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亂世危城篇 第131章 梵鏡王到
枝芽淺吐的山毛櫸樹杈輕輕一顫,吟出一聲歡迎音調。
以人類絕對無法察覺的輕靈身法跳到樹上的亞麻發精靈,先凝眸望一望十幾步開外,疏枝間透出的那個淡金色小身影,確定他一切安好,隨後壓低聲音發話:
“楓,回去休息。”
已經跟隨著菊淵人和棠露在森林中連續行進十幾個小時的紅發女將軍,根本連臉也不回,只搖搖頭以示拒絕。
五天前竹來到樹精靈的“小王子救援隊”中時,曾和楓商定,兩人輪流帶人到最前線監護棠露的安全,保證任何時候都有一個可以和菊淵寺廝拼的高手在旁,不錯過每一個機會——但目前為止,可以十拿九穩一擊成功救出棠露的機會,仍未出現。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假如他們貿然行動,沒救出目標反倒惹惱了菊淵人,給樹精靈小王子剁掉一根手指砍下一隻尖耳什麼的,對菊淵人來說“人質價值”並不會因此而損耗,而對竹楓來說,那就只剩下互問對方“咱們怎麼死比較沒痛苦”一條路可走了。
或者,這個問題只針對竹——依現在的趨勢來看,楓顯然即將心力交瘁虛脫而死。
無聲地歎一口氣,竹祭起萬用萬靈的法寶,一個手刀,暫時封閉女將軍的意識中樞,左臂平伸接住她下墜的身體,交給身後早在等候的精靈戰士。不等吩咐,那戰士抱著女將軍,自動向給養隊所在的營地穿行而去。
等楓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滿天陽光從東方天空瀉下,透過大大小小的枝葉縫隙,散射成明明暗暗的光弦,是一座巨大的豎琴,在彈奏只有樹精靈能夠聽懂的音樂。
一骨碌翻身坐起來,楓開口,聲音低沉到嘶啞的程度:
“我——”
“食物,水,”銀髮杏夫人將兩隻盛滿的碗放在她面前草地上,“你的水囊和乾糧袋都裝好了。為了節省時間,我幫你梳頭發。”
………………
無話可說的楓苦笑一下,端起食水開始吞咽,任憑杏夫人走到自己身後跪坐下來,打開髮辮,讓一頭熊熊燃燒的金紅色長髮飛流直下。
好長一段時間,樹林裡很安靜,只有楓輕啜食水和木梳齒滑過髮絲的沙沙聲。森林深沉起伏的吟哦也分外清晰,那是一種悲哀的韻律,隨著棠露落入敵手的時間越來越長、距雲起城越來越近、能被森林庇護的日子越來越短,樹木的歌聲也越來越憂鬱傷懷,它們在催促樹精靈戰士,儘早把小傢伙救出魔掌……
“陛下……還沒有消息嗎?”楓輕聲問。
“沒。”杏夫人平淡地回答,放下木梳,拿起頭繩為楓梳辮子。
所有人都懷著一種很複雜的心情,在期盼樹精靈王的到來——不言而喻,正象杉曾經說過的,“在森林裡,吾王陛下天下無敵”,如果梵鏡能趕在菊淵人走出接天森林前來到,充分發揮他強大的樹精靈王法力,利用“妖怪樹木(菊淵人語)”的幫助拯救棠露,會比在雲起城裡跟地頭蛇大打出手有把握得多。
但是,同時,在場所有精靈都對棠露的被擄心懷愧疚感,楓和杏兩位女性尤其如此。這種心態下,一想到要面對喜怒無常脾氣古怪的國王陛下,頭髮根都發麻,應該算是正常反應吧……
“為什麼那個該死的矮人渣子下手擄棠露之前,不先一刀把我劈掉?”楓喃喃自語。
“為什麼我看丟了一個一百歲的小精靈以後,又得來照顧一個八千歲的大孩子?”杏夫人苦笑,為楓系緊髮辮繩。
放下飯碗,女將軍轉身,抱住滿頭銀髮的精靈夫人:
“對不起,夫人,真的對不起……”
“我不是在抱怨什麼,”杏夫人嬌小的身體顫抖著,“只不過……不習慣沒有他吵鬧淘氣的日子……他還是個毛絨絨的小金肉團的時候,我就整天整天的抱著他……你不知道寶寶抱起來有多軟,有多香……”
胸前大雨滂沱,楓抬頭望天,眼中無淚。
怎麼會不知道呢?同騎駿馬在草原上追風馳騁的快樂時光,現在想起來象一場夢了,但夢中那靠在胸前的溫軟小身體,那帶著奶香的甜美氣息,那因著被全然信任和依賴油然而生的保護欲,依然清晰無比地印刻在心上啊……
寒風驟起,陰雲四合,本來唱著悲哀慢曲的森林,突然寒噤成驚悚肅殺的聲聲強音。
所有樹精靈同時抬頭,在樹上值崗的戰士豎起弓,卻沒搭箭。休息的戰士們紛紛起立,手扶刀劍柄,睜大眼睛望著同一個方向,沒有拔刃出鞘。
太奇怪的反應了。森林不安、驚恐、焦慮,卻不像是見到了敵人或猛獸那樣,要向樹精靈發出警告、危險之類的信號。基本上,倒像是樹木司空見慣了的東西,突然改變得與從前大異其趣,從而引發的驚擾……
清晨的寒冷空氣流蕩出一個個漩渦,在樹木間怒吼尖嘯,吹得精靈們的頭髮衣襟獵獵飛舞。無數道視線中,金綠交織的高大強健身影從參天大木之中冉冉浮現。
梵鏡王到。
寺三十歲那年,生母去世的那天,他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生身父親。
也是在那一天,他才確定知曉世上果真有“精靈”這個種族,以及,自己竟然是一個稀有物種——半精靈。
那又怎麼樣呢?
三十歲的寺,正在意氣風發地跟著菊淵田信東征西戰,用長刀和鮮血為菊淵人一寸寸“擴展生存空間”。對於他來說,年輕的田信不但是家主、是族長、更是他所信仰的精神寄託,只為了他多次在公開場合講過的一句話:
“男人的命運,不該在出生之前決定!”
因此,寺的家奴和“雜種”身份,是可以被他與生俱來的武功異稟、蒸蒸日上的不世功績、再加上對主人的無比忠誠所抵消和掩蓋的,不是嗎?
那個精靈父親對他的用處,只不過是指導傳授了他一些能夠應用的法術罷了。既然他已經擺脫了低賤的母親,為什麼還要受異種父親的影響約束?
精靈?見鬼去吧!長長的六十年歲月裡,他都是那樣地為自己“大菊淵民族”的身份而驕傲自豪……
直到——田信明白地對他宣示,因為他的異種血統,不能再讓他活下去,以及,要把自己一心偏愛的小兒子,一個在出生前就決定了命運的男嬰,扶上皇位。
理由,也是一句話,比當初的宣言更加簡潔直接:
“寺,我也是人。”
而我不是——這一句帶有挑畔反叛意味的心語,是一柄大槌,第一次,重重敲在寺的心鼓上。
毒草,服了;毒誓,發了;生命,一點一滴隨著時間而消逝,就是這樣,在田信要求他重新出山、為征服雲起城、真正統一全大陸“盡最後一份努力”的時候,他仍然答允下來——八十多年養成的服從慣性,豈是那麼容易改棄的?
而且,這也是他最後一個機會,可以來近距離地觀察、研究、認識“精靈”這個種族,弄清自己身上這另一半血液,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弄清自己的人生道路,是否在開始時就錯了方向,無法回頭……
連日行來,空氣漸漸單薄清透了,腳下的土壤中,腐殖枯泥層也越來越薄,沙礫日見增多,離森林的邊緣已經很近——寺的本能這樣告訴他。他不是樹精靈,無法象樹精靈一樣與森林融合共生,但“土”與“木”之間的天然親和力,再加上後來的嚴格訓練,仍然使他在森林中如魚得水,甚至能夠屢次逃脫樹精靈戰士的搜索追捕,成功隱匿數月之久……
“我們很快就能走出森林了,歡迎到雲起城去,”寺告訴坐在自己身前馬上的棠露,“看樣子,我們都一直期待的某位大人物,並不那麼著急來見你啊。”
“我不是告訴您了嗎,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小精靈扁扁小嘴,“人家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精靈王,在親情和國家利益之間,當然要選擇後者。只要仗打贏了,兒子還可以慢慢再生嘛!這有什麼奇怪的?”
聽出了小精靈語氣中的失望與酸澀意味,寺笑一笑,平靜地問:
“精靈不是聲稱最重視小孩嗎?事到臨頭,一樣會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推諉反悔吧?”
大眼睛眨巴兩下,棠露咬住小嘴唇,使勁忍回去藍汪汪的水意,還沒顧得上回答,尖耳朵突然聽到森林異乎尋常的歌吟聲。
誰來了?憤怒的精靈來了?危險的精靈來了?
滿懷傷害怨念的強大力量來了?
小拳頭不知不覺地攥緊,棠露目視前方,不讓身後的寺看到自己表情,同時大腦在飛速運轉,琢磨著打起架來自己最安全的藏身之處。
“前進!”寺猛然催馬,胯下坐騎唏津津一聲長嘯,拔腿飛奔,“全速前進!不許停!一口氣沖出森林去!”
四名忍川武士揚鞭打馬,五騎在森林道路上踏起漫天落葉塵土,像是被看不見的鬼魂在身後緊追不捨般,風馳電掣向著雲起大城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