看著他:

“搞偵察?你覺得這是你應該乾的事嗎?你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官哎!堂堂基地司令跑去乾偵察兵的活兒?”

肖朗卻有點無賴的嘿嘿一笑:

“誒誒,這不是其他兄弟們都還沒上來麼。我先暫時頂替一下。”

陳俊頗為無奈的搖搖頭,他當然知道肖朗這麼說純粹強詞奪理——三團有專職的偵察兵,還是由瓊海軍的兵王北緯親手訓練出來,作為全軍尖兵首先登陸,這時候早已散布在四周圍探察形勢。肖朗這一口氣弄上兩百多號人去搞“偵察”,純粹只是手癢癢想去跟後金兵乾上一仗罷了。

他當然知道肖朗鼓動大伙兒出兵遼東的真實意圖,如今既然來到了這旅順口,不跟滿洲人乾上一場是不可能的,只不過……

“我說。老肖,你既然擔任了這支部隊的最高指揮官,總該拿出相應的氣度來。只要我們在這裡站穩了腳跟,將來還怕沒跟後金作戰的機會?我相信我們在這個時空里將來肯定會留下足夠響亮的名聲。何必急赤白臉的非要搶著開這第一槍?咱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你的職責顯然不在這方面。”

被陳俊這麼一說,肖朗不得不有些尷尬的承認自己確實操之過急了,然後便指派了副營長阿水擔當這次“偵察”的指揮官——這個阿水便是當初跟著龐雨敖薩揚他們第一次前往呂宋島時陪同在旁的神槍手偵查員。敖薩揚一直很器重他。在擔任第一營營長時便將他提拔為自己的副手,後來當敖薩揚返回海南島後,便由阿水以副營長身份繼續負責第一營平時的運作和訓練。直到肖朗帶著委員會的任命空降下來。

由熟悉部隊的他來指揮第一營士兵作戰,顯然要比空降下來不久的肖朗親自帶隊更為合適,而從實際效果上也確實如此——當阿水帶著一個連隊的輕步兵,在尚可義以及幾名嚮導引領下鑽進了前往北城的樹林後沒過多久,那邊就傳來消息,說後金軍全面潰退了——奇怪的是居然沒聽到甚麼槍響。

而當阿水他們回來之後卻個個都是一副不過癮表情,肖朗等人詢問之下方才得知:根本就沒能打起來——身穿綠軍裝的短毛兵才剛剛進入對方視野,還沒來得及進入步槍射程呢,對面的後金軍陣就自己崩潰了。原本還頗為整齊的陣型瞬間化作一盤散沙,幾面標著將領姓氏的大旗更是齊齊掩倒,任憑阿水把望遠鏡調到最高倍數,都愣是沒找到對方的指揮官在哪兒。他這邊畢竟人少,也不敢分散開來死命追,只得稍稍驅趕了一段路,便折返回來復命。
max_500 發表於 2014-5-29 18:37
六一二 旅順口(下)

當天晚上,肖朗與黃龍碰了面。

如果不是在心理上已經有所準備,第一次看見這位東江鎮總兵的人難免會被他嚇一跳,尤其是在晚上——黃龍原本長得倒不醜,可是數年前東江軍鬧兵變,叛軍將他的耳朵鼻子連同嘴唇都一起割了去,黃龍居然硬挺下來沒死。後來還在尚可喜的幫助下平息了變亂,將那些叛軍盡數處死,但他的臉也算是徹底毀容了。尤其是鼻子部位一個三角窟窿,加上下面無遮無掩的白森森牙齒,去恐怖片里扮演喪屍完全不用化妝的。

饒是肖朗作為帶兵之人,膽氣血勇都不缺乏,初次見到黃龍那張臉時依然被嚇得一哆嗦,伸手就要去腰間拔槍——後來和同伴們si下說笑起來,肖朗承認那一刻他真覺得自己是穿越到生化危機世界了。

不過雙方交談起來之後,肖朗卻發現這位黃總兵居然還是個文化人——他自稱小時候還考過秀才的,後來因為家鄉以及家人盡皆毀於建奴滿韃之手,方才和組成東江軍的大部分人一樣,拋棄原來的夢想——不管是甚麼,轉而做了個粗魯不文的大頭兵。

而也正是因為文化水平相對較高——至少在一群大老粗中間是這樣,黃龍才從底層士兵做起,一路小軍頭,中級軍官……慢慢升上來。終於在東江軍的締造者毛文龍及其繼任陳繼盛之後成為東江鎮的第三任總兵官。

由於嘴唇受傷以及鼻子漏風的關係,黃龍說話很慢,語調也很不清晰。但他的頭腦卻非常清晰,而且很有決斷力。在聽明白肖朗他們這支軍隊的來意之後,很快就直爽表示可以配合他們行事——也就是將旅順島上的非戰鬥人員都遷走。甚至於連遷到哪兒去他都不太在意。

如此順利反而讓肖朗有些不敢置信,要知道他雖然是挾著盛氣而來,帶著援軍,糧食。以及在白天剛剛展露出的:對後金軍孔有德部的強大震懾力,可他手頭卻缺乏一樣在明朝官場中最為關鍵的東西——那便是合法的兵部文書。他這次過來,手頭唯一能作為出兵理由的東西只有一封求援信,還是黃龍自己寫的——問題是按大明朝廷不可能說允許某一個將軍隨便給外鎮寫封文書就能招來援軍,否則豈不亂套。

當然肖朗本身對此根本不在乎,可黃龍不應該不在乎啊?作為一鎮總兵手下最重要的就是人力資源,尤其是在遼東這種地方,明朝能控制的人本就不多,可不象大陸上那麼無足輕重。

肖朗原本還打算採取些手段呢——如果黃龍不同意他遷移人口的話,但現在卻完全不必為此操心了。不過他還是很詫異黃龍為甚麼會這麼好說話。而對於他的疑問,後者卻滿是苦澀的回應道:

“如果不讓這些人跟你們走,他們肯定就會落到韃子建奴手中了,甚至更慘……”

肖朗這才明白,黃龍這已經是對局勢徹底絕望了,所以才根本不在意朝廷的反應,以及東江鎮的未來。再仔細詢問之下,卻是因為和孔有德的軍隊交手所致。

說起那支漢軍“烏真超哈”部隊,其實大部分原本就是東江軍投降了後金的成員。戰鬥力當然遠不如正宗滿洲兵,以前黃龍也跟他們多次交手,感覺也不過如此,並不很畏懼。但自從孔有德那支登州殘軍加入並取得了“烏真超哈”的指揮權之後。局面卻頓時大不同,那些漢軍的戰術戰法都和從前大不相同,尤其是在關於火藥的運用上面,變得非常專一而且熟練。

——明朝軍隊對於火藥的利用方式可謂多種多樣。從大型火炮到小型火銃,以及各種諸如“一窩蜂”“百虎齊奔”之類火箭產品,千姿百態。但威力普遍不大。以前那支烏真超哈軍也是如此,各種火器都用,打起來熱鬧得很,但多半也只是看個熱鬧而已,完全就是明軍的翻版。

但自從被那孔有德指揮後,如今這支後金的火器軍隊卻拋棄了其它所有花裡胡哨東西,就剩下三樣:火炮,火銃,以及投擲火藥罐。火炮火銃因為裝備不多,質量也不咋樣,倒還看不出多大威脅來。但那投擲火藥罐子可厲害了——把火藥包和鐵片碎石之類混裝在人頭大小的陶罐里,外面還用網兜兜住,點燃引線後由專門選出的身強力壯士兵旋轉起來往人群中投擲,可以擲出好幾十步遠,而且一炸就是一大片。

肖朗一聽就知道這必然是借鑒了咱們的手榴彈戰術啊!不過因為後金方面只有黑火藥,做出來的炸彈比較笨重,只能由專門的擲彈兵使用——但使用鏈球式投擲法倒也屬於一大創新。

這年頭打仗都是排密集陣型,而這種火藥罐子專破密集陣!以明軍的羸弱士氣,基本上只要挨上一兩顆就肯定炸窩,然後便是被淒慘追殺。孔有德憑借這一招在野戰中無往不利,哪怕人數比東江軍少很多也一樣可以輕鬆擊敗對手。雖然明軍很快也學會了這一招,但他們一來找不到足夠身強力壯的投彈手,二來即使湊出幾個投彈人員,也很快會被後金方面的弓箭手射殺,所以在野戰中完全施展不出,倒是守城時還勉強能用得上。

然而孔軍對於城塞的攻擊方式也比原來有了很大改變,從前他們攻城無非是蟻附攀爬,掘土挖洞等等,無非傳統中原的攻城方式。最多仗著後金軍射手弓箭犀利,由女真人中的神射手在後方以強弓支援,對守城人員的壓制更強力一些而已——但總體上和這個時代的所有軍隊一樣,對於攻城還是比較忌諱,能免則免。

而現在他們卻似乎不怎麼忌諱攻城了,一路上看見城塞就予以拔除。而且主要是利用火藥——集中火銃壓制城頭;搬運來鐵炮轟塌城牆;或者乾脆抬一口裝滿了火藥的棺材在城牆下面挖洞硬炸……總之給人的感覺就是打得很有章法,完全圍繞著火藥做文章。雖然行動起來不緊不慢,效率卻並不低。以前明軍野戰不行,守城總還能頂一頂。可如今碰上孔有德那幫人,連守城都成了奢望。

“不會打仗了……沒法子打了!”

黃龍最後如此嘆息道,而肖朗聽了以後倒是可以理解他的無奈——孔有德這分明是全盤借鑒了瓊海軍的戰法,雖然限於火器的落後無法照搬,卻堅決秉持著走熱兵器作戰的路線,因為他們已經見識過真正的熱兵器軍隊是甚麼樣。在現今的作戰理念之下,作為傳統明軍的東江軍自然不是對手。

不過聽了這一番介紹之後,也讓肖朗樹立起了極大的自信心——那孔有德僅僅是借鑒了他們瓊海軍一些作戰理念,就把東江軍搞成這個樣子。如今碰上咱們正宗的短毛綠皮,那還不手到擒來?白天我們的部隊不過一次試探性行動,剛剛才露個面,就讓那群廢柴炸了窩,那當我們真正集中全力發動進攻時,對手還有甚麼抵抗餘地呢?

於是肖朗從黃龍這邊出來後,轉身就去找陳俊,跟他商量著是不是可以發動一次進攻,索性把孔有德那支軍隊徹底打垮或者是驅逐出旅順地界算了。這樣接下來在安排遷移人口時也可以避免再受到後金軍的騷擾。

陳俊對此並沒有太大意見,作為一個工程技術人員他自然希望戰爭威脅離自己越遠越好。但他覺得是否可以等待個一兩天,待徐磊率領的第二營部隊趕到之後再一起行動——運輸船隊白天在運送第一營完成登陸之後,除了留下幾艘聯絡船外,大部分便折返回威海,準備再將第二營以及一些重裝備搬運過來。這個過程預計需要兩三天,在這段時間內肖朗手頭只有一個六百餘人的輕裝步兵營,自保有餘,用於進攻卻似乎單薄了些。

但肖朗卻不這麼看,他覺得對方眼下正是最緊張最混亂的時刻,那些人白天的狼狽樣已經證明瞭這一點,此時發起攻擊必然可以取得最大效果——肖朗並沒有自大的認為他可以將對方全殲。他只要求將對方驅趕潰散就行。這個時代的軍隊一旦潰散以後沒有很長時間很難再重新聚集,而這段時間足夠肖朗在旅順口站穩腳跟了。此刻趁對方驚魂未定再用力推動一下毫無疑問是最好的,而如果時間拖延久了之後,說不定會生出其它變故來

另一方面,根據從黃龍那邊打探得來的消息:孔軍的兵力其實並不太多,號稱是組織了萬把人,但其中真正上場跟他們東江軍作戰的也就三千多,此外還有兩千多正牌女真人在後面押陣——這五千人屬於精銳,其餘都是輔兵夫役之流,也就是被強徵來的包衣奴才,跟著打打順風仗,搶劫老百姓還成,在裝備著步槍和手榴彈的瓊海軍面前,也不過只是一群武裝平民罷了。

兩人一時間決斷不下,不過很快,黃龍那邊傳來的另一個消息,讓肖朗徹底下定了決心。
max_500 發表於 2014-5-29 18:39
六一三 讓子彈飛(上)


“後金那邊居有人主動投奔過來?”

當肖朗聽到這個消息時,臉上很自充滿了懷疑之色——就算他是個外人卻也知道:自從後金軍發動攻擊以來,只有東江這邊的人投降過去,而從來沒聽說過有投奔過來的。

“該不會是詭計吧?滿洲人很善於玩弄詐降之類陰謀的。”

肖朗在再度見到黃龍時如此提醒他,不過後者並不很擔心這個——說來滑稽,雖說東江軍和後金漢軍打得要死要活,但雙方成員其實卻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很多人彼此之間甚至還沾親帶故的。所以每逢哪一方局面不好時,另外一方要想招降就特別容易,甚至不用去招降,就會有大批人員主動投靠過來。

這回那個連夜跑過來的那個小頭目,論起關係居和黃龍與孔有德兩邊都能扯上親戚,也算是老東江軍成員。前些日子看看形勢不好就投奔到孔有德那邊去了,今天卻又跑了回來。

他帶回了關於孔軍的最新消息:孔有德是被徹底嚇破膽了,白天剛一看到瓊海軍出現就主動放倒旗幟抱頭鼠竄,並且回去之後就嚷嚷著要趕緊退兵。不過這支軍隊並不完全由他作主——後金方面是由兵部貝勒岳托與戶部貝勒德格類兩人負責押陣的,那兩人都是滿洲貴族中出了名的少壯派,可不怕甚麼綠皮短毛軍,見孔有德如此膽怯當即狠狠抽了他一頓鞭子,如果不是因為皇太極對孔某人特別欣賞的話,當場就要砍了他的腦袋。

眼下岳托已經接掌了那支軍隊的指揮權,同時要求繼續進攻。只是由於漢軍部隊,尤其是那些跟著孔有德一起從山東跑過來的漢軍鬥志全無,只好讓原本負責監軍押陣的滿洲白甲精銳親自上陣。不過岳托等人也因此而更加自信滿滿——自從他們的老汗王以七大恨誓約起兵以來,正牌滿洲軍對上漢軍從無敗績。尤其關內那些明軍,幾次入關劫掠,往往幾百個滿洲軍就能趕得數萬明軍大敗而逃。早就驕橫到了極處。

如今聽說居有明朝南方的軍隊膽敢專程渡海過來送死,無論孔有德竭力將那些短毛軍吹噓得如何無可匹敵,岳托卻只是冷笑:

“明日就先殺光那些南軍,讓尼堪們見識見識我們大金勇士的實力!”

而肖朗這頭,在瞭解到後金軍內部的反應之後,卻也是得意大笑:

“很好,這樣一來事情就簡單多了——只要把那兩千真夷乾掉。剩下一幫嚇破膽的廢柴就會不攻自破。就這麼決定了:明天全軍進攻,打垮岳托!”

滿溢的王霸之氣並沒有引來小弟納頭就拜,站在他身旁的黃龍反倒是滿面驚疑之色:

“這個……韃子真夷可是足足有兩千多人啊!肖營長你手下好像只有六百多……”

——作為明軍“系統內”成員,黃龍雖也從軍報上多次聽說過瓊鎮火器的利害,但他畢竟沒有親身見識過瓊海軍的實際戰鬥,對於肖朗的霸氣自也沒甚麼信心。你瓊鎮火銃兵再怎麼利害。可統共才六百來號人,人家光滿洲真夷就兩千多呢。原本指望讓短毛這一營兵幫著守一下旅順南城,拖延些時日也就罷了。沒想到眼前這位年輕的“肖營長”卻是信心十足,一開口就要主動攻擊,並且擊敗對方,真是讓黃龍心驚膽戰。

不過再怎麼害怕,部隊是人家的。主意當也是人家拿,他沒發言權,也只能旁敲側擊的提醒幾句,說對方所指揮的可不僅僅是兩千白甲精兵,其餘漢軍可也是受他們調配的,到時候打起來上萬人烏壓壓往前一衝,只要氣勢起來了,誰管你是輔兵還是精銳呢——後金軍的包衣奴才不要命衝鋒起來也很可怕的。

對此肖朗只是拍著身旁的瓊海步槍。呵呵冷笑道:

“沒事,大不了讓兄弟們多開幾槍就好。”

…………

次日一大早,兩支同樣戰意高漲的部隊便在旅順北城附近的一片空地上對了陣。

後金方面果是精銳盡出,那些以往只在後陣手持刀斧,監督著前方漢軍上前廝殺的滿洲白甲兵這一回卻都站在了前頭。尤其是最前頭一批身披重甲,手持堅盾的彪形大漢,明顯是要衝鋒陷陣的。

比起明朝軍隊。後金軍向來不以陣型見長,那些女真戰士是在日常打獵與搶劫中學會的戰爭,而不同於中原王朝日益鬆弛的軍事操練。不過這一回後金軍的陣勢卻要比他們的對手整齊許多——人家好歹還擺出了一個陣,而對面那些來自南方的古怪短毛軍隊。卻只是簡簡單單的排布了兩條戰線而已。

肖朗把兩個連隊放在前頭組成火力線,自率剩下一連作為預備隊。一個連隊不過兩百餘人,若按這個時代的密集陣勢排列起來,只是很小一群。但瓊海軍的戰術乃是參考了後世班排散兵線戰術:以三到五名士兵組成一個戰鬥小組,每個戰鬥小組之間相距足有十多米,這樣散開來之後,即使排列了前後兩條火力線,一個連隊的防守範圍也可以達到二百米左右,兩個連隊並排,正面寬度比起後金方面的萬人大陣也不差多少。

兩個連隊分別構成一條火力線,彼此間並非齊平而是略略傾斜出一個角度,正好將後金方面的陣勢包夾其中。如果對方正面進攻的話便會受到左右兩條火力線的夾擊,正是最能夠發揮出己方火力優勢的姿態。

但是這樣的散兵線看在後金軍將領眼中卻純粹笑話——這年頭作戰都是面對面的拼人力拚數量,一旦被人打穿了本陣,從背後掩殺就意味著徹底失敗,所以陣勢自是越緊密越厚重越好。而眼前這些綠皮兵居把人力分散到如此誇張的地步,排列出只有那麼薄薄一層,才兩條線的的陣勢出來?那豈不是隨便一個衝鋒就殺到對方身後去了,到時候他們怎麼辦?回頭再戰麼?

崇禎六年的滿洲軍隊還很精銳,這些白甲兵的作戰經驗尤其豐富,哪怕只是尋常衝鋒陷陣的勇士也能懂一些排兵布陣,原本見對面那支古怪的綠皮軍基本不著甲就已經很是納罕,心說待會兒殺起來你們難道就靠那身綠布衣裳阻擋箭矢不成?而此刻見他們將人員分散的那麼開,根本連個陣勢都算不上,當即又是一番笑罵,有人甚至開始打賭,說對面統兵的明軍將領肯定又是個甚麼“將門世家”出來的雛兒,估計連一次戰場都沒上過的,所以才會排了個這麼不倫不類的陣型出來。

而稍後片刻,當對面的綠皮兵開始集體做另一個動作時,那些後金軍先是一愣,隨即不約而同的都開始捧著肚子狂笑:

“他們在乾嘛?”

“在地上挖坑?……哈哈,這是怕待會兒被我們砍了沒地方下葬麼?預先連自己的墓地都給準備好?”

“……這麼快就連墳頭都堆出來了?哈哈,還真是唯恐沒人埋啊!”

——雙方作戰之前總要做些準備,後金軍方面是在列陣,而瓊海軍則根據作戰條例在構築簡易工事。瓊海軍的軍事訓練完全師從後世那支人民軍隊,其中步兵的五大基礎技能:射擊,刺殺,爆破,投彈以及土工作業乃是作為基本科目反復演練。一名土工作業技能合格的士兵使用鋼制工兵鏟五分鐘就能挖出一個單人散兵坑來,同時把土堆在前頭構成遮蔽物——在外人眼中看來還真有點象是墓坑和墳頭。

“笑吧,笑吧,待會兒就讓你們知道厲害!”

那些士兵一邊挖一邊也在心裡憋了一口氣——他們聽到對面傳來的嘲笑也不是頭一回了。每次跟這個時代的肉搏軍隊初次對陣時總能聽到這種嘲笑聲,不過結局也都是一樣的——那幫白痴馬上就會在這些簡易工事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從此之後只要看見他們瓊海軍就繞著走,從無例外。

而在戰場這一邊,肖朗看著對方的陣勢也在連連咂嘴:

“嘖嘖嘖,居敢在我們面前排列出那麼密集的陣型?可惜團屬火炮連還沒來得及帶過來啊,否則只要幾發開花彈過去,分分鐘就能教會他們該怎麼做人!”

說到這裡,他的目光忽落到自己手中那支瓊海步槍的某個小零件兒上……

“誒,對了,當初步槍上配屬這個東西,好像就是為了在沒有火炮的情況下臨時替代曲射火力吧?且試試看效果如何?”

肖朗擺弄了一下槍身,從機匣部位竪立起一個帶著刻度的小鐵片來——齊射瞄准具,這是在老式步槍發展歷程中曾經很流行的一個小東西:步槍可以根據這個瞄准具上標注的刻度進行遠程曲線射擊。當單兵射擊是不可能有甚麼精度的,只能把很多支步槍集中起來,採用齊射覆蓋的方式來賭概率。

眼下肖朗這邊兩個連正在前方構築工事緊張備戰,但他手頭還有一個後備連隊正好可以用來打齊射,而對面那支後金軍隊排列的如此密集,簡直就是天賜活靶,不狠狠給他們一下子實在浪費了這麼好的機會。
max_500 發表於 2014-5-29 18:40
六一四 讓子彈飛(中)


想了一想,他把副營長阿水給叫了:

“阿水,咱們中間要數你的射術最好,你來測距報讀數。”

那個向來沈默寡言,即使作到營級軍官也從未放鬆射擊訓練的的黎族小伙兒二話沒說,首先舉手翹起大拇指,大致估了估和對面後金軍陣的距離:八百到一千米左右,正在瓊海步槍的射程之內。於是他又低頭在腰間子彈袋里略略尋找,摸出一枚頭部漆成綠色的子彈來,裝到槍膛里,槍托抵肩,槍口抬起約四十五度的傾斜角,隨即便扣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響,從槍口中噴吐出一團火光,而在火光中又有一道綠色軌跡划過清晨天空,帶著熒熒綠光飛過了後金軍陣,落在他們後方。雖然沒有擊中目標,卻說明對方確實是在瓊海步槍的最遠射程之內——那顆子彈是曳光彈,專門用來標記彈道軌跡的。

而阿水不愧為神射手,只需要這麼一次試射,便大致判斷出了所需參數,當即報出了兩個數字。而肖朗以及其他預備齊射的士兵便都根據這個數據,調整好槍身上的瞄准器具,之後只需要將步槍舉起,使槍口准星與瞄准具對齊,便能讓子彈按照既定軌道,飛向預定區域了。

不過肖朗並沒有馬上下令攻擊,而是很有耐性的用望遠鏡觀察著對方軍陣——他在等,等對方列陣完畢快要發起攻擊之前再動手。這樣可以給前頭兩個連隊多點構築工事,同時也能最大限度打擊對方的戰鬥意志。

剛才的那一槍因為沒傷到人,也就沒引起後金軍方面的特別注意。估計他們根本沒想到有火銃能打這麼遠,最多只是以為這邊有人提前走火而已。對面的後金軍仍然按部就班,一支一支的排列著進攻部隊。而肖朗則在望遠鏡中冷冷注視著這一切,在他看來那些後金軍純粹是在浪費和體力罷了,在密集飛翔的子彈面前,陣型都不管用。

同時他的望遠鏡也反復在對方將旗下尋找著他們的指揮官——岳托和德格類那兩位貝勒爺。這年頭大將的裝束總是很醒目,甲胄也最是精良,正是瓊海軍狙擊手們最喜愛的目標。如果能在開戰之時直接就把對方的主將給狙擊掉,取得勝利的機會又會增加許多。

不過不是因為肖朗不熟悉後金將領的裝束,還是對方在這一點上聽從了孔有德的勸告,他居然沒能找出那兩個主將來。甲胄精良,裝飾醒目的倒是看到不少,但數量比較多,不像是獨一無二的將領,可能是親衛隊之類。

不過也無所謂。反正待會兒一開戰那些盔甲越漂亮的吸引子彈就越多,只要他們膽敢進入步槍射程,結果都一個樣。

又等了一會兒,終於聽到後金軍陣那邊傳來長長號角聲,旌旗開始連連招展,顯然是在作最後的認旗工作,準備進攻了。肖朗又看看己方兩個連隊那邊,工事構築速度比平時訓練時有點慢——十二月份的遼東土地已經很硬,挖起來相當費勁。好在原先選定戰線位置的時候就找了個樹樁土堆之類天然遮蔽物比較多的地方。和臨時構築的簡易工事配合起來,也足夠為士兵提供掩護了。

“差不多了,我們也吹號備戰吧。”

肖朗下達命令,旁邊的司號員立即舉起軍號。吹出幾個短促音符,通知那些還在吭哧吭哧埋頭苦幹的連隊步兵們趕緊收尾,準備投入戰鬥。

而肖朗這邊的齊射部隊也在阿水指揮下紛紛舉起步槍,按照事先確定好的參數將槍口抬起一個角度。就等著長官下令了。包括肖朗本人,也摸出一顆子彈來,輕輕在嘴唇邊碰了一下。然後將其放入槍膛:

“飛吧,子彈!”

…………

隨著砰砰砰砰一通爆響,從瓊海軍的陣地上冒起大團煙霧,黑火藥子彈總是避免不了這毛病,不過好在今天有風,煙霧很快就被吹散。

那邊正在做最後整隊的後金軍都愕然抬首朝這邊看來——這麼大規模的齊射顯然不可能是走火了,對方的火銃當真能打到這麼遠?要就算是這個年代的火炮,如果不是被架在城頭上的話,也基本上不可能打到兩里地之外。

不過隨後發生的事實立刻打破了他們的信心——幾乎沒有任何預兆的,原本整整齊齊的方隊裡就開始有人摔倒,然後人們才聽到頭盔和盾牌等硬物彷彿被冰雹打中一樣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很快便有未死的傷員開始大聲呼喊慘叫,他們大都是傷在頭部和上半身,就連生鐵鑄造的頭盔與金屬甲片都抵擋不住槍彈,傷口非常深,不停向外突突噴濺著血花,連同恐慌情緒一起噴灑到周圍那些僥倖沒有被打中的同伴身上——要這些步兵擠在一起,根本就看不到前方狀況的。他們只是在聽到一連串雷鳴般爆響之後便看見身邊同伴或死或傷!哪怕完全安然無恙,心理上也不可能不受影響的。

但在對面高坡上,正用望遠鏡觀察戰果的肖朗眼中看來,這一輪射擊效果並不是太好——二百來人一次射出二百多發子彈,對面可以觀察到有人倒地以及發生騷動的地方卻只有大約二十來處,才十分之一的殺傷概率,按照瓊海軍“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的習慣,這命中率實在偏低了點兒。

而且打擊的對象也完全無法控制,完全是碰運氣。這一輪打好像後面的輔兵隊傷亡還更大一些,前頭披甲戴盔的沒幾個倒下。

“難怪這玩意兒後來被取消了,果然不靠譜……太浪費子彈啊。”

雖說對齊射效果不太滿意,肖朗還是下令再射幾輪——反正參數都設定好了,就是填裝子彈的功夫。於是第二次齊射很快進行,這回對方有了準備,齊刷刷舉起一片盾牌遮護在頭頂。但木制包鐵的盾牌要想格擋住子彈可不容易,只見在一片碎片橫飛中,後金軍原本非常緊密的陣型中又出現幾處凹陷。而且這回還有一匹戰馬被擊中,當那匹高頭大馬在悲鳴中轟然倒下時,後金軍的陣勢明顯開始動搖起來。

雖然實際傷亡並不算大,可這樣單純挨打顯然不行,對方很快作出了應對——在嗚嗚的號角聲中,後金軍最前頭幾排軍卒發一聲喊,開始緩步向前推進。他們行走的速度並不快——雙方相距將近一公里,這時候跑起來除了浪費體力外毫無意義。而後面大部分人依然站在原地,對方顯然並不打算一開始就全力撲上,而是想要先試探一下瓊海軍的成色。即使受到了這邊先發制人的打擊,也並不願改變己方的策略。

而肖朗也不理會那些已經移動起來的軍隊,仍然不慌不忙一輪一輪的吊射著後面不動的軍陣——他也沒法子,這種曲線射擊命中率本就不高。對於分散而且正在移動的敵人幾乎沒有殺傷力。只能繼續朝那些站在原地的傢伙開火。他希望通過這種方式逼迫對方主陣分散或是後退——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轉變成混亂甚至潰散的。

然而事與願違,哪怕時不時倒下十幾二十個,那支足有好幾千人的後金軍大陣卻始終停留在原地,既不分散也不後退。這邊有望遠鏡的甚至能看到對方陣列中刀斧閃爍,把受傷嚎叫或是驚慌亂跑的人直接砍死。在一度騷動之後,那支軍隊居然漸漸平穩下來。雖然隨著這邊的每一次射擊,對方陣營中局部都會略有混亂,可總體上,這支軍陣本身卻是紋絲不動,絲毫不顯驚慌恐懼之象。

旁邊幾位與肖朗一同的前機械組成員對望一眼,臉上都頗有駭然之色:

“果然很精銳啊,明軍就沒見過這樣的。”

不過肖朗卻並不在意:

“也就是步槍齊射殺傷力不足,他們若是挨上幾發炮彈還能這麼鎮定,那倒值得佩服。”

又打了幾輪,見對方始終不為所動,肖朗只得怏怏下令停手——這時候那些向前挺進的後金軍前鋒已經進入到五六百米範圍,真正的戰鬥即將開始。

…………

齊射雖然結束,但槍聲並未止歇,只不過從整整齊齊轉變成了零零散散而已——標準型號瓊海步槍的最佳射程是二百米,有效射程四百米。但在配備了特製加長槍管和瞄准鏡後,有些神槍手在六百米到八百米的距離上也能精准命中人體目標了。此時隨著後金軍進入到這個範圍,配屬在部隊中的狙擊手們開始發威。

比起剛才完全是碰運氣的齊射,狙擊手們的點射可就精准多了,每一槍都是衝著確定目標去的——那些舉旗子的,騎馬的,看起來像軍官的,以及任何在人群中比旁邊人醒目的傢伙都是狙擊目標。

僅僅片刻工夫,後金軍前鋒的旗幟就倒了一小半,為數不多幾個騎在馬上的傢伙也都栽下去了——有些好像是看到形勢不妙主動跳下馬的,不過這同樣也會影響到士氣。陣型邊緣處似乎出現了幾個逃兵,不過很快便被後方督戰人員砍翻,而大部分進攻者的腳步並沒有放緩,反而還有所加快。

不過隨著他們越發靠近,這邊的槍聲也越來越響亮密集了,進入六百米之後就已經不僅僅是配備了特製步槍的狙擊手在開火,包括一些槍法比較精准的普通士兵也開始射擊——反正對方陣型密集,就算沒打中前排被瞄准的目標,流彈也很可能在後面幾排的某個倒霉鬼身上找到歸宿,不打白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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