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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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094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55
之四十二 暗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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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太后雖然年老,見事卻還算清明,對朱載說:「皇兒,這事可急不得,如今朝上的徐閣老,那是斗倒了嚴嵩的人,背後又有大軍撐腰,你雖然是皇帝,怕也還不是他的對手。可是我想,咱們大明百年根基,就算徐階、李哲等遍引私人,也不可能二三年間就籠絡了全天下所有人,這廟堂之上,應該還是有忠於大明、心懷社稷的忠臣。」

隆慶皇帝歎道:「朝中還有忠臣麼?首輔就不用說了,次輔丁汝夔,萬事但看徐階臉色行事,吏部尚書李默,這個名副其實,最近越來越沒話說了。戶部尚書方鈍雖有清廉之名,但聽說最近府邸也開始增修,怕是晚節不保了。兵部尚書張經是李哲的老鄉,李哲兵權越來越重,都是他經的手。都察院左都御史歐陽德更是徐階的人。朝中重臣都如此了,還能指望誰來?」

「這些人,坐的可都是炙手可熱的位置啊,徐階他們自然會安插自己人進去。」杜太后道:「可是次一等的官員裡頭,未必沒有敢仗義執言的人。比如有個魏良弼,他是嘉靖二年進士,如今見為刑部侍郎,又有個葉洪,居禮部右侍郎,又有個張寅,如今見居翰林院學士。這幾個都是年長老臣,當年皆因言事奪官,皇兒你登基後徐階用事,大斥嚴嵩舊黨,又召他們回來任官。和他們一起被徐階召回的大臣很多,可我冷眼旁觀,卻覺得這幾人與眾不同,別人感念徐階,他們卻感念新皇,對於徐黨李黨所為也頗不認同,依我看,若讓他們看到胡敬宗這奏疏,或許能仗義執言。」

小皇帝道:「可是這些人所居都非要職。只怕扳不過徐階他們。」

杜太后連連咳嗽,好容易忍了下來,道:「扳是扳不過他們,可他們的聲音也不小。而且天下間心向朱家的官員也一定還是大多數,又有藩王呼應,只要他們鬧了起來,讓外間得知皇兒你的苦處,勢必朝野矚目,那時徐階他們就不敢肆意妄為了啊。」

朱載深覺有理,自此便留了心,恰好第二日輪到張寅講學。朱載覷了個空隙,支開小太監,便牽著張寅哭了起來,嚇得張寅磕頭忙問何事,朱載便取出那奏疏來。遞給張寅看,又道:「景王此論若實,恐這金龍寶座,三五年內便不屬我朱家了。」

張寅聽得雙眉倒立,道:「陛下放心,這事既叫臣知道了。便不能叫奸臣的癡心妄想得逞!」

這時小太監回來了,君臣慌忙散開,收拾精神,繼續講學聽書,等講學罷,張寅回府,他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便邀了幾個知交好友燈下密議,杜太后提起過的魏良弼、葉洪都在其中----因他們是同時復職。有過相似的經歷,志趣相類,所以回京自然而然便走在了一起。

幾個人計議了大半夜,葉洪身覺此事難辦,道:「如今軍政大權都在他們手中,就我們幾個,恐不濟事。」

魏良弼卻道:「不然,徐、李雖然得逞一時,但人心卻還歸朱家。別說我們,就算是內閣之中。丁閣老也不敢欺皇帝過甚。方鈍張經之輩,心裡也未必全無皇家。張璁之起。不過因議禮一役,李哲之興,到如今也只數年,算不得根基深厚。若這件事我們謀措得當,轉眼間翻覆天下,也未可知!」

最後這句「轉眼間翻覆天下也未可知」真是厲害之極,想到有機會得到天下大權,宰割華夏,幾個人一聽便都一起道:「不錯!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陛下有事,我們焉能不管!」

可這事該如何發動呢?幾個人商量過後。魏良弼覺得正面交戰。絕非徐階地對手。最好是發動天下官吏對徐階、李哲進行圍攻。這樣才有勝算!可要如何發動天下官吏圍攻徐、李呢?

那張寅有過目不忘之才。方纔他已將景王地那奏疏給同輩擇要念過。魏良弼說道:「景王這奏疏十分厲害。怕是出於胡敬宗地手筆。咱們也無需先動。且設法將這奏疏披露出去。讓外界得知。必有人聞風響應----尤其諸藩王是非動不可!奏疏是景王地。事情若發徐階便會先沖景王去。但只要陛下撐住了不點頭。徐階也不能拿景王如何。☆☆我們卻看事情進展。再謀下一步地打算。」

可這奏疏又如何披露呢?大明有邸報之制。官員地奏議內容。有一部分是會通過邸報傳發。只是那些內容發。那些內容不發。卻要看內閣以及有司地安排。李彥直坐上海上疏修改宗室舊制。徐階居內閣放任景王地奏疏上達天聽。實際上都有引蛇出洞之意。要看看反對他們地勢力有多強大。雖然如此。兩人也做了種種防範。要將事情控制在自己能收拾地情況下。

但大明官場。就算是徐階如此大才。如此大勢。也難以控制得滴水不漏----那魏良弼也真了得。竟找到了主管邸報事宜地老臣朱。說動他將景王這封奏疏地內容發放出去。朱是福建莆田人。算是李彥直地老鄉。當初也是被嘉靖貶逐了後又被徐階起用。安插於要害職位上。但他以清流自許。對徐階並不感恩。心裡效忠地只是皇帝。魏良弼和他是同科進士。深悉他地為人。所以明知道他和李彥直有同鄉之誼卻還是來找他。結果朱不負其所望。真地把這奏疏發了出去。第二日徐階聽說此事。邸報已傳出京師遠矣!這邸報一到地方上。天下登時騷動。各地藩王讀罷邸報都心裡發慌。

太原晉王、汴梁周王、兗州魯王最先得到消息。晉王考慮到這奏疏是景王上地。景王和當今皇帝有爭位地矛盾。一時就沒動。但周王朱朝。魯王朱頤坦卻馬上上疏彈劾李哲。認為此人禍亂朝綱。理應罷職褫權。二王一動。便有一些或出於忠心或出於野心地巡按、御史、給事中起而彈劾。不數日飛到京師地外地奏疏便有三十餘封。京官地彈劾也有十八道。倒是暗中發動此事地魏良弼、葉洪等人按刀不動。

歐陽德等沒想到這件事情才邁開一小步。激起來地反應就這麼大。一時都有些慌了。徐階卻巍然不動。

但他的不動,在一些人的解讀中卻是認為他怕了,因此那些言官就罵得更起勁了,一開始還只是彈劾李彥直,到後來連默認此事地內閣以及在議復中贊成此事的禮部都馬上了。

小皇帝在宮中聽到消息,心中也是一喜,杜太后更是振作精神,心裡對自己說:「我這會不能垮,一定要撐下去,撐到皇兒親政!」

左都御史歐陽德來問徐階該如何是好,徐階道:「既然這事有人讚成,有人反對,那便開個廷議,大家在陛下跟前議一議吧。」

歐陽德就問參加廷議的名單,徐階道:「按常例,六部侍郎以上,都察院諸御史,六科給事中,以及內閣大臣,翰林學士,一起來吧。」

名單報到皇帝那裡去,一向只是老老實實蓋印的朱載這時卻道:「徐閣老,這事涉及到宗室,不如便請反對此事的周王、魯王也一起上京吧。」

丁汝夔等心中一凜,心想周王、魯王若都來了,那事情豈不更加麻煩?徐階卻笑了笑說:「皇上說的是。」事後丁汝夔對徐階道:「華亭,你瘋了麼,讓二王進京,這事豈能答應!」

徐階卻笑道:「不怕,礙不了什麼事。」

既然要等周王、魯王來,這廷議便沒法即日便開了,消息傳出,這廷議自然是萬眾矚目,葉洪、朱等心中歡喜,魏良弼卻道:「事情太順利了,還不能高興得太早。」

朱道:「兩位王爺都來了,只要我們的道理正,徐階還能壓住王爺不成?」

葉洪沉吟道:「就怕李哲手裡有兵權!」

朱笑道:「兩位這卻是過慮了!那李哲不過我閩中一浪蕩子,靠著買通考官,得了舉人,又僥倖中了進士,之後風雲際會,靠的都是運氣,其實也沒多大的魄力。他就算掌握這幾萬精兵,也斷斷不敢擁兵入京干政地----不見他連南京都不敢進去麼?」

但魏良弼卻還是主張慎重,朱道:「這事是你們牽頭,不料如今卻又是你們畏縮起來。也罷,反正徐階李哲等都已知道這次的事是我辦的,你們不敢動手就且縮頭,待我來露臉吧!」

在別人都攔道遮望二王時,這天魏良弼卻換了一身衣裳,隻身跑到城東一處茶寮來,等了有半個時辰,才見一個黃皮臉、賬房先生模樣的人也來喝茶,兩人似有心似無心地坐在了一起,等到店家走開,魏良弼才若無其事地道:「最近的事情,嚴公可有聽說了?」

那賬房先生模樣的人隨手嗑著瓜子,遠遠望去誰也看不出他在說話:「自然聽說了。」

魏良弼道:「嚴公怎麼看此事?」

那賬房先生模樣的人道:「我家老爺說,這事是絕對成不了的,現在那些小蛤蟆都不是徐階李哲的對手。就是二王來京,這事也非敗不可。魏侍郎若有意作為,還是得再忍一忍,等一等。」

魏良弼嗯了一聲,便離開了茶寮,到附近一座山上踏青去了。那賬房先生又喝了一杯茶,這才離去。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56
之四十二 御前辯
隆慶皇帝為李彥直奏請改舊制一事,召朝臣御前廷議,除了大臣言官之外,魯王周王甚至景王也都到了。胡敬宗是景王的老師,也跟著來了。

  宮中但有消息,錦衣衛都向陸府通報,陸炳這時已經臥病在床,陸爾容特地趕來北京照看,聽說之後,陸炳不免有些失望道:「除了魯王周王之外,怎麼都是些小角色在鬧,可惜,可惜。」

  陸爾容在旁邊說:「爹爹只管養病,管他們做什麼,這些人斷不是徐閣老的對手。」

  陸炳道:「那幾個小言官確實不值一哂,不過魯王周王若都來了,這事就有些不好辦。說到底,這次要決斷的終究是宗人府的事,那也就是他們朱家的家事。首輔雖大,但皇帝一遇上魯王、周王、景王,講論起這事來就是叔伯兄弟談自家事情,內閣都不大好插嘴了。若硬要說話,那就是失禮。」又再命人打聽,卻說周王魯王先進去了,景王和大臣們都還在外頭等著呢,陸炳微一沉吟,笑道:「徐階終究是徐階,這下子,那幾個小言官只怕連怎麼死都不知道了。」

  金鑾殿外,朱和幾個御史、給事中湊在了一起,說:「李哲擅改祖制,大悖朝綱,今天天子臨朝,又有諸王衛護,道理又在我們這邊,咱們正好就此事匡扶天子,貶斥奸臣。朝廷能否重建威信,就在今日了!」

  有個叫於文龍的御史說:「只是如今鎮海侯勢大,宰相又傾向於他,今日朝會,只怕未必順利。」

  幾個年輕氣盛的就道:「此事干係大明國本,就算是挨了廷杖,我們也在所不惜!」

  朱卻笑道:「自我發了那邸報。就已經準備好了棺材,今日若閣臣不講道理,我就撞死在金鑾殿內,也叫奸邪之輩知道大明還有錚錚鐵臣在,讓他們不敢肆意妄為!」

  眾言官一聽,紛紛叫好,氣勢便為之一壯。

  那邊胡敬宗則密密叮囑景王,說:「今天王爺只要能把握好分寸,便可與當今天子重建信任。如今大敵當前,陛下也正需要親兄弟的扶持。只要貶逐了徐階,廢了李哲,天下一定,王爺您就是輔政親王了!到那時。雖非九五之尊,卻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不想他們在殿外等了又等,就是不見天子召見,從天明等到中午時分,景王心想自己和隆慶是兄弟,魯王周王都是旁支,旁支先進去了,卻讓兄弟在這裡等半天,這事只怕不對勁。就也有些畏懼了,魏良弼本已告病沒來。這時葉洪便也有退縮之意。

  一直等到中午,廷內才來宣召,原來徐階和丁汝夔早上先上殿求見,稟奏了許多其它的要事,論手段小皇帝哪裡是徐階的對手,一聽是什麼兵禍造反天災什麼地就緊張了,其實大明如此廣袤,這幾年年景又不是很好,要找出幾件動亂和災情真是再容易不過,但這動亂災情究竟算多大的事。這就要看首輔怎麼說了。小皇帝見識短,聽說是動亂災情心想這種事可拖不得。就優先處理了,所以就將這廷議押後了,一直到中午時分,御廚房送上午膳來,隆慶也就請兩位宰相和魯王周王一起吃,等吃完了,才猛地想起景王和大臣們還在外面呢。

  景王和諸臣都是天還沒亮就趕來的,按明朝規矩,由於朝會可長可短,若是朝會長時,中途又不能暫退休息,大小便就很成問題,所以大臣朝會之前一般都克制了不喝水,甚至不吃東西,免得上朝時忽然內急了難堪。如此等了一個上午,餓得頭昏眼花了,原有的幾分氣勢都沒了,人人心裡都咒罵徐階把持宮廷,故意害人。

  進殿以後,景王等都不由得一呆,隆慶對景王倒也客氣,特下座來拉他的手,把這個小王爺感動了一番,這時周王魯王分列左右,朱正要說話,徐階奏道:「此次是論四代以外,非嫡系王侯宗室之事,所以有若干疏遠宗親也不遠千里而至,希望得陛下召見,參與廷議。」

  隆慶皇帝心想這次要議的本就是他們的事,讓幾個宗室代表進來也是應該。就道:「宣。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孫,也是朕的親人。」

  馮保便去傳喚,胡敬宗等暗叫不妙,不片刻就湧進一百多號叫花子一般地人來,雖只二十幾戶人家,但拖家帶口的便有一百多人,而且個個哭哭啼啼地,鬧得不成樣子。

  隆慶皇帝忙叫道:「閣老,他們是誰?」

  徐階道:「這些都是陛下的宗親。」

  隆慶皇帝雖也在李彥直的奏疏中聽說了宗室貧窮,但哪料到他們落魄成這個樣子?胡敬宗卻想:「徐階好生可惡!宗室就算再落魄,何至於如此?這些一定都是他們故意弄出來的。」要收買幾個落魄宗室,對這些權臣來說可太容易了。

  不過找這幫人卻不是徐階地主意,而是李彥直派人去搜羅的,而徐階一見到這幫人以後便知道李彥直的意思。

  小皇帝一時卻沒想到這裡,心中感慨,甚是傷感,心裡對這件事的判斷登時就改變了。

  禮部尚書這才說道:「今日廷議,正為疏遠宗親一事,海軍都督、鎮海侯李哲認為宜開入學、從商之禁,使宗親不至於困頓,諸大臣、王爺、宗親,以為如何?」

  「萬萬不可!」朱大叫:「宗人府之制,乃是太祖皇帝親定,如何可以擅改?」徐階等竟然都不開口反駁,那些宗親卻都大叫起來:「你莫亂抬太祖皇帝出來!要是太祖皇帝知道子孫都要餓死了,也會該這規矩的!」「你們這些做了官的人,高爵厚祿,自然不想我們也讀書入學。」「老祖宗的規矩本來是好的,都叫你們這群腐儒給弄壞了!」

  數十人一起叫嚷起來,金鑾殿登時就像變成了菜市場!朱本來還有一肚子的道理。面對他們卻也說不出來了。朱家地基因本來就不甚優雅,這幫人又都已淪為市井之徒,說話要多粗魯有多粗魯,雖然無職無權,甚至連爵位也沒世襲到,可他們畢竟是宗親,在皇帝面前,他們可是「自己人」,再說人數又多。聲音就大,幾十個人指著胡敬宗。連髒話都罵出來了。

  朱大叫:「我是為諸位著想啊!今日聽了李哲的……」被嘈雜地聲音打斷了,「明日……」又被打亂了,「不能只看今日,要看將來……」再被打斷。「不能只看小我,要看天下……」被連續打亂了七八次後,朱急了,可急也說不出話,先是煩躁,跟著跺腳,耳聽那些宗室越吵越離譜,他忍不住跳了起來,指著這幫人吼叫:「你們這幫無知之徒!太祖皇帝怎麼會有你們這樣一幫不肖子孫!」這一下。可是大失風度了。

  金鑾殿內忽然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看著他。他的一番有道理的話沒人聽,最後這兩句卻叫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小皇帝本來也不樂意窮宗室們的吵鬧,但聽到最後兩句話卻將所有反感都遷移到朱頭上去了。魯王哼了一聲說:「太祖皇帝的不肖子孫!哼!你這是在罵誰?」

  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卻不知如何收回,呆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小皇帝問徐階:「閣老,這人是誰?」

  他竟是不認得這個臣子,徐階便報了朱的官職,朱載道:「諸王、宰相都在這裡,怎麼輪到他這小吏說話。」

  這句話可比宗室們的一萬句謾罵都更厲害。以效忠皇帝自許地朱登時痛苦得渾身顫抖起來。

  「陛下……臣……老臣不是這個意思啊!」但朱載已不耐煩聽他的話了。他心想自己雖然想要一些聽話地忠臣,可這忠臣至少得有幾分本事啊。像眼前這人能有什麼用?就命人將朱逐出殿去。

  朱聽了,癱倒在地不知如何是好,早有錦衣衛上前來拖他,朱只覺得頭昏腳浮,他原來地打算是據理力爭,面折權臣,那樣就算他失敗了,甚至被廷杖,被處斬,傳將出去也是一件豪舉!

  可徐階不開口,而是由李彥直找來地一幫姓朱的市井流氓圍著他吐口水,跟這幫人過招,贏了不足為榮,輸了更是奇恥大辱,而自己所效忠地皇帝居然也沒能體諒自己,甚至都不把自己當回事,到了這地步,朱猛覺自己過去的忠心是何等虛幻,腳下一摔,竟然起不來了。

  他雖出身沿海,但骨子裡是舊式臣工,魏良弼等期待著戰勝徐階之後的大利益,所以眼見不利就有退縮之態,朱剛才入殿之前他的心裡隱隱已覺得這事有蹊蹺,可能會失敗,但他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有一種奇特的興奮,幻想著徐階如董卓、曹操、秦檜般迫害他,而他則如岳飛般被迫害,忍受千古奇冤,以此激起天下人的共鳴!徐階迫害得他越殘酷,就越能彰顯他的忠心,天下人就會越懷念他,史書會大書一筆,士林群相交譽,那他就雖死無憾了!想到這些他心裡竟有了莫名的快感!

  可是今天卻什麼也沒有,徐階也沒迫害他,預想中忠奸對立的場面沒發生,他面對地只是一群市井流氓,他無論怎麼應對都覺得沒意義,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他居然就這麼失態了。關於改制地討論都還沒進入正題呢,自己就因為這種原因被趕了出來,顯然天下人不會對他的痛苦產生共鳴,史書也不會記載他,就算是當代人物,知道這件事情後只怕也只會當做一場笑話----若是這樣,那他今天的冒險還有什麼意義?崩潰了的朱被抬出去後,金鑾殿內的氣氛忽然變得很奇怪,凡是有一點讀書人矜持的都不敢去惹那幫市井宗室了,個個都怕像朱身敗名裂猶為天下笑。

  冷場了好久,小皇帝覺得難受,叫道:「大家說話啊!」

  胡敬宗才冒險出聲,問周王、魯王道:「兩位王爺,我們都是外人。不好說話,兩位王爺是皇室樑柱,不知對這件事情怎麼看。」

  魯王道:「這事啊,我覺得不錯啊。」

  那些反對此事的言官一聽都大吃一驚,再看周王時,只見他也正頷首,顯然是贊同!

  這次守舊派官員之所以敢冒險發起進攻,就在於他們認為自己找到了足以對抗甚至壓制徐階、李彥直的政治勢力----也就是外藩諸王,而魯王、周王本來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情而來的。要不然他們進京幹什麼?所以胡敬宗才來「請問」他們的主意,正是要借他們來壓制那些窮宗室。魯王、周王本身也是宗室,地位又高,他們若開口時,那些窮宗室就不敢向對朱時那麼無禮了。

  不料他這個引子引出來地。卻不是符合他們期盼地良藥,反而是一副能夠徹底瓦解他們圖謀的毒藥!

  「陛下,」周王行禮說:「臣以為,鎮海侯地主張,也不失為一個辦法。雖說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可太祖皇帝制定這規矩時才十幾個兒子,如今咱們朱家的子孫卻不知有多少了!這正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對啊。」魯王也說:「其實太祖皇帝定的規矩,在成祖與仁、宣兩朝改動的也很多。所以啊,我看這事行不行。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規矩,而是看對宗親、對大明有沒有好處。」

  眾窮宗室一聽紛紛叫道:「是啊是啊。皇上,這對我們是有好處地啊。」

  隆慶被他們嚷得耳膜隆隆響,他只是中人之才,若放在普通人群中還不覺什麼,放到了徐階、張經等人中間,相形之下就顯得有些窩囊了,一時反應不過來,不大明白周王、魯王的言論立場怎麼忽然變了。

  連皇帝一時都束手無策,那些失去了領袖與靠山地言官就更加無所適從了。

  這時徐階才站了起來,為這次的廷議定調。道:「先前鎮海侯上疏時。陛下已經認為此事可行。諸旁支宗親對這件事又都是擁護的。」

  那些宗親大叫:「對,對。我們擁護!」

  徐階繼續說:「如今周王、魯王也贊同此事,可見鎮海侯此疏,正是順天應人,所以諸王與宗室才都贊成。至於一些昏頑之輩所說的胡言亂語,我看就不用理會他們了。」

  決策就這麼定下了,小皇帝也找不到什麼毛病,廷議就此結束。

  罷朝後,周王、魯王跟著徐階走出好長一段路,看看周圍沒人,周王才討好地說:「徐閣老,戶部手頭雖緊,但把那些下三濫地宗親砍了之後,應該不用回收我們的莊園、剋扣我們的糧俸了吧?」

  原來昨夜入宮之前,戶部侍郎曾先與二王先碰了頭,說最近太倉銀根大緊,已經養不起那麼多的宗室,諸藩王應該同甘共苦,所以朝廷準備回收近五十年賞賜出去的藩王莊園,將這筆錢折現,用以應付即將到來的財政危機。收回藩王莊園,這可不違什麼祖宗規矩,且以富藩王養窮宗室,此事勢必得到大多數窮宗室的贊成,再加上內閣從中推動,這件事怕十有八九便能成功!

  周王魯王一聽都不幹了,當晚就跑來求見徐階,求他千萬不能亂動刀子,徐階卻道:「但如今朝廷沒錢啊,宗室是一定要養的,沒法子,只能調富濟貧了。兩位王爺最是仁善,又是藩王的領袖,料來也會贊成此事。」

  魯王一聽冷笑起來:「那些個毛腿子宗親,不過是剛好投對了胎而已,其實他們無爵無祿,養著他們,於國於家又有什麼好處?砍掉算了。」

  徐階說道:「他們沒有俸養,只怕會餓死。」「那就讓他們自己謀生去啊!」周王說:「有手有腳地,還要國家的錢來養,也不害臊!」

  當然他在說這句話時,並未想到自己其實也是靠著朝廷賦稅地豢養,而且他一個人的消耗,就比一千個普通宗親都來得大。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57
之四十三 海上路
耶元1552年,葡萄牙新任的亞洲總督T.d索薩到達了馬六甲。這個總督在新大陸有豐富的殖民經驗,隨著亞洲方面的情況越來越樸素迷離,葡萄牙國王特地委任他為亞洲總督,兼管泛印度洋地區,統合臥亞和馬六甲的軍事力量,以應對中國人的步步緊逼。

  這時候,亞洲方面局勢不穩的消息已經傳到歐洲,聽說香料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可能被截斷,歐洲的香料價格與絲綢價格、陶瓷價格又起波伏,不過由於消息尚不確切,再加上威尼斯人從中搗鬼,大多數商人仍持觀望態度,東方的貨物,在歐洲暫時竟處於有貨無市的情況,買家捂著錢,想看看戰爭是否會爆發再說,賣家只要力所能及也盡量捂著貨,因為戰爭一旦爆發,絲綢與香料的價格勢必大漲,那時再出手價錢就不一樣了。

  「如果明天遠東就爆發戰爭,而你今天就把貨賣了,那你虧的可就大了?」

  「可是戰爭什麼時候會爆發呢?」

  「隨時!」

  所謂隨時的意思,就是隨時都會來,但一年多過去了,是戰是和卻始終沒有消息。幸好陶瓷、絲綢和處理過的香料都頗耐儲存,不用擔心變質的問題。

  在這一年裡,上海又一次迎來了開埠通商的高峰,不過這一次的「海外」買家卻大多數是中國人,這些買家或者是在第一次開埠中賺到大錢的商人,或者是內地士紳富豪眼紅海貿巨利而買船入海,越來越多的中國人活躍於東海、南海上,使東方航道上儘是華商的船隻。他們購置了大量的貨物運往呂宋、婆羅港,再轉手賣給像詹進這樣地中間商,再由詹進賣給弗蘭西斯可?托斯坎諾這樣的歐洲商人。

  「戰爭肯定會爆發的!」手裡囤積著大量貨物的托斯坎諾不遺餘力地宣傳著:「我們的國家一定要做好準備,打好這場仗!」

  他的表弟弗洛伊德?托萊多也起聲應和著,但托萊多心裡卻明白,表哥這麼積極地宣傳備戰根本就不是像他說的那樣為了國家,這一段時間來托萊多也囤積了不少貨物,所以他也期待著戰爭的爆發。

  「戰爭不會爆發的,」葡萄牙亞洲總督索薩閃爍著他那雙淡灰色的詭異眼珠:「就算開打,我們也一定會迅速取勝!我索薩既然來了。不掃平中國已算客氣了,至於這馬六甲海峽,我還不放在眼裡呢!」

  索薩有取勝地自信,也有取勝的動機----在來亞洲之前,他長期活動於新大陸,手裡囤積著大量的金銀。若馬六甲海峽被截斷,絲綢、陶瓷、香料相對於金銀的價格將大大抬高,相應的金銀就會貶值,索薩當然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況。

  隨著中國商人不斷湧入大海。福船的帆影不但大量出現在麻逸,甚至有若干中國商人在西班牙水手的導航下漂過了太平洋,到達新大陸的南部----因為那裡有黃金和白銀吸引著他們!

  中國商人拿著在家鄉價值低廉地陶瓷,沿途搜刮香料,到了新大陸就能換成黃金----這種生意哪怕危險。也是有人做的。

  不過,更多的人還是選擇做中間商,在呂宋出貨,或者在麻逸出貨,一些消息靈通的中國商人也開始注意到歐洲市場的變化對他們生意地影響。

  漕幫幫主何五通這時已在婆羅港安家,這個老滑頭到達當年病了一場。挨過來以後很快就適應了,並開始組織漕幫的舊家底做起了生意。

  「這滿剌加海峽,還是應該斷掉的。」何五通私下的評論讓他的兒子有些吃驚。

  「斷掉?」他的三兒子何澄說道:「咱們家可是投了巨本從上海買了幾庫地貨啊,要是海峽斷掉,那我們……」

  「那我們就發了!」何五通點撥他說:「聽說佛郎機國那邊都盼著這邊的絲綢瓷器呢,若是這邊斷掉,那邊一定價格猛漲,那時咱們可就發大了。」

  「但是海峽要是斷掉了,這貨怎麼賣呢?」

  「不怕。」何五通說:「滿剌加這邊走不通。可以走麻逸啊。」

  「但他們西葡兩國,據說種族相近,是唇齒之邦,都是佛郎機,萬一他們聯起手來跟我們對著幹,那時可怎麼辦?」

  「那就走私啊,」何五通笑道:「那賺得更多!」

  「走私能走得了多少,再說,咱們已經從淮揚被趕到這蠻荒之地來了,若是再被官方拿住把柄。只怕就要被趕進大海了。」

  「癡兒啊!你怎麼還不悟啊!」何五通說:「孩子。難道你還看不出李都督是靠著市舶司海關的錢養軍隊的?既然要靠著市舶司的關稅,就得讓生意有辦法做。所以啊,你不用擔心的。到時候若走私解決不了問題,只怕他連派兵打到佛郎機國去的事都做得來!咱們只要跟著他走,那就是站對了隊列,那就有賺沒賠!哼,這邊山高皇帝遠,咱們只要賺到了這一筆,加上漕幫的底子,將來博取到的榮華富貴,只怕非在淮揚時所能想像!」

  不過就在這時,北方有個對何五通來說興許是不利地消息傳來,說李彥直得罪了諸王,如今正捲入最危險的鬥爭中去,只怕開戰之事短期內不會發生了。

  原來周王、魯王得到徐階的佯許,以為宗室改革只會改掉疏遠窮宗親,不會動到他們這些勢力最大的王侯,所以才在金鑾殿上改口,竟然支持這次的改革。

  誰知道事情一過,李彥直竟然就上表稱改革宗室財政支出問題,先得清點宗室們的財產,這事高拱早在進行了,他沒有真的派人去調查幾萬宗室的財產情況----若他這樣做那他就是傻瓜!中國的官員們都寧死不肯公開自己的財產,何況是王爺們?再說成千上萬地宗室遍佈全國各地,又叫高拱這幾個人怎麼去查?就算給高拱配備幾百個手下,散落到全國各地清點,這一來一回,一查一點,怕就要幾年光陰,那時候什麼事都過去了!

  所以王侯們不怕高拱查,誰料高拱這個右都御使卻就不去查,只是帶領他所領導地清點班子,根據風聞中各藩王的富貴程度,隨口就謅:魯王有現銀、首飾、田莊、大宅、書畫等物折合成白銀兩百五十萬九千六百七十二兩;周王有現銀、首飾、田莊、大宅、書畫等物折合成現銀三百六十萬三千四百八十九兩;蜀王有現銀、首飾、田莊、大宅、書畫等物折合成白銀五百三十五萬七千八百九十五兩;晉王有現銀、首飾、田莊、大宅、書畫等物折合成白銀二百六十三萬五千四百六十一兩……

  這賬目都做到個位數去了,諸王聽說,都叫罵說高拱心口胡謅,可他們又不敢開放府庫莊園來讓朝廷查----實因有些王侯比高拱預計地還要多得多!小皇帝看到這些數字時卻有些惱了----不但惱,而且恨!而痛恨中又帶著幾分妒忌!

  原來隆慶雖然貴為天子,但這兩年過的實在是苦哈哈、緊巴巴的日子,手頭經常是連賞賜貴妃、孝敬太后的小錢都沒有,因為這兩年是「處處要錢,太倉空虛」(方鈍等語)這個皇帝,做得可這窩囊。^^小說⒌⒉0

  可高拱將對藩王的「清查結果」呈上,小皇帝拿到手一看,飛得皇帝帽都飛了:「這些巨蠹、巨蠹!國家如此困難,他們卻坐擁這麼多財產,還在那裡叫嚷著說要削減宗室開始應該從疏遠宗親開始,哼!我看啊,就該從他們開始!」

  他這句話本是少年人的氣話,但徐階這時候卻偏偏聽從皇命,真的就把侯以上宗室的奉養給斷了,並下聖旨斥責他們,說祖宗留下來的基業夠你們子子孫孫享用了,何必每年都還來問國家要錢?

  這些聖旨傳出以後,王侯們登時大鬧起來,又在一次打出李彥直禍亂朝綱的旗號來!

  「可他們這時候鬧又還有什麼用呢?」蔣逸凡對風啟說:「徐閣老明顯已經有辦法要對付他們了!」

  果然徐階的回復很簡單:「宗人府的體制,雖說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可太祖皇帝制定這規矩時才十幾個兒子,如今朱家的子孫卻不知有多少了!這正是此一時、彼一時也。再則,太祖皇帝定的規矩,在成祖與仁、宣兩朝改動的也很多。所以宗室改革一事,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規矩,而是看對宗親、對大明有沒有好處。」

  這兩句話不但冠冕堂皇,而且言之成理,可卻大大熱鬧了周王、魯王!周王還有些羞恥心,聽到這話後蒙被哀歎,知自己被徐階李彥直給耍了。魯王性格較野,人也粗俗,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竟在公眾場合對徐階破口大罵,說他食言而肥!

  「徐閣老食什麼言了?」

  「那個江東白臉奸賊,他明明說好要砍下面的人,如今卻忽然變卦,這叫不叫食言而肥?」

  消息不知從哪裡傳出來後,全國萬千宗室,但聽說了此事的無不背後痛罵,心想我們窮得叮噹響,你們非但不出錢出力幫點忙,還要將我們往火坑裡推嗎?因此那些貧困的宗室同時也是數量最多的宗室,竟都擁護起李彥直所奏的新政來,因為這一建策對王侯們來說雖然大大的糟糕,卻對他們這些窮宗室來說卻是大大的有利。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58
之四十四 樹欲靜
嚴嵩的退休生活,過得不算滋潤。

他和嚴世蕃從南京被抓回來後,便被軟禁在北京西山一棟別墅裡,這棟別墅,卻正是陸炳的舊宅,裝修雖然豪華,但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權勢,再豪華的房子也不過是一棟監牢而已。

嚴家父子被逮捕進京的時候,很多人都以為清算起來他們非死不可,但徐階卻傾向於留他二人性命。

徐階暗地裡對說丁汝夔:「嚴嵩所為惡,多是從上皇之欲,追究嚴嵩,將置上皇於何地?」這時嘉靖也被軟禁中,這個老皇帝被冷處理了,而徐階也不願意發生任何可能讓老皇帝再次復出輿論水面的事情。

蔣逸凡聽到消息後曾勸李彥直施加壓力迫北京嚴懲嚴嵩,李彥直卻道:「殺他做什麼?如果他還在宰相的位置,自然無論如何要拉他下馬,現在他已經下台,就算留下他一條性命,以他現在的名聲還能有什麼作為?就交給徐師處理吧。」

因此嚴家父子竟然就保住了性命,老嚴經過重重挫折,此時已是心灰意冷,小嚴卻還不肯完全死心,他們兩人進出不得自由,但管家用人偶爾卻還得以出去買點家用雜物,嚴世蕃就通過這個途徑,和外界保持著一點的聯繫。在這一點上,錦衣衛對他們的看管可就沒對嘉靖的看管那麼嚴格了。這日聽說李彥直上疏、徐階主持要砍了諸王侯的奉養,嚴世蕃聞言大喜道:「如此一來,等於削藩!諸王勢必大惱!姓徐的姓李的有得受了!」

嚴嵩卻搖頭道:「沒用的。諸王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食祿而不治事,徒擁虛名,坐享厚祿,賢才不能用,智勇無所施,別說徐階如今要削他們的奉養。就算是要殺他們,他們也無可奈何。」

嚴世蕃智謀猶勝乃父,這時身在局外,也自知無法影響到政局,只是坐觀徐階李彥直宰割江山而已,但他恨極了李彥直。所以哪怕李彥直遭受到一丁點的麻煩他也幸災樂禍,說道:「雖然諸侯無力舉兵,但幾句頂撞痛罵總有的。有人替我們罵罵徐某人李某人,也是一件大快事。」

事情真的就如他父子二人所說,諸王雖然叫苦連天,甚至上表哭訴,但大明中葉以後,防範諸王的體制極嚴,藩禁極密!諸王就連要出城掃墓都得上表申請。甚至還有「二王」不相見地戒令讓他們彼此無法呼應---這些措施原本是皇帝怕王爺們勾結造反,但現在徐階運用起來,卻叫他們無法串聯起來支持皇帝。朱元璋雖設立了諸王意圖拱衛京畿,但真到了這份上,小皇帝在北京依然是孤家寡人。

諸王要跟中央打嘴仗,徐階就說:「太祖皇帝雖定了宗人府的體制,但當時太祖只有十幾個兒子,如今卻有成千上萬的子孫,情況不同,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又說:「宗室改革一事嘛,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規矩。而是看對宗親、對大明有沒有好處。」

這兩句話,卻是周王、魯王的原話,徐階拿出這兩句話來原話奉還,不但周王、魯王惱恨,其他諸王也都怨恨他二人多嘴!

這一年。杜太后駕崩。北京有晴天霹靂連響。嚴世蕃坐在西山別墅裡指天號罵:「李哲。李哲!你不得好死!這雷不該在這裡響。卻該去東南劈了那混蛋!」又過數日。曾出去與魏良弼接頭地那管家卻忽然被抓了。嚴世蕃忽然又害怕起來。擔心自己私通京官地事被徐階、李彥直發現。過了兩天那管家卻又被放了回來。和他同時來地竟然還有高拱。

高拱在這宅子裡轉了一圈。對嚴嵩道:「分宜。閣老和都督對你也算不錯了。作為晚生我奉勸一句。以後別多事了!」

嚴家父子一聽。就知道自己地作為其實都還在對方地監視之中。嚴嵩地性子比他兒子更柔。否則何以得享高壽?歎了一口氣。道:「肅卿啊。李尤溪他究竟要幹什麼?真要篡逆嗎?若他真要如此。你和分宜就由得他?他眼下權力雖大。但比起驅逐胡虜地太祖皇帝來。他地功業畢竟不足以服人。真有做九五之尊地妄想時。只怕就算一時成了。也難長久!你跟得他這麼緊。到時候怕也有覆巢之憂。」

高拱笑道:「這些分宜你就無需作杞人之憂了。」說完要走。外頭奔入一個屬吏來。跟高拱耳語了一句。高拱臉色微動。

嚴嵩歎道:「天下又多事了?」

「嘿嘿!」高拱說道:「也沒什麼事!就是晉王不懂事。竟發檄文要造反!」他故意示以閒暇。表示無事。

「發檄文?」嚴嵩道:「那麼不是正式起兵了?嗯,也對,如今藩王手裡,又哪裡還有兵?不過是空呼口號罷了。不過啊,分宜要真動了晉王,只怕接下來便牽一髮而動全身,其他藩王也要相繼起事的。」

高拱笑道:「那怕什麼!他們能起什麼事!只要一旨令下,一支兵馬派過去就一股腦捉了!」

高拱進來後一直沒說話地嚴世蕃忽地冷笑起來:「捉拿藩王,平定禍亂,這功勞可就不小了!可這事別人也未必敢管,最好是讓李哲去做!他現在時公侯了,等幹完了這件事,就可封王加九錫了吧。哈哈,那時候你高拱就是李氏的大功臣了!這新國號用什麼好?叫大唐?」

高拱睨了他一眼:「嚴公子,你不是蠢人,怎麼最近盡做蠢事,盡說蠢話?是嫌死得不夠快麼?」

嚴世蕃笑道:「你們要殺就殺,反正在這裡也是活受罪!」

嚴嵩忙道:「肅卿,莫聽他胡說。不過李哲一旦坐大,那就是開了擁兵奪政之端!那世道不得回到五代以前去了?自大宋以下兵不干政的法統要是喪失,對天下只怕不是好事啊。這件事情,你和分宜他們可得好好商議才是啊。切莫一失足而誤盡了蒼生!」

他是青史有名地大奸臣,這時卻說起為國為民的話來,若是別人聽見定要覺得奇怪,高拱卻只是深思,但他心裡雖想著。臉上卻正色道:「分宜,你是前任首輔,雖然有罪,說來也是國老,說話時還是小心些!莫要學了令公子的樣子胡說八道!」說著就拜別而去。

高拱走後,嚴嵩嘴角才咧開一絲微笑。回顧兒子道:「東樓,你看他們分明已經捉到了我們的把柄,為什麼卻還不動手除了我們?莫非他們還有用著我們處?」

嚴世蕃恨恨道:「怕也沒什麼大用處,但我們是拔了牙的老虎,把我們關在牢裡,他們沒事時來我們面前顯擺顯擺,不遠勝於一刀殺了我們?」

他們父子深居西山,外面卻是風起雲湧,晉王檄文一發。魯王、周王紛紛響應,都叫囂著要徐階下台、李彥直解職!諸王眼見徐階一動手就要削他們的奉養,雖然他們個個積蓄甚豐。田莊阡陌相連,可徐階今日能奪他們的奉養,明日就能奪他們的爵位,後日就能取他們地性命!因此晉王聲音一發,魯周代楚湘桂蜀等都出聲支持,如今皇家地威嚴已經掉到歷史最低點,他們都知此時再不張皇權,王侯就命懸人手了!尤其的偏僻的蜀王、湘王已開始犯禁私募兵馬,又有一幫不得意的舊派官僚、陳腐鄉紳為之羽翼。一時間大明皇朝風雲變幻,竟有天下大亂之勢!

丁汝夔是經過兵事的人,頗怕大亂之下生民塗炭,便力主安撫,歐陽德卻認為:「他們雖是王爺,但如今與跳樑小丑何異?螳臂當車,一碾便成粉碎!」

兵部尚書張經卻忽然道:「如今地形勢,要藉機動兵,根除諸王容易。只是各處衛所。因鎮海侯更改兵制都頗為離心,若用衛所兵馬去打,只怕中間會出岔子。諸侯為亂其實不可怕,他們募兵了也不可怕,最怕的是讓他們打了勝仗,那時消息一傳開,海內就要轟動了。因此對這些王侯,不動則已,一動就一定要成功。就眼下而論。要動精兵強將。自然是往東南去找----可要是動用海軍都督府麾下兵馬,將來這平定諸侯之亂的大功勞。就得算上鎮海侯一分了。再者實戰最能練兵,諸所據又都是要地,若鎮海侯的部將都歷練成了百戰之軍,又佔據了天下要津,那時候……只怕……」

他就不說只怕什麼了,但所有人都清楚他要說地是什麼!

目前內閣六部與海軍都督府之間維繫著一種微妙的平衡關係,李彥直認為現階段自己還無法治理好內陸的廣袤農村,因此便先從局部改良做起,只是在東海一隅執行著他最擅長的事務,又控制著天下精兵、東南財貨,以此挾持北京朝廷,就這一點來說李彥直早就佔據博弈優勢。但北京朝廷畢竟是維繫整個大明帝國穩定的擎天柱石,佔有名分大義,徐階執政以來,所作所為都極得民心,李彥直若敢為了自己地私慾擁兵犯上,未必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但要是李系部將遍佈全國要地,深入內陸,那時情況就大大不同了。

因此張經的考慮,乃是擔心北京和上海地關係就此失衡。

徐階亦有此憂,歎道:「這些王爺們,也真是胡鬧!」其實他心中另有一套韜略來鉗制李彥直,但這套韜略布展開來,最終得利地乃是文官體系地士紳,並非朱家,所以王爺們的掙扎對徐階來說自然是「胡鬧」了。

諸王倡亂,上海和北京是各自得到消息----北方地消息是北京知道得早一些,南方的消息則是上海知道得早一些。李彥直如今是軍方的領袖人物,一聽諸王倡亂,就上疏建議調戚繼光守太原,調俞大猷入湖廣,又推薦殷正茂去廣西防變。

軍務上的事情,徐階素來很配合李彥直的主張,但這次卻猶豫拖延了起來,這一拖之下,地方縣令知府對王爺們又不大敢管,諸王便漸有坐大之勢。

就在這時,京師陸府傳出消息來:陸炳病逝了。眾官聽到消息無不心頭微震,他們都知道李彥直地這個岳父在他大業的發展中所起作用甚大,嘉靖雖然被擄,皇帝威權雖然削弱,陸炳卻因李彥直的關係繼續控制著錦衣衛,錦衣衛也因陸炳的關係繼續擴張其勢力,陸炳這一死,對李彥直只怕不能沒有影響。

陸炳臥病已久,從身體原因來說他的病死徐階等也不意外,可是幾乎與此同時,卻又有一個消息從南面傳來:李彥直的生父李大樹忽染急病,也病重彌留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59
之四十五 丁憂否
京師傳來陸炳病危的消息時,李彥直幾乎就想北上,因為他實在擔心妻子在那邊扛不住。不過,作為朝廷大員,尤其是手握重兵的大將,李彥直卻不是想進京就能進京的。

正擔心著岳父的病情,不想福建老家又加急傳來噩耗----李大樹忽染急病,眼看是不能等了。

李彥直聽到消息時,什麼宏圖偉業,權力鬥爭,在那一瞬全都忘了,腦子一片空白,當場失聲嗆了一下,兩行淚水流了下來,他此刻幾乎就想不顧一切奔回老家去看李大樹最有一面,可是他能調動十萬大軍,過手白銀數以百萬,一句話放出來就能影響東海、南海的經濟格局,但此刻,一盡人子之孝這種普通人都可以做到的事,他卻又偏偏做不到。

不過李彥直畢竟是在權力中心浸淫過的人,雖臨大變,還是保持著一定的清醒,對風啟蔣逸凡泣道:「我的心有些亂了,你們……你們幫我想想接下來怎麼辦。」

心亂了的人,何止是他一個。風啟和蔣逸凡都感事情有些棘手,風啟擔心的是大明的禮制,凡官員喪考,按例都要丁憂三年,文官集團對「孝」字的看重,甚至猶在「忠」之上,李彥直和士林此刻是聯盟的關係,若他為了攬權不丁憂,整個文官集團都會對他側目,一些正直大儒甚至可能與他斷交,這對整個李系集團是極為不利的。可是要真丁憂嘛,眼下的形勢晦暗難言,若李彥直閒居三年,天下會發生什麼變局誰知道啊!

蔣逸凡卻又有另外一層擔憂,他心想:「我們就算想出了辦法不讓三捨丁憂,可三捨過得了自己感情那一關麼?」

約數日後,北京方面也接到了消息,這時陳羽霆正在北京向戶部述職----這是一個月前徐階下了旨意,調主管市舶司總署的他來京闡述海關情況----這其實是徐階在試探李彥直的動態。當時徐元亮等人嘟噥說:「市舶司總署那是我們的生意啊,幹嘛要跟朝廷說?」

但李彥直卻支持陳羽霆北上。這就讓徐階心裡有了底,知李彥直依然願意維護北京中央的權威。

這是陳羽霆第一次來北京,不想就遇到這樣的事情。

方鈍在關稅詢問告一段落後,特地屏退其他人道:「陳兄,你是鎮海侯的學生,對他應該比別人都瞭解。依你看,若李老員外真出了個三長兩短,鎮海侯會如何抉擇?」

這個問題陳羽霆早就想過了,他也不覺得有什麼需要保留的,就說:「都督是重感情地人,他就算不能馬上回去侍奉病榻,事後也一定會回去盡孝的。」

方鈍哦了一聲。並不深信李彥直真會主動如此做。只是覺得在當前地形勢下或者李彥直也只有退一退了。

「不過。這事來得可真不湊巧啊。」他想。

由於在開海地過程中得到了很大地好處。所以京城也有很多人不希望李彥直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而且這些人大多都是實權派。這其中就有高拱。

在前一段時間對付諸王地過程中。高拱其實是扮演了幕後策劃者地角色。徐階地言行、李彥直地配合。幾乎都有他地影子。本來他正為將諸王地氣焰打壓下去而暗中得意。心想只要再加一把勁。就可將諸王剷平!衛所之改。使得這個帝國有了可用之兵。而藩王之弊一除。就算不計入東南海關地關稅。中央地賦稅收入只怕也能增加三四成---這是多出來地一大筆錢啊!有了這筆錢。不但京畿、三北邊防可以重新整頓。就是夏言、曾銑所謀劃而未果地「復套計劃」也可推行!

高拱腦中浮現出這樣一幅壯麗畫面:在南方。十萬水師繼續開拓東進南下。收取海外地財富;在北方。大明英勇地男兒則沿長城沿線步步北推。鞏固上次擊敗俺答之後所取得地戰果。將大明地北部疆域恢復到成祖全盛時期地狀態!

但是這一切卻被突如其來地變故給打亂了。

「這位老爺子啊。怎麼……死得這麼不對時候呢!」這當然不是說出來的話,只是腹誹而已,但高拱覺得作為一個讀書人,這樣想也是不好的,只是還是忍不住冒出了這樣的念頭。他想,那些藩王,還有那些蟄伏著的守舊臣工,此刻只怕正在暗中偷笑呢。

「不能讓鎮海侯在這個時候丁憂。」高拱心想:「可是從權的話,就不知徐閣老會怎麼考慮。」

雖然李彥直若一定不肯卸任。要在軍中披麻戴孝的話。文官們也奈何不了他,但高拱卻不希望是這樣地一個結局。作為文官集團中的一分子,他是希望李彥直能夠遵守文官集團的禮制行事,而不是靠著武力和禮制對著幹。所以高拱所期待的結果是由北京方面來給李彥直一個繼續留任的理由,這樣才能避免文武發生對抗。

可惜天不從人願,第二天上朝時,一直乖乖聽話的朱載忽然問起「鎮海侯之父」的病情來。

「這個……」徐階雖知皇帝也必定忽然關心這個問題,卻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問,不過他還是很平靜地回答:「雖然不好說不祥的話,但只怕是天年到了吧。」

「唉----」小皇帝歎了一口氣,說:「鎮海侯忠君為國,卻耽誤了盡人子應盡的孝道。說起來,這也是朕地不是。」說完就下命給李彥直下旨嘉獎安慰,又道:「這雖是李家的私事,但內閣、兵部都要好好商量一下。鎮海侯為國家出了這麼多的力,國家也該為社稷棟樑著想,不能讓鎮海侯連盡最後孝道的機會都沒有,留下終身遺憾。」

這幾句話表面是在說,實際上卻是在放出風聲:朕支持李哲丁憂!

內閣兩個大學士對望了一眼,心裡都湧起一個念頭:「皇帝長大了!」高拱一聽有些著急了,心想:「陛下竟公開說出這話來,我們若再要幫鎮海侯婉轉就更難了。」

隆慶的風聲放出來後,朱氏宗親、在藩諸王、守舊大臣忽然都一掃仇視李彥直的態度,紛紛變得親熱起來,這個寄來慰問書信,那個在公開場合哀歎,都道天不佑善人,為李大樹的重病而痛惜,一個人生病能引起這麼多的關注悲歎,在以往怕只有皇帝才有這待遇,不想今日竟降臨到李大樹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的礦頭身上了。

然而高拱、風啟等自是心中亮堂:這些人根本就不懷好意!高拱這日特意來拜會陳羽霆,席間憤憤道:「這些人幹這麼多事來,不就是想造出勢逼鎮海侯回去丁憂嗎?」

「既然這樣,那就讓都督回去丁憂吧。」陳羽霆道:「我看都督最近地勢頭也太旺了一些,退一步也是好事。」

高拱卻搖頭道:「不可,不可!廟堂執政,有如逆水行舟,退一步便有萬劫不復之虞。」

陳羽霆卻說道:「為政處事之道,講究地是一張一弛。都督張得太久,繃得太緊,我怕反而要壞事。若能退守林泉之下,靜一靜心,或許也有好處。」

高拱皺眉道:「陳兄,這是你的想法嗎?」

陳羽霆道:「或者都督心中,也有這樣地念頭吧。這是以退為進啊。」

高拱搖頭道:「咱們要以退為進,也無不可。但卻不能是現在這種退法,這一退步,鎮海侯就要丁憂三年了!三年,三年----真讓鎮海侯丁憂個三年,朝廷非大亂不可!」

正議論著,外面有個家人跑進來,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李老太爺……薨了!」

儘管是早有心理準備的事,但聽到消息高拱和陳羽霆都呆了一呆,高拱先反應了過來,道:「借筆墨一用!我這就給侯爺擬書,請他以國家社稷為重,千萬要守住心神,不能亂,不能亂!」

他擬了一封書信,派心腹連夜送了出去,送到上海時,海軍都督府已經是披白縞素,李彥直雙手叉頭,萎頓在虎皮椅子上,信件送到時他也沒精神看,蔣逸凡替他打開了,看了一遍說:「高肅卿請都督你守住靈台清明,千萬要忍住。」

李彥直哦了一聲,不知是無神,還是失望:「他就是這主意?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麼?」

這時有人報:「南海巡按張居正到。」

就見張居正一身白衣奔了進來,原來他去巡視南海,考察各地各島的行政,為南海各地區進一步內附以及府縣升級作準備,如今政務有成,和商行建回到了大員,正想向李彥直回報,不意就聽到這個消息,趕緊趕了過來。

李彥直見到了他,說道:「叔大啊,你來得正好,你說說,眼下這事,該怎麼辦?」

張居正從袖子裡掏出數頁稿紙來,道:「我在路上,已經替都督你擬好奏請丁憂的文稿了,都督你看看能用不?」

風啟和陳羽霆看了都吃了一驚,道:「奏請丁憂?」

「是啊。」張居正道:「這是我和之秀在大員商議過後的建議。」說著又掏出一封信來說:「這是之秀給都督的信。」

李彥直接過看了一眼,閉目良久,點頭道:「好吧。他說的有理。人生大事,無逾於此。這封丁憂奏表,你們就替我遞上去吧。」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00
之四十六 歸林泉
李大樹的彌留讓本來就倍感壓力的李彥直產生了混亂,這時張居正給他帶來了商行建的一封信,信中認為李彥直最近兩年走得太猛,「其勢有莽、操之嫌,都督所謀,縱為天下社稷而行,士人亦疑都督掛大義而謀私利,欲傾朱氏而謀九五。」他認為,這樣的輿論無論對外對內都是不利的,他勸李彥直暫時退居林泉之間,安心定志,以觀天下之變。

「勿為天下之敵,勿為天子之敵。如今身後有餘,宜先縮手,萬一有變,我等仍有扭轉乾坤之力。海上大勢已成,縱都督不居其位,事或有反覆,不至逆行。」

這封信雖然是署了商行建的名字,其實卻是他和張居正商量後的結果。這樣的謀劃,就是高拱也是想不出來的,不是高拱不如商、張二人,而是因為他呆在北京,所以對局勢的預判與商、張二人不同。

李彥直最終採納了商行建和張居正的建議,他的決定,讓許多人大感意外。無論是戰友還是敵人,一般都認為李彥直就算不想卸職,至少也要掙扎幾下,沒想到他卻這麼乾脆就上表奏請丁憂。

「他大概是在玩三請三留的把戲吧。」

魏良弼想。

甚至小皇帝接到奏表之後也有這樣的念頭。

「我要挺住!」隆慶暗下決心:就算來了再大的壓力,至少也要讓外間的人知道自己其實是同意讓李哲丁憂的。

按理,若李彥直是想搞三請三留,這時候他的人就會出手了,以各種方式去暗示、推動甚至威脅朱載奪情挽留,然後李彥直再上表堅持要丁憂,皇帝再不許,李彥直第三次上表,皇帝最後不許,整個流程才算完成。

不過很奇怪。這次小皇帝在接到奏表以後卻沒感受到什麼壓力。

「這是怎麼回事?李侯難道真的昏了頭了麼?」高拱坐在屋子裡吹鬍子,目瞪南方。

他聽說奏表地事情以後。一開始是很生氣。但很快就想:「對了。是應該如此。若李侯自己請求奪情。反而會落人話柄。」想到這裡他就放了心。等待著南邊派人來與他聯繫---按理。若李彥直是打算搞「三請三留」。在奏表上來地同時。甚至奏表上達之前就該派人和高拱說了。好讓高拱有個準備。

但等了足足兩天。上海那邊還是沒消息。高拱就坐不住了。他要趕去找陳羽霆商量時。內閣已經傳出聖旨:准許鎮海侯、海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哲丁憂。

在此之前。等張居正地票擬傳到小皇帝手頭時。朱載幾乎不敢相信:事情真地會這麼順利?可內閣地票子就擺在眼前。他只要再一批復。聖旨就可以下了。那時候就大事定矣!那個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地李哲就可以趕走了!

而消息傳出後。那些守舊大臣都樂壞了。心想那李彥直這番真是昏了頭了!又有地人認為這是天祐朱明。才會鬧出這樣地順天應人地結果來。這些本來對李彥直一肚子不滿地人。一夜之間忽然都對李彥直唱起讚歌來了。而讚歌地重點則是稱他忠孝兩全。尤其在那「孝」字上面大做文章。不憚用盡世間地艷辭麗藻。簡直要把李彥直吹噓成第二十五孝了。他們地這種吹噓並非出於好心。只是要來個板上釘釘。用吹捧把李彥直地後路給封死罷了。叫他不能出爾反爾。

當然。也有一些學者如唐順之等人。是真心讚賞李彥直地行為。認為他既有出將入相地能力。又有拿得起放得下地魄力。以往大家對他地猜測。如認為他是王莽曹操之類地懷疑將自此不攻自破。

高拱聽到消息後卻驚呆了:聖旨一下。他就想怎麼努力也無用了。他怒沖沖地跑到內閣找徐階。就責問徐階為什麼這麼快就票擬----高拱地官位不如徐階。但他是李系勢力在京城中地代表。所以才有責問徐階地膽魄。

徐階睨了他一眼:「肅卿,你這話不該來問我,該去問鎮海侯才是啊!」

「鎮海侯雖然提交了奏表,但是……」高拱道:「但是這裡面一定還有什麼隱衷!」

在官場上,有些話雖然彼此心知肚明。卻也不好挑破。高拱這句話的潛台詞就是李彥直應該不是真地想丁憂。只是做做樣子罷了,你不該這麼快就票擬下聖旨。讓事情沒有轉圜的餘地。

徐階卻笑了起來:「若他真有什麼隱衷,那肅卿你該知道才對啊,還是說,他的隱衷連肅卿都不知道?」

這句話好大的殺傷力,分明是在說高拱你只怕還沒得到李彥直最大的信任,要不然李彥直決定這件事之前怎麼會不事先和你商量?高拱只覺得心頭彷彿被撞了一下,憋得一臉都紅了,懨懨要退出來,徐階忽叫住他說:「肅卿,等等。」

這時屋裡只有他們二人,徐階還是壓低了聲音,說:「其實李哲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別忘了,你也是士林的一份子,行事應該以天下為重。李哲那邊,可別靠得太近了----難道你真想把他推到龍椅上去麼?」

高拱沉吟了片刻,人也冷靜了下來,才說道:「徐相,既然話說到這份上,想必你也清楚,這幾年來天下發生的幾件大事,其實都是李侯他背了惡名。從解兵到迫君到徙民,再到最近的削砍諸王,都是以他的名義做事。那些腐儒把這些事情都目之為篡逆前地預備功夫,但你我應該知道,這些都是大大有利於國家的。我並不認為有扶他做皇帝的必要,我是擔心之前好不容易搭好的戲檯子,會在他走了以後就轟然倒塌!」

徐階道:「那麼,如果我們在他走後仍能維持住局面呢?」

高拱心頭一凜,卻又搖頭道:「君威重大,李侯是借兵權抗皇權,但他一走,要麼將兵權收歸中樞,但那樣的話卻該將兵權交給誰?交給哪個衙門?還軍政大權於君上的話,只怕今天我們交權,明天朱家就要清算我們!但要交給某人,或某個衙門,那也不過是再造一個李侯或海軍都督府罷了,那人若定力不如李侯,馬上就有黃袍加身之事,若器量邪狹,更將為禍天下!因目前我們並無更好的辦法,所以我才力主不能讓李侯丁憂。」

徐階頷首稱是道:「肅卿所言有理,聽了你今日這一番話,我才信你之前雖附李哲,卻也不全是謀私。」卻又取出五道任命書來,交給高拱,高拱看了以後眼睛一亮,原來這兩道任命書,一道是委任戚繼光駐宣府,負責宣大方面的防務,「以防蒙古」,一道是調俞大猷入廣西,「以備安南」,另外三道任命書,也是由親李彥直的高級將領調守湖廣、四川、陝西。

「這些委任都是李哲地建議,和他的丁憂奏表一起附了上來的。」徐階道:「我仔細琢磨,覺得將這些人用在這些地方,也算人盡其材,於國有利。不過李哲還在位時,我是說什麼也不會答應的,因我若答應了他,天下兵權轉眼就要落入他手。加上他手頭有抗衡國庫的海外收入,那時就算他本身真不想當皇帝,手下的人也要推他上寶座了!但他要是肯下野丁憂,我反而可以放心選用他推薦的人。」

他話說到這裡,高拱已經完全明白,這其實上也算是一種「交易」,李彥直答應丁憂讓徐階放心,徐階也答應提拔李系大將讓他放心,自李彥直勢力大張以來,徐階與他的關係也漸漸變得有些僵化了,此次雙方這樣配合,除了能夠緩和帝國內部的緊張氛圍以外,對修復將相二人地關係也大有稗益。

跟著,徐階又拿出一道票擬來,說:「李哲這次除了上表丁憂、請調五將以外,又推薦了一個人在他丁憂之後接替他地位置。」

高拱哦了一聲,眉毛一揚,說:「什麼人?」徐階還沒回答,他又皺眉說:「這人難找,這人難找!」

正如他方纔所說,海軍都督府掌控著帝國最強大的兵力,無論交給誰都可能出問題,和徐階這樣地人說話,他也不用解釋得這麼清楚。

徐階道:「戚繼光北上宣大,俞大猷南下廣西,兩人都將是帶領部分兵將離開的,所以海軍都督府的兵力相當於是分散了,再委派一個人下去,不至於會形成兵權獨霸的局面。再說他還提議說,最好是由文官監臨,以權都督的身份至上海執掌海軍都督府。」

高拱聞言喜道:「對,對!李侯畢竟是有見識的!這才是謀國正道!正該如此!正該如此!」又問了一句:「卻不知李侯推薦的是哪位大賢?」

這問題他是第二次提問了,誰知徐階卻還是不回答他,笑了笑說:「這人的名字,事先和誰商討都行,就是和你說不妥,涉嫌私弊啊。」

著就暗示他可以離開了。

高拱見徐階到後來忽然變得有些不爽利,心想李彥直推薦那人到底是誰,竟然對自己說不得?從內閣出來,走到半路絆到門檻摔了一跤,有小太監急急忙忙要來扶起他時,高拱卻猛地跳了起來,大笑道:「是了,是了!應該是如此!嗯,一定是如此!」

猛捋了幾下自己的鬍子,高高興興回都察院去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01
之四十七 大排場
隆慶三年,秋,鎮海侯、海軍都督府左都督李哲丁憂了。

此事發生之前,士林頗憂國家將因此而動盪,但他們的種種猜測卻全部落空,李彥直很乾脆地上表奏請丁憂,就算是最守舊的士大夫,在那一刻也變得沒什麼話說了。士大夫中欣賞李彥直者因此而更加欣賞他,就是原本不滿他的,也有因這件事而改變其看法者。

當然,在李彥直丁憂的同時,有幾樁人事變動在悄悄進行著,如戚繼光的北調、俞大猷的南調,與他們的調動一起發生的,是大明帝國的兵力分配發生了轉移,戚繼光俞大猷不是單獨前往西北和西南,和他們一起去的是一整個的新式軍隊系統。

市舶司總署也開始納入正式的官員系統,陳羽霆一轉身就從李彥直的幕僚變為國家正三品大臣,讓上海和北京的權力進一步融合起來。同時北京方面也委派了一個文臣作為權左都督,監臨海軍都督府。

若是派了別的文臣來,哪怕是兵部尚書張經,只怕海軍都督府諸將也未必肯服,但李彥直在離開之前曾反覆囑咐諸將,才使他們對高拱這個即將來臨的上官算是默認其領導權,畢竟高拱也算是李系集團裡在士林資歷最深的官員,由他來接掌海軍都督府算是一個折中的選擇。

高拱接任海軍都督府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那就是統合南京的官方製造局、大員的火器工坊、上海的火器工坊和閩西的火器工坊的技術與人才,在南京與蕪湖之間的採石附近再辦一座全新的火器製造局,以供應帝國軍隊日益增加的火器需求。

戚繼光俞大猷地調派涉及到國家的軍事安全,陳羽霆和他的部屬都不是科舉出身,他們轉作官員會對近百年來形成的文官陞遷體製造成衝擊,高拱的官職既重大又敏感,所以這三項委任徐階也無法獨斷,都是在內閣商議之後經過中央的「廷議」才最終拍板,不過。如今地「廷議」也早已被徐階所控制。

大明中葉以後的體制本是一個有皇權制約著的「官主」政制,其政權系統內,既是「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也是「天子與士大夫爭天下」,但到了今時今日,隨著皇權被架空。加上掌握兵權的李彥直向文官們妥協,「官主」體制便有獨尊之勢。

在「官主」體制內,就上下監督來說,是上級監督下級,就上下陞遷來說,是上級提拔規則與論資排輩規則的結合,到了權力的最高層,則是官場大佬們利用公共輿論與立國義理(在當前是儒家學說)進行或明或暗的博弈,這種博弈落實到當下而言。就是官員高層的「廷推」與「廷議」。

徐階所領導的內閣與六部在過去幾年裡取得了不錯地政績,雖然局部地區發生了變亂(如漕變事件),但也都有驚無險地度過了。北面的蒙古在京畿戰敗以後就縮至草原深處。至今元氣未復,屬國朝鮮由於大明海軍力量的增強而表現得更是謙恭,國家對外地尊嚴得到了維持,而對內由改革兵制和砍削藩王奉養,財政情況大舒,中央政府因此有了財力來推行一些惠民政策,如給貧困、受災州縣免稅等等。而沿海富裕地區雖未得到這種政策傾斜,卻有民眾因為開海而逐漸走向富裕----穩住了內陸發展了沿海,在這種大形勢下。大明帝國雖還說不上盛世再臨,卻也保住了大局的穩定與局部的繁榮,縱有一些不夠和諧聲音的存在,如藩王和失勢的衛所將領,卻已無法撼動以徐階為首的內閣。

擁有這樣的好勢頭,以徐階的政治手腕,控制整個廷推、廷議那就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李彥直地退讓使士林開明派得到了更加完整地中央政權。而東海新興集團則得到了實利。可以說。李彥直地這次丁憂。實現了東海新興集團和士林開明派這兩個聯盟內部地皆大歡喜。不過。這一切此刻卻似乎都與李彥直關係不大。在將海軍都督府交接給高拱以後他就離開了上海。高拱派了兩隊鳥銃手、兩隊倭刀手作為鎮海侯地護衛---鳥銃手地頭領是付遠。倭刀手地頭領是李義久。都是李彥直地心腹。其實只是由高拱批了一紙文書。使這兩支護衛隊伍「名正言順」而已。

這次李彥直是先會合了妻子夫妻兩人一般地都才沒了父親。這份悲痛也是共同。陸炳地喪事在北京也是極盡哀榮。陸爾容悲傷之餘又忙得身心俱疲。可陸炳地葬禮告一段落以後她還是得匆匆南下來參加公公地葬禮。

一行走地是旱道。一路都甚低調。李彥直趕著回家。便避開了遮道迎接地沿路官員。但進入福建省境內以後還是陸陸續續有本地鄉紳前來迎接。不久到達延平府。李剛全身縞素趕來迎接這個弟弟。兄弟兩人有好幾年沒見面。一見面就抱頭痛哭。李彥直叫道:「大哥。三仔不孝啊。爹爹彌留時我也沒能趕回來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

李剛攙著他說:「三仔。莫這麼說!爹臨走時是盼著能見上你一面。但他又對我們說。自古忠孝難兩全。你是在為國家出力。命不是自己地。人也不是自己地。萬一回不來那也不是不孝!這些年你讓李家光宗耀祖。那已經是最大地孝了!」

李彥直一聽更是心如刀割。只是哭著說不出話來。

兄弟兩人見面。一路都有官員陪同。不但延平知府、推官、境內各縣縣丞都到齊之外。甚至臨府地地方官也都來助喪。福建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全部到齊。中間又有北京禮部派來哀悼地官員。代表皇帝來加封地太監。甚至諸王也都派人來了。

到了尤溪境內,離鄉還有十餘里,有婦女頭目望見,早已帶領了數千助哭之婦哀哭起來,李彥直他娘年事漸高,大家不敢讓她出門來。帶頭的卻是李彥直地大嫂。

兩撥人一聚,李剛他家的先去扶住了陸爾容,陸爾容見過大姆後垂淚道:「我這個媳婦做得真是不孝,都還沒來得及見公公一面。」

李剛他家的等一幫婦女都知這位三嬸是大家出身,紛紛勸道:「嬸子是一品誥命,哪有我們鄉下人可以隨時隨地。到處亂走。」擁簇了她回去。

回到鄉下,溪前村早就改名做李溪鎮了,全鎮才數千人,這時來到的賓客連同其手下,以及各方湊熱鬧的人卻上了萬數,幸虧這事早在李彥直回來之前一個多月就已在安排,又有官府的力量介入,六房吏員、弓兵民壯都來跑腿,如今已調配得算井井有條了。

從鎮門一直到李府。一路都是白綢白紙,鋪得整座李溪鎮如被雪花覆蓋一般,臨近鄉里地人望見都教小孩子:「就該如此。才是光宗耀祖!」

李彥直這一路也不顧和欽差、官員們的禮數就直奔靈堂,與妻子一起雙雙哭倒在靈堂前面。李大樹這時已逝世多時了,就為了等兒子來至今停棺未葬,幸好李家香料藥材夠多,遺體處理方面不是問題。

李彥直他娘在兩個小兒子的攙扶下顫巍巍走了出來,李彥直抱住了她的腿哭道:「娘,三仔回來了!」扯了陸爾容和兩個孩子上前說:「這是你的媳婦、孫兒。」李彥直他娘抱著兒媳、孫兒,一路也只是哭,旁邊李剛他家的勸道:「三叔。莫再讓婆婆哭了,小心哭壞了身子。」

從海外趕回來地李介這一個多月來應付各方事宜,其實早把悲傷沖淡了,這時也過來道:「對,今天說來也是一家團聚的日子,該高興才是。」

李彥直他娘都是由得兒子們安排,這才也只是道:「是,是……」

一家人見過了面,便有父老囑咐該行禮了。唱禮官便高唱起來。

這次李大樹出喪,李溪鎮是將之作為全族的第一大事來辦,所有父老都忙活了起來。尤溪鄉下本來自有一套喪禮規矩,但李彥直地位太高,這下是連皇帝都派了太監來,各地王公、官員派來的人更是不計其數,若還是按鄉下禮節辦,父老們怕失了體面鬧笑話,所以所以這喪禮該如何辦。他們還是請了本府進士、與李家有老交情的鄭慶雲來指點。基本是按京城禮數結合本地鄉俗來進行。

李彥直在外頭時威權無限,但在禮制範圍內。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所有李溪鎮的人還都是李大樹能得到皇帝的追封為榮,當下由李彥直帶頭跪下接旨,太監馮保宣旨,追封李大樹為延平伯,一切喪禮,許以侯爵制式進行。聖旨中又寫滿了各種溢美之詞,說什麼李大樹忠仁寬厚、教子有方云云。

再接下來,便是諸王的使者行禮,本省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上前上香,再接下來才是本府知府、本縣父母官上香,再接下來才是到場的進士、鄉紳上香,李彥直權傾朝野,結交遍天下,部屬滿東南,甚至連佛郎機人都來了。在尤溪這種鄉下地方,一個舉人都是了不得地事情了,但這時要輪到舉人都不知要多久,至於和李家交好的巨商豪賈,那都得在後面等著呢。

只上香一事就忙了半日,李彥直雖是練過武的人卻也經受不起接連地答禮,最後馮保忙建議他兄弟五人輪著來,沒輪到的就到後面休息,他是代表皇帝說話,誰也不敢二語。

李彥直到了後頭,才有弟妹奉上茶湯,他娘又囑咐:「別讓三仔太累了,他才回來,趕了上千里的路,心裡苦,若再受煎熬,怕身子挨不住。尤溪知縣和永安知縣躲在旁邊聽到,忙「奉老夫人命」,去抬了張靠背長椅來請侯爺暫歇:「老夫人請侯爺躺一會。」

旁人都退下了,李彥直看看陸爾容不在跟前,便拉了弟弟李智問:「我怎麼覺得還少了一個人?」

李智問:「誰?」

李彥直道:「還有誰!你姐啊!」

李智啊了一聲,說:「好像風笑叔說姐的八字犯沖了,沒讓來靈堂,只是在老宅裡戴孝。」

李彥直哦了一聲,又問:「姐身體還好吧?」

李智說:「還好,就是瘦了。娘和大嫂她們都說是吃齋吃的。」

李彥直默然半晌,就不再說話了。

這場忙亂弄了足足三天,餘韻又有七八日,沒有一件事需要李彥直操心,但他卻得像一個木偶一般被人牽來扯去,直到第十日才算歇下,對李介說:「二哥,虧是丁憂了,不然哪裡受得了。」

這時諸官都已經回去,熱鬧散盡,整個李溪鎮便說不出的冷清,那些白綢白紙什麼的散落得漫山遍野都是,預計都要花個把月才收拾得乾淨。

李溪鎮地處深山,但有個李彥直坐在這裡,每日還是有不少人進進出出,或是來討好,或是打探消息。李彥直卻在喪禮之後便閉門不出,只是隔三日到三合館講學傳道。

這麼過了兩個多月,哀傷漸去,進入了平靜而恬適的鄉居生活,這種生活,李彥直在任上時不知盼了多久,不想這時閒了下來,卻惹出了一身病來,有時忽然心跳加速,多汗手抖,一開始還以為是吃錯了東西,或以為李彥直是習慣了外鄉的水土,忽然回家水土不服了,便有下屬千里迢迢從上海一帶設法加急運了新鮮菜蔬肉禽來,但也沒什麼效果。

又有人說,怕是丁憂期間戒了色,陰陽不調,李彥直想想也是,最近是少了房事,便又有人去選了十六對來自各地地二八佳人來,卻依然沒什麼效果。

跟著便有人疑神疑鬼起來,認為可能是有人下咒語用魘針,便有人到處搜尋,使出錦衣衛的本事把李溪鎮鬧得雞犬不寧。

李彥直愈加煩躁起來,怒道:「你們都給我消停消停吧!少整些事情,我還少些煩惱!」

直到這日鄭慶雲來訪,他下野時的官雖沒李彥直大,但在李彥直幼年時曾保護過他,因此李彥直執禮甚恭,仍以晚輩自居。

鄭慶雲聽說了他的症狀,笑道:「這不是身病,乃是心病。」

「心病?」

「對,心病,或者說,是閒病。」鄭慶雲道:「彥直你從極忙碌之中忽然卸任,轉為極安逸,便易發此病。我當初也曾有過,也沒什麼大礙,過得數月,等習慣了就好。」

李彥直哦了一聲,笑了起來道:「如此看來,我倒是一條勞碌命。唐人說:偷得浮生半日閒----偷得半日閒是樂事,偷得太多了,老天爺就不許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02
之四十八 安南犯
越南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漢朝時為交趾郡,唐時為安南都護府所在,到了宋代才取得自治權,稱安南國,但仍接受中央朝廷的冊封,越元至明,到明成祖朱棣時又重新並入中國版圖,可由於在政務治理上處理不當,境內屢有叛亂,所以每年都需要大量的軍政開支來維持這個邊遠南疆,但有見識的大臣仍不肯輕棄此土。

到了仁宗、宣宗、英宗年間,大明帝國財政逐步緊張,而安南境內的實力派黎利又根基漸穩,朝臣中才有了重新將安南作為屬國的聲音。到明英宗正統年間,才封黎利的繼承人黎麟為安南國王,位在朝鮮之後,賜皮弁冠服、金織襲衣,這就是安南黎朝。

黎氏傳數代而衰,到正德年間,安南的軍政大權開始落入權臣莫登庸手中。雖然莫登庸已成為安南國的實際統治者,但嘉靖皇帝不喜歡不守臣道的莫氏,便削其王爵,降位為都統,又削安南國為安南都統使司,授莫登庸都統使,秩從二品,銀印。改安南十三道為十三宣撫司,各設宣撫、同知、副使、僉事,由安南都統任免----卻仍然是承認安南的自治地位。

莫登庸崛起於正德年間,掌安南事歷經正德、嘉靖二朝,到嘉靖二十二年才老死,他的兒子莫方瀛先他西逝,便由孫子莫福海繼位,過了三年,莫福海卒,其子莫宏繼位,這一年莫宏才五歲,乃是一個少主,他的奶奶武氏徐娘半老,竟然勾結上了莫登庸的乾兒子阮敬。

新主少弱,祖母淫蕩,又加上一個輔政權臣阮敬,則安南都統使司內部的混亂就可想而知了。阮敬勾結了武氏後,便把持了安南都統使司的兵權,排擠莫氏族人。莫登庸的次子莫正中、莫文明等人率領族人,躲入廣西欽州----這些都是近幾年正在發生的事情了,只因為大明內部正亂哄哄的,所以也沒工夫來理他們。

直到最近,徐階才緩出手來,派了楊來巡按安南。準備處置一下這只養不熟的狼犬,這時莫宏已經十三四歲了,他的叔祖莫正中、莫文明等在欽州泣血上書,懇請朝廷降旨處罰阮敬,扶立莫宏,以定安南治下名分。

阮敬聽到消息詭稱莫宏已死,要迎立莫正中,竟然舉兵來犯欽州,其實憑良心說話。阮敬這次倒也不是為了侵犯大明奪疆取土,只是莫正中等逃到欽州來,他為了斬草除根。一時狼性發作才興兵犯界。

好死不死,這時俞大猷部剛好到達,他這一部人馬是從寧波出發,走海路直抵合浦,一路由吳平派遣蔡二水帶領船隊護送。合浦與欽州鄰接,到了合浦附近,蔡二水聽說安南犯境,和就且不回去了,俞大猷是新任廣西都指揮使。他上岸點齊了廉州府地土兵登船,蔡二水則在合浦港口換了淨水、補充了蔬菜食物後就進入欽州灣登陸,將俞大猷所部放下,俞大猷部一上岸,正好就落在安南軍的左翼。

「大明俞龍」可是好惹的?他本人的將略兵法那也不用提了,就是跟他一起來到廣西的五千兵將,卻個個是在平海之戰中歷練出來的,乃是海軍都督府麾下地一部精銳,不但軍備充足。而且火器也很充足,俞大猷又是曾在西南活動過的人,見到阮敬竟敢來犯,哪還用說?當然是迎頭痛擊!

阮敬出兵時的假想敵只是大明駐紮於廣西的官兵,不料海上忽然冒出十餘艘大帆船,放下八千多如狼似虎兵將來。這次他興兵來犯,號稱五萬,其實作戰部隊只有兩萬人,正面又正被欽州守軍拖住。俞大猷一來便以荊楚刀手開路。滾殺進來,鳥銃手在蔡二水炮火的掩護下佔據四周高地。把安南軍的左翼切割包圍。

轟隆隆的炮響中,阮敬被打昏了頭,心想:「大明果然不好惹!」慌忙鳴金撤兵,俞大猷卻派從廉州徵調到的土狼兵趁勝追擊----他為何不派本部精銳而派土狼兵?因為本部兵馬雖然裝備精良,但畢竟對這一帶的地形不熟悉,廣西南部已接近熱帶氣候,密林叢布,處處都可以有埋伏,若是由不熟悉本地地形地部隊冒進追擊,若是遭到埋伏,隨時都有全軍覆沒的可能!

那三千土狼兵卻是本地作戰。領命之後追出二百餘里山路。把阮敬趕回分茅嶺南邊去了。

俞大猷地副將唐舉也是機兵團出身。他本是獵人。得李良欽收為門下弟子。認俞大猷為大兄。乃是一員根正苗紅地李系將領。這時既憤安南不臣。又逢大勝。便躍躍欲試。想要就此趕過分茅嶺去。建立不世奇功----李彥直所部這兩年常在海外攻島略地。所以在這幫人心目中開疆拓土、建功立業已成為習慣。俞大猷卻把他叫住了。道:「安南不比其它小國。不是那麼好打地。這一帶天熱林密。安南人又善於埋伏。見好就收吧。」

這些機兵出身地兵將這才懨懨作罷。

參軍盧復禮卻又來獻策道:「這裡雖然都是山林。但越過分茅嶺。洮江(紅河)下游卻有好大地一片平川。而那裡又正是安南都統使司地精華所在!」

這些年李彥直花了好大地財力人力搜集環南海各國各島地信息。安南是東南半島最重要地政權。對其境內信息地搜集自也是其中一大重點。將這些新訊息加上兵部職方司所存地地理舊檔。李彥直手下地地圖製作高手便已繪製出了一幅五十三府、四十九州、一百七十六縣地安南全圖草稿。盧復禮這次上任之前帶了一個副本過來。在船上早看得熟了。

俞大猷睨了他一眼問:「那又如何?」

盧復禮興沖沖地道:「安南水師定非我之敵!我們有大船可以直抵洮江入海口,兵馬順流而上,一二日內便可抵達升龍(河內),那時擒了阮敬送往北京交有司處置,至於安南都統使司是要闢為郡縣還是繼續維持它的屬國地位,那就再說吧!」

俞大猷哈哈一笑,說道:「這計劃倒是挺好,只是……再說吧。」

盧復禮見俞大猷冷遇自己,頗為失望,對方是主將,既然如此決定,他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但俞大猷也沒就讓蔡二水的船隊回去,而是致函吳平,要借他這一支船隊一用。

如今大員海峽無事,吳平自然樂得做個人情。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03
之四十九 邊角動
這次俞大猷入桂,除了得到北京、上海兩方面「糧餉必足」的承諾以外,還擁有全面改革西南兵制的生殺大權。方面之官,有權無才則辦不好事,有才無權則辦不來事,像俞大猷這樣有李彥直做後台本身又有翻江倒海能耐的人,到了一方主掌兵權,那簡直是沒有辦不成的事。

在阮敬退兵之後,他就趁機以廣西都指揮使權力召集全桂兵馬,淘劣擇優,調到欽州、廉州之間屯聚,以新法從頭訓練,同時也讓從浙江帶來的部隊跟著本地老兵逐步習慣這一帶的地形,以發揮廣西兵馬的本土優勢以及空降部隊的裝備、訓練優勢,漸漸形成一支以利刃強銃為主力、以土兵狼將為外圍、適合廣西、安南氣候地形的完整部隊。

要讓人敬畏,莫若擁強兵而未用。俞大猷兵威漸盛,無論是縮在安南的阮敬還是呆在欽州的莫正中等人都感受到了。

逃入欽州的安南舊臣都跑了來,上表請大明朝廷出兵平定「阮賊」,表章上到北京,朱載問起緣由,心中不禁對和自己有類似命運的莫宏生出了共鳴,可惜他是個缺乏實權的皇帝,最多只是向內閣吹吹風,幸好內閣這次和皇帝的意見倒也一致,於是就奉命廷議,內閣次輔丁汝夔、兵部尚書張經都認為應該對安南採取比較強硬的態度,至於如何強硬,強硬到什麼程度,暫時則無定論,只是調派廣東巡按御史詹臻入桂按察安南事宜。

時在隆慶三年冬,俞大猷在廣西練兵已有四個月,除從舊有兵馬中挑出九千兵將重新訓練外,又新募一萬五千員山區漢子入伍,至於費用,單是削砍廣西藩王特權所剩下了的財政收入就足供一時之需了,北京方面為了預備可能發生的戰事,又調撥了廣州市舶司今年尚未上交總署的收入歸桂軍使用。合浦又是個產珍珠的地方。李系集團出來的人馬都擅長軍、商結合,在盧復禮的活動下,一些本地商人看到商機,也紛紛活動著出資相助。

詹臻入桂以後先到軍營看了一遍,對俞大猷的統兵之法大為稱讚,心底認為以此軍隊作戰。無戰不勝,卻來問俞大猷若是和阮敬開戰,勝敗如何。

俞大猷笑道:「要保家衛國,那沒什麼問題,現在安南就是傾國來攻我也能禦敵於國門邊上。不過要打過去嘛,那就不容易了!安南地方濕熱,要打過去容易,要打勝仗也不難,但要在那裡待下去就難了。若是那麼簡單的事情。當初仁宣年間就不會那麼草率地退出了。」

詹臻將這幾句話記掛在心裡,又召莫正中來見,莫正中求大明出兵。詹臻說道:「非天朝不願出兵解安南百姓於水火倒懸之中,只是安南百姓為阮敬所惑,天朝若是進兵,恐阮敬煽動百姓抗拒,那時天朝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刀兵一動,受苦的仍是百姓。我大明天子感念上蒼有好生之德,所以不肯妄動。」

莫正中道:「安南百姓苦阮賊已久,渴望天朝義師。如望甘霖。只要天朝大兵一動,百姓勢必相迎於道,哪裡會抗拒?」

這頂高帽倒也不小,可惜對詹臻沒用,他一笑而已,其實他和俞大猷擔心地是安南地形複雜,軍隊一旦開入,萬一軍事進展不順大明就會被拖入泥潭之中難以自拔。

那莫正中是老油條了,幾句交談之後自也聽出了弦外之音。他想自己再這麼寄居在欽州也不是辦法,唯有在大明的幫助下奪回莫家在安南的統治權才是正路,除此之外他就什麼也顧不得了,竟說道:「此外下官尚有一計,可分阮氏之兵。」

詹臻問是什麼計策。莫正中道:「當日我莫氏順應天命。取代黎氏。但黎氏仍有一支南竄至清華一帶。依占城而立。若特使以一信招之。彼必可為南方之援。夾擊阮氏。使阮賊首尾不能相顧!」

原來當年莫家篡奪了安南以後。黎氏地一支向南撤退到安南地南部。莫登庸屢次攻伐卻無法徹底消滅他們。這部人馬便自為一國。黎氏是安南舊主。雖然退縮到邊僻之地。對安南地內政、民心卻還有一定地影響力。

詹臻一聽大奇:「黎氏與你阮氏。不是世仇麼?」

莫正中老著臉皮說道:「為了大義。私仇可以不計!」

詹臻笑道:「你不怕他們回來之後和你們爭安南都統使之職麼?」

莫正中道:「為了大義。我莫家願與他們黎家一笑泯恩仇。」

這句話說得正氣凜然,其實卻是另外一種暗示:若是事成,我莫家願意與黎家共治安南。

其實莫正中心中另有一套打算,認為黎氏失國已久,只要先扳倒了阮敬,那時就算讓黎家回來了,往後再加以排擠,莫家仍然能獨霸安南。

詹臻卻想:「若是數家平分安南,這卻是好事。」心中有了主張,在與俞大猷商議過後,一面派使者從海路出發,命張璉聯繫黎家,一面又派使者厲責阮敬不臣!

東南半島的東南部,除了黎家、占城以外,近年又多了兩派華人勢力,一個是飛龍寨張璉,另一個是遷徙到此的故衛所軍指揮使張希孟,兩家都與黎家有干連,所以詹臻要聯繫黎家,只要派人走海路前往飛龍就是。

張璉、張希孟雖然都不歸俞大猷管,但他們畢竟都是李彥直一系的人,俞大猷在官場上在集團內的地位又都比他們高,所以一紙傳達過去馬上答應配合。占城百年來被安南侵奪了許多土地,也想趁機奪回,而且他們對大明素來溫順,因此也無異議。黎家正想重奪安南的統治權,所以也表示將全力支持。如此一來,安南便面臨被南北夾擊的困局。

阮敬對大明本來就敬畏交加,在欽州被俞大猷打敗後又多害怕了兩分,被詹臻的使者罵了一頓竟然不敢還口。在南邊,二張與占城、黎氏得到詹臻的知會都都蠢蠢欲動起來,阮敬心想俞大猷在北部大軍壓境。南面又有四家呼應夾擊,心中恐慌,憂形於色。

安南地冬天沒有雪下,這日吹了一整天的北風,天氣乾燥,宜於出遊。在安南境內自稱「太王太后」的武氏跑來找阮敬去郊遊,阮敬哪裡有這個心情,怒道:「還出去郊遊!再不想辦法,連命都要沒了,你還有心情玩!」

他對武氏從來都是好言好語,從來沒這麼粗魯過,這時忽有這等表現,武氏吃了一驚,忙問出了什麼事情。阮敬耐著性子把詹臻派使者來地事情說了,武氏也是個頗有謀略的女人,有些吃驚道:「我這一年多來不理會這些。都交給了你打理,不想竟出了這麼大地簍子!大明畢竟是宗主大國,惹不起啊!如今內憂外患,還是低一低頭,等風聲過去了再收拾莫、黎等人。」

阮敬頗以為然,就派人向詹臻服軟,道:「我們的少主莫宏是天朝冊封的安南都統,朝廷詔書尚在,如今天朝在我境北屯重兵。在南邊挑撥占城黎氏,我安南士民不知天朝是何用意,不免心寒。」

詹臻把臉一沉:「我大明兵馬調動,是南是北,要你們來管?至於說什麼挑撥----你們這是什麼措辭!再說,莫宏不是薨了嗎?」

原來當初阮敬為了捉莫正中,曾謊稱莫宏已死要迎立莫正中,用這個借口到欽州拿人,不想這時卻被詹臻捉住了作把柄。

那使者十分尷尬。又要上北京上表求情。以往大明朝廷對安南的態度總是要他們莫惹麻煩便行,不想這次詹臻的態度卻變了,變得強硬甚至蠻橫,冷笑著對阮敬的使者道:「我為朝廷所派欽差,就是莫都統(莫宏)來,也得給我見禮,他阮敬一個臣下之臣,有什麼資格越過我上北京?」就把使者給逐退了。

見詹臻表現得這麼強硬,再琢磨他說話地語氣。阮敬和武氏就更感不妙了。武氏道:「大明這次,只怕來著不善啊!可莫要想像永樂皇帝一樣。要將我安南收為州縣了吧!」

阮敬沉吟道:「只怕十有八九了。最近大明在南海開疆拓土,連南邊占城都有內附地說法了,我們比占城更近,他們要取我們那也在情理之間。」

武氏哭道:「那可怎麼辦啊?」

阮敬冷笑起來,道:「放心!我們縱打不過大明,但大明要滅我們,也不容易。我已有主意了。」

武氏抹了淚水道:「冤家啊,你有什麼主意,卻說來我聽聽,讓哀家放心些。」

阮敬道:「對付天朝嘛,莫若挑破他內鬥,等他們忙於內耗,我們就不會有事了。此外就是再找個外援。」

武氏道:「如何挑撥大明內鬥呢?再說,天底下去哪裡找個敢對付天朝的外援?」

阮敬笑笑說:「這兩件大事,最近剛好都有門路。半年前有兩個桂王的王府屬官跑到這裡來投奔我們,此事你可還記得?」

武氏點了點頭,說:「記得。據那兩位先生說,大明如今可是帝相不和、將相不合啊。」

這一年多來大明朝廷削砍藩王供養,中央朝廷的財政狀況是好了,可各王府以及吃王府飯的幫閒卻都叫苦連天,藩王們收入少了,勢必節流,因此就辭掉了許多的門客,那些門客各尋出路,其中桂王就有兩個屬官丟了飯碗,竟越境跑到越南來投阮敬,並給安南帶來了許多大明內部的消息。中華士民到了周邊從來都甚受尊重,所以阮敬對這兩個屬官也頗為禮敬。

偏偏這些人心裡對徐階李彥直充滿了怨毒,言語之間自然將諸王的不滿大肆渲染,又好做定論,道:「大明地天下,畢竟是朱家地天下。如今徐階李哲倒行逆施,哪裡能夠長久?只要天子再長大幾歲,收回大政,這兩人就要倒霉了,那時乾坤都要翻轉過來。」

又將這次李彥直的丁憂拿出來說:「不見這次諸王一發力,那個不可一世地李哲也罷官下野了麼?」

這個時代信息傳播障礙重重,安南的士林對大明的瞭解渠道其實也頗為有限,所以對這兩個王府屬官帶來的信息十分重視。

阮敬又說道:「至於外援,聽說西面有個大國叫佛郎機,這些人相貌有如魔鬼,力大無窮,又有火銃大船,大明對他們都頗為忌憚,若是能聯繫上他們,內外並舉,我們定能轉危為安。」

武氏聽了深以為然,把頭挨過來說:「冤家,你真是好本事,聽你這麼一說,我可就放心多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2:04
之五十 楚歌作
耶元1554年,葡萄牙亞洲總督T.d索薩忽然收到「安南國王」阮敬的信,邀請他一起夾擊中國。

那個時候,即便是索薩也沒有一張可靠的世界地圖,歐洲人的航海圖模樣在今天看來千奇百怪,對中國也未能深入內陸,在索薩的認知裡,只覺中國是東方的一個疆域不小的國家而已,至於這個國家的國力究竟有多大,他是不瞭解的。

「也就是一個比古巴、墨西哥大一點的生番吧。」

這個國家的疆域也許很大,但印第安人的領土不也很廣大嗎?還不是一樣在歐洲人的進攻下節節敗退!

中國人最近在新加坡一帶的「叫囂」,都讓索薩覺得可笑。至於一些商人告訴他說,中國的國力比起西班牙和葡萄牙聯合起來都要強大得多,索薩更覺得這是某些人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作出來的宣傳。

不過對這個國家的富裕,索薩是相信的,並且因此而產生了強烈的佔有慾。

「攫取印第安的黃金白銀,再獨佔中國的陶瓷與絲綢!」

這樣的期待,哪怕只是一個盼頭也足以讓人瘋狂!

根據歐洲殖民者在美洲的經驗,對付這些生番最好的手段,第一是天災尤其是瘟疫和傳染病,第二是背信棄義地欺騙,第三是用挑撥離間的手法讓生番國家的內鬥,歐洲人自己就能漁翁取利了。

這樣的手段,他們在美洲、非洲與馬來群島屢試不爽,他們想,對付中國也同樣合適。

這不,索薩自己都還沒開始進攻呢,東方「另外一個大國」安南就送來了書信,邀請他一起進攻中國了。

「哈哈!機會來了!」索薩心想。

安南對中國來說只是邊陲小國。但在東南亞地區。它卻有強大地影響力。索薩住在馬六甲。向當地人一打聽。當地人也都說那是「靠近大明地一個強國」。至於它地疆域嘛。好像也不比索薩地母國小。那就很了不起了啊!

雖然他也相信大明比安南強大。不過在他心目中大明與安南地力量對比。並非老虎和貓那樣地對比。而是豹子和獵犬那樣地對比。所以若再加上自己地這支獵槍。一定可以使情況向獵犬這方傾斜地。

更何況。阮敬附來地消息還說呢。「大明最近正在鬧分裂。內部地諸王把主持開海地帝國元帥趕下了台。現在還正準備對付帝國地宰相。這時候若是出兵。號稱幫諸王打倒宰相。這個國家內部地所有王爺都會支持地!」

阮敬甚至還說。如果動兵地話。日本也會起來響應地。

「哈。一切都跟印第安人一樣啊!」

索薩覺得,自己即將再造一個像在美洲那樣的輝煌。

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幾個重要的下屬,五個部下有兩個狂熱地支持他,兩個表示謹慎,最後一個表示反對。

「大明帝國不是印第安人可以比擬的!總督。」

但他的話索薩並沒有放在心上,他說:「在我們征服印加帝國之前,很多人也認為那是不可能地呢!但是結果如何?」

因此索薩開始不遺餘力地開展他的計劃,調集一切能夠調集的船隻,準備開戰。同時他致書阮敬。要他放心地對付明朝,「我會作為你地靠山的。」

經過一個多月的準備,索薩調集了各種形狀的船隻一百四十艘,內中包括商人和海盜,作戰人員約一萬兩千多人,其中包括六千個南洋土兵。

有了這支囊括了葡萄牙在印度與馬六甲大部分兵力的強大武裝部隊,索薩覺得,征服中國已經指日可待了!

「派人去安南,叫阮敬趕緊動手!」

他不知自己在這段時間裡慣性地犯了一個信息上的重大錯誤!

在美洲。無論歐洲殖民者怎麼運動,印第安人也無法準確地預測到這些魔鬼的動向。可中國人和淳樸的印第安人不同,他們是懂得運用間諜的!在馬六甲,不知有多少中國人地細作呢!

索薩雖然還沒有對外宣佈對中國開戰,但他這麼大的兵力調動動作,新加坡方面若是沒聽到動靜那就是見鬼了。

這時中國在南海方面有一個以商行建、張居正、胡宗憲為首的流動中樞,商行建負責考察南海五港的軍務,張居正負責考察南海地區所有華人控制區的行政與司法,胡宗憲是遷徙到南海的衛所總指揮。三人都有代表中央朝廷處置南海大事的臨機權力。而此刻。這個流動的中樞正好在婆羅港。

在聽到消息以後,商行建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安排新加坡地防範工作。

「新加坡有士兵六千人。」商行建說:「若單獨作戰的話只怕會落下風。」

但他的戒備命令還沒有發出去,胡宗憲卻攔住了他。

「等等!其實這件事情,也許可以另加利用呢。」

「另加利用?怎麼利用?」商行建問。

「我想我們不如先轉報福建,讓都督拿主意怎麼樣?」胡宗憲建議說。

對於這個建議商行建覺得很荒唐:「一來一去,那得多久!那樣會貽誤戰機的!」

這時又有第二個消息傳了過來,原來是新加坡方面捕到了一艘從滿剌加到安南的商船,從船上搜出了一個可疑的佛郎機人,經過沈門不顧人道的嚴刑逼供,這個佛郎機人供出他是索薩派往安南聯繫夾擊的,並由此牽出了阮敬邀請佛郎機人共同進攻中國的消息。

沈門吃了一驚,趕緊轉報婆羅港,張居正怒道:「安南這養不熟地白眼狼,真是不知死活!居然勾結遠夷,侵欺舊主!」

商行建就要派人到飛龍、合浦通知張璉與俞大猷,讓他們好生防範,但胡宗憲卻忽然冒出了一個讓他一時錯愕地主意來:「我看,要不我們暫時放棄新加坡如何?」

「什麼?」商行建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新加坡在北京諸公看來,不過是一個小小海港。棄不足惜,守住了也不過是件小功勞,對我們沒什麼用處。」胡宗憲說:「但利用這次機會,或許竟能辦成一件大事呢!」

「什麼大事?」

「請都督復出啊!」胡宗憲說。

商行建瞪大著眼睛,他也是七竅玲瓏的人,馬上就明白了過來。但還是覺得胡宗憲地建議有些荒唐:「沒這個必要吧。」

「怎麼沒必要!」胡宗憲道:「現在國內的局勢,說實在的,隔著上萬里的海路,我們也不是很清楚,只聽說最近諸王又在鬧了。徐閣老那邊也不知壓得住壓不住。宦海中一夕三變,若真讓都督丁憂個三年,我覺得是太久了。萬一都督地宦途有個什麼好歹,咱們都要倒霉----小心夜長夢多啊!」

其實他還安著一份私心,覺得自己若能促成這件事情。應該能夠更進一步得到李彥直的信任。南海一帶雖然有著大量的財富,但生活設施實在是跟不上,胡宗憲如今依舊搜刮到難以計數的財富。可這筆財富要到蘇州揚州、北京上海那才是享受!放在這裡只是一堆貨物而已。他在這裡實在是呆夠了!他渴望著能夠調回本土去。

至於新加坡、婆羅這樣的邊遠港口,其存廢胡宗憲並不是很放在心上,反正這樣的港口,今天毀了明天可以重建,最多不過多花幾年罷了。但是返回國內以及今後地仕途,對胡宗憲來說可就是迫不及待的大事了!

再說,胡宗憲認為自己這樣做對國家的整個大局是有利的,至於一些枝節上的事情,比如把成千上萬人拖入戰火之中。他覺得就不需要顧慮那麼多了。

商行建長期在海外為間,這些權謀的事情他也不是不懂,可正因為他長期在海外行走,對海外華人的身家性命就看得比較重,這時身份轉為一個方面大臣後,更覺得自己有保護他們的責任,他望向張居正,問:「叔大,你怎麼看?」

他是想問張居正是否贊成胡宗憲的觀點。由於他其實不是很贊同,就加了一句:「為了讓都督東山再起而放棄新加坡,這個代價,有些大了。」

誰知道張居正卻說:「光是放棄新加坡,那是不夠地。」

商行建微微吃了一驚,這時的張居正,眼光已變得十分深邃,李彥直的那些弟子們受到他地影響,一個兩個都變成一時之雄才。相對於士林他們的思想更新。思路也更加開闊,可張居正胡宗憲等人在打開了視野以後。以其固有的聰明才智與謀略底蘊,卻很快地便後來居上,逐步顯露出強大的後勁來。

張居正說道:「新加坡對北京來說,不過是邊陲一角,其得與失,根本就不足讓士林驚心動魄。真要達到汝貞所說的目的,除非是連戰連敗,將戰火直燒到我大明舊疆附近,比如廣州或福建,這樣北京諸公才會覺得痛!這樣天下人才會覺得必須用更大的力量來反撲!」

「妙!妙!」胡宗憲又笑道:「不過光是徐閣老等覺得痛還不夠,最好是那些騎牆的士大夫也覺得痛,那就更好了!」

胡宗憲所說的騎牆士大夫,是指在開海地過程中得到巨大利益,卻又在政治立場上傾向於保守的那批官紳,這批人大多在南海擁有巨大的產業,胡宗憲對這幫吃著李氏肉說著朱家話的人最是討厭,只是顧忌到這幫人在國內的影響力不敢妄動他們在南海的產業罷了。但他出這個主意的同時已想到了一個絕世妙法,就是利用戰亂把這批士大夫在南海的財富給刮上一刮,然後就都栽贓到佛郎機人頭上去!

和更關心仕途的張居正相比,胡宗憲是更樂意權力與資財兩豐收地。

張居正微微一笑,說:「既然那個什麼阮敬說,日本也會響應,那我們就設法也讓日本響應起來,汝貞,你覺得如何?」

胡宗憲笑道:「這個應該不難。」轉顧商行建說:「之秀,你說呢?」

商行建縱然內鬥外斗兩在行,但聽到他們的這幾句話後也感心中一寒,雖然他聽了之後也隱隱覺得按照這個策略推行,先退而後進,其後所收取的戰果,無論是對內對外都將打開一個比今日更加宏大的局面,但他為什麼就不能先他二人而想到呢?不過他究竟也是個聰明人,慢慢的,他也融入到兩人的語境中來。

「不難,」商行建說:「只要知會一下吳平、王牧民那邊,不難。」

胡宗憲笑了起來:「那就好了,不過這件事情,還要知會一下詹臻那邊。還有風啟和蔣逸凡!海外出事,海內也要把勢造一造,這四面楚歌的氣勢才出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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