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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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12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35
第五百八十四章 卻道一時錯會赤誠心

    徐勛把朱厚照那懊惱的樣子看在眼中,一時間他不禁笑了起來。

    當初路遇朱厚照時,朱厚照就如同一個大大咧咧的貴介公子,絲毫不像皇太子;如今又是好幾年過去了,朱厚照依舊是有什麼說什麼的性子,絲毫不像皇帝。跟著這麼一位少年天子,他真是一直沒辦法生出伴君如伴虎的惶恐驚懼來、。尤其是此時此刻面對一個坐在那兒自責的小皇帝,更讓他生出了一種有些莫名的感動來。

    “皇上,這種事情原本就是突發事件。別說是您,就是臣看到那樣的聯名奏摺,又聽到那樣一番痛心疾首的陳情,就算不全信,也會信上六七分的。”說到這裡,徐勛又若無其事地笑道,“所以說,多虧了張宗說他們三個聰明,這消息送來得快,否則臣這大門恐怕真的要被人打破了。不過,仁和大長公主畢竟是皇上的親姑姑,膝下就這麼一個兒子,找上門來讓臣給個說法也在情理之中,但定國公和壽寧侯都沒來,足可見他們對臣還是信賴有加。”

    朱厚照卻不知道自己那舅舅是因為徐良就在壽寧侯府,這才強自按捺不曾上門討要說法,當即又是高興又是懊惱地說:“所以說,你看看,朕從前還瞧不上朕那大舅舅,如今看來,他卻還比朕有眼光些,不錯,到底和朕是一家人!還有定國公……嗯,從前只以為他不過是祖上餘蔭,日後看來可以給他加一加擔子。”

    徐勛不料想一句話竟然給張鶴齡和徐光祚爭來了這樣的好處,暗道兩人倘若在此,欣喜若狂還是輕的。然而,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他自然不會只想著給別人要好處,當即對外吩咐了一聲,不消一會兒,就只見一個軍士大步走進了屋子。見朱厚照有些詫異。他便對人努了努嘴,那人立時雙膝跪倒磕了一個頭。

    “卑職府軍前衛總旗方良參見皇上。”

    “起來說話,別跪著,朕低頭看你頭疼。”此時是在徐勛家裡。朱厚照自然舉止異常隨便,一手支在扶手上托著腦袋,他好奇地打量了那方良片刻,突然眼睛一亮道,“莫非,你是張宗說他們三個打保定府派回來的?”

    “是,卑職正是經歷了那一晚上的夜戰!”

    方良依言起身。卻不敢抬頭仰視,畢恭畢敬地說了這一句話,聽到小皇帝連聲催促自己敘說詳情,他這個特意被張宗說挑出來,一直都是府軍前衛中口才一等一的,少不得繪聲繪色地說起了這些天的詳情。他卻極其會賣關子,連張宗說徐延徹和齊濟良在保定府那天香園中假作尋歡作樂,其實卻伺機研究地形麻痹敵人等等事先準備詳詳細細先介紹了一遍。然後才漸漸說起出發以及紮營之後,那留在營地中的那一番做戲。正當他說起那兩個女人的時候,朱厚照突然喝了一聲停。隨即就若有所思地端詳起了徐勛。

    “這錦衣衛當中……居然有女人?”

    “皇上,這只是一個隷屬問題,官方的名冊上不會有這麼一個人,但俸祿會由錦衣衛的開支走,一應統屬也是清清楚楚的,這個您得回頭問李逸風,臣又不是錦衣衛的人,實在是不知情。”徐勛也是第一次知道錦衣衛的暗線居然還有這樣的配置,愕然之後少不得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等到那方良又對朱厚照說起了江彬等人的埋伏,打掃殘局之後府軍前衛的傷亡。他的眉頭不禁漸漸緊鎖了起來。

    相比那些一直在山林中做沒本錢買賣的山匪響馬盜,這些府軍前衛哪怕是嚴苛訓練出來的,軍械也精良,但終究還是沒見過血的人——這也難怪,真正見過血的,是劉六劉七帶出去落草為寇的那一批人!在這種伏擊戰中稍稍歷練一下。總比真正大廝殺中亂陣腳的強!

    朱厚照對於夜戰之中出現的死傷,只是微微皺了皺眉。身為皇帝,每日裡面對的就是各式各樣的數字,早就習慣了這些,若非府軍前衛曾經是他自己親自觀看操練,不少人甚至都是熟悉的面孔,他連一絲一毫的震動都不會有。此時此刻,他在微微沉吟之後,也只是點點頭道:“死傷者重重撫卹,張宗說徐延徹齊濟良他們三個論功當賞。但如今匪患未除,這功朕也就暫時不賞他們了。你回去告訴他們,就說朕等著親自為他們設慶功宴的那一天!”

    天子既然這麼說,方良只覺得熱血沸騰,一時激動得無以復加,竟是就這麼五體投地跪拜了下去:“卑職必然立時回去轉告諸位將軍,定當以皇上此言激勵三軍!”

    等到方良起身後悄然退出,徐勛見朱厚照滿臉嚮往,哪裡不知道,這位小皇帝自從前到現在,一直唸唸不忘便是踏遍整個江山。然而,不說現在他不可能支持,今後也是要看大環境才能支持,此刻不得不乾咳一聲打斷了朱厚照的思緒。

    “皇上的大婚事宜,不知道都預備得如何了?”

    一說到自己的婚事,朱厚照卻並沒有如同徐勛想像那樣露出高興的表情,而是一下子苦了個臉。他甚至氣惱地握緊了扶手,老半晌才沒好氣地說道:“是朕成婚,可結果那些繁複的儀制卻沒有一項是能省略的,那些老臣們頂真得就像是他們在成婚似的!你還沒從陝西回來之前,七娘便出宮去了,朕想見她一面都不行。”

    說到這裡,氣咻咻的他突然掃了徐勛一眼:“朕相信你不會忘了,朕說過會讓你持節冊封皇后的。納彩納吉納徵發冊奉迎,朕本來只想派你一個人的,可按制每道工序都得正副使,索性最後頭髮冊逢迎皇后你去吧……總之之前也讓你養精蓄鋭夠了,現如今正好該派得上你的用場,這事情朕早就和兩宮太后稟告過了……嗯,正使乾脆就用定國公。他和你一正一副,別人就算想反對也會沒詞了!”

    品官成婚亦是繁文縟節一大堆,徐勛想起那會兒自己把沈悅娶進門來的那會兒,亦是咬牙切齒忍了眾多規矩,現如今見得小皇帝比自己更受折騰,他自然有一種解氣的感覺。然而。這大婚的正副使被小皇帝如此輕易決定下來,他仍不免一陣懊惱,隨即就無可奈何地說道:“皇上既然如此說,臣敢不奉詔?臣不就是怕萬一外頭有事。臣又要……”

    “你少烏鴉嘴!”朱厚照立時三刻打斷了徐勛的話,隨即冷哼道:“總而言之,你又不是救火隊員,就是什麼地方天崩地裂了,也得等朕大婚之後再說!朕明日就去把這件事定下來,回頭你就等著去朝天宮演習禮儀吧!”

    小祖宗,皇帝大婚並不止是我一個副使的事。回頭文武大臣全都齊集於朝天宮,光是操練就得兩日,就是您自己在宮裡也得單個習練啊!

    儘管暗自腹誹,但徐勛可不會當著朱厚照的面說出來。此時此刻,他只能乾笑著答應了下來。又陪著天子說了一陣子的話,眼見劉瑾竟然少見地沒有跟過來,他不禁暗自納罕,就在這時候。門外又傳來了金六那熟悉的聲音。

    “皇上,少爺,仁和大長公主得知皇上來了。在外頭探問,皇上能否撥冗把平北侯讓給她一會兒,她想親自賠個禮?”

    聽說這話,朱厚照頓時樂了。斜睨了徐勛一眼,他便大度地站起身道:“得了,朕就把你讓給姑姑吧!姑姑是應該好好給你賠個禮,要不是你,齊濟良那小子興許就給帶壞了,哪裡有如今的出息?再說,朕這個皇帝也親自來給你賠過禮了。她來陪個情也是應該的。”

    “皇上這話可千萬別對外人去說。就是今天這一會兒,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興高采烈地寫摺子彈劾微臣了,若皇上剛剛這話傳揚出去,只怕那更是彈章洶湧。”一直到剛才,徐勛都沒有說過劉瑾半句不是,此時此刻卻帶著微笑說道。“有道是牆倒眾人推,素日舊交尚且未必能信得過微臣,更何況別人?”

    朱厚照聞言頓時臉色陰了陰,隨即就冷笑道:“得了,朕先去司禮監,再去文淵閣!就連御史都不允許風聞奏事人云亦云,朕倒要看看都有誰迫不及待地人云亦云!”

    等到親自把朱厚照送出了大門口,徐勛才迴轉了來。得知仁和大長公主正在後院正房,他自然就這麼一身便服徑直趕了過去。才一到正房,他就聽見裡頭傳來了叮呤噹啷波浪鼓的聲音。然而,他卻擺手阻止了廊下要打簾子通報的小丫頭,就這麼走上前去,輕輕撥開了一絲門簾,卻是發現明間前頭並沒有人,當即悄悄跨過了門檻。

    “平北侯夫人,你真是好福氣,生了一個千金。世人都想有個兒子繼承家業,可卻不知道養了兒子要多操心有多操心。就比如我家裡那小子,從前抱著一腔不切實際的雄心,結交些亂七八糟的人,我擔心;進了府軍前衛天天被操練得七死八活,我擔心;成天做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有時候還冒著莫大的風險,我擔心;現如今蒙皇上信賴帶著兵馬出去剿匪,說什麼成功凱旋會有怎樣的榮光威名,可我還是擔心!女孩兒頂多是怕將來嫁錯了男人,大不了找一個父母雙亡的獨生子,拿捏住了他的前程,怕他不對她好,哪像兒子!”

    聽了這話,徐勛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而聽到他這笑聲,須臾東屋的門簾就打了起來,探出頭的沈悅一看到是他,立刻橫了他一眼,隨即就偏身讓了他進來。眼見仁和大長公主已經從軟榻上站起身來,卻是滿臉尷尬,猶豫片刻方才上前來襝衽施禮,才開口說了一句妾身莽撞,他連忙沖沈悅使了個眼色。

    “萬萬當不得,大長公主不用如此。”

    徐勛側身退了一步,拱手還了一禮,等到沈悅將仁和大長公主攙扶著坐下,他才誠懇地笑道:“大長公主也是因為憂心愛子,這才來我這兒探問,此前就算有什麼,那也是人之常情,說什麼賠情的話。若換了我是大長公主,興許第一反應也是差不多的。”

    “平北侯能體恤我這一片慈母之心,我就放心了。”

    聽到仁和大長公主訥訥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徐勛方才含笑說道:“我自己也是為人父的人了,怎會不能體恤?不過,大長公主之前所謂生女兒比生兒子好,那卻也是未必。世道待女子原本就比對男子嚴苛,恕我說一句無禮的話,大長公主乃是金枝玉葉,天底下的女子幾乎少有人比您更尊貴的,可身邊的人真能管住否?”

    仁和大長公主頓時愣住了,隨即臉上便露出了苦澀至極的表情。而徐勛卻彷彿沒看到沈悅對自己連連打眼色,輕舒猿臂將小小的徐寧抱在了手裡,他這才開口說道:“就算父母雙亡的獨子,就算岳家能拿捏住他的前程,可這種婚事一看就知道是不對等的,難保將來不出變數。我家這丫頭是打算當成她母親的臂膀教導的,若是她能把偌大的一個徐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日後嫁到哪兒都不怕。”

    這年頭,與其靠他們這些父母把人捏在手心裡,還不如指望女兒自幼練就一身好本事!

    見徐勛說著就笑吟吟在女兒的面頰上親了一口,仁和大長公主一愣之後就明白了過來。然而,之前她本就是借說孩子倒苦水,此時自然不會去反駁徐勛,不自然地笑了笑之後,就關切地詢問起了之前的確切戰況。等到徐勛原原本本將之前方良稟報給朱厚照的那些又對她轉述了一遍,她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最後卻是猶猶豫豫地說道:“那些賊人居然把檄文散發到了整個保定府城,足可見其心不小。如今阿良他們雖說旗開得勝,但萬一賊人大肆報復,亦或是有什麼其他舉動,會不會仍有危險?”

    “大長公主不用擔心,等的就是他們耐不住性子主動出擊。”徐勛欠了欠身,旋即含笑說道,“再說,我早就對他們三個說了,寧可當成練兵,也不得輕舉妄動。只要他們依託保定府不輕易出擊,絶不會有什麼危險。至於行刺之類的舉動……須知我派給他們的護衛,也不是吃素的!”

    等到把仁和大長公主送出了門,趁著壽寧侯張鶴齡和定國公徐光祚尚未來,徐勛便回書房若有所思地寫了一封信,旋即把阿寶叫進了屋子,將信交給了他。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後,一封內容瞧上去平平無奇的信便出現在了西廠慧通案頭。用了閲讀密信專用的尺格往上頭一放,慧通就看清楚了那寥寥幾個字。

    “使劉知魏羅馬見羅清。”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36
第五百八十五章 一心一意,大婚前夕
  
    自從有了西廠這個靠山之後,羅清在京城傳教的日子便順順噹噹了起來。

    不要說五城兵馬司的一個吏目,就連大興縣衙宛平縣衙甚至是順天府衙,也從來沒有派人干涉過他和他那些教眾們的舉動。而徐勛也彷彿是忘了他這個人似的,並沒有再支使他去做任何事。然而,他卻輕輕巧巧就收穫了羅祥馬永成魏彬的敬畏——哪怕是一度倒霉摔斷了腿的魏彬,其後也終於對他的教義產生了興趣,三天兩頭找他來問問各種各樣的話,其中不乏今生來世。

    有這些宮裡的頂尖人護持,儘管文官之中多半人是不信這些的,但他們的家眷也好,家中的僕役也罷,一個相信便能拉上三五個人信教,漸漸的聚攏在他身邊的少說也已經有數千信眾。儘管這其中多半是底層的百姓,但亦是有富商大賈,官宦家眷,乃至於魏彬羅祥馬永成那樣的中貴。年輕時拋棄一切悟出那些教義之後,一直梗在他心中的夢想和堅持,如今終於在一點一滴地實現,他自然而然地確信,自己日後必然能歸於夢中那真空家鄉。

    這一日,照例又是羅祥三人結伴而來。羅清所住的地方早已不是初到京城時龍蛇混雜的羊肉胡同了,而是轉至東城商賈雲集的一條幽靜胡同中,一位富商獻出來的三進宅院。他謝絶了對方一塊送來的侍婢家僕,一應事情都是自己親力親為。這一日兒子去迎了羅祥三人進來之後,面對三人一個接一個地嘆氣,他便知道這三位外人眼中風光無比的大璫是受了挫。

    宮中那些陰私他沒興趣更不願意去打探,而朝局他這個外行人卻也能勉強看明白一些。此時此刻,見羅祥突然抬起頭來看著自己,他便已經做好了相應的準備。

    “羅祖。”對於這位在民間擁有極高威望的同姓之人,羅祥嘴裡直接迸出了那些最虔誠教徒的稱呼,表情甚至也一改往日的散漫,而是極其認真地問道。“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是否能夠知道,今後一段時日這天下會是個什麼走勢?”

    “縱使能夠推休咎的神算,對於這種問題也只怕無能為力。”羅清固然在徐勛的授意下在三人面前展示過“神算”。但他一丁點也不打算在如今這種節骨眼上再點撥迷津。見魏彬和馬永成對視一眼,臉上彷彿都有些懊惱,他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我只能對三位這麼說。就如同我那些最虔誠弟子,方才能看到最光明的未來,同樣道理,不管是什麼時候。一心一意總比三心二意容易成功得多。”

    此話一出,三人頓時凜然而驚。尤其是羅祥想到自己曾經對劉瑾使了那樣的絆子,只看人對丘聚的手段就知道,萬一真相洩露,自己決計沒有好下場。於是,他就彷彿心中豁然貫通似的,對魏彬和馬永成說道:“羅祖確實是一語點醒夢中人,都到這份上了。咱們胡思亂想又有什麼用?要知道,咱們三個只求存身之地,又不和他搶權柄。他連稍稍容讓咱們一點都不肯,咱們現如今再去搖尾巴又有什麼用?”

    “說的也是。”馬永成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自我打氣似的說,“再說了,皇上已經讓定國公和平北侯分別任大婚的正副使,足可見寵信不衰。”

    “而且之前保定府送來那消息的時候,老劉錯誤估計了形勢,在皇上面前說了那麼一番話,不是讓皇上極其震怒麼?雖說事後老劉義正詞嚴要罷保定知府和清苑知縣的官,治他們的罪。皇上也差點準了,可還是平北侯深明大義進諫說臨陣換地方官,對剿匪不利,這才保住了他們。足可見兩人之間這一次過招,卻還是平北侯大獲全勝。”魏彬一口氣說到這兒,見羅清一直彷彿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兒。他索性也就把這兒當成平日裡他們三個密議的地方,“就算劉瑾得了張彩,徐勛還丟了林瀚葉廣,可只要皇上信賴還在,兩邊的局勢說不準!”

    “既如此,咱們就一心一意!”

    三個人彷彿是覺得在這兒下決心會有神明保佑,一個接一個伸出手來,當三隻手緊緊一握之後,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羅祥才乾咳一聲說道:“羅祖,今日多謝你指點迷津。咱們三個也沒什麼別的東西可供奉的,此前正好得了一塊上好的白玉料子,回頭讓人雕一座蓮台送來。日後你給信徒講經說法的時候,卻也用得上!”

    三個人是心事重重來到羅清這兒的,但走的時候,卻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這倒不是真的羅清那一番話就打動了他們,而是三人雖則在猶豫,可心中的偏向卻很分明,羅清的話充其量只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然而,悄悄尾隨而來的人當然不知道這些,只知道這幾日煩躁心緒不寧的這三位中貴在這座小宅子當中只是坐了一坐,就立時脫胎換骨猶如變了一個人似的。當這消息傳到劉瑾耳中時,連他也不禁愣了一愣。

    “他們三個竟然變化這麼大?”他捏著扶手好一陣子,繼而就摩挲這那光潤的木質紋理,好一會兒才開口又問道,“那個羅清可仔細查過了?”

    “查過了,就是個神棍!”今日跟蹤的乃是原屬惜薪司,後來隷屬內廠的一個太監,此時此刻,跪在地上的他抬起了頭,斬釘截鐵地說,“此人在京城招搖撞騙已經有好幾年了,門下信徒成千上萬,不少人都供奉了錢財。倘若是任由其繼續發展下去,必然會危害重大!公公,就連馬公公這三個都已經對其深信不疑了,久而久之怎麼得了!”

    說到這裡,垂下頭去的他忍不住輕輕舔了舔嘴唇。底下人報說,羅清這些年得了眾多信徒捐獻上來的財物,只要能把羅清及其信徒黨羽連根拔起,那巨大的財富就可以歸他了!

    “唔……”劉瑾猶豫片刻,好一會兒才擺了擺手道,“先不忙,如今先把皇上大婚的事情辦好了要緊,不要節外生枝。你給咱家死死盯著那兒。不要漏過任何一個進進出出的人,等到時機成熟了,咱家自然會吩咐你。只是,要是你敢自作主張……”

    察覺到劉瑾眼中透出的深切寒光。那太監慌忙磕了個頭,賭咒發誓似的叫道:“小的當然是聽劉公公的吩咐,絶不敢私自行動!”

    “那就好,你退下!”

    哪怕是對於京城的百姓來說,天子大婚亦是極其少見的。大明朝這許多位天子,多半都有過皇太子或是皇太孫的經歷,在登基之前就已經是有妻室的人了。登基之後只不過是履行一道冊後的程序而已。此前那位大婚的還要追溯到成化年間廢后再立王皇后的那一次。然而,王皇后進宮的時候,宮中恰逢萬貴妃一手遮天,立後的儀制遠遠比不上正統年間英廟大婚。所以,現如今朱厚照的大婚,自然是整個京城上下從官員到百姓都最最關切的事。

    七月十七,以大婚遣英國公張懋告天地,駙馬都尉蔡震告太廟。

    七月二十。命英國公張懋為正使,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李東陽為副使持節行納采問名禮。

    七月二十六,命保國公朱暉充正使。焦芳王鏊充副使持節行納吉納徵告期禮。

    這儀仗前往皇后娘家的盛況一時是萬人空巷。而人們最津津樂道的,卻還是已經定下八月十一發冊奉迎皇后入宮。這一次的正副使,本是定國公徐光祚和平北侯徐勛這一位中年一位少年的搭配。定國公一系作為靖難功臣發家,即便是之前那位已故定國公著實算不上什麼人物,但如今徐光祚穩紮穩打,在朝野至少都沒有什麼惡評,這一次得此殊榮也無人提出反對。至於徐勛……哪怕是朝中仍有眾多官員對於這位如彗星一般崛起的少年新貴充滿不屑的惡意,但明知小皇帝對其寵信有加,反對的聲音自然微弱,只能集中在正副使全都是武官上。

    最後。還是朱厚照滿心不情願地在文官當中扒拉了一下,指了首輔李東陽親自去當奉迎的副使,這才平息了眾多議論聲。

    這樣一件對於臣子來說最榮耀的事情,徐勛哪怕視之為苦差事,在如今這時節也不得不勉力和那些文武百官在朝天宮演習了兩遍禮儀,眼睜睜看著身邊有人堅持不住昏過去。他不得不感慨自己這幾年間歷練出來的好筋骨。這一天,當他頂著一身幾乎被汗水浸透的衣裳從朝天宮回到家中之後,第一件事便是把自己浸沒在了熱水之中,等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聲,睜開眼睛認出是徐良的時候,他才苦笑了一聲。

    “幸好爹你如今是隱退狀態,到時候只需朝賀的時候應景似的行個禮就行了,否則我還真擔心這朝天宮一整天折騰下來,你會吃不消。”

    “你爹我的筋骨卻比你好!幸虧這是過了盛夏,否則你就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徐良在徐勛身後蹲了下來,隨即滿臉感慨地說道:“說起來,皇上對你有知遇之恩,更是咱們一家能有今天的恩人。只希望大婚之後能夠多子多孫,如此一來江山穩固,自然天下太平了!”

    “但願如此。”徐勛把整個腦袋埋入了水中,好一會兒方才再次探出腦袋來,甩了甩頭上臉上的水珠,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寧為太平犬,莫為亂離人,這天下若是一亂,縱使坐擁家財萬貫的人家也往往難逃家破人亡,更不消說尋常百姓了。”

    “咱們都沒經歷過戰亂,不過當初我爹,也就是你爺爺那一輩,卻經歷過土木堡事變後韃子圍城的那一幕。說起來,當今皇上和當年的英廟一樣,也是幼年登基,也是寵信大璫,也是愛好騎射武事,那些文官們的擔憂倒也不是無的放矢,畢竟有英廟和王振的例子在前。勛兒,你是皇上最信賴的人,一定要記得如今到了關鍵時刻,不能行錯一步。”

    徐勛從不和徐良商量那些大事,並不是他信不過自己的老爹,而是因為他本能地希望半輩子清苦的徐良生活得悠閒自在一些,不要和他一樣成日裡在爾虞我詐中過日子。然而,此時此刻徐良的話卻讓他明白,自己的父親雖說什麼事情都不管,但心裡卻敞亮如明鏡。

    “爹……”

    “好了,外頭的事情你不用和我說,你爹我不懂。”徐良不等徐勛把話說完便笑嘻嘻地擺了擺手,隨即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只是提醒你,你不是一個人,背後還有我,你媳婦和你閨女,更有眾多靠著你陞官發財坐享榮華富貴的人,眾多靠著你才能一展胸中雄圖抱負的人。定國公府壽寧侯府仁和大長公主府命人送來的賠罪禮物堆成了小山,你應該都瞧見了,倘若不是因為你有把握,真的讓他們打了勝仗,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而我聽說,內閣中的王閣老,已經幾乎忍不住想要致仕了,這一切,你可都要做好準備。”

    “爹,你放心,我省得。”

    徐良見徐勛斬釘截鐵地迸出了這幾個字,他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後就含笑離去。而徐勛靠在木桶中又沉吟了好一會兒,直到那水最終幾乎失去了溫度,他才赤條條從中站了起來,隨手抄起一條軟巾擦乾了身上的水珠,這才拿起一件件衣裳穿了起來。等到他就這麼披散著頭髮到了外頭院子裡,眼看著落日餘暉出神的時候,就只見阿寶快步奔進了院門。

    “少爺,葉大人帶著葉公子來了!”

    “請他們到書房。”

    等到徐勛走進書房,見一身孝服的葉家父子倆站起身來行禮,他連忙上前親自扶起了葉祿,又把跪下磕頭的葉堯一把拉了起來,隨即說道:“你既然一心一意要給你爹守墓三年,我也攔不住你。還有之前你爹說過的那個外孫,把人送來,回頭我讓伯虎考較考較,教導兩年便送了國子監,也好有個前程。當年若不是你爹,也沒有我的今天,這點小事我卻還是能辦到的!”

    看著小小年紀卻長得還算壯實的葉堯,徐勛突然心中一動。他是半路出家,弓馬的本事也就半吊子了,而第一個孩子卻是個閨女,徐良雖寶貝得什麼似的,卻終究不像男孩子那樣能夠教習武藝。因而想著想著,他便開口說道:“另外,把堯哥兒留在我家中吧,守墓畢竟清苦,不要苦了孩子,他既然矢志走武途,這兩年就該起步了。”

    葉祿看了看滿臉猶豫的葉堯,掙扎了片刻就拱了拱手道:“那犬子和我那外甥便拜託侯爺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37
第五百八十六章 小皇帝的大婚(上)

    八月十一日正是冊后的日子。

    這天一大清早,已經習慣了只有朔望日大朝的官員們便雲集於奉天門前。鴻臚寺早早備好了供著制冊寶節四樣東西的御案陳列在寶座前。禮部將大雁和禮物陳設在丹墀上,而奉天門外陳列著彩輿,彩輿之南則是內官監陳設的皇后鹵簿車輅禮物。當朱厚照一身冕服來到奉天殿升座之後,文武百官一如常朝參見一般行了禮,當即便有執事官引領此次冊封皇后的正副使到了御前。

    朱厚照等到眾人行禮畢,當即看了身邊的劉瑾一眼,劉瑾自是高聲說道:“茲冊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周同長女為皇后,命卿等持節奉冊寶行奉迎禮。”

    自宣宗以後,皇后多半出自普通官宦乃至於良民之家,因而,這所謂的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卻是在納彩問名之前就預先封的官。此時此刻,朱厚照見徐光祚和徐勛李東陽再次叩首後起身,前些天的演習禮儀等等已經讓他知道這會兒不該有什麼別樣舉動,可他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往徐勛望去。當瞧見徐勛行禮之後,仿若心有靈犀似的抬頭看了他一眼,他立時完全沒有皇帝模樣地衝著其眨了眨眼睛。他本以為沒別人敢貿貿然抬頭,卻不料李東陽竟突然抬眼瞧了過來,他雖是立時一本正經了起來,但卻遮掩不過去了。

    然而,在這種場合,李東陽即便是內閣首輔,卻也不能說什麼,只能心底暗自嘆息罷了。而徐勛雖瞧見了小皇帝那有些懊惱的樣子,卻知道朱厚照是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終於也要成婚了,因而少不得莞爾一笑。等到出了奉天殿,先是制冊寶節用傘蓋遮護,從中門出,緊跟著方才是大雁和禮物,而他和徐光祚李東陽則是在最後。

    這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在今日皇帝欽點的一百錦衣衛和一百府軍前衛的護持下。來到了大半年前就頒賜下去的周府時,只見這裡早已張好了幕圍。留下儀仗車輅等物於大門內,擔任禮官的鴻臚寺官員先行入內見周同,而徐勛和徐光祚李東陽一塊站在門外。雖是規定目不斜視,但他還是用眼角餘光觀察著這條早已被肅清了所有外人的巷子。

    不得不說,小皇帝對於岳丈家還是很大方的,這條石碑胡同位於鳴玉坊的中心地帶,和他家相隔並不遠,正是勛臣貴戚聚居之地,地價很不便宜。就是這一座三路四進的宅子,便是千金難買。一想到之前自從人出宮之後,小皇帝應該就很難一親芳澤,他更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主婚者出迎正副使!”

    當贊禮官高呼了這一聲之後,就只見一個一身官服的中年人快步走了出來。儘管應該已經操練過一應禮儀,但徐勛還是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周同穿著那一身官服極其不自在,額頭上也冒著這個季節少有的油光。思量這位準國丈這些天的心路歷程,他不禁微微一笑。等到雙方廝見之後,定國公徐光祚捧著制書昂首第一個走入,他就和李東陽一人持節。一人捧金冊金寶併排跟了進去。而更後頭的則是捧著大雁和禮物的眾多執事官。

    入了中堂,只見內中早就擺好了香案制書案節案冊寶案。當是時,徐光祚捧制書,徐勛和李東陽各捧著金冊金寶放在案上,等到周同下拜行禮,一時間,從首飾禕服、儀仗到節和冊寶一一授予之後,隨著女官將首飾禕服帶入皇后閨閣,接下來便是漫長的等待。直到徐勛都覺得腳下有些僵了,這才聽到正堂之後一陣腳步聲。不消一會兒,就只見一左一右連個女官攙扶出來了一個少女。

    儘管已經不是第一回見了,但見周七娘一身莊重的深青色禕服,戴著熠熠生輝的九龍四鳳冠,徐勛還是不禁愣了一愣。面對這樣的大陣仗,年紀尚輕的她顯然也有些緊張。但當看見徐光祚身後的徐勛,又見其面露善意的微笑,她頓時輕鬆了下來,隨著女官和宮人的簇擁到香案前望闕行了四拜禮。等到宣了冊命,授了金冊金寶以及玉圭,望見她在一行人的簇擁下重新回閨閣的時候,徐勛不禁在心裡嘆了一聲。

    自打英宗之後,以嫡長子身份繼承大統的就唯獨一個朱厚照而已,然而歷史上的那位任性天子卻斷了承繼,一個後嗣都沒能留下,刨除嘉靖皇帝這個以旁支入嗣大統卻忘恩負義的之外,接下來的皇帝沒有一個是嫡子,更沒有一個是長子。只希望如今歷史既然發生了轉折,從周七娘之後的皇后能夠改變命運。

    不論英宗是否身世存疑,但從大倫上來說,明前期的仁宗宣宗英宗,全都是嫡長子!而從永樂之後直至土木堡之前,算得上是大明朝最穩定繁榮的時期。

    皇后回閣,接下來便都是周同這個當爹的事了。儘管時隔許久,對於自己莫名其妙成為國丈這個事實已經能夠接受了,但是跪在香案前,聽著宣制書,他仍然是腦袋發懵雙手顫抖。等到受了大雁和發冊的禮單,四拜叩頭之後,送此番前來冊封皇后的正副使出門之際,明明知道這會兒不應該說話,更不應該胡亂說話,但他還是忍不住訥訥說道:“諸位大人,我家……皇后娘娘入宮之後,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了?”

    徐光祚李東陽還來不及說話,徐勛便含笑說道:“周大人放心,皇上素來是體恤親情的人。尊夫人是能常常入宮覲見的,至於您,只要皇上一句話,也是能常常見皇后娘娘的。”

    “那就好,那就好。”周同舒了一口氣喃喃自語了兩句,隨即才發現徐光祚和李東陽面色有異,他一下子警醒到,面前那三人當中,一位是定國公,頂尖的勛貴,一位是內閣首輔,文官之中第一人,而答話的徐勛則是第一天子信臣,一時間面色慘白。正當他因為自己的失禮而異常惶惶不安的時候,卻不料徐勛突然伸手托了他一把。

    “周大人請回吧,接下來便是皇后出閣,您還有的是一陣子忙。”

    覺察到徐勛手上加了點力道,周同頓時如夢初醒,慌忙連連點頭,當即擺手命人取了絹帛上來。相較於此次的諸多儀制演練勞碌,這便算是禮制中僅有的一點報酬了。然而,不論是原本就不差錢的定國公徐光祚還是平北侯徐勛,亦或是家境尋常的李東陽,都不會僅僅看重這區區幾匹絹帛,只需大婚正副使的這個名頭就夠了。尤其是能夠成功壓下英國公張懋和保國公朱暉,搶下這趟差事的徐光祚,在離開周家回宮覆命的時候,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作為皇城正門的大明門,就如同後世所言一般,等閒輕易不開啟,只有皇帝登基,皇后入宮,以及送三甲出宮跨馬遊街的時候,方才能有幸一走此門。回宮覆命之後的徐勛和文武眾官一起,在承天門外東西站班,迎候了皇后輅車行來之後,這才魚貫退下。至此之後便是帝后合巹大禮,這一天就真正沒有大臣們的事了。

    又是跪又是拜折騰了大半天的徐勛回到家裡,自是腰酸腿疼。然而,想起文武官員早朝之後回衙辦事,然後還得趕在皇后入宮一個時辰前就在承天門兩側候著皇后入宮,那些漫長的站立等候功夫,他就覺得今次當一次冊封皇后的副使不是折磨,而是解脫了。沐浴更衣之後,他回了正房之後,仍然特意吩咐人打了滾熱的熱水泡腳,人卻歪在榻上,不知不覺就露出了一絲笑容。

    “又在壞笑了!”沈悅抱著女兒,用徐寧那溫軟的指頭戳著徐勛的臉,隨即沒好氣地說道,“又在想什麼壞事?”

    “哪裡是壞事。”徐勛笑眯眯地用鬍子扎著女兒那粉嫩嫩的手指,直到徐寧一個勁往後頭縮著手,最後更是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他這個欺負了女兒的壞爸爸方才在沈悅嗔怒的目光下縮回了腦袋,“我是在想,最討厭繁文縟節的皇上面對今天合巹時那些麻煩的禮儀,他會不會惱羞成怒把那些女官和太監趕出去?”

    “你這腦子裡,就沒有什麼好東西!”沈悅忍不住抓著女兒的手在徐勛的頭上亂揉,直到丈夫那濕漉漉的頭髮變得一團糟,她這才滿意地在榻邊坐了下來。可歪著頭想了想朱厚照那一貫的性子,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說得不錯,我也覺得皇上一定會不耐煩的!”

    徐勛笑著點了點頭,又舒舒服服地靠著厚實的引枕,想了一想今天一身袞冕異常神氣的朱厚照,以及在那一身皇后禮服映照下,顯得雍容華貴的周七娘,一時間眼前浮現出了彼此初見的那一幕。不論怎麼說,這皇后朱厚照終於是如願以償娶進門來了,只是上頭一個婆婆一個太婆婆,皇后的日子未必就好過……當然也難說,想當初張皇后也是頂頭兩位婆婆,可有弘治皇帝這位一等一疼老婆的護著,卻是幾乎不曾親歷過半點後宮陰私。如今最是欽慕父皇的朱厚照立了皇后,應該也會和他爹差不離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38
第五百八十七章 小皇帝的大婚(下)
  
    正如徐勛夫妻倆預料的那樣,朱厚照確實很不耐煩,極其不耐煩。即便是此前已經仔仔細細看過禮部呈送上來的大婚儀制,但看的時候只覺得字多麻煩多,真正做起來的時候,他才知道簡簡單單的洞房花燭夜竟然是那樣一件讓人抓狂到難以忍受的事。

    他先要換一身謁廟的冕服,而周七娘再換一身禮服,兩人一塊坐輦到奉先殿謁廟,在列祖列宗面前行禮。這一點也就算了,光是讓父皇看看他的媳婦,他怎麼也能忍受下來。可其他皇帝也都要一個個頭磕下來,他自是免不了腹誹。

    難道就不能等到明天自己再領著媳婦來拜見麼?

    然而,緊跟著回到坤寧宮,又要更衣,升座,聽著女官和贊禮的內侍像指揮提線木偶似的,時而坐,時而跪,時而喝酒,時而吃東西。就在他的忍耐力幾乎到了極致的時候,他感覺到一隻手輕輕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側頭一看,卻發現周七娘正目不斜視滿臉鄭重肅然。錯愕不已的他再次低了低頭,見那只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的柔荑分明是身旁人的,他頓時眼睛一亮,隨即不由分說將那隻手緊緊握在了手中。

    “合巹禮成!”

    朱厚照也不知道盼了多久這話,此時頓時如蒙大赦。他幾乎是霍然要起立,可突然想到自己手還拉著一個人,他立馬又坐了下來,輕咳一聲道:“好了,不早了,你們都退下吧,這兒不用人伺候。”

    “可是,皇上,按照規矩……”

    見那張太后挑選來的尚宮愕然要反對,一旁幾個太監宮女亦是面面相覷,朱厚照便臉色一沉道:“什麼規矩,朕說的就是規矩!誰要是不聽朕的。明天朕就把他調去守陵,快走快走,趕緊走,一個都不許留!”

    在朱厚照連吼帶嚇的威勢下。正殿中須臾就沒了人,這時候,他才得意洋洋地一把將身邊的人給拉了起來,笑嘻嘻地說道:“來,朕帶你看看你今後得住一輩子的地方!”

    面對朱厚照那猴急的舉動,周七娘臉上和火燒似的,可聽到這麼一句話。又感到手上傳來的熱力,她還是忍不住輕輕嗯了一聲。穿著那一身厚重的禕衣,戴著沉重的九龍四鳳冠,又是從這裡到那裡行了不計其數的禮,但此時此刻被朱厚照拉著在一間間屋子裡四處轉著,聽他興奮地說著那些擺設的來歷用途,她竟奇特地一絲一毫的疲累都沒有。直到坤寧宮西暖閣,看到那一間佈置得喜慶而又亮堂的喜房的時候。那些大紅的光芒映照在臉上心裡,他更是感到從頭暖到腳,臉上的紅霞一時更加艷麗了。

    “七姐。你今天高不高興?”

    朱厚照笑吟吟地用手比了一下,隨即咧嘴笑道:“我剛見到你的那一次,還和你差不多高,但現在我比你高一個頭啦!雖說你比我大一丁點兒,可以後我會給你遮風擋雨,不會讓你受委屈的!當初我是瞞著你許久,可現在,我說過的話都做到啦!”

    聽到朱厚照竟是沒有用朕,而是自稱了我,周七娘想到那次他和徐勛四處亂撞。又找到自己說要喝水,結果和個管事太監扭打了起來,又把李榮驚動了來,她只覺得那些記憶彷彿就發生在昨日似的,既鮮活又親切。如同從前一樣輕輕擦了擦朱厚照額頭上那油膩膩的汗珠,她便突然問道:“我年紀不小。家世也不好,又不夠漂亮,性子也不夠溫柔和順,你為什麼那麼多選來的好女子都不要,偏偏要選我?”

    “為什麼?”朱厚照愣了一愣,當即皺起了眉頭,隨即便大大咧咧地說,“要是徐勛那小子在這兒,他肯定會花言巧語說什麼緣分!我才不學他,我就喜歡你年紀大,家世尋常,又關心人,訓斥起來又毫不留情的性子……總而言之,我娶你,當然是因為我喜歡你所有這些東西!雖說父皇和母后是盲婚啞嫁之後卻還和和美美一輩子的,但我既然心裡有了你,那當然就非得把你娶回來不可,否則一想到要娶進來一個沒見過的女人,我就怎麼也受不了,我心裡就憋氣!好啦,不說這麼多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們得抓緊時間!”

    朱厚照不由分說地把周七娘拉到了床邊,然後笨手笨腳地開始拆解那頂九龍四鳳冠。然而,看上去輕而易舉的勾當卻很快讓他滿頭大汗,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方才把那些大花樹小花樹和寶鈿等等一一除去,把周七娘那滿頭秀髮解放了出來。他抱著沉甸甸的東西氣咻咻往一旁的矮幾上一放,等到又去解那禕衣時,不一會兒就幾乎手指幾乎抽了筋的他終於忍不住大聲嚷嚷了起來。

    “老天爺,怎麼會那麼難解開!不行,朕要去找剪刀!”

    周七娘在朱厚照那些動作下,原本身子都有些僵硬了,可此時此刻卻是又好氣又好笑:“皇上,新房裡是不能用剪子的,不吉利。還是把人叫進來吧!”

    聽到這話,朱厚照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陰晴不定的表情,好一會兒方才發狠似的說:“不叫他們!朕才把他們趕了出去,再把人叫進來解衣裳,難道讓人笑話朕麼?朕就不信朕能管好大明朝的江山社稷,卻還解不開一件衣服!”

    朱厚照說著就捋起了袖子,彎下腰來專心致志地撥弄著那條玉帶,終於,他成功地解開了機簧,把東西卸了下來,隨即就得意洋洋地說道:“朕就說嘛,這世上哪有朕做不到的事,萬事開頭難,接著就容易了!”

    原本該羞澀神秘的洞房花燭夜卻成了這個樣子,周七娘簡直不知道是該如釋重負,還是該唉聲嘆氣。眼見朱厚照高興夠了,她才似笑非笑地開口說道:“皇上,您別忘了,除了我這一身衣裳,您這身上還有一身呢。按照之前我學的那些,合巹之後原本該有女官服侍更衣的,所以我可沒學過這個,恐怕脫起這些東西來連皇上都不如。”

    眼見朱厚照一時呆若木雞。隨即臉上就露出了惡狠狠的表情,周七娘立時猜到了他的主意,當下搶在他前頭說道:“皇上,這些衣裳都是江南的綉娘千針萬線織造出來的。價值萬金,不能隨便損壞了,否則又要花國庫的銀錢去做。皇上既然當初能聽我的,文華殿暑日議政的時候賜大臣茶食及軟巾,今天晚上若是蠻幹,那可不行!”

    面對這種趕人之前完全沒料到的情形,朱厚照終於耷拉下了腦袋。隨即才握緊了拳頭說道:“好,朕就答應你,非得好好地把這一身行頭扒下來!”

    “多謝皇上能聽諫言。”周七娘抿嘴一笑,隨即便示意朱厚照坐下身來,卻是小心翼翼地開始替他卸除那一頂前後各十二旒的冕。雖說還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但她卻比笨手笨腳的朱厚照強多了,很快就找到了竅門。而當她終於把那一頂冕捧到了一旁的几案上放好的時候,就只見朱厚照扭動了一下脖子。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捏緊拳頭揮了揮。

    “好,咱們同心協力。爭取儘快把這些礙事的玩意全都剝乾淨!”

    礙事的玩意……周七娘恨不得如從前那樣,捏緊拳頭去狠狠敲一敲那腦袋,可如今知道那是一國之天子,她總不能再和從前一樣。於是,她只能給了朱厚照一個白眼,繼續專心致志地對付那些衣裳。天子袞冕和皇后禕衣差不多,只是更顯莊重。玄衣纁裳、白羅大帶、紅羅蔽膝、玉革帶、玉珮、大綬小綬、素紗中單、黻領、青緣襈、朱襪朱舄……一樣樣各式各樣的衣裳都是女官教習禮儀的時候告訴過她的,但如今幾個人服侍穿上去的這些要自己一個人小心翼翼除下來,她卻是不一會兒就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然而,那些五彩龍紋織金彩綉的衣料。她知道是怎樣來的,因而動作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即便是此前滿心不耐的朱厚照,見她仔仔細細地做著這些,心情不知不覺就沉靜了下來。直到他身上最後只剩下了一件素紗中單和紅羅蔽膝,他才忍不住一把抓住了周七娘的手。

    “七姐……”

    “別急。就好了!”

    正解著紅羅蔽膝的周七娘抬頭看了朱厚照一眼,見他那些華貴威嚴的裝飾全都除去之後,呈現在自己面前的仍是一個鄰家弟弟一般的少年,一顆心不由自主地溫軟了下來。儘管此前的十幾年人生中,她從未考慮過自己成為皇后的可能性,但如今真的走過了這一步,那些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的心情,不知不覺卻已經全都沒了。等到發現朱厚照的手輕輕鬆開,旋即把她擁入了懷中,她只覺得心裡生出了一股說不出的溫情。

    “好了,朕來給你除掉這禕衣!”

    看著周七娘那尚未來得及動的衣裳,朱厚照在終於鬆開了懷抱之後,隨即就捋起了袖子。然而,當雙手一次次觸碰到心愛人的肌膚上時,他心裡卻轉著一個絲毫不旖旎的念頭。

    聽說這天子袞冕從洪武年初開始就改過好幾次了,回頭他非得讓禮部好好上一個條陳,再把這些衣裳好好改一改,真他娘的折騰人!

    只是,朱厚照卻無論如何都沒去想過,無論是兩次改天子袞冕的太祖洪武帝,還是即位之後改了一回天子袞冕的永樂帝,絶非他這樣的懶人,每一次改動,都讓原本就繁複的衣裳更加複雜莊重,足以讓臣民一見便望而生畏!

    都說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然而這一天晚上,無論是清寧宮中的太皇太后王氏也好,仁壽宮中的張太后也罷,她們兩個卻全都是輾轉難眠。兩人儘管都是從皇后而太后,但經歷卻截然不同。王氏入宮的時候,前任皇后才剛因為得罪了萬貴妃而被打入冷宮,因而冊皇后的儀式固然不曾草草,但成化皇帝的冷遇卻是顯而易見的,因而,一想到朱厚照竟是因為迎立皇后險些和張太后起了衝突,她不免有些悵然。而對於張太后來說,一想到丈夫早逝,如今兒子也不再是自己一個人的,而得屬於另一個女人,她更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如此一夜折騰,次日一大清早,無論是太皇太后王氏也好,還是張太后也罷,起床梳妝的時候,無不讓人在眼下補了厚厚的脂粉,遮蓋昨晚上幾乎沒睡好而留下的黑眼圈。帝后到清寧宮的時候,王氏卻還只是擺出了祖母的和善,笑著留兩人說了一會話,卻又賞了皇后一對珍藏多年的玉鐲,收下皇后的四色針線,就笑看著兩人辭去了。而在仁壽宮中,當張太后眼看兩人行完了禮,卻挑剔地盯著皇后看了許久,然後目光就落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厚照,你這黑眼圈是怎麼回事?”儘管自己也是差不多光景,但眼見兒子亦是如此,張太后卻有些無法接受,當即眉頭緊皺地訓誡道,“如今你已經成了家,就更應該以身體為重,以江山社稷為重,怎會鬧得這樣精神不振?”

    天子大婚,從奉迎皇后那一日開始算,一直到第三日才在早朝御奉天殿頒詔佈告中外,正式繼續開始早朝。然而,朱厚照既然是把常朝給省了,也就沒那麼多起早的麻煩。他在張太后面前是放肆慣了,此時不禁懶洋洋打了個呵欠,隨即才氣咻咻地說:“母后,都是兒臣失算了,誰知道袞冕和禕衣是那麼難脫的東西……”

    “咳!”

    兩聲幾乎不分先後的重重咳嗽打斷了朱厚照的抱怨,而張太后見周七娘臉色緋紅,一想到自己這兒子是什麼性子,她那一絲惱火也就消解了好些,隨即少不得板著臉說道:“都已經是立了皇后的人了,說話行事便得有個皇帝的樣子!皇后,日後你隨侍左右,記著時時刻刻提點他,千萬別讓他在外人面前也這個樣子!”

    “是,兒臣謹遵母后旨意。”

    周七娘連忙起身盈盈下拜,等落座之後,目光少不得往朱厚照臉上橫了一眼。昨晚上朱厚照放下帳子之後,竟是神秘兮兮拿出了一本秘藏的春宮圖來,邀她一同參詳,而且還嚷嚷著是特意從平北侯府好不容易借來的,絶對唐解元真跡,結果今天兩個人都差點下不了床!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39
第五百八十八章 謁中宮,會首輔
  
    大婚之後第四日,便是內外命婦朝賀皇后,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日子。然而,太皇太后王氏並不是喜歡鬧這種虛文熱鬧的人,而張太后也懶得端坐受眾人的磕頭,索性都下令免去這一趟。而內命婦眼下還一個都沒有,自然便只有大長公主長公主和眾多外命婦們朝賀皇后。

    這一日一大清早,按品大妝的命婦們雲集於奉天殿前,卻是好一番熱鬧景象。這命婦朝賀卻不和尋常人以為都是引入宮中說話,而是和文武官上朝一般在奉天殿前的丹墀序立,然後皇后升殿,除班首兩位夫人之外,其餘人都是於露天位一一行禮,最是疲累不過的差事。因而往常每逢千秋節和正旦冬至,兩宮太后往往也不願意看命婦吹風受苦,自己也懶得折騰這一回,多半都是下旨免朝賀。然而,如今是冊立皇后之後的第一次,自然怎麼都難以免去。所幸如今的季節不冷不熱正適合,那一身厚重的冠服穿戴在身上,命婦們倒也還捱得過。

    命婦們從公侯伯夫人到一品夫人二品夫人直到淑人宜人往後,七品以上怎麼也有成百上千人,乍一看去卻可以從衣裳分成幾撥,竟是涇渭分明,品級差不多的三三兩兩聚在一塊說話。低品級的不往上頭湊,高品級的卻也輕易不搭理下頭人。

    沈悅自從嫁給徐勛之後,這還是第一次入宮朝賀。儘管數月前才生產過,但因為保養得宜,人又年輕,她站在眾多年紀一大把的公侯伯夫人當中。自然顯得鶴立雞群。諸如和她熟悉的壽寧侯夫人定國公夫人等自然全都拉著說話,就連素來傲氣的仁和大長公主,也親自過來笑著打了招呼。

    應付了這個緊跟著又是那個,好容易喘了口氣,沈悅突然瞥見了一品夫人當中鬢髮微霜。腰桿卻挺得筆直的李東陽夫人朱氏。遙想當年靈濟宮中的那一次見面,她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見人衝著自己看了過來,她便微微低頭頷首,又露出了一個笑容。

    朱夫人身為成國公府的千金。當年嫁給李東陽為妻,李東陽元配繼室都已亡故,不少人都覺得她是委屈了。然而,如今當年的閨中女友,嫁入豪門世家之後不過爾爾,她的生活雖談不上豪奢,但丈夫卻是內閣首輔。對她亦一心一意,除了膝下無子之外,其餘並沒有不如意之處,走在外頭大多數人都是逢迎奉承。此時此刻,見沈悅善意地打了那麼一個無聲的招呼。想到丈夫這些天的心力交瘁,昨晚露出的口風,她沉吟片刻,終究還是走上前去。

    “幾年不見,平北侯夫人卻是讓我幾乎都不敢認了。”

    沈悅沒料到朱夫人竟然會就這麼上來和自己打招呼,心下雖覺得奇怪。但外頭的事情她卻還是知道的,當即含笑說道:“夫人還是一如往昔,瞧著比我當年見您的時候還年輕些。”

    “平北侯夫人這話我卻是不敢當。韶華易逝,我自然是老了。”見壽寧侯夫人和定國夫人知趣地讓開了些地方,朱夫人便衝她們感激地微微頷首,隨即便開口說道,“不知道等到朝賀完之後,平北侯夫人有興緻重遊故地否?”

    儘管不知道朱夫人此舉是代表李東陽。亦或是僅僅作為夫人之間的往來,但沈悅大略聽徐勛透過意思。逼走楊廷和,便是為了讓李東陽覺得孤立無援。因而,聽朱夫人這麼說,她立時含笑答道:“那自然是好。聽說靈濟宮中的二位上帝很是靈驗,我也想去朝拜朝拜。”

    兩人不過說了一會兒的話,當即便有太監出來,道是皇后娘娘起駕。眾人自是按照此前序位一一肅立,以英國夫人居首,定國夫人其次,再次則是保國夫人,而等到侯夫人這一級的時候,沈悅人又年輕,徐勛又是新晉的侯爵,原本是應該在最末,卻是有幾位極通人情世故的早早把她拱在了前頭,一時竟是位於建昌侯夫人之後。

    須臾,就只見皇后的鑾駕徐徐而來,最後入殿升座。即便是沈悅這樣正在前排的人,卻也難以看清楚殿中的中宮,更不消說別人。及至班首的英國夫人和定國夫人雙雙由導引的女官帶領入了大殿中去,很快內中便傳來了贊禮聲。

    “跪!”

    數百命婦隨著那司讚的聲音齊齊跪下,就只聽見殿內傳來了司言女官的聲音:“英國夫人妾徐氏,定國夫人妾劉氏等,茲逢中宮定主,敬詣皇后殿下稱賀!”

    此話之後,殿內殿外俱是叩頭道賀。待到殿中班首的兩位夫人退出,眾夫人一一降階,待皇后傳旨之後,又是四拜稱賀,這繁複的禮儀方才算是告一段落。按理這時候便該由內侍女官將眾人導引出宮,可後班那些品級最低的命婦才開始退場,就有一個年輕尚儀急匆匆地從殿中出來,徑直尋到了頭前幾位夫人面前。先是一一見過英國夫人定國夫人保國夫人,緊跟著是壽寧侯夫人和建昌侯夫人兩位國戚,她方才到了沈悅面前。

    “可是平北侯夫人?”那尚儀行過禮後,見沈悅點頭應了,她便笑道,“皇后請平北侯夫人坤寧宮說話。”

    沈悅正想著朱夫人的邀約該怎麼辦,可卻發現那尚儀和她說過話之後,又徑直到了後頭,從朱夫人開始,一連又點了好幾位重臣命婦。見別人都殷羨地看著最最年輕的自己,沈悅一時間終於能體會到幾分年輕的徐勛周旋在那些老大人之中的無奈。等皇后鑾駕先行,眾人緊跟著往坤寧宮行去的時候,她這心中方才生出了幾分狐疑來。

    皇后似乎沒有留下自家的親戚,反倒留下她們這些人,卻是為何?

    然而,先回了坤寧宮中的周七娘,卻給了朱厚照一個冷臉——儘管是把人屏退之後才給的。見小皇帝滿臉的討好。她終於嘆了一口氣,也就沒有用太過正式的口吻,但仍然是正色說道:“皇上,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可這般不明不白把諸位文武重臣的夫人全都叫到坤寧宮。你是想讓我對她們說什麼?讓她們好好輔佐夫婿,鼎力相助皇上?可她們都是一大把年紀了,這些道理哪裡會不懂,我說難免傲慢。可要說什麼家常閒話,如今尚不到那樣熟的地步。沒來由讓人枯坐拘束。傳揚到兩宮太后耳中,我受責不要緊,皇上你會被人怎麼說?”

    一番話說得朱厚照啞口無言,他本是想讓坤寧宮熱鬧熱鬧,順便讓皇后和那些夫人們熟絡熟絡,可誰知道歷來夫人們面對皇后都是凜凜然如對大賓,和他面對群臣一個道理。

    周七娘看見人那心虛的樣子。頓時再次嘆了一口氣。儘管她出自小門小戶,並不知道太多朝局上頭的大道理,但朱厚照都假傳懿旨把人召來了,她不見是不可能的。於是,在左思右想之後。她終於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傍晚,當徐勛一進屋子,就只見屋子裡擺著一盆蘭花,乍一看去那白色的花朵分外賞心悅目,他頓時眉頭一挑道:“我記得家裡不曾種過蘭花,這是誰家送的?”

    “是皇后娘娘賞的。”沈悅抬頭答了一句。見徐勛聞言一愣,她便又開口補充了一句,“說的確切些。應該是皇后娘娘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頒賜的。除了這個,還有剛剛驛傳貢上來的柑橘,算是新鮮玩意。雖說平日偶爾宮中也有賞賜,但這一回是皇后娘娘代兩宮太后頒賜,自然更不一樣。”

    說到這裡,想到從前在閒園看戲撞見小皇帝領著周七娘偷偷出來的那一幕。沈悅不禁嘴角含笑,隨即才笑著說道:“不是我背後指摘皇上。我在那兒坐著說話的時候,瞧見後頭梢間裡簾子似乎被人撥開了一條縫,料想皇后身邊的人必然不至於這麼冒失,肯定是皇上在那兒偷看無疑。說不準,留下我和好些文武重臣夫人,估摸著也是皇上假傳懿旨。所幸皇后頒賜之後,只是各自問了些話就放了大家出來,我又和朱夫人一塊去了靈濟宮參拜。”

    對於朱厚照那興之所至為所欲為的性子,徐勛已經是早就習慣了,此刻莞爾一笑之後,他不禁暗嘆周七娘終究還算心思靈巧,終於把出人意料召見這幾位重臣夫人的舉動給遮掩了過去,而且是代兩宮頒賜,也算是為兩位太后施恩。然而,待聽到朱夫人之事,他剛剛還輕鬆的表情一下子凝重了下來。

    “朱夫人?是首輔李東陽的夫人?”得到了沈悅肯定的答覆之後,他便目光炯炯地問道,“是她邀你去靈濟宮的,說了些什麼?”

    “是她說,靈濟宮中的兩位上帝最能保人身康體健。所以才能從永樂年間初封真人,一直到成化年間敕封上帝。她說近來首輔彷彿精神身體都有些不濟,所以去拜一拜,又說對小兒是極其有效的,所以我自然跟著去了。”沈悅眨了眨眼睛,旋即便笑眯眯地說道,“至於到了靈濟宮之後,她說起咱們的首輔大人如今就算難得休沐回家,也無暇再主持什麼文會詩會,常常換上一身布衣從後巷裡出去,到小時雍坊雙塔寺逛逛,這什麼意思你該清楚才是。”

    “多謝娘子轉告!”徐勛笑吟吟地坐著拱了拱手,待到乳母抱了孩子過來,他搶在沈悅前頭伸手把人搶了過來,抱著親昵了一陣,見小傢伙摩挲著他的下巴,眨巴著眼睛彷彿有些不解,他頓時笑了起來,“好閨女,你也知道今兒個你爹把才長出來那一丁點鬍鬚碴子給剃乾淨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爹既然還青春年少,可不想一臉鬍子硬裝滄桑深沉。要比鬍子,你爹可得再過幾十年,才能和那些老大人們叫板!”

    沈悅被徐勛這一番怪話逗得前仰後合,尤其是什麼青春年少,什麼滄桑深沉,到最後她索性站起身來到徐勛面前,親自伸出手去在徐勛那光潔的下巴上摩挲了兩下,這才笑道:“就是嘛,橫豎再怎麼裝也老不起來。今天我在那些夫人們當中一站,人人都羨慕我年輕呢,起初不慣,後來非但習慣,而且感覺卻好極了。千金難買寸光陰,這是咱們的福氣!”

    “沒錯,是福氣!”

    小時雍坊面向西長安街的雙塔寺也叫大慶壽寺,在金元時,曾經是最有名的大寺之一,相傳元朝營建大都時,曾經一度為了避開大慶壽寺,而讓城牆拐了一個彎。就是到了明初,這裡還曾經出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名人——道衍和尚姚廣孝。然而,隨著這位追封榮國公的傳奇人物辭世,這座寺院經歷正統重修,一度改名為大興隆寺,又名慈恩寺,而民間多半以雙塔寺稱呼。寺中雙塔一為九層,一為七層,登高遠望,卻是能望見宮中西苑乃至於皇宮。因而在永樂之後,一度曾經禁止尋常百姓登塔,後來方才漸漸少人理會此事。

    然而,現如今雙塔寺早已沒有金元的風光,也再沒有明初那位能為天子謀的奇人。高高的磚塔雖常有善男信女拾級而上,可卻終究不像盛唐的長安,舉子們都以雁塔留名為榮。此時此刻,當李東陽站在那座海雲大師塔前,負手駐足仰望了好一陣子,卻是絲毫沒有進去登塔的意思。直到聽見身後有沙沙的腳步聲,隨即在背後不遠處停住,他方才轉過身來。

    即便是身著布衣,但那一身青衣穿在李東陽身上,仍舊顯得儒雅整潔,乍一看去彷彿是年紀一大把的老學究。而徐勛同樣是青衣黑布鞋,嘴角含笑的他和尋常年輕士子亦是沒什麼兩樣。更何況如今秋闈剛剛落幕,整個順天府應考的生員們都在等著發榜,兩人這一老一少的搭配就更顯得毫不出奇。

    “西涯先生不打算登塔麼?”

    妻子朱夫人回來說了這麼一番話,李東陽一大早便一個從人都沒帶,悄然來到了這雙塔寺,才等了不多久徐勛便來了,他不禁心中暗嘆。此時此刻聽到這邀約,他再次抬頭看了看那高高的磚塔,卻是搖搖頭道:“我這把年紀,就不去受這個罪了。你既然來了,咱們就在寺中轉一圈吧。”

    李東陽都這麼說了,徐勛雖不打算強人所難,但仍是笑著說道:“今日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廟裡的人卻會比平日多,西涯先生來得早,山門外還沒什麼人,我剛剛進來的時候,卻已經是瞧見不少香眾了。倘若登塔,我讓寺中僧人關門不讓閒人登塔,卻還能有個清淨地方說話,但倘若就在寺中轉轉,怕是待會兒有的是聒噪了。若西涯先生擔心上得去下不來,大不了我這個晚輩到時候背了你下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0
第五百八十九章 城下之盟!

    被徐勛這麼一說,李東陽方才想起昨天回家之際,妻子是說過今日中秋云云,但他滿腦子都是那些朝中內外的大事,一大早過來時竟沒想到那許多。此時此刻,儘管看著那九層磚塔,心中仍有些畏難,但思量起現實中橫在眼前的那不亞於這磚塔的深深天塹,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既然李東陽答應了,徐勛拍了拍巴掌,當即就有一個和尚疾步過來,卻是雙塔寺的監寺。他合十行禮過後就引著兩人到了磚塔前,繼而就開了門上的掛鎖。等徐勛吩咐他看守好這兒別放其他人下來,他自是連聲答應,等兩人進去又反手掩好了門。

    乍然從大太陽底下進入了這昏暗的塔內,儘管四周圍的牆上點著昏黃的長明燈,但依難掩那種黑影憧憧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尤其是李東陽如今年紀大了,走在那木質樓梯上,聽著那嘎吱嘎吱的聲響,他竟是不由自主覺得腳下有些打顫,直到旁邊伸出來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胳膊,他腳下這才穩當了一些。

    “元輔莫非從來沒登過這座赫赫有名的海雲大師塔麼?”

    旁邊傳來了徐勛的聲音,李東陽皺了皺眉後便苦笑道:“想當初建言這座雙塔寺就在西苑邊上,登塔不但可望西苑,而且可及宮中,早先禁絶百姓登塔的人裡,就有我一個,侯爺說我是否來登過這座塔?”

    “原來如此。”徐勛聞言一笑,眼看第二樓已經到了,他扶著李東陽登上了最後一級台階,這才漫不經心地說道,“從前蒙元統治中原的時候,相傳這座雙塔寺就在南城牆那一條直線上,由是大都的南城牆繞了一個彎。雖說這是因為蒙元篤信佛教所致,而且主持海雲曾經為天下禪林之首,掌天下釋教。但這位海雲大師曾經在戰亂時竭力救過不少人的性命,這座塔也算是抵得過了。而且,登高望遠,素來是人之常情。有道是會當凌絶頂,一覽眾山小,登高看一看也就完了,想當初營建北京的時候,可是也從沒人說過雙塔不好。”

    李東陽知道徐勛年紀輕輕,但與其鬥口卻是最愚蠢的事,因而聽他洋洋灑灑說這麼多。一時卻索性不接話茬了,心裡卻暗嘆徐勛為了今天這一趟,竟連雙塔寺那些典故也打聽得清清楚楚。待到緩緩一路登上了三樓,他才突然張口問道:“侯爺剛剛說會當凌絶頂,一覽眾山小,這番雄圖大志可是非小啊!”

    “這是杜工部的詩,可不是我的,他遭遇那般挫折。尚且能夠依舊有這樣雄心壯志,更何況是我?立志立身,方才能立德立功立言。元輔以為然否?”

    既然徐勛自己把話說開了,李東陽索性便重拾當初在葉府中的那一番未完的話,當即犀利地說道:“立德也好,立功立言也罷,侯爺固然英雄蓋世,但如今,你面前正立著一塊最沉重的攔路石,侯爺是準備繞開,還是將其打得粉碎?”

    徐勛輕描淡寫地說道:“雖是攔路石,但於我來說。不是不能繞開過去的。”

    “若是侯爺剛回京之際說這話也就罷了,但如今侯爺先失張西麓,林亨大又不得不致仕,此消彼長,對方已得吏部兵部,文選武選俱入其指掌之中。而內閣尚有焦芳仰其鼻息,侯爺若是仍舊這樣託大,哪怕能夠用先前畿南初戰告捷挫其一時,但若長久,必然獨木難支!”

    徐勛看著面前高高的台階,突然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四樓登去,直到上了最高一級,他才回頭說道:“那元輔以為我該何為?”

    儘管已經腿腳有些酸了,但李東陽絲毫不想在人腳底下和人說話,扶著欄杆奮力一步步上去,待到了四樓,他努力調勻了呼吸,這才開口說道:“已經是圖窮匕見的時候了,侯爺還用我說麼?”

    “可是,我更聽說過,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徐勛笑眯眯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見李東陽面色一緊,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元輔當年是少年神童,如今更是桃李滿天下,文名卓著,可能給我解一解此言?”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李東陽也懶得再藏著掖著,遂直截了當地說道:“我雖是桃李滿天下,但如今來往門下的已經不多了,說是心力交瘁也不為過。若是侯爺擔心為人所趁,那等到事成之後,我就立時致仕如何?”

    李東陽這話說得斬釘截鐵,絲毫都沒有拖泥帶水。面對他如此堅決的態度,徐勛也不再一味只是兜圈子搪塞,而是沉聲說道:“元輔致仕,打算以何人自代?”

    聽徐勛竟是如此問,李東陽心中頓時一跳。他原本認為今日要耗費口舌無數,這才能說動徐勛採取最終行動,誰知道對方竟是分明早就已經下定決心,甚至還問起了自己的接班人。心情激盪的他捏了捏拳頭,竭力讓自己平靜了下來,但聲音仍然不可避免地有些沙啞。

    “今南京吏部左侍郎楊廷和。”

    “不行。”

    對於李東陽提出的人選,徐勛直截用兩個簡簡單單的字就回絶了。見李東陽面色倏然一沉,他便淡淡地說道:“楊廷和兜來轉去只是在京官任上,一直都在館閣上頭轉悠。當然,我並沒有指摘元輔的意思,畢竟你也是從這一條路走出來的,但有道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不曾出過京城實實在在管治一方百姓,我實在難以相信人會把天下治理好。此楊不如彼楊,元輔為何不舉薦和你有同門之誼的楊邃庵?”

    楊一清!

    儘管楊一清也確實和自己同門,但就衝著徐勛和楊一清交情深厚,李東陽能夠推楊一清入閣,但著實不想讓其回來執掌內閣。楊一清這個人性子陰柔,是和自己一樣,能夠妥協折衷和稀泥的人,可楊廷和卻是外柔內剛乾綱獨斷的秉性,接下來正需要大刀闊斧,而不能讓朝局在和自己在位的時候一樣!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拋出了一句話。

    “楊邃庵離開陝西,侯爺就不怕小王子揮師南下,西北生靈塗炭?”

    “他又不是戰場臨機應變的主帥,若是復套事成。入朝便是鐵板釘釘。他已經為了陝西棄了好幾回唾手可得的好機會,滿朝文官當中還沒有一人能如此高風亮節。倘若真的是他一走,西北便生靈塗炭,那麼,豈非西北上下文武全都是無能之輩?”

    否則他為什麼留下陳雄任寧夏總兵,又準備把曹雄轉任延綏總兵,再加上莊鑒的大同總兵。張俊的宣府總兵,這一條線幾乎都連了起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徐勛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總而言之,無論資歷人望,楊一清遠勝楊廷和遠矣!我能接受的,便只有這麼一個人選,還請元輔三思。”

    楊廷和這個人。外頭看上去是沉靜穩重的性子,但實則卻是極其執拗獨裁的人,況且又和他沒打過幾次交道。倘若讓這麼一個人秉政,遲早他便是養虎為患!

    一老一少目不轉睛地彼此對視著,足足好一會兒,李東陽知道自己是甭想徐勛做出讓步了。事到如今,儘管他手頭還保留著不少力量,但要想扳倒劉瑾卻是怎麼都不夠的。倘若沒有徐勛出手,他就是和稀泥到死,恐怕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朝上那些中堅力量被一點一點地趕出中樞,就和楊廷和一樣。

    “好,那就依你!近日我就設法讓人廷推楊邃庵入閣。而我致仕之後,自當由其繼任首輔!”

    “元輔這麼快就能下定決心,在下佩服。”徐勛徑直拱了拱手,見李東陽的臉上多少有幾分苦澀,他這才開口說道,“有勞元輔放出王鏊心力交瘁打算致仕的風聲。想來那一位原本就熬不下去的王閣老會立時照做的。至於楊邃庵入閣之事,不用急在一時,旬日,大約吏部尚書劉宇和兵部尚書曹元就會謀求入閣。”

    劉宇也就算了,聽說吏部被張彩把持,他一個天官卻半點銓選的權力都把持不到,能夠更進一步當然是夙願;可是,曹元那兵部尚書的屁股尚未坐熱,怎麼也會想到一心往內閣裡頭擠?儘管心下很有些難以置信,但李東陽如今虱子多了不怕癢,思量片刻就爽快點了點頭。

    既然已經把最要緊的那一層給捅破了,接下來兩人一路緩緩登塔,卻是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然而,當李東陽聽說徐勛要把何景明轉任國子監司業,他的臉色仍是不免有些發青。李夢陽是帶著怨氣貶官遠去山西的,這他知道,七子之中的其他六個由此對他啣恨已深,他也知道。原本對於這些年紀輕輕便矢志開宗立派的年輕人,他便有些心結,現如今說格格不入也不為過。更何況,徐勛還打算把他素來看重的門生魯鐸轉調南京國子監!

    因而,思量了又思量,他最終還是忍不住沉聲說道:“既如此,侯爺也請答應我一個交換條件,等我致仕之後,把楊廷和調回來!”

    徐勛見李東陽臉色沉重,知道這個條件倘若再不答應,恐怕這位內閣首輔就會真正翻臉了。因而他便爽快地點了點頭道:“可以,等到他日一切塵埃落定之際,就調他回來!”

    其他不涉及李東陽門生故舊的人事,徐勛當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再拿出來。等到他也已經出了一身汗,雙腿有些痠軟的時候,他終於是登到了這海雲大師塔的第九樓。而李東陽這年過六旬的自然更是不濟,滿頭大汗不說,甚至還得支撐著牆來維持那微微打顫的腿。然而,當站在頂上極目遠眺的時候,兩個人仍然生出了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從這兒往東北方望去,越過西長安街邊上的幾處民宅,就是日光下波光粼粼的太液池水面,而再往南,隱隱約約能看到社稷壇和太廟,午門也能瞧得見,至於再遠處的殿閣等等,頂多只能瞧見一個雄偉的屋頂。儘管如此,在這上頭俯瞰皇宮的感覺依舊非同小可。哪怕李東陽和徐勛全都是在宮中常來常往的人,也都足足有許久不曾說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東陽才第一個打破了沉寂:“看來,我當年建言禁人登塔原沒有錯。這幾年禁令鬆弛,是該重申嚴禁了!”

    李東陽既然準備拿這座塔開刀,徐勛聳了聳肩,卻是沒說話。等兩人繞到另一邊,卻只見下頭寺中香客已經漸漸很不少,香煙繚繞之中,眾多善男信女頂禮膜拜,彷彿這高塔頂端也能聽到禱祝聲。該談的事情已經都談完了,兩人少不得便原路返回。而李東陽終究沒有自己嘴上說得那麼不濟,一步一步走得雖慢,步伐卻還穩當。然而,當兩人下到了五樓之際,就聽到樓下傳來了一陣喧嘩。不多時,彷彿大門竟是被人粗魯的咿呀一聲推了開來。

    “居然又有人闖了進來?”

    徐勛頓時眉頭大皺。儘管他今次為了不引人注目,並沒有在寺中佈置太多人手,但那和尚乃是這雙塔寺的監寺,並非尋常僧人,而這裡並不是什麼京城第一等香火鼎盛的大寺,達官顯貴更不會選擇此地遊玩,怎生會碰到不領顏色的人?然而,耳力極好的他在傾聽了片刻之後,突然分辨出了其中的一個聲音,面上倏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元輔,如果我沒聽錯,底下的人有一個是焦芳的兒子焦黃中,認識你也認識我。雖說我被他瞧見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焦芳應該會給你惹出不少麻煩。如今之計,我就幫你一個忙,下去端起身份把人趕走了吧!”

    李東陽眼見徐勛笑著拱了拱手,就這麼施施然下了樓去,頓時為之氣結。什麼幫他一個忙,聽說徐勛和焦芳早年就有些樑子,這兩年不過是因為劉瑾的緣故,因而不再有什麼瓜葛,今天徐勛逮著這個機會的,難道還會放過不成?想到這裡,他索性就按著樓梯的欄杆站住了,緊跟著就聽到了底下的聲音。

    “要我說,放著這雙塔寺的兩座塔空關了可惜。就應該學著當年長安雁塔題名似的,讓殿試登第的進士們登高留名,如此一來,舉國士子不是都會躊躇滿志鋭意進取?”

    “焦兄高見,高見……”

    然而,在一片附和聲和阿諛奉承聲中,李東陽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譏誚聲音:“什麼高見,簡直是一竅不通,胡言亂語!”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1
奸臣 第五百九十章 罵倒焦黃中,笑倒張西麓


    盡管秋闈還未發榜,焦黃中也早有舉人功名在身,但他明年就要應考會試,而其父焦芳如今貴為內閣次輔,他本人也是常常來往于劉瑾府上的人,因而當然有一批順天府的士子跟在其身後,寄希望于能夠憑著焦黃中在其父面前美言幾句,替自己的科舉之路營造坦途。因而,剛剛焦黃中硬是要登塔,他們全都是跟著附和叫好,輕輕松松就突破了那外頭守著的和尚闖了進來。

    然而,焦黃中這一番感慨在眾多的附和聲中,突然傳來了這樣直截了當的譏誚,自然讓四周圍變得一片安靜。等到瞧見二樓樓梯口,一個身穿青衫黑布鞋,仿佛只是尋常學子的少年郎就這麼施施然走了下來,焦黃中後頭的幾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便厲聲喝道︰“大膽,竟敢指斥焦公子!”

    這塔中的燈光極其昏暗,焦黃中畢竟有許久不曾和徐勛面對面打過交道了,那聲音听著也有些陌生。然而,此時此刻當徐勛氣定神閑地緩步下樓,他終于看清了那張刻骨銘心的臉,心頭陡然一凜,臉上亦是為之色變,可偏生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口中的焦公子尚未開口說話,輪到你一個狗腿子拍什麼馬屁!”

    徐勛哂然一笑,見那個被自己斥之為狗腿子的年輕士子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又收回了目光直視著焦黃中,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焦公子剛剛說雁塔留名,就算這座海雲大師塔變成大唐長安的大雁塔,要在上頭留名,首先也得是新科進士才行。如今順天府鄉試才剛剛結束。尚未發榜,而來年的會試連考題和正副主考官都尚未定,焦公子就這麼大喇喇地說什麼雁塔留名,莫非是有十足把握明年能夠考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焦公子似乎已經連考三科,而且三科都是鎩羽而歸了吧?”

    “你……你……”

    有道是打人不打臉,徐勛這甫一見面就連番譏刺,如今更是直接捅破了他心頭最大的傷疤。甚至還不惜在自己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一時間焦黃中簡直給氣瘋了。不但是他,他身旁的那幾個士子也都有感同身受的感覺。剛剛那個被罵成狗腿子的士子便暴跳如雷地斥道︰“你放肆!焦公子面前,你竟敢這樣大放厥詞!焦公子一個條子,就能讓提學大宗師革了你的功名!”

    徐勛無所謂地一攤手道︰“不好意思得很,我可沒有功名讓那些提學大宗師革的!”

    一听徐勛竟然連個功名都沒有,眾人頓時神氣了起來,尤其是剛剛幾個看著同伴被罵狗腿子。一時間有些不敢上陣迎戰的士子們,立時又有人挺身而出︰“諒你這樣只敢逞口舌之能的家伙,也考不出功名來!不過是連絹衣都不能穿的未進學晚輩,就該回去好好讀兩三本書,少在這兒嫉賢妒能!焦公子滿腹詩書熟讀經史,明年會試必然能夠金榜題名,位列三甲!”

    “哦?”

    徐勛這會兒下來原本就是為了挑釁的,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感慨,讀書人當狗腿子和那些地痞流氓當狗腿子畢竟不一樣。前者就算是阿諛奉承。也是信奉君子動口不動手,而後者當狗腿子,只怕這時候早就沖上來打算大打出手了。于是,他又看了焦黃中一眼,見其握緊拳頭咬牙切齒,他便輕輕咳嗽了一聲。

    “焦公子能否金榜題名,如今說著還早了一些,但你們諸位……別說明年的會試,就是今年鄉試,我也可以擔保你們一個都中不得。你們可相信?”不等這幾個人有所反應,他便冷冷地說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夠和焦黃中這樣的卑鄙小人混在一塊,而且還口口聲聲阿諛奉承的,料想你們的人品也高潔不到哪兒去!焦黃中。想當初你因為徐禎卿一句話就讓人打傷他的胳膊,險些令其不能去赴會試的時候,你可曾想到。他當年卻高中二甲傳臚,如今三年庶吉士考滿散館,這就要再次留館了?”

    “你……”

    眼見焦黃中那張臉已經漲得紫黑,徐勛方才緩和了語氣,漫不經心地背著手又往前走了幾步,堪堪走到了焦黃中身前︰“當然,你有個好爹爹,自然覺得會萬事順心。只是,令尊焦閣老還不到能夠一手遮天的時候,只要我在一日,你這會試就一天都休想考過!包括這麼些追隨你焦公子,視你為救星的人,也少不了會一體被你連累!倘若你焦公子不相信,那我今日就把話撂在這兒,咱們拭目以待吧!”

    焦黃中眼睜睜看著徐勛施施然擦過身側,腦際的怒火終于沖破了他的神智。一時間,他竟是不假思索地舉手猛然一拳往徐勛打去。然而,一拳出去才到一半,他就只見徐勛側頭過來,隨即穩穩地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股巨大的力道一下子讓他痛呼了一聲。

    “焦黃中,你爹的時代,已經落幕了!”

    被徐勛一帶一拉,焦黃中腳下一個趔趄,險些就此倒地,所幸旁邊一人伸手拉了他一把。其他人眼睜睜看著徐勛就這麼到了門口,正想嚷嚷兩句提振士氣的話,他們就听到門口傳來了兩句輕飄飄的話。

    “差點忘了,說了這麼些狠話,我要是不報名,回頭倒是會讓你們當個糊涂鬼。剛剛我說過,我沒有功名,不巧的是,我卻有個小小的平北侯爵位!”

    平北侯徐勛!竟然是他!

    盡管坊間關于平北侯徐勛的傳言不計其數,年輕更是人人都掛在嘴邊的。然而,即使是說書人也常常用來形容大佬的老人家三個字,比如平北侯他老人家來加以指代,因而,乍一見面的人很難在第一時間有什麼感覺。此時此刻,轉頭看著那呆若木雞的士子們。再看看臉色灰敗的焦黃中,徐勛便哂然一笑道︰“不過,你們這會兒後悔相交非人,卻還來得及。”

    “學生只是一時沒認清此人的面目!”

    才第一個被罵成是狗腿子的那個士子這次又是第一個倒戈。他幾乎是一揖到地行了禮,痛心疾首地又說了兩句被人蒙騙雲雲,眼見徐勛的頭微不可辨地輕輕點了點,他一時狂喜,慌忙快步往外沖去。越過徐勛身側出了這座塔的時候,他還長長舒了一口氣。

    有他這麼一帶頭,其他人中雖也有猶豫的,可在徐勛剛剛挑明了一定會和焦黃中過不去,甚至為此牽連到他們的情況下,即便知道內閣次輔對尋常人來說已經是了不得的高官,可徐勛這些年來過關斬將的經歷太過輝煌,如今又和劉瑾分庭抗禮。別的不說,讓他們倒霉卻是輕輕巧巧,于是,一刻之前才簇擁在人左右焦公子長焦公子短奉承不斷的士子們,到最後竟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和焦黃中劃清界限。等到這些人都如鳥獸散,徐勛抱著雙手似笑非笑地看著失魂落魄的焦黃中,嘴里又吐出了一句刻薄至極的話。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焦黃中,沒了你爹。你什麼都不是!”

    當徐勛走出門還沒走兩步,他就听到身後傳來了砰然一聲響,回頭一看,就只見焦黃中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想到當初焦芳給自己使的大大小小無數絆子,還有後來的諸多籌謀,他頓時冷冷一笑,招手叫過那監寺和尚便沉聲說道︰“派兩個和尚,把焦公子送回焦閣老府上去,就說他不小心在雙塔寺摔著了。放心,出了事情自然有我兜著。不會讓人來找寺中的麻煩。從今往後,雙塔寺但凡有什麼事,直接去我府里說一聲就行了。”

    如此一來,雙塔寺為了脫責,自然會死死抱住他的大腿,和李東陽的這趟見面順順當當就能隱瞞下來!

    徐勛既然這麼說,剛剛那心中忐忑的監寺頓時松了一口大氣。如果這里頭是劉瑾的兒子。那還值得考慮一下,但既然是焦芳的兒子,就沒什麼好怕的了!須臾之間。他便找來了兩個身材健壯的小沙彌,麻利地把焦芳從這海雲大師塔中搬運了出來。而等到那兩個小沙彌架著人走遠了,徐勛方才對監寺和尚又囑咐了一句。

    “今天有興趣登塔的就是我一個人,大師切記不要忘了。”

    “是是是,出家人不打誑語,今日只是平北侯一時興起登塔一游,卻不想遇到了焦公子出言挑釁。”

    徐勛頓時欣然點頭︰“沒錯,大師果然是赤誠的出家人。”

    李東陽剛剛在上頭,將下面那一番沖突對話听得清清楚楚,又是心悸于徐勛的言語凌厲如刀,威逼利誘的手段亦是狠辣,又是暗嘆焦黃中屈長了幾十歲,心性歷練竟是絲毫及不上。然而,此刻听到徐勛既然已經囑咐過了監寺和尚,他便緩步出了門來,

    “那今日之事,便一言為定了。”

    “自然一言為定。”

    京城素來是沒有太多秘密的地方,李東陽私會徐勛,在徐勛的縝密安排之下還能夠隱瞞下來,然而,焦黃中在雙塔寺的海雲大師塔中,被徐勛三言兩語罵得昏厥了過去,回到家後歷經大夫反復施為方才悠悠醒轉,卻是一度出現半邊偏癱,此事在傍晚時分便傳遍了京城里那些達官顯貴耳中。有知道徐勛和焦芳之間恩怨的,不免暗嘆難怪徐勛手段狠厲,而不知道兩人恩怨的,多半也是不齒焦芳為人的,倒是多數拍手稱快。一時間,真正聲援焦黃中的人幾乎鳳毛麟角。

    而當張彩昂首直入沙家胡同劉府的時候,迎出來的張文冕也好,孫聰也好,都少不得對他提醒了焦芳剛剛來過的事。他卻置若罔聞,不動聲色地徑直進了中堂,見劉瑾正在那滿臉煩躁地獨自飲酒,他便笑吟吟地走了上前。

    “公公怎麼一人獨酌?”

    “嗯?哎呀,是西麓你來了,坐,坐!”劉瑾連忙示意張彩坐在身邊,隨即才面帶惱火地說道,“老焦才剛氣咻咻地從我這兒回去,就差沒讓咱家替他兒子報仇了!好端端遇到這種事,咱家措手不及!這徐勛也是的,往日對別人也沒見他這麼趕盡殺絕,怎麼對焦黃中偏這樣,焦芳從一個隨行書生的嘴里好容易掏出了一些話,咱家听著都受不了!”

    “原來公公居然為這事情煩心?”

    張彩哈哈大笑了一陣,見劉瑾皺眉,他便徑直坐下,卻也不見外,直接拿了劉瑾的執壺,又找了個空酒杯斟了一杯,等抿了一口後,他才淡淡地說道,“不是我在背後指摘人,焦閣老那是咎由自取!把一個兒子養得如此狹隘,此前會試落第,竟然買凶去偷襲徐禎卿,正好還犯在徐勛手里,繼而更是不打自招。這樣一個無才無德之輩,若是明年會試真的讓其高中了,這才是丟臉!若我主持這一科,他那兒子連三等同進士都別想中,直接黜落出去!”

    劉瑾聞言頓時一愣,隨即皺緊眉頭說道︰“西麓莫非覺得,徐勛此舉沒做錯?”

    “平北侯當年吃了焦閣老不少算計,如今既然他佔了上風,到現在才給焦黃中這麼一點顏色看看,已經是很客氣了。而且,焦黃中無才無德也就算了,連承受能力都如此之差,不過是三言兩語,竟然會就這麼被罵倒,也實在是太軟弱了。身在官場,被人罵是最常見的,哪能如此經不起!這樣的無能之輩倘若高中了,別人必然會傳之為笑話,到了那時候連劉公公你也要一起被視之為沒眼力。既然事情都已經出了,焦閣老若真想報仇,他自己去和平北侯找回場子,劉公公管這個作甚!”

    劉瑾想想常常跟著焦芳一塊來見自己的焦黃中,仔細想想,確實也不見人有多少本事,頓時就釋然了。而張彩既然逢著這樣的好機會,又怎會輕輕放過,當即就語重心長地說道︰“公公,我看焦閣老年紀大了,連兒子都如此,可想而知,內閣的有些事情他也不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听說內閣王閣老早就有致仕之意,撐不住幾日了,而李東陽最是老謀深算,到時候一對一,焦閣老一個人只怕不是對手。公公若是可以,思量送一二人入閣,這才是成算。平北侯不過逞一時之快,何必如今和他扛上!”

    听張彩這麼說,劉瑾略一思忖便挑眉問道︰“西麓可有意入閣否?”

    “無意,公公還是另尋高明。”張彩見劉瑾先是大為訝異,但隨即就笑得眯縫了眼楮,他便氣定神閑地說道,“我在吏部多年,不想挪地方,公公還是不妨問問旁人意下如何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2
奸臣 第五百九十一章 鋒芒畢露世無雙!


    盡管家有五子,但長子三子和四子都是英年早逝,而次子焦瑞以恩蔭故,從七品開始授官,孫子們還小,因而對于焦黃中這個舉業有成的幼子,焦黃中一直寄予莫大的期望。弘治十八年那一科焦黃中意外落第,他就已經心里憋了一團火,如今他好容易入閣成了次輔,只等李東陽捱不下去,他就能正位首輔,正是人生中最頂峰的時候,何嘗想到來年會試還沒到,焦黃中竟然落得個下不了床連說話就不利索的結果?

    “那個南蠻子,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放縱了他!”

    也不知道是第幾遍念叨著這話,眼見焦黃中的妻子伏在人身上哭得淚人似的,焦芳一時更是不耐煩,咬了咬牙便轉身出了屋子。眼見他從太醫院請來的太醫都是滿臉愁容,他不禁提高了聲音說道︰“諸位都是太醫院的國手,倘若能夠盡快把小兒治好,銀錢上頭決計不在話下,而且異日老夫也必然有厚報之處!”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了一會,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不得不在其他人的目光下站起身來,卻是無可奈何地說道︰“焦閣老,不是咱們幾個不盡心竭力,實在是公子乃是怒火攻心,以至于腦中氣血紊亂,幾乎便是小中風。倘若當時身邊就有人送醫興許還能挽回,但如今就只能徐徐調養,至少也是三五個月才能養得過來。”

    三五個月?這會試可就在明年三月,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半年功夫,倘若這段時間全都用來養病,那些經史全都扔了,明年還怎麼考?而且,焦黃中這才幾歲便來了一回小中風,日後怎麼辦?他焦芳五個兒子已經死了三個,難不成每每要他白發人送黑發人?

    焦芳只覺得額頭青筋亂跳,一時沉聲說道︰“總而言之。諸位只管盡力救人,老夫素來是恩怨分明的人,倘使治好了,那自然是諸位但有所求。我無所不應。但若是各位一味推搪,老夫卻也不是那樣好氣性的人!”

    眼見焦芳撂下這話便拂袖出了門去,幾個太醫彼此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其中一個年輕氣盛的忍不住冷笑道︰“只知道和咱們耍橫,有本事他去找平北侯找回這個公道!而且,只听說過打死人的,就沒听說罵死人的。要不是做賊心虛,區區幾句言語哪會有這樣的作用!”

    他這話聲音很不小,內中屋子里已經清醒過來的焦黃中赫然听得清清楚楚,一時更是氣得無以復加,到最後竟是再次背過氣去。見他突然又昏了過去,一旁的妻子頓時嚇得連聲叫人。外頭幾個太醫听見那聲音,自然慌忙入內,起頭應付焦芳的那老太醫看了一眼剛剛發話那同僚。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你這話卻不該在這兒說,倘若焦黃中有個三長兩短,他爹拿不了徐勛抵命。怎麼也會拿你出氣!”

    盡管知道前輩是好意,但那年輕太醫咬了咬牙,最後還是冷笑道︰“我是太醫院的太醫,到這兒來診治不過是看著他是內閣次輔,不得不走這一趟,但也不是該當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是他真想找我這個太醫的茬,我卻也奉陪,只要他不怕成為京城的笑柄!黃老,這地方我懶得再呆了。這就回太醫院等著人找我麻煩,告辭!”

    眼見人撂下這話一拱手就轉身走了,那老太醫頓時愣了一愣,苦笑一聲便回轉了里頭。倘若不是他家里還有老老少少一家子,就沖著焦芳這陰狠的人品,他也恨不得這麼頭也不回離開焦家。懶得再應付這位陰刻狠毒的內閣次輔!

    焦芳卻不知道家里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事,他離開焦黃中的屋子後,便回房換了一身衣裳出門,卻是徑直前往沙家胡同劉府。昨日他在劉瑾面前很是打了一番悲情牌,今日卻打算曉以利害,讓劉瑾趁著如今徐勛勢力衰弱了一大截的時機立刻翻臉動手。坐在轎子中打疊心里那番腹稿,他自覺得能有七八成的希望說服劉瑾,因而在劉府門前落轎的時候,他知道外間有不少人都在看著自己,因而刻意讓表情更顯嚴峻,這才出了轎子。

    劉府的門禁如今雖是極其嚴苛,縱使拿著大筆銀子都未必能敲開大門,但焦芳畢竟是常來常往的人,又官居內閣次輔,他這一來,自然立時有人報了進去。片刻工夫,便是張文冕親自迎了出來。這位來自華亭的秀才客客氣氣地向焦芳拱了拱手,說出來的話也極其客氣,但焦芳听著卻是當場愣住了。

    “焦閣老,劉公公今日不在家,而且說是近日都沒工夫休沐,若是有事情,他自然會差人去內閣說。您若有事,也可以差遣個人去司禮監告訴一聲。”

    開什麼玩笑,如今劉瑾又不是從前,說是五日十日一休沐,但常常是把司禮監的奏折直接帶回私宅,宮中司禮監也就是點個卯而已,什麼時候竟然要常駐宮中不出來了!

    焦芳強自按捺心頭的惱怒,讓聲音顯得盡量平和一些︰“張相公,老夫有極其要緊的事情和劉公公商量,你能否給劉公公送個信過去,請其得空了出宮一趟?”

    “這個,實在不是學生不給焦閣老幫忙,這司禮監畢竟是在皇城之內,不說送信進去實在是太難,就是請公公出宮,我哪里有這本事。再說焦閣老您本就是在宮城文淵閣辦事,派人去司禮監總比學生容易得多。”張文冕一陣太極打到這兒,眼見焦芳那張臉越來越陰沉,想到昨夜自己得到劉瑾授意後給劉宇送信時,對方那欣喜若狂的樣子,他一點兒也不想再敷衍焦芳,當即拱了拱手說道,“總而言之,學生是真的沒辦法,還請焦閣老體恤。府里事情多,學生先告退了!”

    眼睜睜看著張文冕溜得飛快,焦芳不用回頭,就能听到身後那條沙家胡同里傳來那一陣陣的議論聲。可哪怕再咬牙切齒,他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回身上轎,等到那轎子終于起步,他方才死死捏著扶手,心里涌上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

    劉瑾不想見他。一直視他為得力臂膀的劉瑾竟然不想見他!一定是有人在劉瑾面前說了什麼,不是劉宇便是曹元……不對,一定是張彩!想當初建議劉瑾收納張彩,是因為張彩好女色性狂傲。讓其背主另投就能斷徐勛一臂,事實證明他確實沒看錯張彩的性子。

    可誰能想到,在徐勛身邊並不太露風頭的張彩,改投了劉瑾之後竟是那樣鋒芒畢露,而且幾乎是說什麼劉瑾就準什麼,擠兌得劉宇轉任吏部尚書後都要看其臉色!劉宇和曹元哪怕是官階高,在劉瑾面前並沒有那樣說一不二的本事。只有張彩,只有張彩能夠如此輕而易舉地說動劉瑾!

    “我就不該去推這一把,該死,這是我自己給自己找對手!”

    喃喃自語的焦芳面色猙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倘若,張彩之前那些舉動不過是障眼法,投劉瑾也只是為了屈身伺賊作為內應。實則仍然和徐勛暗通款曲呢?沒錯,一定是如此,否則他為何要在劉瑾面前上自己的眼藥!徐勛一直都是再精明不過的人。怎麼會輕而易舉對張彩放手,他早該看出來,現在去提醒劉瑾還不晚!

    躲了焦芳兩日,劉瑾畢竟如今得勢慣了,不習慣憋在宮中司禮監那丁點大的地方,這天傍晚,他也不張揚,徑直坐了一輛外觀不甚起眼的馬車從後門回府。想著手頭還堆著幾份關于人事上頭的奏折,他少不得又命人去張彩那兒將其請了過來。等人一到,他吩咐廚下立時上酒菜。一面交杯換盞,一面商談公務,不管說什麼,張彩都是區區數語就能打消他心頭的猶豫犯難。等到酒酣之際,他只覺得心頭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一時間突然伸手抓住了張彩的袖子。

    “咱家早年間听人說三國。都道劉備得了諸葛孔明,歡喜得無以復加,甚至一度親自編了草帽想去送給自己這軍師,被人訓斥了一頓反而更心中歡喜。咱家那時候只覺得那寫書的瞎編呢,如今得遇西麓先生,這才知道這種歡喜一點都不奇怪,完全是應該的!咱家得西麓先生,就好比當年劉備得孔明,若是能早十年相逢,哪里還有徐勛那小子橫行的余地!”

    “公公醉了。”

    張彩微微一笑,這一次卻是沒有掙脫劉瑾的手,而是淡淡地說道︰“某無德無才,怎能堪比諸葛武侯?而且,這種話還請公公慎言,否則若讓人听到公公以劉備自比,恐怕流言蜚語一起,公公這麻煩就大了。”

    “呃……也是,咱家一時間竟是歡喜得忘記了!”劉瑾這才一拍腦袋,卻是親自拿起執壺給張彩倒了一杯,這才笑呵呵地說道,“既然如此,咱家便再敬西麓先生一杯!”

    “不敢當,謝過公公!”

    口中這麼說,張彩卻是豪爽得很,一仰脖子徑直喝下了這一杯酒。面對這樣的做派,劉瑾心中更是歡喜,一口氣自己又喝了兩三杯,臉色一時更加赤紅了起來。正當他打了個酒嗝,幾乎打算對張彩說出明年會試一定力推其任主考的話來,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緊跟著,他就只見焦芳三步並兩步地闖了進來。

    “都這個時候了,公公還有興致飲酒作樂?”

    劉瑾正待皺眉問焦芳怎麼進來的,乍然听見這麼一句,他頓時不樂意了,當即沒好氣地說︰“咱家整日在宮中勞心勞力,今日難得回來請西麓喝上幾杯,關著你何事?倒是你通報一聲都顧不上就直闖咱家府上,咱家還沒問你意欲何為呢!”

    焦芳知道劉瑾素來對人就這麼一個脾氣,當下也懶得計較那**的語氣,盯著仍自斟自飲的張彩喝道︰“張彩,別以為你這心思沒人知道!想當初徐勛對你一直不薄,來往徐府最多的不是林瀚張敷華謝鐸,而是你張彩!我本就尋思著你好端端的卻來轉投劉公公,如今才總算是明白了,你分明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打算給徐勛當內應!”

    听到這身在曹營心在漢七個字,張彩頓時樂了。之前劉瑾才自比劉備,拿他比孔明,現如今焦芳卻直接拿他比起了徐庶,拿劉瑾比了曹操!眼見劉瑾一下子愣住了。他就不緊不慢地說道︰“焦閣老,人人都說你性子陰刻不好讀書,我還一直不信,今天我卻得說。這典故你是不是用錯了?想當初徐庶因曹操以其母逼迫其背劉投曹,卻是終其一身不曾為曹操謀劃一星半點,可我又如何?打從才到劉公公府上那一天開始,我謀劃了多少,做了多少?”

    劉瑾一下子想到張彩那一個個條陳,以及切切實實根據那幾個條陳在吏部大刀闊斧地開始考察清退官員,焦芳之前的那幾句話在他心頭引起的漣漪立時憐惜了下來。而焦芳面對張彩這犀利的回答。不禁被噎得一時卡了殼。

    然而,既然旗開得勝,張彩自然不會放過乘勝追擊的機會,當即又嘿然冷笑道︰“倒是焦閣老說平北侯對我不薄,這一點我從不否認。倘若不是平北侯,我不可能由文選司郎中遷僉都御史,繼而右副都御史,如今又出任吏部侍郎。只不過。道不同不相為謀,平北侯既然不能接受我那些變革吏治的手段,而劉公公卻一口答應。既如此,我改換門庭又如何?敢問劉公公,我自從是這沙家胡同劉府的常客以來,可有說過平北侯其他不是?可有說過平北侯從前和我商議的種種內情?可有在背後捅過人刀子?從來沒有!”

    劉瑾聞言一愣,這才發覺自從張彩成為自己人之後,對方不說,他確實不曾生出過從其那兒打探徐黨情況的念頭,更不消說探問了。而正在他沉吟的時候,張彩再次開了口。

    “再者,公公可曾听說過。我從前在平北侯身邊,可曾為其謀劃了什麼?”

    見劉瑾這次露出了更加動搖的表情,看焦芳的神情流露出了更深的狐疑和不信賴,張彩頓時傲然一笑。

    想當初他被人告顛倒選法而憤然引疾求去,而後更是因為上書言沙城大捷後四事,一下子就站在了風口浪尖上。結果朱厚照幾句褒揚,就讓他再次回到了吏部文選司任郎中,時隔許久後才知道是徐勛托人把他的奏折送到御前。而後他更是夜半逢了刺客,李逸風救了他之後就死活把他請到了北鎮撫司,而那時徐勛竟是連夜趕到了北鎮撫司,對他說出了好一番推心置腹的話。士為知己者死,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他覺察到了對方的真心誠意,此後投身麾下時多次為其謀劃,從來都是隱身幕後不露痕跡。

    所以,他張彩在徐勛身邊時,即便升遷極快,但更多的時候都是默默無聞!因為徐勛自打步入仕途便是風頭正勁,足以蓋過任何人的風頭,他也從來無心去刻意表現自己!

    “怎樣,焦閣老是不是說不出來了?我除了上書公允言事之外,還為平北侯謀劃了什麼?”張彩倏然言辭轉厲,竟是猶如疾風驟雨一般地說道,“平北侯為人足智多謀,因而我隨其身側,不過是給張敷華林瀚等拾遺補缺,就和我從前為馬部堂做得一模一樣,而現如今劉公公倚我為腹心,我自然是無懼鋒芒畢露為眾矢之的,一心一意為其謀劃。公公以國士待我,我自當以國士報之!”

    “好一個以國士報之!”

    劉瑾終于感到心頭疑惑豁然貫通,當即拍案而起。見焦芳面色發黑,他便冷淡地說道︰“老焦,咱家看在你早年就和咱家有交情,所以也一直待你格外不同,但這一次你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血口噴人,實在是做得太過頭了!你兒子受辱于徐勛,你那時候到咱家面前來哭訴,咱家是很猶豫,西麓是確實說過幾句話,但咱家覺得他沒說錯!且不論焦黃中才具如何,被徐勛就那麼幾句話罵得直接就栽倒了,這是什麼心志?咱家若是為了這個就和徐勛斗起來,還不得被人笑話死?還有,你對咱家林林總總舉薦過不少人,其中收納過多少人的賄賂,有幾個能用的人才?”

    “劉公公,這是張彩他……”

    “你薦人那些陰私不是張西麓說的!”劉瑾不耐煩地打斷了焦芳的話,隨即復又坐了下來,神色竟是越發冷了,“咱家看在你跟咱家最早,一直都替你留著面子,也就懶得因為幾個人而質問你了,可誰知道你竟然這般沒有容人之量,嫉賢妒能直接跑到咱家這兒找場子來了,真是也不怕人笑話!如今王鏊就要撐不住了,你有這閑工夫,還不如思量思量怎麼和李東陽打擂台來得要緊。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來往劉府那麼多次,焦芳不是沒見過劉瑾一言不合就毫不客氣地向人下逐客令,哪怕劉宇曹元這樣的官品也不例外,一直都慶幸自己才是意外的那一個。然而此時此刻輪到自己接受這樣的待遇,他只覺得心里噎得慌,可在劉瑾那流露出分明嫌惡的目光下,他著實不知道該如何再爭。眼看著張彩用帶著憐憫的眼神看著自己,他一下子明白了兒子被徐勛罵倒時的激憤和痛苦。

    那就是竭盡全力卻仍然拿人無可奈何的感覺!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3
第五百九十二章 黔驢技窮的焦芳

    當焦芳在請了三日假後再次回到內閣的時候,儘管李東陽與其已經是幾十年同僚,然而面對那種從前從未在其臉上看到的失魂落魄,他仍然是心中悚然。要說此事他也算是當事者了,然而,當日徐勛認出下頭是焦黃中,而笑著說要替他把人趕走以免此事穿幫的時候,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會發展到這樣的結果。

    徐勛竟是那樣言辭犀利得理不饒人,硬生生把焦黃中罵得一病不起,至少明年會試鐵定因此耽誤!他都幾乎忘了,當年他和劉健謝遷謀劃了那一出逼宮之際,也是這位年紀輕輕的平北侯突然殺了出來,把他們天衣無縫的謀劃攪得亂七八糟,以至於劉健謝遷不得不黯然求去,而他這個留下來的只能忍辱負重和稀泥!

    然而,相比焦芳的失神不在狀態,他更要面對的,卻是王鏊第二次送上來的辭呈。當這一日文華殿議事的最後,待到其他人都退下去,他無可奈何地將此事奏了上去的時候,只見朱厚照這個小皇帝大為不悅地皺了皺眉,隨即便擺了擺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既然朕已經挽留三次了,他還是要走,那就讓他走吧。只是這下子內閣就只剩下李先生你和焦芳兩個了,讓下頭再推舉幾個人選,朕看看有誰合適的。”

    李東陽抬頭看了一眼侍立在皇帝身邊的劉瑾,深深吸了一口氣後躬身應道:“臣遵旨。”

    然而,等到李東陽出了文華殿徑直迴文淵閣的路上,卻被人攔了下來。那小太監笑呵呵地說道:“請元輔稍待片刻,劉公公一會兒就來。”

    李東陽愕然止步,見後頭一架凳杌抬著劉瑾飛快地往這邊過來,他立時思量起了劉瑾的來意。還不等他有所確認,凳杌就到了面前,而劉瑾卻也不下來,就高坐其上微微頷首道:“李先生。咱家的來意想必你心裡有數。咱家知道這廷推的人選總得有三五個才像話,你要加上誰本來不關咱家的事,可是,咱家不想看見楊廷和的名字。這要是有他的名字。那你就別怪咱家不客氣了!”

    這赤裸裸的威脅讓李東陽頓時勃然色變。若是換做劉健謝遷,怕不會當場就和劉瑾衝突起來,然而,他素來是極能忍的人,藏在袖中的手使勁攥緊成拳,而後鬆開,繼而又攥緊。最後方才低聲說道:“劉公公放心。”

    “那就好。”劉瑾得意洋洋地一點頭,這才彷彿是知會似的,輕描淡寫地說道,“咱家也是知道文淵閣事務繁忙,你和焦芳兩個人忙不過來,所以打算挑兩個精幹人給你幫忙。好了,咱家知道李先生素來是個大忙人,這就不打擾了!”

    儘管徐勛也對他說過。內閣首輔的位子屬意楊一清而不是楊廷和,但機會就在眼前,李東陽原本也想勉力試一試。先把楊廷和重新調回了京城再說,誰知道劉瑾的反應竟是如此獨斷。等到進了文淵閣,見王鏊那直房空蕩蕩的,想到此人當年亦是隨同伏闕的人之一,後來廷推入閣勉力抗衡劉瑾,屢挫屢戰,如今終於挺不住了,撂下他一個人獨身應戰,頓時嘆了一口氣。緊跟著,他就聽到背後傳來了焦芳的聲音。

    “元輔這是在替守溪惋惜?他就是那性子。合則留不合則去,他既然都不願意留下,你有什麼好嘆息的?”

    李東陽倏然迴轉頭來,想到焦芳從前雖是風評不佳,可兩人還有些交往,甚至在別人一無所知的情形下交換消息共同謀劃。如今卻是形同陌路,焦芳甚至暗地算計他那首輔的位子,他那眼神頓時漸漸冷了下來。直到看得焦芳表情異常不自然,他方才淡淡地說道:“好教守靜兄得知,王守溪確實是上了辭呈,皇上也準了,又命來日廷推。只不過和你當初御批入閣一樣,劉公公似乎也已經有了屬意要推入閣的人選,想必你將來會多上一條得力臂膀。”

    說完這話,他看也不看滿臉呆滯的焦芳會露出什麼後續反應,冷冷一笑便拂袖而去。

    焦芳,你被劉瑾視為腹心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儘管那一日從劉瑾府上被下了逐客令不得不狼狽出來時,焦芳就已經知道,劉瑾對自己的信任已經大大不如從前,但他畢竟有資歷有才具,如今又是內閣次輔,熬倒了王鏊,只要能再擠走李東陽佔據首輔之位,必然能讓劉瑾看到自己成了首輔,同樣有大刀闊斧的能力。可此時李東陽透露的消息,對於他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直房,是怎麼面對的那些各式各樣的奏摺,又是怎樣捱到了下直時分。

    次日是他的休沐。從前因為早已年過七旬精力不濟,這難得一日休息是讓他喘一口氣的機會,可現如今卻不一樣了。他深深地知道,倘若不能利用這一日休息把局勢扭轉過來,他就算仍然能頂一個內閣次輔的虛名,卻決計殺不過這些天來鋒芒畢露的張彩!此人若是入閣,還能有他的活路?於是,他在出了宮之後,卻是來不及去看家中兒子如何,第一件事便是前往拜訪兵部尚書曹元。

    他和曹元談不上多少交情,然而,他卻清楚得很,對於乍一到就在劉瑾身邊牢牢坐穩了位置的張彩,同樣年富力強的曹元必然心存忌憚,因而這一日晚上在起頭的試探之後,他便少不得開始倒起了苦水,字字句句都直衝著張彩的居心去的。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曹元在起頭的嗯嗯啊啊附和之後,最後竟是給了一個讓他絶倒的無奈回答。

    “守靜兄,這事兒你對我說沒用,劉公公的性子你比咱們更瞭解才是,我去說張西麓的不是,不被吐一臉的口水才怪。說實話,張西麓這人是能耐,這才多久之前,他還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可如今那些個和他曾經平起平坐的郎官司官,如今卻都在他面前惴惴然回稟事情,他卻能安之若素旁若無人。老林瀚告病那段時間,尚書該幹的事他一個侍郎全都幹完了,現如今連劉至大名正言順的尚書都插不進手去,這就是人家的本事!唉。我可不想招惹他!”

    曹元嘴裡這麼說,心裡卻很清楚焦芳那一晚上在劉瑾面前受挫的經過。不說他決計不想和焦芳一樣去碰個滿鼻子灰,就說張彩能夠放棄吏部尚書的位子,由是劉宇得以遞補天官,而他則是得了兵部正印,怎麼說他都得感謝人家張彩的高風亮節才是。至於焦芳碰壁,劉宇傀儡。這幹他屁事?

    既然曹元都這麼說了,哪怕焦芳心裡再憋火,也不可能再繼續賴下去,當即告辭出了曹家,下一程卻是直奔劉府。他本以為曹元是塊最難啃的骨頭,而劉宇在吏部被張彩完全架空,再加上兵部主管武選,那些軍官卻比文官們有錢。如今是人財兩空,必然早就揣著一肚子火,只要撩撥一二就能讓其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然而。當他寒暄閒話過了好一陣子,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到了張彩身上的時候,他就只見劉宇突然伸手止住了他。

    “誒,守靜兄,我知道你對張西麓有成見,從前我對他也有所誤解,但如今卻終於明白了,他這人還是很厚道的!”劉宇見焦芳大為愕然,他完全忘記自己在劉瑾面前也試圖詆毀過張彩,在其他人面前也恨不得把張彩罵得狗血淋頭。但此時此刻,得到了司禮監傳來的確信,他自是春光滿面,“張西麓這人恃才傲物是有的,但他也確實有真才實學,難怪劉公公如此愛重。再說。他正當盛年,守靜兄你得罪了他著實沒意思。有道是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這話已經在徐勛身上淋漓盡致證實了,如今張西麓也是一樣,你還是和他和好算了。”

    當走出劉家的時候,焦芳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木了。劉宇和曹元與他並不熱絡,這一點他是知道的,然而,面對張彩這麼一個興許得奪去他們地位的人,兩人表現得卻是那樣滿不在乎的短視,卻讓他無比失望。儘管劉宇也好,曹元也罷,都不是什麼驚采絶艷的人物,可終究也不是完全的庸手,今次怎會表現得如此?

    “老爺。”儘管家中少爺還病在床上,但眼見得焦芳這幾日情緒不對,下直的時候李安索性親自來接。此時此刻見老爺那又疲憊又失望的樣子,他看了一眼天色,便輕聲提醒道,“這都已經錯過晚飯時分了,您是不是上轎回府?”

    “回府?”焦芳挑了挑眉,一想到躺在床上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兒子,一想到除了哭就什麼都不會的兒媳婦,以及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的屋子,他突然完全不想回去。那一瞬間,他很後悔在入閣之後就命人在河南泌陽老家重修祖宅,又讓孫輩們都搬了過去。可現如今後悔家中無人說話卻也已經晚了,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當即沉聲說道,“把轎子抬回去,讓人備好車馬在羊肉胡同等,你跟著我先過去,我要在那兒找個清淨地方喝一杯!”

    儘管有心反對,但眼看焦芳那滿臉不容置疑的樣子,李安斟酌再三,最後還是答應了下來。只是手卻探在了腰間,把一塊西城兵馬司通用的腰牌拿了出來。

    儘管已經過了夜禁時分,焦芳這安步當車地帶著李安前往隔著幾條胡同外的羊肉胡同,一路上還遇到了兩次盤查,但因為李安那腰牌的緣故,自然兩撥人都畢恭畢敬地放行了。等到了羊肉胡同,幾家店面卻已經都接近了打烊,有的正在放門板,有的正在收拾招牌。當李安順著焦芳的心意尋了一家進去的時候,最後一個留守的夥計原本已經要開口拒絶,但眼看一錠足有二三兩的銀子放在櫃檯上,他立時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客官,您要什麼?”

    “半斤白切羊肉,一壺酒!”

    “半斤羊肉一壺酒怎麼夠,來兩斤羊肉,搬一罈子沒開封的酒來!”

    隨著這個突兀的聲音,焦芳先是一愣,等到抬頭看時,他的瞳孔頓時猛地一陣收縮——因為此時此刻,他赫然看到了一個自己最不想看見的人。然而事與願違,對方卻是皮笑肉不笑地徑直上了前,竟是就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怎麼,焦閣老,對於我這個不速之客不歡迎?”

    那夥計原本想上來招呼,聽到這個稱呼,一時間竟是連臉都綠了,不知道自己是該進還是該退。就在這時候,外頭一個隨從模樣的大漢進了店堂,拉著那夥計耳語了幾句,見人露出了深深的敬畏之色,這大漢方才再次走到了滿臉驚懼的李安面前,淡淡地說道:“這位老哥,我家侯爺有話想和焦閣老說,你先迴避迴避吧!”

    “可是……”

    李安跟著焦芳多年,林林總總的陰私事也不知道做過多少,其中就不乏設計徐勛的。此時此刻,他本能地害怕徐勛會對自家老爺不利,但面對那大漢冷冽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氣定神閒的徐勛,腿肚子直抽筋的他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焦芳,卻見自家老爺只是死死盯著徐勛看,對他的視線一丁點反應都沒有。因而猶豫了再猶豫,他最後還是認命地往外走去。

    不多時,夥計便送了一大盆白切羊肉,並割肉的刀子,隨即又抱了一罈子酒上來。等到恭恭敬敬行過了禮,他就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溜回了廚房,把這偌大的地方讓給了前頭那兩位來頭大的貴人。

    然而,店堂中卻是一片靜寂。直到這難言的僵硬氣氛持續了許久,焦芳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沉聲說道:“平北侯果然是耳目靈通,竟然能跟到這種地方來!”

    “難得能看見自負智計的焦閣老這樣窘迫,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我怎麼會錯過?”徐勛笑呵呵地揚了揚眉,又不緊不慢地說道,“看著你滿心期望去劉府對劉公公當頭棒喝,看著你奔走劉宇曹元家裡,希望喚起人家那點同仇敵愾的心思,看著你失魂落魄地到這裡來喝悶酒,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既然有耳目看到了原原本本告訴了我,我怎麼會不來?焦閣老,如果我沒記錯,當初慫恿劉公公挖我牆角的人,就是你吧?你有今天,全都是自找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4
第五百九十三章 趁你病,要你命!

    儘管焦芳的年紀是徐勛的將近四倍,城府深沉老謀深算,可以算得上是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狐狸了,喜怒不形於色只是基本功。然而,倘若能在這樣赤裸裸的話面前淡然若定,那是聖人,絶不是他焦芳。因此,他只能一隻手死死按著桌子,竭力告誡自己要鎮定從容,自己的兒子已經中了這小子的圈套,自己這個當老子的決計不能重蹈覆轍。

    然而,他的養氣功夫終究沒那麼到家,因而忍了又忍,他仍然忍不住反唇相譏道:“侯爺自己辛辛苦苦栽培人才卻為人作嫁衣。且不說錢寧如今已經是劉公公的走狗,就是張彩,也是為劉公公不知道謀劃了多少妙招善策,要說你才是咎由自取才對!”

    “你說得沒錯,丟了張西麓,我是很懊惱。”徐勛的臉色一沉,隨即淡淡地說道,“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到最後翻臉死仇,還不如現在痛痛快快一刀兩斷,彼此之間留個餘地!而且,我又不是沒有人才可用,好教焦閣老你得知,原南京右副都御史林俊已經奉詔還朝,即將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也才不到六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而翰林院的那些庶吉士即將散館,一眾人等都會分派各部歷練,和我頗有關聯的那幾個都已經定下了去向。這其中,當初被令郎焦黃中派人打斷一條胳膊的徐禎卿會留館,異日倘若有入閣之分,興許會大為感謝焦公子和焦閣老。”

    “你……”

    前頭說起的林俊起複擢升,焦芳還是聽說過的,然而。聽徐勛說起徐禎卿,因之前那幾個士子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他這個內閣次輔並未得到任何風聲,此時此刻不啻於在他心底的傷口上狠狠抹了一把鹽。他惡狠狠地瞪著徐勛,即便知道這樣做的效果等同於零。但他還是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要以為你就這麼贏了!想當初我在吏部的時候,上頭有馬文升壓著,下頭郎官司官也一個個陽奉陰違,更不用說朝野那許多人恨不得把我揪下來,我仍是挺過來了。現如今馬文升早已經丟官去職在老家種地。可老夫已經是內閣次輔!”

    “是啊是啊,要說誰的韌性最足,焦閣老若是認第二,滿朝有誰人敢認第一?”徐勛說著便不動聲色地拆開了泥封,笑容滿面地站起身在焦芳面前的酒碗裡先斟滿了,隨即才給自己滿上了一碗,端起來抿了一口後就脫口讚道。“好酒!果然要吃羊肉,還得是這樣的烈酒才好……哎呀,對了,我說到哪兒了?”

    見焦芳一臉氣結的表情,他輕輕用手指敲了敲腦袋。這才恍然大悟地說道:“對了,剛剛正說到焦閣老的韌性天下第一。只可惜……”他拖長了聲音,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只可惜此一時彼一時。當年孝宗皇帝畢竟是念舊情的人,你怎麼也算是春宮舊人,做事也還算精幹。就算別人容不下你,可孝宗皇帝卻必然能容得下你,但如今就不同了。你說說。當今皇上和你有什麼情分?”

    此話一出,他成功地看到焦芳勃然色變,繼而又竭力恢復到此前那陰沉卻不動聲色的表情。然而,他今日此來並不是單單逞口舌之利,而是要徹底把焦芳打垮,因而不等人接口。他就迅速接上了話茬。

    “更何況,就連在劉公公眼中。你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可以為他謀劃,替他籠絡人才的心腹肱股了!焦閣老,你的心太黑,你的手太長,你太自以為是了!”說到這裡,徐勛只是微微一頓,隨即便似笑非笑地反問道,“而且,身在此山中,焦閣老似乎有些遲鈍了。曹元為什麼要跟你步調一致,他這兵部尚書是因為張西麓讓出了吏部尚書的位子,這才得手的,他幹嘛和張西麓過不去?至於劉宇,他那吏部尚書形同傀儡,既然劉公公有意讓他入閣,他幹嘛要聽你的去劉公公面前說張西麓的不是?”

    焦芳一時呆若木雞,隨即便知道自己是大意了,也是昏頭了。要入閣和他爭權的根本就不是張彩,而是劉宇!然而,即便明白,他卻不知道面對此局自己應該如何抵抗。

    劉宇素來是功利心極強的性子,否則也不會因為在吏部形同傀儡而懊惱,入閣之後必然會拚死和自己爭權,畢竟劉瑾明顯已經對自己疏遠了;而曹元既然覺著是因為張彩而得了兵部正印,更不會和自己一條心。放眼朝堂,這許多年來,他焦芳從天順八年苦苦熬到現在,竟是再沒有知心盟友!

    或許曾經有過……他和李東陽雖說沒有人前的私交,但人後相見之時,一直都能彼此明白對方的心思,可現如今這一年多同在內閣,那一絲交情早已蕩然無存了!

    想到這裡,焦芳只覺得一顆心空空蕩蕩連個著落都沒有,竟是無知無覺地伸出筷子去夾了一塊徐勛剛剛切下來的羊肉放在嘴裡,嘗到的卻只有味同嚼蠟的感覺。眼見徐勛悠然自得地喝酒割肉,他瞥見自己手邊的那把解腕小刀,突然生出了一絲深深的惡念,而且那惡念一旦生根發芽就再也無法祛除。

    倘若是在這裡殺了他,殺了這個一直都和自己作對的小子……

    徐勛卻在那一瞬間抬起頭來,彷彿心有靈犀一般地說道:“焦閣老,有時候,消滅**確實最能解決問題。遺憾的是,我雖說只是個半吊子,但終究是尚不滿二十的武將,您是快要八十的文官。而且,這店堂裡我還佈置了幾個人,若真的衝突起來,我也只好勉強迎戰了。雖說萬一有什麼閃失,我的名聲必然會影響,可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你是因為兒子而氣昏了頭找我算賬,頂多是我禁閉一年半載罷了。可是,我是武官,不是天天必須到部院內閣理事的文官。在家裡也不耽誤事情,而且皇上想來必定會體恤我的倒霉常來常往,你說是麼?”

    被這一席話一衝,焦芳那因為深沉恨意而生出來的殺意一下子如同潮水一般退得無影無蹤。他很清楚,甚至親自體會過這個小狐狸有多麼的狡猾。既然意圖被人拆穿,他自然不會再報以那萬一的希望。然而,當徐勛笑眯眯說自己是武官而不是文官的時候,他卻有一種幾乎吐血的衝動。

    大明朝的勛貴武官一直都是擔著個尊榮的名聲,半點實權都沒有。可徐勛不去部院內閣理事,也不去文華殿便朝議事,卻依舊權勢赫赫,手頭籠絡了偌大勢力!這小子是怪胎!

    既然說不過也打不過,焦芳打定了主意今晚就和徐勛耗定了,若其再說什麼就純當耳旁風,索性放開了喝酒吃肉。所幸接下來徐勛也不曾再拿話擠兌於他。也彷彿只是單純吃夜宵似的一塊塊切著羊肉大吃大嚼,間或喝上一口酒。直到那兩斤羊肉幾乎只剩下了滿盤子碎末的時候,他才看到徐勛站起身來,隨手從袖子裡拿出一塊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將其輕輕丟在了桌子上。

    “今夜和焦閣老這一番暢談。實在是快哉樂哉。只是時候已經不早,小子就告辭了!”

    在焦芳如釋重負的目光下,徐勛緩步往外走去,眼看快到店堂門口的時候,他卻又轉過頭來,嘴角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另外。我在這兒見焦閣老的事情,東廠和內廠的探子應該也已經知道了。算算咱們已經差不多盤桓相談了有大半個時辰,不知道這消息若是傳到劉公公耳中。劉公公會是怎麼個感受?”

    “你……你!”

    儘管已經半醉,但焦芳神智還在,聞聽此言一時只覺得額頭青筋暴起,可卻只能掙扎著吐出這麼一兩個字。眼睜睜看著徐勛便這麼瀟瀟灑灑負手出了店堂大門,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上馬離去,當李安臉色倉皇地快步進來的時候。焦芳終於只覺得喉頭湧著一股又腥又甜的東西,到最後終於一個忍不住。摳著喉嚨就這麼對著地上嘔吐了起來。在一大堆黃白之物和帶著腥膻氣的羊肉之中,他赫然能看見觸目驚心的殷紅色。

    “老爺,老爺!”

    在李安的一聲聲叫嚷中,焦芳才終於如夢初醒地驚覺過來。頽然看著這滿地狼藉,儘管他心中已是異常心灰意冷,但仍是掙扎著站起身來,因說道:“沒事,只是被那小子氣的,趕緊把車馬趕過來,我要去沙家胡同見劉公公!”

    “老爺,可您都……”李安那半截話被焦芳凌厲的眼神打斷,只能訥訥勸解道,“而且這麼晚了,說不定劉公公那兒已經安歇了……”

    “眼下若是不去,老夫這輩子也休想再踏進那扇門!去,快去!”

    在焦芳的催促聲中,李安不得不立時跑了出去。而焦芳頽然坐下之後,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苦澀。都是今天乍然遇見徐勛的驚愕,以及被他那一番又一番的話沖昏了頭腦,以至於他竟然昏聵到中了這最是簡單不過的計策。以他對劉瑾的瞭解,倘若他去得及時解釋清楚,興許還會有轉機,但倘若他錯過今晚,那就再也沒有挽回機會了。

    因而,哪怕坐在有些顛簸的馬車中,他的胃裡依舊翻騰得厲害,他卻強壓著這難受,一隻手死死攥住了旁邊的扶手,可臉色卻越來越蒼白。終於,當外間傳來已經到了的聲音時,他鑽出車廂扶了李安的手下車,可那腳踩在車蹬子上也好,踩在地上也罷,都是虛虛的半點不著力。直到他來到門口那幾個熟悉的門房面前時,這才恢復了一貫的從容。

    “勞煩通報一聲劉公公,就說焦芳求見。”

    儘管往日這位焦閣老是劉府的常客,可此時此刻,幾個門房卻連猶豫都沒有,其中那個領頭的就行了個禮說道:“焦閣老,不是小的不給您通報,實在是劉公公早就吩咐了下來,今夜不見客,誰都一樣。您老若是有什麼事明日再來吧。”

    焦芳今日已經受挫太多次,此時忍不住冷冷地說道:“莫非張西麓求見,劉公公仍是閉門不納?”

    面對這種質問,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其中那個最年輕的當即笑道:“焦閣老說笑了,若是張大人,劉公公早有吩咐,不論什麼時候都許他徑直進去。只是,這會兒張大人是不可能來了,因為張大人就在裡頭陪著劉公公喝酒賞歌舞。聽說剛剛劉公公一高興,把下頭人才剛孝敬上來的一個歌舞班子一股腦兒轉送了張大人,張大人高興得不得了……”

    儘管這話還沒說完,但焦芳已經知道,今晚自己是別想見到劉瑾了。就算見到劉瑾,劉瑾肯不肯聽自己說完話還是問題,而一旁的張彩自然絶不會放過這樣痛打落水狗的好機會。他拼著最後一點力氣彷彿若無其事似的轉身往回走,但上車的時候卻腳下一個踉蹌,即便旁邊有李安扶著,可他仍是狼狽地突然腿一軟單膝跪倒在地,隨即就腦袋重重磕在了車轅上。

    失去意識前的一剎那,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曾經的盟友——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他曾經對劉瑾提過的,可以借助這個對朱厚照仍有些影響的人,把徐勛拉下馬,他怎麼先頭就忘了?這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定要死死攥住!

    當劉府之外因為焦芳突然昏倒,一時焦芳的從人和劉府那幾個門房亂成一團之際,劉府大堂之上,劉瑾正在聽張彩細緻入微地對他分析著自己那幾個侄兒的優劣,不時輕快地點點頭。等到這兒剛剛告一段落,就只見孫聰突然快步進來,瞧了一眼張彩才行禮低聲說道:“公公,焦閣老在門前求見,依照您的話打發了他回去,結果他在上馬車之際一頭栽倒,這會兒已經昏過去了……”

    “呸,這樣的苦肉計,也想打動咱家?”劉瑾一時眉頭倒豎,聲色俱厲地說道,“他和徐勛偷偷摸摸商量了那麼久,必定是因為受了咱家冷落,打算回去舔人的屁股,這會兒又來見咱家幹什麼?兩面三刀的傢伙,咱家當初是瞎了眼才這麼倚重他!別管他,讓焦家的人自己能把人弄回去!”

    孫聰聞言不敢再勸,掃了張彩一眼,見其氣定神閒絲毫沒有相勸的意思,他便行禮之後匆匆離去。直到他走了,張彩才開口說道:“公公也不要待焦閣老太苛了,畢竟是非黑白還不知道,更何況,真正說起來,我才是從前平北侯最親近的人之一……”

    “誒,西麓你是一心一意,自打和徐勛斷了之後就從來不曾見過他,咱家信得過你!”

    聽到劉瑾說出這話,張彩頓時露出了一絲感動之色,隨即卻又輕聲說道:“多謝公公。只是我剛剛說不要待焦閣老過苛,還有別的緣故。焦閣老在朝中官員那兒雖說人緣不佳,但在宮中卻還是有些人望的。就好比當年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便是和他交情甚篤。”

    見劉瑾一時為之色變,張彩便閉上嘴再沒有說下去。他很清楚,劉瑾做事素來斬草除根,李榮是不可能在京城再呆下去了,而接著,自然會輪到焦芳!這一塊此前朝堂眾多想要搬動卻未果的攔路石,終於在徐勛和他不曾見面卻深有默契的合作下,被硬生生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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