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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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14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5
第五百九十四章 至親至疏父子

    大晚上的徐府,這會兒正燈火通明。尤其是演武場四周擺著幾支火把,場中的徐良正在手把手糾正著葉堯的姿勢,口中又在說著夜箭的種種要旨。例如該如何判斷風向,如何辨別靶子,如何權衡距離等等。好一番說教之後,眼看葉堯輕輕一鬆手,那把小弓上頭搭著的箭嗖的一聲飛了出去,最後堪堪射中了三十步外的靶子,即便距離靶心老遠,徐良仍然脫口讚了一聲好,隨即重重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

    “好,比你徐叔叔強多了!想當初那小子跟著我練箭,一開始也不知道有多少脫靶的,更不要說這夜射了!”

    “爹,你就別在堯哥兒面前埋汰我行不行!”

    隨著一陣鼓掌聲,徐勛便出現在了演武場中。眼見得葉堯眼睛一亮,隨即一溜煙跑了過來行禮,他就笑著一手托起了葉堯,隨即衝著徐良笑道:“我知道我在武藝上頭就是個半吊子,所以才給爹你找了個金玉良材來。怎樣,堯哥兒無論是底子也好性子也罷,都是上上之選吧?這徒弟你可是收著了,異日名頭肯定比我大!”

    “臭小子,盡會尋你爹開心!”

    徐良沒好氣地瞥了徐勛一眼,見葉堯只顧笑卻不說話,他就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隨即示意他繼續去練一會兒箭,這才看著徐勛說道:“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你才受命接掌前軍都督府,不得在那兒對那些比你年紀少說也大兩倍的老大人們立威麼?”

    “這都什麼時辰了,還早?”徐勛笑呵呵地一挑眉,這才氣定神閒地說道。“再說,我又不是隨隨便便就擺臉色給人看的,今天自掏腰包請上上下下在福慶樓吃了一頓酒。近來每次都選在那兒請客,從掌櫃到夥計,一見著我就是眉開眼笑的,甭提多高興了。再說,都督府就是個給高階武官勛貴養老的地方,他們巴不得巴結我這個正當紅的新貴。我幹嘛要立威?”

    “你還新?”徐良哼了一聲,隨即才皺眉說道,“倒是你三言兩語把焦黃中罵得吐血不起,聽說人都快死了,你可得小心些他老子焦芳找你拚命!”

    “只是把人罵昏過去了而已,什麼吐血不起人快死了,還真夠以訛傳訛的。若我真有這樣的本事,日後就可以不用打仗。我挑頭把敵酋給罵死得了!”徐勛哂然一笑,旋即方才淡淡地說道,“更何況,焦芳早已經日薄西山,卻愣是不肯自己落山,我自然要推上他一把。就在剛剛,我才去見了他一回,火上澆油了一把,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怕是會再去沙家胡同劉府走一趟。只不過他恐怕得失望了。劉瑾是凡事利益最大化的人,焦芳已經老了,而且有了更好的代替者!”

    “你是說張西麓?”

    徐良忍不住提到了這個熟悉的名字,見徐勛臉色陡然一沉,儘管他知道提到此事會讓徐勛不快,但還是開口說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你也別太惦記了。而且我聽說張西麓在劉瑾那兒似乎從不摻和和你有關的事,也算是一個態度。再說,以你如今的聲勢。朝中才俊大可再好好挑幾個在麾下,省得一個人勞心勞力。”

    “多謝爹提醒,我明白了。”徐勛輕輕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爹,您還不到五十,說起來其實比張西麓更年輕。可為了我的緣故,您這一身武藝卻只能……”

    “說這些幹什麼!”徐良笑呵呵打斷了徐勛的話,隨即開朗地說道。“有道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便是虎父犬子。不說歷朝歷代,咱們大明朝開國到現在多少名臣勇將,可不說能夠代代出色,就是兒子能夠不給父親丟臉的就已經很少見了的。能有你這麼個讓人畏之如虎的兒子,我這個當爹的早些退下來過含飴弄孫的日子有什麼不好?千金難買老來福,再說你還給我找了個好徒弟教導,我這日子過得舒坦得很。”

    父子倆你眼看我眼,然而就在這時候,兩人身後不遠處傳來了一聲煞風景的咳嗽,緊跟著才是金六畢恭畢敬的聲音:“老爺,少爺,外頭有人投書,說是老爺的太平裡舊交。”

    此話一出,不但是徐良,就連徐勛的面色都變了。自打徐府門庭若市以來,金六專管門上迎來送往,對於甄別那些目的各異的訪客,已經很有一手。甚至連冒充太平裡徐氏的人,金六也能三言兩語後就犀利地予以戳穿攆人。所以,能讓金六把這書信遞上來,就足以說明來人至少真的是太平裡的住客。想到這裡,徐勛掃了徐良一眼,示意金六過來之後,就伸手接過了其雙手遞來的書信。

    他也顧不得這兒光線昏暗,就著金六高高抬起的燈籠打開了信封,只掃了一眼上頭的字,他便面色沉重地掃了一眼徐良,無聲地把信遞了過去。而徐良沉默地從徐勛手中接了信,低頭看了一眼後便沉聲說道:“金六,你去安排一下,儘量別讓人瞧見,把人安置在勛兒書房。”

    “是,小的明白了。”

    等到金六應命離去,徐良才長嘆了一聲說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就算來了,也改變不了什麼。”徐勛冷冷地迸出了一句話,見徐良的臉色一下子僵在了那兒,他便伸手攙扶了老爹的胳膊,因笑道,“想當年爹不是對他說出了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話麼,現如今難道反而情怯了?走吧,咱們父子倆且去見一見他!”

    聽到徐勛竟是如此說,徐良面色一怔,蠕動了一下嘴唇,終究什麼都沒說。而徐勛開口叫了葉堯過來,囑咐其再練一刻鐘就早些沐浴休息,見小傢伙連連點頭答應,他便笑著點了點頭,扶著徐良轉身往書房那邊走去。這一程路並不遠。然而父子二人卻走了很長時間,徐良是步子沉重,而徐勛則是心中狐疑。更要緊的是,他深深記得之前初到延綏時,楊一清轉給他的那一封首告安化王逆謀的信。

    等到了書房,徐勛見院子門外守著金六,而阿寶和陶泓則是雙雙守在書房門外,雖知道兩人絶對可靠。但他沉吟片刻後,還是開口吩咐道:“你們兩個退開十步遠處,記得不許任何人接近書房,否則立時出聲示警。”

    “是,少爺!”

    甫一踏進書房,徐勛便看到了那張椅子上坐著一個身形瘦削的人。即便是在屋子裡,此人仍舊披著一襲黑色的斗篷,看上去整個人都散發著某種陰沉沉生人勿近的氣息。想到此前便是此人現身見過沈悅。也見過徐良,卻唯獨不曾見過自己,他不禁眉頭一挑。

    他是兩世為人的人了,儘管對於這身子的原主對父親滿腔孺慕之心卻最終落空,以至於年紀輕輕就丟了性命,他心中頗有些同情,但同情並不意味著他就要替其認下那段親情,畢竟,骨子裡他就是另外一個人!因而,他在瞥了一眼那黑衣人之後。旁若無人地將徐良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隨即淡淡地說道:“尊駕說是家父的舊交,今夜來訪可有什麼事麼?”

    聽到徐勛這麼*的口氣,徐良不禁為之一怔。然而,他正要開口,卻不妨徐勛的一隻手就這麼按在他扶著扶手的手背上,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左手邊坐著的那黑衣人用沙啞的聲音開了口。

    “我知道……我沒臉來見你們父子。”

    “這種沒必要的話,尊駕不用說。我和家父也沒工夫聽。若有什麼要緊事,請開門見山,不用如此拐彎抹角。”

    這時候,徐良終於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了一聲,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勛,這才緩和了語氣開口說道:“二爺有什麼話還請明說吧。你當初來見我和悅兒的事,勛兒已經都知道了。他的性子你也應該清楚。愛憎分明行事果決,你若是拖泥帶水,我也攔不住他。”

    “好。好。”連道了兩個好字,那黑衣人方才放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張既有燒傷也有刀劍所傷,顯得異常猙獰可怖的臉,他見徐勛盯著自己的臉,面色卻紋絲不動,這才自嘲地說道,“這幅樣子是很嚇人,不過你們也不用可憐我,都是我咎由自取。自從我因為敗盡帶出去的那些銀錢,而選了拋家棄子的這條死路,徐邊就早已經死了,所以他自然也沒什麼兒子。”

    眼見徐勛眉頭一挑,彷彿真的一言不合就會下逐客令,徐邊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沉聲說道:“好了,我也不說這些題外話。實話實說,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或者說的更確切一些,這十幾年二十年來,我都是在為如今這位寧王奔走做事。”

    此話一出,徐良頓時大吃一驚,而徐勛早在當初接到那一封讓他不要干涉寧藩復護衛的信時,心中就已經有幾分猜測,因而只是冷笑道:“原來二爺倒是攀上了高枝。”

    “不是什麼高枝,只是我那時候沒有其他出路,而那裡肯收留我而已。”徐邊那猙獰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亦或者是他已經多年很難流露出外人能看懂的表情,“提督內廠的那位錢大人到了江西之後,見了江西通省上下不少官員,當然在寧王府呆的時間更久。寧王前後送給他黃金千兩,白銀萬兩,更讓他嘗盡王府美色,所以倘若可能,他大約是真想樂不思蜀。”

    “哦,竟有此事?只是,二爺告訴我這個,不會是想讓我痛下殺手,辦了這個膽大妄為的錢寧吧?”

    見徐勛雖是如此發問,但臉上分明沒有絲毫驚奇訝異,徐邊不禁想到了這個兒子這短短幾年間辦到的事情,想到了那猶如奇蹟一般的躥升經歷。於是,心中更覺苦澀的他只是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自然不是。我知道平北侯素來耳目靈通,這些事絶不會不知道,只希望二位能夠看在當年的情分上,放過寧王過往的那些罪過。至於往年先頭寧襄王的那些罪責,人都已經死了,還請不要以此追究其子孫。寧王殿下既然對區區一個錢寧都如此大手筆,自然更不會虧待了平北侯……”

    不等徐邊這話說完,徐勛便冷冷地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二爺以為我徐勛如今已經到了能夠一言決斷如此大事的地步?休說以情分來說這種事著實可笑,就說以你說這話的資格,你是寧王府的什麼人,領了什麼俸祿,夠格來說這種話?”

    “勛兒!”見徐勛的話越來越不客氣,徐良只能再次喝止了他,旋即就皺眉看著徐邊說道,“二爺,倘若你今天只是為了這些來的,我得說,你今日不該來的!倘若你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那麼就恕我父子倆不遠送了!”

    面對冷若冰霜的徐勛,以及此刻同樣沉下臉的徐良,徐邊默然片刻便站起身拱了拱手,卻是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及至他出了屋子,聽到外頭傳來了阿寶和陶泓的聲音,徐勛便出口喝了一聲金六送人出去,等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了一聲。

    “滿口的鬼話,他以為我會相信?”

    徐良心裡正翻騰,聽徐勛這麼說,他頓時愕然說道:“怎麼,你覺得他剛剛那些話不盡不實?”

    “說是不盡不實倒也未必,他本來就沒指望我們會相信他的話,只是點醒一件事而已。爹,你忘了從前他是怎麼對爹你說的。那時候他說的是在一條道上無法回頭,而且可能牽累兒子和親族,這才想讓所有人都當成自己死了,現在卻說什麼當初是敗光了銀錢不得已拋家棄子投了寧王府,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徐良這才一下子醒悟了過來,一時間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意思是,那位江西的寧王興許是……興許是圖謀不軌?”

    “不是興許,而是一定!”

    徐勛想起歷史上那位造反如同鬧笑話的寧王,不禁哂然一笑。如今雖說沒了坐鎮江西的王守仁,可是,要把其的逆謀變成笑話,以有心算無心,同樣並沒有太大困難。他花了這麼大的勁讓寧王的名聲臭了大街,可絶不是單單想讓劉瑾焦頭爛額,讓寧王上下跳腳而已。今晚徐邊的不打自招讓他有了最後的確信,那就足夠開始另一手佈置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6
第五百九十五章 煽風點火,釜底抽薪!

    崇文門南邊抽分廠大街和崇文門外大街交界處的一處宅子,從外表上看來,和京城南邊的那些尋常屋宅乍一看並沒有什麼兩樣,頂多是宅院寬敞些,內中還使喚了兩個僕人。而作為主家的老者甚是和藹可親,閒來無事的時候,常常連個從人也不帶,就背著手在附近街坊轉上一圈。街坊四鄰們起頭對這位下頜無須的老人還有些好奇,但聽其聲線自然,說話又文縐縐的,自然都以為其是個老學究。甚至還有幾個大人商量過湊錢請老人開間私塾教授孩子,卻都讓老者笑呵呵地拒絶了。

    老者倒是有一二後生晚輩時不時前來探望請教學問,常常出入的那個少年街坊四鄰也都熟絡了,甚至有自來熟的會叫上一聲歆哥兒,或是四郎,而這少年雖已經是秀才,待人卻極其客氣有禮,甚至還有那等家境小康的上門打探過其的親事,都被老者笑著打哈哈岔了過去。除了那位歆四郎之外,常來常往的還有個更靦腆的少年,生得臉嫩不願多語,但對人也一樣是客客氣氣,偶爾還會從袖子裡拿出些市面少見的蜜餞果子給小孩子吃,自然人人都喜歡。

    然而,這一天老者家裡卻來了一位少見的客人。這客人是坐著馬車來的,並不是前呼後擁極其招搖,而且走下馬車的時候,赫赫然已經顫顫巍巍連走路都很不穩當,怎麼也有七老八十的歲數。儘管從前街坊們也曾經看過這一家有些旁人家少見的富貴客人蒞臨,但這一位這般年紀大的卻還是頭一次瞧見,少不得多瞅了幾眼。

    對於外人那些詫異猜度的目光,李榮絲毫不在意。此時此刻。他扶著旁邊一個童兒的手進了院子,見蕭敬正接過一個老僕遞來的軟巾擦了擦手,隨即含笑走上前來。即便正式退休至今只是一年多,但看看對方精神矍鑠的樣子,自己卻已經徹徹底底老朽不堪。他仍是生出了一種打心眼裡的羨慕。

    “蕭公公,你這隱士日子可真是猶如閒雲野鶴,逍遙得很哪。”

    “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我這頂多也只能算是中隱。更何況,三天兩頭便有家中子侄來請安問好說學問,什麼逍遙,也就是樂得自在罷了。”說到這裡,蕭敬若有所思地端詳著李榮,隨即便擺擺手吩咐老僕退下,這才氣定神閒地問道。“倒是聽說李公公原本要去南京的,後來卻不曾走,卻也一直沒能再見,今日你這一來是……”

    李榮掙脫了身邊那個童兒的手,打發了他到外頭等。他方才拄著枴杖往前頭走了兩步,眼看和蕭敬面對面只差著兩步,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蕭公公,自打你離開宮裡,雖說瑞生是皇上面前首屈一指的紅人,但對於你那些留在宮中的舊人。別說重用了,就連照應也很少。都說人走茶涼,聽說你那個侄孫蕭歆。今年鄉試也落榜了,事到如今,你當年對徐勛那小子何等栽培,如今結果卻如何?”

    蕭敬不想李榮少有地登了自己的門頭,竟是為了這麼一件事,頓時眉頭一挑。隨即啞然失笑道:“沒想到我家裡一個後生晚輩,卻還累得李公公這樣關切。人走茶涼原本就是官場常理。而且他既然要走科場,本就得靠自己,況且他還年輕,受點挫折是好事。”

    和蕭敬共事了幾十年,對於其人的性子,李榮早已摸透了七八分。知道光憑這樣無法勾起蕭敬的怨尤之心和意氣來,他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蕭公公果然高風亮節,可現如今不是你想不做什麼,就能完全置身事外的。劉瑾和徐勛已經不似此前一般蜜裡調油如膠似漆,而是形同水火勢必要分出一個勝負來。有道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咱們雖說已經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可下頭的晚輩後生還有那麼多,難道你就甘心真的讓他們被人欺負了去?”

    見蕭敬彷彿有所心動,李榮便又侃侃而談道:“這一科主持順天府鄉試的是翰林院學士劉春和侍讀學士吳儼。吳儼卻不必說,是副主考,資歷又淺,而劉春卻素來有文名。而且他的座師是當年成化八年的狀元公吳寬,吳寬和首輔李西涯有君子之交,曾經常有詩詞唱和,因而劉春亦是李家門下走動甚勤的人,你說此事是否有李西涯之意?而就在不久之前,徐勛在雙塔寺面唾焦黃中的時候,也曾經以鄉試落第譏刺於人,安知他沒有在其中搗鬼?蕭公公,你太相信這個刁滑的小子了,也一樣太相信瑞生了,他往你這兒走動雖勤,可有多少照應?”

    聽李榮一口氣就洋洋灑灑說了這麼多,蕭敬漸漸便收起了起頭還掛在臉上的笑容。直到對方都說完了,他才淡淡地說道:“李公公,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咱們都已經七老八十了,做什麼不想著在家裡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卻還想著和人去爭?我知道你去年被硬生生掀翻下來,未免心中不死心,但與其被牽扯進兩方角力的陣營之中,跌得粉身碎骨,還不如急流勇退來得好。你我共事那麼多年,就算我給你最後一個忠告,有時候,抽身而退是好事,不要被仇恨利益矇蔽了雙眼!”

    聽到蕭敬竟然撂下了這樣的話,李榮頓時勃然色變,知道指望蕭敬在宮中還有什麼剩餘人手的指望是落空了。他的臉上一瞬間就露出了猙獰的表情,儘管即刻壓了下去,但他知道自己的目的是遮掩不住了。盯著蕭敬死死看了好一會兒,他最終握緊了拳頭。

    “蕭梅東,只希望你異日不要後悔!”

    眼見李榮撂下這話後徑直轉過身,就這麼拄著枴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蕭敬不禁露出了一絲憐憫之色。然而,等到人走出了門時。他仍然忍不住再次嘆了一口氣。從宮中人人趨奉的司禮監大佬,淪落到京城和尋常老翁別無二致的老朽之人,這落差確實不好承受,但卻是曾經身居高位的人必須得習慣的。否則,那些致仕回鄉的閣老尚書們怎麼過日子的?

    “李茂春。你可不要淪落得和王岳一樣的……”

    蕭敬嘴裡這番話還沒有淡去,就只聽門外驟然傳來了一陣喧嘩。他先是皺緊了眉頭,隨即就勃然色變,竟是連叫上僕人都顧不上,徑直三兩步直奔門外。眼見李榮那輛馬車旁已經是多了二三十個身著玄衣的彪形大漢。而一大把年紀的李榮正被其中兩個一左一右扭著胳膊,他登時又驚又怒,當即開口怒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爾等意欲何為!”

    “蕭梅東,你看見沒有,這就是如今的世道!”李榮已經認出了這些中不少都是東廠中人的服色。想到昔日靠著掌握東廠的王岳,他能夠把這些玄衣番子如臂使指一般地隨意調撥。現如今卻是這麼一撥人來了結自己,他只覺得又是荒謬,又是痛悔,眼見人更是拿了繩子上來捆自己,他一時更是提高了聲音說道。“今天是我,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眼見四周圍有好些百姓在看熱鬧,今天率隊出來的魏三頓時尖著嗓子喝道:“內廠東廠辦事,閒人退避,否則別怪咱家不客氣!”

    儘管起頭瞧著這些人不是好路數,然而。當聽到是廠衛的時候,眾人仍是立時作鳥獸散。這時候,魏三方才似笑非笑地看著蕭敬說道:“蕭公公。咱家只是奉了劉公公的吩咐,帶著內廠和東廠的人前來捉拿妖言惑眾的賊子,並非有意驚擾。”他一面說一面擺手示意人塞住李榮的嘴,卻是絲毫沒有敬老的心,又伸出巴掌在李榮那滿是皺紋的臉上輕輕拍了拍,這才語帶雙關地說道。“劉公公留了你一條性命,誰知道你卻如此不安分。既如此又怪得了誰來?”

    即便蕭敬早已經沒了爭強好勝的心思,可面對這麼一個得志便猖狂的角色,他仍然生出了深深的怒火。他和李榮當年明爭暗鬥,齟齬不小,可終究不曾完完全全撕破臉,所以哪怕李榮今日登門並非好意,可就在自己門前遭到這樣的對待,他怎麼也不能完全坐視。想到這裡,他便沉聲說道:“就算是劉公公差遣你辦事,也應該不曾讓你用這等無禮手段!要知道當年皇上年少時,一直都是李公公前後伺候,這情分就是劉公公也比不得!”

    魏三頓時迴轉身來,剎那間的驚疑過後,他便露出了滿臉譏誚之色:“蕭公公,咱家是敬你當年是宮中前輩,可不是怕了你!此一時彼一時,好漢莫提當年勇,想當初王岳徐清他們幾個何等威風,如今還不是亂葬崗上的幾堆枯骨!來人,把人給我押走!”

    啪啪啪啪——

    就當蕭敬只覺得氣怒攻心,一時連胸口都氣悶了起來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陣不緊不慢的拍巴掌聲。循聲望去,見崇文門外大街那邊,三五個人不緊不慢地轉出來的時候,他一下子就認出了為首的那人,剛剛繃緊的神經頓時猛地為之一鬆。整個人鬆弛下來的同時,他忍不住伸手在門邊上扶了一把,這才露出了笑容。

    “好威風,好霸氣!”

    一面緩步而行,一面輕輕鼓掌,眼見得魏三和週遭眾人先是如臨大敵,緊跟著就都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徐勛這才不緊不慢地環視了這些人一眼,目光最後落在了李榮身上:“沒想到啊,前司禮監掌印太監,就連皇上也要叫一聲李伴伴的人,如今卻是東廠和內廠幾個小嘍囉當成了賊子,也不知道皇上若是知道了,會是個什麼表情。”

    魏三已經不想知道這事兒怎麼會驚動徐勛了,更不想知道為什麼從來就聽說和李榮不對付的徐勛竟然會親自出面,他只知道這事兒若鬧開了,他沒法向劉瑾交待,更沒法善後——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被劉瑾扔出去當替罪羊,消受所有皇帝的怒火。然而,他的光明前途如今才剛剛開始,自然不想就此完全葬送了,因此,他幾乎用自己最慇勤恭敬的笑容。最卑躬屈膝的態度上前陪笑道:“侯爺,侯爺,這只是個誤會……”

    “誤會?”

    “是是是。”魏三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隨即輕聲說道,“侯爺不是一直和這李榮不太對付麼?聽說就是他私底下對皇上又進了讒言。試圖離間皇上和您的關係,這樣的賊子……”

    “哦,這麼說,劉公公是在替我著想?”徐勛見魏三的腦袋點得如同小雞啄米似的,他頓時眉頭一挑嗤笑道。“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不成?好了,我也不和你們這些小嘍囉廢話,這事兒既然給我撞見了,那就不能當成沒發生過。把人給我留下,你們可以滾了!日後若是再讓我看到你們在蕭公公這私宅左右出沒,休怪我不客氣!”

    魏三不想徐勛竟然如此武斷強勢,甚至絲毫不考慮和劉瑾翻臉的後果。然而。即便他很想下令手下不理會這些把人押走,亦或是乾脆當面和徐勛衝突一場,然而,當看見這抽分廠大街的另一頭,一行身穿深紫色袢襖的漢子往這邊行來。他一下子就想到,這城外南邊的地皮,素來就是西廠和府軍前衛的底盤,若硬來無論如何也贏不過。再者徐勛既是不惜撕破臉,他回去對劉瑾總有得一個交代。於是,在眼睛骨碌碌轉了片刻之後。他立時痛下決斷。

    “好,既是侯爺一定要如此,那我自然不敢不從命!放人。咱們走!”

    眼看內廠和東廠的這麼一批人來得快去得更快,須臾便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蕭敬看著那邊失去人挾持,竟是癱坐在那兒的李榮,一時露出了異常複雜的表情。他先看了一眼徐勛,隨即緩步走上前去,伸手親自給李榮解開了繩索。又摳出了那一團堵嘴的破布。眼見李榮幾乎是按著胸口劇烈咳嗽了起來,到最後整個人無力地癱倒於地。他方才低聲說道:“李茂春,聽我最後一句勸吧,離開京城這個是非之地!”

    李榮卻彷彿恍若未聞似的,惡狠狠瞪著徐勛,喉嚨沙啞得人問道:“為何要救我?”

    “李公公想必弄錯了。”徐勛聳了聳肩,隨即神情冷淡地說道,“只憑你從前算計了我一回又一回,今天便是別人拿了你去要殺要剮,那也不關我的事!只是既然是在蕭公公門前,我便不能坐視不理!今天這一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要是還想再自找死路,那就沒有這麼便宜了。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說到這裡,徐勛便轉頭看著那一十幾二十個軍士吩咐道:“從今往後,蕭公公這私宅左右給我派上人護持著,若是再有剛剛那種貨色耀武揚威,亦或者是意圖窺伺,全都給我打走,出了事我兜著!”

    “得令!”

    說完這話,徐勛再也不去看形容狼狽的李榮以及他身後那輛孤零零的馬車,徑直走到了蕭敬身邊,親切地攙扶了人的胳膊,這才開口說道:“今日正好有空來看看蕭公公,不知道能否叨擾一頓飯否?”

    “你呀!”儘管徐勛對於李榮毫不客氣,但這種舉動畢竟和之前魏三那夥人大不相同,再加上也是徐勛及時趕到,又給他做了偌大的面子,他自然心中記情,當即笑著說道,“既然來了,難道我還能趕你出去?屋裡坐吧!”

    他看了一眼李榮,心中轉過了一個念頭。趁著徐勛人在這,趕緊派人將其送出京城,還能保住一條性命!

    說話間,兩人就這麼進了宅子,而徐勛的一應隨從護衛人等則是散開了來,那些西廠和府軍前衛的軍士亦是漸漸散去。癱坐在地的李榮回味著徐勛剛剛的話,儘管面上的恨意尚未散去,但他的心裡卻深深地明白,自己的時代真真切切已經結束了。倘若不是今天徐勛正好殺了出來,只怕他會和王岳一樣,不明不白地死於非命。

    和朱厚照的那次偶遇是精心設計的,只要劉瑾和徐勛都有所提防,他做不到第二次了!而朱厚照如今已經立了皇后,正是春風得意的當口,哪怕想到他李榮,也會被人遮掩過去。他這一把老骨頭,早已不是當初宮中權勢煊赫的大璫了!

    外間的動靜也一度讓蕭宅上下驚惶難安,然而,當徐勛陪著蕭敬一塊進來的時候,早認識這位平北侯的兩個老僕立時鬆了一口大氣,送上熱茶後,就按著蕭敬的吩咐去廚下預備飯食。而蕭敬眼看著徐勛閒適地在面前坐下,旋即就似笑非笑地問道:“我這老骨頭剛剛是一時動了意氣,可世貞你這少有的強硬態度,應該不止是為了給我做面子吧?”

    “蕭公公慧眼如炬。”徐勛也不否認,爽快點了點頭,“我今天做的,不過是為了在已經背不動東西往前走的駱駝身上,加上最後一根稻草,所以扯著蕭公公你的虎皮派點用場。少年得志烜赫一時,我從前一直很少在人前耀武揚威,近來卻已經有了好幾次,想必這官大脾氣也就跟著大的傳聞,應該滿城皆知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7
第五百九十六章 焦芳捲鋪蓋,上下各歡騰!

    對於焦家來說,旬日之內,先是焦黃中至今病得還不能下床,緊跟著又是焦芳被隨從們緊急送了回來,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然而,前者是栽在徐勛手裡,後者卻是在劉瑾手中受挫,一時間就連下人們都生出了一種有些不好的預感。

    儘管在外官任上兜兜轉轉多年,但焦芳好歹在回京之後,無論風評如何,一直都是官職一路往上走,如今也已經是內閣次輔,不會就這麼倒台了吧?

    “李安,李安!”

    當躺在床上的焦芳悠悠醒轉之後,第一件事便是開口叫著這個跟了自己多年的親信。然而,人卻沒有應聲而至,身旁伺候的丫頭怯怯稟告,說是李管事奉老爺的命出去了。想著李安必然是按照自己的吩咐去見李榮,焦芳心下稍安,支撐著在兩個丫頭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卻是直接吩咐把診脈的大夫請來。出乎他意料的是,來的卻不是此前給焦黃中診過脈的那幾個太醫,而是個鬍子頭髮雖花白,但一眼看去便是市井大夫之流的老者。他耐著性子聽人絮絮叨叨地說著那些艱深脈理,最後終於不耐煩地喝道:“究竟老夫的情形如何?”

    “老大人的病只是因焦慮失神而引起,並無大礙……”

    “並無大礙你就滾!”焦芳此時此刻心裡滿滿噹噹都是鬱氣和怒火,厲聲把人趕了下去,他便沖兩個噤若寒蟬的婢女質問道,“怎麼請的這種鄉野之人,太醫院的太醫都死絶了不成!”

    然而,那年紀一大把的老大夫卻也有幾分傲氣。無緣無故被人喝了滾就已經是心頭惱火,待聽得焦芳竟然說自己是鄉野之人,他更是氣得心肝亂顫,最後氣咻咻地說道:“焦閣老說的沒錯,太醫院的人已經撂下了話來。就是死絶了也不會再看你焦家人的病!至於老夫這個鄉野之人,自然也是沒本事給你這樣的貴人診治,只不過,老夫在這京城上下也算有些名氣,令父子就自請多福吧。就算你們在朝廷聲勢再大,難道還能把大夫綁到家裡來不成?哼,辱沒斯文,斯文掃地!”

    最後這八個字一出,他便徑直拂袖而去,看也不看屋子裡那兩個瞠目結舌的婢女,以及氣得鬍子都顫抖了起來的焦芳。

    等到心情好不容易平復了下來。焦芳看了一眼兩個連頭都不敢抬的丫頭,再一咀嚼那大夫的話,他心裡不覺一時咯噔一下。只要他還是閣老一天,太醫院的人論理就不會那麼大膽,可這些人既然敢**裸這麼做了。沒有人縱容撐腰是不可能的。一想到再次被徐勛擺了一道,而且又被劉瑾拒之於門外,他竟不禁又覺得胃肝一陣陣隱隱作痛。

    此時此刻成了這般樣子,再撐著出去見人也不過是笑話,再加上沒有任何力氣,他索性連話也懶得說。只是靠在那兒思量該如何度過這一道難關。然而,無論他怎麼想,腦袋裏總是一團解不開的亂麻。甚至於越想越頭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他抬頭一看,就只見是滿面驚惶的李安跌跌撞撞衝了進來。

    “老爺,大事不好了!”李安甚至顧不得旁邊還有兩個丫頭,單膝跪在床前的踏板上。隨即便用顫抖的聲音說道,“今天。劉公公派了東廠和內廠的一撥人,在外城差點拿著了李公公!”

    乍然聽見此言,焦芳只覺得整個人彷彿被雷電劈中了一般,一時竟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老半晌,他才醒悟到李安說的只是差點而不是真的拿著了,頓時追問道:“那後來呢,後來如何?李公公如今怎樣了?”

    “這個……”面對自家老爺滿是期冀的眼神,儘管李安不想讓人失望,但知道這事兒是無論如何都瞞不住的,早了早好,因而只能把心一橫道,“因為是在蕭公公的府上門前把李公公截住的,所以最初蕭公公出面攔阻,可那幾個狗才竟膽大包天地擠兌了蕭公公幾句,最後還是……”瞥了一眼焦芳之後,他的聲音一時變得無比艱澀,“最後是平北侯突然出現,趕跑了人,把李公公保了下來。聽說,蕭公公讓人拿了銀子給李公公,平北侯卻不過蕭公公的情面又讓人僱了車,護送李公公去南京了。”

    當這話說完的時候,李安就只見焦芳兩眼渙散無神,最後竟是整個人癱倒了下去。儘管他一度預料到了某個最壞的可能性,可這時候仍是魂飛魄散,慌忙上前就狠狠掐了焦芳的人中,好一番手忙腳亂之後,儘管他最終是成功把焦芳喚醒了過來,可看著這位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能最終破解的官場不倒翁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氣餒和挫敗,他立時心中為之一緊。

    “老爺……”

    “去拿紙筆來。”

    見李安滿臉猶豫,焦芳不禁加重了語氣道:“去拿紙筆來!都這種時候了,老夫不自請致仕,難道還坐等別人趕我走不成!去,快去!”

    等到李安連滾帶爬似的匆匆出去,掃了一眼那邊兩個呆若木雞的婢女,焦芳忍不住連笑了三聲,隨即才狠狠地抓住了身下的被縟,一字一句地說道:“徐勛,老夫當年就不該小看你,一招算錯滿盤皆輸,老夫算是輸給你和張西麓聯手,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笑到最後!”

    “焦芳致仕了。”

    儘管林瀚已經請求致仕,但徐勛卻以讓其留京養病為由,把這位老尚書留了下來。而與其毗鄰而居的張敷華也希望這位老友能夠暫時留下,因而林瀚仍然住在這座每月五兩銀子賃來的尚書府內。這一天,當徐勛突然蒞臨林府,來到林瀚榻前,告知了這麼一個消息的時候,他的眼睛頓時大亮。

    “焦芳,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

    說出這話的時候,林瀚的臉上儘是暢快和高興,竟是一連笑了三聲。他是接焦芳的班任吏部尚書的,但在此之前,作為南京吏部尚書的他就一直是天官之職最有力的爭奪者。可終究因為是南京官而屢屢不得再進一步。此時此刻,想到自己做成了劉健謝遷等人沒有做成的事,他鬆弛地往後一靠,隨即就看著再無旁人的屋子,聲音突然低沉了下來。

    “之前外頭的風聲我也聽說了一些。你和張西麓雖說分道揚鑣之後再未見面,沒想到這聯手仍是珠聯璧合,不過旬日之內就把焦芳拉了下來。”

    “大概所謂心有靈犀,不外如是。”徐勛微微一笑,隨即正色說道,“林尚書,今次首戰告捷。但張西麓可謂已經是在風口浪尖上了。此事至今為止,也就是你我、張總憲再加上張西麓四人得知。哪怕異日林大人入京,卻也不能再讓他知曉了,知道的人越多,張西麓越是危險。須知就連家父以及其餘與我親近之人。也都不知情。”

    “你既然信得過我和公實這兩把老骨頭,咱們自然省得。此等事就連子女親朋也不可吐露半句,我自當這輩子守口如瓶,不過看我這樣子,興許也熬不了兩日了。”林瀚微微一笑,隨即嘆息道。“只是,張西麓自打入了劉瑾門下,那些整飭吏治的手段實在是太嚴酷凌厲了。雖則比劉瑾那些毫無章法的亂政強,推行起來亦是會有成效,但古往今來,做這種事情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更何況他已經自污了名聲,異日若劉瑾倒台。誰能容得下他?”

    說到這裡,林瀚忍不住連連咳嗽了幾聲。到最後便緊緊抓住了徐勛的手說道:“世貞,當初勾踐以西施覆吳,事成之後,沉西施於江,所謂卸磨殺驢心狠手辣,不外如是。倘若他日除劉功成,你預備拿張西麓如何?”

    見林瀚死死盯著自己的眼睛,顯然心中糾結這個問題已經不是一時半會了,徐勛不禁笑了起來。他沒有任何敷衍,就這麼貼近了這位老者的耳朵,低聲說道:“林尚書還信不過我?你只需要好好養病,就一定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見的!”

    “你這小子就是愛賣關子!”林瀚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然而,他緊鎖的眉頭卻終於舒展了開來。至少,徐勛這人有缺點,但其中唯獨沒有的就是失信,想來真的已經胸有成竹了。

    焦芳從因病自請致仕,到最後准奏,這其中只隔了一天的功夫。他並不是第一次自請致仕了,從弘治年間到如今正德年間,他自請致仕的次數都快百八十了,但一次一次都被父子兩代皇帝懇切挽留了下來。但如今是劉瑾執掌司禮監硃批,內閣送來了這樣的摺子,首輔李東陽象徵性地在票擬上挽留了兩句,而到了劉瑾手上,他立時毫不猶豫地就批了一個准予致仕,命人馳驛送回鄉。

    致仕官員給馳驛還鄉是慣例了,即便當年劉健謝遷這樣的,亦是給了這表面上的體面,而現如今焦芳從正當紅到黯然致仕不過短短一二十日,這急劇的變化一時讓朝野為之議論紛紛。然而,別人議論歸議論,卻少有人上書替焦芳說什麼話——哪怕是往他府裡送過好處這才得以遷轉美官的人——事到臨頭明哲保身,這自然是官場至理。

    於是,從焦芳遞上致仕的奏摺,到最後准奏啟程回家,總共只花了五天時間,幾乎只比劉健謝遷致仕時稍慢幾日,但已經算得上是形色倉皇了。想當初劉健謝遷臨走的時候,還有不少門生弟子前去相送,卻還是被兩人趕了走,但至少李東陽仍在六十壽辰之際親自去送了。然而焦芳這一走,卻是滿城無一人相送,甚至還有好事的百姓放了幾掛鞭炮,那城中鞭炮劈裡啪啦炸響的聲音,便彷彿是攆在焦芳屁股後頭一般,讓本就心情極壞的他更是氣急恨極。

    當馬車離開宣武門的時候,他忍不住挑起窗簾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城門,正想暗自撂下那麼一句老夫一定會回來的話時,卻突然瞥見高高的城牆上,彷彿有一個一襲白衣彷彿戴孝似的人,那一瞬間,他本能地想到了徐勛身上,一時間喘了一口粗氣之後便後仰倒了下去。迷迷糊糊之間,他心裡生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肯定是那個南蠻子,肯定是那個最最記仇的南蠻子,直到這種時候仍不忘羞辱他!

    然而,被人說是記仇的徐勛,這會兒卻正邀約了徐禎卿泛舟什剎海。提到留館任翰林院編修,徐禎卿自然是心中極其振奮,而近日發生在焦家的各種事情,乃至於最後焦芳黯然致仕,帶著焦黃中一塊回鄉,他更是有一種酣暢淋漓的感覺。此時徐勛邀他泛舟,他聽著那隱隱約約的炮仗聲,忍不住笑著說道:“民心所向,足可見一斑。”

    “昌谷這話偏頗。倘若我此時丟官去職,說不定炮仗聲比這更大!”徐勛見徐禎卿為之愕然,他便卻沒有再解釋,而是正色問道,“昌谷於未來可有什麼打算否?是打算留館之後,一路熬資格後入侍春宮,走那些閣臣的老路子,還是有什麼別的打算?”

    “我本來沒奢望能留館,還以為不是進都察院為御史,便是進六部當一任主事。”說到這裡,徐禎卿微微一頓,這才開口說道,“只是,若就在京職,難免眼界狹隘,我只希望歷練幾年後,能夠去主持一屆南邊如貴州雲南乃至於廣西等省的鄉試,在這些偏遠貧瘠之地挑出幾個得用的人才來。我當初若不是運氣,興許已經和伯虎兄一樣的結局,只希望天下英才能夠盡展抱負,天底下再無焦芳父子那樣恃強凌弱的人!”

    “雖說宏願不夠大,但卻是發自內心的赤誠話,好!”

    徐勛輕輕點了點頭,旋即便笑道:“既如此,三年之後,我必圓你的主持鄉試之願!”

    當徐勛對徐禎卿許願之際,沙家胡同劉府,劉瑾正得意洋洋地想著待會兒見到張彩該如何說話。焦芳捲起鋪蓋這一滾蛋,劉宇自然得入閣接任次輔,即便這樣人還是不夠,索性就把曹元也一塊捎帶進去,至於兵部尚書,可以等韓福回來之後先到兵部過渡一陣子,橫豎有了這麼個尚書的名頭,韓福異日接掌戶部也就容易多了。而吏部尚書的位子,他就能順順噹噹騰了出來給張彩,與此同時,讓張彩兼任國子監祭酒,主持明年會試的任命,他同樣從朱厚照那兒討回來了!

    這真是事事順心的一天!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8
第五百九十七章 錢寧回京,巧言令色

     過了德州,往京城的驛路便分成了兩條。一條是走滄州、天津然後轉至京城,另一條則是走真定府保定府再折往京城。兩條路論遠近,前一條路和漕河沿線重合,而且更短更便利,官員上京多半是走這條路。然而,從江西趕回來的錢寧在德州稍作整頓停留之後,卻是沒有按照下屬們所言的快馬加鞭往天津走,而是走了真定府沿線,不兩日就抵達了保定府。

     他會特意往保定府這邊來,為的不是別的,正是在這兒如魚得水的三大公子!

     沒錯,正是三大公子。畿南初戰得勝之後,張宗說徐延徹和齊濟良這三個貴介子弟出身的公子哥並沒有得意忘形,進而帶兵清剿那些山匪響馬盜,而是在傳首報捷之後,就龜縮回了軍營不動了。清苑知縣駱文會和保定知府羅明建險些因為錯報了敵情而被革職,如今即便再看不慣那三位貴公子的做派,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純當沒看見。至於城中原本齊齊議論張宗說三人不頂用不濟事的百姓們,也在城門口和幾處鬧事的旗桿上懸掛了一批不用送到京城的首級之後,從最初的噤若寒蟬轉而變為異口同聲地稱讚不已。

     因而,當錢寧只帶了兩個隨從進城找了一家茶館進去坐下打探時,就只聽四座茶客除卻說道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同時,更多的人都是在那議論紛紛軍營中又出了些什麼么蛾子,其中一個大嗓門的更是吆喝道:「這一回那三大公子要向齊云寨進軍了,那可是畿南除了那隻老虎還有張茂之外,這第三位大佬齊彥名的地盤。若這一次也能打贏,三大公子就真的出名了,有沒有誰樂意開個盤口賭一賭?」

     「呸,拿這種朝廷用兵事來賭,你不要腦袋了!」

     「不過是小賭怡情嘛,也就是兩三個銅子的進出輸贏……我是賭這一次那三大公子必輸無疑。先頭不過是走了狗屎運算計了人一把,這次哪來這麼好運氣!」

     「那你這一次輸定了。他們又不是傻瓜,前一次大勝過後卻沒貿然進兵,如今突然一開始打了。分明是有所把握。今兒個出兵,咱們的羅府尊和駱太爺都帶著屬官去送行了,想當初他們可是背後非議最多的,要不是生怕人家又打了勝仗讓自己沒臉。何必這樣去巴結?」

     聽著聽著,當錢寧看到又有說書藝人提著胡琴出來,吹拉彈唱卻是又開始說道那一場夜襲之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丟下幾文錢之後。就帶著隨從悄然出了這茶館。等到滿城又轉了小半個時辰,甚至去觀摩了一下那邊出兵的景象,他方才回到了其他人包下的客棧。一進那間天字第一號上房,他就看見那個滿身杭綢的俏佳人笑著迎了上來。

     「爺回來了!」

     「嗯!」

     儘管在江西徹徹底底品味了一回溫柔鄉的滋味,甚至於那些女子予取予奪的滋味更勝過尚芬芬,然而,錢寧終究還沒有那麼傻,深知在那兒胡天胡地不要緊。天高皇帝遠。斷然不會報到京城,但若是帶上幾個這樣的女人回來,別說御史,就是他上頭壓著的兩尊大神就決計不會放過他。所以此時此刻,他抬著雙手任由尚芬芬把自己身上那布衫換下來,又穿上了那一襲錦袍。他忍不住伸出手探進其衣襟,興之所至地揉捏了兩下。

     「爺。您看這衣裳才剛換上,天色還早呢!」

     「早?老子行事從來不看什麼早晚!」

     一想到就連張宗說那三個紈絝子弟亦是硬生生被徐勳捧到了這樣的高位上。甚至還打了誰也不知道什麼名堂的勝仗,現如今又要領兵再次去剿匪,他就覺得心底堵得慌。就在年初,對於不用跟著徐勳一塊往西北去巡邊,他還曾經慶幸過,誰知道轉眼間徐勳便又是破虜又是平叛,回來之後硬生生爵位就往上頭升了一級,又讓劉瑾吃了老大的啞巴虧,一時間風頭無二。而後雖是張彩另投劉瑾,林瀚致仕,但此次焦芳的致仕,他卻敏銳地嗅到了幾分陰謀的氣息,就是張彩的變節,他也覺得不那麼對勁。

     可那又怎樣,徐勳也好,劉瑾也罷,即便能給他高位,可他終究是屈居人之下任由驅策,甚至連前程如何也在別人一言可決之的掌握之中。看看焦芳最得意的時候,距離內閣首輔也只有一步之遙,可如今如何,這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鑑!

     想到這裡,他冷哼一聲打橫抱了尚芬芬大步走到大床旁邊,隨手把人重重往床上一扔,就三兩下剝下了才剛上身的錦袍,竟是就這麼粗魯地撲了上去。喘著粗氣的他甚至都顧不上把尚芬芬身上的衣裳脫乾淨了,只除去了那兩件最礙事的就徑直挺身進入了她的身體,一時間只覺得那股難言的鬱氣隨之一瀉千里。直到心頭那不甘和憤怒都在一次次的馳騁撻伐中宣洩殆盡,他方才長舒了一口氣。

     這一路上如同今日這番情景也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尚芬芬已經早就習慣了。她甚至感覺到,在距離京城越遠的地方,錢寧的暴虐情緒就發作得更厲害。在江西的時候還有寧王贈送的那些美人替自己扛著一些,但如今卻只能她自己苦苦忍受。即便如此,這一趟下江西也讓她得到了不少從前根本無法想像的東西,至少讓她看到了後半生的期望。

     既然沾上這個男人便脫身不能,那麼,倘若有權勢和錢財作為補償,也勉強能捱下去!

     等到錢寧下床叫了外頭一個丫頭進來,尚芬芬撐著酸軟無力的身體起來服侍他用了水,自己草草擦洗過後,又為他和自己換了一身新的行頭,這才出了屋子。見錢寧神清氣爽地下了樓去,她瞥了一眼旁邊的屋子,眼見得門咿呀一聲打開了,從裡頭進來一個中年文士,她便似笑非笑地出聲叫道:「哎呀,羅先生這暈車竟是好了?」

     「只是不習慣這麼長時間地坐車而已,所以才睡一會兒。」那屋子裡出來的人正是羅迪克,他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旋即笑瞇瞇地說。「只是沒想到錢大人這般龍精虎猛,我隔著一道牆也聽得清清楚楚。」

     「羅先生若是有意,想來我家老爺是很樂意讓賤妾服侍您的。」尚芬芬見下頭大堂中大馬金刀坐在那兒的錢寧抬頭看了一眼自己。卻對自己和羅迪克搭訕絲毫沒有任何反應,她等到房中的丫頭收拾好了出來,躡手躡腳地退下,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羅先生,如今都已經到保定府了,之前你說好的事情,可要說話算話!」

     「那是當然。在京城最有名的回生金銀舖裡,我已經替如夫人存了白銀五千兩。只要憑著之前我家千歲爺送給你的那根玉簪子。便能任意支取。」

     「那就好!」

     尚芬芬輕輕舒了一口氣,就這麼憑欄鬆鬆地把頭髮挽了一個纂兒,甚至都不曾再進去照鏡子,就這麼徑直下了樓去。只看其背影,羅迪克就不禁咂巴著嘴輕輕籲了一口氣,暗嘆這麼一個絕代尤物,想當初徐勳卻能置之不理無動於衷,簡直和木頭人似的。若非他已經娶妻。又有了個女兒。如今朱厚照也已經大婚,他真要懷疑這君臣倆有什麼不清不楚了。

     在保定府停留了一個晚上,把該打聽的事情全部都打聽完了,次日一大清早,錢寧重新上路之後,自然一路快馬加鞭。只可憐尚芬芬一晚上又經歷了狂風驟雨一般的洗禮。在飛馳顛簸的馬車中幾乎沒辦法入睡,只能就這麼苦苦挺著。好在保定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五十里。在驛站又停了一晚上,等第三日午後。她終於透過掀開一條縫的窗簾,看到了巍峨的京城。

     終於回來了……不,倘若可能,她根本不想踏入這個造成她一輩子屈辱的地方!

     乍然回到京城,錢寧吩咐兩個隨從把尚芬芬先送回家,而羅迪克早已在保定府之後就和他分道揚鑣,隨即他自己就帶著一應親信直奔西安門內的惜薪司內廠。在外奔波這麼久的他一踏進這座讓他得到了盼望已久威權的衙門,一路的困頓就都被一股陡然之間注入身體的精神給打消了。他往公廳正中的主位上一坐,見幾個屬下都上來行禮,他隨手一翻面前幾本簿冊,這才抬頭掃了眾人一眼,卻發現少了一個人。

     「魏三呢?」

     「回大人的話,您不在這兒,東廠那邊也沒人,劉公公就讓他去東廠看著一些,這些天他多半時間都在東廠泡著。」

     儘管這是順理成章的安排,但錢寧何等多疑敏感的人,立時嗅到了一股出奇的危機。好容易才利用在劉瑾和徐勳面前的雙重告刁狀,把丘聚趕出了京城的他,如今已經是一手握著內廠和東廠,聲勢蓋過西廠錦衣衛不過是時間問題,哪裡容得有人分薄自己的權?然而,知道這會兒斷然不能因此發作,他淡淡點了點頭之後,就立時站起身來。

     「劉公公眼下可在司禮監?」

     「回禀大人,劉公公應該回私宅去了。」

     得知這麼一個消息,錢寧當即再無耽擱,二話不說便重新出了門。等來到沙家胡同劉宅,面對那不止堵塞了整個胡同,甚至一直綿延到鼓樓下大街乃至於附近好幾處胡同的車馬人流,他一面暗嘆劉瑾權勢之煊赫,一面徐徐減速,最後在劉府門前跳下馬來。

     儘管已經數月不見,但門上的人對於錢寧卻還是熟識的,立時就有人前去通報。不消一會兒,卻是孫聰親自迎了出來:「喲,是錢大人回來了!公公正在裡頭和張大人喝酒,聽說您來了,說是請您進去。」說到這裡,他瞥了一眼滿胡同那些滿臉殷羡的人,因笑道,「這兒不少人都是等了十天半個月也未曾蒙公公一見的,公公可是待錢大人您大不相同啊。」

     「是是,卑職能有今天,離不開公公提攜。」

     錢寧口不對心地打了個哈哈,等到進入了劉府,他方才發現數月不見,這房子竟是又有些變樣,別的不說,就是前頭那原本最是庸俗不堪的麒麟大照壁,如今換成了江海泛舟,而石質也顯得粗豪溫潤,不再如此前那漢白玉一般唯恐人不知道這兒住的是當朝第一大璫。等隨著孫聰一路往裡經過了幾處樓閣,他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孫哥,這府裡莫非是請了人重新改動過?」

     「呵呵,不是別人,就是張大人。」儘管孫聰和張文冕,一個和劉宇密切,一個和曹元密切,但因為張彩這人出手同樣是極其大方,又不求他們辦事或是在劉瑾面前說好話,再加上如今張彩已經高升了吏部尚書,劉瑾恰是對其言聽計從,因而此刻孫聰提到張彩的時候,自然而然便多了幾分敬意,「張大人學富五車,再加上又是胸有溝壑,稍稍一改動,那便是人人說好,你瞧,前頭那荷塘邊上的水閣裡,公公正在和張大人喝酒呢!」

     之前徐勳不在京城,錢寧也沒少來這劉府,深知劉家雖說整日裡一撥撥的公卿大臣進進出出,但常常是一大撥人眾星拱月似的圍著劉瑾打轉,真能讓劉瑾這樣對待的,張彩還真的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因而,隱隱約約想過是不是要試探試探張彩的他,這一瞬間已經把那念頭丟到九霄雲外了。

     他還是先按照此前的計劃去做來得好,管他張彩是什麼目的!

     「公公,張大人!」

     等進了水閣,錢寧恭恭敬敬對劉瑾和張彩一一行了禮。眼見人如此乖覺,劉瑾深覺有面子,當即笑呵呵地招呼了錢寧近前,又吩咐了侍女搬椅子讓其一塊入座,這才饒有興味地問道:「錢寧,此去江西,可有什麼收穫麼?」

     錢寧欠了欠身,隨即滿臉誠懇地說道:「卑職從前還只以為江南好,如今方才知道,江西比起江南來非但並無不如,文采名士更是尤有過之,怪不得江西自大明開國以來便有文苑之名,只是,那兒的士子們對朝廷大政議論卻極多,有些內容卑職實在不敢說出來有辱公公清聽!寧王為人謙恭得很,我臨行之際他還說公公德高望重,他只恨親藩不能輕離封地,不能拜見公公,否則正想一睹公公的風采!」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49
第五百九十八章 張西麓進諫劉瑾,狡錢寧敬賀舊主

    但凡南邊的人,劉瑾都沒有半點好感。從前和徐勛交情不錯,因而他也就對徐勛其實也是金陵出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如今既然和徐勛幾乎算是徹徹底底鬧翻了,他自然就對一應出自江南一帶的人討厭到了極點。於是,對於錢寧提及江西士子妄自議論朝政的話,他一時蹙緊了眉頭,腦海中竟是想起了焦芳那個有些荒謬的提議,待聽到寧王竟然說要拜見自己,他立刻為之大悅。

    要知道,孝宗皇帝的弟弟們都早早就藩了,而當今皇帝不曾有兄弟,所以自打他得勢之後,在文武大臣面前固然夠威風了,但在這些親藩面前擺威風的機會卻一次都沒有。於是,心情大好的他幾乎忘記自己曾經一度打過放棄寧王的主意,面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之前楊慎那小子彈劾寧王的那些罪名呢?王府取莊田歲祿加倍,換琉璃瓦向地方攤派費用,強奪官田民產,殺逐幽禁無辜百姓,這些裡頭沾上一條,申斥都是輕的,更何況他還有個胡作非為差點被革了王爵的祖父,之前那件事情又鬧得那樣大,這可不是你一句話便能夠輕而易舉糊弄過去的!”

    “楊廷和不是已經發落去南京了嗎?”錢寧滿臉堆笑地說了一句,隨即又斜睨了張彩一眼,這才討好地說道,“這還不是多虧了張大人,這討人嫌的楊廷和已經不在朝廷了。更何況,寧王殿下派了之前那位心腹上京,願意再向公公敬獻白銀兩萬兩,黃金一千兩,只求公公能替他美言兩句。”

    當初寧王向劉瑾送禮,正是在劉健謝遷等人剛剛下台,劉瑾初嘗權勢甜頭之際,但如今他權掌司禮監,宮中無人敢和他作對。而朝廷之中雖還有徐勛這麼一個政敵,可看看門庭若市的光景就知道有多少人正想慇勤巴結,所以,這一大筆銀子如今他並不怎麼放在眼裡。只錢寧既然這麼說了。他也就輕輕抬了抬下巴道:“既然如此,那回頭你把人帶來,咱家見他一面,然後再說其他的。”

    “是,公公英明。”

    錢寧見劉瑾的態度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熱絡,心裡頓時泛起了嘀咕。然而,他今日來並不僅僅是牽線搭橋。因而慇勤地又勸了劉瑾一杯酒,他便從懷中拿出一樣東西,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了上去,因說道:“卑職因為劉公公的提攜,這才得以去江南走了一趟。不瞞公公說,自從當初卑職的養父從南京守備太監的任上退下來,卑職就再也沒去過江南了,如今衣錦還鄉。全都是托公公的福分。卑職也沒什麼其他的東西好孝敬的,這是之前收回來的養父當年在南京置辦的一處宅子,卑職只怕是沒工夫去住了。便敬獻給公公。”

    錢寧是從前南京守備太監錢能的養子,劉瑾自然是知道的。然而,錢能自有侄兒,養子也不止錢寧一個,因而這錢家的財產,當年錢寧並沒有分到多少,如今這宅子是怎麼來的可想而知,劉瑾也不在乎。可是,錢寧拱手把這宅子送給了自己,這真正投靠的意思就很明顯了。儘管已經有了張彩。但他仍是大為滿意,當即笑了起來。

    “你既然有這樣的心,咱家若是卻了你的情,豈不是瞧不起你?對了,你是剛回京?”

    “是,卑職剛剛回京。去了惜薪司內廠之後,得知公公正在私宅就立時趕了過來。”

    這就是說錢寧還不曾上過徐家去!

    劉瑾更看重的是這一點,一時心情自然更加好了起來。他甚至親自執壺斟滿了一杯後推到錢寧跟前,見其受寵若驚立時謝過後一仰脖子喝了,他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錢寧,你是個人才,只看內廠到了你手中這氣象,咱家就很嘉許你,所以你既然回來了,這東廠自然也還交給你。只要你日後一心一意,咱家也不會虧待了你。”

    “是,卑職一定不辜負了公公的栽培。”說到這裡,錢寧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一旁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並不出聲的張彩,當即又賠笑說道,“只是,卑職畢竟是平北侯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一回京,也該去府上拜訪拜訪。”

    “去吧。”劉瑾大度地一揮手,卻是語帶雙關地說道,“只不過說什麼,你可得留心些。”

    “是是是,卑職省得。”

    等到錢寧辭了出去,劉瑾隨手把那房契往桌子上一放,張彩才坐直了身子拱了拱手,卻是隻字不提錢寧去見徐勛,而是徑直說道:“公公,寧王的事情,您預備如何處置?”

    “這個嘛……”儘管今非昔比,劉瑾已經不那麼看得上寧王的大禮了,但送上門來的錢總是不捨得往外推的,因而他斟酌片刻便開口說道,“既然先前那事兒是楊慎挑起的,應當是李東陽和楊廷和聯手所為,但如今楊廷和都已經滾去南京了,林瀚又致仕了,徐勛手裡沒幾個拿得出手的人,應該不會在這事兒上緊追不放。至於李東陽,應該也會消停些,所以咱家覺得,這事兒和和稀泥,應該就能順順噹噹過去了。要真的是有人緊抓不放,咱家不介意殺雞儆猴,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公公此言差矣!”

    見劉瑾一時為之變色,張彩方才從容說道:“公公恕我直言。寧王雖是親藩,但這些錢財從何而來?王府莊田的出產,供給王府龐大的開銷就已經所剩無幾了,斷然不可能拿出這麼多來送給公公。而寧王不可能去盜官帑,那麼就自然是盤剝小民而得。倘若公公這一次包庇了他,那麼,他送給公公這麼一些,就可以藉著情勢緩過來,盤剝更多,到時候民間怨聲載道,別人除卻罵他這寧王,更多的卻是要指摘公公不是,豈非因小而失大?”

    此話一出,張彩便注意到劉瑾先是錯愕,旋即便沉思了起來,他便誠懇地說道:“公公,不止是寧王這麼一個道理。那些行走於您門下的官員,也是同樣一個道理。他們在外頭所得十萬兩,獻給公公的不過一萬兩,這十之一二的供奉。公公覺得他們甚有誠心,一時便給之以高位,可須知在民間,因為他們是賴公公之力方才得以擢升或是維持那個位子,那麼,他們貪賄的那十萬兩,就要統統算在公公頭上。他們得大利而逍遙法外。公公得小利卻得背負怨聲載道的危險,何者利多,何者利少?只請公公三思。”

    打從劉瑾得勢以來,敢於當面直指其非的人就幾乎沒有了——縱使谷大用張永等人勉強能和其平起平坐,但大夥都知道劉瑾是聽不進去逆耳之言的脾氣,因而誰也不會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至於徐勛,他更犯不著去做這種不利己的舉動——於是今天劉瑾聽到這一番明明觸動了他利益的忠言,在最初的不高興之後。面上就漸漸露出了深深觸動的表情。

    “不愧是西麓先生,這話就從來沒有別人敢對咱家說!”劉瑾定了定神,隨即親切而又急切地問道。“那西麓先生是覺得,咱家該重處寧王,以儆傚尤?”

    “當然不。”張彩看到劉瑾臉上閃過的一絲釋然表情,他便含笑說道,“寧王畢竟是親藩,更何況此事終究是因為楊慎在平北侯的高昇宴上當眾提出,所以這事兒,且不妨看看平北侯是怎麼個態度,公公再隨機應變就好。至於我剛剛提到的那些,公公不妨在那些登門送禮的官員當中。找幾個聲名狼藉的重重懲處,殺一儆百,如此對公公聲名大為有利!”

    “好,好!”

    劉瑾只覺得張彩每次進言都能說到自己心坎裡頭去,一時間竟大為振奮。而更讓他感動的是,張彩竟是又拱了拱手。滿臉誠懇地說:“若是公公貿貿然直接不教而誅,只怕依附公公門下的人會惶惶難安,所以拿下那幾個靶子之後,公公不妨說懲處貪賄的事是我的建言。如是一來,惡名歸我,公公可安矣!”

    “這怎麼行,哪有這樣的道理!”

    本能地反對了一句之後,劉瑾立時想到了如此做的好處。懲治貪賄的惡名全都歸張彩,而自己則是有納諫和雷厲風行的美名,說不定還有真心能幹的來投自己。至於真正有心送禮的,也並不會因為有一二倒霉的而打消念頭,可謂是一舉數得。於是,他在又勸解了張彩幾句,見人執意不肯收回前言的情況下,最終勉為其難接受了提議。繼續飲宴的同時,他的心底卻是慶幸得無以復加。

    這可真是千萬金都換不來的國士啊,徐勛那小子真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沒眼光!

    當錢寧趕到徐府的時候,卻只聽得一陣吹吹打打。有些疑惑的他眼見得一大堆人簇擁著一乘花轎停在徐家門口,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如果是花轎進門那還好說,指不定是興安侯徐良轉性子願意續絃了,可那是花轎出門!徐勛又沒有兄弟姐妹,這出嫁的人是哪個?

    想到這裡,他索性就此下馬,到圍觀看熱鬧的人群中,隨便抓了一個開口問道:“勞駕,這徐家是辦的什麼喜事?”

    “哎呀,這還真是少見的稀罕事,平北侯夫人嫁身邊一個跟了多年的心腹大丫頭,聽說是幾乎把人當成妹妹似的往外嫁的,難得的是興安侯也好平北侯也罷,竟然都樂意,所以排場便這麼大。你還沒見前一天送嫁妝呢,整整三十二抬,就是尋常官宦人家嫁女兒也沒這麼豐盛,那邊夫家真的是天大的福氣!”

    尋常公卿勛貴之家的主母把丫頭許給外頭人家,興許還有人會心裡犯嘀咕,懷疑和主家有什麼不清不楚,然而徐府雖則在朝廷上有人稱之為暴發戶,但在民間卻因為那一出金陵夢,再加上徐良那不續絃三個字擲地有聲,因而人們津津樂道都在說新娘子貌美,夫家好福氣。當徐勛終於擠到了徐家門口,見轎子並非停在大門口,而是東角門,他心中頓時釋然了。

    就算幾乎是當妹妹嫁,那也不能真的和官宦千金一個道理,否則也太違背禮制了!

    既然趕上了,即便只是個丫頭,但徐家既然肯為此出三十二抬嫁妝,錢寧自然也樂意送上一份賀禮,當即就到西角門上通報了一聲。他一報名,兩個門房面面相覷了一會,當即笑容可掬地把他請了進去。一進門,錢寧便正好看到新娘子蓋著喜帕被人簇擁了從裡頭出來。而在那邊正堂門口,徐勛扶著一個少婦的胳膊,一旁還站著徐良,料想那少婦必然是沈氏了。

    “好好的喜事,你哭什麼!”徐勛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擦沈悅那臉上的眼淚,見其咬著嘴唇推開了自己的手,他便笑道,“老夫老妻了,還怕人看見,再說又沒有外人!我不想讓如意不自在,這不是那些當官的都沒請,就咱們自家熱鬧熱鬧?”

    “誰說沒有?你什麼眼神?”沈悅沒好氣地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徐勛的肋部,見其終於抬頭看了過去,她方才輕聲說道,“這錢寧不是去江西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應該就是今天吧,他倒是趕得巧。”徐勛說著便對徐良說道,“爹,我去見客了,回頭若是還有什麼事,你和悅兒斟酌斟酌。”

    等到下了台階,徐勛見錢寧快步上前行禮,他伸手託了其一把就笑道:“什麼時候回來的,竟然這麼趕巧撞上了我這兒辦喜事?”

    “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嘛!”錢寧說著便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綉工極其細緻的粉色荷包,笑呵呵地說道,“這是這次下江南得來的一些南珠,我家裡那些婆娘卻是用不上這些,侯爺不妨讓人串幾朵珠花給夫人戴著,就是給今日的新娘子添兩件首飾也好,權當是我的賀禮。”

    徐勛順手接了過來,打開荷包傾了一粒珠子出來,就這麼坦然在日光下看了看顏色和純度,隨即就笑道:“我也不和你客氣,這就收下了。外頭都是剛剛這一鬧弄得亂七八糟的,和我到書房說話,我正好有話要對你說。”

    等到了書房,不等錢寧開口說什麼,徐勛便直截了當地問道:“曹雄剛剛調任延綏鎮,現如今固原總兵官雖是調了一人去,但我總不那麼放心。如今固原副總兵也正好出缺,倘若你願意,我可以薦了你去,不過一年半載便能節制一方,你自己意下如何?”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50
第五百九十九章 野心膨脹,含飴弄孫

    一鎮總兵,這對於從前的錢寧來說,可以說是一輩子奮鬥的終點了。甚至於因為錢能的緣故而得了一個錦衣衛世襲百戶的時候,他還根本不曾想到自己能當到總兵,只求能夠上升一兩步就心滿意足了。然而,豁出去在戰場上一拼得了個指揮使,進而又出掌內廠,兼掌西廠,這一次又下了一趟江西,親眼看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富貴,他早已不把總兵這麼一個天下無數武將夢寐以求的終點看在眼裡。

    然而,此時此刻在徐勛面前,他卻半點都不敢表現出這種情緒來,而是流露出了又驚又喜乃至於誠惶誠恐的神情。他幾乎是帶著十分猶豫的語氣開口說道:“侯爺如此厚愛,卑職銘感五內。只是,卑職何德何能……”

    “什麼何德何能,人都是從下頭開始做起的。你有戰功,也有馭下的本事,內廠從無到有,你這建立班底的手段誰都看見了。至於在邊鎮需要的精通邊務和軍略,你如今才幾歲,學起來也是輕輕鬆鬆的事情。再加上如今陝西多事,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你還愁沒有仗打,沒有功勞可建?等到異日功成名就,爵位蓋過我也未必可知。”

    徐勛一面說一面觀察著錢寧,卻並沒有著意留心他的表情,而是注視著他的手和腳。果然,因為就坐在書案前頭的椅子上,錢寧周身上下都在他的視線之內,因而他輕而易舉地察覺到,當自己誇讚錢寧組建班底的本領時,他的腳有些不自然地顫動了一下,而說到建功立業的時候,錢寧的手則是放在身前輕輕握在了一起,而說到爵位,錢寧之前顯得有些熱切的臉上,終於隨之露出了激動之色,然而。那手和腳反而恢復了起先的姿態。

    這個人,已經不再是但逢重用就躊躇滿志的錢寧了!也不是初次上陣,寧可違抗軍令也會召集了一大批軍餘閒漢,貿貿然深入敵後去探查敵情的錢寧了!人是會變的,只是有些人是往好的方向轉變,有些人是往壞的方向轉變,他徐勛又不是神仙,把控不住這種方向。

    “侯爺。正因為今冬陝西正面臨著莫大的危機,因而卑職若是一到固原鎮就接任副總兵,一來時間上頭完全來不及熟悉事務,二來上上下下難以信服,三來則是京城這邊局勢瞬息萬變,卑職說一句不好聽的話。隨時隨地都可能有莫大的變數,卑職若是挪動了位子,只怕牽一髮而動全身,劉公公必然不會善罷甘休。而卑職知道侯爺如今沒了張大人作為臂助,所以一定會力爭顯得更有用,讓劉公公離不開卑職,那時候必然會得到各式各樣的消息,說不定便能彌補侯爺沒了張大人的損失!一鎮總兵雖說難得,但卑職年輕。有的是機會。”

    錢寧見徐勛彷彿被自己說動了,他又滿臉誠懇地說道:“侯爺,卑職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如今雖是蒙劉公公提攜,能夠執掌內廠和東廠,但實則一刻也不敢忘本。下官此行江西,劉公公的意思是對寧王的事情不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而下官剛剛先去見了劉公公,卻是稟告說寧王並無楊慎所舉的罪名。但實則……寧王那些罪過有些是有的。有些卻沒有,但這些都無關緊要。更要緊的是,江西那邊和畿南一樣,盜匪橫行更甚,白蓮教傳教做法甚是猖獗。而南直隷重地上,南京諸衛將士的軍餉時有積欠,積弊之深,比京城更甚……”

    說到這裡,他就滔滔不絶開始訴說江西的民情,南直隷的積弊,更是前傾了身子說道:“而且,南京孝陵,乃是太祖爺的陵寢,自打遷都之後,雖是每年遣官員行禮,但仁廟即位之初,南京屢次地震,這些年也屢有地動山搖的事情發生,百姓常有惶惶難安。所以,若是可能,等京城諸事定下之後,您可再以欽差之名下江南好好訪查訪查,看看卑職是否有虛言。”

    倘若不是徐勛去年初才剛剛下過金陵,再加上徐邊又已經連錢寧受賄多少,沉迷於溫柔鄉中縱慾無度的情形都說了,此時此刻聽著錢寧這一番聽著誠摯,實則是很有些危言聳聽的話,他興許真的會被這傢伙的言語所打動。而更讓他眉頭一挑的是,錢寧緊跟著竟是說出了一番更讓他錯愕的話。

    “而且,皇上的性子侯爺是知道的,一直嫌棄只能憋在宮中逼仄,所以建豹房,練府軍前衛,甚至常常在京城內外亂逛。但京城再大,城外閒園再好,終究就只那麼一點大,倘若能夠奉請皇上前往南京祭祀孝陵,想來皇上一定會高興的。畢竟,南京乃太祖爺定都之地,早年太宗爺在南京登基之後,也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北巡,皇上南巡亦是有舊例可依。”

    錢寧畢竟也是常在朱厚照身前轉悠的人,而小皇帝走出京城著眼天下的打算,在朝野之間可謂是人人皆知的秘密,看透這一點也並不奇怪。可知道歸知道,徐勛卻分外詫異其居然就這麼赤裸裸地提了出來。他不由得盯著錢寧審視了老半天,到最後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所提的事,且讓我想一想再行事。你從江西馬不停蹄趕回來,先見了劉公公,然後又見了我,也著實辛苦了,先回去歇著吧!”

    “是,那卑職就先告退了!”

    等到錢寧退將出去,徐勛剛剛溫文和煦的臉上立時滿佈了嚴霜。他今次把錢寧叫來,本來打算給人最後一個機會,畢竟,錢寧的勇武是真的,亦可算一個人才,到人際關係稍微單純一些的邊鎮,興許還能更加發揮出作用。然而,錢寧卻不但表示願意做雙面間諜,而且更讓他料想不到的是,錢寧竟然暗示他可挑唆朱厚照南巡!

    倘若錢寧只是首鼠兩端也就罷了,他即便不能容忍,異日把劉瑾掀翻了下台後,再把人投閒置散也就罷了,可如今事情分明不這麼簡單。錢寧去了一趟江西,心竟是比從前更加大了,倘若其人收受寧王那些錢財,不止是為了給寧王說好話。而是另有目的的話……

    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膨脹不能節制的野心!

    想到這裡,徐勛想著之前谷大用透露過的訊息,隨手從一旁匣子裡找出兩張泥金帖子,親自磨墨之後寫了幾個字,隨即便站起身來。等出了書房,見守在門口的阿寶急忙迎上前,他就開口吩咐道:“你出去跑腿一趟。把這兩張帖子送給西廠的谷公公,還有張公公。張公公如果不在私宅,你就讓人代遞到宮裡,就說明日我請他們在家喝酒。記著,動靜大一些,務必要給人看見。”

    “是。少爺。”

    等阿寶走了,徐勛便緩步出了這院子。才剛到角門處,他就撞見了腳下匆匆的金六,金六卻是笑容可掬地行了個禮,這才慇勤地說道:“好教少爺得知,西廠鐘千戶家的娘子來了,說是原本要送如意姑娘出嫁,結果沒趕上,老爺和少奶奶便請了人到裡頭去坐了。”

    徐勛聞言眼睛一亮。他正想著剛剛讓阿寶順路帶個信給慧通卻是正便宜。結果卻給忘了,沒想到李慶娘竟然自己送上了門來。他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隨即便徑直往裡頭走。從二門口的僕婦那兒得知李慶娘是去了自己那正房,他少不得便徑直趕了過去,一過穿堂就聽見了裡頭那一陣陣撕心裂肺一般的孩子哭鬧聲,而且是一波更比一波高,聽得他都愣住了。

    這聲音聽著……彷彿不是自家閨女一個人的聲音,而是二重奏,莫非是李慶娘連孩子都帶來了?

    去年他和徐良沈悅離京去金陵掃墓遷墳的時候。李慶娘已經快要臨盆了。等他們回來後,沈悅有了身孕。他一舉擺平了劉健謝遷等人逐君側後不久,恰是李慶娘喜得貴子,那時候他還出主意讓老爹去認了乾兒子。掐指算一算,兩個孩子的年紀,也就是相差七八個月而已,自己那倒霉的閨女卻是平白無故矮了一輩。

    想到這裡,他就步履輕快地走到正房門口,眼見小丫頭打起門簾,他直接邁過門檻進去,旋即就看到了瞠目結舌的一幕。只見徐良兩隻手裡一手抱著一個孩子,正樂呵呵地左看右看,眉眼間儘是喜悅的笑意,旋即更是迸出了一句讓他險些沒咬到舌頭的話。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兩個孩子一見面就哭成了這樣子,足可見有緣分!”

    “咳咳!”

    徐勛重重咳嗽幾聲顯示了自己的存在感,這時候,卻是連沈悅都不得不嗔道:“爹,您別忘了,您從前高興勁一起來,收了人家當乾兒子,連見面禮都給了,這會兒又想著給您孫女找孫女婿,這輩數也相差太大了!”

    “呃?”徐良這才想起自己還忘了這一茬,一時頓時乾笑了起來。而徐勛上前從徐良手中接過了自家女兒,見其仍然大哭不止,他便有意抱著小小的徐寧過去,按著她的小手在鐘家小子的臉上揉了兩下,這才笑道:“寧兒,從你爹這兒論起,你該叫人叔叔,可要是從你娘這兒論起,你該叫他舅舅,可你若是真的會說話了,那時候隨你愛叫他什麼都行。總而言之,雖說你年紀小,可被人欺負了就得欺負回來,不能被他這小子給惹哭了!”

    也不知道徐寧是真的聽懂了徐勛的話,還是因為被徐勛抱著那一顛一顛給顛暈了,總而言之,徐寧的哭聲竟是詭異地停了下來,屋子裡只剩下了鐘家那小子依舊撕心裂肺的哭聲。就連李慶娘最後也有些吃不消了,走過去從徐良那兒把孩子接了過來,卻是二話不說在其屁股上狠狠就是兩巴掌。這兩巴掌才一下去,小傢伙的哭聲竟是戛然而止。面對如此暴力的手段,不但沈悅瞠目結舌,就連徐良和徐勛也都愣住了。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愛哭,和他爹一個德行,欠揍!”

    沒好氣地嗔了這麼一句之後,李慶娘方才笑說道:“雖說是從我肚子裡掉出來的一塊肉,可不知道他將來德行如何,可不敢當興安侯這什麼緣分之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等他們長大定性了,再說這種事也不遲。要說這寧姐兒小時候生得就和悅兒一個樣,將來必是個美人胚子,挑女婿是要挑花眼的,我家這臭小子算什麼!”

    “乾娘!”

    這府裡的丫頭能進徐良和徐勛父子院子裡的,都是沈悅帶著如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篩選,要的是家人全都在府,本分可靠絶不多嘴,而此刻人都留在外頭,所以這會兒在自己家裡,她自然而然就忘了自己如今已經嫁為人婦,撒嬌似的叫出了舊日稱呼。等到醒覺過來時,她便立時從徐勛手裡把女兒搶了過來,這才開口說道:“橫豎寧兒日後的伴多著呢,我對如意說了,異日若有個一男半女,可得常常抱來讓我瞧瞧。即便孩子不能一塊教養長大,但總能互相連認識都不認識。從南京到京城,若是沒你們陪著,我一個人早就……”

    “悅兒。”徐勛體貼地攬住了妻子的肩膀,因笑道,“好好的大喜日子,怎麼又想那些不高興的事情。與其想這些,還不如想想異日如意回門,你給她夫婿什麼見面禮?”

    一句話岔過去之後,屋子裡的氣氛自然而然便緩和了許多。而徐勛趁著徐良又搶了李慶娘手中已經一歲多的小傢伙來逗弄玩耍,他便衝著李慶娘招了招手。待到了明間的隔仗後頭,他便開口說道:“等回去見著你家那口子,替我捎帶一句話,務必讓馬魏羅三個去見羅清,再讓魏三明日去查羅清。等等,再添一句話,務必讓魏三去越過錢寧請示劉瑾,他會明白的。”

    “好,侯爺放心。”

    李慶娘爽快答應了下來,隨即想了一想,她就壓低了聲音說道:“看興安侯那樣子,彷彿也是很想再要個孫兒的,你和悅兒可得多多努力才是。說起來,悅兒的身體已經調養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她成婚本就不算早,這再要第二個孩子,等過了年也就是時候了。最好趁著年輕多養育幾個兒女,你成天忙著外頭的大事,她在家裡孩子多些,也就不會寂寞了,對興安侯更是慰藉。別怪我這過來人囉嗦,這年頭,多子多孫比位高權重更是福氣。如內閣首輔李大人也好,陝西三邊總制楊大人也罷,膝下無子那份苦,終究不好對外人說。就我家那臭小子,還不敢嬌生慣養地帶,寧可粗養著,就是因為嬌貴孩子難養活。”

    “我知道了,多謝乾娘這提醒!”

    徐勛少有地隨著沈悅如此稱呼了一聲,待又隔著珠簾看了一眼外頭那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他的心頭也不禁為之一熱。權勢原本就是他為了存身立命而不得不去爭的,而老婆孩子熱炕頭,可不是多少男兒漢心底深處最簡單直接的願望?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51
第六百章 勿要趕盡殺絶!

    阿寶的帖子送得並不容易,谷大用也就罷了,位於靈濟胡同的西廠他是常來常往的地方,輕而易舉就送到了谷大用手上,但張永卻不是那麼好找的。張永因為平叛之功,兩個兄長封伯,而他自己雖沒多上什麼名頭,可卻並不在意,整天東逛西逛,很少在私宅裡頭。阿寶去張府撲了個空,當即又轉至西安門想央人代為送帖子,結果卻被人好心地告知張永出宮去了。

    這下子他頓時犯了難,雖說留在西安門到時候讓人等張永回來再送卻也使得,橫豎徐勛那帖子只是邀約喝酒,並無不可對人言之處,可他卻是死心眼的,再加上徐勛讓他務必讓人看見,他思來想去索性就在西安門等上了。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晚上夜禁時分。耳聽得鐘樓鼓樓連綿不斷地傳來了閉城門和大街上夜禁的鐘鼓聲,在夜晚的涼風中,他忍不住抱著雙手打了個哆嗦。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聽到了一陣馬蹄聲。抬頭看去,他就只見西安門大街那兒幾十騎人風馳電掣地疾馳了過來。他正想是不是張永來了,打算迎上前,可不想那些人到了近前,卻是前衛先行清場,然後再有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個少年策馬過來,看清了那正是當今天子朱厚照,他愣了一愣,下一刻就認出了朱厚照身後的張永。

    若要是別人,這會兒看見小皇帝都在,斷然不會有私下接觸張永的機會,也就知難而退了,可阿寶在徐府也是見過天子好多回的,即便絶不可能和朱厚照搭上話,可他卻沒有一般人的畏怯。再加上徐勛特意吩咐過要讓人看見,因而等著人快要過宮門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嚷嚷了一聲:“張公公!”

    這一聲嚷嚷過後,不但張永看了過來,就連朱厚照也詫異地勒馬止步。而朱厚照見張永彷彿認出人似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頓時開口問道:“張永,什麼人找你?”

    “皇上,是平北侯的親信小廝,大約是找奴婢有什麼事。奴婢先過去問問?”

    “哦,原來是徐勛的人,怪不得朕瞧著他有些面熟。”朱厚照被張永這麼一說,頓時也認了出來,當即笑道,“既然如此,把人叫上來問問有什麼事。要是有好事徐勛只叫你卻不叫上朕。朕回頭非得找他算賬不可!”

    小皇帝既然這麼說,張永立時吩咐了一聲,一眾禁衛當即分開讓阿寶近前。出聲叫人的時候阿寶倒是膽大,這會兒見這陣勢,他頓時有些緊張了起來,到了天子跟前,他屈膝跪下才磕了個頭,就聽到上頭傳來了小皇帝那熟悉的聲音。

    “別磕頭啦。站起來說話,徐勛讓你找張永什麼事?”

    阿寶猶豫片刻方才起身,卻是從懷中拿出那帖子躬身雙手呈上。畢恭畢敬地說:“回稟皇上,小的是奉我家侯爺之命給張公公送帖子。我家侯爺請張公公明日中午過府喝酒。”

    “嗯?”朱厚照一愣之下,竟是策馬上前幾步,就到阿寶身前隨手一探,把那帖子接了過來,打開掃了一眼之後,他就有些納罕地說道,“徐勛這傢伙,什麼時候做事情這麼一板一眼了,不就是請人過府喝個小酒嗎。用得著還專門送帖子?而且還是這種貴的要命的泥金帖子?喂,朕問你,徐勛請的就是張永一個?”

    “回稟皇上,還有谷公公。”

    朱厚照摩挲著下巴,好一會兒方才掉轉馬頭回去,隨手把帖子遞給了張永。見其慌忙雙手接過了,他方才笑眯眯地說道:“好了,既然徐勛請你和谷大用,你們兩個就去吧,朕明日沒事不找你們兩個。有好吃的好喝的記得給朕帶點回來,還有,告訴徐勛說他請客也不捎帶朕一個,這一頓算是他欠了朕的!好啦,回宮!”

    眼見朱厚照就這麼一抖繮繩徑直疾馳進了西安門,張永頓時無奈地搖了搖頭。然而,他卻沒有和其餘府軍前衛那樣立時緊跟上去,而是策馬來到了阿寶身前,跳下馬後徑直開口問道:“你家侯爺怎麼這麼晚還差遣你送信來?這都已經夜禁了!”

    “回稟張公公,小的是太陽落山之前過來的,在這兒等了約摸一個多時辰,這才見皇上和您回來。”阿寶說到這兒,見張永有些錯愕,他連忙又再次行了個禮,“小的這就回去了。”

    知道興安侯府徐家的人在五城兵馬司是掛了號的,即使阿寶只是個小廝也斷然沒人敢為難,但張永還是打發了一個隨從送了阿寶回去,緊跟著拿了這麼一張泥金帖子,他便滿臉狐疑地進了西安門,這天晚上卻是不打算回私宅了。在朱厚照面前轉悠到月上樹梢時分,眼看小皇帝打著呵欠吩咐起駕去坤寧宮,他方才退了出來。他本打算回自己在河邊直房那一帶的宅子,誰知一出東華門卻被人候了個正著。

    張永好一會兒才從隨從的燈籠光芒下認出人來,一時為之大愕:“老馬,老魏,老羅?黑燈瞎火的你們三個在這兒幹什麼!”

    “老張,張公公……等你當然是為了救急!”

    羅祥上來拉著了張永的左邊袖子,魏彬順勢扯了張永的右邊袖子,剩下馬永成眼看哪邊都沒得拉,卻又不能去拽張永的領子,他只能搓了搓雙手低聲說道:“橫豎今晚上老劉回私宅去了,司禮監那群傢伙都去偷懶了,索性咱們就去老馬的司設監……哎,老張你千萬給個面子,這真的是救急救火!”

    張永稀里糊塗地被他們拉到了司社監,等到大門一關,那三個大璫把心腹全都派在外頭守著,然後對他唉聲嘆氣地說明了原委,張永這才恍然大悟。

    “這真是天知道老劉突然發什麼瘋,平日裡只要收銀子,他就能給人考評卓異調任優缺好缺,這已經是慣例了,可這一次倒好,他竟然把到手的銀子往皇上面前一股腦兒一送,然後把給他送銀子的直接送到內廠大牢裡頭去了,這下子外頭人心惶惶!”說到這裡,見張永彷彿有些不解。魏彬輕咳了一聲,這才有些不自在地說道,“這其中,有我一個遠親。”

    羅祥見張永又看著自己。他便光棍地一攤手道:“有我一個遠房表弟。”

    馬永成則是乾脆俐落地啐了一口:“還有我一個出了五服的親戚。總而言之,總共拿下七八個人,就有三個和咱們是有關的,這根本是在整我們,是要趕盡殺絶!老劉話是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麼是新任吏部尚書張彩的建議,張彩又不是神仙。正好一把就抓著和咱們三個有關的人?他娘的,要不是因為如今選官的事情都掌在老劉手上,咱們三個對武官還能求皇上一個恩典,這文官是什麼手都插不上,會讓咱們的親戚去給他送禮?”

    張永既然明白了事情,當即少不得勸解了三人一番,最後在他們的軟磨硬泡之下,勉強答應了回頭去向徐勛討個情面。看看那位神通廣大的平北侯有什麼辦法,這才總算是糊弄了過去。然而,當第二天中午他真的往徐家趕的時候。腦子裡卻依舊有些糊塗。

    劉瑾好端端的做什麼自毀長城的事?而徐勛更古怪,又不是沒邀約過他和谷大用,讓人送個口信就行了,做什麼送那樣正式的帖子?

    他一面想一面走,倘若不是四周圍有隨從護持開道,他鐵定能駕馬直接撞到牆上去。即便如此,當四周隨從叫了好幾聲之後,恍惚之中的他才抬起頭來,恰是看見谷大用那肥碩的身軀正壓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連忙策馬上去打了個招呼。

    “你這發什麼呆呢。叫你好幾聲也不見反應!”

    張永四下一看,發覺正是宣武門大街轉到武安侯胡同的口子上,一時間便打了個哈哈說道:“昨兒個沒睡好,所以有些迷迷糊糊的,倒是你怎麼有興緻騎馬出來了?你這匹馬看著品種不凡啊,居然能馱動你這身材!”

    谷大用頓時嘿然笑道:“這不是才剛得了好東西。所以特意試試麼?哎,我比不得你,這騎馬著實不習慣,就這麼才幾步路,磨得大腿生疼,趕明兒我還是繼續坐我的車得了……”

    兩個人一來一回說了好些閒話,等進了徐家讓人收拾了坐騎安排了隨從,他們倆就跟著滿臉堆笑的金六,東拐西繞地走了許久,最後方才到了一座小樓。眼見金六在門口止步,兩人也就委實不客氣地踏了進去,見徐勛正笑眯眯地坐在那兒看著旁邊一個長長的鐵絲架子,張永不禁眉頭一挑,而谷大用則是吸了吸鼻子,這才快步上前。

    “什麼味兒,這麼香?”

    “這天冷了,一時想到了之前剛回來在西山那邊吃烤肉的事,所以讓小子們割了點鹿肉兔肉牛肉各式串了,又讓人特意去請了個會做烤全羊的廚子,今天咱們就真正來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徐勛說著便搖了搖手中的調料罐子,又指了指面前那一堆瓶瓶罐罐,因笑道,“橫豎待會兒有烤全羊墊著,眼下可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從胡椒花椒茴香到的香蔥蒜末鹽粒等等一應俱全,想吃什麼自己加什麼!”

    “這倒新鮮!”

    谷大用見張永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知道這在軍中約摸常見得很,哪怕他平日裡早已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可這會兒不免樂呵呵地拿著幾個罐子左看右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揀了幾串肉放上烤架,卻是胡亂加了一氣。等看著張永和徐勛動作嫻熟地在那翻著肉串,他也就跟著照做,可到最後人家烤得肉質鮮黃油脂四溢香氣撲鼻,自己手頭那幾串卻是黑糊糊的,一看就不能下口,他索性趁著兩人最後分心之際,直接伸手各搶了一二過來,到嘴裡大吃大嚼了兩口立時連聲呼燙,但隨即便含含糊糊地說道:“好……好美味!”

    “急死鬼啊,燙不死你!”張永又好氣又好笑地罵了一句,隨即便嘿然說道,“今兒個徐老弟好東西準備得不少,可老谷你小心回頭又胖上十斤八斤!”

    “橫豎我又不是青春年少正等著討媳婦,怕什麼胖!”谷大用見徐勛毫不介意地把烤好的肉串又遞了一把過來,他頓時毫不客氣地都接了來,等再吃了這一輪,他方才心滿意足地道,“嘖嘖,想不到你們行軍打仗,竟然還有這樣的口福。”

    “那只是在西山左右官廳的軍營裡,閒暇之中偶爾為之,哪來一直有這樣的閒工夫。”徐勛隨手又扒拉了十幾串肉,一面在烤架上翻烤,一面開口說道,“這烤肉是要看火候的,稍有不注意或焦或老,甚至於作料加多了沒法入口,全都是要看時機的,若不是空閒,誰樂意倒騰這玩意?”

    “這麼說,徐老弟如今是閒工夫太多?”

    聽到張永冷不丁說了這麼一句話,徐勛方才抬起頭來看著兩人,任由手中肉串那一滴滴的油脂落在了炭火上,激起了滋啦滋啦的響聲。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閒工夫太多是談不上,只能說是苦中作樂。如今這等時刻,已經到了非此即彼的時候了,所以,今天我別人都不請,只單請了你們兩個來。”

    上一次福慶樓那許多人一塊飲宴,最後憑著瑞生領著朱厚照來,擺了劉瑾一道,徐勛又帶頭對羅祥魏彬馬永成許諾定然一旦有難幫忙,但這還說不上是一個聯盟,甚至連鬆散的聯盟都談不上。此時此刻,徐勛直言不諱地提出了非此即彼,張永反倒心中釋然了,一時便笑道:“徐老弟你既然明說了,那我明人不說暗話,和老劉那吃獨食比起來,我自然樂意站在你這一邊,老谷你說呢?”

    曾經和劉瑾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谷大用卻是拎著那一堆空竹籤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說道:“論情分,老劉和我是十幾年的交情,可論真心,如今他是自己對我疏遠了,徐老弟你既然問了,我本不應該說什麼二話。只是,我只有一個要求。”

    谷大用的眼神閃爍了好一陣,最後一字一句地說道:“勿要趕盡殺絶。”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52
第六百零一章 小皇帝蹭吃,三大璫求救

    勿要趕盡殺絶。

    這六個字聽得張永眉頭一挑,大是不以為然。劉瑾近一年多來的行事誰都看在眼裡,對王岳等人是趕盡殺絶,對劉健謝遷這些個已經被趕出朝廷的人亦是每每在朱厚照面前上眼藥,至於在徐勛身後捅刀子的次數,難道還少不成?最可氣的是那回在寧夏,要不是王寧惹出來的禍事,至於讓安化王朱寘鐇有機可趁?更何況朱厚照對於劉瑾的情分原本就非比尋常,這要是不能一拍打死了,日後可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谷大用哪裡會看不到張永的表情。知道張永如今對劉瑾很不感冒,他沉默了片刻就開口說道:“若是真的鬥起來,不到你死我活自然不會罷休。我也知道決出勝負的時候,讓徐老弟你點到為止就此收手是笑話,就好比若是老劉得了優勢,也不會放過咱幾個一樣。可終究當初有過同舟共濟的情分,所以我並不求保他的命,讓他家裡人能夠太太平平享著富貴就成了,這是我的底線。”

    張永頓時哧笑了一聲:“老谷,你也未免太善心了,要是徐老弟敗北,劉瑾會放過他的家人?”

    “老張,你別擠兌老谷了,他這意思我明白。”徐勛微微一笑,把在鐵網上的肉串又翻了一面,眼看那金黃的油脂順著動作一滴滴掉落在了炭火之中,他方才抬起頭說道,“老谷,咱們一塊發財做事不是一兩天了,你要是信得過我,那你剛剛說的話,我都答應你。”

    谷大用眼皮子一跳,一時面上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他和劉瑾要說穿一條褲子,那還是當初同在東宮服侍的時候,因為他一時犯事,結果累得劉瑾和他一塊被提到了坤寧宮,而因為劉瑾夠義氣地沒供出他來。兩人一塊挨了二十大板,回頭一塊養傷的時候,劉瑾不曾怪過他半句。那時候共患難的情景,他直到現在依舊記憶猶新。

    正因為如此。如今明明都已經是各自權勢赫赫,反倒不能共富貴了,他每每想起就想嘆氣。可劉瑾的脾氣他很清楚,就如同張永說的,一下子打不死日後必然東山再起,而若是他們敗了,家人甭想有得好。可即便如此。那點舊日情分完全撂下有違他做人的本心,所以才有這樣的底線。

    “徐老弟……唉,我別的話也不多說了,總而言之,今後你說什麼我做什麼,絶無二話!”

    谷大用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隨即就伸出了肥嘟嘟的手去,眼見他這般光景。徐勛頓時笑呵呵地伸出了自己的手,緊跟著張永立時把手壓了上來,三個人就這麼緊緊一握。繼而便各自若無其事地去翻動著自己面前的肉串,卻是再沒有什麼誓言決心之類的話。

    話既然是說開了,三人的心情自然都鬆快了些。接下來,張永便笑呵呵地將馬永成魏彬羅祥三個人的所求說了出來。而谷大用聽著大皺眉頭,不等徐勛開口,他便疑惑地問道:“徐老弟,這張西麓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說翻臉就和你翻臉,到老劉那兒又被捧得什麼似的,我聽說老劉對他言聽計從,這一回甚至改了性子把送上門的銀子都推了?”

    見張永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徐勛便苦笑道:“如今官員貪腐橫行,張西麓信奉的是治亂世當用重典,所以該當時時考察,每年若是完不成該完成的任務,該降職的降職,該革職的革職。這法固然不錯。但貿貿然推行,極可能官場人人自危,所以我不甚贊同。他是個急脾氣,我那會兒又說了幾句不該說的,這就鬧翻了。他和楊廷和不甚對付,聽老劉的直接把楊廷和調了南京,我又惱了他,自然就更沒往來……再後來的事你們就知道了。至於老劉聽他的,雖則人如今不在我這邊了,可我還得說,張西麓確實是難得的人才!”

    張永忍不住插口問道:“那人如果肯回來,你莫非肯覆水重收?”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否則我是真心想把人留住。至於官場人人自危,管我什麼事?”徐勛嘆了一口氣,卻是沒有繼續接著張永這話茬再往下說,而是笑道,“至於張西麓勸老劉拿幾個貪賄的人做法,這理由我倒是能猜得出來。”

    他用差不多的意思把張彩當日對劉瑾說的那番話複述了一遍,見張永和谷大用都是目光閃爍,顯見贊同的同時也有不同意見,他便笑道:“當然,他這不止是為了老劉立威,也是為了給自己這個新任吏部尚書立威。人都有私心,他如今是不歸我管,我在吏部倒是還有個王九思可以使喚使喚,人正在文選司。可是,撞在老劉和張西麓矛頭上的人,多半是救不下來的。你們也應該明白,如今我不太想去觸某人的霉頭。”

    徐勛的意思很清楚,即便他想要覆水重收,奈何張彩已經成為劉瑾身邊第一人,即便至今不曾聽說其有一言一語不利於故主,但為馬魏羅三個人的親戚去張彩面前說情,到頭來興許還討個沒趣,這事兒他是不會做的。谷大用覺得這是正理,張永也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提一嘴,自然不會糾纏不放。於是,這話題再次就此揭過。

    當谷大用吞下了第十五串肉,原本堆積著滿滿噹噹肉串的盤子漸漸癟了下去,而三人的嘴邊都已經滿是油光的時候,外頭突然飄來了一陣難以想像的香味。眼看著大門完全打開,兩個人搬著一個偌大的鐵盤進來,谷大用的眼睛頓時亮了,但隨即極不應景地打了個飽嗝。面對他這幅樣子,張永頓時嘿然一笑,等到鐵盤在圓桌上放下,他立時捲起了袖子來。

    “早就聽說這烤全羊乃是在蒙人的大宴上方才能品嚐到,每人不過是一小塊而已,今天咱們三個分這一整隻,卻是非得大快朵頤不可!虧得我剛剛特意留著胃口,那隻羊後腿可歸我了!”他一面說一面正要伸出手去抓桌子上那把刀,卻突然聽到外頭一陣叫喚聲。

    “少爺!”氣急敗壞衝進來的正是昨天去送帖子的阿寶。他看了一眼張永,隨即又看了一眼谷大用,這才囁嚅說道,“皇上來了!”

    朱厚照來了?這昨天小皇帝聽到徐勛下帖子請他和谷大用去家裡喝酒的時候。不是還豪氣地準了他們兩個不用在御前伺候,還放話說徐勛欠他一頓的嗎?怎麼這會兒突然就殺來了?面對這樣詭異的情形,饒是張永平日自負機敏,一時間也懵了。

    谷大用倒不覺得奇怪。眼見徐勛慌忙擦了手快步往外迎,他舉步正要跟上,見張永發愣,他立時上去一把拽了人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不解地問道:“皇上最愛湊熱鬧,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咳。是我自個糊塗!”

    張永知道自己也甭想那麼多了,索性含含糊糊說了這麼一句。才出了這院子沒走多遠,張永就已經看見小皇帝腳下步子如飛地衝了過來,後頭瑞生一溜小跑跟著,他哪裡不知道徐家人能趕在這位小祖宗到了之前來報信是多麼不容易。等到行禮拜見過後,見朱厚照猛然吸了吸鼻子,那模樣活像一隻正四處找食吃的小狗,就連徐勛也忍不住笑了。當即乾咳一聲說道:“皇上來得正好,那烤全羊才剛上桌呢。”

    “哎呀,朕居然正好趕上。果然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朱厚照一時眉飛色舞,卻是撇下三人就徑直順著香味往前興沖沖地走了。而張永瞧見徐勛和谷大用立時追了上去,忍不住拉著要趕上的瑞生問道:“皇上怎麼突然來了?”

    “張公公,還不是因為你?”瑞生苦著臉斜睨了張永一眼,這才唉聲嘆氣地說道,“皇上說,平北侯沒事給你們倆下帖子,肯定是另有什麼名堂,說不定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硬是要避著他,他若昨天就說跟著來。你們肯定會把好吃的好玩的撤了,他今天突然殺過來,你們一個措手不及,不管是什麼他都能趕上。這不,烤全羊就讓皇上給趕上了?”

    說到這裡,瑞生又重重嘆了一口氣:“昨兒個晚上皇上在皇后娘娘那兒還賭咒發誓說今天好好看奏摺的。這會兒又泡湯了,回頭小的不知道得被怎麼埋怨!”

    這還真的是……他把皇帝惹來的?張永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可人都來了,他們之前該說的該表的也都完了,此時自然不在意小皇帝來分一杯羹。即便如此,等回到了那小樓,眼見小皇帝一手拿著一個羊腿,正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滿嘴流油,而徐勛谷大用又一人分了一個前腿,他頓時更為之氣結,發狠似的抄起刀子就把一大塊羊排全都扒拉到了自己面子。

    儘管平素興許也講究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現如今看著別人都大吃大嚼,張永也好谷大用也好,乃至於朱厚照徐勛,人人都是彷彿和人搶食似的,吃得那叫一個風捲殘雲。瑞生和阿寶眼看著那只偌大的烤全羊漸漸只剩下了骨架,一時間眼睛瞪得老大。到最後,卻還是徐勛體諒兩人一些,抄起刀子割下了兩大塊肉放在盤子裡,卻是一人手中塞了一個盤子。

    “少爺……”

    “侯爺……”

    “見者有份,總不能我們吃肉你們看著,再不吃可就沒了!”

    瑞生也好,阿寶也好,都知道徐勛脾性,見朱厚照百忙之中亦是微微點了點頭,兩人原本就有些肚子餓了,索性也就不管不顧地直接拿手吃了起來,不消一會兒就消滅得乾乾淨淨。然而,正如徐勛剛剛所說的那樣,四個人搶食總是吃得格外香甜,格外迅捷,這會兒那羊身上只剩下了森森白骨,看著格外乾淨。於是乎,瑞生和阿寶對視了一眼,慌忙出去先自己洗過手,繼而就用銅盆打了溫水來,服侍了眾人一一洗過手。

    這時候,剛剛只顧著吃沒顧得上說話的朱厚照舒舒服服地坐了下來,打了個滿足的飽嗝,他這才嗅了嗅雖說打了胰子,但依舊能聞到些許腥膻異味的手,隨即懶洋洋地說道:“徐勛,這次朕不請自來,就算放過你了。日後要是再這麼偷偷吃好吃的卻不帶挈上朕,可就沒那麼便宜了……對了,朕還不曾問你呢,沒事送那種帖子給張永谷大用幹什麼?”

    “皇上還真是心細如髮。”

    徐勛乾咳一聲,這才低聲說道:“臣如今上門拜訪的賓客太多,而且都是勛貴武官,不好都拒之於門外,一來二去應付得有些煩了。這帖子一送,上上下下就都知道臣今天有要緊賓客,不見外人,所以不至於再到臣這裡來攪擾,門前巷子清一清也不足為奇。否則今天皇上在門口一停,只怕臣這門檻就要被踏破了。”

    “哈,原來如此,你倒是精明得很!”

    朱厚照立時深信不疑。此時既是酒足飯飽,一時間又送了花果茶進來,眾人便坐著談天說地,朱厚照這小皇帝自然是痛心疾首地說,如今大婚之後反而不好把周七娘帶著四處跑,那模樣甭提多遺憾了。面對這般情景,徐勛也只能乾咳一聲打算岔開話題。可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陶泓的聲音。

    “皇上,少爺,張公公谷公公……外頭馬公公羅公公魏公公求見,說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情想要求少爺您幫忙!”

    “進來說話。”等陶泓進來之後,朱厚照徑直擺手止住了其施禮,徐勛便又問道,“他們可知道皇上在這兒?”

    “這個小的真不知道……只知道他們曉得張公公谷公公今天到這兒喝酒。”陶泓說了這麼一句,斜睨了朱厚照一眼,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看馬公公和魏公公羅公公的樣子,彷彿有些狼狽,就彷彿和人撕扯或是打過架似的。”

    一聽這話,原本眉頭大皺的朱厚照頓時眉頭一挑。他幾乎是噌的一聲站了起來,隨即看著徐勛谷大用和張永,用興奮的口吻說道:“別說朕在這兒!把人帶進來,朕在後頭偷偷聽著他們說些什麼!”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53
第六百零二章 御前齊哭訴,少君生狐疑

    聽壁角的事情,朱厚照做得很嫻熟,而其他人也處理得很嫻熟了。

    這會兒屋子裡還瀰漫著羊肉和烤肉的香味。不但是屋子裡,就連眾人的衣裳上,也難免沾上了這麼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道,所以當然不怕朱厚照身上那味道被人察覺。而緊急添了一道屏風之後,再擺上一把椅子,更不虞被來人看到朱厚照和瑞生,至於前頭剛剛跟著來的隨從,自然也都一一安頓了下來——當然,若是小皇帝自己憋不住了要現身除外。等到這兒都佈置好了,外頭也傳來了阿寶的聲音。

    “少爺,張公公谷公公,馬公公魏公公羅公公來了!”

    隨著這聲音,馬永成魏彬和羅祥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快步奔了進來。儘管剛剛已經聽到三個人形容狼狽,可此時此刻乍一照面,這種狼狽不免讓張永和谷大用大吃一驚。三個人當中,馬永成的前襟被撕開了一條口子,魏彬的鞋子掉了一隻,而羅祥則是頭髮散亂。倘若不是這三個人他們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只怕會以為此時此刻眼睛出了問題。而更讓他倆驚疑的是,馬永成和魏彬羅祥一撲進屋子,竟是直接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平北侯,張公公馬公公,你們可得救救咱們!”

    此話一出,張永和谷大用頓時愣住了,而徐勛則是在片刻的呆滯過後,立時上前伸出雙手去拉人。可拽了一個不動,兩個三個還是不動,他頓時有些惱了,當即沒好氣地喝道:“老馬老魏老羅,有什麼話好好說,這般做派幹什麼?大家都有過同舟共濟的情分,真要是有事你們說出來。難不成咱們三個還會不幫忙?”

    徐勛既是起了個頭,張永也皺眉說道:“就是,這一進來就要死要活的幹什麼?”

    而谷大用終究細心縝密些,見三人這般狼狽,他便皺眉問道:“怎麼,是誰給了你們氣受?”

    “給咱們氣受?咱們是什麼牌名上的人,若是一丁點氣,咱們忍氣吞聲就認了,可是,有人不顧咱們這麼多年的情分。硬是要趕盡殺絶!”一口氣說到這兒,羅祥也不理會谷大用伸出手來要扶自己,竟是就這麼直接坐在了地上。咬牙切齒地說道,“咱們已經都認了,宮裡宮外從來不和他去爭,可他就是不放過咱們。別人上他那兒送禮都是好好的,可咱們三個的親戚到他那兒送禮。他卻雞蛋裡頭挑骨頭,硬是說人貪賄要下獄查問!就連咱們三個閒來無事去羅祖那兒求神問道隨便坐坐,他連這個也容不下!”

    屏風後頭的朱厚照聽得漸漸眉頭大皺,若不是一旁的瑞生不顧尊卑死活按著他的肩膀,小皇帝幾乎就要立時三刻衝出去問個究竟。好在他的疑惑並沒有持續多久,馬永成就接著羅祥的話茬。徑直解釋了起來。

    “老羅這氣話料想平北侯你也聽不明白,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兩年來,京城有人傳道。號稱羅教,以佛門戒律敗壞,而白蓮蠱惑人心為由,傳人如何超脫六道輪迴之苦。咱們三個如今是富貴已極,所以自然而然就常去聽聽講。雖不能說十分篤信,可那羅祖為人煞是厚道。一來二去也就算結了個方外友人,可就是這麼一位跳出五行中的方外人,劉公公竟然容不下!今天咱們三個正在那兒談天說地,魏三竟是帶著東廠大批番子不由分說闖了進來,拿著人就走。咱們三個上去勸阻說情,結果碰了滿鼻子灰不說,拉扯之間還落得這麼個下場!”

    馬永成話音剛落,魏彬便接了上去,他卻是嘿然冷笑道:“何止是拉扯,要不是他們生怕鬧得太大,恐怕想把咱們三個一概打進去!徐老弟,老張老谷,那時候的情形你們是沒看見,前頭住著前來求道求解的信徒,全都不由分說被他們一概鎖了回去,緊跟著就有人一間間屋子闖了進去,從頭到尾地抄檢,這算什麼,這是強盜!”

    他突然加重了語氣,竟是怒不可遏地嚷嚷道:“光天化日之下,就這麼三五十個人竟是被他們就這麼押回了東廠衙門,就連鞋子都一個個脫了下來,抄檢裡頭可有錢票亦或是值錢的東西,更不用提婦人戴著的首飾了,那情形簡直是……總之我真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一番抄檢下來,這些個東廠番子個個都是衣服鼓鼓囊囊的裝滿了東西,抄檢出來的各色財物裝了幾輛車,就連我們三個之前送給羅祖的白玉蓮台,也一併被他們直接帶了走!”

    見徐勛和張永谷大用都露出了滿臉凝重之色,羅祥便冷笑道:“這是稽查百官的東廠?這簡直是強盜窩了!想當初劉瑾告老丘在東廠肆意妄為中飽私囊的時候,我是只瞧見老丘得意忘形跋扈了些,撈了多少我是沒瞧見,可今天那魏三小人得志的樣子我是瞧見了!還連個少監都沒混上,區區一個奉御,可咱們三個堂堂正正的太監竟是不被他放在眼裡,這簡直已經是沒有尊卑上下了!”

    張永看了一眼屏風後頭,暗讚朱厚照今次的忍耐功夫倒是絶佳,卻不知道是信賴劉瑾,還是此刻尚且心中存疑,當下他便輕咳一聲道:“既然遇到這種事情,你們三個又不是外人,到皇上面前去稟告一聲不就行了,跑到徐老弟這裡來叫什麼救命,是不是危言聳聽了些?”

    “去見皇上?只怕是來不及了。魏三那小子撂下狠話來,說是咱們三個結交妖人,識相的就趕緊回去上請罪摺子,否則別怪劉公公不客氣,聽聽這話!”羅祥使勁在地上捶了兩下,奈何這小樓中亦是青磚鋪地再堅硬不過,他怎麼捶也沒能捶出聲音來。他也沒顧得上理會這些,使勁一咬牙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們三個可不想和老丘似的不明不白就被趕出京城,更不想和王岳徐清他們三個似的死得不明不白……”

    “這話過了!”知道再不攔住話頭,只怕是朱厚照立時三刻就會現身,而這很不符合他此刻的預期,因而他不免開口打斷了羅祥。隨即方才和顏悅色地說道,“老丘出京的事,說起來也有我的一時衝動,其實只是他下頭幾個乾兒子乾孫子一時得意忘形,我和他爭執了幾句。至於王岳他們,也是罪有應得……”

    “我說平北侯,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替劉瑾說話?”馬永成頓時急了,蹭地一下站起身來,“這王岳徐清他們三個暫且不提。可老丘的事情分明是劉瑾藉著你的由頭發作,這借刀殺人的意思,我不信你瞧不出來!我們這八個人當初在東宮的時候何等交情。可現在你看看,老丘被趕出了京城,老高鳳是半死不活地吊著,對他還有半師之分,可你看他去瞧過幾次?就連和他交情那麼好的老谷。現如今也生分了,老張更不用說,可你們兩個至少還是各掌一方,他動不了你們,可咱們三個呢?要真的被他在皇上面前參一個結交妖人,咱們。咱們……”

    馬永成一時再也沒說下去,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而羅祥和魏彬你眼看我眼,最後還是魏彬聲音乾澀地說道:“總而言之。上一回徐老弟老張老谷你們是答應過咱們的,若是遇到咱們碰上越不過去的溝坎,一定拉我們一把,沒想到這麼快就到時候了。是幫忙還是不幫忙,煩請三位給個明白話吧!我這話說在前頭。唇亡齒寒,若是咱們三個倒了。大約也就該輪到你們了!不看在曾經同舟共濟的情分,便看在咱們三個家裡還有一家老小等著靠咱們過活!”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徐勛掃了一眼張永和谷大用,再次看了看毫無動靜的屏風,心裡倒有些躊躇。答應下來自然容易,他也很樂意為了這事情去和劉瑾打擂台,但後頭的朱厚照是怎麼回事?無論是相信還是不相信,都不該這麼安靜啊!就當他清了清嗓子預備說些什麼的時候,他終於聽到屏風後頭傳來了一個壓著怒氣的聲音。

    “你們三個說的……都是真的?”

    儘管只是這區區一句話,但馬永成魏彬羅祥都是從東宮開始就隨侍朱厚照的,對於小皇帝的聲音是再熟悉也沒有了。一瞬間的呆滯過後,三人頓時都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剛剛跪坐在地的羅祥抬頭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見屏風後頭赫然是滿臉怒氣的朱厚照現身出來,他連忙手足並用地膝行上前,竟是用極其誇張的動作直接朝朱厚照的雙膝抱去,緊跟著就這麼嚎啕大哭了起來。緊跟著,馬永成和魏彬竟也如法炮製,看得徐勛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而張永這才低低地在徐勛耳邊說道:“雖說你和咱們熟是熟了,可這情形料想你也從來沒瞧見過,今兒個見識見識也不晚!”

    徐勛歎為觀止的同時,見三人抱大腿哭固然不假,可好歹沒有眼淚鼻涕齊齊往朱厚照身上抹,他不禁摸了摸鼻子,待見朱厚照只是皺眉,但赫然也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不得不上前說道:“我說老馬老魏老羅,既然你們想見皇上,皇上就在這兒,你們也別一見面就這般模樣是不是?”

    “皇上,奴婢是歡喜得瘋了!”

    羅祥這才第一個提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而馬永成和魏彬更像是沒看見那邊同樣目瞪口呆的瑞生似的,慌忙搬了椅子過來請朱厚照坐下,旋即才彷彿唯恐朱厚照剛剛在屏風後頭不曾聽清楚似的,添油加醋把今天的事情原委詳細複述了一遍,尤其是魏三那嘴臉和狠話則是描述得淋漓盡致。緊跟著,三個人又你一言我一語地羅列了自己被劉瑾欺壓的各種慘狀,直到朱厚照臉色發黑方才意猶未盡地住了口。

    朱厚照今天高高興興出來看徐勛和張永谷大用搞什麼名堂,吃了一頓好的,再聽著馬永成三人狼狽登門,也只是好奇方才躲在後頭聽壁角,可經歷了這麼一場,他已經一點心情都沒有了。此時此刻,他掃了一眼面前的馬永成魏彬羅祥,突然沒好氣地說道:“你們三個說的事朕都知道了,若真的是有人故意搆陷生事,回頭一定還你們一個公道就是!好了,朕去看徐勛家閨女,你們先回去吧!”

    見小皇帝拔腿就往外走,徐勛為之一愣,對張永和谷大用使了個眼色,他就快步往朱厚照追了上去,等出了一處角門,他便只落後這位天子半步遠近。見其黑著臉只顧著埋頭往裡走,他索性便笑著問道:“皇上,之前臣送的那幾卷春宮圖,不知道皇上感覺如何?”

    “哼!”朱厚照雖然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但終究還是停住了。他轉頭看著徐勛,好一會兒方才氣急敗壞地說道,“本來今天朕要見見唐伯虎,看他還有沒有什麼手繪的珍本,回頭好和皇后一塊參詳參詳,結果倒好,遇見了這樣敗興的事!朕真不明白了,從前不都是好好的,如今非得鬧成這樣!”

    “這事兒也不能都怪老劉。”

    倘若張永和谷大用在這兒,必然會被徐勛這一句開頭語給驚得不可思議。畢竟,要說如今最希望劉瑾倒台的,已經非徐勛莫屬。而朱厚照卻不知道這一點,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徐勛,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其跟上來說話。這一路閒庭信步地走了一會,他就問道:“馬永成他們三個告了劉瑾這麼多罪名,你的意思是,都是不盡不實?”

    “這裡頭,也許有些是真的,但未必件件都是鐵板釘釘。”徐勛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見朱厚照眉頭一挑,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說不定是老劉下頭的人自作主張糊弄他呢?皇上也不要只聽一面之詞,不妨只當沒這麼一回事,先去那邊打聽打聽當時的情形,等回去之後看看老劉怎麼回話再說。就算老劉真說老馬他們勾結妖人,那也說不定是聽了那魏三蠱惑,皇上到時候不妨交給錢寧去辦,讓谷公公從旁看著就行了。”

    “唔,有道理。”朱厚照想了老半天,最終滿意地點了點頭,“徐勛,朕就知道你這人最厚道,說話辦事都是公允無私。朕聽說你和劉瑾不像以前那麼親近了,沒想到你還替他說公道話……唉,若真的丘聚是……”

    小皇帝說著便再沒有說下去,嘴裡剩下的只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1:54
第六百零三章 得意之時透心涼

    黃瓦東門內的司禮監公廳之中,劉瑾看也不看魏三呈送上來的那張清單,一動不動地盯著魏三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突然發出了一聲乾笑。

    “魏三,近來你東奔西跑,一直都是勤勤懇懇紮紮實實。雖說你不是咱家的乾兒子乾孫子,但這做事麻利巴結,還在那幫小兔崽子之上。這一次的事情你辦得雷厲風行,很好。只不過,有一件事咱家得提醒你。”

    魏三低頭站在那兒,聞聽此言慌忙屈膝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說道:“小的恭聆公公教誨。”

    “教誨是談不上。咱家和馬永成魏彬羅祥三個人都是東宮出來的,這情分非同一般。今天他們確實都在羅清那兒,也被你拿了個正著,可你當眾丟下那樣的狠話,縱容手下和他們拉拉扯扯,是誰給你的這麼大膽子?”劉瑾一瞬間提高了聲音,竟是聲色俱厲,“你不過是小小一個奉御,居然敢和三個太監這麼說話,你知道這以下犯上是個什麼罪名?”

    “小的該死。”魏三立時明白不是自己的手下中有人告密,就是劉瑾原本就有手下混在其中,一時間飛速轉動腦筋,磕了個頭後就伏在那兒說道,“小的原本並不敢對那三位公公不敬,只是他們執迷不悟,一味護著羅清那樣的妖人,再加上對公公語多指斥,小的一個忍不住,就搶白了他們兩句,並不是成心以下犯上。至於下頭人和他們推推搡搡,也是他們有意攔阻不讓咱們帶走羅清,而且……”

    魏三輕輕舔了舔嘴唇,旋即就抬起頭來說道:“公公。小的有一件事還不曾稟告,這羅清受的信眾供奉之中,就有他們三個人送的一尊蓮台!這蓮台通身乃是白玉籽料雕刻而成,價值不菲,他們竟然能把這種好東西送給羅清。足可見這勾結妖人四個字,絶對不會冤屈了他們!公公,小的一心一意為您辦事,即便是真得罪了馬公公魏公公羅公公,也絶不懊悔!”

    這種**裸表忠心的態度讓劉瑾心中頗為滿意。他剛剛說聲色俱厲地訓斥魏三。也不過是表示一下作為上位者的態度,順便敲打敲打,以免魏三生出不應該的野心來。此時此刻既然收到了更理想的效果,他也就見好就收,哂然一笑道:“得罪不得罪的話也就不用說了,你為咱家辦事,咱家自然會好好護著你。得了。你預備預備,回頭跟著咱家一塊去見皇上。”

    一起去面聖!

    儘管在宮中多年,而且也已經升到了五品奉御的高位,但魏三還從來沒有單獨面聖的機會,如今劉瑾輕飄飄張了口許他如此契機。他只覺得心頭一陣狂喜,慌忙連連磕頭謝恩不止。待到站起身來,眼見劉瑾袖了那一張清單在袖子裡,隨即差人去打探朱厚照可在宮中,他只覺得心裡七上八下,又想著見到皇帝該如何慇勤巴結。又擔心劉瑾屆時見他太熱絡而有所不悅,竟是忐忑不安得很。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外頭方才有個內侍低頭快步進來。

    “公公。皇上帶著瑞公公已經回宮了,如今往坤寧宮去了。”

    倘若這種話出現在別的皇帝身上,只怕劉瑾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會勃然色變,但對於朱厚照,別說他當年就是帶著人出去嬉遊的罪魁禍首之一,如今若不是因為身在高位沒工夫時時刻刻跟著皇帝。他決計很樂意隨著皇帝東遊西逛,畢竟。天子的寵信,才是他如今這呵呵權勢的源泉。倘若可能,他真不樂意把瑞生這麼一個明擺著是徐勛的人留在皇帝身邊,奈何瑞生小傢伙甚是乖覺,兩宮皇太后對其都很滿意,當今皇后就更不消說了。而據他冷眼旁觀下來,瑞生至少從來不在皇帝面前吹他劉瑾不好的耳畔風,他也就勉強容忍了下來。

    於是,皺了皺眉之後,劉瑾就衝著魏三使了個眼色,示意其跟在自己身後。待到閒庭信步似的出了司禮監,早已經有四個精壯小火者抬著凳杌上來,又有內侍小心翼翼把劉瑾攙扶了上去,繼而更是等人坐穩了後,將一條織金絨毯蓋在了劉瑾身上。

    眼見得劉瑾就這麼舒舒服服地坐在凳杌上由玄武門進宮城,魏三心裡頭的殷羨就別提了。然而,即便凳杌這種東西是太監的專利,可皇城行走還算容易,宮城行走就只有劉瑾這頭一份,除非有朝一日他也有了劉瑾這般權力,否則是想都別想。

    就這麼一路緩緩而行,等到了坤寧門,再次有小宦官報信,道是小皇帝就在坤寧宮中沒走,劉瑾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總算沒撲空就好。說起來皇上從前日日都泡在西苑豹房,現如今冊封了皇后娘娘,總算是在宮裡的時間也長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總算能心安些。”

    這種話題也就是劉瑾敢說說,包括魏三在內,誰也不敢接這話茬。待繞到了坤寧宮前頭,早有人通報了進去,坤寧宮管事牌子劉仁親自迎了出來,含笑叫了一聲劉公公。雖說劉瑾和劉仁是同姓,這瑾字和仁字聽著也像是差不多的好意思,可從前卻沒多少交情,劉瑾甚至不知道在御用監沉寂了十幾年的劉仁是怎麼被調到坤寧宮任管事牌子,而且還深受皇后信賴的,因此一點也不敢小看了人。

    兩邊這好一陣寒暄之後,劉瑾衝著魏三使了個眼色,示意其好好呆在外頭等,這才隨著劉仁一路入內。然而,劉仁卻並沒有帶著劉瑾進坤寧宮正殿或是暖閣,而是徑直領著他進了北迴廊的遊藝齋。一進門,劉瑾就聽到裡頭傳來了小皇帝和人說話的聲音。

    “你是沒瞧見徐勛那寶貝閨女,白白胖胖可好玩了,朕捏著她的臉,她撅嘴要哭,可朕衝著她扮個鬼臉。她立時就咯吱咯吱笑了。趕明兒朕要是有了女兒,可就不用羨慕他家這寶貝疙瘩,天天逗著她玩就行了!”

    “皇上,敢情這孩子生下來,就是陪您玩的?”這分明是皇后帶著幾分嗔怒的聲音。

    “咳咳。朕不是這個意思……朕是說,這坤寧宮冷清得很,要是有個孩子也能解解寂寞……啊,朕不是這意思,朕當然會經常來陪你……”

    面對這種詭異至極的對話。劉瑾只覺得滿頭大汗,看了一眼劉仁,見其露出了無奈的表情,想來其在這坤寧宮,也不知道聽到過多少回了,他倒是有些同情這位別人眼裡走了狗屎運的老太監。等到他在門外報了一聲名,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眼前的門簾高高挑了起來,見竟是皇后本人,他頓時慌忙跪下說道:“怎敢勞動皇后娘娘……”

    “好了,裡頭就朕和皇后兩個人,不是皇后給你打簾子。那就得是朕給你打簾子,橫豎都是要勞動的,趕緊進來說話!”

    見朱厚照顯然是心情不錯的樣子,劉瑾立時站起身來,面上打疊著得體的笑容。待到進了屋子,他瞧見那邊桌子上攤著一幅宣紙。依稀瞥見上頭是一幅未完的畫。想起朱厚照雖說是自小讀書,可對於這些書畫雅事一直沒什麼興趣,如今卻是興緻勃勃了起來。他一時更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后,隨即便笑著說道:“皇上躲在這遊藝齋中,畫的什麼好畫?”

    “哦,你的眼睛倒是尖!”朱厚照當即笑眯眯地說道,“那你去看看,哪些是朕畫的。哪些是皇后畫的?”

    劉瑾不料想朱厚照竟是派了這麼個任務下來,一時間不禁呆了一呆。但還是硬著頭皮走到了桌子前頭。見偌大的畫紙上繪了一株梅樹,上頭稀稀疏疏點綴著幾朵紅梅,乍一看去老樹紅花,煞是精神。和朱厚照一樣,他素來不怎麼碰這些雅事,左看右看老半天,直到他隱約覺得那紅梅的形狀有些奇怪,再看見朱厚照始終背著手,最後終於把心一橫道:“依奴婢來看,這梅樹是皇后畫的,梅花是皇上畫的!”

    “哈哈,眼力勁不錯!”朱厚照得意地揚了揚眉,“這幾朵紅梅正是朕畫上去的!”

    “皇上還說,與其說是畫上去的,不如說您嫌畫著麻煩,直接拿著五根指頭蘸著那顏色,直接戳上去的!”周七娘又好氣又好笑,卻是又說道,“這會兒手上都還沒洗乾淨呢,藏在身後都讓劉公公瞧見了!”

    “怪不得,劉瑾你倒是狡猾!”朱厚照這才懊惱地哼了一聲,見周七娘立時出聲叫了外頭宮人進來,服侍著洗了手,他才一面抹手上的水珠子,一面看著劉瑾問道,“對了,你特意找到這坤寧宮來是為了什麼事,早說了差不多的政務,內閣決了之後你照樣批紅就行了。”

    “是下頭剛剛奏上來的一件事。”劉瑾躬了躬身,見朱厚照徑直招呼了周七娘,兩人徑直在靠窗的軟榻上並肩坐下了,他便輕描淡寫地說道,“今兒個東廠的魏三帶著番子們抓了一夥在京城招搖撞騙的妖人,連帶那些附庸其下的信眾也一併下獄了不少。他還說是馬永成魏彬羅祥三個竟也和人交往密切,當時三人都在現場。奴婢和他們雖是當年在東宮就有的交情,但這樣天大的事,卻不得不來稟告皇上一聲。”

    此話一出,他果然就看見朱厚照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自古以來,對於這妖言惑眾四個字,哪一代君王都是最在乎的,即便朱厚照也必然不例外。他眼看著朱厚照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吐出了一句言簡意賅的話。

    “今日去偵辦的人在何處,把人帶上來,朕要親自問他!”

    “就在外頭等候,皇上既要見,奴婢這就讓人去傳。”

    當魏三被劉仁領進這遊藝齋的時候,他壓根不敢抬起頭去看那軟榻上並肩坐著的帝后至尊,跪下磕了個頭後就低頭跪在了那兒。然而,他足足等了好一會兒,方才聽到了一個聽不出喜怒的聲音。

    “把你今天怎麼去抓的人,又是怎麼撞見的馬永成魏彬羅祥,原原本本對朕如實道來!”

    “是,事情是這樣的……”

    周七娘原本早就打算避開,然而。朱厚照緊緊握著她的手強留了她坐在那兒,她只得在旁邊聽著。別人包括劉瑾在內都沒注意到朱厚照情緒的變化,但她就在年輕的皇帝身邊,再加上手一直被朱厚照握著,因此她敏鋭地察覺到朱厚照心緒有變。尤其是當魏三說到馬永成等三人如何胡攪蠻纏仗勢欺人的時候。她赫然發現朱厚照的眼神中露出了犀利的寒芒。既是如此,她思量再三,終究還是保持了默然。

    那幾位大璫都是東宮舊人,她還是莫要插手插嘴的好。

    等到魏三洋洋灑灑一大篇說完,朱厚照方才淡淡地說道:“都說完了?”見魏三恭敬地應了一聲。小皇帝突然砰地一聲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隨即就勢站起身來,“好啊,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魏三心中一喜,立時點頭如啄米道:“皇上說得沒錯,他們深受皇上信賴,竟然勾連妖人。任由這些傢伙妖言惑眾,甚至還送出了那樣的東西給人,確實膽大包天……”

    “朕說的是你膽大包天!”

    這突如其來的轉折讓整個遊藝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除卻早就心有準備的瑞生,還有隱隱約約察覺到端倪的周七娘之外,劉瑾也好魏三也好。乃至於劉仁也罷,幾個人全都陷入了莫名驚愕之中。而小皇帝在怒罵了一句之後,立時聲色俱厲地說道:“要不是朕親自到那附近去查問過四方百姓,知道當時東廠的人是如何肆意妄為,如何中飽私囊,如何凌辱婦人。欺壓良善,險些還真的給你矇混過關了!”

    他越說越怒,四下里一看沒找到什麼順手可以砸人的東西。索性氣急敗壞地過去直接一腳踹倒了,隨即指著驚魂未定的魏三說道:“來人,把這個狗東西綁了送去內廠,讓人即刻接手這個案子,讓谷大用從旁協助,查清楚究竟是個怎麼回事!分明是這個狗東西以下犯上。把馬永成三個弄得至為狼狽,而且還口出狂言。如今竟敢反咬一口,真是翻了天了!”

    劉瑾眼睜睜看著魏三尚來不及開口辯解,就被人堵了嘴押下去,這大起大落的變化即使是他這樣的老油子,也一時之間不及反應過來。更讓他又驚又怒的是的,餘怒未消的朱厚照一屁股坐下之後,就氣惱地瞪了他一眼。

    “劉瑾,還有你,以後奏這樣的事該當多聽聽別人怎麼說,亦或是親自去看看,否則聽這種心懷叵測之人的話,不但冤枉了好人,興許還會抹殺了你們幾個多年的情分!今天這事情是個教訓,你得好好記著。好了,朕乏了,你退下吧!”

    見朱厚照竟是連辯解的機會也不留給自己,劉瑾只覺得腦際一片空白,自己是怎樣辭出遊藝齋的竟也是迷迷糊糊的。等到上了凳杌坐下,發現左手邊剛剛那興高采烈跟著自己到這兒的人已經不見了,他方才恍然醒悟過來,一時間狠狠捏著旁邊的扶手,險些沒咬碎了銀牙。

    今天這一局輸得莫名其妙,他甚至不知道朱厚照為什麼大發雷霆,絶不能就這麼算了!

    “來人!”劉瑾沉聲一喝,立時後頭有個中年宦官快步上了前來,他打手勢示意人靠近一些,隨即就這麼挨著人的耳朵咬牙切齒地囑咐道,“去查查,皇上今天都去了哪兒,都見了誰,速來回報,要快!”

    遊藝齋中,當劉瑾退出去之後,朱厚照屏退了其他人,卻是神色悵然地對周七娘說道:“七姐,你說人為什麼要變呢?他們這些人當年跟著朕在東宮,都是再貼心不過的,就是父皇有時候怪罪下來,他們也都是有難同當,如今有福了,怎麼卻不能同享?”

    面對這麼一個問題,周七娘不禁默然良久,最後方才模棱兩可地說道:“興許,是有人心太大了。”然而,到了嘴邊的下半截話“所以容不下別人”,卻被她吞回了肚子裡。

    當劉瑾得知今天徐勛邀約張永和谷大用過府小酌,朱厚照聞訊到了徐府去蹭吃,結果馬永成魏彬羅祥在魏三手頭吃了虧,齊齊跑到徐家哭訴,他立時明白了過來,必然三人在那兒撞見了小皇帝狠狠告了狀,而後朱厚照或是親自去了羅清等人的落腳處,或是派了人去查——多半前一種可能更大些——於是便拆穿了魏三的把戲。即便深恨魏三太過跋扈留了口實,然而,要憑此認定是徐勛配合馬永成三人給他使了絆子,卻還遠遠不夠。

    魏三這傢伙別的不說,對自己的忠心卻是不言而喻的。而魏三盯著馬永成魏彬羅祥和羅清的接觸,據他所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因而,即便他再怒不可遏,要憑此對徐勛做些什麼,卻是想都別想。即便這口氣再難吞下去,他竟也只能硬生生地吞!。

    “馬永成,魏彬,羅祥……咱家和你們沒完!”

    咬牙切齒迸出了這麼一句話之後,他突然厲聲喝道:“來人,給咱家去召錢寧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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