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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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16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05
第六百一十四章 假冒兄弟

     被小皇帝叫表哥的滋味,徐勳很快就體會到了。即便是一表三千里,但即便是張宗說這樣的正經皇親國戚,在背地裡炫耀似的叫小皇帝一聲表弟沒問題,當面想讓朱厚照叫他一聲表哥,那簡直是癡心妄想。於是,當這一天大清早船在天津停泊一夜,即將啟程的時候,朱厚照帶著幾個隨從匆匆趕來上船,那一聲結結巴巴的表哥一叫,張永和谷大用險些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緊跟著四隻眼睛全都死死盯著徐勳。

     後頭三條船得知是徐勳媳婦的表弟想要搭個順風船風風光光回南京,又在船頭遠遠望見那個一臉都是青春痘的少年,再加上依稀又聽說人結結巴巴,無論劉瑾也好,馬永成魏彬羅祥也罷,誰都沒想到小皇帝的頭上,這就算過了明路。

     可啟程之前,岸上卻是突然趕來了一行人,倒是京城那邊皇帝急令給徐勳。即便劉瑾很想去聽聽究竟說怎麼回事,可看著來人徑直上了徐勳這條船,他也就只能放下了狐疑,只能心裡頭暗罵而已。

     而徐勳看清楚來人,一時忍不住愣了一愣。而慧通肅然向徐勳和谷大用張永分別行禮之後,目光卻是四下里一轉,見除了徐勳身側舷窗邊一個青春痘少年以及自己認得的阿寶之外,屋子裡再無別人,他便雙手呈上一份東西道:「平北侯,卑職奉太后和皇后懿旨,送一封親筆書信給平北侯。請閱後立時給個回复,卑職好直接帶回去。」

     只瞧太后和皇后居然將他召到瓊華島上去說話。他就已經隱隱之中有了猜測,小皇帝約摸是跟著徐勳等人一塊出京了。倘若事情真的如此。這會兒那位小祖宗人呢?

     聽見是母親和媳婦一塊送了書信過來,朱厚照不禁縮了縮腦袋,盡量讓慧通別看見自己。然而,當信到了徐勳手上,趁著谷大用替他吸引了慧通的注意力那當口,他少不得快步走到徐勳身側。踮起腳尖湊過去一目十行把內容全都看完了,隨即忍不住齜牙咧嘴了起來。

     張太后那信根本就不是給徐勳看的,而是直接寫給他的,劈頭蓋臉把他臭罵了一頓。讓他趕緊收拾回京,直到最後方才極其勉強地說就算去,也他別玩太久,早去早回諸如此類云云。而周七娘的信則是更簡單直接,一句莫失人望,莫使人有機可趁,就讓他不由自主撇了撇嘴,想起週七娘沒事就喜歡教訓自己的往事來。等到瞥見慧通有回頭的跡象,他才慌忙往舷窗邊退去,又心虛似的直瞅著外頭。做出一幅認認真真看風景的規矩樣子來。

     而徐勳看完了信,又察覺到朱厚照已經退回原位了,便拿著信到了一旁的桌子旁邊,吩咐阿寶磨墨後,他便一邊思忖一邊小心翼翼地回復了起來。替朱厚照這小皇帝謝罪自然是免不了的,除此之外便是沿途的兵力護持,以及南京那邊策應的陳祿以及魏國公徐俌,以及守備鄭強和前守備傅容。至於才剛被他和劉瑾用陰招趕了走的丘聚,則是提都沒提。末了。他想起信上張太后和周七娘提到的已經請了蕭敬復出,已經埋好這一步棋的他輕輕舒了一口氣,少不得又添了兩句。

     「蕭公公年邁,司禮監乏人,可於內書堂擇優充實司禮監行走。今天子在外,望二聖嚴宮禁,以防心懷叵測之徒走漏風聲。」

     只要司禮監換上一批新人,而且劉瑾在宮中那些黨羽和外頭的劉宇曹元等人不能順利聯繫,那麼這些人要藉此生事就難了,張彩更能趁虛而入。當然,錢寧那等聰明人,只怕是瞞不住太久,他只是打個時間差!

     慧通帶著徐勳的信匆匆迴轉,緊跟著船從天津啟程,原本還捏著一把汗,生怕張太后非得把自己硬拽回去的朱厚照終於鬆了一口大氣。當然,慧通沒有把他給認出來,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更大的鼓舞。只有徐勳知道今次之行究竟有些什麼樣的風險,少不得給小皇帝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鐘輝畢竟和你不熟,再加上被老谷拿話引開,否則未必不會察覺到什麼。可老劉他們那一關要過去,那恐怕是比登天還難。我醜話可說在前頭,到時候穿幫的話,你恐怕就真得打道回府了。」

     這你你我我的說話方式,朱厚照也就是當初在周七娘身上體會過一回,可現如今聽著親切不假,可徐勳就差沒明說他肯定瞞不過劉瑾幾個,小皇帝頓時有些惱了。請將不如激將,接下來直到臨清的這一程路上,他一直都窩在艙房中半步沒出來過,直到傍晚船泊臨清,聽說提督山東等處鈔關太監杜錦來拜見徐勳,他這才現了身。

     去年在關鍵時刻通風報信,杜錦卻是沒受李榮黯然退休的連累,得了提督山東各處鈔關的職司,在外頭舒舒服服乾著自己最拿手的差事。因而,當年徐勳上京在臨清時和他鬧的那一次小彆扭,他早就當做是一次非凡的機遇,這會兒登船拜見畢恭畢敬,簡直把徐勳當成親爹似的供著敬著。當朱厚照匆匆進來的時候,他忍不住往人瞅了一眼。

     「表……表哥,聽說如……如今順……順風,再……再過十……十天就能到……到徐州了!」

     想當初朱厚照含著個杏核連一句話都說不齊整,現如今卻說得彷彿真結巴的似的,別說徐勳莞爾,就連張永和谷大用也不禁扭頭偷笑不已。而杜錦卻對那結巴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尤其是聽到人稱徐勳表哥,他更是趕緊笑著打聽了一句,得知是徐勳妻子的表弟,他便笑呵呵地說道:「沒錯,侯爺和各位公公是挑著好時候了,這時節正好走路,而且夏稅已經都解送上京了,漕河也不如往日擁堵,再過些天又要凍上​​了。大冷天的走陸路最是遭罪,水路卻是正好。對了,我是老受侯爺照應了,周公子還是第一次見,這見面禮還請一定要收著。」

     朱厚照一愣神間,見杜錦笑呵呵地塞了一塊羊脂玉佩過來,他立時看向了徐勳,臉上還露出了幾許眼巴巴的眼神,像極了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見他這幅樣子,徐勳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杜公公不是外人,你收著吧。」

     杜錦他此前是巡視整條漕河上頭的所有鈔關,如今才是提督山東的濟寧臨清和德州鈔關,因而徐勳少不得仔仔細細問了他江南的情形。杜錦當著徐勳的面,自然也敢於說實話,從平民百姓向王府官紳勳貴投獻地產日多,到盜匪橫行,不少村子都是通匪打劫商旅,到運河上還發生過官眷遭劫的事,林林總總說了一大堆,直到眼見時間不早了方才離去。

     他這一走,朱厚照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得意地看了徐勳一眼,不等人再有機會打擊自己,他便皺眉說道:「底下都說太平盛世,這還真是一出來才知道,天下根本沒那麼太平。運河上的縴夫千辛萬苦不過為了一口飽飯,而江南地界收稅都成問題,而盜匪更是不止畿南,連南直隸這些江南地界也不少……官眷漕河遭劫就更不用說了,簡直是匪夷所思!怪不得古人云,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身在宮中果然是什麼都不知道!」

     後世的大人物還一天到晚四處巡視蹲點呢,在某些事情上還不是被下頭蒙蔽,更何況被嚴格的禮法限制只能呆在皇宮那一畝三分地的天子?

     聽著朱厚照時而痛惜時而義憤地說著這幾天看到的那些情景,徐勳很想說這不過是冰山一角,但思來想去還是索性不多言,讓小皇帝多些自己的判斷。直到眼看夜色已深,朱厚照已經打起了呵欠,他才讓阿寶帶著人去安歇。等這兩個身份境遇盡皆迥異的少年出了艙房,剛剛一直都沒說話的谷大用才忍不住也打了個呵欠,隨即便開口說道:「徐老弟,你既然早就算到皇上會跟來,這接下來怎麼個打算,是不是該告訴咱們了?」

     「時候未到,不可說不可說。」徐勳笑瞇瞇地搖了搖手指,隨即看著張永說道,「倒是老張,有件事我得求你出馬。去年王守仁被打發到貴州龍場驛,你可能找個機會進諫一下皇上,把人調回來?」

     「嗯?」張永想起當初在西苑練兵府軍前衛時,和王守仁的那點交情,再加上先頭王守仁那點激憤如今想想,也不過是笑話,他便無所謂地點點頭道,「小事而已,好說好說。回頭我瞅個空子對皇上提一提,想來時隔一年多,皇上也早就不再介懷了!」

     「那這事兒我可就拜託你了。」

     徐勳也忍不住伸了個懶腰,和兩人道了一聲後,也不等他們走就徑直走到自己那張臥榻邊上,連鞋子都不脫就徑直倒了上去。等到艙門傳來掩起的吱呀聲,他輕輕掰著手指頭算了算,知道無論是畿南還是西北,只怕都少不得有連場大戰。

     黃河封凍上了,楊一清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最大考驗。只盼著他即便不如當年的王越,也能發揮出歷史上沒能發揮出的最大優勢,度過得回河套後最大的難關。至於張宗說徐延徹齊濟良三個,都說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他如今給他們配給的兵馬也好援手也好,都是盡了大力,再加上有那樣一股內應在,他們既然能勝過齊彥名,料想其他人那兒也能有所進益。至於斬首戰術……倘若那麼容易,古今中外的名將儒將早就都死絕了!

     「但願一切遂心,讓我能早逍遙幾年……這種二十歲退休的日子,擱日後也不知道多少人得羨慕死……天知道我想當紈絝子弟想多少年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06
第六百一十五章 舊地重遊,六打一!

     自打得到平北侯徐勳要下江南的消息時,南京城上下的達官顯貴們便全都忙碌了起來。哪怕其後須臾便有消息傳來,道是一同來祭祀孝陵的還有劉瑾,到最後更是演變成張永谷大用馬永成魏彬羅祥一個個都要來,但對於魏國公徐俌成國公朱輔守備太監鄭強以及南京錦衣衛指揮使陳祿來說,即便是這次六虎加在一塊,卻是比不上徐勳的分量。

     誰都知道劉瑾的門檻如今越來越高,不少南京官也曾想打通他的路就此調回京城,亦或是換了其他外任實缺,但數千銀錢已經不放在其眼中了,甚至之前還鬧出送禮的反而被嚴責拿問的情形。而到徐俌朱輔鄭強陳祿這些人的地位上頭,要去巴結那些從前很少有交情的大璫們,還是巴結徐勳這老相識來得更加實在。至於另一位年初才被調到南京守備任上的前八虎之一丘聚,卻是沒人理會他的鬱悶和憤怒。

     這其中,更高興的還有一位,那便是太平里徐氏如今真正的掌門人徐迢。即便族長讓了別人去當,可作為一個由舉人出仕的雜牌官,他現如今已經爬到了當年祖上都不曾到過的秩位。就在年初,他又往上挪了一級,已經是正六品的應天府通判,主管刑名,不再是經歷司這種案牘上頭磨資歷的人,終於有了幾分本錢。而族學中因為徐勳去歲的慷慨解囊,如今徐氏弟好學苦讀蔚然成風。讓他老懷大慰。

     他現如今和家人依舊住在徐勳當日讓給他的房中。隨著徐勳爵位再次往上頭挪了一級,妻倒是婉轉提過是不是要搬出去。把房收拾收拾,讓徐勳回南京有個地方可住。自家另找好房,他卻只是笑瞇瞇地搖頭。這一日從應天府衙回來得早,他在院裡來來回回踱著步,突然忍不住笑了兩聲。

     「老爺!」朱四海突然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等站定了之後也來不及喘一口氣,徑直急匆匆地說道。「平北侯來了!」

     和上一次徐勳衣錦還鄉的時候相比,朱四海如今卻順溜多了,七少爺這種稱呼自然再也不會掣出來。然而,徐迢的反應卻比去年更加激烈。愣了片刻後整個人竟是一個激靈,隨即便是出離的狂喜。那一回徐勳帶著老父媳婦回鄉遷墓,雖則是奉旨給假,但畢竟朝中尚有劉健謝遷等元老在,如今再次回來方才是真真正正的衣錦還鄉,端的是天左膀右臂,這一點風聲沒露卻來自己家裡,這簡直是天大的面!

     「快,快帶我去迎!等等,我親自去就完了。你去叫上大少爺!」

     當徐迢匆匆出門的時候,就只見門前那條平素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已經被清理得乾乾淨淨,但卻不見半個護衛的身影,而背手而立的徐勳後頭左手邊站著一個陌生的小廝,卻不見自己當年送出去的陶泓,至於右手邊另一個少年則是同樣面目陌生,瞧著滿臉青春痘,打扮卻比那小廝華麗些。他來不及多想,慌忙快步走上前去行禮。

     若是按照朱厚照往常的性情。聽到徐勳笑呵呵地叫人六叔的時候,早就好奇地問東問西,這會兒卻只能裝結巴扮穩重,半聲不吭。等到徐迢的長徐劭也匆匆出來迎了,他跟著前頭三個姓徐的一塊進去,早就得知這是徐勳打小長大地方的他忍不住仔仔細細地到處張望,老半晌到了最裡頭的一進,他才有些失望地蹙了蹙眉。

     這房真小……比皇宮更憋屈!

     徐勳上一次第一時間來見徐迢,是為了慷慨解囊助太平里徐氏重建族學,旨在給自己打一打名聲,好為和林瀚張敷華接洽打下伏筆,而這一次他原本是不想來重溫舊地的。畢竟,這地方帶給他的並不是什麼美好回憶。

     想當初為了在趙欽的壓力下存身,他可是捐產讓宅,用淨身出戶的代價方才換來了一條生路。倘若不是先把朱厚照帶去了沈家見岳家人,把其自認是沈悅表弟的身份給坐實了,順帶讓沈家人把其他方面打點好,讓其可以順理成章地帶著朱厚照四處轉,而朱厚照在沈家聽說他的舊居就在這附近一定要來,他根本不會再上這兒。

     太平里徐氏對於他來說,已經不剩任何感情因素和利益因素了!

     徐迢卻不知道徐勳並不是自己想來這兒,大談了一會兒太平里徐氏這一年多來的良好發展勢頭,見徐勳彷彿並不感興趣,他方才有些尷尬地乾咳道:「都是我孟浪了,侯爺如今位高權重,咱們這點小小的進益說出來卻是有辱清聽……對了,倒是十一郎去了江陰之後,幾封信寫回來大有長進!徐先生因是侯爺所薦的緣故,對他大力栽培,倘若不是侯爺,十一郎也沒有今天,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見徐迢感激涕零地行禮,徐勳少不得伸手扶了人起來,見朱厚照一副意興闌珊的樣,知道其對在這兒久留沒多大興趣,他便乾咳一聲說道:「明日方才是正式入城,我今天來只是故地重遊見見岳父岳母他們和六叔,只敘家禮不說其他,六叔就不用那麼見外了。陶泓這次留在家裡,爹身邊也需要一個妥當人,否則他見了六叔必然也是高興的。」

     儘管很想留徐勳多坐一會兒,但徐迢見徐勳不似上次那樣一見面就拋出大事情要商量,知道人真的只是顧念舊情順路來坐一坐,心中不禁有些失望。然而,他畢竟是一大把年紀的官場老油子了,此刻絕不會把這情緒露在臉上,又客套了幾句便打算替自己長子再求一求,看看可能再得些帶挈。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卻只見徐勳剛留在外頭的小廝卻突然闖了進來。

     「少爺。剛剛得到消息,船已經到外金川門碼頭。丘公公出城去見劉公公他們了!」

     此話一出,不但徐勳吃了一驚。就連朱厚照也大為意外。既然有這麼個岔子,兩人自然不會在這裡再呆,徐勳對徐迢囑咐了幾句套話,出門之際,卻是接過那些倏忽間出現在門前的護衛中一人遞來的一個包袱,遞給了徐迢之後就微微笑道:「剛剛一時走得急忘記了。這是爹讓我捎帶給六叔的。知道你有些咳嗽的舊病,這是產自雲南的上好天麻… …」

     當徐勳和朱厚照先後登車坐好,馬車漸漸起行往城外去的路上,朱厚照終於忍不住說道:「這老傢伙瞧著就像是很會算計的老油子。老奸巨猾,剛剛那口氣顯見還想再藉你的力。再說他從前也不算是幫你多少,反而多虧了你才爬到眼下這位子。」

     見徐勳恭恭敬敬連聲應是,朱厚照想想徐勳這人狡猾起來簡直滑不留手,根本用不著自己提醒,輕哼一聲便顧左右而言他道:「不過你這舊居真不怎麼樣,破破爛爛的,那大中橋名聲在外,可剛剛上去走著,只不過是一座石橋而已!」

     「沒那房。也就沒有我。同樣,沒那石橋,也同樣就沒有我。」徐勳微微一笑,想​​起了和徐良便是因那大中橋結緣,而自己誤打誤撞做的第一件好事,也讓他撈取了人生第一筆人緣資本。只是想想有些有趣,那時候傅容最初的打算,竟是想讓他淨身了進宮去伺候當時還是太子的朱厚照,而現如今。自己沒挨那一刀,卻還是藉著朱厚照發達了。

     他正這麼想著,朱厚照突然輕哼一聲道:「要我說,沒有我,更沒有如今的你!」

     見朱厚照得意地看著自己,徐勳少不得又笑瞇瞇地點了點頭,連聲說道:「是是是,沒有皇上,當然更沒有如今的我!」

     「這還差不多。」朱厚照滿意地嘿然一笑,可馬車晃晃走了一會兒,他突然意識到一個重大問題,立時狐疑地說道,「不對,這話怎麼聽著那麼彆扭……不管了,反正你牢牢記著,你答應過我要一塊看遍大明的大好河山,日後別想搪塞過去!」

     「好好好……」這話是越來越彆扭了!即便知道小皇帝不是那意思更沒那種愛好,徐勳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敷衍式的打了個哈哈。

     當馬車悄悄從太平門出城的時候,並沒有引起什麼騷動,守卒看見南京錦衣衛指揮使的那塊腰牌之後,立時連檢視都沒有就放行了。而等到眾人繞了一個圈到達外金川門碼頭,卻只見原本該明早再到的幾艘官船和隨扈小船已經停在了那兒,而搭好的船板上陸續有人下來。至於碼頭上則是一溜站著十幾個衣衫鮮亮的人,打頭那個胖依稀有些眼熟,徐勳正認人的時候,卻只聽身邊朱厚照嘀咕了一句。

     「這不是丘聚嗎?怎麼看著竟是比谷大用更胖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這話用來形容再次打了照面的劉瑾和丘聚可謂是再貼切不過了。被打發到了南京這閒得發慌的地方,丘聚成天借酒消愁借吃消愁,不過大半年就長了三十斤肉,幾乎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可能有和劉瑾面對面的機會。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幫忙,南京錦衣衛指揮使陳祿對他甚是親厚,有什麼消息就先給他捎帶一份,無論是劉瑾被徐勳擠兌著要下江南祭祀孝陵,還是船偷偷摸摸從鎮江起航今天到了南京,他都第一時間得知,因而這會兒竟是最早趕到的一個。

     於是,他笑容可掬地看著劉瑾,拱了拱手就開口說道:「劉公公,沒想到今生今世還有再相見的機會,真是老天也可憐我!南京之地,無論天氣還是風土人物,都比京城好得多,希望劉公公這一次能長長久久地留下來。」

     竟敢當面詛咒我,丘聚你簡直是不想活了!

     劉瑾目露凶光,正打算反唇相譏,可下船的並不止他一個話事的,還有一大早發現劉瑾竟是命人先行開船,勸不動後只能趕了過來的張永谷大用和馬永成三人。這會兒,馬永成便是笑嘻嘻地打了個哈哈道:「老丘說得沒錯,南京好地方,老劉你不是老說北邊天氣太冷,一到冬天就頭皮發麻嗎,何不乾脆回頭向皇上上書留在南京?」

     「嘿,聽說南京守備司禮監太監鄭強也老得差不多了,這位都是現成的不用人騰挪!」這要是在京城,魏彬怎麼也不敢當面和劉瑾硬頂,可現如今是在南京,他也少不得陰陽怪氣地接了一句,隨即便親熱地拍打著丘聚的肩膀道,「老丘你也別灰心喪氣,這東廠現如今還沒人接手呢,之前和我同姓的一個小兔崽子想要興風作浪,直接給一刀咔嚓了,趕明兒咱們一塊給你在皇上面前說說好話,保准調了你回去!」

     羅祥也附和道:「就是,人人都說八虎,高公公這次都還帶著病勉力撐持司禮監,怎能讓八虎少了一個?」

     劉瑾簡直差點被這你一言我一語的擠兌給氣昏過去,奈何這一次他雖是帶著好幾個心腹宦官,品級都還差著點火候,和馬永成三人頂起來恐怕直接就給踩死了。這不是在京城,他還搜羅了一大堆黨羽在麾下搖旗吶喊!他越想越是後悔這一趟差事,咬牙切齒了一陣,正想硬生生吞了這口氣下去,卻不料剛剛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張永和谷大用一起走了過來。

     「哎,大家兄弟一場,皇上也是看著咱們幾個一直都窩在京城,所以給這一趟假下來溜達溜達,可不要傷了兄弟的和氣,老劉你說是不是?」張永笑瞇瞇地看了一眼劉瑾,卻是用極大的手勁拍了拍劉瑾的肩膀,見人露出了齜牙咧嘴的表情,他方才看著丘聚說道,「老丘,老馬說的話也是我和老谷想說的,趕明兒瞅著機會,咱們一定在皇上面前替你說話!對了,咱們也不是講排場的人,懶得讓下頭人擺儀仗迎接那一套了,索性,咱們住你的守備府去?」

     見劉瑾氣得臉色鐵青,而其他五個人都鮮明表示出了支持自己的態度,赫然六打一,丘聚一時覺得心頭又熨帖又解恨,恨不得仰天哈哈大笑三聲來表示一下自己的痛快。等一聽到守備府,他方才斜睨了劉瑾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那敢情好,只是住慣了宮裡的好房子,我那陋室你們別嫌棄就好。倒是平北侯我就不用管招待了,南京城他可算是大半個地主!」

     劉瑾哪裡願意住丘聚的房子。然而,聽到這最後若有所指的話,他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頓時有些疑神疑鬼了起來。徐勳可是出身金陵,他要住在其他地方,可別被這小子的陰招給陰了!

     當徐勳等到那一撥人漸次上馬車離開,吩咐人去叫了張永留著等他的一個從人過來,得知劉瑾竟是忍氣吞聲真的住到丘聚那兒去了,他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笑過之後,他才對朱厚照說道:「表弟可有興趣去領略一下江南園林的真髓?魏國公在鳳凰台的魏公西園,可是號稱金陵第一園!」

     朱厚照雖說很想去看看六虎齊聚的光景,然而,徐勳那江南園林四個字立時吸引了他。幾乎毫不猶豫的,他就重重點了點頭道:「好,他們聚他們的,咱們玩咱們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07
第六百一十六章 懲惡揚善非易事

     整個江西境內,總共分封了建藩南昌的寧王,建藩鄱陽府的淮王,建藩建昌府的益王三位藩王。初代淮王是仁宗之子,初代益王是憲宗之子,而唯有初代寧王卻是太祖之子,最初乃是赫赫有名的塞王之一,建藩大寧,坐擁雄兵數萬,想當初太宗皇帝朱棣起兵靖難的時候,還從寧王處借了朵顏三衛,並將其裹挾到了北平,許以平分天下。

     然而,得了天下之後,承諾非但沒有實現,而且寧王的封地更是被內遷到了南昌府,自此除卻一支中護衛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兵權,淪為了尋常親藩。而到了當今寧王的祖父寧靖王這一代,更是因為恣意胡為,連護衛也一起丟了,其即位也只五年便死了。即便沉寂了幾十年,然而到了當今這位寧王,先是一反其祖父輩的倨傲做出了禮賢下士的姿態,交好了一批野心勃勃的官員,然後又重重賄賂了大璫劉瑾,得以恢復護衛,又斥巨資將王府重新修飾了一遍,一時間寧王府只從外表來看,卻已經是煥發出欣欣向榮的態勢。

     至於寧王那些結交官員修繕王府的錢糧從何而來,南昌府那些百姓的死活又是如何,即便有人抗爭指斥過,但林俊這樣的直臣忠言都沒人聽,更何況其他人?甚至於王府每逢宴客遊園的時節,不少名士也往往躋身期間,高談闊論好不熱鬧,赫然是江西一塊文苑寶地。

     然而。近幾個月來,風光一時的寧王府卻顯得有些緊張。相隔四千里之遙的京城一直都傳來了各種各樣對寧王不利的消息。甚至於提督內廠的錢寧都親自來查探了一回。儘管寧王朱宸濠下了血本將其餵飽,但後續傳來的消息仍然讓他一直眉頭緊鎖。他的護衛是靠著劉瑾方才得以恢復的。倘若劉瑾真的倒台,那他被打回原形還是輕的!

     「朝中那些老大人們是什麼德性?歷來打擊政敵,都是無所不用其極,想當初于謙功勞卓著,結果是怎麼死的?千歲爺即便是親藩,但他們能用千歲爺來攻擊劉瑾。那劉瑾萬一倒台,為了殺一儆百,拿千歲爺這麼一個親藩做靶自然是再正常不過了。」

     面對這麼一個沙啞的聲音,朱宸濠忍不住皺了皺眉。隨即方才冷笑道:「那徐勳一個乳臭未乾尚不滿二十的小子,真的能掀翻劉瑾?」

     「千歲爺,劉健謝遷執掌朝政十餘載,人也都活了幾十歲,也同樣沒想到會陰溝裡翻船,栽在一個少年郎手上,但他們栽了;焦芳硬生生熬走了馬文升,熬走了劉健謝遷,如今說是敗在種種說不出的理由上,失了劉瑾的助力。但究其根本,卻是徐勳麾下一個人改投了過去,何嘗不是敗在那個少年郎手上?而劉瑾的根基便在於司禮監,在於中樞,此次卻被逼得不得不離開京城,已經是危若累卵的格局。他若一倒,王爺則危矣。」

     這些事情朱宸濠近來也一直在想,但被人明說自己危矣,他不免生出了深深的不快來。然而。眼前這個好歹是替自己生財源的得力臂膀,他想了想便決定暫時按捺怒氣,隨即傲然說道:「本藩自然不會做砧板上的魚肉,羅迪克還在京城,況且,錢寧那大筆金銀卻也不是白收的。本藩從即位之後不久就開始謀劃,既然護衛到手,朝中又紮下了那樣的釘子,再加上徐勳劉瑾等等竟然全都不在,這成事的希望自然而然就大了許多。你不用說這種話來讓本藩下定決心。」

     「千歲爺英明!」

     儘管相比別人那些露骨的奉承,這話可說是簡單得很,但寧王仍然心情愉悅。當初王爵未定,還是庶子的他若非能夠收納這樣一個生財有道的人在麾下,以金銀開道給自己營造聲勢和名聲,這才能順利襲爵。如今自己能夠有現如今的聲勢,自然也少不了那大筆的金錢作為後援。他得意地在大冷天搖了搖手中那把折扇,突然低頭往折扇看了一眼。

     「都說唐寅唐伯虎的文名聲動江南,卻能夠被徐勳收入彀中,這少年郎確實不可小覷。聽說他們已經祭祀了孝陵,現如今仍在南京盤桓未走?」

     「是,徐勳從魏國公西園,到成國公麗園,還有鄭強傅容陳祿等等的府中別業,輪番四處閒住,一派衣錦還鄉遊山玩水的架勢,而劉瑾剛剛命人傳來訊息。」見寧王朱宸濠目光一凝,站在背光處的那個人微微挪動了身,恰是露出了一張戴著半截面具的臉,不是徐邊還有誰?他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劉瑾命人捎話說,徐勳這一次來是衝著千歲爺來的,至於他不過是被硬拉來陪綁的。如今其人逍遙不過是一個幌子,還請千歲爺做好準備。當然,若是能設法將其除了,他異日必然會有厚報!」

     這樣重要的訊息卻放在最後說,朱宸濠不禁惱怒地皺了皺眉:「你怎麼不早說!來人呢?莫非你答應了他?」

     「這樣要擔上巨大干系的事情,我怎敢代千歲爺做主?自然也沒有說答應,也沒有說不答應,只是把人幹撂在那兒。雖說劉瑾曾經幫了千歲爺那樣一個忙,但同樣也收了那樣高昂的報酬,如今只憑厚報兩個字便要求殿下出手,豈不是太容易了?從前是咱們有求於他,再加上朝中人那樣敗壞千歲爺的名聲時,劉瑾卻作壁上觀,如今不讓他急一急,怎顯出千歲爺的要緊?更何況……」徐邊說著便緩步上前,緊貼著朱宸濠的耳朵說出了幾句話來。

     「妙,妙,果然是妙!倘若如此,本藩的宏圖便有實現的那麼一天了!把人乾撂著,其餘的事情你去處置。既然他們要來,那些該藏的東西千萬不能出半點紕漏。還有那些一個勁鼓譟不休的御史等等,使法擺平了!」

     等到目送金冠錦袍的寧王朱宸濠背著手徑直去了,躬下身的徐邊直起腰來,鐵面具籠罩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的表情,但他的心情卻是異常激盪。等了這麼多年,他終於等到這麼一天了!而最讓人唏噓的是,角力的另一方,便是他的親生兒子!

     南京城裡,劉瑾眼看丘聚自詡地主,帶著張永谷大用和馬永成等人成天四處遊山玩水;眼看徐勳一處處私家園林這兒住一天那兒住兩天閒自在,卻把自己撂在那座還沒建完的守備太監府裡,他只能惱火地生悶氣。奈何京城那邊的消息就彷佛斷絕了似的,一丁點音信都沒有,他身邊人手雖多,可派過兩撥回去後,就再也不敢這麼浪費了,而南昌偏偏連個回音都沒有,這更是讓他生出了一種諸事不順的感覺。幾次他甚至想就這麼撂下徐勳和那幾個混蛋自己回京,可思來想去卻還是不敢冒回去後被小皇帝找茬的危險。

     而徐勳帶著朱厚照在魏公西園住了一天,之後他自己固然還在那享受著南京園林數日遊,但朱厚照卻被他毫不猶豫地踢了出去——小皇帝是來微服私訪的,可不是在達官顯貴的園林裡頭郊遊的!他把自己最信賴的近衛直接塞了八個過去,又讓雖不懂南京地理卻甚是機靈的阿寶隨身跟著,想了想又對陳祿透了個信,直言那是建昌侯府的小公子,掛了沈家親戚的名義自稱朱壽到江南來游玩。而陳祿眼看徐勳沒有陪吃陪玩的樣子,根本沒想著人是小皇帝,可因為建昌侯府這一重關係,少不得調派下頭十幾個得力人手遠遠跟著保護。

     於是,儘管朱厚照打過小偷,打賞過乞丐又跟著人去乞丐窩裡打探險些被反打劫,替路上伸冤的老婦寫狀到應天府衙告狀,甚至於混進南京國監聽了徐勳都要稱一聲章先生的章懋講課……總而言之,他那些往日從戲文上得到的經驗很多都被證實只是說說而已。施捨並不能讓人感恩,喊冤並不見得人一定冤枉,路邊清純民女自賣自身的戲碼,則興許只是賣笑女做下的套兒。當然京城中並不是沒有這樣的事情,但北人藏在呆憨下頭的狡獪和南人的精明奸猾,自然是截然不同的表現形式。

     因而,等徐勳十日後再次見到朱厚照的時候,只覺得小皇帝的臉上說不清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然而,這一趟浪費的時間很不少,他也沒再去問這些沒用的,只是笑呵呵地說道:「接下來該啟程去江西了。之前那些天沒看完的,日後再接著看吧!」

     「不用接著看了。」朱厚照垂下了眼瞼,摩挲著微微有些鬍鬚碴長出來的下巴,有些瓮聲瓮氣地說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看這幾天就夠了。以前只道江南好,現在才知不得了……張彩前後上奏摺極言吏治敗壞官吏貪腐,因而上樑不正下樑歪,因而民間也是亂七八糟的,我還不信,現在看來,他還給人留了些面子。只不過……」

     想起自己甩掉護衛卻被一個號稱賣身葬父的女騙去了身上全部錢財,大中午在飯莊外頭發呆的時候,路旁小店裡一個婦人遞來的那一個饅頭一碗清水,後來和護衛會合後想要重重感謝人家卻根本不敢收,朱厚照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

     他如今是明白了,懲惡揚善這種事,戲文裡頭很簡單,但做起來卻比登天還難,哪怕他是皇帝!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08
第六百一十七章 快馬加鞭,王府相會

     徐勳外加六虎不忙著回京城,而是突然改道南昌府,這讓南京城上下的官員都有些意外。然而,先頭關於寧王的風波傳得沸沸揚揚,就連南京官民也都一度議論過,眾人也就釋然了,成國公朱輔甚至在私底下對姐夫徐俌說,這說是去南昌府查證,說不定又是如在南京一般遊山玩水,徐俌也只是一笑置之。

     然而,徐勳等人臨行的那天深夜,在家中的徐俌突然迎來了徐勳的造訪。面對徐勳說寧藩有異謀這麼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他原本還有些難以置信,然而,和徐勳同行的陳祿說得信誓旦旦,再加上此前徐勳和張永收拾安化王朱寘鐇之亂後,徐勳爵升一級,而張永則是二兄封伯的優厚回報,讓他不過須臾就被說服了。

     要知道,他的幼徐天賜可是襲封不到爵位,若是一舉功成,這偏疼的幼子就有出身了!

     至於其他人那裡,徐勳卻是並未再去走動。次日從南京出發的時候,他和劉瑾一行人仍是先前那些護衛儀仗,只是此行走的是陸路,他又突然建議一路快馬騎行,讓劉瑾措手不及。於是才到半道上,谷大用這樣肥胖不好騎馬的不算,劉瑾和馬永成三人竟是全都支撐不住了。只有這兩年出戰多次的張永沒事人似的,而朱厚照亦是天天西苑演武場騎射打熬出來的好筋骨,竟顯得更精神了。於是,在徐勳的建議之中。一行人便分成了兩撥。

     徐勳和張永帶著不顯山不露水的朱厚照,以及兩百餘扈從兵馬徑直前往南昌。而剩下的人則是慢慢走。徐勳有十足的把握,馬永成三人再加上谷大用。怎麼也不會把劉瑾給看丟了。至於是否會在江西途中遭遇悍匪,他更是半點不擔心。

     須知分出來的這些人都是十二團營左右官廳,以及府軍前衛為了先頭剿匪而受過特訓的,都具有相當的山地作戰經驗。更重要的是,陳祿也用了和他如出一轍的手段,用錦衣衛的特權直接砸通了一支在贛南頗有名聲的悍匪作為內線!當然。他也絲毫不知道,因為某人建議寧王朱宸濠的拖字訣,托大的朱宸濠對於他和張永的急行軍並沒有太在意,竟是讓他們順順利利日行二百里。七日便從南京抵達了南昌。

     這麼快的速度,被拋在後方的劉瑾沒料到,南昌府上下的官民百姓,連帶寧王也大為意外。南京乃是江西布政司的省治所在,整個府城計有江西布政司、江西都司、南昌府衙、南昌縣衙總共四套班,此外更有江西巡撫,以及巡按御史等等。這其中既有李東陽的門生,劉健謝遷的門生,也有楊一清的同年,楊廷和的同鄉。和林俊相交莫逆的鄉黨等等,可謂是錯綜複雜。由於此前只有寧王得知徐勳要來,其他人根本不曾得報,再加上不知道徐勳此行是奉旨還是私行,當這麼一行人入城之際,四套班外加巡撫巡按等等上下官員一時嘩然。

     因寧王朱宸濠在外頗有文名,來往府上的除了文人之外,尚有詩畫雙絕而著稱的致仕右都御史李士實以及江西布政司右參政王綸。只兩人對外說是以文會友,不談政事。實則常常為朱宸濠參謀。徐勳這一行人前腳入城,後腳兩人便全都悄悄來到了寧王府。前者一見朱宸濠便開口說道:「殿下,平北侯此行絕不會是遊山玩水,應是衝著殿下而來,還請千萬提防!」

     相較李士實的隱晦,王綸的話便直接多了:「他來得太快,而且還帶著張公公,先前便是他們兩人把安化王收拾了下去。再加上布政司的不少案卷都來不及收拾,布政司中還頗有人對殿下存有不滿之心……」

     「不用說了!」朱宸濠沒好氣地一擺手,隨即便看著兩人說道,「多謝若虛公和王大參特意相告,不過,本藩也並不是消息閉塞的人。實話不妨告訴你,除了他和張永之外,來的還有劉公公等人,只是他們應當路上行程慢,但不日便會抵達南京。」

     這麼說,小小一個寧藩,竟是成為了劉瑾和徐勳的角力,還得捎帶上其他眾多大璫?

     李士實和王綸對視一眼,同時生出了深深的憂懼。宗室親藩即便是地方官府全都奈何不得,可在京城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裡,卻並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更何況徐勳也好劉瑾也好,在當今皇帝的眼中方才是真正親近的人!想到這裡,李士實不禁壓低了聲音說道:“殿下,今夜平北侯借了本城富商劉家大宅居住,雖說布政司和都司府衙縣衙都尚不曾打定主意,但您若是在王府設宴請了平北侯來,只消看人反應,便能多少斷定一些他的態度,這接下來也好應對。”

     「對對,殿下也不用談政事,多請一些文學之士同席便可……對了,我聽說康海何景明等人都在平北侯門下走動,殿下不是年初才用了一些伎倆把李夢陽調到了江西布政司,而且如今也常常來王府走動嗎,不若請了他相陪!再加上幾個常常來往的南昌名流,我和李公,還有劉相公相陪,也就差不多了。」

     被人這麼一提,朱宸濠頓時想起自己確實在年初因徐邊的建議,在劉瑾那兒吹了點風,把李夢陽給弄了過來。生性桀驁的李夢陽自四月間調入南昌府衙當了個小小的通判,上上下下的關係就沒有一處兜得轉的,他一拋出橄欖枝,只說欣賞空同才華,再請了幾個在本地有些名氣的名流士一捧,李夢陽自然而然便來得極勤,幾杯酒下肚詩文流出去無數,他更是大手筆替其結集出書,三兩下就抓住了人心。

     「好,好,就依照你們說的去辦。我這就讓長史去送帖!」

     徐勳不喜歡住客棧。這是前世旅遊時就在一個地方租個房一住一個月的習慣,而現如今身在大明天下,自己又位高權重,可以給林瀚張敷華林俊這樣的風流人物解決京城大居不易的問題,他自己出行在外,自然便心安理得地向所在之處的達官顯貴富商大賈「借」房暫住。而遇到實在不便的時候比如在寧夏,他寧可住關帝廟。所以,當朱厚照眼看那恭恭敬敬雙手奉上自己的屋子,卻還感激涕零點頭哈腰告退離去的富商,狐疑之後便斜睨了徐勳一眼。

     「表哥,你還真是大膽,當著我的面以權謀私?」

     「這不叫以權謀私。」徐勳笑瞇瞇地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橫豎這些天已經拍慣了,「這只是權力的眾多便利之一,回頭他自然而然會四處散布說我住了他的房,是他的撐腰者。如果他只是拉著虎皮做些無傷大雅的事,我當然無所謂。可要是他打著名頭做些傷天害理的事……」

     見徐勳竟是把手放在脖上,做了個割喉的標誌,朱厚照頓時眼睛瞪得老大:「這事情還能這麼幹?」

     「為什麼不能?享人便利,給人方便,但要是付出和得到過分不對等,那就是不公平的買賣,自然得要付出別的代價。”說到這裡,徐勳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隨即方才打著呵欠說道,“這麼點小事沒什麼好說的,之前你不是住過南京的園林麼?且住住這暴發戶的房子有什麼不同……哦,今晚上估計是沒時間領略了,大約咱們會到王府赴宴。」

     一聽到王府赴宴,外頭便傳來了阿寶的聲音:「少爺,寧王府長史命人送帖,說是寧王殿下請少爺和張公公今晚去王府赴宴!」

     「看,我說準了吧?」徐勳笑呵呵地說道,「你若是要去,可得裝得像樣點。」

     「險些連乞丐都當過,還怕裝什麼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朱厚照低聲嘀咕了一句,隨即挺起胸膛輕哼一聲,一下改了自稱,「朕倒要去見識見識這位先是被人稱賢王,緊跟著又被人說得一錢不值的寧王!」

     入夜的南昌府和別的州縣城一樣,都進入了夜禁時分。然而,那些前往寧王府的車馬轎,卻是沒有一個巡夜的會出來攔阻。相比往日寧王府的那些飲宴聚會,這一晚上卻有些不同,身為主人的寧王尚未出席,王府屬官笑呵呵和人談笑風生的同時,與會的賓客們則是議論著那位傳說中的少年平北侯,大多數都是異常好奇。於是,眾人當中唯一見過徐勳的李夢陽,自然不得不應付那些層出不窮的問題。

     「空同兄,聽說平北侯家中只有一妻一女,別無姬妾?」

     「李賢弟,聽說你故交舊友康對山如今乃是平北侯門下,甚至與其清客唐伯虎共同執筆寫了那一齣河朔悲歌,如今更是再寫那一齣牡丹亭?這戲文可是有些壞禮法,小女可是因為這一齣戲尚未完結而茶飯不思……」

     「空同,你那些友人既然出入徐家猶如自家後院,你回頭高升自不必說,前途無可限量。」

     李夢陽越聽心中越是鬱悶,不知不覺已經灌下了滿肚的黃湯,可當聽到高升和前途這樣的字眼時,他終於忍不住炸了。他砰地一聲將酒盞重重擱在桌上,見其他人都看著自己,他正想撂下一句決絕的狠話,就只聽外間突然傳來了一聲通報。

     「平北侯到,張公公到!」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09
第六百一十八章 嘴炮第一!

     朱厚照很規矩地跟在徐勳和張永身後,就連眼睛都不曾四處亂瞟。眼見得這堂上眾人一窩蜂似的上來廝見行禮打招呼,各式各樣的寒暄話足有一籮筐,而且還不帶重複的,他忍不住暗自不耐煩。就在那覺得沒意思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前頭有人讓出一條道來,立時迅速地抬眼一看,卻是發現有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排眾而出到了他們面前。

     「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竟然會在這兒遇見平北侯。」

     徐勳見著李夢陽,一時不禁為之一愣。對於這個書生意氣不得了的七子之首,他已經有段時間沒關注了。雖說王守仁也是因為犟脾氣被發落到貴州去的,但好歹王守仁除卻如今尚未完全成型的心學體系,在軍事上的本事也可圈可點,然而,李夢陽卻是嘴炮第一流,真要讓其做實事卻很難說,因而他竟是不知道人正在江西。一愣之後,他便微笑道:「原來是李空同。若是對山他們知道你如今轉調江西這塊文華寶地,必然會高興得很。」

     「那是,他能夠為了我的安危求到平北侯頭上,聽到摯友如今處境不比當初窘迫,自然會高興得很。」李夢陽硬梆梆得如是說了一句,見徐勳眉頭一揚,卻是又含笑應付起了其他人,而那些往日在自己周圍趨奉不已的傢伙,現如今正圍著徐勳和張永轉,他頓時暗自咬了咬牙。然而。還不等他說出更刺心的話來,突然覺得有人到了跟前。

     「你……你就……就是空……空同先生?」朱厚照趁著別人正在那圍觀少年得意的徐勳以及炙手可熱的張永。腳底抹油往外擠了出來,此刻一問之後。見李夢陽沉下臉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便摩挲著下巴說道,「對……對山先……先生的戲寫……寫得入木三分,不知空……空同先生精……精擅什麼?」

     李夢陽聽對方吐字含糊,又結結巴巴,心裡就有些瞧不起。待聽到對方把康海那些迎合尋常百姓的戲文拿來和自己相提並論,一時頓時氣得臉都紅了,竟是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道:「康對山放著大好文名,偏生卻執著於戲文末流。卻不知道有辱斯文!」

     朱厚照不過是好奇隨口一問,卻激起了李夢陽這麼激烈的反應,他在一愣之後頓時有些火了,竟是忘了這是在寧王府,當即也忘了裝結巴,竟是火冒三丈地反唇相譏道:「什麼有辱斯文,戲文道盡世情,雅俗共賞,怎麼不是大道?不明世事只尚空談,不過是書生意氣自命清高。這才是根本不解斯文,斯文掃地!」

     這一嗓子聲音極大,一時間四周圍的人全都看了過來。直到這時候,喬裝打扮的小皇帝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腦袋嗡的一聲。眼見徐勳臉色發黑地看著自己,他一時忘了自己才是當今天,竟是不知不覺真的結巴了起來:「表……表哥……」

     徐勳是沒料到朱厚照對自己拍胸脯保證得好好的,轉眼間就惹出了這樣的事情來,一時又好氣又好笑。可看到李夢陽那漲得猶如豬肝似的臉。他頓時又有些同情這位大才子,當下便板著臉說道:「平時一句話都得說上老半天,剛剛怎麼和人頂牛卻這麼順溜?」

     「我……我這不……不是氣……氣不過嘛。」

     見這位滿臉青春痘的年輕公子一時間又期期艾艾了起來,四周圍的眾人不禁發出了一陣善意的哄笑,倒是有人替朱厚照出言解圍道:「常就聽說一時情急,連說話都格外輕快了起來,想來這位公子是急了。倒是空同兄,和人家年僅弱冠的後生爭辯什麼。」

     既然有人挑了頭遮掩過去,徐勳少不得又瞥了朱厚照一眼,見張永立時知情識趣地把人拉了過去,顯見是假責備真提醒,他便看著那邊下不來台的李夢陽似笑非笑地說道:「空同兄也實在是太認真了,和小孩爭辯什麼斯文。七子之中素來以空同兄為首,對山也好,白坡也罷,全都並無異議,並不會因為你被貶離京就和你爭名,你又何必指斥對山的戲文?更何況我這表弟剛剛所言也有道理,戲文雖是小道,但雅俗共賞,未必不能名垂千古,何苦小覷了這些?當然,我這表弟剛剛言辭是過了,空同兄大人有大量,還請不要和小孩計較。」

     眼見徐勳明裡是向他賠禮,但字裡行間卻無不是替康海等揚名的意思,李夢陽的臉色頓時又青又白,偏生四周圍的人也不斷做和事老,彷彿他若是計較便沒有容人雅量似的。到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當即冷笑道:「也罷,我就不和小孩計較。只我家中尚有書未曾讀完,今天晚上就不奉陪了!」

     李夢陽這個寧王特意請來的名士竟是就這麼拂袖而去,一時間廳堂中頓時有些小小的冷場。還是原本躲在幕後的李士實瞧著不對勁,慌忙快步出來,三言兩語把這話頭岔開了去,又笑容可掬地請了徐勳入席。瞧見朱厚照老老實實地在徐勳下首坐下,他少不得探問了兩句,得知這名叫朱壽的少年是徐勳的妻弟,一時更是暗自埋怨起了李夢陽的愣頭青。

     寧王在這人身上花了不少功夫,圖的便是李夢陽的名氣對大事有利,卻不想此人竟然驕傲得連自己有幾斤幾兩都不知道,居然敢甩臉給徐勳看!

     徐勳和張永坐下不多久,就只聽一聲寧王千歲到,徐勳循聲望去,卻只見一個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身穿盤領窄袖赤袍,約摸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其人生得面如冠玉俊秀儒雅,嘴角含笑,眼神左顧右盼頗有些輕佻,但總體來說卻是個難得的美男子。因見其他人不過是起立相迎躬身作揖便算是行過禮了,徐勳只是和張永站著拱了拱手,至於朱厚照行禮的怠慢,他完全沒留意。

     由於徐勳和張永入城之際也沒說是奉旨而來,此時朱宸濠自然便當做是不知道這麼一回事,笑意盈盈說了幾句久仰之類的話,他便到了主位坐下,卻也不和眾人客套,只是笑呵呵地說道:「今天迎來了平北侯和張公公兩位難得的貴客,本藩也沒有什麼好東西款待敬獻,唯有一齣本藩自己所寫,府中班排練的小戲,還請平北侯張公公還有諸位觀賞!」

     一聽說竟然是寧王自己寫的戲,朱厚照立時來了興趣。眼見得這廳堂前邊平台須臾便撤下了此前搭設的幕布,兩個盛裝戲登台,不消一會兒便依依呀呀地唱了起來,他更是目不轉睛,面對這情景,徐勳知道恐怕寧王已經知道閒園那一齣齣的戲全都是自己安排的,所以來個投其所好。奈何他只不過是用此作為輿論手段,外加他耳熟能詳的幾段都是一等一的經典戲曲裡頭拿出來的,現如今寧王這業餘手筆自然不能滿足口味極刁的他。因而,即便是知道眾人都在注意他這一頭,他仍是在第二齣落幕之後,輕輕打了個呵欠悄然離席。

     眼見徐勳如此敷衍的態度,朱宸濠不禁臉色一沉,但想了想還是跟著站起身來。等到了廳堂外頭,見徐勳身後兩個隨從寸步不離跟著,人正在那伸展胳膊踢踢腿,他不禁眉頭一挑

     「平北侯,可是區區小戲,難以入目?」

     聽到背後傳來這麼一個聲音,徐勳轉過頭,見朱宸濠就在數步遠處。比起曾經見過的慶府諸王,這位寧王無論形象還是風度都要明顯勝過,他便含笑點頭道:「殿下說笑了,只是這些天疾馳趕路,一身肉都險些被顛散了,若不是王命邀約,我這會兒應當還在床上補眠,所以只能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原來如此。」朱宸濠突然想起人是從南京快馬加鞭趕過來的,剛剛生出的惱怒頓時煙消雲散,當即含笑說道,「本藩對於平北侯可是仰慕多時了。​​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本藩從前不以為然,如今一見,卻只覺得傳聞不如見面。想當初冠軍侯勇冠三軍建不世之功時,大約也不外如是。」

     儘管徐勳臉皮甚厚,但是把自己和人家霍去病相提並論,他仍是覺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乾咳一聲便岔開話題道:「寧王殿下簡直要說得我無地自容了。勳何德何能,只不過是皇上寵信,屢次加恩,這才能有如今的高位,並不敢​​忘本。」

     「是是是,皇上年紀輕輕卻勵精圖治,我等宗室親藩亦是深知得很。」朱宸濠說著言不由衷的恭維話,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出言試探道,「不知道平北侯和張公公此次奉旨和劉公公等人祭祀孝陵,突然改道南昌府卻是為何?」

     「寧王殿下不知道麼?」徐勳直截了當反問了一句,見朱宸濠一下有些措手不及,他便笑瞇瞇地說道,「自然是因為寧王殿下的事情而來。這京城中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皇上無奈,索性把所有信得過的人一股腦兒全都派來了,等回京之後一一垂詢,少數服從多數,這事也就準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10
第六百一十九章 小皇帝神目如電,老劉瑾氣急敗壞

     少數服從多數!

     直到這一天晚上賓客散去,朱宸濠想起徐勳那皮笑肉不笑的話時,依舊是心疼胃疼肝疼哪都疼。想也知道,除去劉瑾之外,此次下來的其他人中,張永谷大用都是和徐勳穿一條褲子​​的,而馬永成魏彬羅祥卻和劉瑾極度不和,哪怕不算是徐黨的核心,可和劉瑾作對的事情,他們必然會義無反顧且興高采烈地去做!這要是少數服從多數,他豈會好過?

     當然,當王綸得知徐勳的態度,馬後砲似的感慨了一句還不如趁著人此前來南昌府的途中下手云云,朱宸濠還是沒好氣地斥道:「且不說他還帶著一兩百的扈從,那些盜匪之流未必能夠全功,就是真的除掉他和張永,谷大用等人還不會抱成一團,就是劉瑾也會順水推舟把一切責任都推在本藩頭上!到時候震怒之下的皇上會做的事情只有一樁,那就是拿本藩開刀!給人當提線木偶的事情,本藩是絕不會做的!」

     此話一出,李士實自然連聲附和,盛讚了一番千歲爺英明。而王綸自知一句話說錯,少不得也就閉上了嘴。其他幾個深得寧王信賴的幕僚你一言我一語出了好幾個主意,無非是金錢美色開道等等,朱宸濠卻只是大搖其頭。

     「徐勳那​​小子位高權重,金錢美色予取予求,就是張永那些個人,美色兩個字就首先沒用!至於錢,這次除了劉瑾一來​​就是五個。這得填多少進去?有這些錢,能夠從廣州買來多少好東西?」

     一個廣州。一個好東西,即便在場的都是上了賊船的人。個個對此心知肚明,可寧王朱宸濠就這麼給說穿了,眾人還是忍不住好一陣心驚肉跳。而朱宸濠見這波人一個個膿包勢的樣子,心中不禁有氣,索性沉下臉道:「看看你們的樣子!此次這些人風雲際會南昌府,說是莫大的危機。卻也未必不是好機會。倘若能夠把他們一網打盡,以誅奸佞,清君側為名起兵,必然能夠天下歸心!」

     聽到這話。李士實只覺得腦子一炸,見其他人的表情比自己好不到哪兒去,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道:「千歲爺明鑑,這事還請千萬從長計議。想當初朱寘鐇圖謀造反的時候,用的也是誅除奸佞的藉口,可到最後那已經不是功敗垂成,而是乾脆成了笑話。況且如今甲兵未備,倉促起事,只怕……」

     「只怕什麼,你們是怕和跟著朱寘鐇那個蠢貨的傢伙們一樣落得個沒下場?」朱宸濠一下子沉下了臉。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本藩是親王,而且寧王一系,本就是曾經和太宗皇帝約定平分天下,只是他背信棄義,這才落得如今偏安南昌!本王也並不奢望其他,只要能夠和京城那小皇帝劃長江而治,平分天下,於願足矣!」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朱厚照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眼見得徐勳沒好氣地看著自己,張永則是一臉心有餘悸的表情,他方才沒好氣地說道:「知道了知道了,打從回來你們兩個就說個不停,我保證以後再也不衝動總行了吧?我只不過問了李夢陽一句話,天知道他是吃錯什麼藥了,非得一連串的話砸回來,我就看不慣他那恃才傲物的樣子!做詩做得好能當飯吃,能讓天下大治,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偏生他還瞧不起別人!」

     「話不能偏激,才子恃才傲物是常事,要說詩詞文章,李夢陽確實差不多有開宗立派的資格。」徐勳也知道經此一事,李夢陽怕是這輩子仕途上頭別想有多大進益了,即便是人自作自受,他也對這個二愣子沒什麼好感,但卻不想一筆抹殺其人在文學上的才華。想想李夢陽在歷史上同樣是仕途始終鬱鬱不得志,又見朱厚照撇了撇嘴不以為然,他也就懶得再替人說話了,當即岔開話題道,「今日一見,皇上對寧王印象如何?」

     「這個嘛……」朱厚照躊躇片刻,隨即才以皇帝的態度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單看第一印象,朕倒是覺得寧王是個有些見識的人,那齣戲也是寫得可圈可點,有些寓意。當然,和對山伯虎這一個狀元一個解元自然不能比。只是,人彷彿有些虛浮輕佻,禮賢下士的樣子有些假——你看朕和你們在一塊的時候,什麼時候拿捏過架子?可他面上對人親近,端著的架子卻沒放下來。還有嘛……」

     朱厚照說著說著,忍不住再次抓起了微茸的下巴,彷彿在斟酌字句似的,最後有些不太確定地說道:「父皇從前對朕說過,看人的眼神可以斷定其人心性。若是眼神清明,目光沉穩,其人必然表裡如一;可若是眼神飄忽,閃爍多變,多半是表裡不一。這話朕從前沒什麼體會,可今天看寧王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想起來了。」

     難得小皇帝竟是想起了孝宗皇帝的教誨!

     徐勳對於朱厚照從這些細微之處得到的結論,心中又是感激孝宗皇帝顯靈了,又是感慨小皇帝觀察能力已經大有長進,一時之間倒是忘了評論。而張永卻少不得藉機大拍馬屁,把朱厚照吹得目光如炬神目如電,直到小皇帝自己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張永方才訕訕住嘴。

     朱厚照輕咳了一聲問道:「那接下來該如何?劉瑾他們那慢吞吞的樣子,在路上少說也得七八天。」

     「既然來了,當然得有個查訪的樣子,哪怕別人會寸步不離跟著。」徐勳見朱厚照躍躍欲試,他少不得兜頭給人潑了一盆涼水,「倘若皇上今天沒和李夢陽爭吵那一遭,咱們明面您去暗地微服私訪,自然是最好的選擇,可今天只怕人人都記住了您這麼個人物,您走到哪裡都會跟上一堆尾巴,所以那主意您還是收著吧。」

     「早知道如此,朕剛剛忍一忍就過去了!」朱厚照頓時大為懊惱。

     徐勳卻沒理會朱厚照那彆扭,當即看著張永道:「老張,江西都司這邊的暗線可聯絡了?」

     谷大用雖說跟在後頭,但西廠的影響範圍主要在京城之內,江西這邊卻是鞭長莫及,就是無孔不入的錦衣衛,若不是陳祿用了大勁,一時也無法深入其中。這一回陳祿不能悄悄跟過來,便把權柄暫時交給了張永。今天雖是剛到第一天,又去寧王府耗費了一晚上,但張永卻在入南昌府前把該派出去的人派出去了。他當即搖搖頭道:「聯絡的人尚未回來。」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侯爺,張公公,外頭有人用人送來書信,道是送給侯爺和張公公的。」

     「拿進來!」張永立時吩咐了一聲,又親自快步走到門口,等到接了信快步走回來,他見朱厚照眼巴巴看著自己,索性就雙手將其呈了上去,又低聲說道,「皇上請看。」

     對於張永的這個態度,朱厚照極其滿意,拿到手中正要直接撕開,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扭頭瞥了徐勳一眼,見其並無任何反對的意思,這才立時三刻撕開口子拿了信箋出來,可上上下下看了一回,他卻是摸不著頭腦,沒好氣地直接往張永手裡一塞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囉囉嗦嗦不知道寫了些什麼!」

     張永不禁莞爾,這才拿了幾張信箋到一旁一個箱籠裡,取出一個上頭有好幾個空格的方形木板,往上頭就這麼一擱,第一張紙上便留下了寥寥數字,這時候,朱厚照方才被徐勳拉了上前,見著這個立刻瞪大了眼睛。緊跟著又是第二張第三張,連起來恰是一​​句話。

     「王結鄱陽湖巨盜,於廣東買兵甲,都司軍官多有從逆。」

     對於這麼個結果,徐勳和張永早有確信,而朱厚照此前一直有些疑心,此刻頓時臉色鐵青。徐勳見其面色沉鬱,知道小皇帝不可能一時盡信,當即開口說道:「鄱陽湖巨盜是真是假,南京錦衣衛早就探知,畢竟陳祿自己就已經砸下了一支盜匪作為內應。倒是這廣東買兵甲,都司軍官從逆的事非同小可。接下來我們暫時什麼都不要做,看看江西風情,會一會那些江西名士,一切等老劉他們來了再說。」

     當徐勳和朱厚照張永在南昌府東遊西逛了四天之後,劉瑾一行人方才風塵僕僕地抵達了。即便如此,劉瑾仍然感到一身老骨頭快顛散了,可還不敢真的走太慢,生怕徐勳張永先到南昌府會捅出點什麼么蛾子來。得知徐勳先前這一路竟是風平浪靜地抵達,連個小蟊賊都沒遇上,他頓時氣得咬牙切齒,暗罵寧王當斷不斷反受其害。於是,他得知徐勳借了一位富商的豪宅,馬永成等人也毫不客氣地住了進去,他立時另擇了江西鎮守太監府作為居處,才到的這天晚上就顧不得鞍馬勞頓,悄悄喬裝了一番造訪寧王府。

     此時此刻,一身老學究打扮的他看著頭一次見面的寧王,連寒暄都顧不上,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說道:「寧王殿下,這徐勳等人是為何而來,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寧王府所作所為,也是就快傳到天下老弱婦孺皆知了!咱家只想聽聽,殿下已經危若累卵,究竟有個什麼盤算!」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11
第六百二十章 威逼利誘惑劉瑾

     劉瑾固然是第一次見寧王,但寧王朱宸濠也還是第一次見到名聞天下的劉瑾。

     清流們一個個都說得劉瑾如何奸猾狡詐殘暴兇狠,而攀附其門下的官吏們則是稱頌劉公賢德長相多福宅心仁厚諸如此類云云,因而朱宸濠算是對人好奇已久了。然而,相比那一日第一次見到徐勛的時候,朱宸濠覺得那少年郎不但綿裡藏針異常難以對付,說話時也有一種尋常少年絶沒有的凌人氣勢,此刻的劉瑾乍一看去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老頭。倘若不是頤指氣使的態度帶出幾分高位者的態度,他幾乎難以相信那就是讓不少人恨之入骨,讓更多人怕得要死的正德朝第一大璫!

     所以,面對劉瑾那惡狠狠的言辭,他並沒有發火,而是又打量了劉瑾一會兒,這才打了個哈哈說道:「劉公公說笑了,本藩的那些罪行不少都是雞毛蒜皮,而其中所謂的殺人越貨等等卻根本沒有實證,談得上什麼危若累卵?」

     劉瑾簡直被朱宸濠的這番話給氣樂了,當即冷笑道:「殿下說得倒是輕巧,倘若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之前錢寧回去替你說了那麼多好話,皇上若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早就不予追究把此事擱下了,用得著這麼大張旗鼓,讓咱家和徐勛那小子一塊過來,而且還額外捎帶上了張永谷大用還有馬永成魏彬羅祥?甭說你屁股後頭確實不乾淨。就是你屁股後頭乾乾淨淨,那幾個可是雞蛋裡頭挑骨頭的主兒。小事變大事,大事變狂瀾。你休想輕易脫困!」

     朱宸濠在見劉瑾前,不但和李士實王綸劉養正等幾個常到府中走動,算得上是他貼心人的名流士人商量過,更是和徐邊這個一手掌握著他錢袋子的心腹商量過,因而對劉瑾這恐嚇的話並沒有多少心慌。不但如此,他更覺得劉瑾這番話正如徐邊提醒過的那樣。分外色厲內荏。於是,他順勢收起笑容,盯著劉瑾看了老半天,這才輕輕哼了一聲。

     「劉公公。莫非你以為本藩是嚇大的不成?這種騙尋常小孩子的話,你居然拿來哄騙本藩?就算那些個人確實是真的一心一意衝著本藩來,可本藩一個與世無爭的藩王,他們何必費那麼大的勁?醉翁之意不在酒,還不是因為當初本藩復護衛的時候,劉公公曾經出過大力說過好話?劉公公,本藩只要肯服軟,身為宗室藩王,皇上也好群臣也好,都不會真的做什麼大懲處。朝廷對親藩一貫都是極其寬容的,倒是你……英廟年間的曹吉祥,成化年間的汪直,弘治年間的李廣,一個個人可全都是榜樣!」

     今夜因為是悄悄出來的,相談的又是一等一的秘事,因而此時此刻的書房中,就只有劉瑾和朱宸濠兩個人。於是,此時此刻劉瑾被朱宸濠這一番反唇相譏氣得臉色都青了。卻偏生找不出一個人來幫腔。他一直都是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人,可這一年多身居高位頤指氣使,不管什麼事都有屬下黨羽衝殺在前,自己的這一重本領已經有些退化了。因而,面對早有預備的朱宸濠,他很有些措手不及,好一會兒才露出了陰狠的笑容。

     「真是笑話,從永仁宣以後,這親藩不過就是尊貴而已,朝中老大人們早就對只知道消耗錢糧,卻還作惡多端為非作歹的親藩和宗室們痛恨至極了,若不是咱家給你說兩句好話,你能復得了護衛?別如今有了些兵馬就以為了不得,只要咱家樂意,在皇上面前痛哭流涕自陳失察,順帶拿出你在江西橫徵暴斂殺人越貨的證明來,你還想從輕,奪爵都是有份!寧王殿下,真人面前不說暗話,咱家也懶得和你囉嗦,一句話,你若是要爵位,那就聽咱家的;你要是不要爵位,樂意斷了寧王世系,咱家這就走!」

     兩個人竟是彼此惡狠狠地對視著,互相撂狠話,誰也沒有讓步的意思。一時間,屋子裡竟是陷入了難言的死寂。到最後,劉瑾自從出京後就屢屢受挫,第一個忍不下去,冷笑一聲便拂袖而去。可緊跟著,他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句讓他又驚又怒的話。

     「劉公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我這寧王府是什麼地方?」

     眼見近在咫尺的門瞬間打開,繼而兩個彪形大漢闖進門來,竟是手都按在刀柄上,彷彿接下來寧王一聲令下便要對他動手,劉瑾頓時只覺得腦袋瞬間一片空白。哪怕是曾經韓文伏闕,劉健謝遷等人在宮外調動兵馬將他困在宮中,可那種險境卻只是環境和大局的巨大壓力,不是這種直截了當的危機。面對這種從未有過的情形,他一時間心驚肉跳,隨即立時轉身色厲內荏地喝了一聲。

     「朱宸濠,你想幹什麼!咱家可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奉皇上旨意到南昌來的!」

     「就算你是奉旨,這南昌府說話做主的,卻是本藩!劉公公你作威作福到本藩頭上來了,你以為若是你在南昌發生點什麼意外,京城那些老大人們,還有和你同行的徐勛還有那幾位公公,是高興還是會為你捶胸頓足痛哭流涕?」

     朱宸濠見劉瑾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雪白,知道自己這一步一步的緊逼終於見了效,這才神色緩和了下來,又笑眯眯地說道:「劉公公,本藩和你雖是初次相見,但咱們之間的往來已經是有段時日了,平心而論,本藩當然願意和你打交道,而不是其他人。但是,劉公公剛剛有些話未免說得過了。就比如劉公公曾經提過的,讓本藩派人除了徐勛,這並沒有什麼不可以。甚至就算劉公公要本藩再替你除了張永谷大用,除了魏彬馬永成,也並不是不可商量。」

     眼見那兩個彪形大漢在朱宸濠的一個手勢下便躬身退出了屋子,兩扇門又關得嚴絲合縫,劉瑾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如今是在別人的地盤上,而強龍不壓地頭蛇,他之前確實是有些心急了。好歹朱宸濠總算是表了個態,他便決定暫時不計較先前那些交鋒的話,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同樣擠出了一個笑容來。

     「那寧王殿下想要怎麼個商量?」

     「這才是打商量的態度,劉公公請坐。」

     朱宸濠笑容可掬地請了劉瑾坐下,隨即以親王之尊親自斟茶,哪裡還有半點此前步步緊逼毫不相讓的凌厲?直到劉瑾接了過去,卻只捧在手中不敢飲用,他方才自己又斟了,這才看著劉瑾的眼睛說道:「劉公公這一年多雖是得意非常,獨掌司禮監,麾下又是眾多人投效,一時聲勢烜赫,可非但不是無人能及,反而還是處處被人掣肘。而這個人便是同樣平步青雲的平北侯徐勛。有一句話說得好,寧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更何況如今公公已經是年過五十,而徐勛卻年僅弱冠?」

     說到這裡,見劉瑾臉色陰沉,只是強忍著方才沒反駁自己,他便更加循循善誘地說道:「劉公公可不要說,你不曾察覺到皇上的偏向!徐勛雖說是麾下張彩倒戈了你,緊跟著林瀚又告老致仕,以至於吏部拱手讓了給你,現如今你是內閣有劉宇曹元,吏部有張彩,兵部有韓福,但這些優勢歸根結底卻建立在一個前提上,便是你依舊簡在帝心!可現如今這一點上,你顯然已經失分不少,否則你若不情願,皇上會硬是讓你和徐勛等人同行?不是本藩危言聳聽,這一趟回去,不論他們是不是抓到本藩的短處,你劉公公決計討不得好!」

     「不要說了!」劉瑾終於禁不住勃然色變,當即氣咻咻地看著寧王道,「你不是說能除掉徐勛易如反掌,甚至可以捎帶上那幾個,現如今喋喋不休地說這些,你以為咱家是嚇大的?」

     見劉瑾竟是把自己先頭的話都拿來用了,朱宸濠哪裡不知道劉瑾方寸已亂,他當下便站起身來走到劉瑾身前,居高臨下用極其蠱惑的語調說道:「劉公公,聖心聖眷既然已經有變,何苦吊死在一棵樹上頭?只要你願意,本藩可以給你的東西遠過於如今你能有的。你不是一直為了你的那些侄兒,你的那些兄弟們操心嗎?只要你和本藩合作,他們何止王侯有望!」

     對於張彩兩個兄弟因其封爵,劉瑾明面上雖裝作不以為意,甚至是表現過不屑,但心底終究還是不無殷羨的。因而,朱宸濠那王侯兩個字著實挑動了他的神經。盯著人看了好一會兒,確信朱宸濠並不是在有意調侃,他這才挑眉試探道:「什麼合作?」

     「劉公公可聽說過一句話?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見劉瑾一瞬間勃然色變,朱宸濠竟是一下子緊緊抓住了劉瑾的手腕:「劉公公辛辛苦苦陪著皇上登基稱帝君臨天下,如今皇上坐穩了江山,你卻是老了,甚至被徐勛一個毛頭小子擠兌到了如今這地步,你心裡就真的不怨?本藩可以承諾給你,事成之後,本藩在南京即位,這長江以北的大片疆土,便讓給了劉公公,憑你願意立自己的兄弟還是侄兒!若是你不信,咱們可以歃血為盟定下契約,本藩決不食言!」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12
第六百二十一章 勢若騎虎!

     自從朱厚照登基之後,外頭的鎮守太監最初仍是照原樣不變,但隨著劉健謝遷等人的黯然致仕,劉瑾把持大權,漸漸的就換過一撥。然而,江西鎮守太監萬銳卻是弘治年間的老人,一來寧王出手大方,對他異常熱絡,他自然和寧王一向走得近,得的好處多;二來則是他小意善媚,給劉瑾的書信無不是畢恭畢敬,禮物又是慷寧王之慨,自然而然就保住了位子,此番劉瑾也想都不想直接住到了他府上。

     供著這麼一位大璫,鎮守太監府上下自然是忙得無以復加,灑掃除塵之外,就是連在劉瑾面前服侍的人都是千挑萬選,門上亦是萬銳親自派了幾個跟著自己最為得用的機靈人。哪怕這天入夜後劉瑾悄悄出發去了寧王府,門上的人被折騰得沒法睡覺,卻也不敢有任何怨言,直到深更半夜馬車駛進了門,他們才鬆了一口大氣,少不得張羅著關門以及夜間巡守事宜。

     晚上本是到寧王府去商量著如何對付徐勳一行人,結果卻本末倒置被寧王那一番話說得心中起伏不定,更讓劉瑾糾結的是​​,寧王果然不是白白吐露逆謀,而是逼著他與其歃血為盟。一想起那盟書上頭自己的指印,他就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該死,真該死!早知道寧王朱宸濠竟是這樣野心勃勃的角色,想當初他絕不會貪圖那麼一丁點錢財,促成朝廷還了其護衛!現如今被其挾持著上了賊船,再想​​要下來那就難了……不,這還不是難,而是根本不可能!要說他今天晚上就不該這樣毫無防備地去見朱宸濠!

     劉瑾正後悔著,外頭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他不耐煩地問了一聲,緊跟著,卻是一個小太監閃了進來,行過禮後便低聲說道:「公公。您之前才走沒多久,平北侯他們那邊就派人過來了,說是今天晚上一塊玩葉子牌,請您一塊去。小的就含含糊糊地說您一路鞍馬勞頓。為您推了。」

     「這事兒怎麼不早說!」劉瑾惱怒地瞪了人一眼,見其俯伏了身子不敢分辯,他這才沒好氣地說道,「不過這事兒你回得好,咱家別說出了門,就是不出門,也懶得去應奉他們幾個!對了。鎮守太監萬銳呢,去叫了他來見咱家!」

     這大半夜的,萬銳卻是隨叫隨到,不過一盞茶功夫便衣衫整齊地出現在了劉瑾面前,分明是此前根本沒睡,以備劉瑾傳喚。見他如此識相知趣,劉瑾心裡那堵得慌的鬱氣總算稍稍消解了幾分,當即就看著萬銳說道:「你在南昌府也好些年了。咱家上任後一直沒動你,也是因為你老成。可你對咱家奏報江西情形的時候,從來都是說寧王的好話。你這是何居心!」

     今天晚上劉瑾去了寧王府之後,萬銳便一直沒合過眼睛,就連那些平素用來去火的女人也沒有碰過,因而劉瑾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是怎麼一番表情神色,他都打探得清清楚楚。此時此刻,劉瑾果然一找了他來便找寧王的茬,早就從寧王朱宸濠那裡得到過暗示的他立時就明白了,臉上的恭敬就變成了高深莫測的笑意。

     「公公是伺候過皇上多年的老人,勞苦功高。這經驗閱歷都遠勝過我這樣在外頭多年的苦哈哈,論理有些話用不著我提醒。」萬銳見劉瑾瞳孔猛地一縮,他便滿臉堆笑地繼續說道,「寧王禮賢下士,待人和氣,無論文采氣度。在江西這兒都是出了名的。單單看李夢陽這樣眼高於頂的才子,卻還是寧王府的座上嘉賓,就知道他的容人之量。倒是當今皇上即位以來,如馬文升劉大夏這樣的全都紛紛告老退職,朝堂中都是些誇誇其談的人物……當然,司禮監有劉公公這樣的人物坐鎮,是天下幸事,可劉公公難道不覺得,別人容不下你?」

     見劉瑾一時臉色晦暗不說話了,萬銳便巧舌如簧地勸解道:「雖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這話也就是說說。劉公公如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倘若皇上金口玉言,奪了您的權柄,到時候無數人落井下石,不但要把您踩在腳底下,而且要趕盡殺絕方才罷休,您甘心否?劉公公,事到如今,這此消彼長已經很明白了,您看看住在平北侯那兒的有幾個人?可您卻是孤零零一個人住到了我這兒來。等到回京之後,您一張嘴比得上他們那麼多張嘴?他們也都和皇上有情分,到了那時候,您後悔都來不及了!」

     本想抓來萬銳喝問怒斥一番消解一下心頭火氣,可此時此刻聽到這麼一番話,劉瑾只覺彷彿有一桶冰水噹頭澆下,讓他整個人從腳心到頭頂都涼透了。他又不是傻瓜,這會兒怎會還不明白萬銳不但和寧王交往密切,而且根本已經是穿一條褲子​​了?一時間,他竟有些後悔沒和徐勳等人住在一處,可再一想解決這一切的唯一契機,就是他最初根本就不下江南來!

     老半晌,劉瑾才迸出了一句話:「好,很好,想不到你拿著皇上的俸祿,卻給外人說話!」

     「公公這話就錯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自然是有德者居之。」儘管劉瑾乃是司禮監掌印,中官之首,但萬銳如今知道寧王謀劃已成,自然沒有絲毫害怕的,笑瞇瞇說了一句話後,為了堅定劉瑾的決心,他少不得又湊近了一些,低聲說道,「好教公公得知,此前錢大人奉旨來查寧王事,亦是為寧王折服,甘願效命。聽說他如今掌了內廠和東廠,只要有您劉公公和他麾下那些人手在,何愁大事不成?」

     錢寧,你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你這個三姓家奴!劉瑾險些沒氣炸了肺,可偏偏還得按捺著不能立時三刻表露出來,這頓時險些沒憋成內傷。他忍了又忍,最終好容易順過了氣,卻是無力地衝著萬銳擺了擺手道:「好了,這些咱家都知道了,你先出去,讓咱家想一想。」

     萬銳自然不擔心劉瑾會愚蠢到把寧王的圖謀洩露出去,只要那盟書上劉瑾的簽名和血指印還在,寧王捏著這樣的大殺器,就足以讓劉瑾不得不應命。於是,他很是恭敬地行過禮後,隨即才悄然退出了屋子。待到從甬道出了劉瑾這一重院子,他到外頭一上肩輿,立時就召來一個小廝,低聲說道:「去報個信,就說咱家這兒又給劉公公上過猛藥了!」

     劉瑾正面臨平生之中最大抉擇的時候,徐勳借的那處富商宅子中,徐勳和朱厚照兩個人正對坐炭盆邊烤著火,緊跟著,朱厚照才抱怨道:「都說南方天氣好,朕看這大冷天一點都不好過,陰冷陰冷,連被子都是潮的,這幾天晚上都至少得灌兩個腳婆子才能睡!哪裡像北方,家裡通上地龍,燒著火炕,再冷的天也​​大可過得……凍死朕了,說起來這大冷天的晚上,劉瑾剛到就去找寧王幹嘛?」

     朱厚照不是定得下心的性子,心裡裝著寧王的事,此前那幾天無論是吃喝玩樂都心不在焉,這天劉瑾一到,徐勳巧妙地撩動了他的心思,當即竟是使其生出了晚上去寧王府那兒蹲守的主意來。而徐勳不但答應了,而且還親自奉陪了一趟。即便是有南京錦衣衛的人在一旁打掩護,可這等大冷天監視王府卻很不好過。所幸劉瑾並沒有讓徐勳失望,果然急不可耐地到寧王府走了一趟。於是,面對朱厚照那有些陰霾的臉色,他便若無其事地伸出撥火棍撥了撥那炭盆中燒紅的炭。

     「劉公公大概也是心中不安,所以想先去寧王那兒看一看問一問吧。」見朱厚照先是擺著皇帝的態度,徐勳便順口答了一句,發現小皇帝倏然抬頭看著自己,眼神中沒有以往聽到這種開脫的如釋重負,反而流露出幾分疑忌,徐勳便笑著說道,「皇上也說了,劉公公曾經自陳收過寧王的好處,既然如此,他難免心裡有些疙瘩。再加上本來就是為了這事來,去求證一下並不奇怪。」

     「希望如此……」朱厚照的聲音低沉了許多,老半晌又嘆了一口氣道,「他跟了朕這麼多年,朕絕不希望他在這種事情上還要藏著掖著!」

     次日一大清早,當徐勳等人用過早飯出門之際,劉瑾的車馬已經早早等在了宅子門外。儘管一整個晚上都是在輾轉反側中度過的,可以說是連日趕路之後還沒睡一個好覺,但劉瑾早上特意吩咐了人給自己好好裝扮了一番,倒是看不見眼下的那層層青黑。照舊和平常一樣和徐勳等人打過招呼,劉瑾正以為徐勳還要和在南京一樣當甩手掌櫃裝清高,誰料徐勳突然丟出了一個提議來。

     「既然都到齊了,今日便一路去都司衙門,一路去布政司衙門,一路去按察司衙門,順便巡撫巡按都一一見一見,把寧王府的這點破事早日料理完了,咱們好回去不是?」

     這麼快!

     劉瑾心頭咯噔一下,可眼見張永谷大用帶頭應是,馬永成三個也是毫不猶豫跟著附和,他立時意識到,今次出來,他早就不可避免地被孤立了!就如同寧王朱宸濠說的,在小皇帝對他信賴不如從前的情況下,倘若不想辦法自救,回京之後必然沒什麼好結局!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13
第六百二十二章 當堂發難

     儘管劉瑾異常不情願,然而正如徐勳在朱宸濠面前所說的那樣,少數服從多數,在六打一的情況下,劉瑾自然而然便處於劣勢。於是,張永自告奮勇和谷大用一塊去了都司衙門,馬永成則是拉著魏彬羅祥去了按察司衙門,至於剩下的布政司和巡撫巡按處,徐勳卻笑瞇瞇地硬是拉了劉瑾同行。累得一路上朱厚照為免劉瑾注意自己,不得不和阿寶以及另幾個隨從廝混在一塊,只耳朵卻一直豎得高高的。

     由於徐勳和張永先到了好幾日,布政司上下原本就已經嚴陣以待,而寧王甚至是嚴令一應人等不得流露出任何對他不利的案卷來。此前江西頗有人對寧府復護衛的事而義憤填膺,甚至上書勸諫,但這些人此後有的莫名其妙丟官去職,有的則是死在了橫行的盜匪手上,更有的田產家宅被燒,因而到最後大多數人都只能忍氣吞聲照做。然而,坐在布政司衙門大堂上,當劉瑾從陪坐下首的左右布政使那裡聽到乾巴巴的關於寧王賢德的褒獎,正如釋重負的時候,突然便有一人直衝了​​出來。

     「寧府私佔民宅強奪男女,稍有不從則縱火殺人,更勾結鄱陽湖巨盜,支使其殺上書彈劾其的清官剛吏,種種罪行令人髮指!如此等人若是還有賢德美名,則天下賢與不肖倒置,黑白是非顛倒!」

     上官言事,更上頭還坐著平北侯徐勳和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下頭的屬官從參政到參議等等全都是凜凜然站著,不意想卻有這麼一個人敢排眾而出。此時此刻。徐勳心裡想的是不知道陳祿的功夫做得紮實,還是寧王朱宸濠真的是太過跋扈以至於天怒人怨;而劉瑾心裡卻是一時大罵。倘若不是這並非自己的地盤,他恨不得把人直接堵著嘴架出去!

     然而,躲在大堂後頭的朱厚照卻立時露出了認真的表情。倘若不是阿寶在那使勁拽著他的衣裳,小皇帝幾乎想伸出腦袋到外頭好好把人看個清楚。畢竟,這種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的情景他在戲文中常見,可日常生活中記得卻只見過幾回。最近的一次是徐勳高昇平北侯的那一次,楊廷和之楊慎當席指斥。而想到楊慎,小皇帝突然忍不住摩挲了一會兒下巴。

     楊廷和似乎有一陣沒見著了,人上哪兒去了?

     小皇帝因此及彼。徐勳的注意力卻集中得很。見那越眾而出的中年人表情義憤填膺,但言語指斥條條有理,罪名由淺入深,分明是早就謀劃好的,他便開口問道:「你是何人,所言可有證據否?」

     「下官江西布政司經歷司經歷周儀,至於平北侯所問的證據,雖則是寧府早有人威逼利誘布政司將其焚毀,但人間自有公道在,下官不敢毀棄這些記載著江西官民斑斑血淚的鐵證。自然全都保留了下來!」

     那中年人說到這裡,方才長揖不拜,起身之後又朗聲說道:「只是下官有言在先,倘若平北侯真的敢撼動寧府,下官才會將這些東西一一奉上。倘若平北侯不敢或是不願,那下官寧可一死,也要把這些東西留待將來能夠复江西青天白日的人!」

     這人還真的是硬骨頭一枚!

     徐勳自己從來不在乎什麼風骨,但對於真正的硬骨頭,他卻還是有幾分敬意的。更何況此時此刻這人做的正是他想做的事情。於是,他當即挺直了脊背,當著滿堂或震驚或驚惶或惱怒或高興的屬官,他便一字一句地說:「只要你敢拿出東西,本欽差奉天旨意巡狩江西,自然絕無撒手不管的道理!本欽差可以把話撂在這裡,只要罪證確鑿,哪怕是欽差,也必定秉公辦理,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徇私容情!若是言行不一,人神共棄!」

     劉瑾差點被徐勳的大義凜然給氣歪了鼻子。 可這種話顯然很合那些文官的脾胃,尤其是那個不顧一切站出來陳情的周儀。他激動得兩眼通紅,幾乎是用袖擦了擦眼角,隨即才再次鄭重其事地拱了拱手,一字一句地說道:「侯爺,所有案卷都在下官家裡。但除卻那些案捲和四方官民百姓的狀陳詞之外,尚有寧王府典寶司典寶正閻順,還有寧王府執役的內官陳宣、劉良。他們因看不下去寧王殘害百姓作惡多端而勸諫過,可後兩者被大刑險些打死,而閻順則是險些被寧王府派人殺了,雖說逃得生天,可仍是有人四處搜尋他,所以……」

     這話還沒說完,徐勳便突然厲聲喝道:「來人!」

     隨著一個戎裝年輕人大步走上大堂,徐勳沒有理會大為意外的堂上布政司諸官,以及同樣不解其意的劉瑾,沉聲吩咐道:「立時讓所帶兵馬看住布政司四周,連一隻蚊子也不許放進出!另外,速派人去經歷司經歷周儀家起出所有物證,還有那三個人證!」

     「卑職領命!」

     朱厚照起頭還有些詫異徐勳為何不聽完就叫了人來,等到聽到徐勳說看守布政司不許人進出,他立時就恍然大悟。敢情這事為了禁絕人內外傳遞消息,讓寧王先有了準備,同時也是為了保證藏在周家的人證物證!可這麼想著,他對於這周儀的當眾指斥就有些嘀咕了。這種事情關聯著三條人命,當眾抖出來,這要是徐勳做事綿軟而不是雷厲風行,不是害人嗎?

     小皇帝在後頭贊自己雷厲風行,徐勳自然不知道。他原本還想過周儀是不是陳祿安排好的人,可如今卻完全沒這個想法了。這就是個心眼瓷實得過了分的渾人!這種事情大可單獨的時候對他禀報,幹嘛非得當著這麼多人說出來,而且這傢伙還迂到直接把人證物證藏在自己的家裡,分明自己也知道寧王幹過縱火劫殺滅口等等各種事情,不為人家想想也好歹得為自己想想!

     於是,眼見堂上傳來了陣陣喧嘩,而左右布政使那樣子都分明有些坐不住了,劉瑾更是面色鐵青,徐勳便淡淡地說道:「不是本欽差有意要和諸位過不去,實在是洩露消息的話,不但要緊的物證會被付之一炬,興許還會傷了人命。心裡沒有鬼的大可篤定坐著,心裡有鬼的也不用驚惶,這布政司一封,你們就是有那個心也有那個膽,卻也沒能耐去通風報信,寧王日後也怪不到你的頭上來,本欽差很為人著想吧?」

     劉瑾正在心急火燎地想著,自己是不是該設法去給寧王朱宸濠報個信,故而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徐勳這番話,等聽到最後他先是一愣,緊跟著幾乎疑神疑鬼地覺著徐勳是指桑罵槐,立時做出了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勢,心裡卻越發緊張了。

     然而,布政司那幾個確實和寧王有些往來的屬官確實險些要吐血,尤其是算朱宸濠半個謀主的右參政王綸簡直給徐勳的神來之筆弄得心驚肉跳。讓他更氣結的是,素來好好先生的左布政使周和竟是滿臉堆笑地說道:「侯爺體恤下情,布政司上下自然感念得很。」

     你這老頭是活膩了!

     王綸暗中大罵一聲,可卻知道自己這會兒站出來無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好在同僚下屬中雖有知道自己和寧王府過從甚密的,但寧王積威之下,倒是一時半會沒人說話。可還不等他鬆一口氣,那個二愣子周儀竟是突然把目光看向了他。還不等他生出不好的預感,那周儀竟是突然拿手指向了他。

     「侯爺既然知道布政司有人和王府過從甚密,那下官今日不妨當面點明,右參政王綸便是寧王府的座上嘉賓,往日若是有知縣知府收了案,便是他親自去關說人情,威逼利誘讓人放下,甚至按察司那兒也禁不住他一手遮天!不但如此,他仗著寧王的威勢,藐視布政司兩位方伯以及同僚下屬已久!」

     這下王綸頓時再也耐不住了,然而,他只是又驚又怒地反駁了一句你這是血口噴人,他就突然聽到堂上傳來了一聲重重的咳嗽,緊跟著他側過頭去想要辯駁,卻見徐勳那如同刀一般的目光已經落在了自己身上。

     「原來布政司中還有這樣大名鼎鼎權勢赫赫的參政,久仰久仰。」徐勳打了個哈哈,旋即便突然厲聲喝道,「來人,先將江西布政司右參政王綸帶下去看起來!」

     見徐勳今次一而再再而三無視自己發威,劉瑾終於忍不住了。儘管他至今仍並未下定決心一定要上寧王朱宸濠的賊船,但別人的船沉了卻帶累自己,他是決計不想的。因而,等到外頭兩個護衛聞聲而入,不由分說就架起了王綸的胳膊,他終於大聲喝道:「且慢著!」

     他說著便看向了徐勳道:「平北侯,好歹這王綸也是朝廷命官,你說拿就拿……」

     「劉公公,我說的是拿麼?我說的是帶下去看起來!」徐勳似笑非笑地打斷了劉瑾的話,剛剛那最後六個字又特意加重了語氣,見劉瑾一副被噎著的樣子,他看著那兩個絲毫沒理會劉瑾的話,直接把王綸打昏了拖下去的護衛,這才環視了一眼噤若寒蟬的一眾屬官,笑瞇瞇地說道,「除了經歷司經歷周儀說的這些,還有誰要補充的?」

     劉瑾恨得咬了咬牙,旋即竟是霍然起身道:「咱家累了,平北侯自便!」

     難道你封了布政司的門把上下人等都關在這裡,還能攔著咱家不讓走不成?

     在劉瑾那怒火熾烈的目光下,徐勳卻笑著虛擺了擺手:「卻是我忘了劉公公連日趕路身子上不好,那劉公​​公就請回鎮守太監府休息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14
第六百二十三章 當斷不斷?

    有陰謀,一定有陰謀!

    倘若徐勛連自己都不放,劉瑾必然要懷疑徐勛派人跟著自己,已經知道了他昨夜和寧王暗通款曲乃至於歃血為盟的事。然而,徐勛卻雲淡風輕地示意他可以走了,劉瑾卻不知不覺猶豫了。這時節事情都已經發生了,他就是立馬讓人去通知寧王朱宸濠,那也只是讓人有個應對的預備,阻擋是阻擋不住了。可要是他真的這麼拂袖而去,徐勛會在這兒借題發揮鬧出些什麼更大的,那是誰都拿不準的!到時候他可是後悔都來不及!

    想到這裡,劉瑾在徐勛熱切的歡送目光下,突然又一屁股坐了下來,硬梆梆地說道:“算了,咱家終究也是皇命在身,縱使疲累也得撐著點。只是,平北侯做事還是不要太武斷為好!”

    “哦,多謝劉公公提醒。”

    見徐勛明顯露出了幾分失望,劉瑾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意氣用事,否則指不定被這小子怎麼坑。然而在兩人身後通往後堂的簾子後頭,朱厚照看見這一幕,卻忍不住輕輕咂巴著嘴。

    這明明是欲擒故縱嘛……說起來徐勛這小子果然是賊,劉瑾不是他對手!不過,劉瑾那種焦躁不安的態度實在可疑得很,難道他真的是和寧王朱宸濠有些不清不楚?不會的,劉瑾打他還小的時候就一直在他身邊伺候,和他心意相通,怎會和一個外人勾搭上了!

    留下了劉瑾,徐勛接下來在等待周府那邊的人證物證時,剛剛那種氣勢凌厲的派頭就完全收斂不見了。他向左右布政使稱讚江西人傑地靈,向參政參議們詢問督糧督冊的事宜,探查今年江西鄉試有什麼出色人才,又掰著手指頭說著朝堂上那些有名的江西人物……總而言之,他那饒有興緻的樣子,使人如沐春風的言語,漸漸打消了不少人對於這麼一位少年權貴的敬畏感。儘管還有人在思量這是天子信臣還是天子幸臣,可總體而言氣氛已經活絡了許多。

    但這沒劉瑾什麼事,他此刻心裡正煩著,根本沒心思去和徐勛比拚吸引力,往日上他門上甘心投效的官員多了,這麼些人他根本看不上。當然他就更不明白徐勛平日把那座興安侯府的大門關得嚴絲合縫,幾乎連一條縫都沒留,現如今卻反而對這些無關緊要無足輕重的人和顏悅色。簡直是本末倒置。就在他被徐勛兜來轉去的言語攪得極其不耐煩之際,外頭終於傳來了一聲稟報。

    “侯爺,周家的人證和物證都到了!”

    聽到門外稟報的人直接把自己給忽視了,劉瑾一時眉頭一挑,心中更加慍怒。可等到三個人彼此攙扶著進大堂的時候,他頓時心頭咯噔一下。只見其中一人一條腿完全折了。走路一瘸一拐,另一個人則是吊著胳膊,剩下一個人雖是囫圇完整,但臉上卻塊塊青紫。然而,更讓他吃驚的是,所謂物證案卷並不是一摞兩摞,而是一箱箱整整搬進來十幾箱案卷!

    周儀此前聽徐勛字字句句都是江西風土地理人才英傑,再加上這位平北侯雷厲風行的手段,有擔當有魄力的作風。他起頭打定這主意時的惶恐全都丟到九霄雲外了。此時此刻,看到這些東西全都在手,他立時拿出自己這個三甲出身的同進士一點一點磨到從六品布政司衙門通政司經歷這十幾年中歷練出的文牘本事來。每一箱案卷中是寧王哪一系列罪名,他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甚至其中狀紙上那些泣血而書的內容,他說著更是潸然淚下,到了動情處,他竟是屈膝跪了下來,竟已是淚流滿面。

    “侯爺。早些年寧康王倒行逆施。江西百姓就已經受過一回苦,但現如今何止十倍百倍!各地都有將田宅投獻王府期冀免稅。但寧王一系素來名聲不好,百姓不敢投獻。可寧王索性一則是強取豪奪,二則是放高利貸使人以田宅抵押,一來二去侵奪官田民產不下萬頃,百萬畝!而江西原本田地豐饒,商賈眾多,可寧王養巨盜,劫商旅,以至於行商不敢過境,百姓賣力耕種而欲求溫飽不可得!歷年會試,江西舉子金榜題名的不計其數,在朝更是名臣濟濟,可寧王當道,稍有探知朝中大臣彈劾他,便使人威嚇起家人,以至於贛人居官不安……”

    說到這裡,他突然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隨即聲音嘶啞地說道:“寧王封號中這個寧字,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江西有寧藩,則江西不寧,天下不寧!”

    這最後一句聲淚俱下的控訴無疑讓在場幾乎所有人為之色變。寧王的封號是太祖定下的,而寧王最終移藩江西,則是太宗的決定,這周儀的話豈不是說那兩位皇帝做了錯事?就連劉瑾也對於這個送上門的把柄異常得意,可他還沒來得及刺上徐勛一句,就被周儀接下來的一句話給擊得粉碎。

    “但這些令人髮指的罪行之外,還有一樣最不能容忍的,寧王私交江西都司官員,害死前都指揮使戴宜,圖謀不軌!”

    不軌這個罪名,不論在什麼時候扣在誰頭上,都是最要命的罪名。此時此刻,布政司衙門的大堂上一片安靜,沒有人敢發出絲毫的聲音,劉瑾亦然。在這死寂沉肅的氣氛中,後堂中的朱厚照忍不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強自按捺下了出去親自盤問那周儀的衝動。

    良久,還是徐勛開口打破了沉寂,卻只有言簡意賅的四個字:“此話當真?”

    “這三個人證全都出自寧王府。陳宣劉良固然因為勸諫受過刑,但典寶司典寶正閻順卻曾經是寧王的親近之人。往來寧王府次數多的人全都知道,寧王曾經多次嘉賞過他這個九品典寶正的才學,還說若非機緣太差,不至於只得了區區舉人功名!閻自採,今日侯爺在堂上,布政司諸位大人都在,你就直說了吧!”

    見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一身九品服色的自己身上,那年過四十的閻順忍不住垂下了眼瞼,旋即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下官寧王府典寶閻順,見過平北侯、劉公公和諸位大人。”

    比起周儀來,閻順顯見是個性子更加迂腐的人。周儀還是同進士出身,但閻順卻只是不問外務一心科舉卻屢試不第的舉人,因為被寧王府招攬賢才的名聲所惑,這才投進了王府,屈身做了個九品典寶。因而,聽著他在大堂上說著偷聽到的寧王勾結巨盜打劫商旅,派人拿著這些錢財到廣東採購兵甲,以及收買江西都司上下軍官……儘管他顛三倒四完全沒個條理,但正因為這樣反反覆覆說不清楚,在說到自己逃出王府的經過時又幾度語無倫次,反而所有人都覺得這消息可信。

    至於臉色鐵青的劉瑾,此時最後悔的卻是自己剛剛沒有當機立斷抽身而退!

    儘管光憑這些人證物證,並不一定真的能夠證死寧王。但那是在今次前來的是尋常文官和錦衣衛官的情況下。今天坐在這兒的,劉瑾是司禮監掌印,內官之首,徐勛是平北侯,雖則爵位並不頂尖,可聖眷和實力卻是頂尖的。因而,哪怕布政司上下對今天抖露出來的的大多數事情都是有些數目的,但誰也不敢多言一句。

    “劉公公,你怎麼看?”

    眼看徐勛突然側過頭來,極其尊重而謙虛地問了自己一句,劉瑾簡直沒當場大罵起來。你又是撂話攬事上身,又是承諾絶不徇私,又是讓人看住王綸,又是從周家起出了這些人證物證……你剛剛什麼事問過我,現在卻又來裝樣子了?

    可是,既然終於盼到徐勛開始徵詢自己的意見了,劉瑾少不得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說是罪證確鑿,但案卷是民間百姓的陳詞,田契等等也做不得準,至於寧王的所謂逆謀,也只是這王府三人的一面之詞。若是就靠著這些定親藩之罪,未免過於草率……”

    還不等劉瑾有長篇大論的機會,徐勛便笑吟吟地說道:“劉公公既然這麼說……就請劉公公前往寧王府,親自質詢此次之事如何?”

    這正是劉瑾本想提的事,可此時此刻徐勛反而提了出來,劉瑾卻又有一種被人算計了的感覺。有心繼續推不去,可別說今日之事已經直接把逆謀兩個字擺上桌面了,真的讓徐勛等人回去稟報,朱宸濠決計會把他一塊拖下水;可若是去吧……難道他真的要上那條賊船?那時候固然徐勛等人這些眼中釘能夠一塊兒除了,可是,他和朱厚照十幾年的情分也一樣沒了!

    “劉公公?若是你身上疲累,不如我去讓人知會張公公或是谷公公?”

    面對徐勛那張異常關切的笑臉,劉瑾咬了咬牙,最後還是把心一橫站起身來,卻是強笑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咱家再撐一撐走這一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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