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迷失在一六二九 作者:陸雙鶴 (連載中)

 
jack780111 2009-1-12 17:07: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42 466201
max_500 發表於 2016-5-8 14:37
六六五 棋逢對手(中)

    畢老頭出手確實不同凡響,他從一開始就壓根兒沒跟瓊海軍扯鹽政,而是直接談到了瓊州,呂宋以及台灣三塊地盤的總體收入上——戶部尚書對這方面果然最是敏感。

    「老夫在被下獄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你們了,這些日子有些閒功夫,更是翻看了不少關於瓊海鎮的奏報。你們在那三地做的可真不錯啊。瓊州府的歲入已是遠遠超越了廣州,在大明兩京十三省所有上等州府中都堪稱第一;台灣島上雖然只有南北兩地可用,糧食卻非但足以自給,還能大批外運幫你們招募流民;呂宋那邊……是叫馬尼拉城吧?一年來光與西夷交易,光商稅就有十數萬兩白銀……按三十稅一計算,僅僅貿易一項,馬尼拉城去年就有五百萬以上的金銀在出入!而這些貿易多半是你們名下的那家商行在做……」

    說到這裡時,畢自嚴湊近一點,臉上帶著那種只有內行人才理解的笑容:

    「老夫大致幫你們估摸了一下:每年至少兩百萬以上的收入,不算虛報了花賬吧?」

    林漢龍和郭逸對望一眼,額頭上都顯出幾粒汗珠來——雖然畢自嚴的猜測實際數目還有些距離,可在完全沒有看到過瓊海軍內部賬目的情況下,僅僅憑經驗就能大致估算瓊海軍的財政收入,這跟內行打交道果然麻煩啊。

    郭林二人一時無言,倒是旁邊陳濤反應快點,連忙接口道:

    「老爺子,您也別忘了算我們的開銷啊!」

    林漢龍輕輕搖了搖頭,這豈不是變相承認了咱們至少有那麼多收入麼,被這幫子大明高官聽在耳朵里可不是什麼好事。

    果然,才剛一談到具體錢數問題,邊上周延儒錢謙益楊一鶴……幾個人的動作明顯放緩,耳朵也都竪起來了——按照歷史學家黃仁宇的觀點,明朝官員向來缺乏數字化思維,看問題往往只是大而化之。而很少能耐下性子經營實務的。他們可以把人性鑽研的非常透徹,可一碰到需要具體量化的問題就多半抓瞎。

    但這並不是他們自己想要如此,而是從小受到的教育有缺陷——中國自古以來的科舉選拔制度都只重視文章而忽視數學的。周延儒這幾天盡在跟林漢龍吹牛聊天……難道他當真不想跟林漢龍談些實際問題?怎麼可能,如果有可能周延儒巴不得把別人統統踢走自己獨佔這份大功勞才好呢。可他做不到啊!

    ——周延儒在萬曆四十一年,年僅二十一歲時就連中會元狀元,可謂少年得志,威風八面。要說頭腦肯定是極其聰明的。但是他一生精力盡在儒家學說,要說聖人經典。孔夫子的微言大義絕對是熟極而流,倒背出來估計都不成問題。但林漢龍跟他談某地開個電報局子要投資多少,收益率在幾年後可以達到盈虧平衡……這些話題他靠著天生聰明還勉強能聽懂,但也只是「能聽懂」的地步而已。真要細緻討論,甚至跟對方討價還價,他自知絕非短毛對手,還不如藏拙。

    假如硬要去談會怎樣?——先前的實例正坐他旁邊喝茶呢:堂堂東林魁首,一代文宗錢牧齋,當初招安那會兒實在無人可用,趕鴨子上架的勉強跟短毛談了談經濟問題。最後談出一個年貢兩萬的結果。當時還以為佔了大便宜,可到現在朝廷內外都知道肯定虧了,而且是虧大發了。如今再跟錢閣老談他招安短毛的功績,其它都好說,可唯獨千萬別談到經濟,一談他就急!

    錢謙益摔過的坑,周延儒肯定不會再去踩一遍。所以他才果斷同意讓老畢上來。畢自嚴絕對屬於文人中的異類,短毛在他面前談具體數字那叫班門弄斧——對於陳濤的軟弱反駁,老傢伙似乎早有準備,聞言繼續呵呵笑道:

    「沒錯。老夫還真大致計算過你們的開銷,確實不少。朝廷派駐在你們那裡為官的員額,所獲薪俸遠比朝廷自身按律例發給的要豐厚許多,此外每季還往往有大量的額外賞賜……這足薪致廉之策麼。以往朝廷里提起倒也不止一次,只是沒想到真正得以實現,居然是在以偏遠著稱的瓊州島上。」

    說著,畢自嚴又從袖子里摸出一張小紙條,瞥了一眼之後道:

    「按照我大明朝的規矩,縣令一級的正七品。月俸為七石五斗糧米,你們是按一石算一兩直接給的銀子,其間沒有本色折色寶鈔之類衝抵,已是相當優厚。而逢年過節的還有各類補貼,到了年底更發雙俸……統算下來,瓊州島上一個縣令,每年收入大概在三百六十多兩,差不多正好一天一兩銀。」

    「呵呵,這可比老夫的官祿還要高啊,老夫去年從朝廷戶部領到的銀子,各項加起來統共才三百四十餘兩。」

    旁邊周延儒笑眯眯插了一句口,引起廳中一眾官僚都發出笑聲——誰都知道大明朝的俸祿純粹是擺設,當官兒的要真指望朝廷發銀子養家絕對會餓死。

    但畢自嚴卻沒有笑,反而很認真的點頭:

    「老夫宦游多年,對各處規矩關節也都有所瞭解。縣令一職,不是太貪酷的話,每年淨落個三四百兩銀也差不多了。你們直接把這筆錢給在明處,倒是免了不少是非。只是人心苦不足,老夫一直很想知道:你們這麼大手筆的支出,當真就能保障官吏們個個清廉如水麼?」

    這邊郭逸搖了搖頭,正色道:

    「不能保證,但至少可以讓大部分官吏把主要精力放在政務上,而不是想方設法去撈外快貼補家用。在合法收入足以維持體面生活的前提下,大部分人還是能夠遵紀守法的。此外合法收入高了,外人想賄賂他們的代價也會大大增加……」

    郭逸身為管理委員會成員,正好是主要負責人事這一塊,對這方面的資料掌握就比較翔實。此時被畢自嚴引發了話題,忍不住便附和了幾句。看了看對面幾位大明高官,他又補充道:

    「事實上,根據我們的瞭解,從大明派來的官員普遍操守反而要比本地雇傭人員好得多,基本上很少有貪污受賄行為。」

    這句話人家果然愛聽,對面錢謙益立即輕笑一聲:

    「派過去的人皆是千挑萬選,一時俊彥,怎會為區區一些阿堵物就忘了聖人教誨。」

    提起這方面話題,錢閣老頓時就很得意,明朝外派到短毛領地上的官員在前期沒啥人敢去,他老錢只好安排自己的親信門人弟子,以及忽悠了一批東林黨中的熱血青年前往。而後續證明那幫人去對了——現在外派到短毛轄下已經被視為宦游之地的首選。從前到文選司去求外放的,最佳目標大都是南直隸以及蘇杭一帶。而現在求爺爺告奶奶的全都巴不得外派瓊州或台島,或者哪怕是洋夷土著盤踞的呂宋也成——除了能拿到短毛的高額補貼外,去乾個年把年,在吏部考評上就往往會被打上個「經濟之才」的標籤,回來後必然高昇大用,絕對屬於優等肥缺。

    在座諸人中周延儒周大首輔其本職恰恰是吏部尚書,專門分管官員派遣的,對此當然心知肚明。只是他不可能公然去給短毛唱贊歌,所以只是笑笑便罷。

    郭逸也只好笑笑,從大明本土派來的官兒當然不可能個個是聖人,他們之所以在瓊台呂三地表現得特別乖,主要還是這三地制度足夠嚴密——瓊海軍實施的制度可是根據後世官僚體系設計的,用來約束幾個明朝讀書人肯定是綽綽有餘。

    而且趙立德在給他們作「崗前培訓」的時候,也把其中利弊分析的很清楚:你老老實實幹別亂伸手,三年任期下來光薪水加補貼,至少一千多是穩拿穩的。再加上在商貿方面的合法進項,一任下來兩三千金的收入在六七品官員中也很看得過了,況且未來還有大好的前途可期。

    可要是貪心不足還想在規則之外撈一把……甚至不用咱們短毛親自出手,周圍虎視眈眈等著找岔子把你擠下去好取而代之的本地「公務員」就有一大把呢。更不用說給退回大陸後肯定會面對恩主及上官的怒火了——其間該怎麼選擇,能考中科舉的肯定都知道。

    只是這些話就沒必要在這兒細說了,畢自嚴也只是有感而發隨口提及,之後並未深談,依舊是把話題扯回了開銷方面:

    「按朝廷制度,縣治之設,理應有知縣,縣丞,主簿,典史各一,朝廷只負責這四人俸祿,其餘雜佐不計。也就是說一縣之中,官員俸祿每年加起來不應該超過一千五百兩。瓊州島上一府三州十縣,官祿所費,五萬白銀足矣。而台灣呂宋二地俱是新設,府縣尚未定論,官吏亦是不足,老夫取瓊州之半計算,三地相加,一年十萬左右的官員開銷,差不多了吧?」

    對於畢自嚴自信滿滿的推論,這一回郭逸卻是冷靜搖頭:

    「老爺子,這回您算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max_500 發表於 2016-5-8 14:37
六六六 棋逢對手(下)

    「哦?願聞其詳。」

    雖然是被一個年齡比自己孫子還小點的年輕人當面說錯,畢自嚴卻一點沒有被頂撞的惱怒,反而顯出興味十足的表情。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端了誰的碗,就服誰的管。您說大明一縣只需負責四名主官的俸祿,可我們都知道光憑四名主官肯定是控制不了一座縣城的。他們必須要有大批僚佐人員輔助。而這些人也不可能把嘴巴扎起來,他們肯定也要有收入,而且這收入還要足夠高,以對得起他們手中掌握的權力——那麼這筆錢由誰來出呢?如果是縣官,那麼那些僚屬只需要對縣官本人負責;如果是當地大戶,那麼他們就會變成大戶募養的走狗——誰給錢聽誰的,天經地義。」

    郭逸說的興起,一時間大概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竟然拿出了平日里在夜校里給學生上培訓課的勁頭,鏗鏘有力道:

    「官府是什麼?官府是體現統治階級意志的工具!我們控制著那三地,所以當地的行政人員必須要貫徹我們的意志——但這前提條件是我們要能保證他們的經濟收入。不把牧羊犬餵飽了,就不能責怪它們會去偷吃羊群啦。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種事情,也只有朱……能幹得出來。」

    郭逸本來順嘴就要嘲諷一下朱元璋的——養成習慣了。平時他們談論起明朝政策時,十有八九最後都是以對那個乞丐皇帝的的嘲笑而告終。不過在最後關頭他總算想起這不是在海南島上的夜校中給自家學生上課,才硬生生剎住了車——在自家課堂上說這些話的好處是可以逐步潛移默化,消解掉那些農民學生對皇權的敬畏。但在明帝國的京師這邊,當著一幫子大明朝頂級官僚的面開嘲諷,郭逸畢竟不如解席那樣「有膽色」。

    其實對面幾個官兒已經聽懂了,但他們都不約而同做出一副啥都沒聽見的架勢,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完全就把郭逸這段發言給忽略過去了。

    畢自嚴也依然笑眯眯的,接著郭逸前一句話道:

    「照這麼說,你們是把所有官衙吏員和白役都給養起來了?可難道就不怕重蹈前宋時冗官冗費之禍麼?」

    「冗官冗費?」郭逸嘿嘿一笑,「不乾活光拿錢那才叫冗官,可是畢老爺子您自己也是堂堂一部尚書,您應該很清楚行政工作需要多少人手哪。別的不說,光是我們瓊海軍下轄的財政部門,就有好幾百人規模,否則怎麼應付得了那麼多的開支項目呢?」

    「好幾百人?」

    郭逸這句話說出口,卻見對面幾位尚書大人臉色均是變得十分古怪。過了片刻,卻還是畢自嚴沈吟道:

    「老夫所在之戶部,司掌天下財計。大明兩京十三省,一百四十府,一百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縣……舉凡各地賦稅,口算歲入,官員俸祿,糧餉分發,諸務盡集於斯。然而部內堂官僅有七十四人,僚屬雜吏一百六十五人,加起來總共還沒超過二百四啊!」

    不愧是掌管著大明朝廷錢袋子的人,畢自嚴一開口,數字全部精確到個位,這與通常明朝官僚的說話習慣可大不一樣。而他這串數據報出來卻也震暈了一批人——對面林漢龍郭逸陳濤三個全傻了:

    「什麼?」

    「大明帝國的財政核心總共只有二百三十九名員工?老爺子您沒開玩笑吧?」

    面對質疑,畢自嚴看了看坐在他旁邊的那位繼任者:

    「至少老夫在位的時候是只有這麼些人,除非後來楊尚書又有所添減?」

    「沒有,沒有!」旁邊楊一鶴連忙擺手,「下官履任未久,自是一切都蕭隨曹規,只等老先生回任就好,豈敢胡亂動作。」

    ——畢自嚴此時無官無職,嚴格說起來還算是待罪之身。但在座諸人都知道:他既然被允許參加這次談判,接下來肯定就是官復原職,說不准還能跟老錢一樣混個入閣。所以楊一鶴在他面前姿態放得很低。當然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楊一鶴親眼見識過畢自嚴之前面臨的財政重擔了,他自忖接不下來,對前任的業務能力也是真心佩服。

    於是畢自嚴就點了點頭:

    「那就是只有這麼多人了。」

    郭逸愣了好半天,方才苦笑道:

    「那畢尚書您的工作還能推行得下去麼?就這麼點人,連個架子都搭不起來啊。」

    「怎麼會呢?十三省清吏司除各掌本行省事務外,再各自分攤一部分衙門的俸祿糧餉分發,也就行了。比如這位陳小倌兒所在的欽天監,俸祿便是由陝西清吏司負責發放。」

    畢自嚴隨手指了指陳濤,卻見他一臉傻愣愣模樣,不禁笑道:

    「你該不會是從來沒去領過吧?」

    見陳濤居然當真點了點頭,畢自嚴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果然是不缺錢的主兒,不過本朝俸祿微薄,有些能耐的官吏都不會指望俸祿過活。作了一輩子富貴官兒,卻不認識戶部門頭的大有人在,也不獨獨你一個。」

    輕輕嘆了口氣,畢自嚴又繼續道:

    「除了左右侍郎經常要帶人在外面跑,催查各地賦稅,算是比較辛苦的。清吏司的那些郎中主事也就是每月分發俸祿糧餉之日忙一些,另外有地方上有稅銀糧米解送上京,清查入庫之時會比較忙,平時還是挺清閒的。當然若是逢到有治河,賑災,兵事,造陵之類額外大筆支出時,需要從各處庫房調配物資,重新核對賬目,那就比較累了。實在人手短缺的時候可以去國子監找些太學生來幫忙——不過這種時候畢竟不多。」

    郭逸一直耐心聽著,等到畢自嚴住口之後許久,方才驚醒般問道:

    「這就沒了?」

    「是啊,沒了。」

    畢老頭兒笑眯眯看著他:

    「郭小友以為還該有什麼?」

    「您剛才說的那些,不過是日常開支與統計,這種事情一名會計一個出納就能搞定。可財政部門最重要的工作:協助編制政府預算,控制項目決算,以及對重大投資項目的審核……這些您都沒提及啊。」

    這下子反而對面那幾個官兒發愣了:

    「……什麼預算決算?投資審核?」

    郭逸揉了揉額頭,再一次恍惚有在夜校中面對那些農民學生的感覺。考慮了一下措辭,他拿出上課時的態度道:

    「咱們舉個實際例子來說明吧:比方說前段時間,有人建議修築一條從瓊州到臨高的公路。那麼首先是請工程部門作出施工方案,並且拿出前期概算:就是預計整個項目大約要花多少錢。然後便拿到我們財政部門來進行申報:其一是確定是否需要花這麼多錢。其二便是看咱們能不能拿出這筆錢來,如果拿不出來,能否通過其它手法籌措——最終決定是找貿易公司借款。錢的數目和來源都確定之後,便拿著這些資料上委員會去討論——諸位大約聽說過,就是咱們瓊海軍的決策機構。」

    對面幾位大明高官都微微頷首,臉上表情都頗為嚴肅,顯然已經意識到郭逸說的這些內容極為重要。這邊林漢龍也皺了皺眉頭,但並未阻止郭逸的發言,而後者也繼續介紹道:

    「在委員會上大家從各方面分析利弊,決定這條路該不該修,最後討論是通過了,於是項目便正式成立。財政部把前期費用撥付到工程部門,由他們委託施工單位進行承建……路是分成一段一段修的,每修好一段,工程部驗收合格之後,財政部才會按照協議付餘款。而在整個項目完成之後,財政部還要進行整體項目決算,統計最終開支。如果最終花費金額超出了原先概算,還要查找出原因,向委員會彙報……而這只是我們財政部門監管的諸多項目之一。」

    「其它比如出兵山東或遼東,從大陸上吸納難民,在各地興建移民安置村……諸多項目,只有財政部門把各處申報上來,需要花錢的項目統計整合以後,再結合每年的計劃收入,作為決策機構的委員會才能知道哪些地方需要用錢,而錢又可以從里哪來。然後他們便可以根據項目的輕重緩急,以及我們的總體收入狀況,盡量安排收支平衡——這便是政府預算了,通常以一年為單位。」

    儘管郭逸很努力地盡量用淺顯語言闡述觀點,但他的這番言辭中還是摻雜了太多的新名詞,顯然對面那幾位大明官僚聽得很都吃力。但他們卻沒有任何打斷或詢問的意思,反而一個個緊鎖眉頭,聽得聚精會神,惟恐漏過了一點。其中畢自嚴更是拿出紙筆不停記錄,絲毫不在乎丟面子。

    「而另一方面,財政部門也需要對前一年的所有收入和花費進行統計,看是否符合之前的預算。是超出了還是有盈餘,如果做不到平衡的話,至少要讓決策者明白錢花到哪兒去了,又該如何設法彌補……這便是決算的作用了。」 本帖最後由 max_500 於 2016-5-8 14:42 編輯

max_500 發表於 2016-5-8 14:38
六六七 釣魚

    「除此之外,在那些花費巨大的項目進行之時,財政部門的人員就要介入其中,實時對資金流向進行監控。一方面是防止有人員貪腐行為,另一方也可以保證項目開支不至於脫離預算,如果出現了這方面的苗頭,在前期比較容易發現並且做出調整——所有這些和經濟活動有關的事情,全都是需要財政部門介入的工作啊!怎麼可能清閒得下來——我們的財政部門雖然有幾百號人編制,可平時一個個還都是忙得跟狗似的。他們內部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進了財政部,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

    郭逸按照他以往活躍課堂氣氛的習慣,用一個小笑話結束了他的介紹,但在座那幾位明朝高官卻沒一個笑得出來的。他們都在沈思,在思考,在試圖努力理解郭逸所說的一切。

    其中畢自嚴的表情尤其豐富:他一邊愁眉苦臉的想著,一邊時不時在紙上勾勾畫畫,卻又時不時的拉一拉扯一扯自己的頭髮鬍子。大約是在為某些詞彙難以理解而感到痛苦,卻終究拉不下面子去向郭逸這個小年輕詢問,看起來真是可憐極了。

    另外幾位官僚都頗為同情的看著老畢,作為政壇老手他們其實完全能理解畢自嚴今天的作為——上來先雜七雜八貌似扯了這一大通閒話,其實是為了能打探一下短毛的虛實內情,如果順便還能探一探短毛的家底則更妙。就好像商家之間做生意,總要知道對方的大致實力才好打交道。

    這幾天郭逸等人通過閒聊談天,覺得這幾位明朝大員也不過如此,殊不知對方也在對他們進行試探。幾次接觸下來,都覺得這群短毛小伙兒普遍沒什麼心計,當然不能說蠢,只是在待人接物方面,似乎都太天真了一點,感覺就好像那些從小生長在富貴人家,沒吃過什麼苦頭,不知人間險惡那種。

    當然程度有高下之分,陳濤算是最沒心機的,郭逸次之,對林漢龍的評價高一些。但總體來說,以大明官場的標準,這幾位都只能算是「傻白甜」——如果周延儒們知道這個現代詞彙的話。

    ——不過是一幫掌握了些奇技淫巧,便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若當真進入大明官場打拼,估計用不了多久便會給人生生玩死——當林漢龍等人在悄悄鄙視這些大明官僚的經濟頭腦時,殊不知對方那猶如和煦春風般的笑容下面,也滿是對他們的不屑。

    只是這幾位都自重身份,畢竟他們是朝廷高官,士林領袖,總要愛惜些羽毛,不方便使用一些小手段。但畢自嚴就不同了——至少目前他還是白身,無官一身輕,也就不必有什麼顧忌。

    所以由老畢出言試探最合適不過,以畢老頭兒的宦途經歷之豐富,對付這幾個毛頭小伙子還不是手到擒來——當畢自嚴在同郭逸交談時,周延儒等人都是笑眯眯在旁邊用一種看釣魚的眼神看待他們。

    果然老畢這才稍稍一挑逗,那姓郭的小伙兒就上鈎了。

    他開始說了……

    他還在說……

    他說個沒完了!

    ……我暈這小子在乾嘛?把我們當一群蒙童嗎?唯恐我們聽不懂他的文辭?這裡可全都是兩榜進士出身!還有狀元!

    好像還真聽不太懂……但似乎非常重要啊!這姓郭的小子當真是說出了許多關於短毛的內情,居然連那個核心機構「委員會」是怎麼運作的都給解釋了一通——還是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

    不象是假的,因為聽起來太有道理了,然而這卻更讓人覺得驚恐——這種治國理政之術,豈是一般人所能習得?天下間絕沒有哪一個學者大儒會隨隨便便傳授這種學問,甚至哪怕是在帝皇之家,若非儲位有望的嫡系,尋常庶子旁支也不該接觸到這些的。

    ——這個姓郭的小子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嗎?就他今日所談,放在任何一個世家大族,都是足以作為維持家族百年不墮的不傳之秘!就算周延儒,錢謙益這類大明的頂級文人,此時也都在默默記憶,打算回去後第一件事就趕緊把這些內容抄記下來,免得有所疏漏。

    那些人尚且如此,畢老頭兒更不用說了——他已經完全沈浸到郭逸所說的那些內容中去了。明帝國是標準的家天下體制,天子做為家長掌握一切權力,財政大權當然更不例外。戶部只有保管和統計之責,說穿了就只是一管倉庫的。對於倉庫中的錢糧物資該怎麼支配,發出去之後該怎麼使用,戶部其實是沒有任何管轄權的,甚至連建議權都沒有——如果戶部尚書沒入閣的話。

    但是作為帝國在財政方面最優秀的專家,畢自嚴很早就意識到:通過對國家財政狀況的梳理和記錄,戶部本應該是可以對整個國家的運行起到極大作用的。財政乃是一切政策的基礎,國家任何一項政策都脫離不了金錢與物資的支持。如果有人能掌握到其中規律,總結出一定規程的話,就可以為那些做出決策的人——天子或者內閣提供若干最優或次優解,供其在決斷時選擇。如果還能對錢物的使用有一定監督之權,那就更妙了。

    但他以前只是隱隱約約有這種感覺,具體要怎麼操作,卻還並沒有能理出頭緒來。在畢自嚴想來,連自己都只能略略窺到一點門道,天下間能想到這方面的人恐怕沒幾個。將來恐怕只有待某位奇才大能橫空出世——比如王陽明那種,還不能看不起經濟實務之道,才有可能把這門學問真正完善起來。

    然而今天,一個年齡不過二十啷當歲的小年青卻直接把完美答案劈頭砸到了他的臉上:預算,決算,財政監管——中文的最大優勢就在於可以「望文生義」,即使畢自嚴以前從來沒接觸過這些現代名詞,光聽到詞語本身也能想象出其涵義。郭逸再稍稍解釋一下,他馬上便理解了其中竅要——只要是與財政相關的方面,他的悟性絕對無與倫比。

    一時間小花廳中別人都安靜下來,就聽到老畢一個人在神神叨叨,嘰嘰咕咕的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紙上不停塗塗寫寫。看畢老頭兒的這副沈迷其中的架勢,在座的其他三位大明高官頗有些無奈的對望了一眼——老畢今天可算栽了,釣魚釣上來條大鯊魚,反把自己給拽下去了。更可氣的是對面那小郭依然一副傻乎乎樣子,完全不知道他的「隨口舉例」給這邊主力選手造成了多麼沈重的打擊。如果不是裝出來的話,只能說恐怕連這幫短毛自己都不清楚他們的底蘊有多麼厚重。

    無論如何,今天的談判肯定是進行不下去了,於是周延儒再次出面,跟林漢龍又閒聊了一通,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宣佈今天先到此為止,明天繼續。

    瓊海軍方面三人告辭離去,這邊大明方面的幾位高官以前也都是很快各回各家的——這幾位之間的關係還沒到要秉燭夜談的份兒上。然而這一回,他們幾個卻都坐在錢家小客廳里半天沒動,一個個臉色複雜,頭腦中皆是思慮萬千。

    幾人枯坐了一陣子,周延儒忽然向錢謙益舉起手中茶杯:

    「牧齋兄,且容學生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錢謙益有些意外,他和周延儒之間一直很有些瑜亮情節,自己當前的文壇地位和名望都已經高過對方,官位聖寵也不差多少了,更不用說還有與短毛的關係這個大優勢在。然而——對方是狀元!是狀元!是狀元!

    有這層光環護身,周延儒在他們這類文臣中間永遠可以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勢在,以前跟錢謙益交談時也都隱隱保持了一份傲氣——畢竟他是帝國首輔,可今天怎麼會突然擺出這樣客氣的態度?

    錢謙益心頭納罕,但還是舉杯與對方互敬一杯,接下來便聽周延儒自己解釋道:

    「數年之前,牧齋兄向天子請求恩典,賜予那些髡人舉子功名,當時學生是很不以為然的,國家名器,豈可輕授。然而以今日之所見,舉人怕還是低了,就算進士,都未嘗不可。至少,放出去任一方州縣,是毫無問題了。」

    這句話讓錢某人心中暗自得意——那幫短毛都是在他手中得到的功名,雖然不是正兒八經科考,但是按大明的習慣,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稱為是他的門生了。眼下周延儒承認了那些人的學問,無疑也是在誇贊他的眼力。

    心下雖然大喜,嘴上卻依然按照文人習慣謙遜道:

    「玉繩贊譽太過,我看他們為人處事上都還稚嫩得很,當不得什麼大用。」

    周延儒嘿嘿一笑:

    「除了那些四五十歲才登榜的,新科進士哪個不稚嫩?為人處事麼,投入宦海中歷練個幾年,總是能學出來的。可‘官府是體現統治階級意志的工具’這句話,我大明朝的進士,又有幾個人能夠明明白白的說出來?」 本帖最後由 max_500 於 2016-5-8 14:44 編輯

max_500 發表於 2016-5-8 14:39
六六八 還是談錢吧

    這句話說出,廳中另外三人都是臉色凝重,就連畢自嚴也終於停止他的推演計算,抬起頭來加入到了交談之中:

    「我看那個小郭也只是拾人牙慧而已,他本身其實並沒悟透這句話的意思。」

    旁邊楊一鶴也笑了笑:

    「如果是自己悟出來的,或者真正學通了,反而不會這麼隨隨便便拿出來賣弄了……必定是就學而來。而且看他們的態度,似乎無論學的人還是教的人,都沒把這些道理太當一回事。」

    周延儒也是一聲長嘆:

    「屠龍之術啊!居然如此輕佻對之……真不知道這些髡人是從何而來,他們的學問又是何人所授。」

    這聲感嘆過後,在座幾人又一次陷入沈寂中。關於這伙短毛的來歷,朝野民間早有多方猜測。但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只是這群人來自海上,其它便再無頭緒。

    當然不止一個人說既然短毛已經受了招安,又不是那麼難以打交道,何妨當面向他們詢問呢?可這句話說的人挺多,真正敢去做的卻一個都沒有,就連公認跟他們關係最密切的老錢,此時在周大首輔的目視之下,也只是打了個哈哈:

    「這事兒麼,現在看起來挺隱秘,但也許用不了多久便天下皆知了。」

    「哦?」

    面對三位同僚探詢的目光,錢謙益臉上顯出一絲捉狹笑容:

    「……瞞得過外人,又如何瞞得過枕邊人。只一兩人也就罷了,若是七八對麼……」

    「哦!」

    另外三人都是一臉的瞭然之色,周延儒再度舉起杯子,用很佩服的語氣道:

    「牧齋兄,請容弟再敬你一杯!」

    ……在與錢某人又對飲了一杯茶之後,周延儒卻又轉向畢自嚴那邊:

    「景曾公,學生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畢老頭兒自然請他暢所欲言,於是周延儒輕聲道:

    「明日再談,還望老先生不要再跟他們繞彎子了,咱們還是直接談錢吧。」

    「嗯?玉繩此言何解?」

    聽到是這句話,畢自嚴頓時有些不愉的意思——他正有太多的疑問待解,雖然不好意思直接問,但看那幾個小年輕都不是什麼有城府的,而且似乎還頗有表現慾望。稍稍引誘一下,便噼里啪啦說個不停,還唯恐他們瞭解得不夠多不夠細。

    此時畢自嚴正在琢磨著明日如何將一些迷惑之處不動聲色透露給對方呢,怎麼卻要停止?

    對此周延儒卻是苦笑道:

    「老先生,學生正是擔心他們說的太多太細,反而壞了吾等的道心哪!」

    這句話說出來,如果是一般人未必能聽懂,但在座幾位都是學問大家,一聽之下便立時了悟——他們這些人生平所學,無非四書五經,先聖著述之類,這可不僅僅是用來科舉當官的敲門磚,更是用於指導人生行為的准則,所謂「道德文章」乃是一體,密不可分。

    眼下這幾位浸淫此中多年,他們的學問早已是圓融貫通,自成體系了。如果按照現代人的形容方式:這幾位的人生觀世界觀都已定型,用於解決問題的方法論也全是從儒家經典,聖人大義中而來。除此之外,別無它法。

    然而就在短短這幾天的交流中,他們卻分明看到了一個與傳統儒家理論截然不同的新世界。雖然林漢龍郭逸等人所說的並不多,但這幾位大明朝的頂尖文人卻可以在那片言只語背後,感受到在那裡必然存在著的,一整套無比龐大,而且似乎是比他們原先所學更加完美,更加自洽的文化體系。

    對於尋常人來說,這也許是個開亮眼長見識的好機會,但在座這幾位卻都不是尋常人——他們已經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道」,他們也已經在這條道路上行走了大半輩子,其一生功名事業皆由此而來。這時候再看到旁邊出現一條新的道路,哪怕有人告訴他們說這是更接近於聖賢之道的近路,他們也不敢接受了——他們的頭腦已經是灌滿了水的杯子,再也接受不了其它觀點。

    周延儒這句話一說,旁邊錢楊二人立時點頭表示同意,其中錢謙益臉上更是露出一副「心有戚戚焉」的表情來——作為和短毛接觸最久,打交道最多的高級文人,他受到短毛的「荼毒」也最是劇烈,其實在很早以前就遇到了這個問題。而錢某人的應對之法便是不聞不問,故作不知。即使有時候有後輩學生問起,也只是以「髡人之法雖妙,卻似脫胎於西夷,非我中華之學」糊弄過去。

    這固然讓他能在後輩和短毛面前都維持住體面,可有時候在深夜無人,獨自靜思的時候,也難免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那掩耳盜鈴的蠢事?若是被其他大儒知道了短毛之法,他們又會是如何一種態度?

    這時候見周延儒這個狀元郎的想法居然和自己不謀而合,這種來自競爭對手的認同感讓老錢一下子感覺非常好。而旁邊楊一鶴雖然也才是剛剛接觸到短毛之學,卻立即也表達了相同的選擇,這讓錢謙益愈發覺得自己的做法沒錯。

    只有畢自嚴那邊,雖然也對他們的想法表達了理解之意,卻又喟然嘆息道:

    「玉繩之言,誠為穩妥。然我大明今日之內憂外患,首要即在於錢糧短缺。若明明知道有可能解決這個問題,卻不敢去觸碰的話,老夫就是死也不會瞑目的——玉繩盡可放心,老夫不會再當面跟他們探討此事。此等學問,恐怕也不是言語試探之間便能掌握。我看那些髡人並非敝帚自珍之輩,也許開誠公佈,真心求教更合適些——牧齋,到時候恐怕還要仰仗你從中斡旋。」

    錢謙益立即拱手:

    「老先生為天下計,不惜影響自身道統,學生又豈敢落於人後。介時若有所需,絕不敢推辭。」

    而周延儒也點頭道:

    「吾等汲於俗務,道心修養不足,故此不敢貿然接觸。景曾公乃是前輩,又在朝中打磨多年,定力絕非吾等可比。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助髡人之說,磨練自身學問,公之學養境界,或許能從此更上一層也未可知。」

    畢自嚴嘿嘿一笑:

    「也有可能弄個邯鄲學步,到最後只能爬著走的下場也說不定啊……可惜老夫已經陷進去啦,不碰個頭破血流,決然不肯回頭的!」

    這邊幾人計議已定,各自又飲了幾杯茶,方才分頭散去。而另外一頭,郭逸等人回到自家營地後,閉門商談下一步計劃時,林漢龍坐下後頭一句話卻也是:

    「明天咱們還是直接談錢吧,別再跟他們扯什麼政策了。」

    郭逸自是不解——他先前還是頗有些小得意的。尤其是當他說出那番話之後,分明在幾位大明高官眼中都看到隱隱的驚訝之色。和陳濤這樣久居京城的不同,郭逸對於能夠在這些歷史名人面前賣弄一下自身學問還是挺有成就感的,現在他有些理解為什麼那些穿越小說往往都喜歡把回到古代抄襲著名詩詞當作高潮亮點來描寫了——這感覺著實不錯。

    只是來到明朝這麼些年,小郭也曾獲邀參加過一些文人墨客的聚會,所以他早就知道靠抄襲詩詞裝逼絕對行不通——言為心聲,詩詞文章是非常私人化的東西。讀過書和沒讀過書的,言語談吐,遣詞造句完全不一樣。一個在平時交談中表現出連格律,韻調或是平仄都不熟悉的人,卻突然間拿出一首大作說是自己寫的,除了招惹來嘲笑之外不會有任何結果。

    所以儘管當初他們內部還正兒八經對明末清初之後的若干著名作品做了個「歸屬權劃分」,免得有人抄襲抄到撞車,但這麼多年來,似乎並沒有聽說有誰在這方面闖出名頭。就連當初被搶破頭的納蘭詞,除了在南方的窯子里偶見傳唱外,似乎也並沒有達到在原本歷史上的風靡程度。

    然而今天小郭卻成功在大明朝狀元首輔面前露了一臉——靠的是他初中時最不感興趣的政治經濟學,這感覺相當不錯!郭逸原本就頗有好為人師的慾望,否則也不會以程序員的老本行,在這個「誰主張誰負責」的團隊內卻逐步混到了教育口去。如今有機會對一群大明高官上課,他的說教欲正濃厚著呢。

    「為什麼不談?讓他們對我們的體制和政策有所瞭解,有助於我們今後的合作啊。」

    然而林漢龍卻只用一句話便破滅他的想法:

    「我們只是來與大明作商貿談判,而非幫他們推行政治體制改革的。再吹下去,我們的那點子家底恐怕都會被他們摸清了——你覺得如果被明朝方面瞭解到我們當前的貨幣收入已經超過了明朝自身,他們對我們的要求還會僅僅局限於鹽稅一項嗎?」

    人的慾望總是永無止境,明帝國也是如此——從最初原打算花錢消災,到後來拿了兩萬年貢便心滿意足,再到要船要菜要東西,乃至於如今又要鹽稅銀子……今後必然還會層層加碼,這一點委員會早有預計。反正只要和明帝國的交流還有利可圖,他們就要盡量維持住雙方的合作關係,畢竟是瓊海軍這邊從這種合作交流中獲益更多。

    但這絕不意味著他們會主動送上門去給大明痛宰,談判桌本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戰場。在這方面,小包工頭出身的林漢龍當然比程序員郭逸更有經驗——所以儘管郭逸掛著個管理委員的頭銜,委員會的指令卻明確指定了這次談判由林漢龍主要負責。 本帖最後由 max_500 於 2016-5-8 14:44 編輯

max_500 發表於 2016-5-8 14:45
六六九 實質性問題(上)

    隨著雙方不約而同的調整了策略,此後的談判進度便驟然加快起來。從第二天開始,林漢龍在與周延儒見面時便不再談那些假大空的東西,而是直接拿了賬冊與圖紙出來,告訴他們瓊海軍方面願意與朝廷在鹽業方面進行合作,並且分享相關利益,只要朝廷願意在某方面做出一點小小讓步……

    「可是鹽稅本就為朝廷專有,這部分銀子原本就應該是屬於朝廷的,你們不能拿朝廷自己的東西再來向朝廷提條件!」

    周延儒在這時候還是表現出了一位帝國首輔應有的態度,對此林漢龍卻是灑然一笑:

    「周大人,空話套話咱們前兩天已經說得夠多了,現在沒必要再兜圈子——從兩廣到江南,甚至如今的山東,官鹽根本賣不出去,這是事實。我們用日曬法生產出來的瓊海鹽無論從數量,質量,還是成本價格方面都遠比朝廷用傳統煎煮法生產的官鹽好太多,在市場上淘汰掉官鹽本就是正常經濟現象。如果不是因為中間轉手多了會導致價格急劇提升,估計連內陸市場都快要被瓊海鹽攻佔了。」

    「那是你們無視國家法度!」

    旁邊自覺應該唱黑臉的楊一鶴趕緊跳出來吼了這一聲,對此林漢龍只是笑笑——咱們短毛可是反賊起家,連朝廷大軍都滅過,鹽法算個毛。

    「楊大人,即使朝廷法度也不能強迫老百姓在有更好選擇的前提下,還去花好幾倍價錢去買那些價高質次的官鹽。瓊海鹽淘汰官鹽,這是市場的選擇,是廣大最終用戶自身的決定——據我所知就連京師之中,精煉過的瓊海鹽也在逐步取代青鹽成為富貴人家的首選。幾位大人自己家裡用的多半就是瓊海鹽吧?」

    「……從大市場里買來的?那肯定是了,咱們不吹不黑,幾位大人憑良心說:咱們的鹽是不是比官鹽要強多了?好東西總是受歡迎的,這個理到哪兒都說得通不是麼。」

    「可是你們偷逃了本屬於國家的稅銀!」

    畢自嚴也終於插了一句口,提起導致他丟官下獄的鹽稅銀子他就一肚子氣。雖不能說短毛是罪魁禍首,可終究與其有關。

    「所以我們現在不是來談了麼……這一次的合作,我們願意把曬鹽場的相關技術拿出來交給朝廷;另外,已經在大陸南方地區建立起來的銷售網絡,包括從運輸,倉儲,到終端的銷售網點,我們也都願意拿出來,逐步讓朝廷派遣的人員接手;此外,我們還可以承諾:在大陸上的鹽場建設起來之後,瓊州呂宋等地產的海鹽僅限於自用,不再進入大陸市場。台灣方面因為有鄭家的存在,我們無法完全做主,這個要朝廷再與其談一談。不過我相信,只要咱們這邊談妥了,鄭家那邊應該不會有什麼波折。」

    說著,林漢龍將手中那本帳冊遞過去:

    「幾位大人,我們可不是在空手套白狼,我們是實實在在拿出真東西的——這是去年我們在大陸上的鹽業銷售帳目,幾位大人可以看看:這只現金奶牛可以立竿見影的給朝廷帶來多大利益。」

    周延儒立即接過賬冊,但只略略瞄了一眼便將其遞給了畢自嚴。後者雖然對瓊海軍以現代會計方式的記賬法也看不太懂,但畢竟是專業人員,很快便從中找出了最終的幾個數據:

    「呵呵,好一家賺錢鋪子!光去年一年就有六十多萬的淨利……哦,不對,你們用的‘元’,以半兩計,那也有三十多萬兩銀子,相當不錯了。老夫記得江南一帶鹽稅最多的年份,也不過與此相當。」

    「哦?是哪一年?」

    旁邊錢謙益想要捧哏一下,卻沒捧對地方——畢自嚴有些尷尬的樣子,過了片刻方道:

    「唉,不談了,是魏逆當國的時候,他派了太監死命搜刮,導致民憤大起。」

    「可是隨著魏忠賢的倒台,當地的鹽稅也隨之下降,最多好像降低到只剩幾百兩了?」

    旁邊郭逸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然後便被畢自嚴瞪了一眼:

    「那還不是你們的緣故?」

    「嘿嘿,崇禎二年三年的時候我們可還夠不著那邊呢,朝廷收不到江南鹽商的稅可真不關咱們的事。即使我們不出現,也一樣收不著。」

    郭逸來之前還真是鑽研過明帝國在鹽政方面的歷史資料,這時候又忍不住拿出來賣弄,然後被林漢龍也瞪了一眼——大家好好談錢呢,跑來打什麼岔啊。談判策略中不是說好由我在前面衝鋒陷陣負責討價還價,你作為管理委員盡量少開口,充當個門面就行,這樣關鍵時刻才好一錘定音。搞得這麼輕佻,到時候怎麼讓人信服?

    被林漢龍私底下狠狠踩了幾腳,郭逸總算消停下來,繼續捧個茶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冒充彌勒佛。

    而畢自嚴也沒受他影響,立即詢問起最實質的問題:

    「我們雙方合作的話,這三十萬兩中朝廷能拿到多少?」

    「第一年我們雙方一家一半均分,因為我們還需要維持這條銷售網絡的存在——朝廷也需要繼續從中賺錢吧?之後由朝廷派遣的人員逐步接手,第二年咱們四六,朝廷拿六成;第三年三七……以此類推,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五年以後,這部分收益將完全歸大明所有。」

    聽了林漢龍的報價,周延儒等人立即都朝畢自嚴看過去——討價還價是他的責任。但老畢卻似乎有些驚訝的樣子,略略考慮了片刻,便直接朝周延儒點了點頭,表示可以接受。

    周延儒作為帝國首輔,也不是完全對經濟沒概念,他本身也覺得這個報價已經相當公道了。原先他們估計短毛就算肯讓利,最多一家一半,沒想到對方願意徹底放手。至於要拖個幾年,那更是理所當然,現在就算短毛說要全盤脫手他們還不敢接呢——這可是一隻能下金蛋的母雞,要是朝廷貿然接手,又賺不了錢的話,這責任誰都背負不起。還是讓短毛手把手教個幾年更穩妥一點。

    此刻見畢自嚴都沒意見,周延儒自也不會多事,便點了點頭:

    「第一年十五萬,後面逐年增加……唔,那倒也可以……」

    「且慢!」

    旁邊楊一鶴似乎是打算把黑臉唱到底了,這時候卻又插口道:

    「這賬目清冊,全是你們自己拿出來的,中間想必打了不少埋伏?老夫也懶得管那許多瑣碎,再多問你們要個五萬,湊個二十萬兩白銀報效朝廷,不算過份吧?」

    林漢龍呵呵笑起來:

    「楊大人,您大約是覺得我們剛才答應得太痛快,就肯定還有更多油水可榨。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麼,完全可以理解的談判策略。」

    無視楊一鶴略帶不快的目光,林漢龍又笑道:

    「其實我們也可以一上來先給個很低的比例,然後再一萬一萬的和諸位慢慢摳,中間拖個兩三天,最後才拿出剛才那條件來,相信屆時各位肯定就高高興興答應了。而且覺得這條件非常公道——這原本就是我們最初擬定好的談判方略。」

    說到這裡時,林漢龍稍稍加快了點語速,阻止了想要說話的楊一鶴,繼續道:

    「然而實際上我們並沒有這樣操作,因為通過這幾天的接觸。我們覺得幾位大人都是很講究實際,也很有魄力的領導者。而且各位大人以堂堂尚書之尊,專程抽出寶貴時間,親自參與咱們這次談判,本身已經足夠說明瞭大明朝廷對於這次合作的重視,所以咱們再玩這類小把戲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林漢龍這一番話說的剛剛還面有怒色的楊一鶴面容漸漸和緩下來,而周延儒則捋著鬍子,頗有深意的看了隔壁老錢一眼——我倒是不想來的。可上次讓你跟短毛談了一回,轉眼就從個鄉下白衣儒生一躍而入內閣,禮部尚書。這次要是再不介入,回頭恐怕連這個首輔位子也要保不住了。

    而錢謙益同樣也用眼角余光瞄了周延儒一眼,心中同樣有話:連人家相媳婦兒你都巴巴的湊過去,撬牆角的心思也太明顯啦,真當老夫不懂這些勾心鬥角的醃臢事麼?從前懶得理會而已。這不,隨便打個招呼,就還是只能來我家談!

    這邊幾人各懷心思,對面林漢龍則繼續說道:

    「至於咱們這邊呢,說句不怕諸位生氣的大話——咱們這一百多‘真髡’,各人手中也都是有一攤子事情的。比如我就主要負責海南島那邊的基礎建設工作,我在這裡多停留一天,海南島上的很多基建事務就要多耽擱一天。郭委員則是負責咱們的人力資源培訓這一塊,當然還有作為管理委員需要履行的監管職責,他也並不能離開海南本島太久。」

    「時間對於我們雙方而言都很寶貴,而這次我們要談的事情又是那麼多——先前周大人和我談過建立電報站的事情,相信您已經知道了:一旦涉及到那些具體技術問題,都是非常繁瑣而且累人的。但這方面內容又不可能不談——整個大明就沒幾人瞭解這些東西,可如果不能向各位大人解釋清楚其中的基本原理,搞得神神秘秘象巫術一樣,大家又如何能放下心來彼此合作呢?」

    這幾句話倒是實在——幾位大明高官心中都暗暗點頭。他們很想要得到瓊海鎮的那些奇妙技術,但同時也很擔心會被對方欺騙。現在林漢龍擺明瞭說會在交流技術的同時盡量向這邊解釋原理,哪怕只是嘴上說說呢,多少也能聽出個子丑寅卯來。

    「事實上我估計我們這一次談判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多半都會用在交流這些技術問題上了,光解釋那些細節就足以讓我們筋疲力盡。所以呢,我在這裡大膽提一個建議:我們雙方就不要再互相試探或下絆子了。對於可以讓利的部分,我們這邊可以保證:一次性讓到位,絕對不玩虛的。幾位大人呢,看看條件能接受,就別拿捏了,痛痛快快說一聲可以。若是真不行,那也直接說明,咱們也不必再多浪費時間,趕緊談其它可以合作的部分——幾位大人看這樣是否可行?」

    林漢龍這一番演講可謂唱作俱佳,聲情並茂,即使在這幾位明朝頂級高官面前,也絕對算是第一流的口舌了。只有後面陳濤悄悄撇了撇嘴——當初陪我哥去買房子那會兒,通州的某個開發商也是這麼慷慨激昂的,「痛快」成交以後才發現每平方比廣告上都貴了好幾百去……奶奶的,搞房地產的果然都不是什麼好人!

    可惜對面那幾位明朝官僚都沒經歷過後世推銷員的忽悠,沒能豁免林漢龍的魅惑術,錢謙益率先點頭表示同意:

    「這樣很好,吾等所談乃是國家大政,利在千秋之事,原也不必錙銖必較,效那等商賈之態。」

    錢閣老都這麼說了,周首輔也沒反對,楊一鶴單獨再唱黑臉也沒意思,於是談判原則就這樣確定下來。之後雙方再談鹽業方面的合作倡議,當然也就不那麼「錙銖必較」了。

    「好吧,一半就一半……作為交換,你們提的要求:是朝廷允許你們在瓊州島上開設一處寶泉局,用以鑄造你們自己的銀錢,是這樣吧?」

    雙方先前其實早就進行過私下溝通,就是覺得能談得攏才坐下來細談的。在大明看來這似乎根本不算個事兒——自鑄錢幣確實稱得上大逆不道,可瓊海軍啥時候在乎過這個?他們犯得著用大陸上每年能收入好幾十萬的私鹽渠道來交換朝廷的鑄幣許可麼?

    「準確點說:是承認我們的銀幣可以作為大明帝國的合法貨幣,在帝國疆域之內能夠自由流通——沒錯,具體措施就是表現為:允許我們在海南島上開設一處被大明朝廷認可的貨幣發行機構。」

    林漢龍這話說的有點繞口,但既然他先前說的那麼正大光明,周延儒這會兒也就有話直說了:

    「老夫有一點不明白——你們先前沒得到朝廷許可的時候,就已經在大量私鑄銀錢了。那種半兩「銀元」紋樣精美,成色也足,完全不愁花不出去啊,如今又何必再特地來討要朝廷的認可呢?」
max_500 發表於 2016-5-8 14:46
六七零 實質性問題(中)

    這位狀元郎首輔大人果然還是有些水準的他隱約意識到了國家鑄幣權的重要性,但畢竟受限於時代,還並不能真正理解其中蘊藏著的巨大力量。

    林漢龍當然不能直接告訴他:咱們瓊海軍想要伸手介入大明的金融命脈。但正如他剛才所說的既然是雙方合作,總要拿出一個能讓對方接受的解釋來,否則人家憑什麼相信你呢?

    想了一想,他開口道:

    「對於咱們經營實業的人來說,有一句話,叫做‘政策風險才是最大的風險’。做任何生意,名正言順其實最為重要。我們確實可以在沒有大明朝廷許可的情況下做成一些生意,但這樣的生意畢竟有風險,而且規模也不能過大。但如果能取得朝廷的認可,那可就大不一樣了……」

    說著,他指了指畢自嚴手中那本鹽業賬冊:

    「比如咱們在大陸上的鹽貨交易,您看到的這本去年帳目,顯示大約有三十萬左右的收益,但請別忘了這只是咱們瓊海鹽還是‘私鹽’身份時的利潤。一旦咱們的瓊海鹽能夠真正作為官鹽在大明市場上自由銷售,那無論銷售規模的增加還是通關成本的下降都會比現在強出不知多少去。最終體現在賬本上的,便是利潤的大幅度上升。」

    「能升多少?」

    畢自嚴立即追問,林漢龍笑了笑,看了楊一鶴一眼:

    「剛才楊大人說要把分帳比例具體到二十萬兩的數目,我沒好意思說真要照這個數字走賬,到時候大明多半要吃虧的。我們現在的鹽貨市場之所以僅限於沿海省份,便是因為進入內陸的代價太大渠道商戶以瓊海鹽不合法為理由,要求極高的經手費用,以此來補償他們可能會因為販賣私鹽而受到朝廷法辦的風險。」

    「但是販往內陸的瓊海鹽並不少。」

    旁邊周延儒皺眉道,林漢龍點點頭:

    「那是經過二手甚至三手轉賣的,而能做這類生意的人背後肯定有人多半都是當地的‘有力人士’。未必需要是什麼大官,一個巡檢司或捕快房的小吏就足以乾成這件事。因為他們是執法者,目前瓊海鹽沒有合法身份的事實給了他們借選擇性執法撈好處的餘地。而這也是導致成本上升和銷售不穩定的最大因素。」

    「這就是你說的‘政策性風險’?」

    「是,大明帝國的法律在這裡變成了那些地方執法者構築貿易保護壁壘,把我們的正規銷售渠道擋在其控制區域之外的最佳理由,而一旦瓊海鹽被朝廷承認為合法。他們就失去了這個藉口,再想要找其它藉口敲詐勒索,難度就大了很多。我們自己的銷售渠道便可以正大光明進入到內陸市場中去。其利潤規模麼……根據我們商業組人員測算,至少可以比現階段擴大一倍以上。」

    林漢龍這段話用了太多現代商業名詞,讓對面幾人聽得有點迷迷糊糊。但他們卻立即抓住了重點:

    「你是說一旦瓊海鹽成為官鹽,你們現在那個鋪子的收益馬上就可以增加一倍?那麼朝廷的分紅也可以相應增加到……三十萬兩?」

    林漢龍猶豫了一下,在商業談判中拍胸脯做保證是最忌諱的事情,更何況還是對這幾位大明帝國的頂級官僚,在他們面前所說的一切如果不能百分百兌現,對於整個瓊海軍的聲譽影響會相當大。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猶豫,畢自嚴又誠懇道:

    「林小友,既然大家說好都開誠公佈,那老夫有些事情也不必瞞你現今大明的……嗯,財政狀況很是不好。萬曆年間銀餉最高可以收到三百七十餘萬,可如今卻連三百萬都湊不足了。而各處天災**,兵火不斷,都需要朝廷撥銀子出去,連續好幾年都是入不敷出。如今戶部所屬的幾處承運庫早就空了,也就指著天子內庫里還能撥一些下來,否則恐怕連百官俸祿都發不出。倘若你們真的可以把這筆年貢提升到三十萬,差不多相當於朝廷歲入的十分之一,對於大明的補益就絕非五萬十萬小打小鬧能比的,朝廷酬功自也不同。」

    旁邊周延儒也連忙點頭:

    「不錯。如果真能達到三十萬,吾等在天子面前的說辭可大就不一樣了。對汝等所求之事,自是大有好處。」

    對方兩大巨頭都這麼說了,林漢龍自然也不好再推脫。好在原本這個數據也在他們的談判底線之內,所以想了想後,林漢龍點頭道:

    「如果瓊海鹽改為官營之後一切依然按我們原本的方式操作,朝廷派遣的人員過來不給我們找麻煩,那麼我們可以確保第一年的分紅不少於三十萬兩白銀。」

    「後面呢?每年還能增加六萬兩麼?」

    楊一鶴又追問,他老人家很重視這些細節問題。對此林漢龍只是笑了笑:

    「後面幾年我們將逐漸退出。這條銷售渠道最終可是大明朝廷自家的,到時候經營的好,收入自然高,經營不好就賺的少,我們也不可能一直負責下去。」

    頓了一頓,看看對面那幾位的臉色,他又補充道:

    「其實根據我們商業組的計算,瓊海鹽在大舉進入內陸市場兩到三年內,規模和利潤都應該會有一個爆發性增長,到時候收入可不是區區幾十萬,而多半是以百萬計算的但這話我可不敢向諸位打包票,因為我們不知道那時候是誰在經營。如果按大明習慣還是派太監來管理的話……」

    林漢龍聳了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對面幾人也都會意苦笑起來在文官面前小小嘲諷一下太監,絕對是拉近彼此間關係的最佳法門。就好像現代人碰面,三句話必罵領導,也算是一種風俗習慣麼。

    其中畢自嚴更是深有體會他就是被太監張彝憲一黑狀告倒,非但丟官下台,還進天牢大獄待了一陣子。崇禎皇帝不知道怎麼搞得,總覺得手下那幾個太監在某些方面擅長些,便一定是專家了。比如在武事上,皇帝就很倚重高起潛,認為此人說的話比那些總兵督師還要可信。而在經濟百工之事上,則特別聽信張彝憲的奏報,先前就讓他負責監督戶部和工部,這回如果當真收回了鹽務,十有八九又會是此人來監管鹽稅。到時候就算短毛上繳再多銀兩恐怕也到不了戶部之手,而是直接送去內承運庫了。

    不過朝廷內部怎麼分配利益,短毛是肯定不管的,老畢也不想在他們面前自曝其短,白白讓人笑話了去。所以儘管心有戚戚,卻也不在這個話題上接續下去,只是點頭道:

    「好吧,那我們就以三十萬兩計,三十萬兩買朝廷一個鑄錢許可的話……」

    他轉頭看向周延儒這種事情最終還是要首輔大人拍板。儘管在座所有人,包括畢自嚴本人在內,都覺得這應該沒啥好猶豫的,誰要不答應肯定是腦子壞了。

    周首輔腦子當然沒壞,相反還靈敏的很,雖然從情理上他找不出任何反對這樁交易的理由,但在內心深處,他卻總有一種感覺短毛不會乾吃虧的事情。這樁交易他們肯定能從中撈到好處,而且還是大好處,否則人家不可能花費每年三十萬兩白銀的代價來交換。

    只是想來想去,他始終想不出這鑄錢能給短毛帶來什麼好處大明朝廷每次鑄銅錢基本都會虧本,如果說短毛當真象先前某個官員上書中猜測那樣,用大量雜質鑄劣等銀錢,用不了多久民間老百姓自然會相應調整對這錢的估價,損失的只是他們自身信譽而已大明寶鈔在這方面可謂教訓深刻,經驗也同樣豐富。

    所以周延儒並不怕短毛造假錢,要說造假錢誰還能跟朝廷競爭呢?朝廷可是直接拿紙當錢用的!朝廷用律法權威都沒辦法強迫老百姓接受寶鈔,短毛當然更沒辦法。

    又想了一陣子,還是沒頭緒,乾脆直接問反正這幫短毛行事出人意料,跟他們打交道也不必太費心思了,直接詢問反而簡單些:

    「鹽是可以吃的,可你們做銀錢生意,能從中賺到錢嗎?」

    林漢龍哈哈一笑,直率道:

    「當然,金融服務的利潤可是很高的,例如最簡單的,匯兌業務:商人出門做生意,攜帶大筆銀錢很不方便,也不安全。我們就可以提供異地存取服務。他人在海南島,先把銀錢存入我們設立的金融機構,然後到了北京城,另外一處相同機構中,憑我們開具的匯票和預先設定好的密碼,再領一筆相同數目的銀錢出來。我們收取千分之五到十的服務費這就是一筆好生意。」

    「另外還有存貸款業務:某人手頭有一筆閒錢,暫時用不上,便可以存到我們的機構中,我們付給他一些利息。而另外一些人則是手頭不湊巧,急需用錢週轉,那麼只要他信譽足夠好,或者有抵押品,我們便可以把錢借給他當然他也要付利息給我們,而且肯定比前者高。這一進一出的利息差額,便是我們的收益了。」

    周延儒還是聽得似懂非懂,但總算有了個大致的概念:

    「鏢局,帳局,當鋪……原來你們是想把這些生意混起來做,聽起來倒是不錯。只是這中間牽扯甚多,三教九流介入其中,盜搶行騙在所難免,一般人恐怕很難涉足……唔,以你們的能耐,倒真能做得起來。」

    林漢龍臉上露出某種古怪笑容:

    「按照我們的習慣,我們通常把這種金融服務機構稱之為‘銀行’。」
max_500 發表於 2016-5-8 14:46
六七一 實質性問題(下)

    「那麼……」

    周延儒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們所說的這些生意,現在用銀子不一樣可以做麼?跟朝廷允許你們鑄錢又有什麼關係?」

    「我們現在確實已經在做,瓊州台灣呂宋三地都開設有銀行,然而白銀本身仍然不是最佳的交易媒介——目前習慣用重量計價,但各地收上來的白銀純度不同,形狀大小更是千奇百怪,需要進行再次熔鑄方利於保管和統計。而在流通使用過程中,又要根據不同用戶的各自需求重新進行分割……這些都會產生損耗。交易次數越多,重鑄和分割就越頻繁,損耗也越大。而銀行恰恰是極端依賴貨幣流通才能生存的機構,過高的金屬再加工費用會嚴重吞吃掉銀行的利潤。所以我們將其製成規格統一的銀幣進行流通,就可以免去這部分的損耗成本,只需要計算銀幣本身的數量就行了。」

    「但即使你們發出去都是銀錢,收進來的恐怕還是什麼銀子都有吧?」

    林漢龍這番解釋又讓旁邊畢自嚴開始在紙上做記錄了,不過這回他不再死撐面子,而是有話就問,於是立即就得到了回答:

    「目前在我們控制的區域之中,同樣的貨物,用碎銀直接購買會比用銀幣稍微貴一些,另外客戶去銀行中用零散碎銀兌換銀幣,也要支付一些差額——多出來的這部分,便是用於鑄造銀幣的所謂‘火耗費’了。這部分加工成本由客戶承擔,而他們也只需要承擔一次——如果他們今後改用銀幣的話。」

    林漢龍的回應讓老畢忽然間恍然大悟:

    「照你們這種做法,大明各地遲早都會用上你們的銀錢——難怪你們不惜代價,也要來向朝廷買個名正言順!」

    對此林漢龍並不否認:

    「是的,銀行就靠做金融服務賺錢,而在這方面銀行及貨幣本身信譽是第一位的。目前我們在瓊台呂三地開設的銀行業務量已經非常大,如果能進入大明內陸肯定會更好。但如果我們換給客戶的銀幣不是大明帝國承認的國家法定貨幣,那我們的銀行機構在大明內陸擴張起來難度就會增加許多。當然了,單純用白銀交易也可以——哪怕在瓊州府經常也會遇到外地客戶不想收銀幣,寧願多付火耗費用也堅持要用銀錠支付的狀況——因為他們擔心使用銀幣會給地方官員勒索他們的理由。在大明內陸這樣的情況肯定會更多,所以我們才要謀求盡可能讓銀幣合法化。」

    「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政策性風險’。朝廷的認可果然是至關重要……這麼算的話,三十萬兩倒也不多。」

    周延儒終於弄明白了短毛所求,心裡頭反而感覺安心了不少——短毛果然不傻,雖然他們所說的這些生意聽起來很是匪夷所思,但既然對方這麼正兒八經的提出來,想必肯定是比較靠譜的。

    本人做到了堂堂首輔,宜興周家當然也水漲船高,成為當地頂尖大戶了,周延儒對於「以錢生利」的手段自然不會太陌生。不過大明朝的金融水平非常低下,以周大首輔以往的認知,要想靠錢生錢,無非就是放貸而已——利率低了還不行,風險太大。可高利貸從業者在市井之間的名聲往往極臭,作為堂堂狀元郎,當朝首輔的家族,既保持好名聲又獲利豐厚的方法有的是,沒必要去惹這一身騷。

    但此刻聽這位林先生說起來,他們的提供的那些「金融服務」居然是一門很正規,很高檔的生意,僅僅通過林漢龍口中那片言只語,便讓周延儒對他們的「銀行」很是生出了幾分興趣——大戶人家都不缺銀子,可銀子多了也麻煩啊——白銀的存儲,大批量長距離的轉運,以及如何設法避免貶值,本就是讓所有富裕人家都頭疼的事情。此刻聽林漢龍說來,他們的銀行似乎還就是專門解決這些麻煩的——當然得信譽好才行。

    ——短毛的信譽好嗎?他們可是反賊出身!然而幾次打交道下來,連周延儒這個大明首輔都開始漸漸覺得這伙人行事極有章法,把錢存到他們那邊似乎並不是一個不可接受的主意……

    想到這裡時,他隨口又問了句額外的話題:

    「你們在京師中也要建立這種‘銀行’麼?」

    「是的,金融服務業原本就是咱們瓊海大市場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只是銀行金庫對於安全性的要求很高,不能用臨時建築充數,所以最近正在選址,要從瓊州專門派施工隊過來建造房屋,開業時間會拖後一些。」

    周延儒微微點頭,心中打算到時候一定要去看看,而旁邊畢自嚴更是一臉急切之色,恨不能馬上能見識。注意到他的心情,林漢龍又轉頭向老畢笑了笑:

    「不久之前我們才在天津港那邊新建了一處銀行網點,雖然設施還有點簡陋,但該有的服務基本都有了,畢大人您如果感興趣,可以去看一看,反正也不太遠。」

    「是嗎?那老夫還真要去看看。」

    畢自嚴這回不擺任何架子了,馬上就痛痛快快答應下來。包括旁邊楊一鶴也是一臉心動的樣子。而周延儒這邊,在解決了心頭最大的疑惑之後,也終於點了點頭——然而作為一名年老成精的政客,他終究不會把話說得太死:

    「汝等所求,吾已知之。吾等會將此事呈報上去,最終是由天子定奪。」

    看了看林漢龍的表情,周大首輔卻又補充了一句:

    「以老夫之見,此等利國利民之事,天子應該不會反對。而一直以來你們和內宦的關係也還不錯,如果他們不從中作梗,此事多半能成。」

    以大明官員向來含蓄內斂的風格,周延儒這話也算是給的非常痛快了——林漢龍先前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說畢竟還是起到一些作用。但更重要還是他非常坦然的回答了這邊所有疑問,讓周大首輔切切實實感受到了短毛方面的誠意。

    …………

    兩天之後,等得心急火燎的崇禎皇帝終於看到了朝臣與短毛談判的初步成果——要把談判內容整理成可以向天子奏報的文字,還要確保其中沒什麼可能帶來麻煩的東西,周延儒這兩天真是吃了點辛苦的。關鍵是他們談的這些東西在大明從來沒有前例,他的幕僚也幫不上忙,這種事情又不能大張旗鼓的到處去問。只有跟一同參與談判的那三位內部商量一下,而且最終肯定還是要由他周閣老來定稿的——向天子奏報的文書必須是要由他來把關,這是屬於內閣首輔的權利!

    因為時間緊,皇帝催的又急,最終拿出來的這份東西就相對比較簡單了,基本上就是把朝廷的金錢要求和短毛的交換條件詳細闡述了一下,除此之外並不涉及其它。

    不過簡單也有簡單的好處——崇禎皇帝朱由檢沒用多少時間便看完了這份奏折,然而登基五六年,已經漸漸掌握了一些所謂「帝王之道」的年輕天子並沒有馬上表達意見。而是不動聲色將奏折放到了一邊。

    「兩位老先生與那些髡人交涉下來,覺得其人如何?」

    這裡是武英殿的偏殿,歷代明朝皇帝接見大臣的地方。不過通常只有地位足夠高的臣子才有資格入內——參與談判的四人組,連現任的戶部尚書楊一鶴都沒能進來,畢自嚴更不用提,所以此刻只有周延儒,錢謙益兩位閣老坐在皇帝對面。

    君臣坐而論道乃是雅事,但養氣功夫不夠的臣子往往都不敢放鬆,屁股稍稍沾一點凳子邊就算是沾了天恩了,結果弄得不上不下,自己狼狽不說,皇帝也看的尷尬。好在眼前這兩位閣老無論名望還是資歷都很充足,哪怕是在司禮監大總管曹化淳親自搬過來的錦墩上都坐得穩穩當當,絲毫不顯局促。

    不過在天子問話的時候,周延儒還是站了起來:

    「啓奏萬歲,臣以為瓊鎮諸人,所學雖非我中華聖賢之道,卻也自有其可取之處。尤其於格物一途上,委實是有極高的水準。譬如他們所用的那種千里傳訊之術,詳加解釋之下,臣也略略窺得了一些門道,卻並非裝神弄鬼的把戲,而是實實在在利用了自然之理,以及數術之道才得以實現的。只是用得十分巧妙複雜,一般人決計想不到那麼深遠去。」

    「哦?他們的那種……無線電報,老先生已經弄懂其中奧妙了?」

    朱由檢雖然不象他哥哥天啓那樣熱衷於匠人之學,但對於新鮮奇妙的事物卻也象所有年輕人一樣保持了旺盛的好奇心。瓊州短毛的「無線電報」可以從千里之外的瓊州府瞬間把消息遞送到北京城,凡是聽說過這種奇妙設備的人不是將其斥之為無稽之談拒絕相信它的存在,便是對其大感興趣。朱由檢當然知道這種東西確實存在的,自然也對其很是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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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二 君前奏對(上)

「臣不敢說完全弄懂,但此物運作的最基本道理,那位前來商談的林先生倒是解釋得頗為清楚了。那東西其實並不能真正傳遞人言,只能利用某種自然之理,傳送一陰一陽兩個最基本符號。而偏偏就是這兩個符號,瓊鎮之人便有辦法將其化作千言萬語那是將數術之道用到了極致的結果。微臣細究其理,頗覺與我中華伏羲六十四卦有異曲同工之妙,可見其並非無源之學,而是同樣來自於天地間的大道至理,只是髡人不以其修身,而將其用在了外物之道上倒也自成體系。」

    朱由檢聽得有些費力,而周延儒解釋的也同樣費力沒辦法,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出最為簡單明瞭的解釋了。畢竟這種涉及到科技上的東西,本身就是複雜之極,絕對不是聖人微言大義,三言兩語便能說清楚的。

    見皇帝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周首輔趕緊又補充道:

    「瓊海鎮那邊已經答應,會找機會作幾次‘技術性彙報’,將此番要傳於與我大明的相關技藝都盡量解釋清楚,倘若陛下有興致,屆時可以安排他們入宮來說明。」

    崇禎猶豫了一下,這會不會被大臣抨擊說「玩物喪志」?畢竟當年他哥哥天啓在這方面可沒少挨罵。不過隨即他一轉頭又看到了錢某人掌控輿論最厲害的東林黨,如今其魁首自己正跟短毛勾搭緊密呢,想來不至於在這方面找他麻煩。於是便微微頷首,算是同意了這個建議。

    「這麼說他們還是比較實誠的,並未拿一些虛頭花腦的東西來哄騙朝廷?」

    「他們提出的事物雖然頗為新奇,但居然都能自圓其說,臣與錢閣老。楊尚書,以及畢景曾幾人陸續都有提出詰問,他們的回應全都清晰明確。不象是臨時能編出來的。就是關於那三十萬兩銀子的根由,臣幾番詢問之下。他們也說出了原因:乃是彼輩意圖在我大明內陸開設銀錢鋪子,必須要借朝廷名望取信於人。所以才願意拿出這一大筆銀子,買個名正言順。」

    「借朝廷名望,在我大明境內做銀錢買?」

    皇帝的多疑性子一下子被激發出來:

    「日後短毛若行欺騙事宜,民怨豈不盡歸於朝廷?」

    此節卻早在周延儒意料之中,他笑了笑,從容道:

    「臣也擔心此節,故而仔細盤問了他們那種所謂‘銀行’的經營方式。而那位林先生亦解說得非常清楚明白:許多我們大明商戶做不好,做不了的事情,在他們那邊卻是輕輕鬆松就能辦到的譬如以短毛之船堅炮利,他們用戰船押運的錢物無人能夠盜搶;再譬如短毛有‘無線電報’,雖相隔千里仍可聯絡自如,也就很難被人造假欺詐……這些事情正好是髡人最為擅長的,故而就連臣聽了以後也覺得他們這買大可做得,完全沒必要行欺瞞之舉。」

    正說到這裡時,卻見旁邊錢謙益主動欠了欠身子,朱由檢轉頭示意。於是錢閣老站起道:

    「啓奏陛下,據臣所知,楊尚書和畢老先生已於昨日一起動身去了天津。就是專門去探看瓊鎮在那裡新設的一家‘銀行’鋪面,若是其規矩確實可行的話,馬上他們也會在京師之中也開設一家銀行分號,就與瓊海市場設立在一起。」

    「與瓊海市場設在一處麼……」

    朱由檢沈吟起來北京城中的這處瓊海市場最近可是不得了。隨著瓊市坊倉庫群的陸續啓用,以及短毛大部隊的到來,其物資數量比起原先一下子有了本質上的提升。而那裡的性質也從主要是供短毛「駐京辦」使用的物資站,跟短毛或者宮廷沒關係的進不去。到現在已經逐漸在向購物中心的方向轉變,就連普通人也能進去購物了只要你有錢。

    這一變化給北京城帶來的衝擊那真是非同小可作為大明帝國的都城,在北京城中的富貴人家那絕對是居於大明之冠。而另一方面:明朝末年。北方地區,又是大冬天。這幾個因素疊加起來。哪怕是大明京師,其物資匱乏程度也達到了一個在現代人看來絕對是無法忍受的程度這還是指的那些富裕人家。有錢買不到東西,沒錢的更不用提。

    於是,當瓊海軍以現代物流的觀念,將大量南方貨品通過海路,運河,以及四輪馬車送到京城之中,並且不設任何政治條件的,向那些有力的人群敞開後,引起的反應真只能用「撒鹽入油鍋」來形容了。哪怕這家市場才剛剛在年節期間開業了一個月都不到,哪怕它現在還只是在所謂的「試營業」期間,卻已經成了為最近所有京城上流人士目光的焦點,談論的核心。所有人都以能進去逛一圈,買點南方貨品為榮,以至於當下不得不跟明光堂一樣如果不是身份特別高,來頭特別大的顧客,想去購一趟物還得提前預約。

    瓊海軍雖然並不刻意走上層路線,但他們的產品檔次和價位都擺在那邊,雖然在現代人眼中已經是非常平民化了,可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底層貧民自不用說,北京城裡一般小門小戶也不太能消費得起的,那些富貴人家才是他們最主要的客戶群。

    再加上這些貨物中許多又是打著「宮廷御用」名頭過來,以此免除沿途種種敲詐和苛捐雜稅,另外就是最好的商標廣告。而既然借用了這個名義,當然也要向皇宮中有所表示在貿易公司的物資調撥計劃中本就安排好了一定比例份額,是作為「代言費用」無償給紫禁城裡使用的。王承恩作為宮廷負責後勤的總管與之交接,於是最近這段時間他可算開了眼了,在瓊市坊里見到的物資流通規模絕對超過了他的任何想象。

    以至於王公公有一次喝多了私下裡跟親近的乾兒子小太監吐槽,說從前九千歲魏公公當權的時候總想把什麼好東西都往宮里扒拉,搞得全天下都民怨沸騰。而他在這一個月中從短毛那兒拖進宮的東西其實一點不比魏公公那會兒少了,但人家卻給的高高興興,而且街面上也不見任何抱怨,士民反皆以能用上與皇宮中一樣檔次的東西為榮這就是人家的本事啊。

    這麼多物資拖進宮來,光皇帝一家子肯定是用不了的,王承恩也不是魏忠賢,沒膽子統統將之中飽私囊,至少不敢私藏太多,所以大部分物資還是給了整個紫禁城中的人群在使用比如現在紫禁城中銅鏡已經很少有人用,就連最底層的小宮女都能到公共的大穿衣鏡前整理一下儀容。若是願意花些私房錢,買上一面蛋圓形的玻璃小手鏡用於梳妝打扮也是極好的對於在宮廷里生存的女孩子來說,儀態姿容可是決定她們命運的大事,說不准哪天就對上了皇爺的眼呢?

    又比如周皇后最近整天琢磨著該給哪幾座宮殿優先換上玻璃窗,以及配上貼瓷磚帶上下水和陶瓷潔具的盥洗室……等等。反正只要在瓊市坊的那一千兩免費額度之內,就不需要宮廷另外出錢原本這個「免費額度」只是為了買蔬菜瓜果而設的,但後來在瓊市坊中逛了幾次之後,王承恩立馬發現原來短毛能的可不是只有食品啊!皇宮里需要的東西也遠遠不止一些反季節蔬菜。海南島上以後世技術和理念生產的大量工業製成品,日常生活用具,這些才是瓊海大市場最能吸引明朝人的商品呢。即使大明皇宮之中,也不例外。

    於是在紫禁城中,衣食住行許多小地方,如今其實都在逐步的「短毛化」,大量來自南方的生活用品,正在迅速深入到宮廷生活的方方面面。也許朱由檢本人還沒察覺到這一點,但他至少能感受到自從那處瓊市坊開張以後,宮廷中許多細微之處正在起變化。再加上皇后貴妃家裡都有人在京師,以及錦衣衛和內廠的人時不時也稟報一些關於瓊市坊的消息進來,朱由檢對於短毛最近鬧騰出來的那些動靜並不陌生。

    「如果是和瓊市坊設在一起的話,倒是不大可能作假……」

    用不著錢謙益再引導,朱由檢自己就做出了這個結論。瓊市坊里那些雖然川流不息,卻依然能保持著堆積如山狀態的貨物,足以打消任何人對短毛的懷疑了。他們在那邊開一家銀錢鋪子收鑄金銀,肯定沒人會懷疑他們造假或玩短斤少兩之類把戲在朱由檢的心目中,短毛的「銀行」無非也就是跟當鋪差不多的機構,撈錢手法應該也差不多。

    就這樣他們居然還寧肯花三十萬兩銀子……而且是每年三十萬的代價來向朝廷買一個錢幣上的名正言順,也真是夠大方的。

    朱由檢其實是個性情非常急躁的人,一向就不怎麼善於掩飾自己脾氣。這回能忍到現在已經是很不容易,到此時終於直接表達了看法:

    「既然他們說的話可信。那以三十萬兩銀子,允許他們在瓊州府自鑄銀錢……看起來朝廷倒是不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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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三 君前奏對(下)

    皇帝的金口玉言,周延儒和錢謙益立即站起來,雙雙低下頭去:

    「陛下明斷,臣等亦是作此想法。」

    總算是過關了,周錢二人之間向來是有些心結的,但此刻卻不約而同,都在心底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同時兩人不自覺瞥了一眼門邊武英殿中此刻總共有四個人,身份可都不低:一位皇帝兩位閣老外加一位東廠提督兼領司禮監首領太監。不過曹化淳從剛才親手給兩位閣老先生搬了錦墩子過來後就一直捧著拂塵站在門口充當佈景板,連個表情都沒有。直到此刻見大功告成了,方才趁皇帝不注意朝兩位閣老送了個笑臉過來他也是屬於主張跟短毛親近的「自己人」派系。

    今天這場奏報本身就是經過精心安排的:當今內廷中對皇帝影響力較大的幾位大太監,高起潛上次在登州跟短毛鬧得很不愉快。張彝憲則是向來貪婪,聽到跟銀錢有關的事情肯定要插上一手,又跟畢自嚴有仇沒准兒會暗中使壞,所以錢謙益悄悄聯絡曹化淳,特意選了個避開他倆的時機。

    剩下幾人中曹化淳的乾兒子曹如意在威海做「菜監」,小日子一向滋潤得很撈錢是小事,關鍵是短毛方面有什麼內幕消息能早一步知道,這才是曹化淳最在意的。再加上還有錢謙益這層關係,所以司禮監肯定不會在這方面找茬。另外就是內廷大總管王承恩,最近更是依靠瓊市坊混得風生水起,當然也不會來壞短毛的事。

    計劃的很周密,但事到臨頭能不能成功,還要看天意大明宮廷之中風雲變幻,陰溝裡翻船的事情太多了。好在今天運氣算不錯,一路都順順當當,到現在皇帝終於親口表態,那就算是成了。

    「具體的條款事宜,還要勞煩兩位老先生多多費心。與對方好好談一談。朕看那些髡人似乎非常在意黑字白紙的文書,有什麼事情都是要拿出文書來說話。我大明煌煌****,可不能在這些地方落人口實。」

    來自天子的最高指示,周錢二人自是低頭領旨。再抬起頭時。錢謙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哈哈一笑……

    跟短毛打交道那麼長時間,錢謙益也受了他們不少影響。尤其是在待人接物方面,短毛那種不卑不亢,無論跟什麼人打交道都能保持一份從容淡定的自信態度,這份本事就讓老錢很是羨慕。並且暗暗模仿。

    如今他就是在皇帝面前說話,也一樣能用一種較為平等的姿態。包括語氣,表情,言辭……等等方面,既不因對方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自陷諂媚,也不因對方年輕識淺常常犯錯誤而有所輕視,更不認為自己天然有指責和糾正對方道德品質方面的權利和義務,就是兩個成年人之間彼此商量的口吻。

    相比起朝堂中其他臣子,這種態度反而讓朱由檢感到輕鬆,覺得錢閣老不是個拘泥之人。也就更願意跟他打交道。

    比如此時此刻,錢謙益就頗為瀟灑的並不等皇帝詢問,便主動開口道:

    「臣這幾日與那瓊鎮之人交談,對方為首的一位小林先生倒也是個做實事之人,他說我們這次談判,朝堂上決定同意或者拒絕其實不難。真正麻煩的,卻是雙方都同意之後,在那些細緻而繁瑣的‘實質性問題’上會牽扯大量時間精力,眼下細思,還果真如此。」

    說到這裡時。他才向皇帝行禮道:

    「接下來,恐怕工部,兵部,還有東南一路的鹽政提舉官員都要派員參與。再在臣家裡商議此事恐怕不太合適了。故而臣奏請開啓禮部中堂,允許他們到禮部去談那裡地方寬敞些,人員往來也不顯眼。」

    見皇帝仍在沈吟,老錢卻又笑道:

    「這幾日總有閣老尚書家的車轎,天天停在寒家門口,一停一整天。已經是引來了不少物議。以後若是吏戶兵工四部連同地方高官齊至,臣恐怕連錦衣衛都要上密奏了。」

    這句自嘲笑話果然讓皇帝和旁邊周延儒都笑起來,就連站在門口的曹化淳曹公公也很應景的笑了幾聲以示捧哏。而錢謙益瞥了他一眼,又開口道:

    「此事干系甚廣,銀錢數目也甚大,且與外朝內廷皆有牽扯。臣這幾日聽瓊鎮之人說起,他們那邊舉凡有牽扯到大筆銀錢之事,必要從中樞派出人員全程監督,名曰‘財政監管’,以防情弊。臣以為此等大事,陛下乃是最終決斷之人,卻只能枯坐宮中,依靠他人轉述瞭解進展,恐怕不太妥當。故此臣再奏請陛下派遣左近之人,坐於禮部旁聽,以備咨詢。」

    這句話一說出,崇禎皇帝朱由檢當即就是一臉的大喜過望他當政之初也是聽了文官的話,覺得太監很不好,加上魏忠賢一案的牽連,曾下令將各處鎮守太監盡數撤銷。然而冷酷現實很快教育了這位天真的皇帝:「廷臣競門戶,兵敗餉絀,不能贊一策」原來文官集團也不是啥好鳥!

    於是自崇禎四年起,朱由檢又開始大肆向各處派遣中官內臣督察工作。此舉當然招致了文官集團的強烈反彈,先是專門負責上諫言的十幾名給事中上書,然後便是吏部尚書親自帶著百官一起站出來進諫,引經據典,文章寫得無比精彩。

    然而年輕氣盛,而且還不怎麼會跟人打交道的崇禎皇帝卻跟他們說了句大實話,可也是心裡話:「苟群臣殫心為國,朕何事乎內臣。」我不是沒給過你們機會啊,可你們把精力全用在內鬥上了。如果你們這幫文臣真要能一心為國,我又何必去依靠家奴!

    實話是最傷人的,因為崇禎皇帝這句話指出了那幫文官的本質,而且還是他們無法改變的本質哪怕再讓這群人********,回到天啓初年時「眾正盈朝」的狀態下,他們接下來肯定還是會搞黨爭,會搞黨同伐異,最後逼得皇帝不得不再重新扶植一個魏忠賢出來壓制他們。

    於是皇帝的意志終於得以貫徹,許多地方和部門都重新出現了鎮守太監的身影。但文官集團和天子之間的關係肯定也好不了啦老闆已經擺明不信任員工了麼,要派家奴來監督,這讓大家還怎麼愉快做朋友呢?在翰林院,督察院,六科給事中這些年輕人較多的單位,對天子信用中官的彈劾與抨擊幾乎成為了日常話題。其它部門也許沒那麼多牢騷,但是卻都在默默的行動著從此但凡有事情沒做好,便統統推到太監頭上,說是他們壞了事。有些確實是事實,有些則就未必。不過文人在輿論方面的優勢,使得他們總是能將話題引到這方面的。

    時至今日,在皇帝寶座上坐到了第七個年頭的朱由檢雖然已經比原來成熟許多,可他畢竟還只是個只有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很容易受到外界評論的影響。外面眾口一詞,都說皇帝大肆任用中官乃是昏君之兆,他心中當然不會舒服,但同時也感到很委屈自己又何嘗不知道太監中頗多賤人,被閹割的奴才能和自小束發讀書的兩榜進士相比嗎?自己難道不想在歷史上留下君臣相得的佳話?可沒辦法啊你們這群文官所嚮往的「清平之世」,最好是聖天子垂拱而治,把管控國家的權力盡數交到你們手中才好。哥哥天啓前期倒是這麼做了,結果卻是薩爾滸大敗,建奴崛起,遼陽瀋陽陷落。自己剛登基的時候也嘗試過了,結果是讓建州兵打到了北京城下!這天下可是我老朱家的,有誰家主人能看著管事下僕肆意糟蹋家業卻無動於衷的?

    這次對於和瓊海軍的談判,皇帝心中是極為關切的,對於其中情況當然是越早知道越好,瞭解的越詳細越好。周延儒遞給他的奏報再怎麼詳細客觀,在多疑的皇帝心目中,總覺得這幫文臣肯定隱瞞了許多。可談判是在大臣私宅中進行,他也不好說公然派個太監去人家內宅里坐著,或是讓錦衣衛或東輯事廠的人去刺探大臣後院畢竟這不是魏忠賢時期了,他手下也沒那等人才,於是只能忍著。

    故此先前聽老錢說要把談判地點挪到禮部大堂去,心下便是一動,只是想到這樣安排是否會把短毛身份提得太高,才有些猶豫。但隨即居然聽錢謙益主動提出可以讓內侍去旁聽談判,這下子可就再無猶疑,當即點頭道:

    「卿之所言,甚是穩妥,就這麼辦吧。」

    旁邊周延儒臉色不太好看,但人家禮部尚書兼地主自己這麼要求,皇帝又當場同意,他也沒有反對的餘地,只能跟著行禮,然後一同退出武英殿。

    在走到殿門口的時候,前頭周延儒先出去了,後面錢謙益經過跨門檻時,旁邊曹化淳卻伸手替他撥了下門簾,說一聲您當心,錢閣老便笑著道了聲謝於是兩人不動聲色的對望了一眼,各自暗暗點了點頭,顯然是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max_500 發表於 2016-5-8 14:49
六七四 各自的對手(上)

    周錢二人結束陛見告退出宮,而皇帝依然留在在武英殿中,坐在圈椅上回顧著剛才的對話,又時不時把周延儒的奏折拿起來細細再看一遍。曹化淳沒讓其他小太監進來伺候,只留下自己在場通常奸佞們向天子進讒言都會選擇這種時候。不過曹化淳卻完全沒動靜,仍然是像剛才一樣站在門口,捧著佛塵充當佈景板,就好像一件完全沒有思想,沒有雜念的工具這也正是皇家對他們的要求。

    但其實在他內心中,這會兒正在翻江倒海呢老錢果然夠意思,忽然丟出這麼個大禮包來,能不能接住可就得看自己的本事了。皇帝的懷疑其實並沒有錯,那幫文官在天子面前的奏報當然是大大縮了水在這位天子面前他們可不敢說大話,萬一做不到那下場之淒慘可是有倒霉蛋演示過的。所以自從崇禎二年以後,大伙兒在天子面前都是謹慎再謹慎,明明能做到十分的事情也只敢說個五分數,這說起來還真怪不得文官。

    但對於自己在內宮里的政治盟友,錢謙益先前密會時還是交了底的短毛那邊許諾的數字,其實是第一年就至少有三十萬兩!以後每年還能增加六萬起碼這個數。甚至按他們的推斷,三四年之內,只要大明方面派的人不亂搞,仍舊按他們的方式方法去做,收益達到百萬以上都有可能!

    短毛說話向來是靠譜的,他們既然敢在正式的談判桌上放出這等消息,就必然是有充足的把握。而關係到這麼大一筆錢,到時候就算文臣們再怎麼反對,皇帝也肯定要派出內官去插一手。況且今天老錢自己就給了天子一個完美理由:連人家短毛內部都是這麼乾的……嘖嘖嘖,「財政監管」。多麼正大光明的詞彙啊。短毛那幫人別看不讀聖賢書,他們說出來的話還就是比大明夫子的「之乎者也」聽著順耳!

    這類有關工匠和銀錢方面的事務,以往皇帝通常是交給張彝憲去處理,而後者也因此變得不可一世。當初天子令他鈎校戶工二部出入。也就是去檢查戶部和工部賬冊的時候,這傢伙居然自號為「戶工總理」,跑到人家大堂上還要坐到尚書位置之前,又強令二部所有郎中以下官員都要一一去拜見他,搞得那幫書生堂官雞飛狗跳。很多人甚至寧肯辭官不做也不肯受這屈辱。

    在曹化淳看來這純粹吃飽了撐的,咱們刑余之人捧上天了也還是皇帝的奴才,當年魏公公那麼威風還不是給皇帝一句話就滅掉。非要去掙這種虛面子乾啥呢?文官好個面子就給他們唄。文人鬼點子多,幫你害你都是一念之間,這不老錢只輕輕巧巧一句話,天上一個大禮包不就砸到自己面前了麼!

    曹化淳和張彝憲以往沒什麼矛盾那是因為沒有利益衝突,但今後可就難說了。關係到上百萬金銀利益的事情,就是親娘老子也不能相讓啊!既然老錢今天專門挑了這個時機把話題拋出來,當前宮中除了皇帝就只有自己一人知道此事。那怎麼也不可能讓這差事落到旁人手裡去了若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他曹某人也做不了司禮監的掌印。早給人排擠到混堂司燒洗澡水去了。

    ……嗯,先要設法把去禮部旁聽的資格搞到手,這個不難禮部是清水衙門,沒啥油水好撈,以前並沒有派太監去坐堂督查,所以在這方面張彝憲與他相比並沒有什麼優勢。而禮部是自家盟友錢謙益的地盤,自己又是司禮監掌印,一筆寫不出兩個「禮」字,這中間倒是大有文章可做……

    一邊想著心事,曹化淳稍稍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皇帝的動靜。見後者仍然在緊鎖著眉頭,仔細研究著周首輔留下來的那份奏折,似乎是對其中的內容還有些難以理解確實,短毛拿來的東西。整個大明朝以前都沒人接觸過。就算以周首輔,錢閣老之大才,有諸多幕僚相助,在與短毛面對面交談,有任何疑問都能得到對方正面回應的情況下,尚且領會的辛苦異常。皇爺卻是獨自一人深處宮中。想要搞懂這些新鮮玩意兒以求不被外臣欺瞞,實在是太艱難了。

    曹化淳有些同情的暗暗在心底嘆了一口氣,當今天子其實並非英睿之主在崇禎皇帝上台六七年之後,包括曹化淳在內的下面人終於開始漸漸意識到這一點。剛上台時乾淨利落解決掉魏忠賢的行動只能算是在信王府中隱忍多年之後的總爆發那時候朱由檢作為天啓皇帝唯一的親兄弟,在天啓無子,自己長期留在京師,而不是按慣例作為成年親王被打發到地方上就藩的時候,就肯定意識到有一天自己有可能會登上那至尊之位了。

    在信王府的漫漫長夜中,年輕的未來崇禎皇帝肯定考慮過很多上台之後的施政措施,而在當時的情況下,考慮最多,最周密的,毫無疑問就是如何搞掉魏忠賢要做到這一點其實並不難。太監的權力完全是依附在皇權之上的,說穿了他們只是皇帝的代言人,當主子對他們不滿意時,隨隨便便寫下一張二指寬小紙條就能要了他們的命去當年「立皇帝」劉瑾便是如此,魏忠賢也無非再次用生命證明瞭這一點而已。

    所以搞掉魏忠賢對於別人或許很難,可對於皇帝,哪怕是新上台的皇帝來說,其實卻很簡單,就好像用正確的鑰匙去打開一把鎖一樣容易。然而當時全天下都被魏忠賢此前數年的滔天權勢所嚇倒,對輕而易舉將其解決的新皇帝便一下子寄託了太多,太大的期望,將其吹捧成不世出的英主。而更糟糕的是皇帝自己對這一點也深信不疑。

    於是,當崇禎二年,建州軍忽然入寇,兵鋒直薄北京城下時,皇帝的臉面就一下子丟光了大明歷史上,前一次被外敵打到京師還是在將近兩百年前的土木堡之變。此後兩百年間,哪怕以武宗之荒唐,神宗之怠政,可也從來沒讓人打到過家門口啊。「英宗」這個廟號明褒實貶,他朱由檢可絕對不想被後人冠上類似的溢號。

    結果他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了袁崇煥頭上,用最殘酷的刑罰處死了這個自己當政後親手信用提拔的大臣,民間為袁崇煥叫屈喊冤的聲音一直不絕,朝中臣僚也多覺得皇帝嚴苛太過,袁某縱然有罪也不至於如此對待。皇帝卻始終不為所動,曹化淳以前不理解,但現在卻明白了這其實就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年輕,在被人吹捧到飄飄然之後,卻又被殘酷現實無情打臉,於是惱羞成怒之下找了個人洩憤而已。當然皇帝自己永遠不會承認這一點,天子的怒氣卻要臣子用身家性命來化解這位皇帝也無非只是中人之姿罷了。

    換了以前的曹化淳,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認識,可現在麼有個在短毛那裡做「菜監」的乾兒子好處就在這裡了。短毛那幫人對曹如意很好,這種「好」並不同於其它地方對太監出於害怕或是有利益需求而導致的諂媚,勾結之類,而是一種真正在人格上的平等和尊重他們把曹如意當做和自己一樣的人,男人,只是身有殘疾罷了。平時生活中間也並不忌諱他,甚至偶爾吹牛聊天的時候撞見他也不忌諱,反而會順帶著跟他聊兩句於是曹如意便斷續聽到了一些對於明朝人來說絕對屬於「大逆不道」的言論,其中就包括對於當今天子本人的評價。

    在臧否人物這方面,短毛絕對是無愧於他們曾經的反賊身份,而且直到現在也絲毫沒有已經接受了大明招安的覺悟。不過與其狂妄大膽和肆無忌憚相對應的,便是這些評論卻都擁有無與倫比的合理與準確程度曹如意是小太監不懂,聽到這些話只以為是單純的大逆不道之言,想想看朝廷派遣分守太監的職責,不就是為了監督這些不敬言論嗎?便還是悄悄將其寫進了密報中,也算是做到盡忠職守了。

    而曹化淳則不然,當他第一次從乾兒子發來的密報中看到這些內容之時,當真是給嚇得尿了褲子作為一個伺候了皇爺半輩子,平時大半智慧精神都用來揣摩皇爺心思的內宮太監來說,他一直自認為當今天下應該沒人能比自己更瞭解皇爺的脾氣秉性了,對於皇帝的行事風格也能看出點端倪來。正因為做事經常能合天子的意,所以才一路順風順水的爬到了司禮監掌印高位。

    所以在看到曹如意轉發來的那些片言只語後,他立即便意識到:那些短毛雖然從未來京師,可對皇帝性格方面的分析判斷竟然準確無比,包括對皇帝新近所做的幾件事情也都做出了預判,簡直就像是子孫後代對老祖宗的蓋棺論定。很多地方甚至達到了連他都想不到,或者說是不敢想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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