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迷失在一六二九 作者:陸雙鶴 (連載中)

 
jack780111 2009-1-12 17:07: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42 466189
MOLK 發表於 2016-11-10 12:34
六九四 進擊的畢老頭(上)

同一時刻,在北京城的另外一邊。

    “吁……吁!”

    隨著車夫的呼喝聲,一輛豪華西洋式大馬車在路邊緩緩停下,引來不少周圍關注目光這種鎏金瓖銀,用大片玻璃窗裝飾起來的西洋馬車在如今的京師之中可謂是炙手可熱,絕對是屬于最為時尚的話題。

    “是短毛!”

    “真短毛誒,你看後面還跟著一隊綠皮兵!”

    這個時代,人的活動範圍其實非常有限,就算是以見多識廣而自豪的京師居民,很多時候其實也不會離開家門十里地。瓊海軍那些人以往的活動範圍多在南城一帶,盡管有關他們的傳說早就風靡了北京城,盡管瓊市坊不分貧富貴賤對京師所有人開放,可真正見到個“真髡”,對這一帶的居民來說,還是件很新奇的事情。

    于是當馬車剛一進入這片區域時,後面就跟了好多看熱鬧的小孩子和閑人,如果不是畏懼車後那些背著火銃的綠皮大兵,肯定還要更靠近些。不過就算短毛也不能阻止大伙兒站在路邊看看熱鬧不是?尤其是當他們看見車門打開,從里面竟然走出來兩個年輕姑娘時,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就更響亮了。

    “還是個女短毛?她跑這兒來干什麼?”

    “拜菩薩嗎?可這里不是尼姑庵啊,女客跑這里來也不怕被人沖撞到!”

    “嚇,鄉巴佬,人家短毛講究個男女平等,女人和男人一樣頂用,壓根兒不怕見人!”

    …………

    來自外圍的竊竊私語,有一些飄到了正站在台階前的朱月月耳中,但她一點都沒放在心上作為一個曾經的cosp1ay愛好者,穿著漢服或者更加古怪的動漫人物服飾在大街上招搖過市對她而言乃是家常便飯,來自路人的艷羨或者鄙視目光也早就習以為常。今天她穿著一身在現代而言很普通的裙裝,可周圍卻全是穿漢服的,想起來還真是有趣呢。

    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小紙片,再次確認了上面的地址,然後抬頭看了看頭上牌匾︰“真如禪寺”沒錯,正是這個地方。于是朱月月很堅定的叩響了門環。

    廟門開了條縫,里面探頭出來個小沙彌,看見她後也是給嚇了一大跳的樣子,趕緊雙手合十,低頭道︰

    “女施主,我們這里不是坤堂,水月庵在後面那條街……”

    “我是來找人的。”

    雖然在業余時間比較輕松比較自我比較散漫,但工作狀態中的朱月月還是很符合職業白領骨干精英女性標準的,沒有疑惑沒有拖延沒有廢話,朱月月直接進入正題︰

    “請問有一位畢自嚴畢老先生是住在這里嗎?”

    那小沙彌楞了一下,但還是開了門,于是朱月月昂挺胸進入,緊跟在她身後的小助理也跟著走進去,然後是外面那支護衛隊,除了留下幾人看護馬車外,剩下的也都一擁而入。那小沙彌抖抖嗦嗦的想要攔阻,卻又不敢,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個女人連同一群綠皮丘八涌入這佛門清淨地。

    這真如寺便是大明前戶部尚書畢自嚴先前被關禁閉的地方。後來因為參與了跟瓊海鎮的談判,老頭子實際上已經被開釋,但他卻反而覺得這地方不錯,清淨沒人打擾,所以在去了一趟天津後卻又回到這里,繼續鑽研業務。

    得到稟報迎出來的畢老頭兒在看見朱月月之後也很是意外,反而是後者落落大方道︰

    “畢老先生您好,我叫朱月月,林漢龍林大哥說您對那本鹽業公司的帳冊有很多疑問,所以安排我過來為您做個講解。”

    畢自嚴卻有些心不在焉的盯著朱月月身後看了半晌,方才猶豫道︰

    “是有這回事兒,小林先生有心了。可是……姑娘你是……單獨來的?”

    很顯然,即使身後跟著助理,護衛等一大堆人,可在畢老頭兒眼里,這位朱姑娘依然是“單獨”出行。而在大明朝,稍微有點身份的年輕女子出門,若沒有年老的長輩帶領,或者是男性親友陪同,那絕對屬于不可思議,或者說是相當丟臉的舉動即使是在這北京城。

    但朱月月萬卻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驚訝︰

    “是啊,我一個人就夠了這本帳冊本來就是我負責編制的,您有什麼疑問都可以問我。”

    “呃……”

    理直氣壯的回應讓畢自嚴無話可說,過了片刻,老頭兒方才低聲咕噥了一句︰

    “……還真是在把女人當男人用啊?”

    最後他還是把朱月月請進了屋子,不過特意要求伺候他的老僕不要關上門,就這樣敞開著門扉,開始了交流。

    …………

    “朱姑娘,你這本帳冊子所用的記賬法,似乎和我大明頗有不同……?”

    “啊?啊!是的,我們用的是借貸式記賬法,跟你們這邊的龍門賬不太一樣。但其實是差不多的。你看,只要設立兩個賬戶,把左右對照起來就行……”

    不管內心中有多少疑惑,只要一進入到工作狀態,畢自嚴就變得很專心了,性別也好,身份也罷,都再不能阻礙他學習新知識的決心短毛在這本帳冊中分明是采用了一種全新的,與傳統四柱清冊法截然不同的記賬方法。畢自嚴對于這本帳冊已經研究了很長時間,自覺已經掌握了其中一些規律,但不理解或者想不明白的則更多。

    而僅僅是他目前所掌握的東西,每弄懂一項,都會讓他大有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之感,這本帳冊就是一座寶山哪!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畢自嚴相信自己終究能慢慢將其摸透,而屆時自己在財計方面的水準必然能得到極大提高。

    可是大明朝沒那麼多時間啊!馬上就要從短毛那邊接手過來的鹽貨生意,若是連對方的帳本都看不懂,那還怎麼參與管理?就算短毛現在看起來挺誠信,可朝廷這邊終究要心里有數才行。

    于是在經過一番心理斗爭之後,畢自嚴最終還是決定放下自尊,主動向短毛求教,人家也很痛快地答應了,然後便給他派來了這麼一位年輕姑娘。剛才朱月月在做自我介紹時,畢老頭兒心里著實有幾分不痛快的老夫我都不在乎顏面了,你們卻派這麼個小姑娘來,莫非是在嘲諷于我?

    但接下來的對話卻讓他傻了眼這小姑娘居然就是賬冊的編制人?自己這段時間死活翻不過去的那些險阻難關,其實就是眼前這小姑娘設置的!這下再要說短毛不盡心可就沒道理了。

    而等到雙方開始交流以後,畢自嚴立刻就現,這小姑娘確實是在誠心實意的努力想讓他盡快能理解其中精要,人家完全沒有敝帚自珍的意思,往往隨口道出的幾句話,就讓畢自嚴頗有一種“得到了真傳”的感覺。

    “……基本原則很簡單的,反正記住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這十個字就行了。”

    “……是啊,關鍵是確保資產和負債平衡,如果不平衡怎麼辦?那說明這家企業有問題了呀。”

    “分不清賬戶種類怎麼辦?很簡單啊,設個共同性帳戶就可以了……唔,可以根據余額方向來確定賬戶的性質。”

    反正在這位朱姑娘嘴里,什麼都是很簡單的。輕輕巧巧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但畢老頭兒卻越听越覺得有一種熟悉感,好容易才想起,這小姑娘的口氣,態度,與先前那個叫郭逸的小伙子頗有相似之處︰都是在不經意間,隨口說了幾句話,卻展露出在其背後所必然存在著的,那一整套龐大而完整的學識體系。

    只不過郭逸那時候還帶著一點賣弄的意思,這種幼稚情緒在大明官僚面前完全隱藏不住。而這位朱姑娘則真是完完全全屬于自然而然的流露。更何況她所講述的內容,恰恰也是畢自嚴鑽研了一輩子,且最為得意,最為熟悉的方面。他完全能夠辨識其真偽,但也因此而更加的難以自拔。

    畢自嚴覺得自己好像踏入到一座寶山,才剛剛靠近了一些,就已經撿到好幾塊珍貴無比的玉石,後面更多,更大的部分,那還用想麼?

    在這種興奮與激動的情緒激勵下,他仿佛當年才剛剛踏入書院時一般渾身充滿了干勁。口中提問不已,手上則運筆如飛,手邊用來做記錄的白紙筏,很快就厚厚的積起了一大疊。

    然而……美好的時間似乎總是特別短暫,正當畢老頭兒深深沉浸在學習的快樂中不可自拔時,忽然听到門口傳來一陣輕輕敲擊聲。

    自己明明囑咐過老僕,這種時候不要來打擾的!畢自嚴非常不愉快的抬起頭,卻一眼透過開敞的門扉,看見站在門口出聲音的並非自家僕人,而是那個朱姑娘帶進門的小“助理”,人家找的也不是他,而是自家主子︰

    “月月姐姐,下午茶時間到了。”

    “啊,都這麼久了啊?……老先生,要不我們先歇一會兒吧,吃點東西,喝喝茶什麼?”
MOLK 發表於 2016-11-10 13:14
六九五 進擊的畢老頭(中)

忽然听到這個要求,若不是已經進入到耳順之年,畢老頭兒差點就把手中毛筆丟到對方頭上這麼寶貴的時間!這麼要緊的學問,居然還想著喝茶吃東西?老夫門下,豈能有你這等懶憊之徒!

    ……咦,等等!眼下似乎是對方在指點自己?看著朱月月那理直氣壯的樣子,縱然心里充滿一百二十個不情願,畢自嚴也不好說出拒絕的話來雖然他年紀比對方大得多,但眼下人家是處在老師的位置上,私塾里啥時候下課還不都是先生說了算麼。

    于是畢老頭只好表示同意,而朱月月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在看著那個小助理忙著把東西搬進屋的同時,主動解釋道︰

    “主要是我的血糖比較低,每天到了這時候如果不吃點東西,補充一些能量就很容易頭暈。”

    有過先前談判的經歷,以及與林漢龍一起前往天津“調研”的數日同行,畢自嚴對于短毛的種種古怪言辭已經較為習慣,即使有些听不懂的,也不會顯出任何驚訝之色。況且朱月月這話他好歹能听懂一半作為傳統文人,畢自嚴對于養生之道多少還掌握一些,他抬頭看看這位朱姑娘的臉色,確實不象是很健康的樣子。于是只好微笑點頭,放下手中筆墨,招呼自家老僕過來,也泡上一壺好茶,端上幾碟點心,略微休息片刻。

    片刻之後,各自的僕人把東西擺好,恰好一人佔一半,屋子里飄蕩著一股淡淡的食物香氣。一位大明儒家重臣和一個滿身現代氣息的小姑娘,就這樣面對面坐著開始吃東西,那畫面怎麼看都不協調。畢老頭兒就顯得有些尷尬,一杯茶水捧在手里半天都沒動作。

    但朱月月對此卻毫不在意現代的女孩子誰沒經歷過相親呢?跟陌生人喝茶聊天什麼的不要太熟練。更何況眼下她是在跟人談公事,對面又是個老頭子,那更沒什麼好害羞的。

    畢老頭兒有些傻眼的看著對面那小姑娘把餅干泡在熱牛奶中,一塊接一塊吃的不亦樂乎,倒也被激起了幾分食欲,于是一向注重養生,三餐之外很少進食的老人也拿起桌上點心吃了一塊,並將其推到女孩面前︰

    “姑娘可以嘗嘗這個,還不錯的。”

    朱月月聞了聞,搖搖頭︰

    “好香,可我不吃油炸的東西。”

    畢自嚴一愣,文人的敏感立即讓他聯想到很多方面,比如這姑娘的姓氏。

    “莫非是有忌諱麼?其實不必,這是素油,廟里和尚做的,可不敢用豬油。”

    “不是啊,只是怕胖而已。”

    朱月月一邊鼓動著腮幫子把餅干咬的嘎吱嘎吱響,一邊卻又理所當然如此說著,讓畢自嚴很是感到無語。

    不過既然說上話了,雙方也就自然而然的繼續聊下去。只是交談了幾句之後畢老頭兒便感覺很是吃力雙方的思想回路實在相差太遠,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話題委實太難。

    本來麼,一個明朝士大夫,官僚精英和一個二十一世紀半宅女,雙方所受到的教育,對于這個世界上各種事物,各種現象的觀點和解讀,以及在待人接物方面的素養和對于“禮儀”的概念,那完全就是兩碼事麼。以畢自嚴而論,他自己包括他的家里人,從小學習跟人打交道,“察顏觀色”乃是最起碼的標準︰小孩子時要看大人顏色;進學了要看師長顏色;當官了更得看上司顏色……在畢自嚴想來,這應該是任何一個成年人必備的技能吧。

    以畢自嚴的身份,地位,還有年齡,他在和別人交談時,多半是人家需要看他的顏色,順著他的話題走。但這一回,在和朱月月交流時,他卻感受不到這種“便利”每次當他放出什麼話題,得到的回應卻往往跟他預想中的不一樣。或者說,對面這位朱姑娘在作出回應時,並不在乎他的感受如何,只是完全按自己的想法來表達。

    這讓畢自嚴頗感難以理解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無法無天的紈褲衙內或嬌縱愚婦,大明朝不是沒有,還挺多。但這種人全都是窩里橫,一旦離開家庭庇護,或者說離開了那個能夠讓其作威作福的環境,真正走上社會,馬上就會被嚴酷現實教作人。而這位朱姑娘顯然不屬于此類蠢貨,否則人家也不放心讓她單獨來和自己交涉。

    另一方面,在交談時他也能明顯感受到,這女孩子對他還是很尊敬的。言辭中也並沒有存心要跟他辯駁抬杠的跡象。有些明顯觀點相左的話題,若是換了郭逸,林漢龍那幫“男髡”,多半要起一番爭執的,但這位朱姑娘卻只是抿嘴不言,顯然在她受到的教育中,“不接話茬”本身就代表了反對的意思。

    但無論如何,對方並沒有“屈己從人”的概念,不會說一些違背自己心意的話來討好于他,心里怎麼想的,嘴上就怎麼說。而這對于一個明朝人,尤其是一位混跡朝堂多年的老官僚來說,恰恰是最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文人注重養氣,要得就是那份“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鎮定功夫。在朝中為官,若是自己所思所想都會輕易暴露人前,那還不早就被人算計死了。

    短毛似乎都有這毛病畢自嚴不由得聯想起先前談判,陳濤,郭逸,包括最被周延儒看好的那個林漢龍在內,在大明官員看來都顯得有些輕浮淺薄,就是因為他們太容易暴露內心想法了。原以為只是人生閱歷不足,但現在看來,這卻應該是瓊鎮諸人的共性。

    這就肯定不能用個人性格或者個人遭際來解釋了,只能說這群短毛多半是來自一個非常富足,平和,而且至少大多數人都很友善的地方。在那里他們不必小心翼翼隱藏起自己的真實想法,不必委屈自己去附和別人,卻一樣能活得自由自在,所以才會養成這樣的脾氣還必須是整個社會都如此才行。否則僅僅在家里過得好,到了外頭一樣要吃虧的。

    這群短毛個個閱歷豐富,眼界開闊,就連眼前這個本該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都能平和自如與外男交談,光在大宅門里肯定是培養不出來的。

    “這幫孩子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但無論如何,他們很幸運。”

    看著眼前的女孩兒,畢老頭兒心里再次暗暗猜度著他們的來歷。

    …………

    由于尋常話題實在不容易聊下去,到最後兩人的談話還是只能集中在“專業性問題”上,因為只有在這方面,他們才能取得一些共識。

    “先前听郭逸小友談起,說你們那邊,各種學問都是分類專門教導。朱姑娘這管賬的本事,想必也是有人傳授的吧?不知要學多久?”

    很自然的,畢老頭兒開始探問起這方面情況來,而朱月月也沒想著隱瞞,爽快回應道︰

    “是啊,會計專業,我上的專科班,學制是三年。”

    見畢自嚴臉上頗有訝異之色,以為他是覺得時間太長,連忙又補充道︰

    “其實也沒那麼多課要上的,三年里頭還要上很多別的課程……您要看懂這本帳冊的話,估計有個兩三天就夠了。”

    卻不料畢自嚴反而皺眉道︰

    “只要三年?還是連其它雜學一起?這樣能學成麼?”

    朱月月想了想,補充道︰

    “學校里能教的,都是一些理論性的東西,真正想要揮作用,還是得在具體工作中多實踐,這個時間就沒準兒了……和其它行業一樣,做的越長越熟練啦。”

    “這倒還差不多……”

    畢老頭兒捋著胡子,暗暗陷入了沉思。

    …………

    兩天之後,朱月月的“教學”行動差不多到了尾聲。畢竟她只需要為畢老頭兒解釋那本帳冊中看不明白的部分就可以了。後者雖然很想借機多了解有關“會計學”的內容,可畢竟不好意思拿太多無關的東西來詢問。大明戶部尚書麼,畢竟還是驕傲的。

    但老頭兒顯然也沒打算就此罷休,趁著又一次休息喝茶的時候,他開口問道︰

    “朱姑娘,老夫曾听林漢龍林先生說起,你們那邊有一所書院,可收女子入學,傳授你們瓊海鎮獨有的學識技藝,不知可有此事?”

    朱月月點點頭︰

    “有啊,我們胡大姐就負責這事兒。”

    “那不知這會計之術,書院中可也有傳授麼?”

    “那是一所中等學校,學生在里面主要進行通識教育,暫時還不分專業……不過如果畢業之後有願意繼續跟我們學的,本身學力又夠得上,也可以進行專門培養我們帶在身邊的那些助理,有不少就是那所中學的畢業生。”

    在了解到這些訊息後,畢自嚴便雙手扶膝,很正式的提出了請求︰

    “朱姑娘,老夫有一女,今年十二歲了,不知可否有幸拜在姑娘門下,學習這會計之術麼?”
MOLK 發表於 2016-11-10 13:16
六九六 進擊的畢老頭(下)

“選擇會計專業的話,對數學基礎會有一定要求。另外,我很快就要回海南了。”

    見朱月月並未當場拒絕,畢自嚴更加高興了,他很自信的笑道︰

    “我家那女孩兒雖然不是絕頂聰明,于數術之道上卻還算有些天賦,《九章算經》已學到第八章‘方程’,應該可以符合要求了吧?到時候既然拜了師,肯定是跟著姑娘走,等學有所成了再回來也不遲。”

    朱月月想了想,她並不清楚畢老頭兒說的“方程”是否就是自己理解的那種。不過想想一個才剛剛六年級的小女孩,就算基礎差些也能彌補,于是便建議道︰

    “十二歲的話,直接分專業有點早。我覺得先讓她去女校里接受三年中學教育,掌握一些基礎性的知識,等十五歲了再跟我學習專業課程,這樣比較好。就相當于我們那邊的中專生,到十八歲時畢業,正好是參加工作的年齡。”

    “哦,要到十八歲麼?”

    畢自嚴略略沉吟了一會兒,便點了點頭︰

    “可以,就照這麼辦罷。”

    商議既定,畢自嚴站起身來,向朱月月作揖為禮︰

    “如此就麻煩朱姑娘了。”

    朱月月也連忙站起來還禮︰

    “不用客氣,本來我們也很希望有人來學這些技能,免得失傳了。您肯讓家里人來學,我們還要感謝您呢。”

    听到這話,畢自嚴眉毛頓時一挑,想了想但卻沒說什麼,仍是從容鎮定,拱手作別。

    …………

    當天晚上,畢家府宅。

    本來掛在門楣上的“尚書府”匾額已經取下,但最近卻又重新拿出來藏在門房里,雖然還沒掛上,卻被反復擦得油光 亮,重新上了好幾遍大漆,就等著哪天老爺官復原職的消息一下,立馬恢復舊觀。

    而隨著一聲“老爺回府!”的稟報,從門房到內院,從主人到奴僕,不顧春寒料峭,全都走了出來,站到院子里擺出了迎接的架勢。

    ——別看畢自嚴在瓊海鎮諸人面前表現的溫和隨意,像個好好先生一樣。可在他自己家里,在這些完全依賴于他的身份地位才能生存的人面前,他就是不折不扣的天——如果說之前還有人對這一點認識不深的話,那麼經過前一段時期的跌宕起伏︰畢自嚴從戶部尚書位置上被逮拿下獄,又從獄中被放出,參與到瓊鎮談判,到現在滿京城上下都說老爺很快要復位,沒準兒還能更進一步入閣……這段時間的人情冷暖變化,相信足夠讓任何一個畢府家人牢牢記住︰是誰決定著他們的命運。

    再加上最近一段時間畢自嚴始終沒回家,從天津回來以後就一直待在真如寺里忙著鑽研業務,今晚突然回來,在府里不大不小也算是引了一場波瀾。當畢自嚴從馬車上下來時,便看到自家闔府老少都站在門前迎接,倒讓他頗有些意外。

    不過作為大老爺,畢自嚴在下人面前肯定要“端著點”,于是他一路上都面無表情的保持著形象,直到走進內院,看見自家三位夫人,四個子女——最小那個還在奶媽手里抱著,也都站在院子里迎候他時,方才放松面皮,顯示出作為丈夫的關心與作為父親的慈愛來。

    “怎麼都出來了?外面涼得很,趕緊進屋說話。”

    一行人都進入堂屋,然後便是按照禮儀依次上來問候——作為走科舉途徑升上來的文官家族,畢家在禮法方面自然是極為重視。此刻畢自嚴雖然心中有事,卻也耐下性子一一與她們應答,包括大夫人胡氏,二夫人李氏,三夫人吳氏,長子畢際壯,長女畢際真,次子畢際有……最後一個小兒子畢際孚還在襁褓之中,那就不必要求了。

    待得眾人行禮已畢,都站在那里等著老爺訓話時,畢自嚴看看他們,在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自己這輩子,在仕途學問上都還算順利,可唯獨在子嗣上頗為艱難︰原配夫人胡氏,當初也是少年夫妻,彼此間十分恩愛,自己原打算與她白一生,即使婚後多年一直未曾生育,也一直頂著壓力,堅持不肯納妾。直到四十歲後,胡氏自己實在頂不下去,方才不得不松口,納了個良妾李氏。

    李氏過門幾年,卻也沒什麼動靜,一時間人們都說是他畢老爺自己不行。族里都打算要給他安排過繼了,但李氏卻不是那等甘心受人擺布的軟弱女子,一方面應付著畢氏族人,一方面卻又暗暗找了有“宜男之相”的女人送入老爺房中。如此努力年余,還真見到了成效——在畢自嚴四十七歲時,他才終于得了長男畢際壯,此後又過了足足七八年,長女畢際真和次子畢際有相繼出生,再過九年,也就是去年,到老頭子六十四歲時,居然又得了三子畢際孚。

    雖然遲了點,好歹也算是有兒有女了,只是一般人家所謂的“愛孫不愛子”在畢自嚴這里便不成立了——他的大兒子今年才十八,雖然名為“畢際壯”,身體卻很單薄瘦弱,此時在燈光下照著都顯得搖搖欲墜,畢自嚴一向對他最是愛惜,問了幾句身體,便連忙叫回去休息,惟恐吹了風,著了涼。

    此後又打走了其他“閑雜人等”,最後屋子里只剩下一位二夫人李氏陪伴在側。李氏今年四十來歲,正是身體康健的時候。性格也十分的精明強干。前些日子畢自嚴下獄,兒子不頂用,多虧了李氏竭力周旋方才保住家宅平安。如今畢家內宅全靠她在坐鎮,上下人等皆十分服氣,就連畢自嚴也將她看作真正的賢內助,家中一應事務都與她商量——今晚特地回來,正是為此。

    費了一些功夫,畢自嚴把他打算將女兒際真送去海南,先接受髡人幾年“中學教育”,然後干脆拜個短毛女為師的計劃告知了李氏——但僅僅只是告知而已。在這種事情上他作為一家之主享有絕對的權利,所以下午才直接和朱月月敲定,晚上專門回來通知一聲,已經算是非常照顧李氏的情緒了。

    李氏果然沒什麼反對的余地,只是在听到要在南邊待上足足六年時,方才抬起頭來,小心翼翼道︰

    “老爺親自費心安排,自是極好的。只是妾身擔心……真兒再過幾年便要及笄了,如今的習俗老爺也知道,十二三就有人相看了。若是真兒一去南邊那麼多年,會不會耽誤了她的親事?”

    畢自嚴這幾個兒女中,兒子全是由三夫人吳氏所生——李氏找的這個“宜男之相”還真準。不過和許多封建家庭一樣,這幾個兒子都養在了李氏的名下——李氏對外十分精明,對內自然也不會掉以輕心。畢家大夫人胡氏跟畢自嚴年紀相若,如今早過了六十,在家中的老封君地位無可動搖。又自覺在子嗣這件事上愧對老爺,根本沒心思跟李氏爭,每日無非吃齋念佛而已。而那吳氏本就是李氏自己找來的,身契家人什麼都捏在二夫人手中,直到連生了好幾個孩子以後,才給了個正經名份算是褒獎。畢自嚴對她談不上什麼感情,自然也不會為她去跟李氏爭執。

    既然三個兒子都非親生,李氏平時也就沒什麼偏向。可唯獨女兒畢際真,卻真正是李氏自己生的,而且這女孩兒聰慧酷似其父,機敏又深肖其母,要說天賦絕對比她哥哥弟弟都要強得多,夫妻兩個都是愛若珍寶。

    故此這時候明知道老爺已經做出了決定,李氏卻還是壯著膽子提出了異議。然而畢自嚴又何嘗不愛自己的女兒?听到李氏的話,他卻呵呵笑起來︰

    “是啊,十二三便要相看,十四五定親,待到及笄之後,差不多就要出閣……嫁了個不知好壞的男人,從此一心指望他能上進。真上進了呢,又要擔心他把心思移到別人身上……就算是真正運氣好,踫到一個有能耐,能上進,還一心一意的良人,卻還要操心他的子嗣……若是子嗣不豐,哪怕有山盟海誓,也不得不親自為他挑選妾室……”

    “老爺!”

    李氏顯然听出了畢自嚴話語中的自嘲之意,頗有些不愉快的輕輕呼了一聲,後者頓時醒悟過來,笑著拍了拍李氏的手,表示歉意︰

    “呵呵,一時間有些忘形了。阿瑤啊,你要相信,我對真兒的愛惜之情,和你並無二致。我們的真兒是那麼聰明,那麼的與眾不同,我不想讓她也走這條路。”

    被畢自嚴真摯的情感所打動,李氏也輕輕嗚咽起來︰

    “妾身又何嘗不想真兒過的更好。可是,老爺,世間女子,從來都只能走這條路啊!”

    “不,阿瑤,也許以前是這樣,可這一回,我看見了另一條路,女人還有另外一種活法!”

    畢自嚴兩眼放光,自信笑道︰

    “這條路便是在瓊海鎮,在髡人那邊……‘男女平等’,他們還真不是說著玩的!” 本帖最後由 MOLK 於 2016-11-11 16:13 編輯

max_500 發表於 2016-11-22 22:21
六九七 鐵桿(上)

    正當畢自嚴在家裡和夫人商量女兒前途時,在另一位大明高官,禮部尚書錢謙益錢大老爺的府邸中,也正與某人談論著有關前途的話題當然,同樣也是走短毛的門路。

    「哈哈,起田,此番有汝相助,吾道終不孤矣!」

    錢謙益一邊執壺給對方倒酒,一邊笑吟吟道,而對面那人亦是站起,鄭重行禮:

    「弟子當初一時糊塗,未能追隨老師腳步,事後想來,常自後悔。今日能復聆恩師教誨,弟子亦無憾矣。」

    能夠讓如今正炙手可熱的錢尚書專門設小宴接待,又親自執壺勸酒的,顯然不是尋常後輩。事實上,此時坐在他對面的那一位,雖然在名義上尊奉他錢謙益為師長,且時刻以門人自居,但其實無論從年齡,功名,以及之前在朝堂中的地位來說,兩人關係都更接近於互相扶持的政治盟友,而非簡單的師徒栽培關係。

    瞿式耜,字起田,又號稼軒,江蘇常熟人,他比錢謙益只小八歲,早年在鄉間便有交往,故而有拜師之說。

    兩人踏入官場的時間則更為接近錢謙益是萬曆三十八年的進士,而瞿式耜則僅僅只比他差了兩屆,在萬曆四十四年便也考中進士,成為大明帝國統治階級的一員。

    說起來這兩位都算得上少年得志:錢謙益二十八歲中進士,瞿式耜則是二十六歲!年歲相差不大,又同為常熟人,性格志向自然是十分接近,否則也不會約為師徒。按後世人的說法,就是三觀相投如此既為鄉黨又是師徒,那在官場上毫無疑問便是天然的共同體,互為奧援乃是理所當然。

    崇禎初年皇帝要推選閣臣,錢謙益呼聲最高,這個「呼聲」從哪兒來的?當然不可能是老錢自己推薦自己。其實便是由時任戶科給事中的瞿式耜為首,帶著一幫東林同道為之奔走倡議,營造出來的聲勢!

    當然後來隨著老錢的倒台,瞿式耜作為鐵桿毫無疑問也跟著倒霉,一樣被削去所有官職,回家鄉吃老米飯去了。歷史上他和錢謙益一樣,在崇禎一朝從此再無出頭之日,足足蹉跎了十七年,到南明時期才又重返政壇,竭力為輓回漢家江山而奔走。只可惜南明的政局後世人都知道,深刻詮釋了啥叫「沒有最爛只有更爛」,換個龍傲天上台都未必濟事。瞿式耜一腔熱血,最終也只能白白揮灑,為大明殉節而已。

    不過在這一時空,由於瓊海軍的亂入,錢謙益在家裡待了沒幾年便借著招安之功,來了個咸魚大翻身,意氣風發重回京師了。瞿式耜咋沒跟上呢?卻是由於他們師徒在此事上有分歧當初錢謙益得到消息,決定投身進去的時候,其實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瞿式耜,找上門去希望他能陪自己一起去瓊州島他那時候心裡也沒底啊,多個自己人在身邊終究安心些。

    然而瞿式耜卻沒有老錢那麼「靈活」,傳統士大夫情節更重一些。對南方髡匪的觀感也和當時的其他人沒兩樣,非但自己不想去,還竭力勸說錢謙益也別去那些人可是反賊啊!恩師你一世清名,豈能跟一群反賊攪在一起!

    師徒之間沒能談攏,最終老錢只好一個人孤零零上路。但他的冒險卻獲得了成功,並且由此獲得了非常豐厚的回報,那麼瞿式耜呢?

    若是換個臉皮厚一點,功利心強一點的,寫封信道個歉,或者乾脆是裝作啥都沒發生過,重新貼上來混個前程其實不難。可瞿式耜不是這樣的人啊讀書人都好個面子,而且性格大都執拗,瞿式耜更是如此。歷史上他擔任南明兵部尚書,與張居正之孫張同敞死守桂林,被孔有德擒獲,屢次勸降都遭拒絕,最後從容就義。這樣的性格,怎麼可能恬著臉去求官?哪怕是跟自己關係最親密的老師也不成!

    於是儘管那段時間,鄉里人人都說錢氏既起,瞿氏自當彈冠相慶,連家裡僕人都給老爺預備上京起復的行李了,瞿式耜卻毫無動靜,穩坐釣魚台足足一年半!反而把錢謙益那頭給急得要死。

    錢謙益驟得高位,根基並不穩當,夾帶里沒人的弱點非常明顯。雖然號為東林魁首,在年輕一代士子中很有威望,可短期內能拿得出手,真正可以承擔實際政務的人才卻並不多。先前推薦的那幾個:趙翼趙鳳翔志在兵工,且情商太低嘴巴太臭,動輒得罪人,讓他做個技術人員湊合。可因為有孫元化的例子在前,錢謙益實在不敢推薦他為官。另一門生孫昊孫太初,起初還滿腔意氣,可自從登州府一戰中被瓊海軍震懾之後,卻反而變得消沈起來,連座師的推薦都婉拒了,如今只在兵部職方司上消磨,也不知道是從此喪氣了呢,還是真能沈下心來在基層鍛鍊,以備日後一飛沖天?

    算來算去,真正在錢謙益手裡推薦出去,而且能在短毛那兒站穩了腳跟的,當下也就一個呂宋同知,史可法史憲之了。這位倒是前途無量的光從短毛手裡要來了「大將軍號」這份功績,就足以讓他名正言順升上呂宋知府位置了。而且隨著瓊海鎮與朝廷關係的日益親密先前只是停止敵對,後來是幫著打仗,如今更要給錢給船了這麼一步步走下去,將來到哪一步很難說,但錢謙益及其門下推薦的這些人,地位肯定是水漲船高,這一點毫無疑問。

    可惜這樣的人才太少啦!老錢現在當官兒當得春風得意,唯一讓他感到頭疼的,便是自家派系中人員太少,現在能讓他半夜驚醒仔細盤算的,多半就是這邊或那邊有個好位置,老夫若出手必能拿下可惜卻沒人去填!若非如此,前段時間崇禎皇帝收拾帝國的財政系統,清理出無數肥缺時,錢謙益這一派系也不至於坐在旁邊毫無動作,只能幹瞪眼了。

    在此情況下,居然還讓瞿式耜這樣的鐵桿小弟留在常熟鄉下看星星,實在是太浪費人才了。何況兩人之間並沒有鬧什麼矛盾,只是對同一件事情的看法不同罷了,瞿式耜當初不想自己去冒險,也確實是出於關切之心,錢謙益對他沒有任何心結,仍然是視之為心腹的。

    故此在錢謙益第一次從海南島返回北京城的時候,便讓人捎信回常熟,要瞿式耜出來幫他忙了,然而卻只得了一封回信:瞿式耜在信中向老師誠懇認錯,說自己判斷失誤,寫了一堆道歉的話。但對於錢謙益要他出山相助的話題,卻是避而不談。

    錢謙益是聰明人,一看之下就琢磨出原因了自己一時大意了,在那封信中得意洋洋的情緒表現太明顯,要瞿式耜趕緊來幫忙跑腿的口吻也太隨便,刺激到自家這個鐵桿擁躉的自尊心啦!

    這可咋辦?沒辦法,文人計較起面子來比女人更甚,錢謙益自己也是文人,而且還是其中最頂尖的那一類,對此當然深有體會。只能花時間慢慢輓回。

    前前後後寫了三四封信,隨著錢謙益官職地位的提高,信中的語氣口吻卻是越來越溫和懇切。時機也要斟酌,不能說前一封信才發出去後面馬上就跟著奪命連環催。總得等上幾個月才好繼續這年頭生活節奏慢,也就是短毛那邊才動不動以分秒計時,在大明朝的其它地方,包括常熟在內,一個話題持續上個把月,乃至於年許,才會有下文,這才是正常的。如果操之過急,反而會被認為不莊重,不正式。錢謙益先前犯了這方面錯誤,如今也只好耐下性子,慢慢把這全套水磨功夫作齊。

    好不容易,才把三辭三讓,半推半就那套文化人之間的把戲給做全了,一年半也過去了這還虧得瞿式耜跟老錢是死黨,鐵桿,彼此間知根知底的,中間沒鬧什麼矛盾誤會,就是按照「傳統」馬馬虎虎走了遍形式,基本上還算是節約時間的了。

    然後瞿式耜終於收拾行李上京師了,他今年才四十四歲,正是年富力強最能幹的時候,要說不想當官肯定是假的。而錢謙益這邊對他也是極其看重,否則也不會花費這麼多功夫竭力籠絡。如今兩人重新見面,一個大談求賢若渴,另一個則連道恩師慧眼,再加上陪客的兩位錢家幕僚:陳在竹和錢養先也都和瞿式耜早就熟識,小花廳中一派和諧氣氛。

    酒酣耳熱之余,自不免談及瞿式耜的去向位置是早就為他留好了的:台灣東寧府同知,雖是新附之地,但在短毛的管理之下,據說富裕已不下於江南大埠,至少報上來的錢糧數字差不多。而且那地方尚無知府,過去就是實打實的第一號人物,手握實權,絕對屬於頂尖好缺。吏部那裡已不知道為此打了多少官司,若非錢大尚書早就放言預訂,又是在短毛的地盤上,朝廷不好隨便塞人過去,怎麼可能保留到現在!
max_500 發表於 2016-11-22 22:22
六九八 鐵桿(中)

    「勞煩恩師費心,學生感激莫名。無以為報,唯有盡忠報國爾!」

    對於錢謙益的安排,瞿式耜自然沒什麼意見該拿架子的時候已經拿過了,如今是需要表忠心的時段。何況這位置絕對是老錢手裡最能拿得出手的「重要崗位」了。先前擁有類似地位的兩個人:王璞王介山,史可法史憲之,如今都被朝中視為無與倫比的經世之才,而錢謙益對自己的期望,毫無疑問,絕對不在那兩人之下。

    想到這裡,瞿式耜心裡倒是有點忐忑了以自己的資歷和輩分,本應該是「錢派」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將,如今卻落於人後,他心裡也知道這是自己拿喬拿出來的後果,雖然談不上後悔,卻終究有些不是滋味。

    好在恩師對他的信重未變,而且似乎還有一種神奇的謎之信心

    「說起來,起田啊,你的名字,似乎也是在瓊鎮諸君那邊掛過號的,他們對你的看重,恐怕不在史憲之之下。」

    作為大明朝中與短毛接觸最多,利益相關也最為緊密的大佬,錢謙益早就發現,短毛那幫人號稱來自海外,之前從未踏足過中原大陸,可他們對於大明朝的熟悉程度卻遠勝常人,尤其是在人物方面,更是有一種神奇的先知先覺之能,當今大明朝的諸多仁人志士,在他們那邊好像早就給劃分成了三六九等,彷彿早看過這些人的生平傳記一般。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待遇,甚至很多朝廷高官,在短毛那裡也沒什麼印象。不過但凡他們知道名字的,多多少少都有些特異之處。而且,對於這些人,短毛往往會表現出一種特別的容忍與友好當然有時候也會相反,比如可憐的溫閣老。但在大多數情況下,能被他們另眼看待的人物,通常都比較容易收穫到善意,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是諂媚:比如徐光啓,比如孫承宗。就連自己,其實也沾了這方面的光隨著與那些短毛交往逐漸增加,雙方彼此瞭解日益加深,現在朝堂中漸漸有了那麼一種論調:說他錢某人不過是走了運,正好碰上短毛自己想招安,才會這麼順利的將此事辦成。當時若換了隨便誰去,其實都是能撈到這份功勞的!

    對於這些羨慕嫉妒恨的論調,他錢大尚書明面上向來是表示不屑一顧。私下裡原先倒也曾暗自得意過:誰讓你們不敢冒險呢?當初「髡匪」惡名最盛,我錢某人孤孤單單,一個人坐在去瓊島的海船上提心弔膽之時,你們這幫說風涼話的在哪兒?咱錢某能有今日,那也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獨闖龍潭虎穴換來的!

    但在發現了短毛對本朝人士其實早有定見這個「真相」以後,經過暗中試探與多方求證,錢謙益逐漸感到自己在此事上大可不必心虛氣短。招安之事還真不是一般人能辦得了的比如他現在就能確定,如果當時是溫體仁去操辦此事,肯定給人亂棍打回,沒准兒連小命都送掉。而自己在短毛那邊的名聲,雖然不象徐光啓徐子先那麼人人稱頌,有些小年輕甚至會公然在自己面前表露出某種奇怪的輕蔑與嘲笑情緒。但至少,現在回想起來,他可以確定,有一個人必然是對自己抱持著極大善意的。

    那便是短毛軍的大頭領,李明遠李老先生。而那位老先生的態度,恐怕才是自己能獲得這份「好運氣」的最根本原因。

    覺察到這一點讓錢謙益頗為自得,當然他不會愚蠢的四處宣揚,最多只是暗中竊喜。同時在日常生活中愈發注意這方面的跡象,並且還真得有所發現比如前段時間,派駐呂宋的史可法忽然向京師奏報,說是要向短毛軍索取一些繳獲的西夷艦船,在朝廷里頗是激起了一番風浪,連他都受到波及。當時王璞正好回京述職,錢謙益和他商議時,王璞就對此很是擔憂,覺得自己那位摯友為國心切,有些操之過急了,恐怕會激怒對方。

    當時王璞還跟自己仔細商量過如果瓊鎮方面發飆翻臉,朝廷該如何加以安撫,他們東林黨派系又要如何彌補因為史憲之被逐而帶來的損失然而這一切謀劃都沒派上用場,瓊海鎮居然同意了史可法的要求,非但給了一條最好的大船,甚至連火銃火炮都有!

    消息確定後,京師上下都說史憲之本事非凡,居然能從老虎嘴裡搶下肉來。然而朝中公認對短毛瞭解最深,關係也最好的王璞卻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在錢謙益面前非常確定的表示:瓊海軍那些人絕對不是冤大頭,也不可能因為害怕朝廷而屈服。他們肯拿出這麼大的好處給朝廷,只可能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們必然能從中獲益,而且肯定是所得超過付出的大利益。

    「瓊鎮此舉,必有深意。只是下官愚昧,尚看不出他們的目的之所在。史憲之不過恰逢其會,撞了大運而已,萬不可以此為常例,再貿然開口!」

    當時在一乾興致勃勃,打算再多提些要求的朝廷高官面前,王璞便是如此潑了他們一盆冷水,正好配合錢謙益的動作,算是把溫黨的攻訐徹底打回。不過私底下,錢謙益對於王介山的判斷卻另有想法他並不認為史可法這一次能輕易過關僅僅是運氣好。就像自己,人人都說自己的成功只是運氣好,可世上當真有這麼多好運氣?

    錢謙益雖然號稱東林魁首,畢竟只是個文人,手下沒什麼密探之類。但因為之前安排到瓊州呂宋那邊接受培訓的官員幾乎全都是出自東林一脈,不少是他的門生,他便也經常能收到有關那邊的消息。其中,不止一個人向他提起過:瓊州短毛似乎總對史憲之表現一種特別的禮貌,甚至可以說達到了敬重的地步。

    儘管短毛似乎並不想公開承認這一點,但文人在這方面總是非常敏銳的。他們完全可以從日常的接觸和培訓中,感受到那些短毛對待史憲之的態度和對待其他人的不同之處。甚至就連短毛中最驕傲,或者是對大明朝最無好感的那些人他們大都聚集在臨高,但偶爾也會來瓊州府,而且多半也住在那座「招待所」苑囿之中在碰到史憲之以後,居然也會主動朝他點點頭,打個招呼。

    而更古怪的這種尊重僅僅存在於那些「真髡」中間,那些本地投效短毛的人員就沒這種差別,參加培訓的官員們內部曾就此討論過多次,但就連史憲之本人都不知道緣由。

    不過除了禮貌以外,短毛倒也沒給史憲之什麼特殊待遇,各方面供給和教導都還是一視同仁的,故而這種現象也沒引起太多人注意,那些寫信回來的門人弟子,也只是將其作為某種趣聞,順帶著提一筆罷了。

    可對於正關注著這方面的錢謙益而言,他可不這麼想僅僅是在言語上客氣些?沒給什麼實質性好處?嘿嘿,年輕人還是太嫩啊這不,才沒過多久,史憲之的「好運氣」就來了吧,他相信如果換個人提出這種要求,短毛那邊就絕不會這麼好說話了。

    不久之後,在和陳濤的一次交談中,對方無意中漏出的一句口風則更讓他確信了這一點:當時錢謙益故意就此次史憲之的「冒失行為」向瓊鎮諸君表示歉意。但陳濤在表示咱們不介意的同時,卻又隨口笑道:

    「這既然是史可法的要求,那總得給他個面子。」

    當時錢謙益面上不顯,心裡卻不禁翻江倒海起來史憲之何等人?或者說,短毛覺得史憲之是何等人?為了他的面子,居然當真願意拿出來一條巨艦?恐怕就連徐子先,孫愷陽之輩,在短毛那兒也沒這麼大的「面子」吧!

    故此錢謙益現在愈發的堅信:短毛總體上對大明朝還是比較友善的,而他們對其中的一些人則更加友善。他並不奢望所有派去短毛那裡任職的人都能有史憲之這樣巨大的「面子」,可只要是這方面苗頭跡象的,那就盡量塞過去吧。

    對瞿式耜的安排便是這種思想的體現:他先刻意把瞿式耜的名字在陳濤面前提起了幾次,一開始對方沒什麼反應。還讓錢謙益頗為失望,心說看來起田是沒這份運氣了。但突然有一天,陳濤對他的話題不再是無動於衷,而是能夠接得上口了。而更妙的是:他評論起瞿式耜時的語氣,觀點,正帶著那種令錢謙益覺得不可思議的「人物傳記」味道。

    他們對瞿起田果然是有所瞭解的!而且從陳濤的表現看,對其評價還不低,屬於相當正面的那種。

    在確認了這一點之後,接下來就好辦多了:錢謙益立馬開始為自己的鐵桿謀取一個他所能想到的最好位置:東寧府,或者說是整個台灣島。短毛軍派駐在那邊的據說是瓊鎮第一悍將,一個叫王海陽的小伙兒。當初招安時他對這個小伙子就有印象:非但全程都抱著手臂站在旁邊看熱鬧,後來甚至都不屑於接受白送的舉人功名!僅此二事,此人對大明朝的態度便可見一斑。
MOLK 發表於 2016-12-5 17:54
六九九  鐵桿(下)

所以在此之前,錢謙益是不大敢插足此地的,他不想自己派去的人被灰溜溜驅逐回來。 即使安排了幾個人過去,也都是比較偏遠的地方,擔任些諸如縣令,縣丞之類小官兒,與東寧府相距甚遠,這樣就不容易接觸到瓊鎮駐軍,也不會被對方誤會朝廷想要謀取台灣島。

不過如今麼,他倒是覺得可以嘗試一下子。 順帶著也可以試探一下,看看在瓊海軍那伙人的印象之中,瞿式耜大約是處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 摸清楚這一點,對於接下來他們整個“錢黨”的發展計劃大有助益。

沒錯,錢黨! 雖然錢謙益是東林魁首,可東林黨內部也是有種種派系的。 說起來大家乃是同道中人,理應守望相助,可各人根據師承不同,多少會有些偏向,彼此之間互幫互助的力度自也不同。

眼下朝中說起東林黨人,地位最高的當然是他老錢。 而且不管宮中也好,民間也罷,人們只要一想起與短毛有關的事情,也都理所當然會把他錢某人視作與短毛打交道的橋樑人物。 在朝野民間均極有聲望,可謂形勢一片大好。

但在錢謙益內心之中,終究是有一份隱憂的他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了,在官場中這個年紀還稱不上老,但也絕不年輕了大明歷史上固然有六十三歲才入閣拜相,足足活到了八十七的老嚴嵩,以及八十歲的徐階這些例子,可張居正死的時候也才五十七!

而在他們東林一脈的下一代中,公認前途最為遠大的,卻是左光斗一系的兩名弟子:王璞和史可法。 而且和他老錢一樣,這兩位也都跟短毛關係密切,未來的發展道路必然也是跟短毛息息相關。 這兩位既是同門,私交又極好,有什麼事情必然都是同氣連枝,眼下雖然都還在地方上歷練著,可遲早都會入京大用。 到了那時候,他錢某人可就不再是朝廷裡,獨一無二能跟短毛溝通的橋樑了!

錢謙益心中對此是頗為忌殫的,當然他的性格畢竟與溫體仁那類人不一樣,還不至於因此就乾出阻人前程,背後下刀之類的齷齪事來。 不過把瞿式耜推出來,培養一個更加親近的“自己人”加入競爭,這卻是理所當然,正大光明的手段。 就算是王史二人本身,對此也不可能有任何芥蒂,而且還必須要竭力相助,讓瞿式耜能盡快加入到他們那個體系當中去,就好像先前他錢謙益推薦了史可法一樣大家都是東林黨人,理應互幫互助麼。

眼下他計劃的第一步還挺順利在把這消息向陳濤透露以後,過了幾天,對方就給出回复:管理委員會並不反對瞿式耜前往台灣任職,也會通知那邊的同志盡量配合瞿稼軒閣下的工作當然先要前往海南島接受培訓,以及施政方針必須按他們瓊海軍的規矩來,這些要求是不會變的。

錢謙益對此當然不會表示反對,能為瞿式耜爭取到這份前往東寧府任官的許可,他便算是盡到了責任,接下來,可就要看瞿起田自己的努力了。

不過麼,畢竟是自家的鐵桿小弟,各方面的提點還是可以多給一些的……於是接下來,錢謙益便把他所知道的,關於瓊州短毛的各種信息,盡量都向瞿式耜介紹了一遍。 尤其是對於短毛的種種離經叛道之舉,更是預先提醒道:

“起田,瓊海鎮那邊絕非尋常藩鎮可比,他們的人確實桀驁,但也果真有桀驁的本錢。吾知汝為人方正,到了那邊,恐怕會經常接觸到一些與我大明習俗截然不同的事務或言論。可時間長了你就會知道,短毛那麼幹往往還真是有其道理在內的,到時候可不要妄自議論,自己丟臉不說,誤了朝廷大事,可是後悔莫及。”

瞿式耜為人確實古板些,但自古以來能當官兒的哪個不是能屈能升? 聞言只微微一笑,

“恩師提點,學生自當銘記於心。我想既然連史憲之都能在呂宋那等夷人聚居之地干的不錯,學生在東寧想必也不會輸於他。”

錢謙益暗自點頭,知道這個學生心裡頭是抱著競爭的想法了比起今年才三十多歲的史可法,瞿式耜無論從年齡還是科場論,都屬於不折不扣的前輩。 但如今兩者的地位卻相差甚遠史憲之是人人稱頌的東林黨未來之星,王介山調任內地之後,大明朝在瓊海鎮轄區內地位最高的官員,某種意義上他就是大明朝在瓊鎮的代理人。 而且通過要船這件事,朝野都認為他這個代理人做的很稱職,名聲響亮,前途更是無量。

而瞿式耜呢? 剛剛才從常熟鄉下回到京師,在被奪職之前他擔任戶科給事中,雖然只有七品,但位卑而權重,甚至有權封駁皇帝旨意的,一向屬於未來中樞大員的培養地。 而如今錢謙益給他謀的東寧府同知,名義上雖是正五品,可從京官變為外官,從清流轉為濁流……更不用說東寧府遠離大陸,若按以前的觀念,那絕對是屬於大貶而特貶,簡直比被流放還慘大明朝的流放地都只是設在瓊州呢。

當然現在都不這麼看了,史憲之跑的比他還遠,大家都算是去國離鄉,難兄難弟。 可在地位上,史憲之馬上就要升任呂宋知府,標準的四品黃堂,從此正兒八經晉入朝廷高官序列。 而他瞿稼軒作為足足早了十二年的科場前輩,卻還不得不在佐貳官位置上再磨堪上好幾年。 雖說有恩師照顧,東寧府不設上官,而且許諾未來只要稍立功勳便可破格提拔……可這種事情,誰又能打包票呢?

所以現在瞿式耜心中滿滿的都是鬥志,充滿了要跟史可法競爭的驅動力,這倒是錢謙益所樂見的,於是他乾脆又拿出了一條路線圖:

“近日瓊鎮在京師的那批人,起田很可以先接觸一番他們都是瓊鎮中對我大明最為友好,也最容易結交的一批。跟他們談得好了,日後若有煩難之處,也可得些許助力。”

“此外,汝往南方時,必是從天津走海路,可順便去王介山那裡看一看,如今他主政津門,將學自瓊鎮的手段在治下一一展佈出來,據說是極為高妙,連畢尚書,楊尚書幾位都讚不絕口。起田若有興時,不妨先行參悟一番,若能從中悟得一二,若後定有大用……”

諄諄藐藐,皆為肺腑之言。 瞿式耜自是能聽出恩師的竭力栽培之心,心下感動,唯有一再長揖,以表謝意。

…………

“王介山,昔日雖在左公門下,卻不算出眾之人。東林內亦多嫌其迂腐頑固,死硬如石,故而遠遷瓊州。及至瓊州失陷賊手,滿城文武皆喪,眾皆以為其從此沉淪,縱不死亦從此無能為矣,卻不料他反而因禍得福,居然借助髡人之術,將一塊璞玉給雕琢成了大器……”

錢謙益這邊正在談論到王璞的時候,京城的另外一處宅邸中,也有那麼幾個人恰好提起了他的名字。 而比起已經位高權重的錢閣老,這群人的關注似​​乎更加緊要。

因為這是在當朝首輔,吏部天官周延儒的私宅中,而這群人正是周延儒的幕僚或者說叫師爺。 比起錢謙家裡只用了兩個親戚作為清客,周延儒幕中的人才可就要多得多了,雖然大都是沒有正式功名的,才不得不為人作幕,可很多時候,朝中大事,恰恰就出自於他們這群師爺之手。

他們之所以這樣急切的談論起王璞,卻是因為王璞在天津知府任上很是做出了一番成績,讓周延儒也不得不重視起來。

“……張本兵,楊尚書,都從天津寄信回來,極言其才略過人,尤其是在營建津門水師港口一事上,通過一番旋轉騰挪,居然真讓他把港口給弄起來了。其巧妙之處,連畢尚書都讚嘆不已,可見他在瓊州數年,還真學到了短毛那無中化有,平地摳餅的本事!”

周延儒手中拿著兩封書信,分別來自於兵部尚書張鳳翼和戶部尚書楊一鶴,前者是為了接船那條“大將軍號”在去遼東轉上一圈,完成了最後的實戰演練之後,總算將於近期內抵達天津港。 而後者則是和畢自嚴一起去天津考察那邊的“銀行”,到了地頭卻發現王璞在那裡推行的新玩意兒遠不止銀行一件,畢自言因為記掛著要盡快吃透鹽業公司帳本的事情,委實沒精力再關注其它,大致看了看便匆匆返回京師。 但楊一鶴卻留下來了他幹戶部尚書吃力,漕運尚書卻是老本行,對經濟之道絕非一竅不通。

於是在天津港逗留了一陣子後,他和張鳳翼不約而同地給周延儒寫了書信回來後者能爬到首輔位置上,朝中當然多有奧援。 張楊二人平時都跟他走得比較近,否則也爬不到尚書高位。

而京師中也開始流傳王璞王介山的事蹟:這傢伙硬是在近乎於赤手空拳的條件下,生生為朝廷經營出了一座軍港!
MOLK 發表於 2016-12-5 17:55
七零零   大開眼界(上)

事情其實還要歸結到史可法身上。

他從短毛那里為朝廷要來一條巨艦,看過的人都說極大極好。 正好可以用來彌補朝廷自登州兵變之後損失掉的水師力量。 而出於穩妥考慮,這次重建的水師駐地不再位於山東,而是放到了天津,是為津門水師。

構想是很好的,但真正實施起來,各種實際問題就都冒出來了。 最基本一點:你至少得有座軍港不是?

天津衛開埠很早,但它更多是作為京杭大運河的北端口,為大運河服務的。 而不是作為海港城市設立,三座衛城均是靠近河口建立,距離海邊其實挺遠。 唯一靠近海邊,可作為港口使用的,便是在海河的入海口,大沽口地區設有墩台,放了幾門老式銅砲,算是有一個最簡單的海防體系。 而在朝廷的計劃中,未來津門水師駐地,也就是放在此處。

只是這套體系當初並沒有考慮要設置港口,安置艦隊的需要明朝以前,準確點說直到清末,中原政權從未遭受過來自海上的戰略性進攻。 就算有倭寇騷擾,仍然只是海盜流竄搶劫模式。 大軍自海上登陸,直取京師要地這種戰術,還是一幫文人在看到瓊海軍艦船多次往來之後才想到的,朝廷諸公能想到在這裡擺一支水師防備一下,已經算是很有戰略眼光了。

只是想到了,卻並不等於就能做到。 中樞發文到兵部,兵部派人過去實地一看,地形水勢倒還不錯,確實可以停泊大型艦船。 可碼頭棧橋這些設施就差得遠了,當地原本最多只是些漁村私港,販運些走私貨物還行,要想增建到能駐紮水師戰艦的地步,沒有幾十上百萬兩銀子的投入,休想辦得下來。 而如今的大明朝廷,任何事情只要一談到銀子上,肯定立馬抓瞎。 不要說崇禎皇帝,就是內閣大臣也不可能同意在西北東北戰事都吃緊的時候,再挪出一大筆銀子去營建港口。

朝廷不肯撥銀子,可事情卻總得要辦,畢竟人家瓊海鎮那邊增送的巨艦已經出發,總不見得等到了地頭卻發現連個停泊的碼頭都沒有,那絕對是要鬧大笑話的。 於是這擔子就全壓到地方官頭上了。 若是換了任何一個傳統的明朝官僚,面對這種情況肯定是兩手一攤,說一聲非是下官無能,可這事兒絕對辦不下來!

朝廷一毛不拔,卻要求在短時間內弄出一座能停泊巨艦的軍港,這有誰能做到?

王介山可以。

瓊海軍出現在這個年代,除了他們親身參與的事件發生很大變化外,也在其它許多不起眼的小地方引起了“蝴蝶效應”。 比如把天津三衛合併升格為天津府,除原本的軍事防御用途外又額外增加民政,鹽運和稅收等建制,這在歷史上原本是要到清雍正年間才會發生的事情,但在這個時空,卻是大大的提前了趁著前段時間,大明朝廷在南方新闢的呂宋,台灣兩地新設府治的東風,天津府的設立也搭了個順風車,給一併辦理了。

而王璞王介山作為首任天津知府,才剛一到任,便迎頭被壓下這麼一副重擔,換了別人肯定是一肚子火,但他卻反而愈發的興致盎然天津府再小再破,各方麵條件總比當年的瓊州府要強得多。 而王璞在瓊州府這幾年,親眼看著那十來個短毛是如何從無到有的一步步發展壯大起來,心裡早就想著有機會自己也來模仿一把,如今這個狀況,天津知府正是最適合他的位置了。

要建港口? 沒錯啊,就算是沒有朝廷的喻令,他主政天津後的頭一件事情肯定也是大建港口。 就好像短毛佔領了瓊州府之後頭一件事情也是擴建白沙港一樣。 比起周邊地區,天津府最大的優勢不就是靠著海麼。 只要海上路線通暢了,山東,江浙,福建,兩廣……這些地方的資源都可以為己所用。

至於說沒錢? 對於一般只知道搜刮田賦的庸官來說,天津附近大都是鹽鹼地,沼澤塘,糧食收成偏低,確實很難弄出錢來。 但在跟著短毛學了好幾年的王璞眼中,天津港的位置本身就是無價之寶這裡是距離京師最近的海邊港口! 光這一點就足以頂得上任何魚米之鄉了。 商人重利,等到將來港口建成之後,甚至都不需要專門去搜刮,只要地方上能提供必要的服務,自會有巨大財富滾滾而來。 這一點,可是他在瓊州府那幾年,看著短毛的所作所為,好不容易才終於領悟出來的。 而只要想明白了這一點,哪怕府庫裡空空蕩盪,他也能設法給籌措出開工建設的經費來。

當然了,要想順利行事,最終還是得依靠瓊海鎮的力量瓊海軍在天津開設的那家銀行網點,第一個貸款大客戶,便是由王璞王介山簽名擔保的大明朝天津府。

…………

“王介山竟敢以朝廷名義向瓊鎮借款?當真是好大膽子!倘若到時候還不出銀子,難道還要朝廷替他還債不成?”

在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周延儒還勃然大怒了一番。 不過,很快就有幕僚向他做出了詳細解釋對於這件新鮮事情,這幫幕僚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因為他們發現這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並不需要朝廷還款,實際上連王介山自己都不需要還他是用新港口未來的經營權作為抵押,向短毛那家……瓊海銀行貸的款。未來港口的建設和經營都會交給短毛來幹,用收入逐年還貸。”

那幕僚也是專程去過一趟天津,把事情搞清楚了才趕回來的,這時候正捧著記錄的紙張,把他打聽來的消息一一向周延儒詳細匯報:

王璞從瓊海銀行里借的這筆“港口建設費”,總數是五十萬兩,貸期為十二年,年利率為一成,也就是百分之十。 按照瓊海銀行提供的還款方式,到期連本帶息需要償還約八十六萬兩白銀。 但這筆銀子並不是到時候一起還的,而是從貸款的次月就開始還,也就是從大明崇禎六年的二月份就開始還款,每月還一期,至大明崇禎十七年一月結束。 總共一百四十四期,每期需要支付約五千九百兩白銀,六千不到的樣子。 對於天津府來說就不算是很大的壓力了。

然而這筆銀子其實根本沒離開銀行金庫,在藉款手續完成之後王璞轉手就把這筆錢支付給了瓊海貿易公司名下的工程隊,作為聘請他們修築港口的資金。 同時又與貿易公司簽訂了一份合作協議:天津府與瓊海貿易公司合作開發建設塘沽港口區。 天津府負責提供地皮,政策支持和這五十萬的啟動資金,而貿易公司方面則承擔主要建設及後續的管理工作。

今後港口區的主要收入來源是船隻入港的引水,停泊,以及碼頭管理等費用,還有港區貨物倉庫的租金等等,這些收入在扣除成本以後的利潤將由貿易公司和天津府平分。 而天津府用於償還貸款的錢也是從這筆分紅中支出。

此外王璞在其中又特別添加了三條要求:

其一,在港區除了商用碼頭外,還需專門建設一座供津門水師使用的軍港,除了軍用碼頭外還要求在大沽口建設砲台,要塞和配套軍營,用於軍港的防衛相應圖紙和規模要求均在附件之中註明,絕不是能隨便糊弄過去的。

其二,天津府還貸的銀子,雖然是從屬於朝廷的那筆分紅中支出,但由於整個港區管理是交給貿易公司負責的,所以貿易公司必須要為分紅費用托底。 具體說就是至少要保證分紅數額不低於還貸費用。 如果連還貸的錢都不夠,那差額部分就由貿易公司自己負責補足,天津府不管!

這條才一簽訂馬上就用到了:二月份時港口區還是一片白地呢,第一期還貸費用將近六千兩銀子全是貿易公司掏的,跟天津府和他王介山一點關係沒有。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天津府與短毛分紅的,僅僅是港口方面提供服務之後收取的管理費用。 大明朝廷以國家之權向進出港口貨物所收取的稅銀,屬於朝廷所有,與貿易公司無關,也不計入分紅數額之內。

“……如果真照這些條款執行的話,朝廷可是佔大便宜了!”

在聽幕僚介紹了相關條款的內容之後,周延儒第一反應就和先前與短毛談判鹽業事務的感覺差不多:對方提出的條件太好,反倒有些不大敢相信了。

“王介山居然能用一座還不存在的港口作為抵押,就向短毛借到了那麼大一筆款子,而且還不用自己償還……他果然是學到了短毛的幾分真本事!”

“以學生之見,王介山此舉的最大妙處,還是在於朝廷實際上是分文未出,卻平白賺了到一座包括要塞,砲台和兵營的完整軍港!”

“不止不止,除了軍港,還有民港也一併建起來了。更妙的是哪怕這港口折了本,朝廷也不用操心還錢的事情,就連稅銀收入都不會受到絲毫影響這麼好的條款,也虧得王介山能跟短毛談下來!”
MOLK 發表於 2016-12-9 14:28
七零一   大開眼界(中)

跟在周延儒之後,一眾幕僚也七嘴八舌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們能夠坐在這裡作為首輔大人的智囊,當然都不是無能之輩。 平日里談起經濟之道,也多半是頗有些建樹的。 只是這一回,在王璞所展現出的這一連串動作面前,一個個卻只感覺眼花繚亂,想法自然也是五花八門。

於是很快,便有人理所當然的提出:

“以短毛的精明狡詐,他們居然肯同意這樣的條款?這幫人難道都被迷了心竅不成?”

“非也,非也,其實短毛一點都沒吃虧這才是最讓學生弄不明白的地方。”

最初那個前往天津考察過的幕僚放下關於朝廷部分的記錄,轉而拿出了另外一疊都是關於短毛的收益部分,看起來比朝廷的還要厚。

扶了扶額前剛從明光堂配出來的厚眼鏡,手指頭在舌頭上舔了舔,捻開紙張,這位幕僚先生開始細細道來:

“首先,是關於這五十萬兩本身據學生私下里打聽所知,王介山在簽署這兩份協議的時候,瓊海銀行在天津府的那家鋪面才剛剛開張,金庫裡根本就沒有五十萬兩銀子。短毛從南方確實運來不少銀幣,但都是直接發送到京師這邊,供瓊市坊中使用了。在天津並沒有留存。這一次是因為鄭家人跟著他們的船隊北上,一路上販賣鹽貨賺了不少,到天津以後,把一部分銀子存在了他們的銀行里,這是他們那家'瓊海銀行天津支行'開張後最大的一筆收入,但總數也不過三十萬。”

“那他們還敢借給王介山五十萬?”

旁邊另一幕僚愕然道,前面那位眼鏡兄則點點頭:

“為何不敢?王介山其實只簽了兩份協議,卻根本沒從短毛那裡提走一分一厘。那筆銀子只是在賬面上走動了一下,就又回到短毛手裡了那家銀行依然有三十萬的存銀可以使用,日常流水一點不受影響。”

“照這麼說,王介山就算借一百萬,兩百萬都行啊,反正只是賬面把戲。”

旁邊又有一幕僚冷笑道,那眼鏡兄哈哈一笑:

“確實,學生在和王介山談起此事時,他說短毛那邊開給他的貸款額度,一開始確實是高達一百萬兩,而且人家也答應條件跟現在一樣,但王介山卻拒絕了。”

“為何要拒絕?反正又不用自己還!”

這回就連周延儒都禁不住插口了,那幕僚先生朝老闆拱了拱手,呵呵笑道:

“東翁此言,倒與學生當時一樣。但王介山細細給學生算了一筆賬後,方知這其中奧妙……東翁,不是學生妄自菲薄,看過了人家短毛行事,才知道我大明以往施政,委實是……稍顯粗糙了一些。”

這位幕僚大概以前是做過說書先生行當的,居然在這關鍵時刻還賣了個關子,不慌不忙撣撣衣裳喝口茶,直到周延儒都要斜眼看他了,方才繼續道:

“要說這借款數額,卻不是胡亂定的。王介山那裡有短毛給的一本帳冊,乃是關於這次借款的用途。因為過於繁瑣,學生沒有抄錄。但王介山當時是一項項都指給學生看過的,哪一筆錢,該花用在什麼地方,在那上面都是預先劃定好了。把各項總數加起來,方有五十萬,一百萬之說。”

聽到這裡,周延儒微微頷首,微笑道:

“確實,短毛行事,總愛立於文字,歸結成冊……那本鹽業公司的帳簿現在還讓畢景曾頭痛著呢……呵呵。”

見他接下來做了個請繼續的手勢,幕僚才又道:

“要說這百萬借款,比五十萬多用在何處呢還是在軍港上。其實按照人家瓊鎮給的完整圖樣,軍港所需,遠不止於區區幾座碼頭,兵營之類,這些只是最基本的東西,能夠讓軍船艦隊安置下來而已。可軍船長年累月的在海上漂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回港修整保養,若是在外殺伐征戰,更是難保不會有所損傷… …這些都要求在港口中能有修理的地方。一座帶乾船塢的修造廠必不可少。”

說到這裡,那位幕僚少不得又要費些功夫,向在座的各位大才解釋一下何謂幹船塢,以及軍港中為啥少不了這玩意兒大約是因為先前王璞才跟他科普過一遍,此刻說得倒還算簡明扼要。

不過,依然有人表示難以理解:

“不就是一個能修船底的大坑麼,多徵些民夫去挖就是,哪兒就用得到十幾萬兩銀子了?”

短毛的報價,一座幹船塢就要十幾萬兩銀子,這讓那些向來坐在書齋中,對著紙面典籍談論古今戰事的幕僚先生們很不理解。 但周延儒倒沒說什麼,畢竟作為帝國首輔,他對於戰爭的概念總比那些不出門秀才要精深一些。

“此外,水師之中,尤重火器,船上裝配的火砲,水手戰兵所用的火銃,還有日常大量消耗的藥子彈丸,這些都要求在港口有修理和補充的能力,故此設立軍港,肯定還要求配備火藥局,修械所,乃至於船帆被服,木匠鐵工,傷病療養之類附屬機構都不可少……這些可全都是花錢的大頭,再加上修船廠,五十萬兩的預算只少不多。”

這一番話說出口,室內眾人皆是面面相覷,過了好一陣子,方聽周延儒淡然問道:

“王介山把這些都砍了?”

“是,他認為津門水師初創,還用不了那麼多設施,先滿足能停泊駐紮的基本需求即可。”

“那如果今後水師有這些需要了,又該如何解決?如此因循守舊,豈不誤國!”

旁邊立馬有人跳出來嚷了一句,其實倒也不是針對王璞,只是官場習慣,碰到這麼好的機會,不給對方扣一頂帽子實在不舒服。

但王璞既然敢這麼做,顯然是早有成算,只聽那位眼鏡幕僚帶著一種“早知如此”的語調含笑道:

“關於這方面,王介山也考慮過了。將來倘若水師有這方面需求的話,只需就近前往山東,借用瓊海軍的港口設施即可他們的威海衛軍港倒是設施齊全,什麼要求都能滿足的。”

這句話再次在屋子裡引起一陣大眼瞪小眼,在座眾人,包括周延儒在內,都覺得朝廷水師若是對短毛依賴到如此地步,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但想想看當前局面,就連水師本身都幾乎是來源於短毛的贈送,那好像也沒什麼可矯情的。

“話雖如此,短毛白送的五十萬兩就這麼放棄了,總覺得有些不甘心哪。”

又有一幕僚這樣嘆息道,但眼鏡先生再次搖頭:

“非也,這錢其實還是要朝廷自己出的。”

“怎麼會?短毛不是答應托底了麼?”

“短毛答應托底,是在港口收入還不上貸款的前提下。但實際上,自津門開埠後,進出貨物增長極快。貿易公司為天津府承擔了第一個月的貸款,但到第二個月就已經有利潤分紅可拿了。大約是三千多兩的樣子,所以第二期還貸的時候短毛只承擔了一半。估計到下個月,就全部是從朝廷分紅裡頭扣款了。這樣算下來貿易公司其實只幫朝廷承擔了一萬多,剩下全都是用朝廷自己的銀子在還錢。短毛依然可以賺到朝廷三十幾萬的利錢。”

“天津剛開埠就這麼能賺錢了?”

周延儒兩眼微瞇,看起來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但周圍熟悉他的這些幕僚都知道老大人這是心思動了。

“主要是貿易公司本身的貨物最多他們現在幾乎每個月都有一支船隊靠港,往京師這邊運送大量商貨。近來通州,臨清那邊的商戶也開始向津門聚積了,接下來規模肯定是越來越大。”

“短毛自己的船貨,也一樣要向港口交錢么?”

“他們內部是分成幾個不同部門,彼此之間一切按規矩來,往來賬目都記得清清楚楚,天津府隨時可派人核查,這一點確實挺讓人佩服的。”

發現有些走題了,那位幕僚先生連忙又把話題扯回來:

“所以說,如果王介山借款一百萬,那到期連本帶利總共要還到一百七十多萬,每月還款是一萬二,這其中也許能多佔短毛幾個月的便宜,可這多出來的幾十萬利息,最終肯定還是要從朝廷分紅中走大頭。而王介山所慮,尚不止於此……”

說著,他又拿起前頭那份資料,向周延儒及其他人示意道:

“像兵營,碼頭,砲台,要塞這些,只要建成以後就一直能用下去。可軍械所,修船廠,被服廠之類,並不是光把房子造好就行的,還得招募人手,製備工料,平時要源源不斷花銀子去養著。倘若現在就開建這些,除了增加欠款利息不算,每月光養人還得花一大筆銀子呢,這一出一進之間,相差可就大了。”

“故此王介山要求短毛那邊在作計劃時,把這些需要花錢養的部門全部作為'二期工程',暫時先放一放。等到將來津門水師上了規模,朝廷的收入也能支應過來了,再考慮這些也不遲。” 本帖最後由 MOLK 於 2016-12-9 14:32 編輯

MOLK 發表於 2016-12-12 13:16
七零二 大開眼界(下)

    經過如此一番解說,王璞的行為看起來就合情合理,再沒有任何不妥之處了。就連周延儒,也不得不捋著胡子,點頭贊道︰

    “能夠為朝廷精打細算到如此地步……王介山確為國之棟梁啊!”

    “那伙短毛果然也沒吃一點虧。拿兩份空頭協議,便能從朝廷手中賺走幾十萬的利錢……偏偏咱們這邊還只能歡天喜地的接受。”

    旁邊一位幕僚的話道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聲。這群人在當今的大明朝也都算是眼界開闊,對經濟之道頗有研究的內行了。但短毛這種賺錢的方法,讓這邊所有人都有一種大開眼界之感。如果不是親身所見,他們決計想不到這世上竟還有如此輕松,如此簡單的賺錢方式——還一點都不討人嫌。

    于是之後,當那位眼鏡先生再次說出一番話時,倒也不能讓他們感覺更驚訝了︰

    “學生後來又打听了一下,短毛那家銀行雖然開張不久,卻已陸陸續續做成了好幾筆貸款業務,有些是當場把現銀提走的——那個要求有很硬的擔保,利息也高。還有些便是跟王介山這種差不多,紙面上走賬的把戲,條件就寬松多了。但至少一成的年利,這個肯定不會少。總體算下來,他們放出去少說也有一百二三十萬的款子了。”

    “一魚數吃,還真是短毛最愛干的事情……用三十萬的本錢,做出百萬以上的生意,短毛這‘銀行’果然是大有可為。”

    周延儒想起之前鹽務談判時,林漢龍曾向他解釋過銀行的業務範圍,當時只是听個新鮮而已,沒想到這麼快就真正見識到了其犀利之處。

    “可他們這麼大膽敢賒,難道就不怕有人賴賬,折了本錢?”

    說出這話的人,口氣中似乎帶著某種微妙之意,而此言一出,又有幾人朝周延儒面上看了一眼,同樣帶著一種很微妙的眼神。

    ——大明朝廷可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歷史上被朝廷官員用大義名份坑掉的外藩酋不計其數,比如那位著名的五峰船主,大海寇汪直,當年形勢與短毛差不多。也是縱橫大明沿海,無人可當。但偏偏信了朝廷招安的鬼話,最後只用幾名小吏便輕松將其拿下並砍了腦袋。

    當然短毛比汪直聰明得多,也謹慎得多。迄今只有少數人願意上陸便是明證。但他們敢這麼大肆賒賬,難道當真不怕朝廷到時候翻臉?別的不說,王介山以天津府名義訂下的協議,到時候他升官調走了,換個人上來說一句不承認,短毛總不見得還能把天津港搬走不成?

    周延儒當然能理解這些目光中的含義,但他也沒說什麼,反而也用類似的目光看向身邊那位眼鏡幕僚——這位老兄前頭為王璞說了那麼多好話,在這方面,想必不會一點沒準備吧。

    果然,後者臉上帶著一種“就知道你們會這麼說”的表情,悠然笑道︰

    “這方面麼,王介山倒也問過他們。而銀行方面的回復是︰只要瓊海軍還有武裝討債的能力,就不怕人賴賬。”

    …………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包括周延儒在內,大廳中所有人在听到“武裝討債”這四個字後,都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的鵪鶉一樣,悶頭不再開口了。

    短毛的可以肆無忌憚,他們卻不敢;短毛敢動不動就把“造反”“武裝討債”之類字眼放在嘴上,他們卻不能;短毛有能耐打敗朝廷的大軍,短毛就有狂妄的本錢,而他們卻沒有。

    天津港是搬不走,但卻是可以被佔領的。而且,真要丟了天津的話,那京師也……

    那畫面太美,接下來沒人敢多想,見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屋子里氣氛不太對勁,作為屋主兼召集人的周延儒只好站出來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宣布今晚的商議到此為止,大家先各自回去休息一下,也好考慮一下今天得到的消息——畢竟這信息量有點大,就算他自己,一時間也感覺有些消化不良,恐怕需要細細琢磨一段時間,才能決定下一步的行止。

    不過在站起來禮送眾人的同時,周延儒也不動聲色在那位眼鏡幕僚的手臂上輕輕拍了一下。後者立時領會,于是腳下自然慢了幾步。待旁人散盡,兩人卻又進了另外一處小書房,招呼僕人上了兩杯濃茶,秉燭細談。

    “壬秋啊,你今日為那王介山如此鼓吹,若是換個人,老夫一準覺得是拿了人家的銀子。可以你的秉性卻非絕如此……難道當真被那王介山折服了?”

    “呵呵,東翁,學生不收那三瓜倆棗的,是瞧不上那點蠅頭小利。但這回,王介山告訴我們的東西,可比銀子要有用多了,難道還值不上為他說兩句話?”

    這位眼鏡先生劉儉劉壬秋,乃是周延儒手下相當得用一位幕僚,很有經濟頭腦,而且為人廉正,以往專替周延儒處理一些金錢往來上面的事情,賬目總是清清楚楚一絲不苟。故此周延儒對其非常信任,這一次派他去天津,也算是代表自己,對那位必然要崛起的大明官場新秀做一次全面考察。

    而考察的結果顯然遠遠出了周延儒的預計——他派去的“考官”居然成了對方的腦殘粉,但周延儒也不能說自家幕僚的判斷不客觀,因為就連他自己也被王璞的大手筆給嚇到了。

    想了想,他決定不再討論對方的專業水準,而是換個方向。

    “那麼……壬秋以為,他如此坦誠,可是有希求老夫相助之意?”

    ——周延儒既然起了“取錢而代之”的心思,手段當然就是全方位的。除了他本人努力跟短毛拉關系外,盡量拉攏“錢派”中人也是必然的動作。而以周延儒作為吏部尚書的政治眼光,先便選擇了王璞作為突破點。

    原因則很簡單——如今的東林黨那麼紅火,其他人對錢謙益都需要感恩戴德,可唯獨王璞不需要。即使外面都把他吹捧成了東林新秀,又是什麼大明年輕一代官僚中最具政治才干的未來之星雲雲……但周延儒相信,他一定沒忘記︰當年被打去瓊州府作推官,那可是不折不扣的貶謫配。王介山能有今天,純粹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以及運氣,包括他如今轉任天津知府,那也是雙方互利的事情,而並不僅僅是出于那錢某人的提攜。

    所以他派了心腹去天津,除了對王璞的才能進行考察外,對其心思也想試探一下。而從目前的反饋來看,這其中還真有文章可做——王璞明明知道劉壬秋是代表誰的,卻依然向其詳盡解釋了他的所有施政策略。對于和短毛達成的協議也未做任何隱瞞,甚至連其中還沒有實施的部分也說了,這說明了什麼?

    周延儒覺得這甚至是比听到津門水師駐扎地問題已經順利解決更好的消息,只可惜劉師爺似乎並不這麼認為︰

    “東翁,以學生和他交談下來的感覺……王介山肯如此坦誠相告,恐怕只是因為他想盡量把這法子讓更多人知道便好,倒並無它意。”

    “哦?就這麼簡單?”

    周延儒蹙起眉頭,王璞跟短毛混了那麼久,不但學了他們本事,難道連那幫人大嘴巴的習性都學去了?這種事情,豈是應該到處宣揚的?

    “他倒是不怕授人以漁……錢牧齋手中定是有更為詳盡的說辭了。”

    “想必如此……據說錢牧齋的得意門生瞿起田不久之後便要往津門拜會,可能還要待上一陣子,多半是在為去瓊鎮為官做準備了。”

    “哼哼,他錢牧齋有門生,老夫也有啊……壬秋,你說倘若我們也安排一些人去瓊鎮那邊為官,短毛肯麼?”

    “听王介山的口氣,短毛那邊對于理政之才是多多益善,倒並不一定拘泥于東林。”

    “那老夫倒是要好好籌謀一番了……嗯,你覺得張乾度,吳駿公二人如何?”

    “呵呵……”

    談及到他人前途,那劉師爺還是挺謹慎的。況且周延儒所說的這兩位,都是崇禎四年在他手里點出來的新科進士,一個少年時便敢與閹黨為敵,之後結社交友,名滿天下。另一個則是會試第一,殿試第二的堂堂榜眼才子,豈是他一個落第秀才敢隨意評價。

    而且這兩位眼下可不是瞿式耜那等到處求官作的白身可比,作為新鮮出爐的進士老爺,座師又是當朝輔,他們倆如今都在翰林院這等清貴之地享受呢,平白無故給一腳踢去南方,這是算提攜還是貶斥?

    周延儒大約也現自己的話孟浪了些,也不強求對方作答。又隨意說了幾句閑話,便示意劉師爺可以告辭了。不過,在後者離去之後,周延儒一個人卻又在書房里待了許久。

和以前幾次遇到大風浪時一樣,每逢這種時刻,輔大人的書房中,蠟燭光總要拖到很晚很晚,才會熄滅。
MOLK 發表於 2016-12-19 10:36
七零三  餘波

類似的談話,這幾天來在京城各家政治勢力之間多次生。 王璞這回可是真正鬧了個大新聞。 即使是那些對瓊海軍,對短毛最不感興趣的人,只要聽到這消息,也很難不生出興趣來。

關鍵在於這個時代,幾乎沒什麼人有金融和投資的概念,但凡大明朝廷對於貨幣,對於金融方面的知識稍稍有一點點了解,他們也不會白白坐擁一個無比強勢的中央政府地位,而且還是在宋元兩代已經有了“交子”這種經濟手段的基礎上,卻把大明寶鈔搞得比偽鈔都不如。

所以當那些大明官僚在了解到王璞與瓊海軍合作開天津港的方式,以及由此產生的效果之後,他們的第一想法都是:

“我靠!原來還能這麼玩?”

然後接下來,每個人的想法又不一樣了。 有些人是想著“這法子好,值得學,要多派些人去學,沒準兒朝廷也能用上”這是諸如錢謙益,周延儒等身居高位,對情況掌握也比較全面的。

但更多人,由於不知道其中奧妙,只聽到一些世面傳言,所以他們的反應很自然便成了:“短毛好有錢,隨隨便便就能藉給朝廷五十萬!”

然後便有好些人上書朝廷,說既然短毛那麼有錢,不妨再向他們多藉點。 又有人向內閣進言,說王介山那裡才剛剛開張,哪兒就用得了五十萬的巨款。 朝廷裡現在千頭萬緒,到處都要用錢,何妨先挪借個二三十萬過來,堵一堵其它地方的窟窿……等等諸如此類。

這些進言讓周延儒和錢謙益等大佬都很頭痛不理睬吧,京師裡諸如國子監,翰林院,六道六科這些地方,永遠都不缺乏熱血上頭的年輕士子或低級官員,每天閒著沒事就到處瞎咧咧。 但要仔細解釋呢,和那幫不清。 而且真要讓他們知道短毛其實並沒有拿出真金白銀,僅僅是憑著兩份協議書便反要從官府的分紅中每月劃走五千多,恐怕又會鬧出一場打不完的筆墨官司。

這來自下面的麻煩倒也罷了,反正官場等級森嚴,無論下面人怎麼說,只要周延儒等大佬把臉皮放厚一點,裝聾作啞就當沒聽見便是。 可偏偏如今他們的頂頭上司也是個小年輕,還是個耳朵裡最聽不得“銀子”的急躁性子這不,崇禎皇帝從宮裡派來個小太監,請兩位閣老某月某日入宮,天子要平台召對。

平台召對,對於大臣來說本應該是件很榮耀的事情皇帝在建極殿後的雲台門外與大臣單獨敘話,沒有旁人干擾,可以盡情向皇帝闡述自己的思想,而不必擔心會遭到對頭反駁,對於那些新入朝堂,亟需在皇帝心目中建立起自身形象的大臣來說,這絕對是個最好的政治機會。

但這一回,得到此項殊榮的周,錢二位閣老卻都頭痛得很他倆都不是政界新人了,也曾各自得到過平台召對的機會,並從中撈取了很大好處。 所以這回並不需要再單獨向皇帝灌輸自家私貨。

然而皇帝真正想要知道的東西,他倆卻又都不熟悉。 在天子麵前召對可不比在同僚下屬面前吹牛逼,一句話說錯是要負政治責任的。 而當今天子又是個特別認死理愛較真的性子,關鍵是這話題太複雜了,其間利弊也太難判斷,弄得不好把自己牽連進去,那才叫冤枉呢。

…………

“牧齋兄,您看這事兒該怎麼辦?”

周家書房中,兩位閣老面面相覷,皆是愁容滿面。 無論他們私底下對另一方是抱著什麼想法,這倆人如今在外面絕對是保持步調一致,普遍被視為一黨,好到能合穿一條褲子的地步。 就好像當初的周溫組合一樣。

所以這回皇帝召見也直接把兩人一起喊進宮,而不是像以前那樣,一旦涉及到“髡事”便只能找老錢一個。 看來天子也是刻意的要在錢謙益之外再培養出一個“髡務專家”來,免得被東林一家把持,這帝王心術終究是慢慢開始培養起來了。

……周延儒心中盤算著此類小九九,臉上倒是一派謙和,行動間也完全將此事的主導權交給了錢謙益,本來這事兒就不該他主管,就算有黑鍋罩下來肯定也是錢某人先頂上。 自己麼,跟在後面打打醬油也就行了。

相比之下錢閣老就可憐了,他跟短毛牽扯太深,無論如何都推不開手的。 而且錢閣老擅長的乃是詩詞文章,對於這類經濟事務的概念實際上比周閣老更加不如,否則歷史上也不會長期在家閒居了。 這時候要他拿出個靠譜的主意來,著實太難為人了。

支支吾吾半天,卻始終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周延儒也樂得看他笑話,硬是憋著不開口。 可這人麼,被逼急了總會有辦法的,走投無路之下,錢老頭兒忽然“福至心靈”道:

“反正瓊海鎮如今有人在京,要不咱們乾脆帶個短毛進宮去,讓他自己去向天子解釋罷?”

周延儒一聽差點沒跳起來您老人家破罐破摔也就罷了,我可不想陪綁! 咱們大明的官員再怎麼狂妄,到了天子麵前終究還是有點譜的,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心裡有數。 況且他們自幼受教乃是聖人之學,就算偶有離經叛道之語,也還脫不了君臣父子那一套,大方向上總是不錯的。

可短毛卻不一樣啊這些天他們跟短毛打交道也夠多了,那幫人可真是什麼都能說,什麼都敢說! 諸軍隊朝廷管不著”,“崇禎天下只有十七年”,以及最新出爐的“武裝討債”之類狂悖言辭……我們聽聽也就罷了,真要在天子麵前露出個一句半句來,這黑鍋咱倆能背得起?

況且就算短毛識相,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不亂說話,可他們所秉持的那套理論卻也實在不適合讓天子聽到。 要知道平台召對歷來都是向皇帝塞私貨的最好時機,連朝堂中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指望能通過這機會向皇帝推銷自己的主張呢,更不用說在野之人了。 你我用不上這機會,卻也不能讓短毛給利用上啊!

關鍵是他們所說的那套東西……不但聽起來似乎蠻有道理的,如今看來還真的能實施,並且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那可就不是一般理念之爭了,而是直接涉及到朝政權柄的問題萬一皇帝當真被短毛給說動了,到時候一紙詔書去瓊州島上召那位李老先生入朝輔政,你倒是無所謂,可難道要我讓賢不成?

……所以說政客這種職業,還真是要講天賦的。 錢謙益提出這法子,周延儒一聽便知道屬於大昏招,錢牧齋果然還是原來那個錢牧齋政治能力低下的書呆子,只不過先前靠著髡人的光彩掩蓋了這些弱點而已。 而這回雙方站在同一陣營,果然就顯現出來了。

心下懷著對錢謙益的鄙視,同時又對自己“取錢而代之”的計劃癒的抱有信心,周延儒表面上還是雲淡風輕的,低聲向老錢分析了一番利弊,總算讓他意識到自己這法子不靠譜。

而為了不被豬隊友拖累,周延儒終於也不得不沉下心來,正兒起想法子。 錢閣老的主意雖然不好,但其中還是有些閃光點的解鈴還須繫鈴人,短毛惹出來的麻煩,還是要通過他們來解決,這個思路方向倒沒錯。

既然不能讓短毛去面聖,那就只好自家多吃點辛苦,盡量把他們的理論吃透了至少在面聖的時候,對於天子可能提出的某些問題,心裡總該要有個譜才行。

抱著這樣的想法,週錢二位閣老難得閒適了一回他們帶著家人和幕僚一起去逛瓊市坊去了。 而等到了地頭之後,自然是讓家里人去逛市場,兩位閣老則帶著心腹幕僚,一同來到了瓊市坊的辦公區瓊海軍的談判團駐地也設在這裡。

由於事先已經派人溝通過,這邊早知道兩位閣老的來意,並安排好了相應的接待人員。 當週錢二位閣老坐在舒適的沙椅中,饒有興味的研究了一番那種薄胎瓷杯后,便看見接待室對內的房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來的人跟他們倒是很熟悉林漢龍。

“哦,林小友,你可以解吾等之惑嗎?”

周延儒對於這位小年輕還有點不信任,但後者卻笑吟吟直接拿出一本大冊子擺到他面前:

“當然!”林漢龍笑咪咪指著那冊子,“對於天津港的合作開計劃,這一整套方案本來就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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