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問鏡 作者:減肥專家(已完成)

   
karobi 2011-2-20 10:32:1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822 4799740
xox 發表於 2014-4-6 01:06
紫極 第二十章 天人乘龍 萬古雲霄(完)


  那恢宏“仙境”不只是鋪展向極遠處,也向人們眼前來。無聲無息,已將方圓千里覆蓋,包括蘇雙鶴、楚原湘、武元辰這三位大劫法宗師,都給“罩”了進去。

  這三位自然想避開,偏偏力有不逮。

  那仙境鋪展的速度也不是甚快,像武、楚二人,不過是舒放神意到此,一個閃念,就是千里萬里,怎麼也不至於被罩進去。

  可問題在於,周邊虛空已經被玄黃殺劍斬破了法則根本,此時簡直就是一鍋滾沸的稀粥,原先順理成章的手段,此時拿來,個個都是荒腔走板,二人神意竟然是陷在其中,一個恍惚,已經是被“請”到了“仙境”之中。

  入得此間,只見得山色墨染,碧海青空,浩緲無盡,一時竟辨不出東西南北,玄黃殺劍已是無影無蹤,磅礴劍壓也隨之消失,至於一直就詭奇百變的餘慈神意,更是全無痕跡。

  三位大劫法宗師都是經驗豐富,本能地都守禦不動,只謹慎放出神意,加以感知,外界環境的資訊,層層湧來。

  “不是幻境。”

  蘇雙鶴嘟噥一聲,其實他半點兒都不驚訝,如此說法,差不多就是講廢話,以減輕心裡沉甸甸的負重。

  在他身畔,武元辰和楚原湘的神意透空交錯,沒有起衝突——就憑他們現在“東倒西歪”的德性,也打不起來!

  “仙境”之中,肯定不像“外面”那樣,法則都給斬成了一鍋稀粥。不說別的,只這海空山色、殿宇樓閣,若沒有穩固的法則支撐,連幻境都支不起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給人以不可思議的質感。

  但是,支撐此間的法則,肯定是對神意傳播極其“不友好”。平常感應也還罷了,一旦想推高振盪頻率,形成衝擊,阻滯之大,較外界強出何止千百倍。

  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一種封禁,專門針對武、楚二人。

  蘇雙鶴不動聲色,悄然隔開身畔搖動的神意,和那兩個傢伙拉開距離。若在之前,萬不可能,現在卻輕鬆多了。

  哪知正移動間,楚原湘神意轉折激蕩,仿佛是老儒吟哦出聲: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

  蘇雙鶴不免腹誹:他倒還有閒情!

  不過,能夠重新使出這“多此一舉”的手段,也證明楚原湘開始適應此地的環境。

  依舊是有人比蘇雙鶴更直白,虛空中傳來一聲冷笑。

  發聲的是一直沉默的武元辰。此時神意抖蕩,沉鬱中殺機如燃,將尖銳的意念擊發出來:“我道是哪個,原來是上清餘孽!”

  這裡是仙境也好,幻境也罷,對武元辰這樣層次的人物,都不會為外象所遮蔽,而是直視其法則層面。若將感應窺探入微,便可見得,海天之間,那種獨特的玄門義理,典型的運轉方式,和上清宗修士戰過不知幾千幾萬次的武元辰,怎麼可能發現不了?

  甚至是這一方天地,他也不是“頭回”進來了。

  “三清境!”

  當年玄門各大宗門閥,由八景宮牽頭,做“三十六天”的設計,只是理念不同、利益難合,最終分道揚鑣。

  當時引發衝突的兩種理念,矛盾主要集中在“三清以下三十二天”之上。

  一方是認為,應當東南西北各立八天,鎮壓四方六合八極,主張者以上清宗為首。

  另一方且師法佛門“十法界”,垂直劃分三界二十八天,更上有四梵天,合為三十二天,這一派,則是以八景宮為首。

  到後來,“三十六天”的設計終究還是沒能達成共識。

  上清宗召請諸天神明,自成太霄神庭,勢壓北地,採用的就是四方八天之法;便是後來陸沉的東華宮,也借用了此一架構。

  八景宮則在垂直分劃的路子上走得更遠,其宗門根本的“雲外清虛之天”,彙集三十六洞天福地,逐天而上,自成一域,幾已不在此界之中。

  但不管是哪一派,爭論得又是如何激烈,其中卻有一條,早早就沒了異議。

  那便是更在三十二天之上的“三清境”和“大羅天”。

  道經有雲:三天最上號曰大羅,是道境極地。妙氣本一,唯此大羅生玄、元、始三氣,化為三清天。一曰清微天玉清境;二曰禹餘天上清境;三曰大赤天太清境。

  不管是四方八天,還是三界四梵,到最後,都是歸於三清境,最上則為大羅天,包羅諸天,至高無上。

  之所以如此,並不是依據什麼“道經”,也不是來自於哪家的玄理,而是有一樁同時記入八景、上清乃至多個玄門大宗的記載,鐵證如山。

  劫生劫滅,上溯萬古。

  自世間現了“修士”、有了傳承、定了法統,對於各自根脈的追尋,就一日沒有停止過。

  相較於魔門那位高高在上的統天大化元始天魔王;相較于巫門確鑿無疑且隨時可以瞻仰之神跡;相較于儒宗聖人脈絡清晰的學理傳承,釋、玄兩家其實還是有些尷尬的。

  佛祖、道尊位於五大神主之前列,卻是“天地生後不得見,只有神位在人前”,都道是那二位傳下了道統,但不管怎樣探究,都是只鱗片羽,且以玄虛之言為多。

  久而久之,不免就有些人心志動搖,又或矯誣攀附,再有不懷好意之人,煽風點火,佛門遠在西極也還罷了,一段時間內,玄門各宗倒是大興“虛無”之風,大有踢倒神壇,全面切割之勢。

  便在這樣的背景下,上清宗三世葛祖師,神通天授,九十年而成地仙,此後駐世傳道,一手開拓上清宗域外世界,再百年,於無上杳冥之層次,追溯時光,合于道尊真意,將那一點緲不可測的烙印,接引回來,將其演化成一門無上神通。

  神通一出,諸天震動,立成天地大劫,九載方散。葛祖師也在大劫中合道而去,令人嗟呀不已。

  但也正是借這一門神通,和那一場劫數,玄門“虛無”歪風戛然而止,內魔外道迭遭鎮壓,重振巍然氣象。

  便是當年的八景宮,也要讚歎“正本清源,上善之法”。

  葛祖師臨劫之時,為所悟的這門無上神通傳承煞費苦心,以大智慧,不立專門文字,只是披閱刪改上清諸部典籍,將無上心法,化入各上清典章之中。傳說但凡是上清長生經義,都內蘊此法,殊途而同歸,一旦深入到某種層次,將會不學而自通。

  此即所謂“道可道,非常道”是也。

  自上清三世葛祖以來,十數劫以下,上清宗真正了悟此神通者,屈指可數,便是領悟出來,也自有不同面目,惟本質如一,神異非常。

  面目雖不同,可此門無上神通所發的第一個異象,卻是不易不變。正像是當年八景宮掌教聖人杜祖師,在親眼目睹此門神通發動之後,所感慨的那般:

  道化天真難為喻,萬古雲霄一羽毛!

  “萬古雲霄……道尊玄通威儀,末學後進仰之彌高,喻之無言。葛道人將神通化為雲霄鸞羽,何其精到——這門無上神通,大約也像是鸞鳳所遺的一片羽毛,由此略窺道尊神通之萬一,僅此而已。”

  “你冒酸水也沒說你瘋疾痊癒。”

  “咄,誰和魔崽子說話,我只是感慨而已。上清鼎滅之前,這門神通也已經很久不見。要知道,當年只要是演化出這門神通,就是當之無愧的上清第一人……”

  “為何不說玄門第一?你們這些守屍鬼,今不如古,可鄙可笑……我想想,至少也有四劫時光不見。”

  “魔崽子閉嘴!看這三清之境,描畫間氣紋層生,竅眼暗布,應該是走的符籙之道……唔,這是自《洞元玉章三氣妙化符經》中演化出來的吧。”

  “這部符經,你們當年沒搶到手?”

  “咱們熟歸熟,也不要亂扣帽子好吧。當年引動魔劫的,總不是我們。”

  “嘿嘿,清者自清,何必多言。”

  楚原湘和武元辰神意交流,卻也輾轉化音,不曾避諱任何人,或者更像是故意說給人聽。

  旁邊的蘇雙鶴因為“立場不同”,已經被徹底無視了。

  蘇雙鶴倒也不惱,更準確地說,是沒那個心思。他深知,不管是楚原湘還是武元辰,都是信奉“拳頭大過道理”,但凡神意所及,就是由他們說了算。若有半分可能,此時也要鬧將起來,神意透空,將什麼白玉京、三清境都砸個稀巴爛。

  而如今在這兒賣弄嘴皮子,只能說明,二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破局的法子……真真正正陷在了這裡!

  雖然不是本體到此,雖然只是部分神意受制,但事實就是事實,不容辯駁。

  這件事傳出去,包管震動九天十地,整個修行界都要顫三顫!

  兩個大劫法宗師啊……對了,受困的還要再加上他。

  是三個!

  蘇雙鶴這才來得及鬱悶。

  餘慈那廝,莫不是一見大占上風,就把“默契”給甩到泥地裡去了?

  一念方起,天穹之上,忽有虹光飛架,轉眼臨頭,觀其來勢,分明是向他身上罩落。

  雙邊神意振盪驟起,顯然是兩個大劫法宗師捕捉戰機,齊齊發動,只是起勢還有點模樣,神意衝擊一到半途,又是荒腔走板,次第崩散。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4-6 01:12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4-6 19:13
紫極 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上)


  蘇雙鶴一個恍惚,便見虛空穿疊,再眨眼時,已經換了天地。

  這種虛空移轉的手段十分奇妙,但更要求他的合作,蘇雙鶴沒有抵抗,他現在迫不及待地需要和餘慈做一番交流,為此每個機會都是必要的。

  只是不等他細看周圍環境,旁邊就有人道:“客人請跟我來,老爺有請。”

  蘇雙鶴扭頭,愣了愣,視線下線,見眼前竟是一位垂髻童兒,身穿紅衣,小臉崩緊,神情嚴肅……好吧,其實是緊張。

  從他話音就能看出,咬文嚼字,一板一眼,恨不能個個平仄入調,反而僵硬刻板,但架不住童兒相貌端正入眼,還是頗為可愛。

  只是當第一印象過去,蘇雙鶴猛覺不對,眼珠子當即就凝在眼眶中,看著童兒發呆。

  童兒被他看得心慌,忙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的衣物,又伸手去摸髮髻,卻是越越看越緊張,越摸越糊塗,已變成了個大紅臉。

  臉紅了?好吧,它紅的是什麼?血殺戾氣嗎?

  終於那童兒受不住了,眼中幾乎是含著在淚在問:“這位客人,我……哪做錯了?”

  看童兒的表情,蘇雙鶴心裡好像是貓狗打架,吱吱呀呀,雜毛亂飛。

  偏偏他還必須好好哄著:“沒有,哪錯了?很好,妙極了!”

  “啊?”

  “呃,我是說,余老弟座下,有小兄弟你這樣的仙童,真是讓人羨煞……羨煞!”

  這一句終於是真誠到錐心刺血的實話。童兒的反應則有些遲鈍:“余老弟?啊,你是說老爺,對了,老爺還在等著,客人您請這邊走。”

  童兒恭恭敬敬地向蘇雙鶴躬身行禮,蘇雙鶴也想彎腰來著,好險才止住了,接下來就是跟在童兒屁股後面,懵懵懂懂,魂不守舍,一路前行。

  必須要說,有了這份兒緩衝的時間,真是救了蘇雙鶴的命,沒讓人稀裡糊塗做出傻事來。他怎麼也是天下有數的大劫法宗師,走出幾步之後,終於回過神來,也捕捉到了之前這荒謬場景中,最核心、最本質的東西:

  玄黃殺劍……塑靈劍器!

  這項事實,仿佛是一顆冰珠由喉嚨眼裡吞下去,雖說前面噎得難受,後面墜得肚疼,可那份擴散的涼意,卻讓他的思維逐漸清晰,看向前方童兒的眼神,則是越發地灼熱。

  此等情況下,再想觀察四周環境已是不可能了,蘇雙鶴就跟著童兒一路前行,直到眼前一座拔地而起的高閣占據大半個視界,才勉強移開視線,投向高閣之上。

  餘慈就在高閣之中,雖沒有目見,但憑感應知曉,那位應該是在此投影出來。

  為此,蘇雙鶴還整理了一下心情,可問題在於,餘慈可要隨意得多。當童兒引蘇雙鶴上來的時候,他正憑欄遠眺,沒有回頭交流的意思。

  三日前的蘇雙鶴,會一怒出手;一日前的蘇雙鶴,會拂袖而去;而在如今,他則是按下了一切念頭,大笑上前:“真是余老弟在此,老哥我今日大開眼界。好一個虛空神念,好一個萬古雲霄!”

  他如此作態,終於讓餘慈扭過臉來,由於是這一方世界的掌控者,就算是投影,也顯得真實有質感,面目上一切微妙表情,都體現得十分清晰。

  “鶴巫見笑了,因循舊例,拾前人牙慧而已。這一處憑空化現的所在,就是我也看不過來……”

  “如此無上神通,就是拾人牙慧又如何?這才是薪火相傳!上清宗有你在,便是傳承不滅,復興可期。”

  餘慈微微一笑,也不過分客套:“那就呈鶴巫吉言了。”

  說話間,蘇雙鶴已經來到餘慈身邊,這才發現,他所在的這個位置,視野絕佳。向遠處正前方看,正是這一重天域最宏偉的宮殿群所在。

  他有心探究底細,為以後做些準備,但真的深入進去,觸及法則層面,卻是渾渾噩噩,只知法則多有不同,具體的結構法理,還是蒙著霧氣,看不通透。

  這“萬古雲霄”的神通,又有一個名目,道是“道尊遺韻”,當然沒那麼輕易看破。

  蘇雙鶴也不強求,再把注意力放回表面,只見宮殿群落之中,金甲執戈,仙真往來,川流不息,卻給人以肅穆莊嚴之感。

  究其原因,就是一眾仙真,起落之間,看似隨意,其實莫不規矩合度,秩序井然,且是“來”的多,“走”的少,他們一批批降下,進入各個殿宇,有的就在殿外盤膝坐下,浮於雲端,也就是從這些仙真臉上,蘇雙鶴看到了某種表情。

  他們似乎在傾聽什麼……

  莫名受到這種表情的感染,蘇雙鶴不自覺豎起耳朵,盡力感應。只是大概是相距太遠的緣故,除了風聲,再無別的聲音。可就是這再尋常不過的風聲,入得耳中,也有一種無以名之的感受,仿佛是一縷溫潤的暖息,從頂門吹入,從腳底穿出,全身上下暖洋洋的十分受用,剛剛被玄黃殺劍傷及的神魂,竟是霍然痊癒。

  蘇雙鶴為之愕然:“這是……”

  餘慈看他一眼,道:“氣化三清,傳佈玄理本義,演示諸天萬法——這裡是大赤天太清境太極宮,應該是道德天尊傳法之景。”

  “……”

  蘇雙鶴整個人都木了。就算他是巫門法統,聽到這話的時候,也有忍不住的妒火燒上心頭——有此神通,豈不是可以日夜聆聽三清教化?

  他忍不住又要再豎耳傾聽,但這時,餘慈又開了口:“這一方天地,若非鶴巫以咒術相助,未必能布得下來,我在此謝過。”

  這是給他送了把梯子,蘇雙鶴自然心領神會,忙按下其他心思,笑道:“說來慚愧,我本是回城,路過此地,見劍光沖霄,自北向南,破雲而來,知是第一等的劍器,不免動了貪念,實不知竟然與老弟有關……唉,細思來也是糊塗,我這巫門,拿劍何用?”

  說話間,他也忍不住

  餘慈微笑聽他解釋撇清,末了方道:“劍巫之恩怨,我亦知曉,若我站在鶴巫的立場上,恐怕亦不敢將此兇器輕讓於人。”

  蘇雙鶴簡直要熱淚盈眶了,沒想到,一場聯手之後,姓餘的竟然變得如此好說話,若能再加深一下,回頭敲他悶棍,豈不是成功可期?

  但至此之後,餘慈不再說話,態度就有些捉摸不定了。

  蘇雙鶴心裡打鼓,乾脆一咬牙,主動開口試探:“老弟這‘萬古雲霄’一出,勢必天下震動,不知以後,做何打算?”

  余慈應道:“我這人性子不定,運氣也詭異,以前做事,往往都是到一半,就橫枝節,分神旁顧,最終很多事都再無下文。如此就學了乖,要做事,就不管不顧做到底,既定的行程不變,要做的事項不變,確認的準則不變……對我來說,眼前的事情,也是枝節,盡速處理掉為最好。”

  蘇雙鶴辛苦聽這些雲裡霧裡的話,到最後才明白過來:

  “老弟是想處置楚原湘和武元辰?這二人都是神意入陷,抽身困難,但要他們本體到此,再呼朋喚友,多少也是麻煩。若老弟不嫌棄,我倒願做個中人……”

  “鶴巫雖有意,那二人卻未必領情。”

  “哦?”

  未及細問,這一方天地忽然抖蕩,波紋暗生,旋即撫平。

  “他們動手了?”

  蘇雙鶴只覺得不可理喻,武、楚二人雖是狠人、狂徒,腦子卻都好使,不會不知道,所做的都是無用功,明知如此,還要強行發難……莫不是要走極端?

  “神意受困,虛空留印,終究不美,這二人是不想以‘本命烙印’受制於人。”

  餘慈並不驚訝,微微一笑之後,就在高閣之上,向遠方宮殿群深處作揖,但見那方清光經天,向這邊掃落,觸及高閣,便是轉質化形,化為一道飄落的符詔,落在餘慈手中。

  “既然如此,我就送他們一程!”

  作為神意對沖的第一戰場,此時的少陽劍窟正是滿目瘡痍,橫屍無數。

  韓水常心裡一直在滴血,故而自顧自指揮門下弟子收拾殘局,應付那些群情激奮的各路修士,壓根不理會清虛道德宗的那幾位。

  王子懷和鴻遠道士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向韓水常要了一間靜室,自去救治端陽真人。這種由神意而及肉身的傷勢最為麻煩,不管是治療還是調養,都要花費很長時間,也虧得端陽真人根基牢固,如若不然,直接打落境界,也不是不可能。

  清虛道德宗的三人不能分心,韓水常樂得輕鬆。

  眼看著一切將要走上正軌,他心裡念叨著“諸邪避散”,強打精神,和杜應等一干人等,商量補償事宜,偏在此時,剛剛修補個大概的護山符陣又是震盪,分明有人破開防護,直上主峰。

  韓水常如驚弓之鳥,手已經按在劍柄上,卻見之前已經離開主峰的王子懷緊接著破空飛至,向他招呼:

  “楚祖師到了。”

  楚原湘?

  韓水常心裡滋味複雜,再有千般不樂意,也要引著眾修士出了議事廳,出外迎候。果然,主峰臨崖平臺之上,已經是站著一人,身形高大,鬚髮亂糟糟的少有打理,然而眼神清澈明透,正是楚原湘。

  王子懷早一步上前行禮,口稱“祖師”。

  韓水常與楚原湘平輩,又心中有氣,故而只是拱拱手,淡淡道一聲:“楚天君”

  楚原湘何等人物,早看出他的想法,卻也不客氣,劈頭就問:“藏劍天字洞府還在吧,我用了。”

  韓水常臉上神色不變:“我為天君安排。”

  楚原湘這才轉向王子懷:“至於你……回去就到域外‘蒼冥虛空’,傳道授業,不做出個樣子,就不要回來了。”

  王子懷為之愕然,但很快將心神鎮定下來,不置疑,不詢問,僅微施一禮:“弟子遵命。”

  韓水常見楚原湘如此安排,並不奇怪,知道這是對方給純陽門做的交待。

  他已經知曉,王子懷是這場變故最初的策劃者,只是後面事態迭變,出了他的綱目,險些就是不可收拾。為此受到懲戒,也是理所應當。若清虛道德宗連這一條都做不到,兩個宗門的關係也維持不到今天。

  當然,知道是一回事兒,接不接受,領不領情,是另一回事兒。

  楚原湘則不會考慮這些枝節,見了王子懷的態度,他微微頷首:“在此之前,你再辦一件事。”

  王子懷暗鬆口氣,果然不管三七二十一,乖乖認錯的態度是最正確的。若非如此,以楚原湘的性情,乾脆一腳把你踢開,還讓你辦什麼事?

  他心思篤定,也就沒有半點兒受到處罰後的低落模樣,該如何回應,就如何回應:“請祖師吩咐。”

  “你去問掌門,別人家開宗立派,要送什麼賀儀,準備一份。”

  “敢問祖師,送哪裡去?”

  “先預備著……總有用到的時候。”

  “呃?”

  不給王子懷細問的機會,楚原湘抖抖衣衫下擺:“洞府準備好了吧,找個人帶路,有什麼蘊養神魂的丹藥,拿一些來,老子去閉關養傷。”

  養傷?眾人先是吃驚,但很快又覺得這才正常,與武元辰,還有那神秘的協力廠商交戰,又是最詭異兇險的神意交鋒,受傷也是不可避免。

  韓水常作為地主,一口答應下來,正吩咐手下辦理,卻聽楚原湘又道:

  “對了,還有一件事,武元辰那邊,你們不要讓他好過了,該堵就堵,該殺就殺……我和他這回都栽了,只是那魔崽子深入敵境,想回去可沒那麼容易!”

  眾人啞然,這味道……

  楚原湘哈哈一笑,可是笑容才剛綻開,面部突然出現密密麻麻的裂紋,將笑臉切割得支離破碎。

  韓、王等人膽氣甚豪,可看到這詭異醜陋的一幕,仍是覺得心底寒意上沖,一時都是愣了。旋又驚覺,這幕情形,和端陽真人何等相似?

  楚原湘卻不以為意,摸了把臉,看指尖上殷紅的血跡,猶自發笑,繼而喝令小輩帶路,大步行去,尚可見他搖頭感歎:

  “真是高手!”

  而那尾音,分明是啞了。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4-6 19:14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4-7 01:47
紫極 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中)


 時已入夜,寰宇雷鳴,窗櫺都微微作響。

  雪枝微微一顫,眼簾睜開,身邊冷煙鼻息輕柔,似乎還在夢中。

  今日事態多發,先是冷煙在回畫舫取一些貼身物品時,被修士伏擊;然後蘇雙鶴莫名離島,說是回城處理事情。而緊接著,餘慈就不知何故,就在園林中入定,至今未醒,再然後……

  二人睡在一起,是冷煙的提議。

  以前不知道,可這幾天聽從蘇雙鶴的吩咐,雪枝查閱各類情報資訊,已知身畔這位冷煙娘子,就是環帶湖周邊頗有名氣的情報販子白衣,更知道白衣是個什麼癖好,又怎會不明白,這位究竟是存的什麼心思?

  但她今日受了某個刺激,也是情緒低落,又在白衣的攛掇下,說是壓驚,喝了幾杯酒,那是專門針對修士,以求醉人的上品酒漿,待酒勁上頭,稀裡糊塗,半推半拒,也就答應下來。

  還好,白衣倒是出乎意料地有耐性,沒有上來就胡亂施為,又或者本就沒有那番心思,是她枉做小人,二人只是如正常閨密一般,躲在一起,說些體己話,不知何時,她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直到此刻,被雷音驚起。

  窗外沙沙聲起,竟是下雨了。

  自天地大劫起後,劫雲傾壓,看似陰霾密佈,其實是元氣滯澀不通,往往是三年五載,都未必會有雨滴下來。對大部分人來說,這場雨可以說是驚喜,但雪枝略一思慮,就發現,有些麻煩了。

  她披衣起身,本待下榻,身上卻一滯,被人拽著衣角,以至於中衣滑落,露出雪白柔滑的背肌。

  冷煙慵懶的嗓音在靜室中低回:“往哪兒去?”

  “余先生還在院中靜坐,沒有擋雨之物,我去吩咐下人……”

  “你管他呢!這等人物,罡氣密佈,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沾不到他衣角,真過去了,說不定還被他震死。”

  雪枝啞然失笑,以前真的沒有發現,那位冷清清寡言少語的冷煙娘子,還有這麼一副面目。就是不知道,這是遭遇餘慈後的變化,還是本屬於“白衣”的因數滲透過來。

  “總是個態度,我讓人升起護島法陣就好。”

  說著,雪枝直接起身,也不管被白衣扯著的那件中衣,只在身上披了件外袍,趿著便鞋,走出屋去。

  冷煙……不,白衣沒有跟出來。

  說來也讓人感慨,之前白衣以冷煙娘子的身份,清冷寡語之時,她怎麼看怎麼覺得投緣,便是一天說不上幾句話,也覺得有一份天然的投契之感;而如今的冷煙娘子,較之前可親許多,兩人說話時也是親親熱熱,卻自有某種無形的障壁隔在中間。

  人心之變,微妙至此。

  雪枝心緒紛飛,便如這飄落的雨絲,綿綿密密,無有盡時,一時間難以開解。故而她並沒有直接叫人,而是信步出了所居的獨院,沿著園林回廊慢慢前行。

  天色幽暗,只聽雷鳴,不見電光,劫雲似乎直要整個地壓下,其實已經有邊邊角角垂落,接入遠方湖面,好像是有某種力量牽引,擠迫,讓人看了心胸積鬱,幾乎喘不過氣來。

  雨勢越發大了,雪枝也是步虛修為,自然不會讓雨澆到,但不知是否是錯覺,她感覺著,雨中寒意似乎很重,幾乎透過護體真罡,沁入肌膚,不由得抱臂,果然是肌體冰涼。

  此時,她已看到了餘慈。

  那人正在院中,保持著端坐的姿態,深層入定,也正像白衣所言,縱然大雨傾盆,半滴都落不到他身上,甚至也不像雪枝這邊,雨點身外三尺,就被無形的屏障擋開,而是莫名消去飛落的衝力,連綿匯積成汩汩水流,順勢滑落,不知裡面有什麼玄機。

  餘慈是不會淋雨,可她這份人情就送不出去了……

  雪枝自嘲而笑,可在此時,她扶著月洞門的手微微一震,這不是錯覺,震盪的也不只是連著月洞門的院牆,扶著的月門,腳下的地面,分明都是震動,以至於整片虛空。

  一直靜坐的餘慈忽然抬頭,只這一個動作,就有雷音炸響,連綿不絕,轟隆震動,將前面的虛空變化也給遮掩過去。上空劫雲壓垂,幾乎要抵在屋頂上,不用雪枝下令,島上護衛已經給驚醒過來,想開啟護島法陣,然而卻是一片混亂。

  雪枝聽得幾句,似乎是說元氣走向失衡,法陣根本啟動不了。

  是眼前這位的緣故?

  當雪枝再看過去,赫然見到餘慈睜開眼睛,幽深不見底的瞳孔,就那麼正對著她,讓她心頭猛然一揪,莫名地兩腿發軟,多虧扶著月門,才沒有當場出醜。

  “余先生……”

  她試圖打個招呼,可聲音出來,才發現暗啞艱澀,恐怕都穿不過雨幕。

  她深吸口氣,調整一下,正要再說,眼睛倏然大睜

  就在她眼前,本來還算正常的餘慈,刹那間形容枯槁,整個人的血肉都似被瞬間抽離,只剩皮包骨頭,顯出寬大的骨架。

  雪枝本能地伸手掩口,將驚呼聲強行壓了下去。

  天上雷鳴一聲急過一聲,整個島上再沒有誰能睡過去,紛紛亮起燈火,只有這裡,幽暗無光,所有的光線,分明都被院中那一位身上輻射開來的黑暗吞沒。

  下一刻,那位仰首向天,張口,似是高呼長嘯,卻沒有半點聲音發出來。

  然而虛空又是震動,天上雲層幾乎被某種力量拉成了“穹頂”之狀,湖畔潮水激湧,掀起了半丈高的浪頭,碼頭的船隻都是東倒西歪。

  餘慈又慢慢低下頭,平視前方,幽暗的瞳眸總算亮起光芒,只有針眼大小,卻似是將太陽凝束其間。

  雪枝不是沒有膽色的弱女子,可直面這詭異幽奇的變化,又承受著難以形容的強壓,只覺得全身乏力,全靠倚著月洞門,才沒有即刻軟倒下去。

  她還想支撐,可餘慈的眼神亮起之後,比幽暗之時還要可怕得多!乍看一眼,就覺得腦際暈眩,轟然雷鳴,呻吟一聲,坐倒在雨水中,周身元氣紛亂,什麼護體真罡都是崩解,轉眼就被雨水澆透。

  開著護體真罡還不覺得,真被雨水澆身,便覺那森然寒意幾難抵禦,不自覺打起寒顫,這對一個步虛修士來說,簡直就是不可思議。

  也在此時,院中餘慈站起身來,高大卻又瘦削的身影,似乎也是搖搖晃晃,能看得出來,他非常虛弱,但只要看他那眼睛,就讓人感覺到不可抑止的顫慄,感覺某種只能用“力量”來描述的可怖強壓。

  矛盾的感覺,讓雪枝思緒混亂,然後才驚覺,餘慈是往她這邊走來。

  很快,餘慈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看她。

  雪飄也才發現自己形容狼狽,想站起來,可餘慈近身之後,那種恐怖的壓力更強上十倍,與雨水的寒意一道兒,直壓入骨髓,讓她忍不住縮起身子,抱臂掩胸,偏過頭去,不敢與那人對視。

  “起來。”

  餘慈沉聲說話,同時伸一隻手,這個友善的動作,使得壓力似乎消減了些。

  雪枝遲疑了下,也伸出手,連著已經濕透的袖口,一道放在餘慈手心,稍稍借力,終於站起。此時兩腿還是發軟,但冰冷的雨水滲進去,又有些僵硬,總算勉可支撐。

  “余先生……”

  “冷煙何在?”

  被餘慈的話音截斷,雪枝腦中一片空白,預備的說辭盡都忘記,只能是本能應道:“在房中睡下了……我引先生過去。”

  “好。”

  見餘慈答應,雪枝松了口氣,稍稍整理一下已經濕透的衣裙,由於沒有中衣,大片雪肌都裸露著,她只能盡可能地多遮掩一些,再將垂落的青絲略作歸攏,才舉步前行,而此刻,她又忽然醒悟:

  此時白衣可是在她房中,為什麼又會說出那般話來?是嫌還不夠尷尬……還是下意識裡,受到今日接收的蘇雙鶴咒術傳訊的緣故?

  雪枝臉色愈發蒼白,卻也不能再反悔,只得輕聲道:“先生請這邊來。”

  說著,她當先在前領路,一路上,驚醒的婢僕甚多,見到她此時的穿著,還有身後的那位,自然驚訝,腦子轉得快的,都是唬得魂不附體,低頭的低頭,躲避的躲避。

  如此反應,讓雪枝心緒翻湧,那些不堪的念頭紛至遝來,身上寒意愈重,微微顫抖,背後的餘慈像一個幽魂,不言不語,腳步都聽不到,更別說呼吸之類。如今她就像是單獨一個人,不著寸縷,走在長廊中,在眾人古怪又似恍然的眼神之下,羞憤欲死,卻又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著前行。

  一路上渾渾噩噩,到達她所居獨院之時,兩個侍奉的婢子也都被雷音驚起,見她狼狽的模樣,驚呼聲裡,都往前湊,但轉眼就發現了陰影中的餘慈,驚懼之下,目眩神搖,都是跪倒在地。

  雪枝居高臨下,面對地位上天差地別的侍婢,已經瀕臨崩潰的心志終於緩和了些,她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開口:

  “冷煙娘子可醒了?”

  兩個侍婢呐呐不能言,雪枝也沒指望她們,只是借此機會,緩過一口氣,繼續引著餘慈前行,穿過被驟雨打伏的花圃,直到她臥室之前。微側過臉去,依舊不敢看餘慈,只是做一個交談的姿態:

  “冷煙今晚是睡在這裡,先生……”

  屋裡傳出些響動,大概是白衣聽到了她的話音。

  雪枝此時心志已經到了極限,神智都有些模糊起來,一個恍惚,便見餘慈從她身後走出,推門進去。

  屋裡傳來一聲低呼:“先生……”

  隨後就被驚呼打斷,繼而掙扎和求告之聲就從沒有掩好的門縫裡傳出來,雪枝咬著下唇,臉上潮紅,又是發白,但虛弱的心志很快壓倒一切,讓她搖搖欲墜,總算侍婢還算有眼色,沖過來將她扶住,另一人在她示意之下,將門扉掩起,饒是如此,裡面的聲息還是傳出來。

  似乎是一聲“救命”,然後就是變得急促的呼吸和呻吟。

  雪枝激靈靈一顫,腦中清明了些,想到餘慈之前的“虛弱”狀態,某個極其邪惡卑劣的詞彙就翻上心頭:

  采補嗎?

  想想初見之時,尚以為冷煙得遇良人,真是可笑!

  她本能伸手,將觸門扉,又自垂下,末了苦澀一笑,對兩個侍婢道:“你們在這裡侍候著,今晚我在你們房裡過夜。”

  侍婢都不敢抬頭看她,怯怯地應了。

  雪枝喟然一歎,走到侍婢所居的耳房中,褪了已經濕透的衣衫,也不再計較別的,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由於心志瀕臨崩潰,她睡得很淺,一夜間驚醒了三四次,受自身精純修為所困,每次都聽到那邊屋舍中的聲息。初時還是羞怒和焦慮並存,但到後來,已經麻木,只是在想:

  是了,白衣還活著呢!

  如此迷迷糊糊到了天明,雨勢停下,那邊聲息消歇,她才真正睡了過去。但也沒過多久,悄然進屋,送來乾淨衣物的侍婢,又把她驚醒。

  雪枝明白,不能再休息了,便在侍婢服侍下,徐徐穿衣,又問起那邊的情況。

  “余先生和冷煙娘子都未起呢。”

  聽到這話,雪枝莫名松了口氣,略為梳妝,至少是在表面上恢復了“雪夫人”的神采,便出了門。昨晚上院中混亂,法陣都莫名受損,她還要去安排修復。當然,最主要的目的是先行避讓出去——暫時而言,她是絕不願再和餘慈打交道了。

  然而,就在她步出房門之時,那邊咿呀一聲響,余慈高瘦的身形開門出來。

  雪枝心中呻吟一聲,有種要立刻掉頭的衝動,但最終還要趨前,行禮問好。

  此時的餘慈,在略顯陰沉的天光之下,比昨晚上氣色好多了,骨肉皮囊也“豐盈”了不少,雖然還是較正常時明顯偏瘦,卻不再如骷髏一般。最重要的是,他不再像昨晚那般,凶威刺心,令人如墜幽獄,又顯出平日裡俊逸爽朗之風。

  他是好了,白衣呢?
xox 發表於 2014-4-8 10:11
紫極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三)


  面對餘慈,雪枝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尤其是在昨天那一系列事情之後,就是打個招呼,也覺得渾身不舒服。

  還好,餘慈也沒有和她長談的打算,隨口道一聲“雪夫人昨晚睡得可好”,也不等她回應,便施施然離開。留下雪枝在院中,玉容微微發白,袖中雙拳緊握,好半晌才回過氣來。

  此時,兩個侍婢倒也很眼色,已經準備了洗漱用具,並抬了浴桶過來。

  雪枝慢慢走到房前,卻是遲疑難進,末了,她只是示意侍婢好好服侍,自己又回返院中,看著園圃內被昨夜驟雨擊倒、打散,只餘殘枝敗葉的花卉發怔。

  然而也就是十餘息的時間,房門吱呀一聲又給打開,兩個侍婢抬著浴桶走出來,顯然是被拒絕了。

  雪枝眉微微皺眉,沉聲道:“怎麼回事?是身子不適嗎?”

  兩個侍婢對視一眼,終有人道:“稟夫人,冷煙娘子安好,只是說,要換泡綺羅花的熱浴香湯。”

  ……

  這一刻,雪枝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怎樣的,恍惚間,只揮手讓侍婢退下,而等回過神來,她已經是站在白衣所處的房間門外,伸手按著房門,再一遲疑,已經發力推開。

  這裡本就是她的臥室,雪枝自然熟悉。因是常年獨居於此,她有意把房間格局做得小而精緻,裡面並不甚大,然而擺放的一杯一盞,一琴一架,都是她的心愛之物。

  只是如今,這片絕大多數時間都靜謐安詳的房間裡,此時已是一片狼籍。床榻上就不必提了,書案上筆架翻倒,另一邊琴台也移了位,五弦琴滑出了小半邊,一襲雪白中衣就甩在上面,濕漬斑斑。

  雪枝看得熟悉——那不正是她昨夜留在這裡的嗎?

  她心口轟然一漲,氣血沖頂,已經是給無名之火燒紅了面皮。然而,當她看到只著一件抹胸,正對鏡梳妝的白衣時,一切的情緒都化為不可抑的荒謬之感,漫過心頭。

  “你……”

  和之前設想的完全不同,此時的白衣,不是抑鬱沉重,精神恍惚;更不是形容枯槁,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只看她大片暴露出來的背肌,雖也有淤青紅痕,但更多還是雪滑柔膩、光澤如玉。

  且為了之後洗浴做準備,素面不沾半點兒脂粉,依舊是面若桃花,豔光四射,哪是橫遭暴淩的清冷柔弱女子,分明是深得雨露滋潤的嬌媚婦人。

  雪枝怔了半晌,方道:“你昨晚……”

  她又有些無以為繼。倒是白衣,意態閒適,雪白手臂上抬,將淩亂的髮髻散開,青絲垂流,同樣是光可照人。

  “昨晚?哦,驚到你了?你也知他那種人物,耳目靈便得很,我剛在背地裡編排他,緊接著又是那個模樣進來,唬人得很,我怎麼也要換著法子哄他開心才好。”

  雪枝像是回到昨夜被寒雨澆透的時刻,腦際又是一陣眩暈,臉色則是不可避免地沉下去。

  白衣從鏡中看到她的表情,失笑之餘,也淡淡加了一句:“昨晚那邊聲勢,還以為你會進來幫我的……在這兒先道個歉。”

  一句話將雪枝定住。白衣也不再妝扮,款款起身,身上除抹胸之外,再無他物,盡顯那修長筆直的腿型,還有令人窒息的腰臀曲線。此時,她已經再沒有半分“冷煙娘子”的模樣,只有那位縱橫於環帶湖上的情報販子白衣!

  玉足落地無聲,輕盈走到雪枝身前,聲音忽爾壓得極低:“蘇雙鶴終於要毀掉你了……”

  正是聲線太低的緣故,雪枝一開始沒聽太清楚,而等她反應過來,玉面當即血色褪盡,煞白一片,脫口喝道:

  “你在說什麼!”

  “昨日你舉止失常,尤其是對那位……蘇雙鶴莫不是突發奇想,想讓你去好好‘接待’一番?嘖,真讓人刮目相看。”

  也不知白衣的“刮目相看”,是說蘇雙鶴,還是指餘慈。雪枝卻已不願再聽,拂袖轉身,就要離開,恰在此時,侍婢換了綺羅香湯進來,本還要服侍,但見屋中氛圍,還有雪枝的面色,都嚇得退了出去,遠遠避開。

  雪枝被此事一岔,怒氣稍微消褪,然而從昨日起,就深藏心底的恐懼,卻是衝破了一切阻礙,升騰而起。

  “嘖,真的猜中了。你那位蘇老爺,可真是個奇葩!”

  白衣從後面嫋嫋行來,親呢地挽著雪枝的臂彎。她就像是一個牽線木偶,任白主牽著,一起來到浴桶邊上,看熱氣蒸騰的湯水中,如血般的花瓣。

  白衣伸出另一隻手,在香湯中往來劃動,使得香氣愈發濃郁,也在水聲的掩護下,將朱唇抵在她耳畔,用低沉至幾近於無的聲音道:“圈禁的鳥雀未必活得不好,可要被扼斃之前,還不想逃脫……究竟給喂到什麼地步了?”

  雪枝身上微微發顫,下意識地呢喃:“他怎要殺我?”

  “雖然我不知道,為何他突發奇想,謀劃如此醜事,可不管成功與否,難道他還會迎回夫人,繼續‘恩愛’嗎?此外,如果他的計畫一切順利,自然會得手一位遠比你更合他心意的美人……你知道的,有沒有信心和她爭一下?”

  低沉話音維持得太久,白衣的嗓音也有些啞了,直至於無。可僅是在心頭的迴響,就讓雪枝有難以承受之重。

  此時,溫熱的吐息卻是貼著她的耳垂,觸及頸側,慢慢滑下,貝齒輕齧,微痛又癢。雪枝反應過來,欲待掙扎,哪知白衣秀頸一低,已是咬著她右邊衣襟,猛力一撕。

  白衣驚呼一聲,本能去掩,卻是昏沉沉的,腳下輕飄飄不著力,被白衣扯著,身子纏抱在一起,直摔入足以容納三人共浴的浴桶中。綺羅香湯並花瓣撒了一地,還有更多的不斷濺出。

  可雪枝就算是勉力扳著桶壁,卻一直沒能再掙扎出去,便是桶壁上那只手,最後也無力滑落。

  而在浴桶中二女所不可覺察的層面,一縷神識悄然退去。

  “真是不讓鬚眉!怪不得昨晚上那麼主動,花樣也多,原來勾引的根本不是我啊……要收網了嗎?”

  餘慈嘟噥一聲,便不再管那邊。對他來說,明確了“割手牌”的動向之後,任飛魂城這邊攪出什麼風雨,都不過是旁枝末節。能夠利用當然很好,用不成的話,也無所謂。

  目前,他最多就是關心一下白衣的精神狀態。

  看她那般野心勃勃,還真是可喜可賀啊。

  餘慈信步走到臨湖的觀景亭上,調養氣息,也是複盤回味昨日的戰況。

  “真實之域”的威能,他也是昨日才真正知曉。尤其是玄黃斬滅周邊天地法則,無論是楚原湘、武元辰,還是蘇雙鶴,都是應對乏力,唯有他一人,以“我”之元素傾注,法則立就。

  唯一的問題在於,他對真實之域所區另的“我”、“從我”和“非我”的認知,還有些未明之處,有這麼一個任意揮灑的機會,最後還是錯失掉了,以至於發揮出來的,是“萬古雲霄”這等成法。

  此法是餘慈在鑽研《洞元玉章三氣妙化符經》時,發現的某種微妙脈絡,推衍其盡頭,天地法則體系竟還有些包容不住。昨日了是福至心靈,在“真實之域”的境界下激發,一舉功成。

  “萬古雲霄”固然有無上威能,終究還不是他自己的東西。若真是他的,明辨了“我”與“非我”,真實之域的顯化很可能就將一直持續下去,而他將徹底站在“海面”上,進入全新的層次,可惜,仍然是差了些。

  饒是如此,他也所獲頗豐。至少在“三清境”中,聞得“道德天尊教化”,著實受益匪淺。但凡是玄門法理,便如長空一洗,晴朗透澈,修為有精進之兆。

  他不得不感歎:對一個宗門來說,這才是根本啊。

  以後培養、招攬人才,什麼都不用說,直接展開“萬古雲霄”,拉他們到三清境去,納頭便拜是誇張了,可宗門傳承一下子就變得厚實起來。

  當然,前提是,他的修為要支撐得住,境界還要再提升,要不然,這等模模糊糊的“教化”,也只有他這般修為境界的,才能略見端倪,其他人就只有“且聽風吟”了,便是絕頂天才,也難真正開悟。

  不管怎麼說,“萬古雲霄”是驚喜,也是分水嶺。

  在那之前,餘慈不願意過早地站在人前,承受明槍暗箭;但從那一刻起,有重創而退的楚原湘、武元辰二人當踏腳石,再沒有人再能否認他上清宗傳人的身份。

  名正則言順,言順則“勢”成。

  就算如今洗玉盟早已不復上一劫面貌,縱然當年上清鼎滅背景複雜,但作為多劫以來,鎮壓北方、抵擋魔門南侵的中流砥柱,上清宗是有天然的大義名份的。

  上清遺脈要重振宗門,天經地義,誰能置疑?

  萬古雲霄一出,局面豁然開朗。

  而另一方面,他發力終究還是早了些,比計畫裡提前很多,一些力量還沒有完全聚集在他身邊。那種按部就班、周密佈置、層層鋪排的手段,果然非他所長,難道他還真是一輩子站在前排,衝鋒陷陣的命兒?

  現在,也只有將錯就錯了。
xox 發表於 2014-4-10 00:48
紫極第二十一章 三清教化 七情入丹(完)


  余慈很清楚,目前是巨石落水後,水波四面擴散,回力尚未形成的空窗期,他的身份也不可能瞞過太久,一旦各方回過味兒來,各種試探、考驗,或者是惡意的手段,將接踵而來。

  他必須要有一個良好的狀態,必須要有一個堅強的形象,如若不然,稍透出一點虛弱,就會被環伺的凶獸們圍撲上來,就算餘慈不認為自己會被分食殆盡,但剛凝成的大勢,也有前功盡棄的風險。

  首要之務還是療傷。

  與大劫法宗師交戰,尤其還是虛空神意交鋒,其中的兇險,不親身體會,永遠都想像不出。

  肉身元氣的損耗也還罷了,在心內虛空真正化為界域之後,結合自辟虛空的無上神通,他對天地元氣的吸收精淬效率,普天之下,能與他相提並論的,也只有從地仙、神主這一檔次裡扒拉幾個才行。

  這等條件下,除非是被人斬斷肢體,砍成碎塊,否則再怎麼嚴重的肉身傷勢,十日之內,都能痊癒。更別提聆聽了“道德天尊教化”之後,精進之意明顯,修煉成不死不滅法體,也只是時間問題。

  真正麻煩的,還在神意層面。

  千百輪神意對沖下來,震盪餘波觸及神魂本體,再怎麼強韌,傷勢都不可避免,而且滋養恢復起來,就是個水磨功夫,若沒有特殊的心法、丹藥,一年半載都未必能成。

  其間雖說也不是不能動手,但想同昨日那邊,隔空萬里,神意對沖,負擔可就過重了。

  一年半載……他哪有這個時間?

  余慈和楚原湘、武元辰不同,雖不是孤家寡人,可目前階段,真正能給上清宗站場子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還好,之前對人心情緒的分析把握,以及直抵形神交界地的法門神通,給了他加速恢復的機會。而且,遍數他這些年來收集到的典籍秘術,還真有一些專門滋養神魂的丹方傳下。

  其中最為“專業”的,自然就是《無量虛空神照法典》上,一門“七情入丹”之法。

  人之情緒心意,最是微妙。

  在先天之時,人亦有喜、怒、哀、懼之本色,那是生靈不知多少劫來,演化成長,打入本性中的烙印。而在此基礎上,先後天交合,形成豐富的情緒心意,其由衷而發,起落無端,自然情況下,只要是形神俱備,便不可避免。

  對修士來說,情緒是一把雙刃劍,用的好了,可如虎添翼;用得不好,就是引火焚身。

  而那情緒生髮,起伏波動太難預測,越是境界高深,越是如此,往往是不發則已,一發不可收拾,更有心魔之屬,暗藏其中,毀人道行。

  是而絕大部分修行派別,尤其是正宗心法,都講究一個“本心不動”,到一定境界後,一念不起,心如明鏡,念頭乍起,便給打滅,亦即所謂“聖人不仁”之境界。他們也不指望情緒的“助燃”,在神魂修煉上,只是自我打磨,循序漸進。

  與之相反的是,魔門對“情緒”的利用一直非常深入,魔門的勇猛精進之術,有一半都要落到“情緒”上。而且,對魔門而言,情緒就是天然的萬能材料,可以在其間大做文章。可畜養魔頭、可打磨利刃、可設伏布陷。

  當然,也可以配藥煉丹。

  以喜、怒、哀、懼為基本標準,演化萬端,亦有君臣佐使,亦有藥性火候,可能煉出靈藥仙丹,一步登天;也可能煉出奪命毒丸,永淪難起。可以在自己身上煉、可以在別人身上煉,也可以兩方、多方一起煉,千變萬化,幾無止境,僅存乎一心。

  由此煉出之物,可曰“七情魔丹”。

  若能煉出補益神魂的“七情魔丹”,恢復期很能會縮短到十日之內。

  不過,不管是煉製什麼丹藥,都要承認,藥理精微,窮盡變化。

  就是《無量虛空神照法典》上也講了,“情緒”一物,亦有“藥性”,只是生滅無端,瞬息萬變,想擷取其中精粹而煉之,除了對人心的精緻把握,還要上好的“園圃”以收取“藥材”,有上好的“爐鼎”以控制火候、有上好的運道以抵禦天誅。

  正因為有這麼些限制,魔門中人煉製“七情魔丹”,絕大多數都是拿來害人的,要救人且成功的例子,萬中無一。

  餘慈倒不擔心誤服毒丹,以他對人心情緒的神通把握,最多就是煉製失敗,風險近於無,而所有的困難,都集中在煉製過程中。

  像是餘慈這樣,精擅情緒神通,對自我情緒把握幾至入微之境的,當然是最好的“採集人”。可是情緒由衷而發,難以自控,不是說想生成什麼,就生成什麼的,只在自己身上“種植採收”的話,肯定無法收集全面。這就需要別的“園圃”。

  白衣可說是餘慈所見的最優質的“園圃”之一,但再加上她,也不夠。

  餘慈需要收集的情緒,要有足額效力的話,“園圃”的境界必須較為可觀,神魂修為要有一定水準;由於是要起到“滋補”之效,情緒也不能太激烈,需要長久而平順的;出於君臣佐使的配藥手段,喜、怒、哀、懼這四類基本情緒,以及相關的衍生情緒,都要有所涉及。

  他就估計著,就要是以情緒神通催生,至少也需要三到四人,才能滿足需求。要是中間出什麼意思,可能輕輕鬆松就翻倍了。

  問題在於,方圓數萬里之內,像白衣這樣的步虛強者,能有幾個?

  畢竟眼下已經不復前幾日鬥符奪丹的盛況了。

  要煉成七情魔丹,也是任重而道遠哪。

  餘慈的艱難很快體現在白衣身上。

  這位情報販子得手了新獵物,本來心情上佳,就是對餘慈一些比較“過分”的要求,也抱有無所謂的心思,可她不久後就發現了,這兩天餘慈把她折騰得特別厲害。

  所謂的折騰,並不是在暗室中,而是以一種她捉摸不透的方式。比如,平日裡和她討論一些義理、縱論時事,甚至還傳授一些心法,好像真要把她當成徒兒一般培養。

  必須要承認,不管心態如何,兩人相處,她還是處在絕對的下風。在餘慈的“關照”下,她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不得不按照餘慈所傳,就地嘗試運轉。

  餘慈述及的心法,且不說有什麼陰謀,只從眼前看,當真是精微玄妙,看似零碎不成體系,可當她真正運轉開來,前後相繼,便感覺到自身本是出身旁門,略為偏執、兇險的真煞修為,竟是逐步挫消芒刺,煞氣內斂,有向玄門正宗轉化的趨勢。

  已經有多年停滯不前的修為,微有回落,但這種趨勢,反而有利於她不斷夯實基礎,為接下來的突破創造條件。

  平白得了許多好處,白衣當然不會將其理解為“皮肉生意”的報酬,只覺得捉摸不透,可實打實的好處,又讓她不可避免地身心愉悅,如此來來回回,比暗室中挑逗折磨可要難受太多,竟讓她罕有地糾結起來。

  “曾聽那邊說起過,一旦心神起伏不定,變化不由自主,很可能就是著了道兒,受人迷惑而不自知……”

  白衣無意識地轉著手中的杯盞,她心中畢竟是藏著許多隱秘,有些時候,真想給自己施一個法術,抹消了那些關鍵資訊,才能安心……

  可那傢伙,真的不知道嗎?

  白衣心中有事,不再開口,這一場茶局的氣氛,也就變得微妙起來。

  只是作為茶局的另一邊,雪枝也是精神恍惚,這兩天,她狀態同樣不好……用糟糕來形容,或許還精確一些。

  和白衣的關係,根本瞞不過島上的下人,更要命的是,和余慈的傳聞,這兩日也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島上絕大部分都是蘇雙鶴安排過來,對那些人來說,一旦她失去了為人姬妾的本分,她“女主人”的地位也就相應地丟掉了。

  之所以沒有翻臉,只是蘇雙鶴的判決還沒有傳回來吧——雪枝知道,早就有人以特殊管道,將島上的變化傳給蘇雙鶴。明知如此,她也沒有阻止,更阻止不了。

  而且,她心中雖是恐懼,卻也有某種衝動,想知道蘇雙鶴究竟會怎麼待她?

  在那毀棄了她尊嚴的命令之後。

  正是在這複雜的心緒之下,幾日來,她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自控能力,對白衣的挑逗和索取,已無抵抗之力,在昏蒙中越陷越深……

  侍婢的輕語驚醒了她:“夫人,島外有位童子,說要尋自家老爺。”

  “童子?”

  “似乎是來尋余先生的,蘇管事已經領了人進來。”

  連請示都懶的做了嗎?

  雪枝輕聲歎息,說來也巧,通往余慈居所,二人茶局所在的八角亭,算是必經之路,一個閃念的功夫,這邊就看到,島上的管事正引著一位高不過三尺的紅衣童子經過。

  既然遇到了,蘇管事也不能裝看不見,淡淡道了聲“雪夫人”,卻是忽略了白衣,又給她們介紹:“正是這位仙童,要尋余先生。”

  紅衣童子倒是很有禮貌:“兩位好,我來尋我家余老爺。”

  白衣和雪枝對視一眼,童子粉雕玉琢,舉止乖巧,確實是挺討人喜歡,可二人再有女人的母性,但更多還是理智和常識,這麼個小孩子,只從外表看,有五歲沒有?島嶼四面環水,更無舟楫可渡,他是怎麼來的?

  餘慈什麼時候收了這樣一個童兒?

  此時,先期往餘慈住處報信的下人也趕過來,見亭子這邊人影,松了口氣:“余先生讓仙童到他居處,也請夫人過去。”

  雪枝帶著疑惑,與紅衣童子一併邁入餘慈的書房。見她過來,餘慈只對童兒點點頭,轉向她道:

  “我這童兒既然萬里迢迢趕過來,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妾身這便去安排。”

  “也不只這一件事。”

  在島上,餘慈倒是越來越像主人了,不是他有意欺淩,而是面對一位長生真人,島上沒了蘇雙鶴,任是誰見他,都先矮三分,雪枝此刻更是如此:

  “余先生還有什麼吩咐?”

  “這童兒早年因為一樁事,損了記憶,懵懵懂懂的,需要多讀點兒書……對了,你識字吧。

  後一句話自然是童兒講的。紅衣童子努力想了想,半晌才不確定地點點頭。

  餘慈歎了口氣:“寫一個我看。就寫一個‘純’字。”

  “哦。”

  童兒倒也乾脆,伸出一根指頭,在虛空中描畫,一筆一劃,十分認真。

  雪枝也精通書法,一眼就看出,雖說有些板滯,但這字倒是頗有幾分骨架,不像幼兒的字體。

  當然,這裡也沒人把他當孩子看。雪枝也在此時發現,童兒筆劃在虛空中,竟然軌跡留存,久久不散,並不見任何別的影響,仿佛天然就該如此,

  不說別的,只這真息運化之能,便可當得一個“純”字。

  餘慈也是松了口氣:“那就沒問題了。多給我這童兒尋些書看,對了,這裡有沒有真界史料之類,比如巫門、劍修這一塊兒的。”

  雪枝略加回憶,就道:“有的,老爺……”

  她也是給帶歪了,開口叫起了“老爺”,還好反應機敏,強行扭轉過來:“……是老爺當年佈置書房時,放在這兒的,多是一些宗門編史、遊記之類。”

  “給他看。”

  余慈吩咐已畢,伸手摸上童兒的腦袋:“慢慢看,慢慢想,有什麼收穫,就和我說。”

  童兒用力點頭。

  雪枝覺得古怪,反正這不是對一個童兒講的話,但也不是對成年人講的,難道真是一個失憶之人?化身童兒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幾日,難得她用心想一件事,但也嚴重走神,等回醒過來,卻發現餘慈正看她,若有所思。

  雪枝又是個恍惚,臉色不自覺發了白。但很快,她就發現是自己表錯了情:

  “雪夫人,這裡先知會一聲,明日我就準備告辭了,這幾日多謝款待……”

  告辭?雪枝神智剛從岔路上回返,一時竟未反應過來,呆了半晌,心底深處,蘇雙鶴冷酷的命令,卻是轟然壓下,激蕩的心湖波紋攪亂了既定的路數,也讓她脫口而出:

  “妾身可否隨行?”
xox 發表於 2014-4-14 03:12
紫極 第二十二章 轉丸之思 樊籬之念(上)


 又是一種!

  餘慈自己都覺得奇怪,為什麼首先會跳出這個念頭。他關注的不是雪枝完全失常的表現,而是這一瞬間,女修滋生出來的別樣情緒。

  痛苦、恐懼、卑怯、羞辱……

  這些情緒太過激烈,不適合入藥,沒有用處。

  可在此混亂之中,還有那麼一份“期待”,如風過枝葉卷起的蛛絲,纖細而綿長,似乎隨時可能斷去,卻又表現出難得的堅韌,或者說,是一份不願接觸現實的固執。

  完全可以入藥!

  餘慈心念微動,已將這份情緒收取,按照秘法封起,只待煉丹時使用。

  做完此事之後,他關注的重點仍沒有偏移太多。

  他注意到,因吐露心緒一端,失態之餘,雪枝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心中積鬱的壓力有所消減,導致激烈情緒很快沉澱,帶來的是平靜又陰鬱的心境,就像是陰雲灰霾充斥的天空。

  挺合適啊。

  餘慈不是說這種情緒,而是指目前這份兒心情,其實非常適合做為“鼎爐”,容納各方採集的情緒,煉製七情魔丹。

  可惜還是弱了些,一次兩次還好,再多了,雪枝性命堪虞。

  由於心中計較的緣故,他盯視的時間有些太長了,本已有些虛脫的雪枝,更是支應不住,也把那“最合適”的心境沖亂。

  餘慈暗道一聲可惜,更知道該如何回應,當下咧嘴一笑:“好啊,若夫人有意,正好和白衣做個伴。”

  雪枝輕齧下唇,餘慈對她完全不合情理的說辭,問都不問一句,恐怕真的是心中敞亮,只故作不知而已。她感覺什麼都瞞不過眼前這可怕的男子,又深以為恥,一時羞憤欲死,再也禁受不住,匆匆告辭,將托附給她的童兒都遺忘了。

  餘慈也不叫她回來,而是趁機對童兒吩咐兩句:“玄黃啊,你的名字比較敏感,在人前不如暫換個稱呼,叫阿黃算了。”

  童兒實在是最好說話不過,一點兒異議沒有:“好啊。”

  拍拍它的腦袋,餘慈笑道:“那就跟著剛剛那位,去挑幾本書,帶在路上看吧。”

  等玄黃跑出屋子,餘慈臉上笑容收斂,對雪枝的請求,他之所以答應得如此爽快,雪枝本身因素所占比重很小,就是蘇雙鶴那邊,也沒什麼意思。他主要是想看看,白衣勾搭這位,究竟會拿出怎樣的謀算?她們針對的、利用的都是哪個?

  希望能給出一個讓他滿意的答案吧,如若不然……滄江那邊獵獲劍修的事項線索,倒是越來越明晰了,不知論劍軒有興趣沒?

  背著手走出屋舍,越是相處,他越覺得和白衣有緣——無關感情,只是覺得他某一部分神通與此女隱然有所共鳴,感覺就像是聽到了某篇特別悅耳的樂章,有種天然的契合感。

  難道真的讓她傳我衣缽?

  餘慈不自覺已經走到園中一座假山之頂,這裡是全島地勢最高的地方,風景絕佳,工匠也在這裡修了一座小亭,以為觀景之用。

  下意識裡,余慈其實不太喜歡這種地方,因為在他將全島情形一覽無餘的時候,更多的人也將他看個通透。他其實也很清楚,如此心態,正是過往數十載,那個連用數個分身化名,鬧得真界各地天翻地覆,卻始終不露真身的本心寫照。

  可如今,他既然選擇停在最高處,就必須將承受眾人目光的聚焦。

  餘慈站在亭中,越過院中屋脊,觀浩緲煙波,極至目力盡頭,心胸為之一暢。

  其實,心態轉換,也就是那麼回事兒。之前的排斥,僅僅是對自身實力的懷疑,趨向萬全的本性罷了,當明確了內外天差地別的距離時,自然而然就把腳下的一切忽略掉。

  此時,他與絕大多數人所關注的世界,已經疏離很多……很多!

  餘慈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

  凡人的七情六欲,世間的道德法理,很多時候,都無法承受長生真人這樣的“龐然大物”,說是“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錯非聖人,誰能在方寸之間,遊刃有餘?

  就算餘慈有所自省,想要照顧得面面俱到,也非常困難。

  他的思維,也在實力的攀升中,不知不覺發生了異化。這種異化,是為了更有效地發揮他的力量,可往往就是這裡的落差,使得心魔潛伏,危機暗藏。

  餘慈不允許自己在“傷春悲秋”中停留太長時間,很快就從中糾正過來,卻也是自然而然地,從自家心境中,抽了一股情緒,留存待用。

  ……

  做完才是一怔,什麼時候,類似的事情做起來,都是天經地義了呢?

  餘慈終究沒有在迷惑中停駐太久,很快就要離開,他還要去解決一些事情。

  本體在假山小亭上站著,神意已經穿入心內虛空,凝成一個虛影,便在他現身的刹那間,心內虛空靈如轉丸,平等天、星辰天、人間界、萬魔池都是在他眼前翻滾化現,由他“挑選”進入何處。

  證嚴和尚在哪裡?

  一念既生,渾茫虛空便鎖定了位置,余慈一步跨出,就到了目標所在。

  在與環帶湖環境非常相似的湖畔,證嚴結跏趺坐,靜靜觀水。他一道殘魂,擺出如此端正的姿勢,依舊有凝實之意,非是故意作態。顯然,在心內虛空多日,殘魂倒是漸有滋養,而最重要的是,此人心志端凝,難以撼動,形之于外,方能成此勢。

  餘慈倒也不急著和他說話,剛剛跨空而至,讓他略有所悟。

  當自辟虛空的神通與心內虛空徹底交融,這片天地也就是實實在在的,也有遠近、高下的空間規則,甚至也概略成形的天地法則體系。

  任何生靈進入其中,都要受到法則的壓制。

  餘慈是唯一的例外,由於他對心內虛空的徹底掌控,使得所有的法則都以他為中心而存在。且這片虛空,餘慈是“看”它從虛地縹緲的心象集合,接引外氣,投影天地,再化合如一的,習慣了它介於真實和虛無之間的情況,也習慣了以神意穿行其間,以虛對虛,對於法則的限制,就沒那麼在意。

  可幾日前剛剛站在真實之域,來了一場大戰,更顯化“萬古雲霄”,讓他對“我”的意志與天地法則的關係,非常敏感,自然而然就關注著“我”對法則的影響。

  所以,他敏銳地察覺到,這種定點切入的方式無關乎他對於心內虛空的“特殊性”,而是一種境界的體現。

  也就是說,就算他與心內虛空全無關係,之前那一幕,他照樣可以重現。

  只要他對相應天地法則體系的認知到了那種程度,對天地法則體系的影響也符合要求,更重要的,能夠達到這種“超然物外”的層次,在不特意扭曲法則的前提下,整片虛空,就像是在他手中轉動的鐵丸,可意隨意標注任何一位置,念動人至。

  如果將此外化到真界天地中,道理也不會有任何差異。

  當然,這是單純神意到此,天然就適合穿行在天地法則中,若再加上肉身,就是另一種情況。

  天地如濁海,夫真實者,一曰能出,二曰能入,戲水鬧海,可謂龍耶?

  刹那間,餘慈對“真實之域”中,一重更高的層次,有了清晰的認知。

  回過神來,見證嚴和尚依舊沉靜跌坐,似乎沒有察覺到身邊多出一個人來。

  余慈這段時日,對情緒很敏感,知道證嚴和尚明顯走的是佛門傳統“本心不動”的路子,心如明鏡,一塵不染,若說瑕疵,恐怕也只餘那份“力爭自由”的執念了吧。

  可若不如此,哪還有性情可言?

  相較之下,倒是餘慈自己,情緒生滅雖是複雜百倍,然而有情緒神通鎮堊壓,有黑森林法門管控一切念頭生滅,隱然便有“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意味兒。

  看似情緒豐富,其實……既然弄情,便是無情。

  又一聲無聲的慨歎,餘慈打斷了證嚴的靜堊坐狀態:“和尚今後如何打算?”

  “便為此殘魂尋一具寄託之身,重新修煉,若能可能,願往西極而行,尋一超脫之途。”

  證嚴依舊維持著端坐的姿勢,連頭也沒回,答案清晰而簡單。

  餘慈卻知裡面的難處:“寄魂奪舍,終不是長久之計啊。”

  遭天劫毀滅肉身,固然是證嚴有意為之,以脫去大黑天佛母菩薩的鉗制,可結果未明,傷害卻是實實在在的,且是深植於神魂核心,再難祛除。

  故而寄魂奪舍,最後還能彌補過來,成就佛果道業的,幾至於無。

  他對證嚴和尚知根知底,說話自然坦白。

  證嚴並不意外,只道:“小僧還有一次機會。”

  餘慈微怔,這可不是他預料中的答案。

  機會?

  證嚴緩緩站起,轉過身來:“小僧正要與道兄說起。這些年來,小僧搜檢血僧意識殘餘,頗有所得,是關於菩薩之事……”

  所謂菩薩,在這兒自然是特指,是說大黑天佛母菩薩。餘慈當即提起注意,知道證嚴接下來所講的,必是與他有著極大的關礙。

  “記得小僧當年,曾與道兄講起,菩薩之威能,有如無垠星空,周覆萬方。可如今再看,其實與小僧一樣,都急於從樊籬中跳出。這片天地面貌,就是籠子、是鎖鏈,系在身上一日,便永難有成功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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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極第二十二章 轉丸之思 樊籬之念(中)


  “過去、現在、未來三部經義,其實只有一門法:貫通;追求只有一件事:輪回!述其法門,是其精擅者;述其所欲,是其重視者。越是重視,越是欠缺……世人輪回,不外乎六道之中,菩薩輪回,又當如何?”

  證嚴和尚不是給余慈解釋裡面的思路,而是將思考的結果一股腦兒地傾倒出來,還好餘慈對大黑天佛母菩薩一系,也算了解頗深,對《三際經》也有研究,才沒有被他給說暈了頭。

  也正因為是理解,他也被證嚴和尚的問題給迷惑了:

  世人輪回,不外六道;菩薩輪回,又當如何?

  ……輪回?

  這就是證嚴和尚意圖重頭再來的意思嗎?

  如果在西方佛門完備的十法界體系之下,確實有六道輪回之說,也確實可以輪回轉世,破開胎迷,重新修行,但六道輪回已經破滅五劫之久,再說它還有什麼意思?

  念頭再轉,餘慈卻記起來,黑天教的經義上,分明也是述及六道的,最典型的就是:“他年劫來時,五陰煩惱,三毒熾盛,輪轉生死,無有竟已;他年劫去後,三界天通,不設障鎖,六道渾一,難分貴賤,混染泥中,掙扎無從。惟諸佛子、諸善信、善佈施者,必得涅盤永離三塗生死之患……”

  從這段經文上看,大黑天佛母菩薩是要人信奉其教義,以求在劫來之時,劫去之後,獲得超脫。

  可按照證嚴和尚的說法,大黑天佛母菩薩自己,也想著重新來過?

  不管是菩薩也好,和尚也罷,要想重來,都是冒著絕大的風險,也必須是有不得不為的緣由。

  可作為一教之主,此界最頂尖的大能之一,連羅刹鬼王都要認真對待的盟友,那位元對自己的狀態,有什麼不滿的?

  證嚴和尚沒有提及,僅是微微笑道:

  “菩薩長久佈局,如今當已在不得不發之時,以那邊的實力,小僧便賭他一個天地變色,重定乾坤,又如何?既然想借此機會,重頭再來,寄魂奪舍,也註定了不是長久之身,何必介意?”

  他還沒有說得太明白,大概是自家也有許多猜度未明之處。

  不過站在天地法則體系的最頂端,餘慈掌握的資訊,不是證嚴能比的,連聽帶猜,已經聽懂了七七八八,而且心中更有一層連證嚴都難知曉的領悟。故而,余慈見證嚴說得差不多了,就點點頭:

  “是這樣嗎?那就祝證嚴師傅你得償所願了。”

  說話間,他心念微動,星辰天上,十數顆星辰放出光華,更有莫測氣機勾連其中,貫竅合意,便見一道長虹自星空飛降,落在兩人邊上,光華轉暗,繼而凝實,最終化為一個光赤的男性人體。

  證嚴沒有說話,只是靜待餘慈解釋。

  餘慈道:“雖然不太在意奪舍的目標,可殘魂一縷,還是難以支撐長久,這具符法傀儡,我便送你,可以暫時寄託神魂,亦可寄託諸天星力,溫育滋養,送給證嚴師傅你,算是以壯行色。”

  證嚴看那具符法傀儡,並不推辭,只向餘慈合什行禮。

  餘慈卻不受他禮數,只笑道:“其實我也有事情,想請證嚴師傅幫忙。”

  “請講。”

  “這個符法傀儡,雖然能撐上許多時日,但我想來,證嚴師傅你應該不會久居其中。我就希望你就算是找到了寄魂奪舍的目標,也不要急著把此物捨棄……聽你的意思,是可能前往西天佛國,那時,你就把它放在佛國腹心之地,可好?”

  聽餘慈這匪夷所思的要求,證嚴也不問是什麼目的,淡淡道:

  “若我前往佛國,必當如道兄所願。”

  “那麼……後會有期!”

  證嚴轉向符法傀儡,一步邁出,殘魂便與之相合,本自瞑目肅立的傀儡睜開眼睛,其中靈光如焰,跳躍如實質。

  略做熟悉,證嚴已經可以輕鬆控制這一具新身體,便再施一禮:

  “煩請相送!”

  餘慈哈哈一笑,眼前的證嚴與凝成的符法傀儡,便都虛化,送出了心內虛空之外。

  至於接下來,證嚴會去哪裡,他再不關心。

  餘慈睜開眼睛,從心內虛空脫離,越過涼亭簷角,可見劫雲厚重,不見天日,伸手虛撥,指尖看似在空氣中劃過,其實是貼某道法則脈絡,抹了過去,但並沒有真正觸及。

  如果剛剛他碰到了,世界絕大多數人物,依然不會有任何感覺,可問題是,肯定會有一位,暗中窺伺——他所虛劃的,便是那一整條生死存滅法則脈絡,而在此之後,就是大黑天佛母菩薩。

  當年在移山雲舟上,他已經知曉,他並不是唯一一位站在生死存滅法則之上的人物,還有另外一位,與他“分享”。

  至於這種“分享”會帶來什麼後果,此前他還沒有認真考慮過,但如今,待證嚴和尚撕開了那血淋淋的口子,縱然還有諸多事項未解,可相應的情境,他經領悟:

  如果身臨懸崖,即將跳下,手握一條救命的繩索,自己會把這條繩索的一端,還有相應的信任,塞到大黑天佛母菩薩手裡嗎?

  顯然不會。

  所以,大黑天也不會!

  轉來轉去,原來這還有一位苦大仇深的……比想像中要嚴重得多!

  餘慈沉吟不語,渾不知時間流逝,等他回神,已經天色暗淡。這時,他發現假山之下,已經有人候了很久。

  由於雪枝的問題,島上也是人心思變,門禁是越來越松了,以前還要請示從雪枝那兒轉一遍手,再問他的意思,如今自作主張就帶了進來。

  不過,來人倒也有一面之緣。

  那位垂手恭立,至少從表面來看,全不以久候為苦,當餘慈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則是激零零打個寒顫,生出感應。仰起頭,對上餘慈的目光,當即大揖到地,高聲唱喏:

  “隨心閣白閔,見過余真人。”

  白閔,就是隨心閣在三環城的掌櫃,鬥符奪丹之會上,餘慈和他在八極宗船上有一面之緣。印象中此人有著生意人的圓滑,又很講究和氣生財,深諳人情之道,並不討厭。

  不過餘慈對此人的印象,與此人對他的印象,似乎還有些不太協調之處。

  餘慈何等眼光,早看出此人唱喏之時,情緒起落不定,身上筋肉微微打顫,倒沒有什麼心虛或惡意,只是單純的畏懼而已。還記得在船上,余慈展露實力後,那人雖也是敬畏,卻不像現在這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

  餘慈才沒閒心欺負人,見他這模樣,也覺得好笑,只道一聲:“上來吧。”

  白閔頭也不敢抬,身形保持弓形,疾行登上假山,在亭子之外,雙手高舉過頂,奉上帖子,口中急促卻是吐字清晰:“鄙人不告而來,攪擾真人清修,望請恕罪。實是十日之後,為敝閣“三寶船”過境之期,鄙人斗膽,想請真人到會,以增顏色,敢問真人可否撥冗與會?”

  餘慈伸手接過帖子,搭眼一眼,就明白,這位也知道自家的份量有些輕了,帖子上倒弄了不少花巧。

  大概也擔心餘慈沒有聽過“三寶船”之名,帖子還有些解釋。

  這“三寶船”並非是特別久遠的東西,也不是隨心閣一家之物,而是幾個商家“深感海鷗墟之中雖琳琅滿目,然而良莠不齊”,“憂慮各方道友難以辨別,心血盡付流水”,故而每年都花費不菲的代價,將墟集上競買那些上等珍奇之物,萬里迢迢,送來內陸,供人挑選。

  三寶之名,一曰物寶,是常規的法器、丹藥等。

  二曰“道寶”,是各類法門、神通修煉之術,也包括涉及各種層面、各個區域的資訊、情報等。

  三曰“人寶”,這個就是比較禁忌的東西,是從海外、域外,甚至別處虛空世界,擄掠過來的生靈、外族,也是天地大劫之後,新興的買賣。

  餘慈看得啞然失笑,顯然,這是隨心閣等幾個商家,給海商會使的絆子。看起來只是當二道販子,最後的錢財都是給海商會賺去了,可如果操作得好,對墟集市面上的高端資源形成部分壟斷,人為造成“有價無市”的情況,還是會對海鷗墟的權威造成衝擊,甚至將其打落成“蕪雜”的集市,再難吸引真正的財主和強者。

  當然,具體如何做法,是什麼效果,還要看兩邊如何勾心鬥角

  白閔口中也是連迭解釋:“此艘三寶船自滄江逆流而上,尚未真正停泊,各類寶物最是齊整,也是天篆社天角先生、八極宗孟都公子極力相邀,才在湖上做首次停駐,那二位也想借此機會,邀真人相會,被在下厚顏搶在頭裡,送了帖子過來。”

  孟都,在奪丹鬥符會後,還沒有回去嗎?

  倒是天角先生,是位比較純正的研究符籙之人,餘慈對他印象不錯,但要讓他耽擱十天時間,也是不能。

  餘慈看帖子上面的署名,即而微怔。上面天角先生排第一位,孟都公子排第二位,白閔排第四位,中間還有一人,名字卻是熟悉。

  沈婉?
xox 發表於 2014-4-14 03:26
紫極第二十二章 轉丸之思 樊籬之念(下)


  不打開神主網路就是這點不好,手下信眾的位置,很難確切掌握。

  沈婉是他信眾之一,而且對他來說,也是比較少見的以“信”入門者,將神主視為寄託。這樣的信眾,遠比種魔者“健康”,代表了未來較為可靠的發展方向,由不得餘慈不重視。

  他直接問白閔:“這個沈婉……”

  “正是此艘三寶船的大掌櫃,不瞞真人,敝閣這些年在海上的日子並不好過,然而沈掌櫃出馬,總能滿載而歸,能力之強,讓閣中耆老也讚賞有加的。”

  “是嗎?”

  從北荒,到東華山,再到這千寶船,是能者多勞,還是另一種形式的顛沛流離呢?

  雖想見見,但十天半月耽擱下來,也沒意思。

  “我知道了。”餘慈終究沒有明說去還是不去。

  白閔不敢多言,恭恭敬敬退走。

  餘慈無意識翻動帖子,還想繼續考慮大黑天的問題,思路卻不像之前那麼清晰。倒是神識掃過,發現帖子本身製作得頗具匠心,裡面其實還暗藏機關,附帶著本次“三寶船”上的寶物名細,著實是琳琅滿目,且價格不菲,很多都是天材地寶級數。

  據說天地大劫雖然久久不散,可深海之底、四極天柱附近,由於特殊的環境緣故,那邊的天材地寶生長,沒有受到太多影響,對內陸修士來說,尤其是對八極宗這樣的勢力來說,雖也有域外的補給管道,可變數大,風險高,遠不如大宗門閥的穩定,若能從這裡掃貨,不無小補。

  當然,餘慈更相信,他們在海外也一定有收購的路子,任是哪一家都不可能吊死在一顆樹上。

  不管怎麼說,十日後的三寶船上,一定非常熱鬧,怕是不比當日奪丹鬥符來得差。

  唔,這些人聚在一起,得失難定,心緒翻瀾,豈不是說……

  七情魔丹有材料了?

  沉香嫋嫋,燈火昏昏。沈婉結束了每日例行的功課,再向香案上空白牌位叩首,款款起身,步出艙室。

  外間早有侍婢侍奉她換上正裝,梳起髮髻。

  她做功課時,都披散頭髮,身著素服,旁人以為是“清淨莊重”之意,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自己敬奉的主上,與“清淨莊重”沒有半點兒關係,至少在僅有的接觸中,表現出來的就是如此。

  此後十餘年間,再沒有過那樣的交流,這份關係正變得愈發單純。

  可一層疏密難測的大網,已經將她容納其中,她也成為了大網的一個結點。

  沈婉在隨心閣的發展,著實算不上一帆風順。看起來是一步一個腳印,可實際上,怎麼都沒有徹底的獨當一面的機會,畢竟隨心閣中,依然有相當一部分人,希望沈姓一族永世不得翻身。

  可就是在這種嚴峻的背景下,她仍然從困於一地一域之地的掌櫃,做到了更上層的大掌櫃級別,在“三寶船”這種說不出是高明還是愚蠢的決策出臺後,更是硬把矛盾重重,利益微薄的“三寶船”,做出了格局。

  這裡面,那張無形的網,給予了她絕大的幫助。如若不然,她恐怕早被層層碾來的惡意凶念,還有實質性的打擊壓垮。

  相應的,也使她愈發認同、愈發虔誠。

  這時候,沈良拿著記錄情報的玉簡走進來,上面排列出了最值得關注的客人名單以及相關的情報資料,和她一起商議,在競賣會上的策略。

  這種各方高層、強者雲集的場合,最是頭痛,其中的利益矛盾千頭萬緒,弄不好就要得罪人,如何賣出高價,又不至於失控,比起在海貨收貨,可要麻煩得多。

  作為同族同輩的親屬,二人年歲其實差不多,

  但這些年來,沈婉雖也是勞心勞力,但日夜功課不綴,感接虛空陰陽之氣,漸有所得,在推演解析之上,造詣漸深,偏又以信入道,心地純明,正所謂“重意忘法,謀而不慮”,也擅長“抓大放小”,故而神姿清朗,韻致雅淡,不見半點兒俗氣,亦難讓人辨別年歲經歷。

  而沈良已經遠非當年埋頭苦修的毛頭小子,前些年因為敵方一次刺殺,絕了修行上進之途,至今不過還丹境界,但在生意場上,卻是愈發狠辣,眼光淩厲敏銳,不怒自威,兩人站在一起,說他是沈婉的父親,乍看都有人信。

  可只要再仔細打量,就會發現,沈婉不論何時何地,都是從容恬淡之姿,喜怒不形之于色,莫測其深,沈良與之相較,實有高下之別。

  沈良對沈婉也確實是深為敬服,以他的能力,雖早有獨當一面的資格,還是留在沈婉身邊,處理那些繁雜俗務,配合無間。在隨心閣內部,二人並稱“二沈”,是深為某些人忌憚的沈族復興之最關鍵人物。

  正商議到深處,忽有侍婢進來通報:“丘執事求見。”

  二人對視一眼,沈良皺眉道:“她來幹什麼?”

  “我竟然這麼招人厭?阿良可還是記恨姐姐當年踹你下河的事兒嗎?”

  人未至,笑先聞,便聽環佩聲響,一位美豔婦人笑吟吟不請自入,掀簾到了里間。

  以沈良如今的城府,被人直接道出幼時的糗事,臉上也抽搐一下,但他深知眼前這個美婦人,臉皮之厚,心胸之險,幾乎是冠絕隨心閣,著實不可輕乎。

  出身依附大族丘氏,本也是千金之軀,卻以有夫之婦的身份,勾搭三主姓中,雷家新一代抗鼎之人雷銅,且並不滿足於一個外室的身份,百般設計,借雷銅之勢,站上前臺,由此平步青雲。

  此時,她就是以“太老閣”委派執事的身份,實則是雷家明明白白送來的監視者,釘到了“三寶船”上。

  當年沈氏一族敗落,雷家就是罪魁禍首,按照常理,丘佩到船上之後,應該是百般刁難才對——她也確實是這麼做的,可是,必須要說,她的貪婪顯然更在對雷銅、對雷家的忠誠之上。

  如果丘佩真的一門心思和沈婉作對,“三寶船”這份不太穩固的基業,必然要給折騰得七零八落。可是,這位卻也在話裡話外,給沈婉以提示,要她拿出好處“孝敬”。

  本就處於夾縫中的沈婉,根本沒有拒絕的能力,不得不想辦法,從“三寶船”的生意中剝離一些,交到丘佩手上。

  這樣當然是違反隨心閣條律,丘佩的最終目的也就很明顯了,除了給自己準備修行資源,分明也借此抓著沈婉的把柄,試圖將初有起色的沈氏一族,控制到手中,為己牟利。

  沈良是許多事情的具體操辦人,對其中內情自然清楚。

  若說他這些年最想拔劍斬殺的,頭一個自然是雷家家主雷爭,排第二的,便是這賤人!

  不過,沈良更明白,現在絕不是翻臉的時候,故而任丘佩如何挑逗,他都面無表情,只當自己是根木頭。

  和丘佩虛與委蛇的,還是沈婉:“丘姐姐此來,可是有事安排?”

  “確實有一樁急事。”

  丘佩掃眼看見放在梳粧檯上的那枚玉簡,也老實不客氣地掃過神識,繼而笑道:“原來你們也在商議此事,這就好辦了。”

  她指向排在頭一位的名字:“這個餘慈……據說和妹妹有些交情?”

  “曾經打過交道,在天裂谷附近的絕壁城。”沈婉心頭微微一動,頷首承認。

  “真年輕啊!當年妹妹與他見面時,這位還只普通的離塵弟子吧?”

  “的確如此。”

  沈婉也有些感歎,看資料上關於此人的種種,若非上面同樣確認了他出身離塵宗等一系列身世,且確實只修煉了四十年左右,她未必敢認。

  當年她主動請纓,前往絕壁城,出售玄真凝虛丹,了結亦師亦友的周有德之遺願,最後便是和餘慈打交道,親眼看他在易寶宴上蓋壓全場,出手購得丹藥。

  此後又在北荒,和他打了許多交道,借他身上寶物,在北荒站住了腳,甚至還由此鎖定了劫殺周有德的兇手。同樣的,自己也幫了他一點忙,自認為二者的交情也算不俗。

  不過,在北荒的這份交情,所知者甚少,可以作為自己的一張底牌,她和沈良計議著,若那日此人真的到場,有什麼意外發生的話,從這裡打開局面,也是選擇之一。

  所以,沈婉末了只是淡淡加上一句:“誰也不會想到,當年的通神小輩,三十年間,便有這般成就。”

  “也沒有結下幾分交情?”

  沈婉微微搖頭:“當時心系周管事遺願,只是平平淡淡吧。”

  “是嗎?這樣啊……”

  看丘佩眼珠轉動,不知又動什麼壞心思,旁邊沈良終還是忍不住,陰森森道了一句:“若說瞭解,丘執事應該比我們知道得更多吧。從這份資料上看,您夫家的那位殞落,似乎與他有密切的關係。具體如何,難道沒有個准信兒?”

  這些話對丘佩而言,完全是不痛不癢,笑吟吟道:“你是說離塵何清嗎?說起來,我家那死鬼還要叫她一聲姑姑。可當初人家也算是破門而出,就算後面又扯上了點兒關係,也沒那麼親近。若她活到現在,自然是另一回事……可如今,還是抓著余真人更現實些。”

  稍頓,她聲音略低:“太老閣要搭條線,我琢磨著,不妨親歷親為,裡面有些難處,妹妹可要助我一臂之力!”
xox 發表於 2014-4-15 09:42
第二十三章 三寶雲舟 次第飛訊(上)


世上什麼樣的“海”最壯觀?

如果拿這個問題去問白閔,他一定會回答:天地大劫時的雲海!

這片“海”上翻湧的浪花,其實就是排空而進的雷霆、燎燒碧霄的天火,前一刻還只是內眼難辨的起伏,下一瞬間就翻起百十丈,橫卷千萬裡,幾乎可以湮滅一切。

而在能夠在這等環境下,自由航行的巨舟,自然也就是最令人驚歎的造物。

每當這個時候,白閔都要感慨,大通行不愧是專注於運輸行當的大家商,這種巨舟,一艘兩艘都還罷了,可以百計的移山雲舟,形成覆蓋真界的高空交通網,不親眼看到,都無法理解這其中的偉大之處。

他所乘的所謂“三寶船”,並不是什麼特殊的東西,而是直接向大通行租用的移山雲舟,也是通過這一筆生意,大通行在“三寶船”的設計中,不輕不重地摻了一腳,其實這也是隨心閣想到看到的結果,能夠給海商會添堵的物件,越多越好。

三環城中,泊陣轟鳴,開始預熱,白閔從短暫的失神狀態下清醒過來,領著手下,到上層甲板處,迎接那些身份特殊的尊貴客人。

他今天的狀態算不得上佳,不過長久以來練就的接人待物的本事,還是足以應付眼前的情況。尤其是應邀前來的修士,大都是環帶湖和滄江下游這片區域內的頭面人物,身為“三環城”的隨心閣掌櫃,平日裡的打點、交往必不可少,所以,都是嘻嘻哈哈一團和氣。

這種事情,白閔做來遊刃有餘,腦子裡也就不免再跑偏了些:

還沒有到,難道真的不來了?

正想著,船舷那邊有人讚歎聲起:“這是哪個?也不用駁陣,直接破開劫雲上來了……”

白閔心頭微跳,往那邊看去,卻聽人笑道:“怎麼連碧波水府的伏浪舟都不認得?”

碧波水府?來的應該是寒水部的主事宣捷吧,不想來得這麼高調。

作為滄江水域的霸主,也是大主顧,“三寶船”在附近做生意,是一定往那邊要發帖子的。只是奪丹鬥符那日,余慈和碧波水府起了衝突,將十二驍騎之一都給擒到了九幽冥獄中,生死不明。

為了避免可能的衝突,白閔可是費盡心思,才邀請了合適的人選:這位宣捷宣主事和當日丟了大人的飛濤部主事樂疇素來不睦,份屬於不同的派系,應該不會給樂疇強出頭才是。

當在,有些事情還是要早做準備,他迎上去,準備將宣捷等人引到早安排好的位置上。

可他剛剛舉步,那邊船舷位置,就升上來幾個人影,搭眼一掃,白閔心頭猛地發顫,刹那間只餘一個念頭:

壞事了!

而體現在表面上,他只是腳下微微一滯,隨即快步迎上前去,笑著行禮:“竟然是闞堂首親臨,怪不得這三寶船都往下沉了沉呢……隨心閣白閔,這廂見過。”

此時登船的這位,可不是什麼宣捷,而是碧波水府三堂之一,百善堂堂首,闞興離,實打實的長生真人。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白閔看到,在同時登船的三人中,這位分明是在下首位置!

那兩人是誰?

像隨心閣這樣的商家,雖也有故意製造僵持局面,甚至是矛盾,以抬高價格的,可若沒有相應的控制力,那簡直就是一場災難。

要說現在船上戰力其實相當可觀,由於三寶船上寶物眾多,財帛動人心,足有兩位長生真人隨行鎮壓,能在這時節請到兩位,用豪奢來形容,半點都不過分。

可看目前這架勢,很是不妙啊!

白閔預感糟糕,但還得上前探口風,而那位闞堂首倒也爽快,並不因為長生真人的身份而拿架子:“我給白掌櫃引薦一下,這兩位都是正一道的法師,這位是周初真人,這位……”

他稍頓,沉聲道:“天吉真君。”

白閔這下真是頭皮發炸:火獄真君張天吉!

玄門之中,對稱呼還是比較在意的,從長生到地仙,每一個境界有相應的稱呼,因宗門不同,稱呼也有些混亂,不過正一道是南國玄門大派,與黃天道、神霄宗鼎足而三,門中規矩極大,若按他們的分法:

自長生真人以,依次真君、天君、天尊。其中真君稱呼,那就是小劫法了。

而張天吉此人,其實也不用什麼“真君”做注腳,只聽他外號,就差不多知道,是何等人物了。

正一道的殺神啊……

此人萬里迢迢趕到這兒來,又和碧波水府的堂首一起出現,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白閔思忖不得要領,卻是又想起一事:三位真人,再加上可能到來的那位……這座次如何安排?


心下叫一聲苦也,他背上冒汗,本應告知引導人員的資訊,遲遲吐不出口,而如今再想脫身處置,已經很困難了。
“唔,竟然是天吉真君。”

突然插入的聲音讓白閔長籲口氣,是沈婉來了。

張天吉面如重栆,臉型方正,看上去不是太好打交道,不過一位極出色的美人招呼,他還是給予一些禮貌分寸:

“你是……”

“這是我們的沈掌櫃。”

白閔忙著脫身去處置位次問題,自然要吹捧起來,而沈婉則一時用不到他,語氣輕盈:“還在南國時,有幸遠遠見得天吉真君面目,這些年過去,一如既往……白掌櫃,還不升起雲座?”

“啊?是!”

白閔終得脫身,拔腿欲走,卻聽張天吉輕描淡寫地道:“何必費心,此舟如此廣大,還怕沒有位置嗎?”

沈婉笑吟吟地回應:“天吉真君親至,敝閣自然要拿出個態度。說來今日三寶之會,雖未真正開始,卻也算功德圓滿。南國三大玄門,竟然已得其二……”

張天吉語調微揚:“哦?除了本宗之外,還有哪個?”

“黃天道孫敬複孫道長。”

“……是他啊。”

張天吉語氣中略有冷意,但對沈婉的“雲座”之事,再也不提異議。

果然,只要扯上黃天道,正一道的修士最好擺弄——反之亦然。
xox 發表於 2014-4-16 10:01
紫極第二十三章 三寶雲舟 次第飛訊(二)


  張天吉默許之後,在沈婉的佈置下,移山雲舟之上,忽有煙氣如龍,切過斜上方大片區域,分劃天幕,將其塗染得迷蒙不清,可細看去,煙氣流淌,隨意賦形,又似乎是某位大師的寫意山水,依稀層次交疊,很是耐看。

  這是隨心閣專為長生中人準備的“煙霞嵐光雲座”,便如屋中的簾幕,意為區隔兩片空間,不沾俗流。其中妙處,也不只如此。

  沈婉又向張天吉施禮:“真君,請。”

  張天吉脾氣不好,但此時,自然便有大宗威儀,轉而向闞興離笑道:

  “闞堂首,你我同去。”

  其實闞興離此次前來,頗些心不甘情不願,但這時候,禮數必不可少:“真君先請,周真人請。”

  張天吉不再客套,一步邁出,直落在層層雲氣之中,周初、闕興離也都拔身而起,三人一入其間,煙氣驟轉稀薄,而煙氣之後,有彩光流轉,結成一朵五色祥雲,張天吉便處身其上,拂塵輕擺,大紅道袍放出層層霞光,映照六合,偏是面目迷蒙,難以觀其神情變化,真如神仙中人,。

  他剛剛坐定,又是連續兩朵白雲化現,呈拱衛之勢,周、闞二人便居於其上。

  隨後,其他隨行弟子、手下也分出幾個上來侍候,卻只能在這三朵雲彩支開的範圍之內,不能輕易走動。

  稍頓,在距離他們略遠的方位,又一朵白雲升起,代表又有位長生真人加入,正是黃天道的孫敬複真人。他隨從甚多,又懂排布方位,雖是只單人支撐,看上去聲勢也不弱。

  “煙霞嵐光雲座”本名“煙霞嵐光障”,是一種防禦性的機關陣勢,後來被隨心閣等商家改造成區隔貴賓與普通客人的工具。

  在煙氣之中,貴賓的階位也有區分。

  白雲為真人,五色雲氣則為劫法宗師,更罕見的七彩蓮座對應地仙大能。每種階位,都對應著一定的折扣,也有一些特殊的功能。

  照說這種更劃分,有以勢壓人、扶強淩弱的嫌疑,但更多人還是更認可這種方式。至少與尋常的“包廂”方式相比,後者經常完全遮蔽資訊,在敏感階段,實在太過坑人;不如“煙霞嵐光雲座”清晰分明的劃分,使得人們不會得罪強者而不知。

  當然,凡事有利就有弊,一看雲座升起,剛剛登船的各路修士,不知有多少嗟呀頓足,本來躍躍欲試的心思,一下子就給澆滅大半。

  他們都知道,越是大人物,胃口就越大,在整個修行界都面臨資源緊缺危機之時,真要讓“大人物”們放開手腳採購,他們恐怕連湯都沒得喝。

  而另一方面,這樣大宗交易,很多時候,隨心閣流轉出去的“如意錢”都不敷使用,以物易物的機會更多,也可能出現出乎意料的寶物——自然是從這些“大人物”身上來,若想拼一拼機緣,正當其時!

  煙霞嵐光障中,張天吉在雲端坐定,看兩側白雲之外,一者清光如水波,乃是闞興離;一者靈光錯落、陰陽並行,成八卦盤狀,懸浮上空,這是周初。

  他微微頷首,又看遠處,隨即面色微沉。那邊雖只是白雲一朵,然而玄黃之氣大如車蓋,渾蒙不清,垂下萬千纓絡,又有鈴音闡微,仿佛信眾吟唱,瑞氣千條,較這邊聲勢更勝一籌。

  黃天故伎,只耍弄這些愚民手段!

  張天吉拂塵一擺,當下便有龍吟虎嘯之聲,五彩雲氣之外,亦結龍虎之形,左右盤繞,懾人魂魄。

  在煙霞嵐光障中,自然會像他們這樣,顯出根腳,當然若有心,也可隱去,但黃天、正一向來齟齬不斷,公眾場合,誰都不會讓誰一頭,自然也不可能低調行事。

  這邊張天吉氣象大盛,壓過那邊孫敬複一頭,心中還不妥帖,便問左右:“黃天道為何會來?”

  無人能答。

  張天吉哼了一聲,卻是想到某些事情,張揚的眉眼亦是緩緩收斂。

  必須要說,雖然正一道與黃天道、神霄宗三大玄門鼎立南國,可事實上,整個南方玄門,都在還在八景宮的陰影之下,所謂的“大宗”,稱呼起來,都有些心虛。

  世上玄門,除去已經覆滅的上清宗,作為洗玉盟巨擘的清虛道德宗,山門遠立北地,與天魔相爭,公認的可稱大宗之外,便只有清妙宗,作為八景宮的“影子”,依附緊密,同樣有大宗資格。

  至於正一、黃天、神霄三宗,鼎足而立,互不相讓,內裡矛盾重重:

  正一道蔑稱黃天道是“六天故氣”,直白點說,是早該掃到垃圾堆裡的東西;神霄宗本是正一道的分支,卻深研雷法,青出於藍,以至於別立山門,反目成仇,卻是又繼承了正一道對黃天道的蔑視態度;黃天道自命符咒正統,又最精通“教化黎民”,對正一、神霄的根本教義都看不順眼……

  這些糾纏在一起的矛盾,使得三宗大半力量都消耗在其中。大夥不是不明白,如此對三方都沒好處,可十數劫以來,積累下的矛盾甚至於血債,又哪是可以輕易消彌的?

  歸根到底一句話:不管怎樣,碰見那兩派的修士,無論如何不能落在下風!

  就這樣,正一道和黃天道繼續他們延續了十多劫的恩怨情仇,隨心閣這邊,卻是上下都長出一口氣。

  沈婉卻沒有輕易放鬆,她眉峰蹙起:“南國自有三寶船供應,正一道、黃天道何故齊齊到北地來?此事要查個明白……”

  “或許是那位身上,財帛動人心?”沈良所說的“那位”,自然就是餘慈。

  “時間太短了,十多天時間,就是傳訊飛劍,也不過就是一個來回……”

  沈婉眉峰未解,便要沈良繼續搜集資訊,回頭卻見丘佩雲髻華服,嬌媚絕倫,在甲板上吸引了眾多視線,不少人也上前獻殷勤,可丘佩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烏沉沉的眼珠流轉,分明還在尋找目標。

  此時,沈婉也想知道,本是最重要人物之一的餘慈,究竟還來不來。

  她想再找白閔詢問,可一轉眼,卻見白閔舍了“知客”的職司,與一位佩劍道士在遠處低聲說話,面色頗為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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