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問鏡 作者:減肥專家(已完成)

   
karobi 2011-2-20 10:32:1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822 4799767
xox 發表於 2014-2-13 01:21
紫極 第十章 有備無備 新交舊交(中)


  四宗四陣營,以東南西北分列,其中八極門在東,純陽門在南,赤霄天在西,碧波水府在北,排列得十分齊整,餘慈收到的是八極宗孟都公子的帖子,自然也往東去,登上了八極宗的巨艦。

自小舟上觀之,巨艦上亦是絲竹聲悅耳,往來衣香鬢影,笑語喧然,只是臨登艦時,八極宗送來的請帖上卻發出有序的元氣變化,與艦上符陣遙相呼應,解除了某個感應機關,腳下登艦雲台才上浮,所謂“外松內緊”大約就是如此了。

待他與白衣登上甲板,旁邊有侍衛高聲唱名:

“余先生到。”

餘慈實在沒有自找麻煩的癖好,前日給白衣報出名號,是看在她良材美質的基礎上,白衣肯定想賣這消息出去,但這兩日,她卻沒什麼機會。至於胡嬤嬤等人,還要看她們有沒有這個膽量。

不管如何,在現階段,環帶湖上還沒有關於他的消息流傳,這給他不少方便,但也帶來一些麻煩。

“余先生,哪個余先生?”

此時八極宗巨艦之上,各路修士起碼堆了上千人,以艦上的主樓為中心,佈置了上下兩個會場,只有八極宗高層親自邀約的人物,才能得享唱名的待遇,並前往樓上入座,到目前為止,這些人加起來也不超過二十個,餘慈的到來,自然引起了關注。

況且他身後還有盛裝而來的白衣,同樣是極招引眼球的存在。

只是出乎所有人預料,引領餘慈二人的侍衛,並沒有將他們引到樓上,而是在下面的會場安排了座位,雖然相對而言,地位仍比較高,可畢竟是不同的。一時會場內低嘩聲起:

難道樓上坐滿了,接下來的都要在樓下?

余慈倒是安然落座,白衣坐在他身邊,一直保持沉默,但斟茶送果,服侍得極是周到,確實很符合伶伎的身份。

正迎著一眾好奇的視線,忽又有侍衛唱名:

“金剛山天角先生到。”

唱名聲剛一入耳,會場中的聲浪至少升高了兩個檔次:

“八極宗竟然請來了天角先生,這是天篆社的意思,還是天角先生個人的做法?”

“天篆社應該不至打破中立的立場,我倒聽說,天角先生和八極宗有故的。”

“那也了不得,這下咱們這邊勝算大增啊!”

“就是不知道事成之後,能不能真的分潤到好處了。”

餘慈以前從未聽說過“天角先生”此人,但收集分類會場內的各處交談,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天角先生是北地三湖有名的散修,雖受限於資質心性,一直未能進入真人境界,但在符籙上造詣極深,早在百多年前天篆社建社之初就已加入,這些年多次主持三環城分社的的入社考核,也是每次考核“乙類卷軸”的編纂者之一,地位超然,聲望極高。

待天角先生經過樓下會場時,多有修士起身拜見的,而樓上眾人,也以孟都公子為首,早早下來迎候,一時間好不熱鬧。等寒喧已畢,一行人又浩浩蕩蕩登上樓去,可沒有半點兒座位滿員的意思。

相形之下,餘慈之前的待遇,可謂天差地別。等會場內眾修士回過味兒來,再投射過來的眼神,就越發地古怪了。

對其他人的視線,餘慈並不太在意,倒是身邊白衣玩味兒的眼神,讓他扭過頭,低笑道:“你怎麼看?”

白衣簡單回應:“余老爺今日倒好興致。”

“難得有機會湊一份熱鬧……”

餘慈的視線往樓梯口上掃了眼,卻是又見了那孟都公子,其人在程濟世的陪同下,又走下樓。他高過九尺,身軀雄壯,面如玉石,在一眾修士中,頗有鶴立雞群之感,且喜怒不形於色,如淵渟嶽峙,氣度不凡。

樓下眾修士也見到孟都下來,紛紛招呼。

兩人的視線遙空一對,孟都公子在樓梯口向兩邊抱拳,算是答應過眾人的招呼,腳下不停,直接走過來。臨到近前,問一旁的程濟世:“這位就是余先生?”

程濟世點頭確認。

孟都公子便平淡地行禮招呼:“余先生當面,在下孟都。”

余慈站起來笑應一聲:“孟都公子。”

“那日聽程師傅提及先生,在下便知唐突,便補了帖子,請先生赴宴。若是平日,當與先生把臂游湖,只是今日情況特殊,樓上都是請來應付今夜賭賽的道友,各有分工,不克分身,若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孟都說的話很靠譜,但語氣什麼的幾乎沒有變化,很有些例行公事的意思,但也不能說他禮數不周,和當日程濟世的言行,倒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餘慈打了哈哈,就算應付了過去。

孟都也不與他多聊,隨後便在會場轉了一圈,再找了幾人說話,這才上樓去。

直到此時,餘慈才扭頭問白衣:“你覺得這人怎樣?”

白衣沉吟片刻,道:“如果他請你上樓,以客禮相待,好聚好散,可稱為心機深沉,氣魄非凡;若他剛才對你百般折辱,叫小肚雞腸;如果他完全不理會你,任你自來自去,也叫一個通脫。偏偏這幾樣都不是……那只好叫他首鼠兩端了。”

說到這兒,她莞爾一笑:“妄想面面俱到,又做不到那般圓滑,他過得也真是彆扭。余老爺覺得如何?”

“我倒覺得,這人很有意思……目前來看,僅次於你。”

白衣微怔,尚未問個清楚,腳下巨艦忽地微晃,隨即號角聲起,不只是這裡,在北、西、南等三個方位,同樣號角聲聲,綿延不絕。

會場中再度騷然,有人叫道:“開始了,這是四方合力,要造出一個擂臺!”

這話倒有七八成人不明白,但很快,事實就告訴他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四艦環圍之水域,忽地波濤翻湧,便在成千上萬修士的注目下,中堊央整個天梁山島竟然開始搖晃,然後,緩緩拔升!

塵煙濕霧並起,水脈地氣對沖,還有那移山倒海的巨力相激,又形成一圈令人屏息的衝擊波,在隆隆聲裡,向四面八方擴散。天空雲層明顯受到影響,開裂出千百道扭曲的紋路,雷光在其間流轉,受混亂的地氣吸引,最終轟擊而下。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2-13 01:24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2-14 10:04
紫極 第十章 有備無備 新交舊交(下)


  天梁山島是四個陣營、包括更廣大的各方修士爭奪的焦點所在。

八極宗等門派,憑藉巨艦之力,在湖面上徹底占了上風,將周邊水域封鎖,風雪不透。但在天梁山島上,進展其實不太如人意。直到此時,島上還有負隅頑抗的步虛強者,試圖衝破四宗封鎖,諸宗一時也攻之不下。

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天梁山島以至於整個環帶湖區域獨特的水文地貌。由於環帶湖是巨大山脈深陷而成,每一座島都是上古時期的一個山頭,故而根基堅實,地氣充沛,環境複雜。

四宗強者清剿島上修士時,往往只能涉及地表,而那些修士一旦不敵,即刻躲入島下的深水區,那裡有無數天然洞穴,或是歷代修士開闢的洞府殘餘,幾如迷宮一般,配合陣勢、機關,在沒有壓倒性實力和境界優勢的前提下,短時間內想徹底清剿,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如此反復多次,四方陣營終於是想到了辦法,也就是眼前這一幕。

在四座巨艦的牽引下,整個天梁山島,至少是露出水面的那部分,被硬生生拔起,整座水底山峰的結構,從中而斷,引發了地氣水脈的對沖,由此形成了天地元氣的混亂,繼而招引天劫,頃刻間就將島嶼範圍內犂了一遍。

仍然逗留在島上的修士,此時怕是死傷慘重。

而且,這一手還有別的效果,就是隔絕大部分長生中人的窺伺。

在如今這種環境下,絕大部分長生中人雖是往域外避禍,可哪裡都有膽大的,誰也不敢保證,這附近有沒有長生中人暗中潛伏,欲得漁人之利。但做完這一手,足以打消九成以上長生中人的心思——為一個不怎麼成熟的渡劫寶物,先挨一頓劫雷,怎麼看都是賠本的買賣。

餘慈憑藉自己的眼光,還有周圍修士的交談內容,大致估出了四方陣營做事的來龍去脈。不過,他的思路早就偏移掉了。

“拔島”的過程,讓他很感興趣。四方陣營利用巨艦發力,沒有用到什麼超高的境界,也沒直接涉及對天地法則的運用,有的只是對天地元氣的宏觀控制,以及技巧性的精到把握,將此造詣,通過巨艦上的符陣釋放出來,真的非常高明。

就像普通人無法直接接觸火焰,卻能通過爐灶、火石等器具借力。火焰就是天地法則,爐灶就是巨艦符陣,或許這更接近于符法的本意。

畢竟,像餘慈這樣,觀天地法則如掌上觀紋的修士,整個真界恐怕不會超出十指之數。

從會場中修士的討論中可知,島上尚無主的三顆天紫明丹,是白鶴道人手中留存的最後幾顆,他原本想借著灑出丹藥,給自己爭取逃命的空間,最終還是橫死在島上,三顆丹藥還沒有瓜分,已經被四宗所主導的幾個陣營聯手封鎖,隨即僵持不下。

另外兩顆被散修搶到手,隨即消失,可周邊封鎖甚嚴,有可能持丹的修士還在附近水域,甚至就在島上。

這次“賭賽”,涉及的天紫明丹就是在三顆至五顆之間。

一般而言,不管是研究丹藥配方,還是還原法器制煉方法,最少都要有一個備份,才好分解剖析。搞那種一錘子買賣,能成功者幾稀。四方陣營如今各自持有一顆,明顯不能滿足要求。一旦相爭,自然是多多益善,競爭定然激烈無比。

而且,還有最具價值的丹方,此時尚不見影蹤,各方也能持有一點兒希望。

此時,餘慈又聽見有人講:

“都說是要鬥符,可我聽說,這幾家宗門延請的人物可雜得很。什麼丹師、器匠,統統都請了來,五花八門,又有什麼用?”

“道友你的消息太滯後了,到現在都不知道究竟要怎麼鬥?”

“我這不是洗耳恭聽嘛!”

“哪裡哪裡,我也只是聽說了一個大概。據說四個宗門請來的仲裁,乃是步雲社的魯連,那位和他的兄長,主持步雲社,譽滿天下,為人都是一貫的敦厚公道。這位魯真人不想看四宗火拼,便說天紫明丹性質特殊,以丹藥為承載外形,以法器為根本實質,思路來自于劍修法門,而不管哪個,符法的影響也都揮之不去,故而要賭賽的話,名為鬥符,實是哪個領域都要鬥一鬥……”

“哎?難道要連賽四場?”

“沒有的事兒,一局定勝負,但這一局中,各方使出的手段,務必要涉及丹、符、器、劍四個領域中的至少三個,也就是,至少要有三種手段揉合,造出一個‘玩意兒’,放到島上。”

“玩意兒?”

“風馬牛不相及的三樣手段合在一起,誰知是什麼東西,不是‘玩意兒’是什麼?反正,各方修士是絕不能上島的,只能以那幾個‘玩意兒’為主,在島上對抗,以四個時辰為限,即到日出之時,能把天紫明丹搶到手是能耐,若不能,則以尚能留存者為勝……大概就是這樣了。”

聽起來很有意思的樣子。

余慈轉念又想,魯連這個名字挺耳熟的,步雲社……對了,在北荒華嚴城時,他們有過一面之緣,那位與顧執師兄弟的關係應該是不錯。聽說步雲社受北地魔劫影響,舉社遷移到南國,但從眼前之事可見,他們在北地的影響力並沒有急劇衰減,依然有著相當的份量。

餘慈一邊收集資訊,一邊也暗中將神識密佈於會場的每個角落,搜索某個不那麼確定的目標,可惜到目前為止,並無所獲。

正準備將神識的覆蓋範圍擴展開來,遠方卻有聲浪越過湖面,斷斷續續傳過來,引來許多的關注:

“……一個陣營,我們不行……道理?”

說話那人嗓音清越嘹亮,只是相隔超過五十裡開外,才衰減到這個程度。只是,別人聽不清,不代表余慈聽不清,那人位於南方水域,應該是對純陽門巨艦之上,其嚷嚷的原因,是不滿純陽門的安排:

“大夥兒都是一個陣營,你們當初可是信誓旦旦,說是成果分享,如今又說我們不行,派上去是添亂,是什麼道理?”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2-14 10:08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2-15 04:23
紫極 第十一章 鵬鶴鷹隼 雞雀蛙蟲(上)


  按照八極宗等四方陣營的計畫,進入島上的“玩意兒”應該就是四個,每個陣營都有一個名額,成敗在此一舉。可純陽門那邊鼓噪起來的修士,大概是看局面不夠熱鬧,更想渾水摸魚,要拿自家出品的上場,鬧出了這場戲碼。

余慈並沒有太在意,想也知道,八極宗等既然敢拿出這頗含深意,又近乎兒戲的賭局,對場面的控制力是毋庸置疑的,區區一點兒亂子,很快就能解決,還掀不起什麼風波來。

果不其然,那人沒嚷嚷幾句,混亂就平息下去。這邊船上的修士雖也議論紛紛,但也沒有哪個真的回應。

而此時,大約是看餘慈太過清閒,旁邊有人捺不住好奇心,湊過來自我介紹:“余先生,冒昧打擾,在下白閔,在三環城做點兒小買賣……”

他話沒說完,旁邊就有人笑道:“白掌櫃,你們隨心閣都叫小買賣,讓我們這些苦哈哈情何以堪?”

白閔也笑:“敝人能在三環城站住腳,也是林道長你們的這些朋友的抬愛,就算這樣,也是守成而已,著實不敢拿大。”

“隨心閣?”

餘慈還是有點兒驚奇的,要知“白”姓在隨心閣是三主姓之一,白閔此人看起來年歲也不是太大,能在北地大城站住腳跟,想來也是有幾分本事和背景。他笑眯眯的模樣,很有些和氣生財的感覺,也很享受這種相互抬舉的場面。

這種人,大概就是天生做商家的料子吧。

既然搭上了話,白閔也很是熱情地為餘慈介紹剛剛幫他捧場的人物:“這位林道長,道號雙木,莫看他道號起得隨意,實是遊戲人間的一位奇人,劍藝之精,不在那些大宗門閥的嫡傳之下,便是飛魂城夏夫人,也很是稱許的。”

他話音方落,旁邊又有人笑道:“白掌櫃這回怎麼消息不靈通了,難道還不知,雙木道兄已經由夏夫人相邀,登堂入室,成了‘三千門客’之一?”

白閔哎呀一聲,連忙恭喜不迭。

夏夫人最喜延攬各方名家,所謂“門下三千客”,醫星蔔相,無所不包,或許失於蕪雜,但不可否認,只要能入選其中,確實都是一時之傑。尤其林道人還是以劍藝為進身之階,在飛魂城的背景下,愈發罕見。

林道人亦頗有自矜之意,但又要拿出姿態來,便微笑稱謝兩句,順著白閔的話題,和餘慈說話:“我觀余先生風神脫俗,必是大才,我這點兒事情,沒的讓先生笑話。卻不知余先生仙鄉何處?”

餘慈也以微笑相應:“我自南國來,唔,算是思定院的吧。”

此話一出,白閔等人都是面面相覷。思定院,這是哪個宗門?還有,“算是”又是什麼意思?

白閔終究是出身隨心閣,對南國之事較為瞭解,苦思一番,忽有所得:

莫不是海龍城的那家?可若真是如此,又憑什麼讓孟都對他另眼相看?

白閔心中有了把握,卻沒有聲張,免得旁生枝節,引來仇怨,違了生意人的本意。不過和“余先生”交遊的心思,不免也有些淡了。

可他的見識廣博,其他人也不差。有個在南國遊歷多年的修士很快也想了個明白,脫口道:“海龍城的那個思定院?你們院首是海龍城天篆分社的執事吧,叫什麼來著……無羽,對不對?”

周圍席上有不少人輕哦一聲,隨後飄來的眼神就有些變化。

若是一位散修,能在天篆社裡謀得執事之職,也算得上是他人欣羡的物件,絕不比剛才的雙木道人來得遜色。

可是,以一宗之主的身份,擔任此職,事實就很明顯了:也只有那些意圖借用天篆社名頭,往自家臉上貼金的小門小戶,才會如此吧。

思定院一門中,還丹修士的數目過了十個沒有?

眾修士雖然出身不同,修為也有高下,但在北地三湖這種世間繁華之地行走多年,眼界也是極高的,並不因魔劫的興起,而受到多少影響。思定院的根底如此之淺,由不得他們不看低幾分。

餘慈卻是只當沒看到,笑應道:“正是無羽院首。”

“你和那位怎麼稱呼?”

“我叫她師姐吧。”余慈隨口應了聲,也沒計算二者間的輩份差別。

此時就有發現了樂子:“咦?女院首?”

剛才叫破餘慈“來歷”的修士笑呵呵地回應:“不止是女的,而且是個美人兒啊,可不比余先生身邊這位娘子遜色到哪兒去。”

一時眾人都笑,倒顯會場內熱鬧許多,而“余先生”的真實身份,也就隨著笑語迅速擴散。

人的心思就是這麼奇怪。

當某人維持著神秘姿態之時,人們總有忌憚之心,也無時無刻不想著窺其虛實;而一旦揭了皮下來,不管結果如何,立刻就拿來比較,和自己比、和周圍人比、和所知的一切人比。

最後得出結論,大抵就是“原來是這樣”、“不過如此”、“和某某差遠了”之類,實在是比不過的,就是“若我在那位上,比他要強出十倍百倍”,諸如此類。

而且,由於情緒反彈,類似的情緒心思只會變本加厲。

會場內修士多了一樁有趣的談資,而作為當事人,余慈當然不會笑。

無羽和他縱然不是師姐弟關係,卻是他的天魔眷屬,也可能是他未來的信眾,不是拿來被調戲佔便宜的,當然更不可能是別人用來污辱他的工具!

他垂下眼簾,看手中半空的茶杯。

杯中澄碧的茶水映著燈火、陰影,正如同眾修士的七情變化、六欲濁流,光怪陸離,卻也盡都在他杯中,由他晃動,生成渦漩,又或翻波起浪。

如果他樂意,頃刻之間,周圍這些人都會遭遇魔染,永淪魔域,無可解脫。

但他總算明白,為何魔門把魔種分為六欲、精進、超拔、自在等階,且那般地“挑食”,實在是有些東西,太難下口。

他同時又明白,為什麼羅刹鬼王對人心變化感興趣,純論變化繁複,至少還是如煙火一般,挺好看的。

只是,看多了也會厭倦。
xox 發表於 2014-2-17 07:58
紫極 第十一章 鵬鶴鷹隼 雞雀蛙蟲(中)


正神思飄舉之際,身邊,白衣款款舉杯,微笑敬他:

“先生瞞得我好苦,這份來歷果然不凡呢!”

這當然是玩笑,餘慈的根底她也知道,根本不是什麼思定院的。就算是思定院的又如何?不管出身怎樣,能成就真人,就是此界當之無愧的絕代英才,此時湖上四宗陣營裡,有九成九的都要俯首。那些心胸狹隘之輩的吠叫,除了把自己送到不可測的危險之中,再沒有任何意義。

餘慈拿起杯子略為示意,卻沒有飲下。白衣不以為忤,自顧自飲茶以敬。

他們二人這番姿態,自然就有無視其餘修士之嫌,這種“針鋒相對”的場面,讓周圍氣氛變得愈發僵硬。尤其是剛剛揭人根底的修士,自忖只是開一個玩笑,而這徹底的無視又是什麼意思?

旁邊,白閔覺得很不爽,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對那個魯莽修士去的:余先生身邊的女子,當是湖上有名的冷煙娘子吧,雖是美貌絕倫,可拿人家的宗主和湖上伶伎比對,這是照面扇臉啊!但凡有些血性的,怕不是當場就要打起來?

還有餘先生也是,看起來也不傻,怎麼就不明白,在這種環境下一定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呢?若不是他以小門小戶的出身攜美同游、竊居高位,如何會引來旁人的針對?

說起來他才叫冤枉,只是想結個善緣,卻是成了導火索,這可不是一個合格的商人該做的。他腦子飛快轉動,想著如何才能這尷尬場面下脫身,又不至得罪各方。

沒等他想出個一二三來,湖上忽起大風。

這風來得古怪,勢子像是從九天之上刮起,自上而下,轟然垂降,一時間壓得周邊湖水波紋層生,四艘巨艦並周圍上千大小船隻,都是重重一沉,才又被水面頂住,起伏不定。至於旗幡等物,則是嘩啦啦亂響,飄搖不定,連風向都辨不出來。

湖上眾修士正驚疑不定,只見四座巨艦之上,各家主事人物紛紛出來,羅列在艦隻上空,似乎在等候什麼。餘慈移目去看,但見他們個個面色微妙得緊,且眼神交流頻繁,心中當是頗為不安。

也怪不得呢……

在風起之前,餘慈就已經生出感應,此地自然半點兒都不覺得驚訝,可像他這樣的,湖上能有幾位?就是身邊的白衣,也感到疑惑,扭頭看他,以目相詢。

“來了一位強人……劫法宗師級數。”

稍頓,餘慈又補充道:“應該不是親身到此。”

看似矛盾的話,卻讓白衣若有所思,而很快,答案就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雲層間有強光透下,其色赤金,便如晨間驕陽破霧,映得湖面上千燈如燭,亮如白晝。此後才聽得數聲粗嘎鳴叫,有兩頭大若角帆的金烏,其後拖著一輪烈陽,破雲而下。

金烏兩翼分張,就有天火如流,與雲層電光交織,渾如劫末景象,湖上騷動不已,甚至有給嚇得跳水的,一時混亂不堪。

餘慈定睛去看,卻見那輪烈日,其實是一具通體赤紅的車輦,其主體結構全部由骨胳模樣的材質拼合,根根骨頭彎曲,搭起穹頂,整體輪廓就像是人之頭骨,眼眶位置有赤金光茫,滾沸如岩漿,翻湧不息。

同樣是雙鳥牽引,同樣是飛天巡遊,這一具車架,可比他當初在東華山所用的司冥巡輦威風得多。

那金烏翎羽根根如赤金,火焰流轉,怕是當真有上古神鳥三足金烏的血脈,肉身強橫自不必說。牽引的車駕材質也是不凡,其外佈置禁法,不說別的,其溫度之高,熔金銷鐵幾若等閒,實是一件了不起的飛行法器。

金烏引車在湖面上空巡行,便如大日東升西落,只是那毀滅性的光和熱已近在咫尺。在場高層修士,總要比那些跳水的廢物強上許多,但他們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都在域外曆煉過,當強光高熱炙烤面頰時,恍惚間當真來到了星空中那些壯麗恢宏的大日星辰邊緣,也不免心中戒懼。

在車駕巡湖之時,余慈周圍有膽大的,終於是從驚懼中掙扎出來,低聲私議:“這……這究竟是哪位大能到此?”

話語間還帶著顫音,實是上空車駕威勢傾壓之故。

有見識較廣的回答:“這是巫靈日冕車,傳說以大巫靈骨所鑄,攝大日寶焰於其中,雖比大日真火遜上一籌,卻蘊養著十數件巫法重器,由金烏牽引,日行九萬里,只此一輛車,其價值就不遜于四宗的巨艦……既然是這輛車,來的定然是飛魂城當權大巫,就是不知道,是蘇雙鶴還是幽煌?”

沒有人認為是夏夫人,概因那位當世女傑,出遊要麼是乘坐四宗巨艦更強十倍百倍的“祖神舟”,要麼就是碧霄清談的雲間玉樓,再沒有別的選擇。

正猜測之時,車駕帶來的聲勢又是一變,風吹日輪,濺起火樹成叢,星落如雨,湖面上竟是燃起了火,萬千火花繞舟回行,逐水而流,久燃不熄,看得船上眾修士心驚膽顫。

而這時候,餘慈卻在搖頭:費這力氣有什麼用!

餘慈心中頗不以為然。乘車而來的大巫看似聲勢驚人,其實就像之前四宗巨艦硬拔起天梁山島時一樣,沒有用出任何直接干擾天地法則的層次和力量,更多的還是技巧。

尤其是當頭吹下的大風,更是一種規避劫數的手段,是借高空罡風為己用,明面上是吹亂了劫雲,其實干擾天地法則意志,讓後來的巫靈日冕車安全性更高,場面大於實質,只是設計精巧而已。

那飛落的火雨,就是消減天劫壓力的手段。

說到底,場面大於實質,只圖一個好看罷了,看似強橫狂放,實則謹慎小心。而那邊天地法則的聚合情況也顯示,目標並非血肉之軀,似乎是一具分身,或者是第二元神什麼的,對天地法則意志的刺激並沒那麼強。

可落在外人眼中,卻是那一位無懼天劫,硬生生排開劫雲,聲勢滔天,賺足了眼球。

餘慈也不會因為就看低了他,畢竟修為境界是實實在在的——雖然還有些上下飄浮不定,但絕對是劫法宗師的層次。

也在此時,餘慈感應到白衣的視線,扭過頭去,正與她頗有玩味之意的眼神相對。

心中微動,下一刻又抬頭去看,車駕已經結束了巡遊,再降高度。而此時,八極宗這艘巨艦之上的高層,自孟都公子起,臉上都有驚愕之意,緊接著就下令,主樓之頂洞開,分向兩邊,顯出其中本是極為機密的佈置,為的也只是迎候天上來人罷了。

就在萬眾矚目之下,日輪般的車駕懸停在八極宗巨艦上空,酷似顱骨的車輦“左眼眶”中光芒中驟轉熾烈,一個人影從中走出,身軀瘦長,居高臨下,俯視整艦巨艦,自有翻雲覆雨,主宰沉浮的渾然氣魄。

自孟都公子為首,一應高層修士都躬身行禮:“恭迎鶴巫。”

“都是一時之俊傑,無須多禮。”

蟬鳴一般的獨特嗓音裡,來人舉步下來,言語也還和藹。身後卻還跟著一人,寬袍大袖,青絲垂流,雖衣飾妝容有異,但意態端方,自有一番雍容姿儀。

前面那位,餘慈是認不太出來的,但後面那女子,他則印象頗深:

雪枝?

此時,附近修士的私語聲壓得更低,但一直沒有停下:“眉如翎羽身如鶴,這就是飛魂城首席大巫蘇雙鶴?”

蘇雙鶴一來,已經蓄勢待發的賭賽也停滯了。作為飛魂城的首席大巫,在城主幽燦閉關不出的年歲裡,他和夏夫人、幽煌三人,成為飛魂城的三巨頭。其中夏夫人因城主夫人的身份,更為超然,而蘇雙鶴主外,幽煌主內,都是跺一跺腳,北地三湖就要晃三晃的真正權勢者。

八極宗、碧波水府等雖也算是中型宗門裡面出挑的,也許宗門內也有一兩位能夠與蘇雙鶴比肩的強者,但和飛魂城這類大宗門相比,差距卻是全方位的,還有一道很難逾越的鴻溝,且檔次就差那麼一級,平日裡的利益關係更直接,受到的壓力也更大,這一點,還不如一些小門小戶。

不過十數息的時間,各宗的高層紛紛趕來,到八極宗巨艦上拜見,一時間好不熱鬧。像餘慈這樣坐在大會場的修士,連上去混個臉熟的機會都沒有,不過愈發熱烈的私語討論,還是把氣氛炒熱。

“蘇雙鶴不是早就去域外避劫了嗎?我聽說,這些年的祭典都沒參加的,只能讓別人代勞祭祀。”

“嘖,你怎麼知道人家沒回來,要是我藏在這邊一個美嬌娘,怎麼也要常回來看看的。”

“那個玉尺社的雪夫人吧,原先在湖上也挺出名的,叫什麼雪枝來著!沒想到,她的後臺真是一位大能……”

“唉,當年老子要是咬咬牙,捨得家什,說不定也一親芳澤了,還能搶得蘇大巫的頭啖湯!”

“……”

“噤聲,不要命了?”

眾修士拿看死人的眼神,去看那口無遮攔的蠢貨,不動聲色拉開了與他的距離。誰人不知,飛魂城上繼巫門法統,尤其是那稀奇古怪,又詭譎莫測的咒法神通,能鎖拿惡念,千里追魂,這蠢貨敢在人家眼皮底下說怪話,回頭稀裡糊塗死掉,也是正常。

聽著耳畔亂語,餘慈也在沉吟:“蘇雙鶴……”

餘慈對這人不熟,但看到他身後的雪枝,就隱約知道白衣為何篤定雙方會有交集了。

事實上,事態的發展,遠比他預料的快得多。

主樓上的拜會還在繼續,但中途卻聽蘇雙鶴朗聲一笑:“今夜我到此,實是修行之餘,放鬆一下心情,諸位既然行了賭賽,便各做各的去吧。能觀這一輪奪丹鬥符,想來長夜不至於虛度。”

他既然這麼說,各宗修士自然也要聽著,當下非八極宗陣營的,就知趣地紛紛告辭,但四宗的主事者還是留下來,以全禮數。

孟都公子向程濟世打個眼色,後者會意,叫人去做一番安排,以適應接下來因蘇雙鶴而來的“門戶洞開”的麻煩。但另一方面,蘇雙鶴不去別的船上,偏到這裡,也是給了八極宗好大的面子,在賭賽中,說不定也能借幾分勢頭。

此時,蘇雙鶴依舊笑盈盈的,真如遊湖飲宴一般:“區區天紫明丹,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寶貝,引得萬人火拼,實在不像話。諸位能以賭賽決定歸屬,分寸把握得極好。而且我聽雪枝講,各位邀來玉尺社一眾伶伎,歌舞助興,消彌戾氣,此法甚妙。孟都賢侄……”

孟都長身而起,躬身應道:“但請鶴巫吩咐。”

“坐,坐,今晚上你是主人,不用這麼拘束。我只是多嘴問一句,聽說你專門去邀請湖上一位伶伎,叫冷煙的,有沒有這回事?”

此言入耳,孟都公子心頭就是微寒,不自覺和程濟世對了一眼,都沒想到,蘇雙鶴竟然如此直接,當然,他們更想不到,雪枝竟然真能請動這尊“菩薩”出來,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回應。

端坐在蘇雙鶴身後,雪枝眸光掠過孟都公子和程濟世的臉,眼簾低垂,掩住其中翻湧的波瀾。

這就是宗師之威,這就是權勢之力!

便是孟都公子這般一時之傑,面對蘇雙鶴的敲打,也是進退失據。可以想見,今夜之後,她雪枝夫人在環帶湖上,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人物,再無人能動搖她的地位。

這不正是她當年委身于蘇雙鶴,真正計算和盼望的嗎?

做此人的外室多年,如今終於一步登天,觸及到了她夢寐以求的目標,就算是心機了得,她身上還是起了一波輕微的顫慄,精神也有些恍惚起來。

便在此時,她聽到蘇雙鶴的笑語:“孟都賢侄是真英雄方能本色,何必思前顧後,做那扭捏姿態。那冷煙乃是雪枝的手帕交,確實是清冷自持,色藝雙絕,非同流俗,思其儀容,至今亦心馳神往,不知今夜可來了嗎?”

他聲音朗朗,主樓之上及附近會場,都聽得清楚。也在此刻,余慈周圍送來的眼神,變得很是微妙。

探究有之、感慨有之、幸災樂禍有之,甚至連憐憫都有一點兒。

樓上已正式傳話下來:“請冷煙娘子上樓拜見。”
本帖最後由 xox 於 2014-2-17 08:03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2-21 01:06
紫極第十一章 鵬鶴鷹隼 雞雀蛙蟲(三)


此時此刻,主樓上,雪枝終於從滔天的權勢薰染中回神,也終於反應過來蘇雙鶴做了什麼。她抬頭看前面男子的背影,心中記得清楚,昨日她述及程濟世所作所為時,這一位還講,堂堂強者,為難伶伎,失了身份,可如今一模一樣的事情做出來,虧得他還意態自若……這又算是怎麼一回事兒?

是了,若非是這樣的人,又何必蓄養外室,且做出那等幾無格調的事來?

她垂下眼簾,看衣襟上繁複華美的紋路,心裡滋味,終化為一記無聲的歎息:

冷煙,你若真免不過這一遭,日後我們姐妹相互扶持便是了。

然而,數息之後,冷煙仍沒有應聲,余先生也沒有。

雪枝終究也是步虛上階的修為,聽得到主樓之下,已成為眾人焦點的大會場中,傳來專屬於那二人話音:

“我敬余老爺一杯,也想問老爺一句,當初擇我之時,可曾想過今日?”

“選了就是選了,緣分就是緣分,哪有別的想法?”

雪枝聽得這平和恬淡的低語,大袖中的手掌合握,呼吸不自覺屏住。

當年她不顧而去之時,恍惚也想過這般溫馨又決絕的情形,只是全視做不切實的夢囈,當時,又怎會想到,多年之後,竟有這麼一對璧人,將那虛緲的臆想化做現實?

她看不到下方那二人的神情儀態,卻也害怕看到,就像是面對一面冰冷剔透的鏡子,映出的盡是她多年來塵灑灰布的污垢角落。

也許是被這別樣的情緒刺激到,雪枝再度抬頭,張口欲言,哪知前方蘇雙鶴如有預見般扭過頭來,笑吟吟說話:“說起來,你那位手帕交真是像極了你當年,不如我就收她做個乾女兒吧。”

這裡面的輩份當真是全無道理可言,其心中盤算更是昭然若揭。事實上,在北地三湖區域,蘇雙鶴是怎麼樣的一號人物,只要是層次足夠,平常有心關注,也都隱約有所耳聞。

既然蘇雙鶴這麼說了,一眾修士哪個不是隨聲附和?也有臉皮更厚的,高聲讚歎“實為環帶湖上添一段佳話”之類。

迎上蘇雙鶴的眼神,雪枝心頭顫慄,但她更明白,如果她真的失態,在對方心中的定位必然發生微妙的變化,故而,她只能將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端莊從容的姿態下,微微而笑:

“這是老爺與她的緣法。”

都是稱呼“老爺”,雪枝心中卻真如冰雪覆蓋,冷意森森。

蘇雙鶴哈哈一笑,目光掃視全場,在一片附和聲中,主樓上唯有孟都和程濟世主僕二人沒有開口。

這也正常,按照他們之前的做法,蘇雙鶴的決定,其實也是在掃他們的臉面。

蘇雙鶴才不在乎,也不多說,笑吟吟地注視著樓梯口,也關注下方會場中,那已成為焦點的二人,看接下來,會是怎樣一個變化。
樓上熱鬧非凡,倒使得下來傳話的修士更加心焦,只因為本該惶惑恐懼,或者激奮惱怒的那二人,正舉杯互敬香茶,雖然百人、千人圍觀之下,卻如身在靜室一般,沒有半點兒正常的反應。

他心裡莫名發虛,無奈之下,只能再拔高嗓門,重複道:

“請冷煙娘子上樓……”

“拜見”兩字尚在舌尖打轉,湖面上忽又是一波大嘩,喧囂之聲驟起,轟傳入耳,將話尾硬生生截斷。

就像之前純陽門鬧出的亂子一樣。而這次卻換了碧波水府方向,而且要更直接,引得船上眾人本能扭頭去看。

只見有人駕起一道遁光,從那邊巨艦主樓上一躍而出,回頭大罵,比前面純陽門方向的質疑聲可要清晰得多:“豎子不足於謀!生拼硬湊的玩意兒,拿出來都是笑話,你們用器……”

說了半截,那邊元氣扭曲,當是碧波水府用了手段,不讓他發聲泄秘。且巨艦上接連沖出七八個人影,圍攏上去,看樣子大部分都是還丹修為,還有一人禦氣躡空,已是步虛境界,顯然是要迅速將那人制伏。

可那人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硬是又吼出聲來,且愈發響亮,四面湖上皆聞,清晰入耳:

“……棄符用丹,搞那種歪門邪道,把野雞當鳳凰,把美玉當頑石,狗眼看人低!思定院怎麼了?思定院有什麼不好?別看你們碧波水府占著滄江充蛟龍,俺老張的符法造詣,照樣甩你們八條街!”

那邊話音一出,余慈周圍各修士,齊刷刷地扭頭。

身邊白衣本自飲茶,吃這一驚,嗆咳出聲,忙以袖掩唇,仍舊是秀美絕倫,一對妙目卻是流盼生姿,似嗔似笑。

餘慈終於愕然。

剛才那叫破他“根底”的修士早就看他過份從容的姿態不順眼,當下刻意誇張地暴笑出聲:“余先生,你們思定院的弟子果然不凡,這是讓碧波水府趕出來了嗎?”

不管是湖面上的騷亂,還是樓下大會場的嘲笑,都瞞不過人。

“思定院?”

主樓之上,蘇雙鶴被意外沖了心情,就像是聽著熨心的小曲兒,卻在耳邊響了銅鑼一般,他眉頭微皺,詢問左右:“思定院是哪裡的宗門?”

在巨艦上,八極宗的控制力還是值得稱道的,下方的言語對話所透露的資訊,轉眼就傳遞上來,聽到思定院的底細,順便驗證了那位“余先生”的身份,蘇雙鶴一時也是啞然。

這是巧合嗎?

被那人吼叫連聲,碧波水府自覺大失顏面,更要發力將其制伏,可那人雖是東倒西歪,身法卻頗為上乘,且明明是還丹修為,卻能躡空而行,應該是附了虛空神行符,閃掠挪移,極為靈便。

此時湖上絕對不缺明眼人,見那人如此手段,便知其自謂“符法造詣甩某某八條待”之句,也是有些基礎的。碧波水府幾個來回沒有得手,下面有好事的也叫嚷起來,倒是越發地熱鬧。

而余慈已經看清楚那人的身份:

果然是思定院的沒錯,而且是思定院最具前途的修士——沒有之一!

“張妙林怎麼在此?”

作為鑽研符法極深透的修士,張妙林的也算是一個奇葩了。他性子粗,脾氣爆,又有些過於天真,是個典型的魯莽漢子,但他天份極好,身上寄予了無羽和回風道士的厚望,在修行上倒也爭氣,十多年過去,雖然還沒有登入步虛境界,但根基打得無比扎實,一旦破開關隘,就有一飛沖天之勢。

余慈記得,這位本性倒也敦厚,有些缺心眼兒,但粗中有細,很知輕重,可今日的表現,其實很有些古怪。

白衣在旁輕笑:“那是老爺的同門?倒是好生狂放……”

“是喝醉了酒吧。”

餘慈非是推託之辭,而是看清楚了,那位確實臉面酡紅,雙眼迷離,似昏似醒,已是醉醺醺失了常態。這種情況下,還能躲得過碧波水府連續幾次撲擊,也無怪乎對方有惱羞成怒的架勢。

張妙林是思定院最大的希望之一,餘慈也不想見他犯險,本想著讓虛生過去,將其救下,可臨將下令的時候,心頭又是微動。

微瞑雙目,在昏黑的背景下,星星點點的光芒亮了起來。

就是這麼一耽擱,張妙林的吼聲再次跨過數十裡方圓的區域,震動四方:“要比祖宗,也沒什麼!我思定院繼承的是上清宗的道統,論符法之妙,誰人能出其右?你們定然是要後悔的!”

湖上成千上萬的修士本來有事兒沒事兒瞧個熱鬧,可當張妙林口中那三個字一出,縱然是醉酒後含糊混濁,依然是如三記金鼓之聲,壓得湖面倏然為之一靜。

隔了只半息左右的時間,忽地有人高聲叫道:“道兄所言,甚合我心!粗製濫造的玩意兒上島賭賽,定然是幕後早有算計,這是把我們當猴耍嗎?”

“白鶴遺丹,與事者哪個都有資格入手,為何非要他們四宗代表?”

“說不定魯連先生也給他們騙了。”

“說是共用寶丹之秘,既然如此,乾脆大夥兒一塊研究算了,還分什麼陣營?”

“什麼四宗陣營?只見宗門,陣營在何處?”

陣陣聲討,來自於四面八方,此起彼落。誰也沒料到,突然一個爆發,竟然是這般聲勢。四宗修士想彈壓,卻把局面搞得更亂。
各方修士誰想著屈居人下,人家吃肉,自家喝湯?還是不知多少人濾過的稀湯餿水?

人們受到煽動,心思一變,再想轉回去,實在太難了。

而此時,有人爆出了更直白的態度:“敝人自忖在丹道上有些造詣,算我一個如何?”

他這話一下子激發了很多人的思路,當即就有人改口道:“制器之術,我雖未入流,但造個玩意兒,還是沒問題的。”

“在下出身妙手堂,論機關消息,誰能比我更合適?”

“還缺個打下手的不?我自薦可好?”

若不明前因後果,還真以為張妙林人緣上佳,一呼百應,但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便是在八極宗巨艦主樓上,蘇雙鶴也有些感歎:
“我今日來,一是會會舊人,二就是想是觀一場奪丹鬥符的盛會,如今看這局面……”

說話間,他指沾酒水,在眼前桌案上劃動,眼看即將成型,忽有劍吟聲起,鏘然有力:

“盤皇劍宗願與思定院的道友一起,做一番試金石!”
jjyy168 發表於 2014-2-22 00:12
紫極 第十一章 鵬鶴鷹隼 雞雀蛙蟲(四)

    劍吟聲傳入船中,有些杯盞都震動起來。

    蘇雙鶴看水杯裡晃動的波紋,手指稍頓又行,繼續在桌上書畫圖形,嘴上則漫不經心地問:“我聽說北荒有一個盤皇宗,其中還有兩個強手,今曰這盤皇劍宗,和他們有什麼干係?”

    當下就人笑道:“鶴巫明鑒,這個盤皇劍宗,就是以前的盤皇宗改了名字。”

    “哦?好端端的,把宗門名字也改了?”

    見蘇雙鶴有些興趣的樣子,那人忙再度回應:“鶴巫常年在域外,有所不知,盤皇宗因為當年北荒的黃泉秘府之事,整個宗門都站錯了隊,據說讓八景宮都很惱火,有幾年很是艱難,連門中刺曲、破劫兩位真人劍修都不知所蹤,勢力大大萎縮,可近幾年來,突然轉了運,很是出了幾位優秀弟子,有回升的勢頭,都說他們宗門得了一場機緣,入手了某個劍道秘藏,使宗門傳承大大提升,更名似乎是想著更名符其實一些……其實他們宗門的劍道傳承也很是不俗的。”

    “劍道秘藏?”

    蘇雙鶴念了一句,雖然還是低頭書畫圖形,旁邊人莫名就覺得壓力大增,也想到了巫門與論劍軒的惡劣關係,不自覺就要多動腦子,多轉彎子,而這一來,還真給他們開發出了新東西。

    有人就奇道:“秘藏?天紫明丹是源於割手牌,而割手牌據傳也是關聯著一處秘藏,而且時時放出劍氣……”

    “你說他們……有道理!盤皇宗多少年來一直在北荒廝混,怎麼突然南下,而且如此高調?”

    “坊間傳言,割手牌是開啟秘藏的鑰匙,但還有人講,本就是從秘藏中流出,是被人眼瞎漏過去的至寶,這種事情,大違常情,還傳得有鼻子有眼,很難說沒有一個根據。”

    “這是一個重要線索啊!鶴巫果然神照萬里,一語點破玄機!”

    “正是如此,果然發人之所未發,見人之所未見!”

    談話聲似乎向古怪的方向滑過去了,可事實上,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類明確的判斷,並不因為諂媚之言而有所偏移。

    四宗陣營要天紫明丹做什麼?聯手研究?

    哪有那個必要,只有週邊那些湊熱鬧的蠢貨才真以為是這樣吧,真正的聯合是放在割手牌上,是放在與之相關的劍道秘藏上,是放在後面的根本隱秘上。

    每個人心裡都有些猜測,本來也秘而不宣,但在蘇雙鶴這邊受到刺激和壓力,不知不覺就提了出來,出口之後,他們也忍不住在想:

    蘇雙鶴這樣的說法和見識,難道也對劍道秘藏感興趣?

    主樓上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一眾修士的視線彼此交錯,最後又自覺不自覺地落在這裡的“地主”孟都公子身上。

    作為合作的提議方,不管怎麼樣,孟都公子都是最有發言權的。可是,此時的孟都公子沒有任何反應,笑容便像刻在臉上一般,許久都沒有變化。

    眾修士心裡糾結,雖說得罪了蘇雙鶴,是很要命的一件事,可要得罪了孟都公子,得罪了八極宗,難道就好過嗎?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傳言是真,在劍道秘藏這件事上,恐怕也沒有比蘇雙鶴、飛魂城更好的合作對象了吧!

    誰不喜歡一個不會吃占寶物的合作者呢?

    出於劍巫之間的矛盾過往,飛魂城就是這樣的選擇。

    此時,蘇雙鶴倒是又開了口,說的是似乎與前面毫不相干的話題:“修行也好,做事也罷,要的就是踏踏實實,什麼高屋建瓴,什麼遠見卓識,都是根基打好之後,才有那講究。言行如一,才是修行本色。”

    “啊啊,鶴巫言簡意深,字字珠璣,實是我們修行人的楷模啊。”

    諂媚的傢伙總是反應最快,瞥了眼端坐不語,只當不知的孟都公子,乾脆就叫道:“事情要一件一件地做,不能沒了章法。下面是怎麼做事的?冷煙娘子怎麼還沒有請上來?”

    話音剛傳下去,就有人叫嚷:“你們思定院混淆視聽的本事了得,你同門在那叫囂,你潛到船上來,是何居心?”

    “對了,那還有個思定院的。”自作聰明的傢伙一開口就後悔了,蘇雙鶴一直不提那茬,不就是要以“無視”的態度折辱那人嗎?他越俎代庖,真是犯了混!

    偷眼看蘇雙鶴的表情,可那位還是在桌面上以酒水書畫,不知是什麼意圖,對他的“失言”也沒有任何表示,但越是這樣,越讓人堅定了之前的判斷。

    “下面亂糟糟的,粗人甚多,如何是冷煙娘子呆的地方,對了,那些來歷不明的人物也要清理一下才是……”

    話說半截,才發現自己這邊也越界太多,忙轉頭一看,只見程濟世正冷冷看他,當下也就啞了。

    而此時,泥雕木塑一般的孟都公子終於開口:

    “鶴巫說得不錯,碧波水府那邊事態有變,事先定好的鬥符奪丹的計畫,可能會出問題,現在首要之事,就是要回歸原本的事態,一步一步的做,才能扎實。程將軍……你去那邊,問問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是,公子。”

    程濟世起身往外去,可他剛邁步,蘇雙鶴突然開口:

    “濟世,你且等等。”

    聞言,程濟世回身,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變化:“鶴巫有何吩咐。”

    他的情緒掩飾得雖好,蘇雙鶴也能看出來,裡面的異樣味道。

    “我十年間才回來一趟,難得見此盛會,也不想讓事態如此發展下去。這裡有我手書的一道巫咒,濟世你拿去,放在天梁山島上,鎮一鎮邪氣。”

    誰都沒想到,蘇雙鶴竟然會主動出手,程濟世都愣了愣,與孟都公子對視一眼,才上前去。只見蘇雙鶴在桌上一揭,那由酒水塗抹的模糊圖形,竟然就這麼剝離下來,化為一團晶瑩剔透的水珠,其上巫文排列,閃沒無常,難以測度。

    當下就有人贊道:“鶴巫神通……”

    話才出口半截,樓下忽有聲音壓過了嘈雜的議論和喝斥聲,傳入耳畔:

    “冷煙。”

    “余老爺?”

    “我這裡有一道符籙,你拿著去湖上,把那個醉鬼喚來!”

    *******

    抱歉,想補成大章的,但白天實在沒抽出空兒來,先更這麼些,還是等星期天吧。
本帖最後由 jjyy168 於 2014-2-22 21:03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2-23 22:31
紫極 第十一章 大羅之傘 人心之變(上)


  真正理解了傳入耳中的話音後,主樓上一些人臉上都是僵的。

  誰也沒想到,樓下的那位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形勢下,講出這種話來。

  針鋒相對?不自量力?還是純粹的巧合?

  心眼兒多的修士不免就要多繞幾圈兒。

  雖然在座的,除了蘇雙鶴以外,再沒有哪個步入長生,對長生中人的境界理解匱乏,可最基本的常識還是有的。

  主樓上下這段距離,在一眾步虛修士的感應中,如在眼前是沒錯。可要說是餘慈看准了蘇雙鶴的作為,有意針對,卻根本不可能。

  因為有蘇雙鶴這樣的大能坐鎮,大劫法宗師級數的靈壓,足以將一切想要窺伺的神意都給擋下,並毫不客氣地反制回去,除非那人的實力已經超出了蘇雙鶴,而且超出很多,要不然,又怎麼可能在蘇雙鶴全然不知的情況下,觀其作為,又採取針鋒相對的手段?

  而要比蘇雙鶴強出很多……這怎麼可能呢?

  心眼多的陷入了糾結,

  “小子放肆!”

  樓上有人叫嚷起來,一馬當先,將神意並惡念傾壓下去,由此還帶動七八人做出同樣的事,刹那間氣機彙聚、神意交錯,就算無意合擊,也不是哪個都有惡意,但勃然而起的高壓,還是讓那邊修士都大感吃力,再加上主樓上莫名的反應,余慈周圍轟地一聲,讓開了大片空白區域,以免殃及池魚。

  白閔掌櫃見機最快,扯了一把身邊的雙木道人,叫聲“小心”,往外挪開。

  要知雙木道人可是夏夫人看中的賓客,和蘇雙鶴天然不對盤子,就算“小人物”入不得人家法眼,但小心無大過,就別在前面礙眼了。

  如此判斷和提醒,贏得雙木道人感激一瞥。但其實,白閔提醒的時候,眼神是對著余先生那邊的,這就是所謂的“順水人情”了,多一句少一句看似沒有差別,但印象裡就會有相當的變化。

  這是最簡單的一次投機,成就是交情,敗也無妨。

  只是他眼下來看,打水漂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肆意傾壓的氣機,直如過境的颶風,每人都被迫做出反應,可餘慈身邊,卻是平靜的風眼,這一點,白衣感應得最為清晰。不管是什麼壓力,都在身邊無聲消融,讓她對餘慈的實力有了全新的認識。

  可接下來,按照這位的說法,是要她從這片暫時還算安全的區域走出去……

  要不要聽話呢?

  蘇雙鶴高調到來時,白衣心裡著實是鬱悶了一番,以為在短短幾日內,就要接連受到兩個男人的折辱——雖說以伶伎之身掩飾,必須要有遭遇此類危險並承擔代價的覺悟,可畢竟很噁心不是?

  誰想到這個當年鬧得北地三湖天翻地覆的後起之秀,當真銳氣無雙,竟然敢與老牌劫法宗師放對……

  白衣在身邊看得清楚,餘慈的所謂“符籙”,根本就是在蘇雙鶴開口之前就凝化出來,打入玉符之中,看似是直截了當的針鋒相對,可深想其中的難度,就不免讓人為之驚愕。

  好吧,長生中人的世界,她還需要進一步瞭解才是。

  出於這些考慮,沉默了刹那後,她輕聲應道:“好啊!”

  說這兩個字的時候,她血液流速加快了少許,這不是別的什麼,只是面對著不可測的危險和刺激,身體最直接的反應,比幃帳中受人折騰,或者折騰別人爽利太多了!

  退一萬步講,姓餘的怎麼也是個俊朗男兒,真受他折騰,也比某個白眉老變態強出十倍、百倍。

  這也算另一個理由吧。

  淺淺一笑,她就在一眾修士不可思議的眼神之下,手持餘慈遞過來的玉符,邁步而出。

  方才舉步,一道靈光從手中的玉符中騰起,初時直直一縷,越過頭頂之後,就四面伸展,更有光線交錯成網,編織成精巧而複雜的結構,最終連接成平滑的弧面,分明就是一把油紙傘,凝如實質。

  她撐著傘,漫步而行,一切外來的壓力,都只化為絲絲細雨,只潤濕了傘面,不見有絲毫沾身。

  白衣的真實修為是步虛上階,但以冷煙娘子的身份出現時,都是用特殊法門和秘制法器將修為控制在還丹境界,少有人能窺破。但如今這情況,倒給她出了個難題。

  她以伶伎之身而來,哪來的法器駕馭?不如此,又如何到湖面上如今最混亂的方位上去?

  僅走出三步,便知道,這一點,餘慈也考慮到了。

  傘面招風,湖面微風襲來,就有飄然登霄之感,不知不覺,腳下已經離開了甲板,全身的重量也已經在無聲無息中消失。舉步而行,仿佛自身已化做幽靈,偏偏神氣流轉一如既往,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

  如此以符法影響他人,又沒有半點兒著力之感,不帶絲毫煙火之氣,實是已經超出了白衣認識的極限。真真不可思議,如此法力,和他做對的話,真要仔細考慮成本才行……

  要不要和那邊仔細商議一番?

  在主樓之上,程濟世才不理會那些阿諛之輩如何說法,蘇雙鶴已經吩咐了他一件事,總沒有臉面再說其他。徑直往外走,才下了樓梯,宗裡有人湊上來:

  “程將軍,就這麼讓冷煙娘子……”

  話沒說完,就在程濟世冰冷的眼神下敗退。

  程濟世心中冷笑,他雖是選擇了八極宗為棲身之地,但對宗門裡一些沒有大宗自覺,偏還做著大宗美夢的廢物,著實看不過眼去。也幸好這一輩出了個孟都,如若不然,他也要仔細考慮日後的行止了。

  他往外看了一眼,見那婀娜身影正憑空禦虛而去,步履輕盈,身外自然撐開了一幅傘狀靈光,半透明,其中傘骨根根可見,其實是符籙脈絡貫通之象。

  作為制器的大師級人物,雖多年不涉此道,但他對器具的整體結構最為敏感,只這一個手法,就有制器、符籙的雙重特質,當然,還是後者居多,並沒有照顧到器具的材質、結構之類。

  這樣的符籙結構,看起來好生眼熟。

  程濟世眼神微凝,隨即扭過臉來,飛縱而起,並不忙著去碧波水府那邊,而是朝中央懸空島嶼去了。

  臉上不顯,其實他心裡一直在思索這獨特靈光的源流:思定院自言是上清宗的……對了!

  “大羅傘?”主樓上也有人辨識出來,“原來真是上清宗的遺脈?”

  “這種大路貨色,流傳出來的不知有多少,也不算什麼確證。攔海山那邊,就有一個小門派,以大羅傘為傳承之法,難道也是上清遺脈?”

  “咱們都是外行,還是要看內行人的意見……天角先生以為如何?”

  作為相對來說比較超然的客人,天角先生沒有摻合之前的事,但事涉他最擅長的領域,卻也不能不開口發聲。他目注遠方倩影,良久,方悠然道:

  “確如剛剛趙道友所言,‘大羅傘’在上清宗並不是什麼秘而不宣的法門,不過這也無損于它作為上清宗由淺入深,直抵長生的根本法門之一的地位。粗略來講,不入流的,大羅傘也不入流;修為精湛的,大羅傘自然也可化為驚人神通。”

  他也知道,這種回答過於圓滑,稍待片刻,又補充道:

  “大羅傘在上清宗,也是符籙一脈的必修之法,直到成就長生,也可成為道基的組成部分。要辨別其根性,不在有或沒有,而在於脈絡的完整與深淺。據說當年的上清宗符籙一系,能夠在天魔大劫中支撐到最後,就是因為天羅傘一出,其道基完整與否、遭受魔染與否,都一目了然,由此化解了許多危機……”

  孟都公子忽然道:“先生可辨識否?”

  “略知一二。”

  “這樣最好。”孟都公子連連點頭,又撫膝而歎:“遙想當年,上清宗乃是洗玉盟的擎天之柱,憾遭大劫,宗門亂離。如今魔劫再起,四明宗又步其後塵,千年往復,可歎可悲。越是如此,我等北地同道,正該互相扶持,共抗大劫,若那位余先生真是上清宗的遺脈,我八極宗倒真要認識一番,結個善緣。剛才出於私心,確實是我怠慢了,來人,請余先生上樓一敘!”

  孟都公子說得堂皇大義,又自承私心,一時聽得眾人心裡古怪。

  樓下那位余先生如何想法,他們還不太清楚,可孟都公子此言,明顯有針對之意,所謂的“私心”,絕不是指他自己一人,顯然,孟都公子對蘇雙鶴喧賓奪主的做派,也不是當真視若無睹的。

  誰能想到,幾句話的功夫,這邊就明槍暗箭了?

  有人就感歎:紅顏禍水啊……

  蘇雙鶴微笑撚須,對孟都公子的做派和想法,他洞若觀火。

  其實,對八極宗,對孟都公子,蘇雙鶴並不準備欺迫太甚,孟都和程濟世都是有長生之資的一時之傑,而他們背後的八極宗在北地三湖,稱不上是第一流的宗門,但也是第二等的頂尖,可與浩然宗並稱。

  尤其是其門中傳承頗有可稱道之處,宗門秘典《至人經》,與四明宗的《大威儀玄天正氣》並稱,為玄門“養氣雙絕”,修煉到極處,當真有道經上“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的“至人”之能。他雖是飛魂城的第三號人物,與八極宗的頂尖強者對抗,也不敢說穩勝。

  他之所以一來就蓋壓全場,更多還是出自於飛魂城的龐然大勢,如果真的鬧崩了,從順勢轉入逆轉,就算戰而勝之,也就沒意思了。

  他今日到來,也不只是要抱得美人歸。

  當下又有人遵命下樓,此間氣氛古怪,天角先生暗歎一聲,終還是出聲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也將氣氛緩了一緩:“上清宗內部自有真傳辨識之術,在下所做的,也是看一些外在的表徵……”

  在自己擅長的領域中,天角先生自有他的傲氣在,客氣幾句之後,徑直評點道:“觀大羅傘,第一觀骨、其次觀柄,再次觀面。傘骨是支撐大羅傘法門、神通變化的根本,上清宗九大本命真符,就有九種不同的傘骨結構。其中最簡略者為沖妙一氣真符,無一根多餘者;最繁瑣者為天垣本命金符,卻是密織成網,修煉到一程度,每一個節點,都有星辰法力蘊化。”

  他說得清楚,又直指當年上清宗的秘法傳承,樓上眾修士攝定心神,遠觀而去,結合實際例子,便都有所得。

  “嘖,這傘骨如網,那余先生……”

  “不錯,如此繁密精巧,各交錯節點,靈光雖含而不露,但觀其格局,仍似有星辰列布,定然是天垣本命金符所化。”

  主樓上不少人都讚歎出聲,自覺大漲見識。氣氛還真的緩和了不少。

  又有人問:“觀柄又如何?”

  “觀柄是道基中關涉與否、深淺如何,只有持在修煉者本人手中時才有用處,眼下是沒法看的。”

  “觀面呢?”

  “觀其傘面,就是看是神通法力的性質和高下。在符籙上造詣越強,傘面上符紋圖畫越是清晰,且有真意流轉,到了長生境界,具備了神通,更會化為種種神通異象,有諸天神明護持,也可攝來別處虛空的妖鬼之屬,森羅萬象,不一而足。”

眾修士聽得連連點頭,他們中間,也有一部分是與當年的上清宗打過交道的,結合自己的經歷,都有恍然之感。

  但眼下冷煙娘子所持的大羅傘,分明又有些不同。

  “這透明的又該怎麼算?”

  “第一是剛剛修煉,還沒有將法門燒錄上去,這不大可能;第二就是臨時祭出,有形無實,只為信物之用;第三麼……”

  話沒說完,樓梯口就有人唱名:“思定院余先生到。”

  這時來得倒快!

  不少人腹誹一句,但又好奇,那位上樓來之後,會給已經很微妙的局面帶來怎樣的變化。一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樓梯口處,集束到那個緩步上來的男子身上。

  餘慈也沒有專門找彆扭的意思,既然孟都公子主動“認錯”,放低了姿態,他也就那麼走上樓來,正好聽著天角先生評點,視線也第一個送到那邊去。

  天角先生對同道中人倒是很有好感,兩人眼神一對,便微笑點頭,道一聲“冒昧了”,隨後就說:“都是精修符籙之人,正可謂‘同道’,道友與我同席如何?”

  他如此提議,又給八極宗解決了一個麻煩。

  要知如何給後來的餘慈安排席次,確實是個麻煩事,而天角先生地位超然,席次靠近上首,著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孟都公子都有些感激了:無怪乎此人能以散修之身,成為三環城天篆分社的頭面人物,處事之周詳,讓人不得不佩服。

  餘慈也是一笑:“那就暫時叨擾先生了。”

  他走過來,坐在天角先生旁邊,一派自然從容。

  至於主樓上這些修士,看剛剛還一力無視、打壓的人物,堂而皇之地進來,怎麼都不是那個味兒,心緒既生,就很難止歇,不可避免大都有些敵意。

  這也是七情之所牽,六欲之所驅。非是理性所為,細究起來,也挺有意思。

  餘慈微笑品味著其中變化,也從裡面挑出了不太一樣的東西。

  他抬眼看去,與雪枝憂慮又有些迷離的眼神撞在一起,後者垂下眼簾,看起來端莊沉靜,再無任何異樣。

  此時有人叫道:“還請天角先生往下說吧。”

  天角先生扭臉過來:“若道友不介意……”

  餘慈就笑:“在下入道之後,雖受長輩看重,傳授諸天飛星符法,但大多數時間,都是獨自摸索,先生所說,我本人都聽著新鮮呢。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是嗎?”

  天角先生有些奇怪,如果不是虛言,這可有點兒散修的意味兒,只不過那思定院又是怎麼回事?他壓下心中疑惑,再道聲“請指正”,便接著前面的話題道:

  “余道友的大羅傘,傘面至今明透,結構卻又堅實穩固,依我來看,顯然並非是修煉未久,也不是臨時祭煉,而是對符法的掌控已經到了一定的境界,泯化歸無,看似空白,實則應機而發,變化出符法萬象……”

  不管什麼環境下,始終都有人願意給別人當槍頭子使的。剛剛說“大羅傘”是“大路貨色”的趙道友就怪笑道:“聽天角先生評點,倒是讓咱心癢難熬。可話又說回來,這位余兄弟,讓人家一個嬌嬌怯怯的小娘子去摻合這事兒,有沒有把握啊!要知道,冷煙娘子可是鶴巫要收做女兒的……”

  餘慈莞爾一笑:“巧了,我看冷煙良材美質,也想收她做個徒兒來著!”

  ……

 主樓上霎那間靜了一靜,然後所有人看餘慈的眼光都不同了。

  姓餘的知道他在說什麼嗎?

  這是要和蘇雙鶴平起平坐的意思?

  便是裝做心如止水模樣的雪枝,也忍不住抬起眼簾,拿不可思議的眼神刺過來。難道,她誤會了余先生和冷煙的關係?

  不,在船上的見聞,肯定還是那回事兒。這就是她一直想岔了?

  雪枝一直有意無意將二人關係與自已當年的經歷重合,如自釀醇酒,自迷不醒,如今聽聞真正的“事實”,便如冷水澆頭,冰寒刺骨,再看余先生,眼神也是淩厲起來,憎惡之感,更是噴湧而出。

  她這番情緒變化,別說餘慈,就是身邊的蘇雙鶴都有所察覺。

  早先雪枝的那些迷蒙心思,根本瞞不過蘇雙鶴的眼睛,這次到船上來,對著余先生和白衣當頭一棒下去,也是有警醒雪枝之意。可不想峰迴路轉,這余先生自承心意,將雪枝擊懵,倒全了他的意,不免起了些“同道中人”的感觸。

  人心變幻,豈是易與?

  一念生髮,再看那姓餘的小輩,在敵意叢生之時,風儀卓然,意態自若,雖是過於鋒芒畢露,但有所欲、有所求、性格還有些缺陷,若是把握得好,未嘗不能為他所用!

  當然,眼下一定要再敲敲他的傲骨。

  就是樓上這麼一耽擱,撐傘踏湖而去的白衣,已經到了混亂的週邊,四宗陣營雖是彼此對抗,卻也有消息傳遞的管道,故而她越是接近,所過之處,就有越多的人眼神變得不太友好。

  要來就來,就要就走,當他們碧波水府是什麼了?

  終於有人忍耐不住,橫插進來,伸手擋住白衣的去路:“小娘子,前面碧波水府辦事,請繞行。”

  白衣自己也有不下十種辦法,解決這種事情,可既然是受指派而來,只是一個拿符宣旨的,何必多事兒?故而她閉口不言,只向前去,看手上這一柄奇妙的符傘,會是怎樣反應。

  再向前邁一步,前面阻攔的碧波水府修士已經眼放寒光,行將出手,卻見靠在女修削瘦肩上的透明傘狀靈光,有如彩墨入水,各色煙氣嫋嫋,塗染開來,正是由於顏色的加入,轉眼凝化如實質,真如一柄墨色絢爛的油紙傘,吸引了他的視線。

  下一刻,“油紙傘”上光華灼灼,靈光噴發,隨著白衣下意識的輕旋慢撚,飛流如水光,隨即蒸騰生霧,其中竟有龜蛇之相盤繞,動靜之狀相宜,道意盎然,倒是女修的身形,隱沒在輕霧之中,緲然不可見。

  “什麼玩意兒!”

  攔路的修士見勢古怪,劈手便抓,想透過霧氣,將那小娘子制伏。可他氣機才透出來,耳畔就轟聲巨響,下一刻天旋地轉,不知東南西北,竟是一頭栽下,摔落湖中,濺起了丈許高的水花。

  他掙扎著冒出湖面,恍然覺得,在昏頭之前,似是看到傘面上星光璀璨,雖只數尺見方的有限區域,卻似見星空深邃無盡,而在那列張的星宿之間,有巍峨巨軀,化現出來。

  他抹去臉上的湖水,定睛再看,這一刻他確信無疑:

  只見一具法相,身長百尺,披髮仗劍,黑袍如雲,足踏龜蛇,喝聲道:

  “張妙林,還不速至!”

  湖上正鬧做一團的人群中,醉醺醺的張妙林愕然回眸,方道一聲“師姐”,就不由自主,被一股大力攝著,直投向那橫空法相的大袖之中。

  *******
jjyy168 發表於 2014-2-24 22:38
第十一章 大羅之傘 人心之變(中)

    一聲霹靂響,也就是轉眼的功夫,湖面上沒了神明法相,也沒了張妙林,只有持傘的冷煙娘子憑虛而立,傘上的墨彩光華也盡都褪去,還原為半透明的模樣。.

    白衣性情異于常人,尚能平靜以對,可其餘人等都是愕然。

    方圓數十裡湖面上的人們,都看到了那高逾百尺,足踏龜蛇的神明法相,認出是“真武大帝”化身的,更不知凡幾,可接下那一幕,分明是直接把一個大活人給變沒了,如戲法一般的效果,卻透露出極不尋常的意味兒。

    虛空法門?還是什麼特殊法器?

    湖上諸方一時失聲,那什麼盤皇劍宗也沒了聲息。程濟世抽了這麼一個空當,到了懸空的天梁山島外。這裡雷霆奮發,元氣翻滾如龍,環境十分惡劣,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稍待片刻,就有人現身。

    程濟世招呼一聲:“魯先生。”

    作為四宗陣營鬥符奪丹的仲裁,魯連就像一個剛放下鋤頭的老農,實在沒有半點兒招眼的地方。見程濟世到來,朴拙的黃臉上露出個笑容:

    “程將軍。”

    “鶴巫吩咐,要將此物放在島上,鎮壓邪氣。”

    “請便,請便。”

    見魯連沒有異議,程濟世就將手中的化形巫咒拋上島去,卻也不見什麼變化。程濟世並不關心,再和魯連招呼一聲,就往碧波水府的方向行去,這次則是孟都公子的命令。雖說事態變化極大,他還是要完成這一項。

    只是沒等登上對方的巨艦,已經有人黑著臉迎上來:

    “程濟世,你們這算怎麼回事兒!”

    “李驍騎此言何意?”

    碧波水府以“府尊”為長,其下分左輔右弼、三堂六部十二驍騎,此人的身份,也是高層之位,故而程濟世面上很是客氣。

    但他越是越此,李驍騎越是來氣,他才不信,程濟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冷煙娘子何來?”

    “思定院的道友召回同門,不就是如此麼?”

    李驍騎好險氣個倒仰,召回同門……說得容易!那張妙林雖然是強脾氣,可在符籙上的造詣誰也無法否認,也是他們這一方的賭賽之寶製作者和參與者之一,那寶貝是什麼結構、什麼底細、什麼招數,都是看得清楚明白,若是給說出去,這次鬥符奪丹的賭賽,碧波水府也不用摻合了。

    他咬牙道:“冷煙娘子不能回去。”

    雖說不知道那神明法相的來路,但想也知道,是依託于那大羅傘,故而是準備強行“留客”了。

    程濟世的立場則很端正:“既然在我們船上,就是我們八極宗的客人,你們留不住人,怨得誰來?”

    李驍騎大怒:“若按你說的,大家也不用再多說什麼,手下見真章就是。”

    他們在湖上爭執,引來了各方修士的關注,唯有在八極宗巨艦的主樓上,話題卻完全與之無關。

    八極宗巨艦的主樓之上,天角先生也十分驚訝,扭頭看過來:“真武法相,星君化身,原來道友兼修了‘存神’之法,這可真真的了不起。”

    上清諸法,有存神、服氣、符籙、功德等諸多傳承派別,但向來以“存神”為正宗,也最為外人所知,是宗門的最大底蘊所在。上清宗立派以來,舉宗門之力,興建太霄神庭,存思神明于其中,形成等級結構嚴密的神明體系,也最有利於“存神”之法的發揮。

    只可惜成也存神,敗也存神,當天魔大劫興起,汙了太霄神庭,無數天魔竊居其位,當即就擊垮了上清宗的根基。

    天角先生所說的“了不起”,也是由此而來:雖說上清宗存神一脈,最根本的還是“身中百神”,但沒有了太霄神庭的加持,沒有“天地之神”的入體,修煉起來,當真是困難重重。思定院是那種典型的小門小戶,顯然沒有什麼資源,這種情況下,能夠將“身中百神”化為真武大帝的法身,肯定是狠下了一番苦功磨練。

    只可惜,這位符法大師明顯誤會了。

    余慈心內虛空下有大潮層湧、萬劫不復的魔池血海;上有星宿列張,神而明之的天外之天。其中萬魔池、平等天、人間界等大都是外力、外景所化,承啟天是他最真實的烙印所在,浮游于諸天之中,一念以升,一念以降。

    唯有星辰天,才是他一切神通變化的顯現,其三垣四象、三千散星的結構,繼承于諸天飛星之術,成就了天垣本命金符,又經《洞元玉章三氣妙化符經》洗煉重塑,如今每一顆星辰,都蘊著一類神通種子。

    當然,並非真是神通億萬,但通過星辰之間的星力相系,氣機勾連,以類似于符籙的方式,演化出神通的本來面目。

    包括解析神通、虛空神通、死魔神通、七情神通,還有天垣本命金符中自蘊的諸多符法神通,但也不限於此,只要他了悟其中的義理玄機,並有無窮時間可以消耗,完全可以拼合出比星辰數目還要龐大千萬倍的神通之能。

    這一項能力,卻是來源於《洞元玉章三氣妙化符經》,是其法門變化之一。

    無羽的真武大帝法相,還是從他這邊得到的靈感,要模仿一下,並不困難。

    不過,眼下余慈最關注的,不是大羅傘上的神通如何演化,而是在更廣闊的湖面上,那星星點點將欲躍出的“反應”,他們與張妙林密切勾連在一起,也因為張妙林的“失陷”,一下子陷入了“癱瘓”之中。

    看得有趣,余慈無聲而笑。

    只不過,他也注意到,還有另外一層隱晦的力量,正如天網一般,覆蓋其上。

    往蘇雙鶴處看,正好那一位也投注視線,並露出笑容:

    “小友的符籙著實有趣,不妨也看一看,我這巫咒如何?”

    雖是刻意比較,可這言語帶著些老頑童的諧趣,讓人不由感歎,這一位真要刻意為之,也自有一番獨特魅力,不愧是飛魂城的首席大巫。

    余慈一笑,向著他拱了拱手:“不敢與鶴巫並列,只願一長見識。”

    蘇雙鶴哈哈大笑,袍袖輕拂,身前突起層層光暈,其間影像綽綽,密麻如蟻,又有水波翻湧,千舟環並,竟是將數百里湖面一發地納入其中。

    而裡面還有數十個紅點,與背景顏色截然不同,煞是引人注目。 本帖最後由 jjyy168 於 2014-2-24 22:42 編輯

jjyy168 發表於 2014-2-25 13:37
第十一章 大羅之傘 人心之變(下)

    在其他人還琢磨光暈中的“學問”之時,余慈的眉頭微不可察地挑了挑,這些紅點,與他感知中星星點點的“反應”,重合率也太高了些。.

    瞥了眼蘇雙鶴,這位飛魂城的首席大巫,確實有常人難及之能,剛剛書畫巫咒,竟然是將之前湖上與四宗陣營作對修士的聲紋、氣息等,巧妙化入,一一對應,形成了微妙又堅固的聯繫。只憑這一點,就能看出,方圓數百里確實都納入到他的神意覆蓋範圍裡,且周詳入微,對湖上局面真如掌上觀紋一般。

    這就是大劫法宗師的威能,只要有心,千里、萬里範圍之內,真沒什麼能瞞過他的。

    以其大巫之尊,也不至於親自點名咒殺,但讓程濟世將巫咒送入放入浮空的天梁山島,分明就是借刀殺人,將那裡破壞姓的惡劣環境,轉化為攻伐之力。尤其是正轟擊島嶼的天劫雷霆,就算目標中沒有長生中人,也能起到干擾壓制的作用,如果靠近島嶼,更會遭致不測。

    這是更有技巧姓的手段,精妙之處,一語難盡。

    主樓上的修士,畢竟都是有水準的,也先後發現了裡面的門道,當下奉承讚歎之聲不絕於耳:

    “這些標識了朱紅顏色的,就是剛剛發聲作亂之輩吧!”

    “于萬人之中,鎖拿目標,抽離氣息,頃刻咒成,也就是鶴巫之尊,能輕易為之了。”

    “放在天梁山島上這手極妙,果然是鎮壓諸邪,若他們不動也罷,一旦還要作亂,萬雷加身,就是自己去尋死了。”

    蘇雙鶴倒也不見什麼自矜之色,以他的身份地位,若真的給這些小輩們捧暈了頭,才真叫笑話。而且這些人溜鬚拍馬,都還沒到點子上,讓他頗有遺憾——有些時候境界太高,也是曲高和寡啊!

    偏在此時,耳畔傳來又一聲讚語:“鶴巫親為巫咒,又以天劫之力鎮壓,卻能舉重若輕、進退自如,不沾絲毫業力,確實令人歎為觀止。”

    蘇雙鶴微怔,轉眼看去,見說話那人正拱手笑語,並不見他人臉上的奉承諂媚之容,然而字字精到,切中實際,與他人直有天壤之別。

    余先生……

    蘇雙鶴心裡微微一突,但那人的言語,著實字字打在他心間,撓在他癢處,讓他不自覺露出笑容。

    不管這人立場如何,為人怎樣,至少在“眼光”這一項,遠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強一個檔次,甚至對長生境界的一些奧妙,也有涉獵,這就很了不起了。

    看向余慈的目光,自然又有不同。

    當然,他自己心裡明白,他在使動巫咒的時候,裡面也是逃了個滑,沒有親自將巫咒送到島上,而是讓程濟世過了一遍手,少了動靜切換的麻煩,而這一點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也在此時,白衣翩然回返,那一把大羅傘已然不見,臉上亦無有喜怒,甚至都不奇怪余慈為何轉移到了樓上,由侍從指引著上樓,對上首的蘇雙鶴,還有身為地主的孟都公子略一行禮,又逕自在余慈席後落座。

    蘇雙鶴見白衣清冷自持的模樣,臉上表情愈發緩和,席間本來還存著的一些僵硬之處,也在此時大大減退。

    不管怎麼說,余先生上了位,冷煙娘子也請上來了,各方的顏面暫時也得到了留存,大夥兒暫時喘口氣總成吧。

    至於某些人的尷尬處,真正的大人物不在乎,也只能自己吞下去了。

    見美人兒登樓,蘇雙鶴本待張口增席,可話到嘴邊,忽地猛醒一事,看向白衣的眼神驟然間起了變化,這一點反應很快就為余慈所察知,正看過去的時候,另一邊孟都公子開了口:

    “余道友,貴同門如今可還好麼?”

    不等余慈說話,他又轉向白衣,難得他豪邁雄壯的身形臉盤,也能笑得溫和:“冷煙娘子持傘淩波,憑空虛渡,仙姿如舞,觀之也足慰平生。”

    白衣頷首回應:“孟都公子過譽了,是余老爺的符籙精妙。冷煙不過是在湖上走一個來回而已。”

    “仙凡之別,豈是易為?”

    再讚歎一聲,孟都公子又向余慈持杯相敬:“余道友,在下冒昧了……”

    難得他來回轉換目標,依然給人以禮數周全之感,還在不動聲色間袒露心跡,又沒有任何輕薄的味道。

    余慈看這人也挺有趣,便笑應道:“無妨,也多謝孟都公子關心,我那師弟倒也無妨,只是喝醉了酒,讓他睡一覺就好。”

    “我等修行人,難得一醉,醉則難醒,亦是傷身。敝宗有秘制醒酒湯,最擅調理此症,正好送一份過來。唔,其實船上也有得力的人,若令師弟醉得厲害,就到艙中休息吧。”

    主樓上大部分人都只當是客氣,只有極有限的人才隱約察覺別樣的味道。

    余慈心念微轉,隨即應道:“也好。”

    看侍者已到,他提攝出已在心內虛空中的張妙林,直接扔到樓梯口,果然是酒氣熏天,意識昏蒙,真不知道是怎麼從碧波水府的圍堵中支撐了那麼久的。

    看人影憑空化現,主樓上又是一陣搔動,別人如何想法,余慈不去理會,只去看蘇雙鶴的反應。

    此時此刻,蘇雙鶴臉上笑容未褪,只是主樓上光線映入眸中深處,變幻出複雜的光彩。

    下一刻,蘇雙鶴開口,聲音柔和:“今日見余小友這般俊才,實引為快事。小友的思定院是在南國海龍城?”

    “是。”

    “如今南國可是世間最安穩的地方,偏偏咱們北地三湖,繁華不再。此時到北地來,應該也有事待辦吧?”

    坐在蘇雙鶴側後方的雪枝忽有些奇怪。她與蘇雙鶴共處多年,對那位的一些微妙反應非常敏感,她深知,只有在蘇雙鶴非常慎重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刨根問底”的意向,問得越是詳備,越說明他的重視程度。

    何至於此?

    余慈卻是笑吟吟地回應:“在下到北地,主要是尋親訪友,遊學歷練,也是想要到當年上清宗的遺址憑弔一番。”

    *********

    補昨天的。 本帖最後由 jjyy168 於 2014-2-25 13:40 編輯

xox 發表於 2014-3-1 20:52
紫極第十二章 思定靈符 島中之秘(上)


  蘇雙鶴緩緩點頭,感慨長歎:“哦,若是憑弔當年,洗玉湖底的太霄神庭不可不去。”

  “正是,此間事了,便要經五鏈湖,去往洗玉湖。”

  “大劫當頭,魔劫肆虐,不可不慎哪。”

  “自當斬妖除魔,不墜先輩之志。”

  餘慈之前的狀態一直溫文有禮,就是有刺兒也藏得很深,突然盤空硬語,殺出這一句話來,雖然刻板,但莫名就有森然寒意,如利刃出鞘,“錚”然鳴響。

  蘇雙鶴不自覺搖了搖脖子,在外人看來,就是他對後輩的銳氣或是刻板有些不以為然。但其實蘇雙鶴自己都不太明白心裡是個什麼味道,只覺得多年都沒有遇到過,古裡古怪,又有些新鮮。

  接下來,他又和余慈談及一些話題,大多還是探究底細,只是大都淺嘗輒止,未能深入。反而把話題給繞得偏了,聽得周圍的修士雲裡霧裡,不知究竟是怎麼個意思。

  餘慈則是心裡透亮。

  他一邊隨口應付蘇雙鶴,一關注那些星星點點的“目標”,正像席間巫咒化現背景中顯示的那樣,這些“目標”大都塗了一層血光,但也有幾個例外。有剛才並沒有發聲的,還有就是發了聲,卻沒有勾連上的。

  蘇雙鶴應該也發現了吧,還有孟都公子。

  關鍵就在張妙林身上,如果不算前面純陽門那一波,那個醉鬼可以說是頭一個作亂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蘇雙鶴漏過去,可事實是什麼?

  細心一點就能發現,在餘慈“拿”張妙林出來之前,這一位在蘇雙鶴的巫咒化現中,根本就沒有顯示;而在“拿”出來之後,顯示倒是有了,卻仍然沒能納入巫咒的作用範圍內。

  所有的一切,都顯化在那一片光暈之中,明明白白。

  如果蘇雙鶴知道是這麼一個結果,無論如何都不會拿他的巫咒出來顯擺。如今則頗有些騎虎難下的味道。

  對這一點,餘慈正如掌上觀紋。

  余慈正把握著蘇雙鶴的情緒變化,這是一種比掌控色蘊、白衣等人的七情六欲更微妙、更玄奇的感受。

  大劫法宗的精神世界是怎麼樣的,余慈其實也知道一些,但像現在這樣,完全沒有魔種寄生,甚至連“黑森林”秘術都沒有施展開,就能夠按住脈胳,再抽根探底的經歷,還是頭一回。

  不管蘇雙鶴為人如何,根基如何,在修為境界確實是劫法宗師的水準,

  在這種境界上,對天地法則體系的掌控和影響,已經到了一個相當驚人的程度,若從天地法則意志的角度去看,大概就像是身體裡的一個大瘤子,裡面充滿了與正常體系格格不入的瘟毒膿液,並且一直不停地試圖向外擴散,與天地法則體系形成了劇烈衝突的狀態。

  這種扭曲和衝突,同樣也形成了堅固的屏障,所有外界的力量,都要先穿過這層屏障,才能作用到本體之上。

  餘慈感受到了這層屏障,除此之外,由於蘇雙鶴非本體在此,他觸碰到的“精神世界”只是本體的投影,要更為虛幻。形神交界地根本就不存在,也就是說,“黑森林”手段完全沒有施為的空間。

  可就是在這樣的形勢下,他還是能夠把得准“脈搏”,甚至是在蘇雙鶴不知不覺間,略微干擾其七情變化。

  這裡面,他並沒有特別用力,可結果也來得太輕易了吧?

  餘慈覺得,若是分身或第二元神在此,應該更近於無情的狀態,為什麼會更輕鬆?

  他能夠感受到環繞在蘇雙鶴本人情緒周圍,如焚天烈火一般的毀滅力量,遠遠超出了色蘊、白衣的水準和層次,但就是這樣的力量,幾乎沒有起到任何遮罩的作用,就像是一面看似堅固,實則處處漏風的牆。

  所以,餘慈也覺得奇怪,他想找出源頭,卻因為對方本體不在,暫時抓不住核心,只好暫時放棄。

  不管怎麼說,目前的局面對他最有利不過——他的選擇變多了。

  以蘇雙鶴目前的這種狀態,餘慈若只是要出一口氣,完可以令其誤以為已掌控全域,卻在關鍵時刻給他一記狠的,當然,也得罪一記狠的。這種做法,固然一時爽快,但對方只是一具第二元神,傷不到根本,故而沒有意義。

  另外自然就是放長線。

  本來餘慈到北地,只是為了追蹤小五的下落,別無他事。但眼下已經找到了頭緒,而且從色蘊那裡、從白衣那裡,包括之前從天遁宗的陰陽那裡得來的一系列消息,拼接在一起,使得情況有些變化了。

  蘇雙鶴這邊的價值大增。

  可要與這人長久“合作”的話,只是扭轉觀感是遠遠不成的。

  在大劫法宗師,尤其是蘇雙鶴這樣的人物眼中,不入長生,便是螻蟻,短時間的善意或惡感,怎麼可能會影響到他長期的計畫呢?

  所以,餘慈要更加一把力。

  余慈和蘇雙鶴說得非常“投機”,直到程濟世與碧波水府交涉回來,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是孟都公子拿著時辰,不願再節外生枝,便打斷了二人的談話,插言進來:

  “有鶴巫神通護持,奪凡鬥符之事想來再無可慮之事,我們也不好讓魯二先生多等,這就開始如何?”

  滿座人等都拿眼睛看蘇雙鶴,不管怎麼腹誹“反客為主”,這位不請自來的大能,都是現在最能做主的一個。

  蘇雙鶴聽到“再無可慮”這幾個字,眉眼不自覺跳動兩下,卻沒有即時回應,而下一刻,他就為自己的慎重而暗籲口氣。

  “且慢。”

  主樓上的修士齊把眼神移轉,盯在了開口的餘慈臉上。

  余慈完全忽視了他們複雜的心思,端坐席上,不緊不慢地說話:“方才我那不成器的師弟喝酒犯混,惹了碧波水府的高才,讓人訓斥兩聲也就罷了。偏偏他還不知好歹,拿‘思定院’的名頭來招搖,損了本院的清譽……”

  說到這裡,已經有聰明人醒悟,他要做什麼了,孟都公子輕咳一聲,想抓著機會打斷,可此時餘慈的視線往他這邊一轉,已經到嘴邊的話,莫名就卡在那裡,眼睜睜看著餘慈將後面的話語道出:

  “如今騎虎難下,一個不慎,思定院的清譽,上清一脈的萬載聲名就要毀於一旦。在下身為思定院的弟子,上清之遺脈,定然要為宗門正名,在此還要請鶴巫、孟都公子及諸位道友體諒……這輪鬥符奪丹,思定院參加定了。”

  余慈這話的水準也就泛泛,情不情、理不理,臉上帶笑,純憑言語,怕是連豬都說服不了。

  孟都公子沒有說話——說不出來。

  蘇雙鶴沒有說話——看不明白。

  若餘慈早先這麼說,少不得被蘇雙鶴翻手滅殺,可現在情況全然不同,主樓上其他人完全可以不論,至於蘇雙鶴,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眼中光芒明滅,不知是轉著什麼念頭,爾後如鶴翎般的花白眉毛漸向上挑起,似乎是終於要發怒的樣子。

  也在此時,余慈又向他拱了拱手:“既然只是為了名聲,那什麼丹藥,本院自然一個不取。就算是終有所得,也在會後全部交由鶴巫安排,也請鶴巫您做個見證!”

  蘇雙鶴向上提拉的眉毛停住了,隨後慢慢平復,只是沉吟。餘慈只當他同意了,向孟都公子笑道:

  “我那位不成才的師弟,也不用什麼侍候,灌醒了他,徑直扔下船去便好,我這當師兄的不好出面,就讓他從哪兒受辱,從哪兒找回來!”

  “呃,余先生不是要親自去……”

  餘慈又是哈哈一笑,並不多說,而孟都公子微怔片刻,也明白過來。終於還是苦笑著下令,讓僕從將已經灌了醒酒湯的張妙林扔下船去。不久,樓上眾修士就聽到“撲嗵”一聲響,隨口就是隱隱約約的罵聲。

  此時此刻,周邊修士看余慈的眼神千奇百怪,但都有同一個特質,那就是“不可理喻”。

  他們都是眼看著蘇雙鶴放出巫咒的,也知道巫咒的作用。正是這巫咒,決定了湖上那些“發聲作亂”的修士,都別想再靠近天梁山島,用其他的方式也不行。

  像是這場“鬥符”,往簡單處講,就是通過符、器、丹、劍等發揮力量,遠距離較勁兒;往困難處說,裡面涉及到的多領域交叉、彼此磨合交融的複雜要求,能把人的腦漿給燒起來!但不管是簡單還是困難,都有一個“寄魂合物”的要求,如若不然,如何能在環境複雜惡劣的浮空島上,將幾顆丹藥尋得?

  不少人扭頭,觀察已經浮在水面上百尺高度的天梁山島,在星月無蹤的陰暗夜色裡,偌大的島嶼本身便如巨大的、隨時都可能傾覆的陰影,只有在電光劈閃時,才能將部分岩體照亮。

  那種地方,就算是有寄魂分神的載體,想隔空操控,應該也很辛苦吧,說不定還會引火焚身……

  可是,如果他們沒有理解錯的話,餘慈是要註定要被巫咒的打擊的那批人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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