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迷失在一六二九 作者:陸雙鶴 (連載中)

 
jack780111 2009-1-12 17:07: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42 466192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48
六八四 肖朗的決斷(中)

    見肖朗一臉桀驁之色,解席才想起當初接受招安時,這位老兄可是屬於「拒絕下跪派」的中堅力量,全程抱著手臂站在旁邊看熱鬧的,甚至連明朝方面直接給的舉人身份也沒要,現在不屑於接受明朝冊封的總兵也是理所當然。心下倒是有些後悔——早知道這樣,自己倒不必玩弄心機,結果被對方看穿反而自取其辱。

    不過肖朗也就嘴上損他一下,倒沒有抓住不放。之後反而正色道:

    「你和龐雨都認為有這麼一個名份在,做事情會方便不少,可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了這麼個虛無縹緲的‘名份’,我們需要付出多少?老解你掛了個威海衛參將的名義就沾沾自喜,那麼當明朝政府向你提出要求,要求你幫助他們去打仗的時候,你想怎麼應對?」

    對於這種具體的討論,解席倒是絲毫不懼,當即兩手一攤:

    「原則早確定下來啦:對我們有利的就執行,對我們不利的,不理睬就是。」

    肖朗嘿嘿一笑:

    「你覺得那幫明朝人會公然提出對我們不利的要求麼?或者說,他們能讓我們看出不利的方面?論起勾心鬥角玩手段的把戲,就算是龐雨,趙立德,恐怕都不敢說能跟那幫明朝官員相比吧,更不用說其他人了——在這方面,明朝人絕對是我們的祖宗,這點你不否認吧?」

    解席臉色難堪,卻只能點頭表示承認。接下來又聽肖朗笑道:

    「所以在我看來,要想不上他們的當,最簡單的策略就是徹底不去沾惹。不跟他們多羅嗦,自然就不會被他們利用。俗話說的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明朝官員都是屬蒼蠅的——平時嗡啊嗡的惹人厭煩也就罷了,而只要你給他們一點機會,讓他們找出條縫來,立馬就能給你下上一窩蛆,惡心死你!」

    見對方態度如此堅決,解席心裡倒是安定了不少,反正確定肖朗不會接受明朝的官職就行了,至於這傢伙對大明王朝根深蒂固的成見,他才懶得管。

    又敷衍了幾句之後,解席便告辭離去。看著他的背影,肖朗臉上表情幾番變幻,但最終卻是只化作了一聲輕嘆。

    …………

    回到指揮所,解席忍不住和龐雨談起剛才與肖朗的對話,後者聽了以後只是笑笑:

    「說到底還是沒自信啊,嘴巴上把明朝人貶的一文不值,心裡其實還是忌諱甚至害怕,所以才不敢去接觸。」

    解席聳聳肩,關於穿越眾應該如何與明帝國打交道這個話題,團隊中為此發生爭執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上回魏艾文發起的投票也是與此相關。這種事情分不出對錯的,誰都不能說自己的判斷就一定正確,所以也只好各自保留意見,在大集體的整體決策上無非採用投票方式,少數服從多數。但涉及到各人自己的選擇,那別人就管不著了。

    不過肖朗的另一個選擇,倒是和集體有很大關係的。

    「你覺得他最終會選擇走哪條路?是跟我們一樣呢,還是專心致志玩技術流?」

    對於解席的疑問,龐雨卻只是攤開手:

    「這卻不好說。我當然希望他能回技術口去,這對大家都好,可這種事情,除了他自己,誰能為他做決定呢?」

    解席不由得點點頭——畢竟,在他們原來的那個時代,所謂「我是革命一塊磚,哪兒需要往哪兒搬」,「樹立大局觀念」之類說法早不時興了。他們這一船原本素不相識的遊客組合,這幾年來能夠做到彼此互諒互讓,在集體決策中實行「少數服從多數」原則已是不易。如果誰再敢大大咧咧跑去跟另一人說「為了集體你應該怎樣怎樣」……就算是胡雯大姐這樣最善於做思想工作的老黨務,估計也只能收穫到一堆衛生球眼。

    所以肖朗的路還真只能他自己選,旁人無權置喙。至多至多,象馮博士那樣寫封信勸導一下,也就是極限了。

    最終,解席也只能嘆一口氣:

    「是啊,只有他自己能決定……」

    ——然而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無論龐雨還是解席都沒有想到,偏偏這一回,肖朗在做決斷的時候,還真是受到了他們的影響——就在不久之後。

    …………

    隨著天氣日益轉暖,旅順島上愈發變得熱鬧起來。雖然難民的數量基本不再增加,但這些人在瓊海軍的營地中經過一段時間休憩調養,有傷病的也都能得到醫治,原本普遍虛弱的身體情況便有了極大改善,遼東漢子的剽悍勁頭也漸漸顯出來了。包括黃龍手下的東江鎮官兵,現在的糧食也都由瓊海軍供應,基本上能做到一視同仁。

    而按照瓊海軍一貫的政策,這批人給他們吃飽喝足之後肯定是要給活乾的,在填飽他們肚子的同時,也一定會安排相當的重體力勞動把卡路里消耗掉,免得這幫人閒下來反而會生事。

    旅順半島上豐富的林木資源對於正在大興土木的威海衛新基地極具誘惑力。而作為威海衛基地的創立者和指揮官,解席和龐雨安排大量人手組織伐木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反正按照龐雨等人的規劃……或者說根據後世旅大地區的城市發展地圖來看,這座半島上絕大多數地方將來都會成為建設用地或者是農業用地,把這裡砍成童山禿嶺,他們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於是趁著天氣晴好的機會,一支支伐木隊伍被派了出去,距離近一點的,划定一塊區域,指定一個工頭就可以讓他們自己操作了。但如果是比較遠的地方,就得有瓊海軍人員帶隊,有時候龐雨或解席還得親自上場——因為龐雨打算在伐木的同時就順便把一些關係到後續建設的工作,比如平整場地或者連通道路之類事情也一起做掉。雖然他跟肖朗說咱們現在並不需要旅順基地,但龐雨心裡也清楚——將來大集體若出兵東北,橋頭堡肯定就是在旅順。在這裡預先做些準備,將來就是被後金臨時佔領也無所謂——哪怕蓄意搞破壞呢,恢復起來也容易。怕就怕外行人胡搭亂建,反而會把路子帶歪了。好在以後金政權的德性和能耐,他們肯定是不會費勁搞建設的,眼下倒是不用擔心這點。

    不過既然涉及到後期的規劃問題,就甭指望那幫明朝民工能自動按他們的構想行事了。如果沒有一個能看得懂圖紙的現代人親自在場盯著的話,這幫人連最基本道路走向都能搞錯。所以很多時候只能解席或龐雨親自上陣,權當下工地了。

    這一日,恰又輪到龐雨帶隊,在結束了一上午的勞作後,大伙兒圍聚在一起吃午飯。瓊海軍內部「官兵平等」這條紀律一向執行得不錯,乾活的時候各司其職,吃飯時就沒什麼地位高下之分了。包括龐雨在內,一群人圍坐在幾根剛剛砍伐下來的新鮮圓木上,一邊說說笑笑的聊些閒話,一邊等著開飯。

    「水開了水開了!」

    隨著炊事班某人的一聲喊,在場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一齊看向那口架在火堆上的行軍鍋。只見那個負責下廚的伙頭軍快手快腳掀開鍋蓋,又從旁邊案板上把一堆早就準備好的材料投放下去:先是一包曬乾的海貨,包括海帶,紫菜,以及若干貝類。然後又敲了幾個雞蛋,最後則是一些用油紙包裹著的粉末狀湯料。而在看到那些湯料被投入鍋中時,周邊一些人,尤其是那些剛剛加入隊伍不久的新難民全都情不自禁的身體前傾,表現出垂涎三尺的架勢來。而那些資格比較老的就擺出滿臉的鄙夷之色:

    「出息點出息點,不就是一碗湯麼,沒見過世面咋地?」

    話雖如此,他們自己卻也暗暗咽了口唾沫,同樣趕緊把屬於自己的木頭飯盒準備好,唯恐慢人一步。

    …………隨著鐵勺子最後攪動幾下,一鍋熱氣騰騰的蛋花海鮮湯新鮮出爐。每人分到一大勺,再領上兩個熱氣騰騰的白麵大饅頭,中間夾上肥肉片子和酸酢菜,便是伐木隊一行人的午餐了。對於已經習慣了瓊海軍高標準伙食的人不算什麼,但那些才剛加入不久,或是從東江軍中抽調來的壯勞力卻還不太適應,具體表現為吃的非常仔細,尤其是對那湯,非但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抿,還時不時的咂嘴舔舌,彷彿是在品嘗無上美味。

    不過這回他們的動作並沒有引來新的嘲笑,因為差不多所有人都是如此。就連龐雨,在喝了幾口鮮湯之後,臉上也顯出懷念的神色。

    「還真是這個味兒……咱們的湯譜中總算不只有胡辣湯了。」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49
六八五 肖朗的決斷(下)

    瓊海軍的湯料配方以前比較單調,只有胡辣湯一個品種。夠咸夠辣開胃提神,但喝多了卻也膩味。而現在化學組與吳南海的食品廠合作總算又開發出了新品種:海鮮湯料。配方開發出來以後先請一幫現代人試吃,大家的普遍反映是跟後世的速食面調料包差不多。跟本時空大廚用火腿肥雞等天然材料細細煲出來的高湯當然還不能比,但對於那些從未品嘗過谷氨酸鈉味道的明朝人來說,用這種調味品配制出來的湯料依然是無上美味。

    尤其是在這種野外環境下,隨便燒一鍋開水,倒些調料下去,便可以獲得一大鍋熱鮮湯,在解除疲乏和恢復體力方面效果絕對是第一流的比如現在,經過一上午的勞作,伐木隊眾人原本都已頗為勞累,但有這麼一大碗熱鮮湯就著白麵饅頭吃下去,只需要再略略休息一會兒,下午的勞動效率就不會有任何降低。

    吃飽喝足後,工人們照例坐在原地說笑松快一會兒,便準備繼續開工乾活了。而龐雨上午已經把該佈置的事情都向工頭說清楚,這時候便打算找個地方小眯一下子。費了一點功夫,好容易才找到一棵形狀不錯的樹樁,擺出標準的北京癱姿勢,正要閉眼,卻忽然聽到從附近林子里傳來「砰」的一聲響槍聲!

    不僅僅是龐雨,周邊其他人也都立刻驚跳起來。一行人正在驚疑不定的四下觀望時,卻聽樹林中又響起一聲槍響,看來並非槍支走火誤射。緊接著,周圍便響起了駭人的喧囂聲,幾條猶如野人般的身影出現在他們視線中身上胡亂裹著骯臟的獸皮,眉毛鬍子雜亂糾結在一起,唯獨腦門上剃光了前額,後面拖著一根細細的,可以穿過銅錢孔的短小發辮是後金兵!後面叢林中影影綽綽的,似乎有更多正在衝過來。

    「是韃子兵!韃子兵啊!」

    一個才剛剛加入營地不久的新難民連滾帶爬跑過來,帶著哭腔向龐雨叫道:

    「龐軍師咱們快跑吧,建虜韃子來了!」

    龐雨怒氣沖沖看著對方那漢子人高馬大的,論塊頭比胡凱還大,大概足有一米八幾甚至恐怕接近了一米九的身高,乾起活來倒是一把好手,沒想到膽子這麼小。

    「跑個毛!你們手裡的斧子都是上好鋼料,難道只能用來砍木頭嗎?」

    猝然遭遇襲擊,要說心裡一點不緊張肯定不現實。但龐雨並非那種一緊張就亂了方寸的人,事實上越是這種危急時刻,他的頭腦反而越是清醒。在聽到槍聲的頃刻之間,便把前因後果思量了一遍。

    眼下這種局面,說是遭遇了後金大部隊的突然襲擊,這肯定不可能自從文德嗣炮轟金州城關,逼迫後金勢力大幅度後退之後,後金在這一帶就不可能組織起大規模的軍隊了。黃龍手下的東江軍再怎麼愚蠢膽怯,派些人去金州城關那裡設立一個哨所,建個烽火台隨時報警還是能做到的。而瓊海軍的巡海船也會經常去那邊附近轉轉,後金倘若有大部隊過來,這裡必定能得到警報,不存在被偷襲的可能。

    然而從陸地上過不來,從海上卻可以。後金兵雖然不善舟楫,也沒有成型的水師,但弄些小船木筏,載個三五十人趁夜輸送過來還是能做到的。就算他們以前想不到這條路子,在被瓊海軍從海上胖揍了幾次以後也應該開竅了。當然靠這種辦法不可能派許多人來,也不能長期潛伏別的不說,後金兵再怎麼吃苦耐勞,在這種初春時節總不能完全靠吃冷食乾糧堅持,他們要想保持活動和戰鬥的能力,就必須要吃熱東西,休息時也要設法取暖。而只要舉火就多半會有煙,一旦有煙霧出現,就很容易被設置在旅順口制高點的觀察哨所發現。

    所以對方不可能是超過百人以上的大部隊,連五十人恐怕都沒有,撐死了不過十幾二十人的小分隊,也只有這種小規模襲擾隊伍才能被觀察哨疏漏過去。前段時間偷襲港口焚燒棧橋的也就是這麼多,他們組織不起更大規模的偷襲了。

    而龐雨這邊呢眼前光伐木隊的工作人員就超過了一百,在挑選人手時都是專門選的有家小在營地裡的,其中不太可能有後金奸細,且都是精壯漢子,更不用說自己身邊還有整整一個班的正規軍護衛部隊呢。

    思維如電光火石一般在腦海中掠過,之後龐雨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他拔出腰間手槍朝天開了一槍,吸引到所有人注意力後厲聲喝道:

    「韃子兵我們殺的多了,前些日子你們燒掉埋掉的那些不都是?死了無非爛肉一塊,活的也就是爛命一條,有啥好怕的!我們的人比他們多,武器比他們好,想想你們以前受的欺負,正好這幫人過來送死,殺光他們!」

    倉促的動員似乎並沒有起到太大效果,他身邊那些三團士兵本來就不怕與後金兵戰鬥的,這時候已經四下分散,展開了戰鬥隊形。然而那些不久前還是後金奴才的逃人難民們對前主子的心理陰影則顯然不會因為他一句話就輕易消散掉,看著那些人麻木而驚恐的面容,龐雨心中暗暗嘆一口氣,不得不換一種動員方式:

    「一顆韃子腦袋二十兩銀子!完工後憑腦袋領銀,乾活吧!」

    還是這句話管用,這下子伐木工們再看那些後金士兵眼光就變了不就是一根根木頭樁子麼?頂上那圓溜溜帶小辮兒的就是銀餅子啊!當然他們很凶悍,手中還有刀子,砍起來比砍木頭難得多,可只要能剁翻一個,收益就頂得上砍一年木頭了!富貴險中求!乾了!

    眼看那群伐木工高舉斧頭,嗷嗷叫著朝後金士兵反衝過去,龐雨暗暗舒了一口氣。從軍事角度說眼下並不是發起反衝鋒的好時機,百來號人這麼亂糟糟衝上去反而阻礙了他們這邊士兵的射擊視野。但對於這些從沒有接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難民伐木工,他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真正能夠保障自身安危的,還是要靠護衛班,雖然只有一個班十來個人,但這個班除了護衛之外,在這支伐木隊中還兼任著伙頭軍的角色這是個炊事班!龐雨他們以前在現代社會中看網絡笑話,總說炊事班才是軍隊中戰鬥力最強的部分,等到了這時代,他們親手建立軍隊了,才知道這話還真未必是玩笑炊事班成員的戰鬥能力確實比普通士兵要強,至少在他們瓊海軍中就是如此。

    原因則很簡單瓊海軍中並沒有專職的輔助人員,所有後勤工作都是戰鬥人員兼任。炊事班日常承擔的工作相當繁重,但好處也很多很容易混吃混喝自不必說,平時因為要承擔物資接收和採買工作,經常有機會出營活動,在軍營中的活動範圍和作息時間也更為自由些,在軍紀森嚴,等閒不能離開軍營的瓊海軍中就算是個不錯的福利了。更不用說但凡物資金錢過手,總是有些油水留下的。日常採買中大貪大撈談不上,多多少少總有些小便宜可佔。

    進入炊事班編制,就是人會辛苦一些,要多乾雜活,但其它方面利益巨大。對於這個時代的平民士兵來說,多乾點雜活算什麼呢?在士兵眼裡執行瓊海軍的日常訓練和軍規條例絕對要比多乾些雜活恐怖多了。故此在瓊海軍中,炊事班編制可是屬於不折不扣的肥缺!

    是肥缺就有人爭,眼下他們的軍隊規模不大,基層還沒來得及腐化墮落,想進炊事班不能靠賄賂送禮,那就只有拼軍事技能了只有那些對於軍事技能掌握足夠優秀的人,才有多餘時間和精力為大家洗菜做飯麼。一般新兵蛋子肯定沒這機會的,老老實實去運動場靶場繼續鍛鍊吧。能進瓊海軍炊事班的,肯定都是老兵,而且還是經過內部選拔,各方面軍事技能都足夠優秀,至少足以讓眾人心服口服的老兵!

    眼下龐雨身邊就是這麼十來個戰鬥經驗極為豐富的老兵,根本不用他下命令,此刻已經紛紛自發臥倒趴下,擺出了射擊的架勢。包括先前那兩槍也是他們預先安排在樹上的觀察暗哨所為。看他們自然而熟練的架勢,龐雨覺得這其中並沒有自己插嘴指揮的餘地對這種小規模近戰的經驗他肯定不如護衛班長,人家本就是經常接受這方面訓練的。

    這次出來是指導工作,沒帶步槍,手中一把仿五四式手槍,理論射程為五十米。但龐雨知道以自己的射術,目標在二十米左右時才敢說有點把握,這時候若胡亂開槍恐怕只會誤傷自己人。而如果象電視劇中那些軍官們一樣高舉小手槍,大喊「弟兄們給我頂住!頂住!」又未免太掉份兒,當然更不能掉頭逃跑。所以他乾脆不言不動,一屁股坐在那根枯樹樁上,冷冷看著那些凶神惡煞,正飛速朝他逼近過來的野蠻人。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50
六八六 突襲(上)

    那群野蠻人的目標是自己,這一點毫無疑問。皇太極這傢伙為了輓回面子還真是有夠執著,不弄到一顆「真短毛」的人頭誓不罷休啊,為此居然不惜一而再,再而三的把這些精銳力量派過來充當死士搞破壞玩偷襲,後金兵的精銳當真那麼多?一點不在乎消耗?

    ——絕對是精銳,雖然龐雨眼中看到的這些人個個衣衫襤褸,毛髮糾結,看起來就跟野人差不多。但他們的行動卻是無比堅定果決,雖然是在奔跑中,卻絲毫不顯慌亂,一路上甚至有閒暇東張西望——並不是心不在焉,而是在用眼角余光觀察任何有可能對他們造成威脅的目標。比如龐雨就看到一名後金兵走著走著,忽然兩腿分開朝下一蹲,姿勢很難看,但手中弓箭卻高高舉起,正是射法中以腰力拉開強弓的標準姿勢。

    還沒等龐雨想明白自己是否應該躲避,那弓弦已經劇烈抖動著將箭矢彈射出去了,然後便聽到樹上傳來一聲慘叫,一名原本隱藏在樹上的瓊海軍暗哨一頭栽出綠蔭。卻並未摔下來——竟然是被釘在樹幹上了!

    龐雨臉上努力保持住了平靜,但眼中卻閃過一絲驚懼之色——由於叢林的遮蔽,這批後金敢死隊接近到了差不多能夠發揮弓箭射程的範圍才被發現,於是瓊海步槍最大的射程優勢就被抵消掉了。眼下雙方都進入了對方的射程,而且看來彼此的武器都足以致命。

    「自由射擊!不用顧忌那些工人了,盡量多殺傷敵人!」

    ——從龐雨身邊傳來了護衛隊長的指令,看來他也有點慌了。這位擔任炊事班長的護衛隊長同時還兼任著副連長職務,參加過包括瓊州保衛戰,登州平叛戰,以及前不久的旅順口大戰,在瓊海軍中也算是極富戰鬥經驗的老兵了。但他此刻還是流露出了一些慌張情緒——因為這個「老兵」本身才只有二十來歲,而整個瓊海軍,其實基本上都是由這幫年輕人所組成。

    雖然從建軍到現在打了許多勝仗,但那只是因為對手太渣——包括大明的軍隊在內,明末的各種武裝力量以現代人的標準來看其實都算不上什麼正規軍。而瓊海軍本身相對它努力模仿的對象而言,實在一支太年輕,太簡單的部隊,成軍以來就從沒吃過虧,憑著先進武器打慣了順風仗,真正需要考驗一支軍隊韌性,勇氣和耐力的關頭,其實並沒有經歷過幾次。

    眼下就算是碰到這樣一個坎兒了,從規模上看只是一次很小的突發性戰鬥,可重要性卻不低——龐雨的身份擺在這裡。那些伐木工或許只把他看作短毛中一個師爺性質的角色,會親自帶人出來乾活的估計也不是啥大官兒,無非佔著個「真髡」的名頭罷了,甚至那些前來襲擊的後金兵估計也是這麼想。但那名負責保護他的副連長卻知道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多重大,而正是這份巨大的責任感,以及所帶來的壓力,讓這個平日里表現相當勇敢堅毅的小伙子此刻卻很難再保持住平常心——心理素質不行,估計這孩子將來也就是個營連級主官的命了。

    「參謀長,我們在這裡頂著,你帶兩個人先撤吧。」

    眼看著樹林隱隱綽綽的,又有許多披著毛皮的後金兵冒出來,那護衛隊長忍不住向龐雨提出了這樣的建議。但後者的大局觀可比他強得多了,聞言只是苦笑了一聲:

    「跑不了的,在林子里跟那些野人賽跑,怎麼都沒勝算。反而只會給對手更多機會。我們唯一的策略就是堅守待援。」

    「可是我們兵力太少了,那些工人根本不能視為戰鬥力,恐怕攔不住對方。」

    「你手下還有多少人?」

    「十五……十三?」

    那護衛隊長看了看林子裡頭,先前發出過兩聲槍響後就再也沒反應的某個暗哨位,以及剛才被射殺的第二個倒霉鬼,猶豫著回答道。龐雨點點頭,舉了舉手中的仿五四式手槍——現在他也不敢再大大咧咧坐在那兒擺姿勢玩深沈了,而是和其他士兵一樣,老老實實找了掩蔽物趴在後頭,還就是先前那根樹樁。

    「好吧,連同你我在內,我們還有十五個會開槍的,而我可以肯定對方人數絕對沒超過三十,否則我們的觀察哨早就發現了。所以我們每個人只需要開兩槍就行——當然你們要打得准一點,我的射術可不太好。」

    那護衛隊長顯然並沒有能體會龐雨直到此刻依然在努力說笑話,試圖讓他放鬆情緒的苦心,臉上眉頭依然緊縮:

    「只有三十人麼?應該還能拼一拼!那我就這麼佈置下去了。」

    說著便一扭一扭的爬下去傳話了,龐雨看著他都走了形的匍匐移動姿勢,輕輕嘆一口氣——身為主官都這麼緊張,下屬還不更加壓力山大了?可惜自己並不能代替他直接去指揮那些底層士兵,否則造成的指令混亂只會讓局面更加糟糕。

    現在只能祈禱這位年輕的指揮官能夠快速成長起來,擺脫掉負面情緒,發揮出正常水準來,這樣才能在至少兩倍以上的敵人面前堅持下來——龐雨剛才斬釘截鐵說對方不可能超過三十,但他自己心中卻並沒有什麼把握。這個時期的後金白甲兵還不是後世那些八旗大爺,相當能吃苦,萬一他們真的有本事藏個四五十人在林子里,自己這回可要吃大虧。

    稍稍耽擱了這一會兒,前面已經交上手了。那護衛隊長的判斷果然很準確——此時那些衝在最前頭的伐木工已經迎頭撞上了幾名後金士兵,但光有勇氣和一把鋒利斧頭的他們在碰到那些久經戰陣的後金白甲兵時立即現出了差距。他們的對手與其相比似乎並沒有強上太多,手中的順刀比伐木工的斧頭也只是更快一點點,更准一點點的……搶先插入到了這些工人體內,而且總是如此——顯然,那些後金兵在作戰技巧方面比對手領先了很大餘地,這中間的差距並不是靠不怕死的勇氣或對金錢的貪婪能彌補。

    而臨時激發起來的勇氣衰竭起來總是很快,於是和所有的烏合之眾一樣,當衝在最前頭,表現最勇敢的幾個人被輕鬆殺死之後,其他人立即都膽怯起來。他們猶豫著,徬徨著,不知道是該繼續向前衝呢,還是先慢一慢,看看形勢再說。

    正常情況下出現這種情況,只要對方再衝擊一下,接下來肯定便是作鳥獸散。但這一回後金兵卻沒能執行這種戰術,並非他們自己不想,而是不能——他們的主要對手可並非這些伐木工人……

    隨著接二連三的槍聲響起,幾個砍伐木工砍的正爽,沒注意隱蔽身形的後金士兵頭上或身上狂噴鮮血栽倒下去。不過後面那些人卻立即反應過來,紛紛躲到了樹木後頭,再有打鬥也會盡量避著子彈射來的方向,或是讓那些伐木工擋在前面,總之就不是那麼容易被擊中了,其應變靈活之處,絕對是龐雨他們來到這個時代以後,所見過反應最快,應變最及時的武裝人員。

    當然了,這種躲避使得後金兵的弓箭也沒那麼容易發揮作用了,至少不可能站在原地從容開弓。那些後金士兵必須要先藏在樹幹後面,把弓弦拉開,搭上箭矢,然後快速閃身出來衝著看好的目標射一箭就立即躲回去,這個動作通常會為射手招來兩到三顆子彈,堪稱刀尖上的極限運動。在這麼緊張的條件下,對命中率肯定也不能指望太多了。

    雙方如此對射了一陣,瓊海軍這邊,步槍雖然沒了射程優勢,但能夠採取多種姿態射擊,臥姿和跪姿都能夠有效掩蔽自己,這些優點還是存在的。但對方擁有數量優勢,弓箭的射速至少在短時間內也不遜於步槍。而更糟糕的是:他們的進攻**相當強烈,並不象瓊海軍以前遇到的敵人那樣,在步槍射擊下往往找到個遮蔽物就不再動彈,畏畏縮縮的一直躲在那兒不再前進。

    這些後金突襲者卻是找到一切機會,利用一切條件向對手靠近:一棵樹,一塊石頭,甚至是一名正在向其攻擊的伐木工人都會成為他們向前逼近的跳板和遮蔽物。而且他們彼此間的配合也頗為默契,往往是幾個人同時閃身出來射箭作為掩護,另幾個人趁機向前躍進數步,然後便交叉著互換角色,他們的每一名士兵似乎都有不錯的射術和近戰能力!

    當然在此過程中不可能做到毫無損傷,後金方面至少有十個人被打倒在進攻路上。但龐雨這邊也付出了三個人的代價。那些後金兵用的箭桿又粗又長,雖然並沒有達到龐雨等人當初聽明朝官員吹噓,說是能一箭射進城牆里當爬梯用的程度。可挨上一箭後再想要保持戰鬥力也不太可能了,就算沒當場死亡,至少也是個重傷。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51
六八七 突襲(下)

    龐雨始終小心翼翼的關注著戰局,他覺得自己堅守待援的計劃看來不太容易實現了。隨著距離縮短,雙方的傷亡交換數量在急劇上升。僅就交換比而言自己這邊還是絕對佔便宜的,但對方在數量上的巨大優勢彌補了這一點。

    從林子里顯身出來的後金突襲者早就超過了五十,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偷襲的規模,看來之前對後金兵的潛伏能力還是低估了。龐雨一度考慮回去之後是不是要把負責觀察敵情和巡邏哨戒的三營長徐磊好好收拾一頓當然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他要能活著回去才行。

    從直線距離上說,這邊距離營地那頭並不算太遠,槍聲和響動肯定早傳到了那裡。援軍現在應該已經出動了,但要想及時趕過來卻並非易事俗話說「望山跑死馬」,旅順口這邊全是未經開發的複雜的地形,兩山之間視線相對,聲息相聞,可真正要跑到地頭的話,上上下下彎彎曲曲有得好繞路呢。龐雨他們剛才過來時花了將近一小時,援軍就算用最快速度,沒有十幾二十分鐘怕是到不了。

    這要命的十幾分鐘啊!在平時也就是抽支煙的功夫,但此刻卻是關係到自己的生死存亡自從穿越時空,來到這大明朝以來,龐雨還從未感覺到死亡距離自己是如此之近。看那些後金兵凶神惡煞的樣子,龐雨估計連投降都是奢望這幫人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帶個俘虜逃脫,單單一顆人頭顯然要輕便得多。

    一時間腦海中各種想法念頭紛至沓來,不過最終,將他從迷茫中喚醒的,卻是一聲高亢的呼喊:

    「瓊海軍!上刺刀!」

    是那名護衛隊長的叫喊聲,這小伙子今天的表現雖然稱不上完美,但至少還是達到了一名瓊海軍人所應該有的水準:作為護衛隊長,他一直在盡心盡力的守護在龐雨身旁,即使對戰局沒有信心,也依然牢牢守在原地。而作為一名中低級軍官,他此時下達的指令也正符合瓊海軍軍規條令中的要求:當敵人接近到一定程度後,就要準備拼刺刀,打肉搏戰!

    按理說,使用火器步槍作為主要殺傷手段的瓊海軍,其最大優勢就是遠程射擊,在實戰中也應該盡量把這份優勢保持到最後才對。但是當初設定瓊海軍軍規條令的那批人,包括唐健,北緯等人,卻從不認為自家軍隊就應該天生畏懼近身戰。在瓊海軍的日常訓練中,刺刀拼鬥的訓練量與射擊幾乎是不相上下如果不是更多的話。畢竟訓練格鬥技能用的木棍和防護具可以反復使,而射擊訓練所用的子彈可全是消耗品。

    而在瓊海軍的軍規之中,則根本不允許士兵等敵人衝到面前才準備肉搏戰,而是當敵人接近到一定距離之後,就要上刺刀打反衝鋒了。當初在制定這條軍規時有人提出過反對意見的,說最後這幾十米恰恰是步槍射擊命中率最高的時刻,主動放棄掉這段距離優勢,提前進入己方並不佔優勢的肉搏戰階段,未免有點操之過急。

    要知道一旦進入最後的肉搏戰,就好像牌桌上推梭哈,一把定輸贏了。以肉搏戰的交換比和殘酷程度,即使以瓊海軍的裝備,士氣和訓練程度,比起這個時代的冷兵器軍隊也未必一定能佔上風。

    但最後軍事組集體商議下來,還是保留了這條軍規,因為唐健等人覺得實戰中或許可以盡量避免跟人打刺刀戰,但絕不能讓自家軍隊對近身肉搏有恐懼之心。近身格鬥本就是瓊海軍戰術的一部分,這一點必須要在軍隊的作戰條例中體現出來。

    在之後的歷次戰鬥中,基本上沒有讓敵人接近到這麼近距離的時候,幾次刺刀衝鋒指令都是這邊指揮官主動發起,都是在前期對射中佔盡優勢,最後發起衝鋒只為徹底打垮敵軍信心,迫使對方進入潰敗階段而下達。

    但那些都是正規戰,老遠就能發現敵人,在很遠距離上就可以盡情發揮步槍火力蹂躪對手。而像現在這樣,對手的士氣並未喪失,還在努力向這邊靠近的時候,主動衝上去拼刺刀是否合適?

    條令中是這麼規定的,但龐雨作為瓊海軍軍事條令的制定者之一,也知道這條令並非十全十美,其本身只是對過去經驗的總結,也要求在實踐中不斷修正。眼下這種情況,就是以前沒有碰到過的新局面,按照原有條令去執行,有可能起到反效果。

    以他的身份,此時若喊一嗓子,倒也可以撤銷護衛隊長的指令,要求大家繼續趴在那兒與敵人對射也許是更好的策略。但龐雨只是略一猶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關鍵時刻必須要有所行動,哪怕事後證明是錯誤的行動,也比什麼都不做要強!這一點在瓊海軍的日常訓練中被反復強調。當然這行動不是說胡搞蠻乾,有以往經驗能夠參照最好,但如果沒有,碰上新情況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就按照軍規條令去辦這才是瓊海軍制定軍規條令的根本目的之所在。

    護衛隊長此時依據條令下達衝鋒命令並沒有錯,這種時候自己若動用權威強行撤銷他的命令,起到的作用只會更壞。所以龐雨在聽到那聲指令後一聲不吭,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著裝束,貓起腰準備跟著一起衝了。

    「參謀長,我們先上,你跟在後面。」

    那名護衛隊長也清楚一旦衝出去那真是誰都顧不了誰了,要求龐雨藏在後方未必安全,還不如夾雜在自家隊伍里一起衝鋒可靠些。龐雨默默點頭,拋下一切雜念,就把自己當成一名普通士兵看待。

    「瓊海軍!衝鋒!」

    隨著護衛隊長一聲令下,首先響起的卻是一連串隆隆爆炸之聲在瓊海軍的條令中,發起衝鋒的第一個動作首先便是投擲手榴彈!所謂「衝鋒距離」也就是投彈距離。基本在三五十米左右,具體取決於士兵自己的臨場判斷。

    作為單兵所能使用的威力最大武器,手榴彈的殺傷力和威懾力遠遠超過了這個年代任何軍人或武人的想象,大約也只有傳說中的天雷能夠媲美了。對於那些來自野蠻荒僻之地的後金兵來說更是如此。

    雖然肖朗先前一戰中已經用過手榴彈,但那一戰中後金方面並沒有多少人逃生,活下來的又大都是孔有德漢軍旗部隊。故此對於眼前這群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鑽出來的女真野人兵來說,手榴彈依然屬於他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武器事實上火槍也是,不過因為瓊海軍的火槍名氣太響,對方早有心理準備。但手榴彈,絕對是超出他們的想象了。

    於是這一通「轟隆隆」過去,所取得的戰果一下子就超過了先前所有。凡是被手榴彈片清掃過的地方,也就是瓊海軍陣地前三五十米左右範圍之內,瞬間就變得乾乾淨淨和以往歷次一樣,膽敢衝在前頭的勇士總是死得最快,在瓊海軍的戰爭模式下,人只是消耗品,不管他有多麼勇猛善戰。

    待到硝煙塵土稍稍散去,可以看見對面還站立著的後金兵也沒剩多少了,撐死二十來個他們的人數畢竟有限,而且依舊是秉承著冷兵器時代隊形盡量密集的傳統,打肉搏戰佔優勢,可在由火藥力量噴灑出的鋼鐵預製破片面前,也只是一堆爛肉。

    剩下的那些人也都有些發怔,不過他們畢竟是老兵,是精銳,在發現對面那些綠皮兵竟然舉著刺槍主動朝這邊衝殺過來時,便立即恢復了作為戰士的本能,一聲不吭,舉著武器朝對方迎上去。

    「砰砰砰砰」

    戰場上傳來最後一次排槍齊射的聲音即將與敵人照面的瓊海軍士兵們射出了槍膛里的子彈,他們可沒什麼拼刺刀就不許開槍的破講究。這一次近乎於面對面的槍斃瞬間又把對方的數量削減掉近乎一半,但他們自身也遭遇到了開戰以來最為慘重的傷亡那些後金兵可不是什麼軟茬子,對於戰機把握的極准,幾乎在這邊開槍射擊的同時,對面也紛紛擲出了備用的刀斧,雖然由於距離以及投擲水平的問題,命中率遠不能跟步槍相比,可這些在天空中呼嘯而過的鐵傢伙還是剁翻了好幾個人

    於是現在,龐雨身邊的護衛隊只有十人不到了,但對面也差不多只剩下這個數字。開戰到現在,經過一番殘酷的交換戰,雙方的數量差距和武器差距都被拉平。現在,決定雙方勝負的,唯有勇氣,意志,以及近戰格鬥的能力。

    並沒有龐雨想象中的怒吼,咆哮,或是其它多餘聲音,雙方都無聲無息的,就這樣迎頭碰撞在了一起。只有當三稜刺刀插入身體,或是被順刀手斧砍在身上時,才會發出一兩聲短促而尖銳的呼喊,而那往往也是一名戰士所發出的最後聲音。

    這一戰非常短暫,大概僅僅只有幾分鐘。龐雨事後曾經多次回憶過這一戰的細節,但能記起來的並不多,因為他當時完全心無旁騖,只是專心致志的操控著手中的武器,努力向那些留著金錢鼠尾辮的傢伙開火,以及注意不要誤傷到自己人。人一緊張起來就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了,也很難再關注到其他方面。甚至直到他被突然推了個趔趄時,才注意到那位護衛隊長不知何時衝到了他的身前,為他擋住了一支致命的羽箭!

    「參謀長,堅持住!」

    這就是那位護衛隊長最後的遺言,但龐雨當時甚至無暇回應他,只是的朝目標開槍,直到把那個攻擊他的傢伙乾掉為止在這一戰中龐雨最深切的體會便是:子彈對人體的殺傷作用遠比想象中要大,以前影視作品中那些挨了好幾槍還能活蹦亂跳的英雄都是騙人的。就算他用手槍打出的子彈,以對面後金兵那麼強悍的體質,基本上挨了一槍也失去行動力了只要他能打中軀幹部位。

    而在緊張無比的實戰中,龐雨的射術倒是在急速提高的,以前總要三四槍才能命中,現在基本兩槍就行。等到那個手持弓箭的傢伙捂著肚子倒下以後,龐雨才有閒暇關注了一下四周,然後,他愕然發現身邊沒人了!所有的護兵都倒下了,就剩他自個兒!

    好在對面後金兵也沒幾個竪著的了,龐雨視野中所看見的只有兩人,他眼疾手快的連扣幾次扳機再打翻了一個,緊接著又調轉槍口瞄向另外一個那傢伙正紅著眼睛瘋狂地朝他衝過來。

    「咔咔咔」

    關鍵時刻,手中武器居然打不響了!龐雨頭上一下子冒出大量冷汗來他記著數的,槍里應該還有子彈,是卡殼!

    他的狼狽模樣立即被那後金兵看在了眼中。這傢伙悟性不低,雖然不懂手槍的運作原理,卻立即能判斷出眼前短毛手中的那件致命武器失效了!那傢伙當即嘿嘿獰笑起來,居然還放慢了速度,用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朝龐雨逐步逼近過來,眼中帶著一股貓戲老鼠的得意勁兒。

    不過這種得意只持續了很短時間,下一刻,那人的臉色卻又大變因為龐雨隨手丟下了那支卡殼的五四,掀開衣襟,從腰間又摸出另一支手槍來!

    「傻逼,你以為老子在這種地方出門會只帶一把槍?」

    龐雨一邊嘲罵著對方,手上動作卻也一點不慢「順風不能浪」的教訓他可是牢牢記著呢。在「砰砰砰」的連續槍響聲中,他把場中這最後一名後金士兵也打翻在地,茫然四顧之下,才見不遠處的林子里,有若干影影綽綽的綠色身影正在瘋狂跑來,為首那熟悉的大個子可不正是解席?

    援軍終於趕到了。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51
六八八 戰後的謀劃

    當天晚上,營地醫院中。

    「我都說了我沒事的,非要搞成這個樣子乾啥呢。」

    躺在原來肖朗的病房中,還佔據了他的病床,龐雨看著自己唯一露出被單,被裹成粽子似的一隻大腳丫,對床前一班兄弟顯露出滿臉的無可奈何之色。

    ——他直到戰鬥結束,才發現自己的腳踝骨不知何時扭傷了。當時居然一點感覺沒有,事後才覺得疼痛。儘管他本人覺得這只是小傷,隨便抹點舒筋活血的藥酒就行,但老傑克卻堅持將其當作骨折處理,用石膏進行了全套的包扎,然後便被送到了這間號稱是全營地最好的病房裡——其實以龐雨的專業眼光來看,這間屋子通風采光各方面比起醫院裡其它房間未必就好到哪裡去。但因為之前是肖朗專用,進而變成了「短毛老爺專用」,於是現在就被公認為是最好的房間了。

    所有在旅順的現代人同伴如今都聚在了這裡,包括解席,傑克,肖朗,徐磊等人都在,他們的臉色都很不好,或緊張,或憤怒,或沈重,龐雨四下看了一圈,覺得自己大約是其中唯一還能保持開朗心情的人。

    「嘿,老解,安保工作要注意啊,現在咱們這樣聚在一起,萬一被人丟一枚手榴彈進來,我們瓊海幫的東北分舵可就要被人一鍋端了。」

    解席臉色鐵青的瞪了他一眼:

    「這不用你操心,現在也不是說笑話的時候!」

    話雖如此,解席卻還是出去轉了一圈,大約又強化了一下安保工作,然後才進來,手中拿著一張紙——剛剛完成的戰後統計。

    「損失慘重啊!」

    看著剛剛統計出來的傷亡數字,解席的臉色愈發鐵青:

    「護衛隊陣亡十一人,重傷四人。伐木隊也死了三十五人,傷十九人,還有十幾個逃進林子的到現在都沒回來……連你都受了傷。他娘的,區區五十多個韃子兵就把我們打成這副熊樣?咱們三團自成軍以來可從沒吃過這麼大虧!」

    龐雨苦笑一下:

    「能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幸運了。一直說要防偷襲防偷襲,事到臨頭才發現我們的防備還是太疏漏啊。」

    解席則搖搖頭:

    「駐紮在後金軍隊能夠得著的地方,卻又不主動向他們發起攻擊,可不是只剩下被動挨打一條路了!」

    「可是如果打出去的話,打到什麼地方算結束呢?以東北的廣闊,我們把全部力量都投進來也不夠。後金方面只需要不斷後退,遲早能探明我們力量極限所在,到時候再打起反擊來,我們只會比現在更狼狽。」

    「這都是我的錯!」

    肖朗忽然插口,一貫驕傲的臉上此時卻滿是自責:

    「抱歉,夥計們,為了我個人的執念,把大家一起拖在這裡……這一回幸好咱們自己人沒出事,否則我會為此後悔一輩子!」

    說著,肖朗抖抖嗦嗦的,扶著輪椅把手艱難站起來,似乎是想要朝龐雨這邊彎腰鞠躬,但立即被解席一把按回到椅子里:

    「行了,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真要追究起來,我這個團長首先有錯:明明已經幾次遭到後金襲擾了,卻還是不當回事,嘴上說要加強防禦,對海面和金州峽口那邊的通道仍然沒有特別注意,還是在心裡頭瞧不起那些野蠻人……另外就是徐磊,你負責的安全巡查這一回真是出了大漏洞,居然讓那麼多後金兵溜到附近也沒發現?——這他娘的不是五十隻耗子,是五十幾個大活人!」

    徐磊連忙站起來,一副誠懇認罪的樣子,但解席只是朝他揮揮手,讓他坐回去。

    接下來,他的目標居然轉向了病床上的龐雨:

    「咱實話實說——龐雨,你的實戰指揮也有很大問題,不該那麼早把毫無作戰能力的伐木隊放出去,一下子被後金兵衝散,非但沒起到任何作用,反而擋住了遠程火力的射界。如果是在最後關頭,後金兵被大大削弱之後再讓他們上,肉搏戰我們未必吃虧。」

    解席以往在龐雨面前一向是接受指點的角色,但這一次,對他在軍事方面的批評,龐雨只能點頭接受:

    「是,我當時心裡還是慌了,考慮不夠周全。」

    ——嘴上說著「不追究責任」,解席卻還是把屋子里幾個人差不多都說了一遍,不過最後,他卻環視著大伙兒,正色道:

    「這裡沒外人,咱們也不必說那些虛的。兄弟們,我們大家心裡都清楚:咱們這個團隊,瓊海號上的一百三十九個人,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是無價之寶。無論誰,都是不可損失,不可替代的。所以只要你不是存心使壞,故意搗亂,那無論犯了什麼錯誤,到最後都是可以得到原諒的,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

    「所以內疚也好,後悔也罷,一切到此為止。咱們要往前看——今天這件事情,其實並不是哪一個人單獨的問題。後金方面處心積慮要我們的命,他們一直在尋找機會。而我們這邊,最大的錯誤就是讓他們找到了機會。幸好,靠著十五位護衛隊戰士的拼死奮戰,才沒有造成最壞的結果。」

    「伐木隊的人也衝鋒了,沒有效果是我下命令的時機不對,但畢竟還是有不少人勇敢衝過去了,這一點不能抹殺掉。」

    龐雨低聲補充了一句,解席猶豫片刻,點點頭:

    「好吧,回頭會把伐木隊的人一樣作為戰鬥人員獎勵。」

    敲了敲桌子,解席又繼續道:

    「亡羊補牢,時猶未晚。我們犯了錯誤,我們現在就要彌補起來——徐磊!」

    「有!」

    被點到名的年輕人立即跳起來,站得筆直。

    「今天晚了,明天一早,你帶二營部隊去金州城關那邊,封鎖住從陸上進入旅順半島的通道。你對外要防備後金兵的攻擊,但對內也要注意——我不管溜進來了多少老鼠,但除非他們下海游泳,否則別想從陸地上跑掉!」

    「是!保證完成任務!」

    一心想著將功折罪的徐磊高聲回應,解席點點頭:

    「我剛才已經發報給威海,讓胡凱帶領第三營過來支援。預計這一兩天就能到。同時也請駐紮在威海港的海軍同時出動,協助我們巡查旅順口這一圈的海岸線,斷絕後金兵的海上交通線——如果他們有的話。」

    「這一兩天我中會先留在營地,一方面處理這次戰鬥的後續,另一方面也同時對營地內部進行清查——這回他們伏擊的這麼准,肯定是有內部消息。咱們得先把內部的耗子清理了,然後等到胡凱的部隊過來換防以後,我將帶領第一營官兵把旅順半島給徹底搜查一遍,爭取把溜進來的老鼠都清理乾淨。至少,絕不能再有類似於今天這麼大規模的敵人存在。」

    解席向眾人通報了他的下一步行動計劃,肖朗在一旁靜靜聽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道: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呢——我們要盡快準備撤離。」

    對於肖朗這種原先一心想要留下,此時卻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矛盾態度,解席倒是毫不驚訝,他能感覺出前者此刻正處在極端的內疚情緒中,想法完全逆轉倒也理所當然——他的決斷終於做出,但已不復初衷。

    「對於這個問題麼,決定權根本不在我們手上了——龐雨遇襲的消息已經發回了海南島,委員會正在召開緊急會議,說是很快就會有決議給我們……所以我這邊要先做一些準備工作。」

    剛剛說到這兒,門口一名傳令兵疾步小跑過來,將一張電報紙交給解席,後者接過來看了兩眼,嘿嘿一笑:

    「瞧,說來就來了——委員會已經做出決定:要求我們馬上撤離旅順。就算有什麼事情沒處理完的,也可以交由本時代的軍官繼續執行,所有現代人必須立刻離開東北。」

    一邊將電報依次遞送給大家傳閱,解席沈吟道:

    「我們是要走的,但不能讓人感覺是被灰溜溜的趕走。挨了打就跑只會助長後金的囂張氣燄……剛才的計劃不變,先把旅順半島清理乾淨是肯定的。然後麼……唔,我打算向委員會請求,向後金方面發起一次進攻性作戰。不求佔地方,但要盡量殺傷他們的人員,掠奪他們的人口,破壞他們的物資供應,給予他們重大打擊,然後主動撤回來,這樣就不存在龐雨擔心的戰線過長問題了。到時候直接返回山東,也是順理成章——大家覺得怎麼樣?」

    對於解席提出的計劃,屋中幾人互相看了看,臉上都顯出贊同之色——這原本就是肖朗一直想要攛掇解席去乾的事情,而徐磊等人也是主戰派。就連當初一直反對的龐雨,這回也是稍稍考慮了一下,便點頭道:

    「可以打一打,只要我們自己設定好行動底線,別中了他們誘敵深入的詭計,應該不至於吃虧。」

    眾人都贊同,只有從來不干涉軍政之事的老傑克——他對於軍政其實也不陌生,主持呂宋事務時可是全都一肩挑的。不過在這裡老傑克只是把自己當作一個純粹的醫生看待,除了與醫療和衛生有關的事務外一概不管——誰說老外沒政治敏感性的?

    但這時候見大家都一條心,老傑克只好聳聳肩,站出來扮演一回異議者:

    「委員會要求我們現代人全部撤回,就是怕我們這些人有所損傷。現在卻要主動發起一場戰役……恐怕與後方決議相悖啊。」

    「關於這一點,我自會向委員會作出解釋。」

    解席堅持道:

    「委員會擔心我們有危險,這是人之常情。我們現代人的命金貴,但如果正面打不過敵人,那再怎麼小心也是白搭。戰爭這種事情,不是光害怕就能避免的。事情總要去面對,去處理,才會得到解決,拖著任其發展只會越來越糟。後金兵想要殺我們,那我們反過頭來先宰掉他們。就算一次殺不完,也好歹給他們一個教訓,讓那些人知道,這世上不是光他們會殺人,能殺人,他們自己也不過是爛命一條,隨時會被人宰掉!」

    「龐雨是在搞生產的時候被偷襲的,迄今為止,在所有面對面的戰鬥中,我們還沒吃過虧。與其提心弔膽等著對方不知何時發起的下一次偷襲,還不如主動出擊,先把他們的賴之以發動戰爭的資源,人力,還有**消滅掉,讓敵人的生存環境變得惡劣,讓他們自顧不暇,這才消除危險最好的手段!否則,就算我們逃回了山東,海南,可難道他們就不能派人過去了?我們這裡現在是面對後金的最前線,好歹都還是軍人,漢子。可如果我們退走了,距離後金勢力最近的就是北京那些人了,難道還指望一群婦孺或外交人員去面對後金的刺客麼?」

    這一番話說完,屋中再無反對之聲,於是解席看著大家,點點頭:

    「那就這樣定了,散會。」

    眾人紛紛散去,解席卻又在屋子里停留了一會兒:

    「老龐,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你一直反對在東北這邊擴大戰線,可這一次真的沒法忍。十五個老兄弟啊!每一個我都能叫得出名字,副連長胡大春更是我在臨高時親自招進隊伍的,資歷比阿水還老……本來想回去後要擴軍,他們大都是作為預備軍官培養的。委員會只知道咱們自己人沒損失,算是萬幸,他們可不知咱們三團這回真是被狗韃子咬了一大塊肉啊,一下子丟了十幾個未來的連排長!」

    對於解席專門留下來作出的解釋,龐雨只是笑了笑:

    「沒啥,我原先也只是不想讓意外因素干擾我們的既定發展步驟,與後金作戰,其中的不可控因素太多。可是現在麼……」

    他看了看自己的腳丫子:

    「我自己還想著要報復呢……倒是你……」

    他反過去看著解席:

    「這一戰下來至少幾個月,茱莉生產的時候你肯定不能陪在她身邊了。這孩子你已經期待了那麼久,現在……」

    解席長長吁了一口氣,語調中滿是寂寥:

    「沒辦法,誰讓我們來到了這樣一個亂世呢。我原想至少在這件事情上,還盡量和在現代社會時一樣,與她過二人世界。但現在看來,終究只能是夢想。」

    大踏步走出病房,解席最後只丟下一句話:

    「既然沒有,就給他打出來。希望這孩子長大以後,這個世道再沒那麼亂。」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52
六八九 儀式

    。這回犧牲的瓊海軍士兵都是南方人,無論出於傳統習俗還是現實要求都肯定要送回海南本島安葬,但解席依然為他們安排了一場盛大的送別儀式,用以鼓舞人心,振奮士氣。

    …………

    「舉槍!射擊!」

    在儀仗兵的高聲喝令下,一排上百隻火槍齊齊斜舉,同時扣動扳機,砰砰砰的響聲中,十餘具棺木被抬了出來,每一具棺木都有八名士兵托舉,上面覆蓋著鮮紅的瓊海軍軍旗——軍旗式樣是不久前才定下來的,與解放軍八一軍旗十分相似,只是「八一」二字被替換成了「瓊海」,另外五角星和文字的顏色並非黃色而是白色——眾所周知在如今的中國,正黃色乃是皇家專用,瓊海軍不怕大明朝廷,但也不想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上刺激對方,反正白色也足夠醒目。

    解席穿著一身筆挺的軍禮服站在隊伍最前方,在他身後,徐磊,老傑克,還有新近趕到的胡凱等人都穿著同樣服色肅立,包括剛剛大病初愈,還只能勉強站立的肖朗和拄著拐杖的龐雨也都出現在會場上。所有人都面色嚴肅,看著那些棺材在踏著正步的士兵托抬之下順序安放到指定位置。然後,在儀仗兵的引導之下,解席依次走到那些棺木旁邊,每到一處,儀仗兵便高聲報出那位犧牲戰士的姓名,年齡,生平事跡等簡介,而解席在介紹完畢之後,便舉手朝棺木行一個軍禮,其動作嚴肅莊重,顯然是練習了許多次之後才能起到的效果。

    之後抬棺材的士兵將軍旗收起,幾人配合將其折疊成極為方整的一塊,交到解席手中,解席又將其轉交到身後的護兵手中,用托盤盛放。整個過程中所有人都是用的雙手托舉,能夠充分讓人感受到軍隊對於死者的敬重,無比感染人心——這套儀式本就是解席從美帝那邊抄襲來的。有老傑克的指導,雖然做不到完全的原汁原味,好歹也能模仿個七八分。

    旁邊山坡上,前來觀禮的一乾明朝東江軍首腦看到這番架勢,個個都是面面相覷,相互間乍舌不已:

    「就為了區區幾個小兵,鬧這麼大陣勢,短毛還真是好個折騰。」

    一名軍官這樣抱怨道,但旁邊另一人立馬冷笑道:

    「這樣才能讓人覺得他們短毛的兵金貴,得其效死力啊。想當年吳起吮癰,士卒再不畏死,短毛這一手可比吳起又漂亮的多。難怪那些短毛兵在戰場上個個勇猛無比,悍不畏死,除了器械精利,這人心上的調理也不可或缺啊。」

    說到這兒,那軍官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

    「朝廷若是能待我等如此,又何惜為其一死。」

    談到自家身上,周邊一群明朝軍官皆是哀嘆不已——明朝對武人的歧視早就到了骨子裡,甚至就連這些軍官本身也都習以為常。但凡事就怕個對比,眼下忽然看到另外一個群體中,看到人家對待軍人的態度,那心裡是什麼滋味,可只有天曉得了。

    而接下來,解席的舉動更是讓他們大吃了一驚——前面十幾個瓊海軍士兵的棺木都過去了,接下來解席卻又站到了另外一批,數量更多的棺材旁邊,卻是那些在此次襲擊中喪命的伐木工人,他們也沾了光,這回一並被作為犧牲者,參加到這場儀式中。而在最前頭的四五具棺木上,赫然也覆蓋著那紅色軍旗!

    解席走到第一具棺木前,同樣是簡單聽儀仗兵介紹死者生平,敬禮。再然後,當被折疊起來的軍旗交到解席手中之後,但卻不再是往身後傳,而是被遞送到了站在棺木後面,一位猶自哭泣不已的女性手中——死者的遺孀。還有個小孩子在旁邊死死拽著她的裙子,和他母親一樣,一臉緊張的看著眼前這個黑大個兒,短毛軍的大統領。

    因為事先已經被囑咐過,此刻那女子雖然有些畏縮,有些迷惑,卻還是接過瞭解席雙手遞過的軍旗。而解席在將軍旗遞送給她之後,又站直了身體,向她,也是向後面其他那些家屬,沈聲說道:

    「這位夫人,你的丈夫,雖然不是我們瓊海軍成員,但在這一次的戰鬥中,卻也遵循了我方指揮員的命令,英勇的向敵人發起了攻擊,不幸戰死。」

    「他死了,我們很遺憾。我們知道,他是你們這個小家庭的頂梁柱,他死了,你們的家庭失去了支撐,失去了依仗,這將會給你和你的孩子帶來巨大的痛苦,在生活上也會有極大的困難。」

    解席這一番話顯然說到了那個女人的心坎里,她頓時又嚶嚶哭泣起來,而她的孩子情緒受到大人感染,也裂開嘴就要哇哇大哭。

    但解席是什麼人,他說這番話可不是為了製造悲傷氣氛的,在那女人失去控制之前,解席的聲音驟然拔高:

    「但是你不用擔心!你的丈夫,是在我軍的指揮下,是在與後金兵作戰中犧牲的,所以我們承認他是我們瓊海軍的烈士,作為烈士家屬,你將得到我們瓊海軍的保護和照顧。瓊海軍,將是你永遠的依仗,和堅實後盾!」

    說著,他先指了指自己身後,那些放在托盤里的赤色軍旗,又指了指被那女子抱在懷中的同樣物品:

    「這些軍旗,將會被帶回到南方,送到那些犧牲的戰士家屬手中。而你手中的這一面,作用也是一樣——在今後的生活中,如果你遭遇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如果有人膽敢欺負你們孤兒寡母……」

    解席再度偏轉過身體,向著周圍所有正在觀禮的所有人,包括難民營全體成員以及那些明軍官兵,大聲宣佈道:

    「我們的軍隊將會為你出頭!這面旗幟便是信物,代表著我們瓊海軍的承諾!你的丈夫為我們瓊海軍付出了生命,我們也決不會辜負他!」

    說著,解席後退一步,舉手向那位遺孀鄭重敬禮。那女人忙不迭的彎腰回禮,嚇得幾乎都要癱倒下來。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54
六九零 職業選手上場

    周邊人群中響起了一陣小小嘩然,尤其是那些明朝官兵中間,交頭接耳的,都流傳著一個詞:

    「這不就是丹書鐵券麼!」

    而解席在這一片訝聲中,也抬頭朝龐雨那邊看了幾眼——他原本並不想把伐木隊那幫死鬼加進來的。他對那幫人可是一點好感都沒有,在解席看來若不是那幫伐木工全無作用,哪怕稍微給力點呢,自家護衛隊的傷亡也不會這麼大,還連累的龐雨也受傷。

    但龐雨終究說服了他。說既然你要搞這麼個儀式,就不如順帶著在本地人中間樹立幾個典型,也好收攬人心——在這個冬天里,他們前後收容了大約兩三萬難民,一部分運走了,但更多還留在營地裡。就算這其中混進了不少奸細,但絕大多數人畢竟還是想著要好好過日子,對他們提供的糧食和住所也抱持著感激之情的。在本來就很不錯的感情基礎上,再略略加上一把火,便足以將「友善」的聲望提升到「尊敬」甚至「崇敬」了,哪怕只是在這一次的軍事行動中起到作用,也是惠而不費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解席之所以能在這伙人中間爬到領頭羊的位置,一個最大好處便是他肯聽人勸。所以即使心裡依舊不大樂意,卻還是從三十幾個本地死鬼中找了幾個典型出來——當然都是死的比較壯烈的,有很多人能作證確實是衝上去與後金兵搏鬥,不敵被害,給個烈士待遇倒也不算虧心。

    至於其他犧牲者,有些是傷口在背後,有些則是無聲無息死在某地,事後只找到屍體卻沒人看見遇害過程,那就只好給點撫卹金算了——當然不可能有龐雨當初許下的賞格那麼高,畢竟大部分殺傷的韃子兵和那些伐木工沒有關係。龐雨想要收攬人心,但也不想平白無故被人看成是冤大頭。

    此後幾位棺材上蓋著軍旗的死者家屬也得到瞭解席的軍禮對待——老解在這方面確實很了得,不管他內心是怎麼想的,對人敬禮作秀時始終能保持一絲不苟,在言談舉止中最大限度的表達出了對那些本地人烈士的尊重和惋惜。而這一點恰恰是龐雨自忖絕對做不到的,所以對由解席擔任這個小團體的頭兒也只能寫一個大大的「服」字。

    老解的這一番表現連對他知根知底的龐雨都能鎮住,那些本地軍民自然更不用提,一個個幾乎都要趴伏到地上去——對於早就習慣了被後金和明朝軍隊欺壓侮辱的本時代平民來說,這種來自軍人,而且還是一支強軍首腦的尊重態度絕對是他們以前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奇跡!

    於是在解席朝他們敬禮時那些人的膝蓋多半都是軟的,跪下磕頭幾乎是他們唯一能做出的「正常反應」。若是真這樣宣傳效果可就差多了——解席那麼高的個子,本來敬禮就差不多是朝著人家頭頂,若是腳邊趴一個砰砰砰猛磕頭的,哪怕他姿勢再怎麼完美無瑕也變笑話了。

    好在龐雨預先有所防備,事先在每個站在棺材面前的本地遺屬身邊都安排了兩名儀仗兵,這時候悄悄出手,擺出攙扶協助的姿勢,實際上卻硬是把人給撐著,不讓他癱跪下去,還是直著身子受了這一禮。

    但對於周邊那些人,就連龐雨都沒辦法了——這個時代的平民當真是卑微到了骨子裡,關鍵是連他們自己都這樣覺得——到了儀式的後半程,周邊難民們幾乎都是跪在地上的,倒是將始終肅立的瓊海軍成員襯托的愈發高大。

    至於那些前來觀禮的東江軍成員,要說瓊海軍對平民百姓這麼「謙虛」,會讓對方鄙視他們?——其實卻恰恰相反:在這一場儀式之後,那些東江軍的軍兵官佐見了瓊海軍人都愈發客氣,甚至就連東江鎮總兵黃龍,現在碰到一個瓊海軍的普通小兵都臉上帶笑,言語溫和,比起以前更是謙遜到了十分——沒辦法,誰讓老解表演得那麼投入,讓人覺得每一個短毛兵都是金貴無比。若是得罪了他們中哪一個,搞不好會有真正的短毛老爺親自出來找場子。

    而那些東江軍的底層兵士則更是多方打探,詢問如何才能加入瓊海軍。不過問了以後多半失望——其實瓊海軍的招兵門檻對外宣傳起來並不算很高,甚至可以說是很寬松:在他們瓊海軍管轄範圍之內,有居住超過一年時間的家庭成員,便可自願參軍。說的更具體一些,便是海南,呂宋,台灣三地的住戶,與父母雙親或者是老婆孩子在本地生活超過一年的,便有了報名參軍的資格。

    但這僅僅只是有資格而已,真正去報名參軍的話:身體素質,家庭狀況,還有平時的言談舉止都會被細細清查一遍——也怨不得他們如此小心,瓊海軍的武器和戰術都超過這個時代太多了,外面抱著特殊目的想要混進來,學習技術,瞭解戰術,或者乾脆是只想偷了武器逃跑的人也太多。尤其是他們與大明帝國之間的特殊關係,連錦衣衛在瓊台呂三地都有公開站點的,根本不可能完全阻隔來自對面的滲透。

    他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盡量把這方面的麻煩縮減到最低——龐雨等人在各處招收流民,給吃給穿收穫了無數人心,但他們從來不在這些人中間招兵。只有當這些人在海南本土建立起家庭,生活了超過一年以上,並且經過基層組織的日常考察,沒有暴露出什麼可疑傾向之後,才會被當作可靠兵源看待。

    招進來之後至少還要經過半年的軍訓,期間在思想上的改造和教育也必不可少,軍隊是個大熔爐這句話在瓊海軍中那真是無比貼切,哪怕本來懷著異心的,在這個階段也能扭轉過來不少,或者至少會露出些馬腳。

    可即使如此多方防備,軍隊裡每年也總會發生數起逃跑事件,有些是帶槍的,有些只是空手,對於這些人的追捕和懲處十分嚴厲,連他們的家人都會受到牽連,但依舊無法阻止叛逃事件發生——有些人進來就是抱著特殊目的,事後調查起來連家庭成員都是假的,那真是沒法子預防。

    向錦衣衛問罪?人家兩手一攤說這不是我們安排的,我們確實不知道,你能拿他怎樣?而且這話還真不假——明朝政府對於地方上的控制力很低,某些地方軍頭或世家大族自行決定向短毛軍中派遣釘子,朝廷根本不可能知道,也管不了。周晟廖勇這些人都是錦衣衛中少有的「親髡派」,整天還琢磨著想通過正規途徑從瓊海鎮買武器呢,不可能用這種小手段壞了他們自己的前程。

    所以時至今日,瓊海步槍流散在外面的著實不少,紙殼子彈的原理也不再是秘密。黑市上甚至出現了仿造的瓊海步槍,手藝還很精緻。好在步槍可仿,子彈卻仿造不起來——關鍵在於底火,別看那只是一枚不起眼的小小銅片和極少量化學火藥,其間所需的化學技術支持絕對不是明朝作坊能解決的。只要瓊海軍這頭牢牢控制住化學火藥原材料,就不必擔心外面大規模山寨仿冒他們的軍火。

    ……言歸正傳,通過這次葬禮,解席算是成功完成了對難民營內部的整合與清理工作。瓊海軍在本地軍民心目中的威望再次得到了極大提升。到如今雖然還不敢說難民營中絕對沒奸細了,但至少可以保證在今後一段時間內,其內部訊息不會再輕易洩露出去——以前那些奸細只需要防著正宗的短毛綠皮,而在這一次儀式之後,他們若再有什麼鬼祟舉動,撞見的每個人都隨時可能去彙報,不露馬腳的幾率太低了。

    所以現在即使還有後金細作混在營中,也只能老老實實潛伏著,不敢輕舉妄動。而在解決了內鬼問題之後,接下來,解席就將目光投向了營地外部,整個旅順半島的安全方面。

    徐磊那邊帶人封住了半島的陸上出入通道,海面也有巡船來回轉悠,後金若在半島上還有伏兵,這段日子一定是非常難熬的——老解不慌不忙先花幾天時間梳理內部,也有故意晾一晾外頭,削弱對手戰力的考量在內。任是你鐵打好漢,在野外露宿個三五天,吃乾糧睡野地還不敢舉火,那身體和精神狀況肯定都大受影響,到時候再去收拾,就要輕鬆多了。

    解席原打算親自出馬的,不過後來被龐雨等人提醒,說咱們隊伍里有個人比你更合適乾這活兒——第一營的副營長黎阿水,三團中最優秀的神槍手。當初跟北緯龐雨等人一起大鬧過馬尼拉城的。他本就是海南島上黎族獵戶出身,尋蹤覓跡追捕獵物乃是老本行,雖說遼東的林子跟海南島上有些差異,可終究比解席這個半吊子野營愛好者要強得多。

    解席一想覺得挺有道理的,而且自從肖朗受傷,實際卸下了第一營營長的職務之後,第一營一直就是黎阿水在帶著,解席幾次想要乾脆提拔他擔任一營長,卻又擔心委員會那裡通不過——他們內部不成文的規矩:到目前為止,營長這個級別的職務全都是由穿越眾「自己人」擔當的,解席要想捅破這層玻璃天花板,非得有相當充足的理由才行。讓他帶人鑽老林子去抓捕後金伏兵,立下足夠戰功顯然是條不錯的途徑。

    主意已定便不再猶豫,當天便讓黎阿水帶著第一營出發,開始對整個半島進行清理行動。而解席這邊則繼續耐心籌措軍備物資,為下一階段的大規模戰事做準備——戰事一開,又是與後金這樣的強敵作戰,會打成什麼樣子誰都不知道,準備肯定是越充分越好。順便,也等一等海南島派來的援軍,看看後方會給他什麼樣規模的支援。

    解席並沒有等待太久,大約二十來天之後,來自海南本島的補給船隊便在老虎嘴碼頭靠了岸,那位站在船頭的帶隊軍官卻讓眾人都吃了一驚——居然是北緯!後面還跟著滿臉躍躍欲試表情的魏艾文與無精打采的葉孟言二人,以及若干解席龐雨等人都很熟悉的老面孔——都是白燕灘主基地的保衛人員。委員會還真夠意思,把直屬基地的警衛營給派出來了!

    碼頭上,前來接人的解龐肖幾位對望一眼,不約而同都把目光投注到前排士兵手中的武器上——果然,不再是熟悉的瓊海步槍,而是換了另一種大家原本都認識,但最近幾年中卻已經有些陌生了的型制——五六式半自動!而在魏艾文和葉孟言肩背上斜挎著的那兩支,則更是外形與其類似,但卻有著長長的彎彈匣,槍管也要略短一些。

    「好傢伙,新武器這麼快就裝備部隊了?馮博士她們動作好快!」

    肖朗喃喃道,解席的視力更好,又仔細看了幾眼後搖搖頭:

    「後面大部分人還是背的瓊海式,就前頭十來支新槍,估計只是來作測試。」

    「哼哼,那也夠猛了,上次遇襲時我手中就兩把小手槍,若是換成了衝鋒槍,哪怕只有一支呢,那幾十號人算個毛線!」

    龐雨望著小葉子肩上新槍,滿臉凶狠道。

    等到船隊靠上碼頭,部隊依次上岸,北緯帶著他們那種熟悉的壞笑,率先走到了三團眾人面前。

    「聽說你們被後金兵用特種戰術搞得很狼狽?」

    他先是低頭看了看龐雨裹滿石膏繃帶的大腳丫,又看了看肖朗猶自蒼白的臉色,之後撇著嘴搖搖頭:

    「所以說麼,專業的事情,還是要交給專業人員來乾。你們最擅長的終究不是這個,特種戰這種事情,還是讓我來陪他們玩兒吧。」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55
六九一 女人當家(上)

    無論旅順半島上發生了什麼樣的的風風雨雨,等傳到北京城中時,就都只剩下一絲漣漪了——大明帝都麼,任是外面再大的風波,在自認為見過大世面的京城人士眼中,終究不算什麼。

    就算是最近一段時間,在京師中大肆流傳的,關於瓊州短毛的各類消息:什麼短毛要和勳貴老爺結親了,什麼短毛又要向朝廷進貢銀子了……種種傳聞,除了那些真正與之有關聯的,其他人也無非聽個熱鬧,當個閒話在茶館裡聊一聊,回家之後還依然要面對生活,面對現實,面對日常的柴米油鹽。

    ——越來越局促的柴米油鹽,對於北京城中絕大多數普通民眾來說,就是如此。

    每年春季,京師里照例要鬧一陣子春荒——自家米缸和朝廷庫房裡的存米都漸漸傾盡了,江南糧食還沒送上來。家底殷實的還好,一般小門小戶,這段時間就有些難熬了——而這還是正常年景,漕運保持通暢,南方產糧區也沒遭遇大災的狀況。若是遇到「不正常」的,比如崇禎二年京師被圍,或者崇禎五年登萊之亂,叛軍雖未殺到運河區,可朝廷的「剿匪」部隊卻將漕運糧食物資都挪去充了軍用……若是出現這種變故,那對京城百姓的影響可就更大了。

    崇禎六年初春的大明朝雖然還沒有遭遇到此類**,但最近幾年從各地報來的天災卻是延綿不絕。諸如歉收,絕收,請求賑濟之類的言辭充斥在各處送來的奏報之中——若非如此也不會引得崇禎想法設法搜刮銀子,最後為了鹽稅積欠朝文官集團大動干戈……地方上的天災折射到京師,便是春荒的加劇,在這種艱難時期,北京城裡的糧食變得愈發短缺。

    ——原本應該是這樣,歷史上也確實如此。只是在這個時空里的北京城,局面略有些不同,因為來自海南的短毛在這裡開了一家瓊市坊。

    …………

    「外面好多糧店都關張了,瓊市坊那邊倒還有米賣?」

    「沒錯,還是白花花的大米呢!就是樣子有點古怪,很細很長,可煮出來還是大米飯肯定沒錯……據說是產自南方暹羅,安南那一帶的稻種。」

    「聽說瓊市坊里的貨物都是專供貴人所用,有些還是進上的貢品,咱們這種尋常人家怕是買不起吧?」

    「我原先也這麼想的,可昨個兒隔壁三嬸就去買到米了,說起來也不是很貴。況且如今這市面上,除了瓊市坊還有哪兒賣米呢?家裡都快要斷炊了,總不能讓孩子們挨餓吧。」

    「好吧,那明天去瞧瞧,早就聽說那邊的各種新奇南貨極多,明個兒就算買不到米,看看熱鬧也好的。」

    ……諸如此類的對話,最近一段時間越來越多的出現在北京城那些尋常百姓家中,本來麼,象他們這種階層的人,很少能有閒情逸致去注意自家生活以外事情,因為這年頭光是要保障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就已經是太艱難的一件事,很難再有精力去關心其它方面。

    瓊州短毛名氣雖響,但在他們心目中,終究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偶爾在大街看見一輛金碧輝煌的四****馬車從身邊駛過,最多也只是羨慕一下對方的富貴豪華,但多半不會覺得自己這輩子會和那些古怪的南方髡人發生什麼聯繫——除非像現在這樣,被逼的沒法子了,才不得不去那家瓊市坊里碰碰運氣。

    而去了之後才發現,他們的運氣著實不錯。

    ——瓊市坊里仍然能買到糧食,還都是上好的精白米!

    ——瓊市坊里的糧食居然不是很貴,價格比起去年並沒有上漲太多!

    ——進入瓊市坊其實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有什麼限制,任何人都能進,除了要把碎銀子換成銀元稍微麻煩一些外,其它各方面都很寬松。而換銀元本身也並不讓人感覺吃虧,因為那種精美的「崇禎通寶」銀元一看就知道是很正規,很可靠的貨幣,即使在兌換時需要額外支付一些火耗費用,但用銀元買東西也可以打折扣,折算下來,好些東西感覺反而還便宜了一些——這是和外面有的比,至於那些除了瓊市坊裡外頭就沒得賣的,那就更不用多想了。

    當然了,有人歡喜就有人愁,往年這種春荒時節,原本也是京師各家大糧商一起發財的好時機。人麼,活就活在一張嘴上,但凡一天不死就總要吃。歷朝歷代,糧商向來是只有大後台撐著才能做的生意,為何——就是為了這種時候。哪怕把糧價提的再高,也不愁沒人買。哪怕城門洞里拖出去的死屍再多,也堅決不能降價,這種生意,尋常商家可做不了。

    這種時候朝廷也肯定會有一些限制措施,比如限定一個最高糧價,不得突破。但這種來自官方的限制也只能騙騙小孩子——最簡單的手法:我嚴格遵守朝廷的指令,我賣的糧食絕對平價。可我本小利薄存貨有限啊,每天賣個百來斤就關門了。這還是客氣的,不客氣的直接門板一上歇業,別人買不到糧食咋辦?——那關我屁事,朝廷能限制糧價,可總不能強逼咱們商家開門做生意不是。

    當然了,對於那些「真正」的客戶,小夥計自會悄悄介紹到後面,從某個掮客手中買到糧食,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你願意出高價。而若是真有人追查起來,那肯定是某個臨時雇傭的夥計背著主子私下交易,與我糧鋪無關。

    ——以往多少年,一直是這麼操作的,京師中經營糧食的幾家彼此間也都熟識,互相配合起來一同賺錢,那叫一個輕鬆愉快。

    但這回,他們卻遇上了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兒。

    …………

    小心翼翼維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時不時輕輕挪動一下身體——屁股下面那柔軟滑溜的皮革沙發坐起來其實很舒服,如果能夠倚靠或者乾脆躺下來就更好了。可惜在這裡,這個環境中,卻無論如何不敢顯出松懈失禮的架勢,必須要小心翼翼保持著平衡,所以這樣坐著反而難受,真不知道是此地主人故意如此,還是僅僅因為自己太拘謹而在自討苦吃。

    反正,對於坐在這裡的幾位京師大糧商來說,無論是哪一種,他們都不敢有絲毫失禮之舉,畢竟,眼下是他們有求於對方。

    這幾位糧商首腦並不是頭一回來到瓊市坊的招待處,不過他們此刻依然像是鄉巴佬一樣悄悄四下張望著——這裡比起上次來時又有了很大變化。瓊市坊本身是一座在極短時間內快速建設起來的新建築群,這裡的房子或多或少,都帶有某種急就章的味道。以前這處招待用房也是如此。但這一回,雖然外觀上還沒有多大變化,裡面卻已經完全變樣了。

    瓊海軍辦公場所的標配:大玻璃落地窗,真皮沙發,玻璃茶几這些自不必說,光是這幾位眼下手中捧著的茶杯就不一樣:上回他們來時招待他們的是玻璃茶杯,配上綠茶,拿在手中晶瑩透亮,就已經很是讓他們羨慕不已。而這一次,侍者端上來的居然又回歸了傳統瓷杯,但其細微之處,卻與大明本土的截然不同。

    首先是其杯壁極薄,看上去彷彿只有一張紙的厚度,這在燒窯時幾乎是不可能保持完整的,太容易碎了,就算不碎也肯定變形。但偏偏這裡拿出來的幾只杯子都是一般厚薄,形狀也極標準,顯然短毛掌握了某種秘法,可以確保這麼薄的瓷胎也能通過高溫燒制而不虞破裂。

    其次便是顏色極純,這杯子是在白瓷底上點綴著青色花紋,其白色如雪,青色如玉,完全沒有一絲雜質。而更妙的是這杯子居然隱隱透光——當裡面的紅茶微微傾動時,外面也可以看見陰影變化,甚至於,當一位糧商舉起杯子,對著燈火之處映照觀看時,更可以隱約看到火焰的影子透過瓷杯在晃動。

    ——這瓷器居然能象琉璃一樣透光!

    中國人麼,但凡有點文化水平,家中資產也配得上的,多多少少對於茶道和茶具都會有些愛好。這幾位糧商都是識貨的,就算起先沒在意,端起杯子後也肯定發現了——這杯子可嚇人!

    若說以大明地域之廣,民間巧匠之多,偶爾出現一兩只類似於這種精緻的瓷杯也不是不可能,但那些肯定是貢品,絕對要作為祥瑞進貢到皇家的。即使千年難得有一件流入民間,那也必然是珍而重之的收藏起來,偶爾拿出來賞玩一番也必然是小心翼翼,萬分仔細,唯恐稍有磕碰的,怎麼可能當真拿來沏茶倒水?

    這幫短毛還真是不怕糟蹋東西啊,這種在王公貴族家裡都能當作傳家寶的好東西居然隨隨便便就用來待客?你們不怕摔著我們還怕呢!

    幾位糧商之所以坐的如此辛苦,一半原因也是由於這杯子——他們唯恐一個坐不穩,導致手中這薄瓷茶杯滑落,即使地上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卻也難保磕個沿兒什麼,就是短毛不計較,自家也要心疼死了。更何況看那地毯雪白蓬松的樣子,恐怕也不是什麼便宜貨,若是沾了水多半就廢了,至少也不可能再放在這裡充作迎賓之用。

    ——總之,這裡的一切都讓他們感到很拘束。這些糧商有膽量有心氣把持京師的糧食市場,在京城商界肯定也都中上層的人物了。但在這裡,他們卻分明覺得有一種被壓制的感受,就好像他們自家也常常用豪奢氣派去震懾那些底層的土包子一般。
max_500 發表於 2016-10-12 09:55
六九二 女人當家(中)

    好在他們等的時間並沒有很長,也就一盞茶功夫,那位近來名聲鵲起的陳大雷陳總經理便匆匆跑了過來,見面就連連拱手作揖,口稱抱歉,說剛才在城外接一批貨,得到夥計稟報就趕緊回來,可地方實在遠了點,這才耽擱了,還請各位年兄恕罪雲雲。

    ——總之比起這豪奢環境給予的壓力,陳大雷本人的態度卻還是十分的謙遜客氣,這讓那幾位糧商心中總算略略舒服些。要知道也就差不多年把之前,這陳大雷初入北京城時,四處拜訪本地商戶,他們也都是收到過這位「陳總經理」拜帖的。那時候可沒幾個人將其當回事,有些人隨手連帖子都丟了——拜帖上不倫不類的寫個什麼「總經理」算什麼銜頭?見了面怎麼互相稱呼?你一南蠻子在呂宋那種化外之地關起門來自說自話沒人管,可咱這兒是大明京都!不想守咱們的規矩,那就一邊兒待著去吧。

    ——京師的商業圈子就是這麼傲氣,歷年來想要打進來的過江強龍不在少數,但最後還不都老老實實向京師各大行會低頭。哪怕你背後有人,哪怕你財雄勢大——又能怎樣呢?京師里從來最不缺的便是權力與財富。

    ——北京城的商業圈子一向是如此的自信以及驕傲。他們曾堅信這是所有試圖踏入京師商家們必須遵守的金科玉律。然而南方短毛的出現卻打破了這一切,無論從商業規模,經營手段,還是背後的勢力各方面比較,瓊市坊這個怪物都絕對不象是這個時代本應該出現的東西——事實也確實如此。

    但既然這大傢伙已經出現了,那京城商業圈所有的規則,京城所有商戶的想法,肯定都要順應這個事實而隨之改變。這些糧商也不例外——他們來之前都在家裡好一通翻箱倒櫃,能把先前陳大雷那張帖子找出來的自是歡欣鼓舞,好歹證明是跟這位「陳經理」有交往的,不算貿然上門。而那些找不到的……在把管家或僕役臭罵一頓出氣後,也只好多備些禮物,指望人家別在意這種「小事」了。

    幸虧陳大雷確實沒什麼架子,大家見面寒暄,無論有沒有拜帖的都是一樣對待,倒並不擺出高人一等的架勢來。而那些糧商此時當然也絕不敢再拿老眼光看待他,口中接連稱呼「陳總經理」不止,儘管他們依然不知道這個銜頭代表什麼意思。

    一番問候,各自落座後又說了一通閒話,好容易才進入到正題:糧商中身價最厚,地位最高的那幾位互相使了半天眼色,終於吞吞吐吐說明瞭來意——無非就是希望瓊市坊這邊賣糧時能控制一些,最好每天設個上限,比如千把斤的樣子,這樣大家才好一起開心賺錢麼。

    ——其實這幫糧商在來之前曾開會商議過,那時候還傲氣的很,開口閉口都說這回定要讓短毛把瓊市坊的糧鋪都關掉,就算不關,最多也只能和他們各家的鋪子一樣,每天只能以「平價」對外出售一百斤糧食,多了不行。要說他們憑啥敢這麼理直氣壯呢?無非四個字:同行共議,這是咱們糧商行會的要求!

    這年頭的商家很少涉及多種經營,大都是只販售同一種類的商品,所以相關行會的權力非常大。外地商販新到一地,如果不拜碼頭,不把行會里那幫人伺候好了,那往往就會面臨租不到房子,請不到雇工,組織不起貨源,以及其它林林總總許多麻煩,這還是合法的,若是不合法的各種鬼祟伎倆,那更是防不勝防。

    所以儘管「行會」這種組織並非明朝官方機構,只能算是民間自發成立的團體,但它卻管理著大明朝的商業秩序。而在這些糧商心目中,他們這些「同行」對於同樣出售糧食的瓊市坊應該是有約束力的。

    只可惜這份自信在坐到這間會客室中的時候便受到了極大打擊,到這時候還能硬著頭皮提出要求,也算他們的意志比較堅定了。當然自覺把要求降低了許多,這個肯定是免不了的。

    對於糧商行會提出的要求,陳大雷只是笑了笑,倒也並不覺得驚訝或憤慨——糧商行會並不是第一家前來提出要求的行會。瓊市坊里什麼都有賣,也就意味著北京城裡幾乎所有行會都能跟他們扯上關係。所以這段時間他們經常收到各種莫奇妙的要求,糧商行會要求限售糧食在其中還屬於比較「正常」的呢。

    當然了,行會盡可以提出他們的要求,這邊搭理不搭理那可就全看自家心情了。對於一般不太過份的要求,或者哪怕是稍微要打一點秋風的,給幾個錢能糊弄過去的,這邊倒也不介意手上略松一松。

    陳大雷本身就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在與外人交往中一直秉承著「和氣生財」的宗旨,這也是他多年來在馬尼拉西班牙人統治之下經商所養成的習慣,到了大明京師這邊,同樣是權力者雲集的地方,他依據從前在馬尼拉的經驗行事,倒也並不稀奇。

    如果完全按陳大雷的風格來,瓊市坊在開拓京城市場的過程中難免要多吃些虧——當然也可能是少惹麻煩,這誰也說不准。不過陳大雷在瓊市坊中並非一言九鼎,雖然他掛著個「瓊市坊總經理」的銜頭,但在這裡,作為「真短毛」的陳濤依然擁有比他更高的發言權。而儘管陳濤本人也算是比較溫和且不愛惹事的,可他畢竟是個現代人,而且是個年輕小伙兒,明知道自己背後有一支當世無敵的軍隊和一群強勢夥伴支撐著,那在很多事情上就不可能象陳大雷那樣委曲求全了——反正不管文的武的,軟的硬的,明的暗的,咱們一概不懼!

    前段時間曾有個南城一帶的團頭——也就是乞丐頭子前來敲竹槓,要求這邊每月付他一筆銀子,否則就讓乞丐前來搗亂。按陳大雷的想法,破財消災,給點錢把事情糊弄過去也就罷了。但陳濤卻不肯,說憑什麼咱們要受這種人敲詐?他想耍流氓?那咱們就跟他講**律。於是派人送了一張帖子到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那邊——這位老兄自打跟陳濤有過一起夜遊北京城的經歷以後,彼此間便常有往來,算是結下交情了。陳濤也是從他那裡才知道,錦衣衛這個印象中無比高大上的組織居然還兼管著京師街頭巷尾的小事:比如巡夜,打更,防火防盜之類,順天府衙門是根本不管的。在大明朝其它地方,基本都是丟給民間自理,有時候甚至會讓乞丐來做。但京師重地,不好輕忽,於是便由錦衣衛接下了這擔子,專門有一批人負責這事兒,為首的還是個總旗呢。

    抱著試試看的想法,陳濤往駱指揮使府上送了張帖子,而駱養性那邊果然也很給面子,很快便安排人對瓊市坊所在的南城地面搞了次大清理,什麼乞丐流民一律打發走,那個膽敢前來敲詐的團頭丐首更是從此沒了蹤影。

    事情辦得很是乾淨利索,但在陳大雷看來卻有些小題大做,為了區區幾個乞丐居然要動用錦衣衛的關係,實在太浪費了。況且駱養性本人願意給面子,可他派手下人來幫忙的時候這邊豈能完全沒有表示?陳濤心高氣傲的想不到,最後這些疏漏不還是他給悄悄補上的——花的錢其實未必比那乞丐頭子要的少了。

    所以此刻,當陳大雷聽到那幾位糧商的要求時,嘴角就忍不住輕微翹了翹——你們幾位運氣不好啊。若是早一點,或者遲一點,這邊只有一位「真短毛」在的時候,沒准兒還有可能成功。可現在……如今瓊市坊里說了算的那幾位,可比陳濤又要難纏得多。

    借著喝茶掩去嘴角笑意,陳大雷稍稍思考之後便放下茶杯:

    「諸位兄台所言之意,在下已是明白。只是諸位想必也知道,這瓊市坊乃是南邊瓊海鎮的產業。如今在這坊市中,在下可是做不得主。」

    那幾名糧商互相看了看,也知道陳大雷這話說得在理,京師中誰不知道如今正有短毛的大隊人馬在京城中辦事。這幾家糧商背後的大勢力還想著要去巴結呢,這次過來,本來也有想要趁機結交的意思。

    於是幾人便提出能不能請「陳總經理」代為引見一二,後者倒並不矯情,略略考慮之後便點頭表示同意。接下來,卻見他走到會客室的牆角,從那裡的桌子上拿起一個樣式古怪的曲尺形金屬圓筒貼到臉頰邊緣,之後又握住桌子上的一個曲形手柄搖了幾圈,最後竟對著那圓筒說起話來。

    在對著那圓筒略略說了幾句後,陳大雷便放下此物,朝糧商們點點頭:

    「好了,幾位董事恰好有空,我們這就過去吧。」

    那些糧商自是莫名其妙看著陳大雷,但後者顯然並不打算向他們解釋此中奧妙,只伸手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便帶他們走出了會客室。
MOLK 發表於 2016-11-10 12:29
六九三 女人當家(下)

幾人沿著一條同樣鋪著高檔羊毛地毯的走廊一路向前,途中又經過一座小花園,進入到另外一座小樓。越是往里頭走,那幾位糧商越是暗暗心驚倒不是說里面奢華到了什麼地步,事實上這里頭真正的辦公區域反比外面接待客人的地方要簡樸了許多,看來短毛也不是逮到什麼地方都亂花錢的。

    但讓他們感到吃驚的,卻是這里面的工作人員居然大部分都是女性,而且絕非一般人家概念中的女僕,丫鬟之類伺候人工作,而是真正在管理著這個龐大商業機構的陳大雷在半途中好幾次被捧著文件的女性文員攔住,向他詢問一些技術性問題或者是相關資料,這位掛著“總經理”頭餃的男人都一一耐心回答,絲毫沒有對待下屬的傲氣,更不用說將其看作僕役了。

    這讓那幾位糧商心頭皆是驚訝不已,他們自家店鋪要說偶爾雇佣一些女性幫忙打打雜什麼,那也是有的,但多半不會讓她們接觸到真正有關經營的事務,更不用說達到如此規模了這座小樓一層甚是開闊,偌大的廳堂中整整齊齊用木頭屏風分隔出許多小間,因為分隔只有半人高,站著的人一眼便可看到大廳全貌,所以那幾位糧商都看得很清楚︰那些小隔間里頭簡簡單單的,就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以及若干擺放文件的櫃子和架子。此時大約一半小隔間中有人,而這些人中絕大部分都是女性。

    “這個……大雷兄,你們這邊竟然都是靠女人在做事麼?”

    一名糧商不禁訝異道,陳大雷則見怪不怪的點點頭︰

    “倒也不完全是,男女各半吧。你看那些空著的位置,多半都是男性員工的。不過男員工在外面奔波的比較多,剩下在家里的輕松事務麼,多半就是由女員工來做了。”

    見那幾個糧商都是一臉的懵樣,陳大雷忽然笑了笑︰

    “瓊海鎮的這群人呢,對于男女平等這四個字真是看的極重,不單單是放在嘴上,實際上他們也確實是這麼干的諸位年兄想必已經知曉,如今瓊鎮的大頭領乃是一位老夫人吧?”

    見那幾個糧商都點頭,陳大雷卻又帶著某種惡趣味表情朝樓上指了指︰

    “如今瓊市坊中能做主的幾位,也全都是……女士。”

    …………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那幾位糧商跟著陳大雷上到二層樓,這地方一看就知道是腦人物駐地倒不是說如何富麗奢華,其陳設布置頗為簡單大氣,但卻讓人自然而然有一種坐在這里的人應該主導一切之感。

    二樓外面依然是一間會客室,靠里間屋子的門楣上懸掛著一塊“總經理辦公室”的牌子,看來原本應該是陳大雷的地盤,但如今卻顯然被鳩佔鵲巢了門外站著一排年齡大小不一,個頭也高高低低的年輕女孩,看裝束倒像是伺候人的女僕模樣,但臉上卻都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絲傲氣,顯然這些小姑娘本身並沒有身為下賤的自覺,或者是她們的主人根本沒有灌輸給她們這類意識。

    果然,當陳大雷上前和她們說話時,其態度十分和善客氣,而那些小姑娘也只是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與其交流。後面某個靠得比較近的糧商听見了幾句對話,眼角不禁跳了又跳,心說這要是自己家里的丫頭,敢這麼跟主子說話,非得狠狠教訓一頓,讓她知道什麼叫上下尊卑不可!

    話說回來,短毛這邊還真是愛在稱呼上鬧妖蛾子,丫鬟就丫鬟吧,偏偏說是什麼“助理”,就跟他們非要把掌櫃叫作“經理”,東家喚作“懂事”一樣……盡鬧些虛文。

    當然了,無論肚子里怎麼腹誹,輪到他們自己去和那些女孩打交道時,擺出的姿態卻也是恭恭敬敬,甚至比那陳大雷的姿態還要低他們終究是商人,求人時該用什麼態度,這些人都還是明白的。

    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句話放到哪兒都適用等這些糧商在被外面的排場架勢狠狠震懾了一番後,再見到了陳大雷口中的那幾位“懂事”,倒是覺得對方還挺客氣。至少面子上的問候和寒暄听起來都挺真誠。

    當然他們也沒能和對方說太多話,那幾位都是女子,而且年紀甚輕,又個個打扮入時。尤其為的那一位“安夫人”,竟然還是個洋夷婆子,所穿的西洋式衣裳脖子下面露出好大一片,那幾位糧商只匆匆瞄了一眼便趕緊低下頭去,不敢正視這年頭稍微有點身份地位的大戶人家都不會讓年輕女眷與陌生人打照面。雖然這些短毛女人似乎並不介意讓他們窺視到真容,但糧商們依舊秉持了“非禮勿視”的中華傳統。

    于是之後雙方的交談方式也是很符合中國傳統的那幾位短毛“懂事”依然坐在屋子里,糧商客人們則坐在外間,雙方之間隔著一道水晶琉璃珠子門簾,有什麼話都是通過小助理們來傳達,倒也方便。

    在陳大雷略帶笑意的目光下,那幾位糧商戰戰兢兢的又把他們的“行業公議”要求給提了一遍,里頭嘰嘰咕咕商量了一陣子,過一會兒,就有個小姑娘走出來,卻是向著陳大雷問道︰

    “陳總經理,安娜夫人想知道,我們瓊市坊有沒有加入過這個糧業行會?”

    陳大雷連忙搖搖頭︰

    “沒有。”

    “那他們這個行會在商議此事,作出決議的時候,我們有沒有派人參加這次會議?”

    陳大雷又搖頭︰

    “沒有。”

    那女孩子點點頭,轉身進了屋子,只听里頭又嘀嘀咕咕的說了幾句,然後那女孩子便再次走出來,這回是轉向那幾位糧商了,義正詞嚴道︰

    “安娜夫人說︰對于貴方的這個組織,我們沒有加入。貴方在商議時我們也沒有參與。因此貴方的決議對我們沒有約束作用。”

    那幾名糧商互相看了看,眨巴眨巴眼。被拒絕的結果倒是不難料,但那位據稱是瓊市坊第二號人物的安娜夫人如此迅捷果斷便作出了決定,卻是讓他們心頭暗暗緊張這個女人膽氣十足,完全唬不住啊。若是對付尋常商戶,他們還能甩下幾句威脅,或者干脆私下里用點手段什麼。可在瓊市坊這伙短毛面前,他們絕對沒這膽子前段時間那個團頭的下場南城商戶大都知道,因為錦衣衛的清理行動也讓他們一並沾了光。至于說用公開手段,指望通過背後勢力出面來壓迫對方屈服……京師糧商中背景最深厚兩家︰一家姓張,乃是英國公府的買賣。而另一家則是姓周,跟當朝輔,吏部天官周老爺家有些親戚關系。這回上門那兩家根本沒來,人人知道是因為什麼緣故。

    明的暗的都不行,只能偃旗息鼓。當然了,這幾位既然敢這麼上門,肯定也留有後手听到拒絕的回應後,那幾名糧商卻都依然保持著恭敬客氣的態度,連聲說這一次是己方太冒昧了,不曾考慮周全便來打擾。接下來,卻順水推舟的提出︰能否邀請瓊市坊一起加入他們的行會?

    對于這樣的要求,瓊市坊顯然也不是頭一回收到了,那個小助理進去傳話,幾乎瞬間便返回來給了答復︰

    “請和陳總經理詳談。”

    這句話那幾位糧商頓時都起了如釋重負之感有對比才有幸福感麼。在領略到瓊市坊當家女“懂事”的強硬後,才現原來這位陳經理是這麼的友善好通融。而陳大雷果然也立刻展現出長袖善舞的本事,陪同客人離開那小樓之後,才說已經讓人在附近酒樓訂了一桌,咱們邊吃邊談吧。

    …………

    酒過三巡,飯桌上的氣氛便非常熱烈了。中國人麼,果然還是最適應在酒桌上談事情。那幾位糧商原本因為被果斷拒絕而有些尷尬的情緒也充分舒緩下來。接下來,很自然的,便開始討論一些八卦話題了。

    “大雷兄……嘿嘿,別介意啊,小弟隨便說說你這個大掌櫃做的可真夠憋屈。那一排小丫鬟……嘖嘖嘖,看你的眼神兒簡直就跟看小廝一樣。就算你不是她們的正經主子,可也太過于無禮。若是換了小弟我,哪怕多破費一些,也要將她從那幾位女東家手里買了來,好好教訓!”

    陳大雷喝的不多,腦子還十分清醒,聞言只是微笑搖頭︰

    “她們不是丫鬟,是助理。”

    “呵,那有什麼不同?無非換個名字罷了。”

    陳大雷雖然清醒,卻終究是喝了酒的,說話間就較少顧忌︰

    “還是不一樣的,助理不是下人,而是……更接近于學徒。她們是跟在那幾位身邊學習的,等到年齡漸長,學得差不多了,便也能獨當一面了。”

    “嚇,還有這等事……難道這短毛的商鋪當真是只能由女人當家?那到時候大雷兄你的地位豈不是就不太穩當了?”

    “不會,不會。”

    陳大雷頗為自信的笑了笑,卻也並不多加解釋,只是手指不覺在胸口擦了一下那里懸掛著一枚精致的水晶吊墜,卻是自家女兒精心為他挑選的。

    自信的笑了笑,陳大雷繼續朝對方舉起了酒杯。 本帖最後由 MOLK 於 2016-11-10 12:3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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