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奸臣 作者:府天(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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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11-12-31 11:54:4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55 1362913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35
第六百四十四章 小皇帝的霸氣!

劉宇和曹元兩人的突然下錦衣衛獄讓內閣首輔李東陽嗅到了一絲異常,而接下來京城中的驟然大索,也讓他大為納悶。然而,哪怕在弘治年間,求見天子都不是容易的勾當,更不用說凡事率性而為的正德天子。於是,他只得耐下心觀察事態的進展,當來自江西的急報在三天后終於送到了他這內閣首輔的案頭時,饒是以他的資歷和心態,第一反應便是不可置信。
  
寧王謀反,劉瑾捨身行刺,寧藩之亂一日而平?
  
這前一樁和最後一樁也就罷了,畢竟有安化王朱寘鐇謀反的先例在,寧王這位親藩眼看事態不好狗急跳牆也能想得通;至於一日而平,只看徐勳和張永對付安化王時那應付裕如,此番須臾平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這種事情平息越快,對百姓的影響就越小,不論如何都是好事。然而……劉瑾會去行刺寧王朱宸濠,還是捨身行刺,這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這大路當中擋道的石頭,終於撬動起其中一塊了!”
  
不但李東陽是這麼想的,朝中不少並非徐黨劉黨的大臣也一度是這麼想的。當消息傳開的時候,整個京城裡有不少地方都傳來了劈裡啪啦的爆竹聲,甚至還有膽大的直接放起了煙火。而更多的人都開始私底下串聯了起來,尤其是當錢寧落網下獄的消息為眾人所知之後,想著錢寧那平步青雲的升官之路是因何而來。更有甚者打起了趁勢把徐勳拉下馬的主意。
  
於是,李東陽因為劉瑾之死而長舒一口氣。一時間忽略了下頭動向的時候,朝中官員暗地裡的串聯趨勢自然是越來越明顯。而張太后把內廠和東廠暫且交給了張鶴齡張昌齡兄弟代領。這兩人在先後找徐良試探了一下之後,立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西廠和錦衣衛在狠狠挖地三尺把寧藩在京城的各式產業和眼線連根拔起之後,也彷彿一夕之間從街面上消失了,更讓那些串聯大為猖獗。終於,當得報徐勳一行人過了天津的時候。雪片似的上書立時堆滿了司禮監,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北直隸和山東山西一帶的地方官上書。
  
這些奏疏不是算劉瑾當初為寧王復護衛一事竭盡全力的舊賬,就是算徐勳力薦錢寧的走眼,亦或是乾脆說兩人狼狽為奸。請遠奸臣正朝堂等等。就為了這巨大的聲勢,也不知道官道上跑死了多少匹馬!
  
然而,司禮監把這一大摞一大摞的奏摺往宮中一送,繼而便如同石沉大海,全部留中沒有半點音信。百折不撓的人雖是大有人在,可等到平北侯徐勳和張永谷大用等人到了京城的那一天,已經銷聲匿跡好些天的小皇帝仍然沒有做出​​任何表示。
  
  而小皇帝的態度須臾就來了。剛到京城還未進家門的徐勳,就徑直和其他人被宣召進了宮!就在這一天傍晚,天子更是下詔內閣五府六部以及都察院大理寺等等要緊衙門的堂官,次日文華殿議事。儘管這是眾所盼望的日子。可小皇帝偏偏挑在那些近臣回來之後的次日重開議事,仍然讓不少滿心期冀的人生出了一種不妙的預感。
  
  這一天晚上,徐勳並沒有出宮。他陪著朱厚照在豹房前頭那寬闊的演武場中,看著那空蕩蕩的場地,以及那兩條長長的馳道。西苑不比宮城,種樹栽花的地方不少,尤其是在這豹房附近,更是綠樹成蔭,花香拂面。君臣二人就這麼隨隨便便地坐在地上。一起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朱厚照方才仰天伸出了手抓了抓,隨即若有所思地說:“徐勳,你說朕貴為天子,為什麼抓不住天上的星星?”
  
面對這種太富哲理的問題,徐勳腦海中先是閃過了一部幾乎就要忘懷的片子,隨即方才苦笑道:“日落月起星沉,從古至今,人都以為這是亙古不變的。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這天上的太陽遲早有一天會消亡,而從此月亮也會消失不見,至於星星,從數千年前到現在,他們一直都在變動著位置,也會有一天走向死寂。”
  
見朱厚照用一種彷彿是活見鬼似的目光看著自己,徐勳便微微笑道:“這都是少年時期的那位先生教的,他還說過一句很讓人沮喪無奈的話。人生下來,便是要死的。”

朱厚照自從劉瑾死了之後,一路回來便一直心情鬱悶,此時此刻聽到這完全不像是安慰的安慰,他不禁瞪大了眼睛,當即眉頭一挑道:“照你這麼說,橫豎是要死,那還不如想凡事隨著自己的性子肆無忌憚,橫豎到最後就是一個死字!”
  
“倘若只是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既沒有父母親人,也沒有妻兒朋友,那麼理論上是可以如此。”徐勳微微一笑,突然之間想起了自己前世復仇之後滿心空落落的那種寂寥,這才一攤手道,“人是群居的,單單一個人活不下去,光是寂寞就能殺死他,所以總得為著那些關切愛護自己的人想一想。就好比我,看著爹和家裡的媳婦女兒平安喜樂,我就滿足了,樂意就這麼得過且過地把日子過下去。”
  
  “你這還算是得過且過?”
  
朱厚照一時為之氣結,見徐勳使勁點了點頭,又好氣又好笑的他索性就這麼躺倒在了地上。儘管事情已經過去那麼多天了,劉瑾的棺木已經讓他運回了京城預備下葬,可他彷彿一閉眼睛,身旁仍是有這麼個人似的。所以,想到堆滿了乾清宮東暖閣大半間屋子的各式奏摺,想到蕭敬的種種奏報,他就覺得心中有一把火在燒。可是,徐勳所說的那些話,卻讓他的思維不知不覺轉到了另一個方面。
  
“徐勳。朕若是加恩劉瑾的家人,你怎麼看?”
  
  “皇上聖明。”
  
朱厚照被這想都沒想就說出來的四個字給噎得一呆。旋即氣急敗壞地說道:“沒了?”
  
  “沒了。”
  
面對滿臉鄭重絲毫不像是開玩笑的徐勳,朱厚照索性就這麼轉過了身子去。然而。這些天來一直都沒睡好的他此時卻漸漸覺得眼皮子發重,不知不覺便合上了眼睛。迷迷糊糊的,他依稀看到了這些日子來越來越少在夢中出現的弘治皇帝,見父皇一如從前那樣對著自己頷首微笑,他頓時心情更鬆弛了下來。
  
“父皇,兒臣答應過你的。要當個好皇帝……”
  
徐勳聽到這麼一聲嘟囔,忍不住伸出腦袋過去一看,見朱厚照顯見是睡著了,他頓時啞然失笑。解下身上的外袍就為其蓋在了身上,隨即撐著手站起身來。見不遠處的地方幾個人分明在探頭探腦,他便招了招手,等張永谷大用等人全都趕了過來,他方才指著地上的朱厚照,笑著低聲說道:“皇上好不容易睡著了,你們在旁邊看著,若不放心你們便小心挪一挪。我找個地方去睡一覺,明日還要文華殿議事。”
  
見徐勳打著呵欠就這麼徑直去了,幾個大璫你眼看我眼。尤其是馬永成魏彬和羅祥,都想趁著這最後時刻在小皇帝那兒使使勁,可眼下要解決的首要問題卻是怎麼不吵醒朱厚照而把人弄進屋子裡去。而張永和谷大用看了一眼分明是做了撒手掌櫃溜之大吉的徐勳,彼此對視了片刻,便都暗​​自笑了起來。
  
這一晚上,有人酣然入夢一夜好睡,有人輾轉難眠,也有人噩夢不斷。當文華殿大門一開,前前後後的高官大佬們魚貫而入。不少人都在看著孤零零的李東陽。除了之前劉健謝遷致仕的時候,內閣少有如此人員空缺的一刻,這是難逢的機會!
  
文武大臣們一入大殿,看到的便是朱厚照一反禮儀地並不是等大臣齊集再升座,而是早早就坐在了居中的寶座上。然而,他身邊一貫留給劉瑾的那個位子,現如今空空如也。顯然也是提早到了徐勳並未出現在天子左近,而是殿上武官之中極其靠前的位置。原本有人想要開口質疑,但早有人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你忘了不成?之前他晉升侯爵的時候,也出任了左軍都督府左都督,這位子該當就在中軍都督府兩位都督之後。”
  
眼見群臣站定,接下來按次行禮,等眾人站定之後,朱厚照不等有人站出來說話,便一字一句地說道:“朕知道這數月不朝,想必諸位心中想什麼的都有。”見那些內侍等等除了張永等人之外,其餘的都按照自己此前的吩咐,躡手躡腳地退到了殿外,他便一字一句地說道,“事到如今,朕也不瞞騙你們,徐勳劉瑾等人的江西之行,朕是跟著一塊去的。”

他倏然站起身來,犀利的目光一掃那些彷彿立時就要喧嘩起來的上下官員,冷冷地說道:“爾等讀聖賢書的文官當中,有一句話說得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而對朕這個天子來說,到外頭走一走看一看,遠勝於窩在宮裡聽人歌頌什麼盛世太平無飢餒,也勝過聽人說內官貪腐橫行地方,彷彿是但凡進士出身的就沒有不稱職不清廉的似的。朕路過淮揚的時候,聽見過一個笑話,有個縣令倒是熱衷於修水渠,可原本好好的地方,被他一修水渠,三天兩頭鬧洪災,可他卻高升了他處,百姓都恨得牙癢癢的!”
  
“所以,朕去都已經去了,如今也已經平安回來,不想听那些亂七八糟的勸諫,而且此話只是對你們說,若外間有什麼質疑,朕是不認的,而且回頭這些年的君臣情分也就沒了!”
  
一口氣說到這兒,朱厚照一擺手,見張永等人認命地抬了那幾個大箱子過來,他便緩步過去,隨便拍了拍其中一個,這才嘿然笑道:“這幾個箱子裡是什麼東西,想必你們應該比朕更加清楚。牆倒眾人推的道理,朕從前不是不知道,但直到這一次方才清清楚楚地認明白了。那麼多人只知道看著劉瑾的壞處,就沒人想想他的好處?難道他此前主張嚴加考察官員有錯,難道他主張稅賦清欠有錯,難道他主張按照國初的田畝法,清算各地田畝,嚴禁兼併有錯?你們都是一把年紀的人了,不妨捫心自問,有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出自公心!”
  
儘管朱厚照登基這兩年多來已經是成長了許多,但對於這些動輒在官場已經二三十年甚至三四十年的老臣來說,小皇帝即便精明也有限。可這會兒聽到朱厚照這最後幾個反問,以及那出自公心四個字,不知不覺就有人面色不自然了起來。
  
然而,朱厚照顯然沒有就此打住的意思,眼見堂上暫時沒人出來和自己打擂台,他便回身坐下,看著張永說道:“把這幾箱子東西拿到文華殿外,令司禮監諸文書寫字官,一樣一樣記錄上書人的名姓,至於內容不用看,徑直就燒了。人都已經死了,他們還要怎樣?至於這些記下名字的人……吏部尚書張彩!”
  
號稱中風的張彩精神奕奕地出現在今日的文華殿上,足以讓人明白此前張彩上了密奏,於是方才讓劉宇曹元錢寧等人鋃鐺入獄的消息屬實。此時此刻,當他出列的時候,自然而然引來了無數人的矚目。
  
劉黨中人此次受創嚴重,張彩已經當仁不讓地成為了這殘黨中的領軍人物!
  
“你是吏部尚書,這些人就由你每年親自考察。將來他們在任上,每一年做到了些什麼事,沒有做到什麼事,民間風評如何,朕要看到一張詳詳細細的單子!倘若他們真的是政績斐然,朕不會計較今天的上書,升賞都不會少了他們的,而且會昭告天下褒獎,但他們要是治理一方都做不到……哼,知道說別人卻不能自省的,給朕滾回家種地去!”
  
  “臣遵旨。”
  
這樣一條旨意足以讓今日從尚書侍郎到大理寺卿等等一眾高官齊齊色變。然而,小皇帝卻又搶在他們表示反對之前,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是朕的旨意,不是和你們商量!另外,聽說河套那邊力抗小王子,接連好幾場小勝,楊一清居功至偉,內閣正好缺人,調他回內閣任次輔!廷推的事情,李先生安排一下吧!吏部考察官員的事,回頭讓楊一清監理。”
  
徐勳看著說完這一切就立時拂袖而去的朱厚照,面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以楊一清的資歷功績,再加上劉瑾死後風頭反而更盛的張彩總算有個人能箝制箝制,廷推要是通不過,那就是咄咄怪事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36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天倫之樂,爵賞必得

當從皇宮徑直回到了武安侯胡同的興安侯府時,徐勳發現路上有不少人正在悄悄打量自己。,那前呼後擁的護衛儀仗卻讓這些目的各異的人無法靠近。他很清楚,今天在朝會上發生的事倘若就此傳開,會帶來怎樣的軒然大波。然而,他並不是十分在乎,亦或者說甚至在有些惡意地等待著那些強烈的反彈。

    皇帝把屠刀交給了張彩,而張彩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一定會把清洗控制在某種程度之內,而且必然會樹立一大批模範官員作為榜樣和典範,同時刷下一大批只會嚷嚷不會治理也不懂實務的人,以此貫徹其考察官員需嚴厲的宗旨。當然,這種莫大的震動,絕不是習慣了成例成法的人能夠接受的,想必楊一清人還沒到京城,就會有眾多親朋故舊一擁而上。而楊一清倘若聰明,就會知道這確實是團結舊人在身側的好機會,只要不過分。

    有兩黨在朝堂彼此抗衡,彼此有個制約,儘管做起事來束手束腳,但未必就不是好事,只要皇帝能夠壓得住。以朱厚照的年紀來說,這位小皇帝有的是時間,有的是隨著歲月而增長的手段。權力有制衡,至少就不會因為一黨獨大時,那個頭頭掌權慣了而剛愎自用而以至於唯我獨尊,接下來被人壓倒之際便遭瘋狂清算,壓倒別人之際便反攻倒算……如此週而復始,不得消停。當然。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但局勢到這地步。他已經可以稍稍抽身了!

    幸虧大明朝有一條不錯的制度,勳貴不預政事。他可是一直謹守規則的典範!

    「少爺,到了,咱們到家了!」

    徐勳從那些思緒之中抽身回來,見是此刻正過了武安侯府的門口,門上的小廝雖是垂手低頭,但可以清清楚楚地發現。不少人都在偷眼瞥看自己。 悠久書盟他笑吟吟地用馬鞭在馬股上狠狠抽了一記,驟然加速到了自家門前,見金六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他微微點頭就徑直策馬進了門去。隨著甬道走了一陣子。眼看就快到二門之際,他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娘,娘……」

    這孩童清脆的聲音讓徐勳驟然間愣住了,隨即竟是也顧不得其他,就在馬背上掰起手指算了起來。醒悟到女兒如今已經一歲多了,倘若快的話,確實已經能夠開口,他頓時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悔意。孩子一兩歲的時候是長得最快的時候,往往十幾二十天便會變個樣子,他這接連兩次都是一出門便是數月。竟錯過了孩子開口的第一聲。

    「對,瓊華乖,只叫娘就夠了,可千萬別叫爹,氣死他這個沒事就丟下咱娘兒倆的壞蛋!」

    「說得好,咱們不理那個壞蛋!瓊華,叫一聲爺爺來聽聽?」

    「耶……耶……」

    「好好,丫頭真乖!」

    聽到這漸漸近了的聲音,徐勳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繼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撥馬過了前頭一個拐彎,他立時就看見一身鮮艷的大紅衫子,正抱著一個粉妝玉琢同樣身穿大紅的孩子站在那兒的沈悅。一旁徐良那花白的髮色往日他瞅著異常刺眼,如今在日頭底下,卻因為梳理得整整齊齊而顯得溫潤柔和。只是遲疑片刻,他便立刻跳下馬大步走了上去。

    「爹,悅兒,我回來了。」

    這熟悉的言語讓徐良有意緊繃的臉色立時緩和了。儘管這位年紀已經不小的興安侯很想繼續維持一下嚴父的臉孔,奈何他從來沒有那經驗,尤其是在徐勳有意嬉皮笑臉的討好眼神下,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輕哼一聲道:「每次出去便必定要搗騰一次驚天動地的事情出來,你小子就知道讓家裡人心驚肉跳!」

    「小事而已,須臾就完了,哪裡說得上什麼心驚肉跳?」徐勳賠了個笑臉,突然間就只見眼前突然黑影鋪面,定睛再一看,卻是沈悅趁著他走神的功夫,逕直把女兒抱著湊到了他面前。悠久書盟  更多首發小傢伙用大大的黑眼睛瞪著他看了好一陣子,突然便伸出手來朝他的臉上張牙舞爪,村不及防之下,他的腦門上就中了重重一下。

    「哈哈哈,這小傢伙的力道大著呢,每次給她修指甲都要幾個人費勁九牛二虎之力,這一回正好沒剪,卻是你這個當爹爹的遭了殃。」徐良看著徐勳腦門上那條紅痕,一時間忍俊不禁,「就算是你這個當爹的丟下女兒這麼久的小小報應,還不趕緊把瓊華抱過來?」

    乍一回家和女兒久別重逢的第一次接觸,就是這麼一下子,徐勳一時竟心有餘悸。然而,面對那如今竟有些酷似自己的漆黑瞳仁,他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把那小小的軟軟的孩子抱在了自己懷中。見徐寧不哭不鬧的乖巧樣子,他幾乎很難相信剛剛那一下狠的出自這麼個如今看上去異常嫻靜的小淑女,當即忍不住在其臉頰上親了一口。

    「瓊華,叫一聲爹來聽聽?」

    在徐勳那期待的目光中,徐寧東張張西望望,先是看向了日夜相伴的母親,見其輕輕點了點頭,她頓時又迷惑地轉向了徐良,見徐良衝著她笑呵呵地招了招手,她方才再次轉回了剛剛自己狠狠抓了一把的人。盯著徐勳瞪了老半天,她彷彿想起剛剛臉上那奇怪的感覺,與其說是親,還不如說是用口水糊了徐勳那半張臉,繼而又咯吱咯吱笑了起來。

    這種待遇簡直是讓徐勳哭笑不得。然而,接過沈悅笑吟吟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臉,見手中的徐寧正歡快地東張西望,嘴裡還發出了依依呀呀等等無意識的聲音,他仍是心頭欣喜。和父親妻子並肩進了二門,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他們詢問南邊的種種,更多的注意力卻都集中在手中的徐寧上。他並不是沒抱過女兒,正因為如此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小傢伙比從前沉了不少,身上也更結實了,就連扭頭、眨眼以及笑的模樣,也已經同從前截然不同。

    「幸好你昨兒個宿在宮中換過衣裳,否則你這風塵僕僕的樣子,可不敢讓你沾孩子。」快到徐良正房的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便歎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前兩個月京城傷寒流行,我和悅兒就擔心瓊華染上這病。隔壁武安侯府,老二新得的大胖小子,就是這麼夭折的。好在她福大命大,最終平平安安。」

    徐勳聽著心中一緊,見手中的徐寧什麼都不知道,依舊揮舞著小手滿身是勁,甚至還輕輕抓起了他的頭髮,他不禁意識到,這是一場傷風感冒就可能奪去人生命的明朝,不是遍地醫院隨處點滴的現代社會。心中後怕的他想起今早雖是沐浴更衣之後才去的文華殿,但還是忍不住稍稍往後挪了挪腦袋。

    「剛剛親都親了,這會兒躲什麼躲?」沈悅嗔了一句,聽到徐寧依依呀呀了一陣,又叫了兩聲娘,而徐勳則是滿臉鬱悶,她不禁眉開眼笑地說道,「誰讓她正認人的時候,你偏偏到外頭去做你的大事了?你抱她的時候沒哭鬧,那就已經很給你面子了,上次乾娘來瞧她,也就是十幾天沒見過,她就很不給面子地哭了足足一刻鐘,聲音大極了。」

    徐勳聞言方才稍稍得了幾分安慰。然而,眼看徐寧在他手裡扭來扭去的,他只能讓給了不由分說伸過手來的徐良。見老爹抱了孩子過去後,立時任由孩子捏著他的臉,拔著他的鬍子,甚至蹂躪起了那花白的頭髮,他不由自主感到後背心有些發涼。

    「這小姑奶奶,一直都是這樣的?」

    「你不在這陣子,晚上幾乎都難以哄她睡覺,爹爹常常親自上陣帶著她,久而久之就成了這樣子。」

    沈悅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徐勳一眼,對女兒的折騰脾氣也是又愛又恨,然而,聽到徐寧在徐良手中叫了兩聲斷斷續續不成詞的爺爺過後,又是兩聲娘,她仍舊不由得眉開眼笑。等和徐勳一塊進屋的時候,她突然感到一隻手抓了過來,一抬頭看見徐勳面上一本正經目不斜視,她忍不住想到了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都是這麼會裝愛裝,也不知道蒙騙了多少人。

    進了屋子,雖說徐良原本不肯,但徐勳還是重新向父親行了禮。等到站起身來,他便先到裡間去洗了臉,又脫下身上剛剛在文華殿中服用的侯爵冠服,換上了一件家常舊衣,黑色布履,連束髮也只用了簡簡單單的布巾,恍若尋常尚未及冠的少年。閒適地在椅子上坐下之後,他便彷彿閒話家常似的說道:「爹,悅兒,估摸著過個一陣子殘局都收拾好了之後,我又要晉陞了。」

    剛剛那一番天倫之樂讓徐良和沈悅都是滿心輕鬆,因而,當徐勳如此閒適自如地說話時,他們本以為是什麼不要緊的事。然而,聽明白這話的意思,不但沈悅嚇了一跳,就連徐良也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又要晉陞?你已經是左軍都督府的左都督了,這再升就是中軍都督府,保國公勢必要被你趕下去……對了,我差點忘了,就算你這回平叛迅速,但總還是軍功,難免要進爵,你總不成要晉為國公吧?這一回再因父及子就不可能了,否則咱們一家子總不成出兩個國公?」

    PS:新書有點頭緒了,正在打腹稿中,估摸著至少得三月吧……RQ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37
第六百四十六章 大隱隱於朝

國公!

    大明朝的國公有多稀罕,從數量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太祖封公二十二人,但最終爵位保住的卻只有魏國公徐家這一系,就連常遇春那樣的大功,子孫依舊停了爵。而太宗朱棣則是比其父朱元璋實在多了,追封之外總共先後封了英國公淇國公定國公成國公黔國公五個,只有淇國公丘福因為北征大敗而被除爵。至於後頭歷朝歷代,封了公爵的陸陸續續也有好幾個,但除了追封,忠國公石亨被殺,昌國公張巒是孝宗追贈老岳父,算來算去就添了保國公朱暉這一個。所以,整個大明朝現如今的國公,也就是一加四加一……總共六家!

    現如今,這區區六位的國公譜系當中,竟然要添一位大明朝最年輕的,也恐怕是史上最年輕的?至少在徐良的印象中,他還真沒聽說過有比自己兒子更年輕的例子。

    「這事情可是已成定局?」饒是徐良甚是光棍的性格,此時也有些頭皮發麻,「要是現在就封了,你這將來怎麼辦?升無可升賞無可賞,這是……」

    他硬生生把功高蓋主四個字吞了回去,沈悅也跟著說道:「倘若是皇上提的,能不能請皇上收回成命?或者找借口說,回頭封咱們的孩子也行。」

    「皇上倒是無所謂,但那些今天吃了個大虧鎩羽而歸的老大人們,恐怕會千方百計促成此事,把我高高供起來。」徐勳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面上露出了一絲奇妙的笑容,「有道是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世,小隱隱於野,二十歲就退休,這日子還真的是神仙似的。」

    撲哧——

    儘管心裡頭原本儘是擔憂,但聽到徐勳竟是事不關己地如此調侃自己,沈悅仍是忍不住笑了一聲。隨即才竭力板起臉道:「別說得這麼輕巧,你才二十,不是四十六十八十,這接下來幾十年總不成全都窩在家裡吧?」

    「老婆孩子熱炕頭。這原本就是庸人最大的追求,實話實說,我原本就是庸人。」

    儘管老婆這兩個字著實新鮮,但和孩子連在一塊,沈悅還不至於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待到徐勳自詡為庸人,她這簡直是哭笑不得。而徐良終究活了一大把年紀。隱隱約約明白徐勳並不是開玩笑,當即若有所思地開口說道:「政事上頭你一個勳貴,原本也就是在幕後撥一撥算盤珠子,大不了日後撥一撥算盤珠子,不顯山不露水,但若是打仗……」

    「打仗的事情……」徐勳嘴角微微一挑,帶著幾分冷酷說道,「雖說那位達延汗也是從孩童繼承汗位的。和當今皇上一樣,但很可惜,他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他的兒子們也好,他的部將們也好,心裡都有各自的算盤。而那些臣服於他治下的部落也好,因為他想學當年的元朝那樣,讓草原上的牧民部落,都聽從大汗的號令,撇開那些部落的首領,他注定不會長久。而咱們眼下要做的,不過是讓他那不能長久再加速一些。我又不是戰無不勝的名將,用不著老是我出馬。一旦蒙元不能成事。防著女真做大,在東南漸漸重新開口岸和市舶司,然後倣傚永樂年間寶船下西洋的壯舉,一個盛世便能漸漸成形。」

    「皇上還年輕,有的是時間。」

    徐勳用這短短一句話結束了前頭彷彿是描繪藍圖一般的宏圖,而徐良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追問起了今日文華殿議事的情景。當得知小皇帝竟是做出了那樣少有的措置,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甚至連聲音都有幾分嘶啞。

    「如此是不是太激進了?倘若那些官員掛冠求去……」

    「爹你恐怕忘了,今年的會試五六天內就要開始了。

    想著三月的會試和殿試,徐勳便似笑非笑地說道:「能夠千辛萬苦殺到這一關的,縱使有不學無術之輩,但也想必有限。說起來,吏部銓選一向是只愁官缺不夠,不愁沒有人。倘若真的這麼多人願意掛冠,那麼,今科會試或者殿試多取一些人,並不是不可以,更何況等缺的人還多著。甚至只要是傳出如此一個消息出去,想必那些捶胸頓足的同時想要拚一拚用致仕來威脅的人,會有個明白一些的選擇。畢竟,劉瑾還是已經死了!」

    歷史上嘉靖皇帝以旁支入嗣,鬧出了大禮儀那樣的風暴,多少人落馬,結果還不是最終勝利,更何況朱厚照這個小皇帝如今穩穩掐著大義和皇權?

    徐勳既然打算接下那個國公爵位,徐良想想當年徐家人搶破頭的那個興安伯,一時不禁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而沈悅在起初的憂心過後,卻是有意插科打諢地思量起了該用個什麼字為封號。畢竟,平北二字聽著威風,但畢竟北地未平,而且和通行的封號並不相符。可還不等她數落出七八個備選來,徐良就突然開了口。

    「其實,興安兩個字,拆開來無論哪一個,都是用作國公的最好字眼。興者,興邦,中興,興利除弊,都是最好的意思。至於安者,定國安邦,最是昭顯軍功的。」

    徐勳壓根就還沒來得及去想這封號字眼的事,可此時此刻聽徐良這麼一說,他也不禁覺得這二字確實都是難得的美字,不禁仔細沉吟了起來。良久,他才抬起頭說道:「爹這麼一說,主意我定了,便是一個興字。安邦不如興邦,要安定不如興利除弊,回頭我會支使人去提,部議廷議的時候,就把這個字作為首選報上去,皇上必然也會認同的!」

    這一晚上,興安侯府廚房少不得精心炮製了幾道徐勳最愛吃的菜,然而,沈九娘和女兒桃笙一塊過來,須臾匆匆回來的唐寅又拉了正好上京應考的徐經過來,然後又是康海等幾個,就連張敷華林俊謝鐸都親自過來了一趟,徐家這三口人的團圓飯雖說熱熱鬧鬧歡歡喜喜,卻也是讓徐勳頭大不已,帶著幾分醉意送人之際,他便把退休兩個字撂了出來。

    小別勝新婚,這一夜夫妻之間自然少不得纏綿,直到下半夜方才收拾乾淨了相擁而眠。然而,原本是因為沒有早朝,五府點卯也管不著自己這個即將離任的,再加上朱厚照這個天子還准了自己十天假期,徐勳打算至少睡到午時三刻,但睡眼惺忪的他卻硬生生被人推搡著醒了過來。他沒好氣地揉著眼睛,可當看清楚面前那氣急敗壞的人是誰時,他那睡意立時被嚇成一身冷汗出了。

    「皇上?」

    活見鬼,小皇帝怎麼直接跑他家裡來了?他旁邊還躺著個人呢,這像什麼話,傳揚出去這都成什麼了!

    徐勳叫了一聲後,藏在被窩裡的手少不得往旁邊探去,想讓妻子別慌別緊張,可結果伸過去卻摸了個空,一側頭方才發現,枕邊空空如也,沈悅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就不見了。然而,他只是這麼遲疑了片刻,就只見朱厚照的腦袋探了過來。

    「聽說,你要致仕?」

    「致仕?什麼致仕?」

    徐勳本能地答了一句,緊跟著就看到朱厚照那臉色幾乎和黑炭似的:「你還敢和朕裝糊塗?昨晚上你不是對張敷華林俊康海他們幾個人親口說了?害得他們憤憤不平四處抱怨,王九思還找了好幾個曾經附和了彈劾你的人吵架,現在是宣揚得人盡皆知了!」

    昨晚上多喝了幾杯說過些什麼話,徐勳早就都差不多忘乾淨了。此時此刻,他只能幹咳一聲,隨即便理直氣壯地瞎扯道:「臣就算說過這話,也決計說的是退休,不是致仕……致仕是從此之後掛著個爵位不當官,可退休是說臣擔著個比如都督之類的名義在家裡休養,隨時聽候皇上召喚。皇上哪時候不想當皇帝打算當太上皇了,臣再考慮致仕不遲。」

    徐勳是第一個敢肆無忌憚開諸如太上皇這種玩笑的人,但朱厚照卻反而信了。歪頭想想,徐勳要真的是二十歲致仕,估摸著還真得嚇死一堆人,他便輕輕舒了一口氣道:「嗯,算你還知道念舊情,否則朕這會兒就把你打發到那些最苦的地方轉一圈!朕都還得辛辛苦苦當皇帝呢,你居然這麼快就想撂挑子!」

    朱厚照環視一圈,見屋子裡再沒別人,顯見是人家都被自己這個天子嚇跑了,於是便站起身來,撂下一句你繼續睡,也不管徐勳還是不是能躺下,他就頭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屋子。待到了明間,見徐良和沈悅都在那兒,還有一個同樣睡眼惺忪的徐寧在,他便笑吟吟擺了擺手示意免禮,隨即饒有興致地上前抓住了小傢伙那軟乎乎的小手。

    「小瓊華,你這小字是朕給你取的呢,想不到才幾個月沒見,就長這麼大了!」他捏著手還不夠,又玩性大起地拽著微微晃了兩下,隨即便扭頭看著徐良說道,「興安侯,瓊華可會叫人了?」

    「只會幾個簡單的字。」徐良正在琢磨是不是該告訴小皇帝,徐寧現如今除了娘和不甚完整的爺爺,還不會說別的,下一刻,他就聽到了孩子甚是清脆的聲音。

    「大……嗲……爹……」

    裡屋正認命地飛快往身上套衣裳的徐勳聽到外頭女兒吐出來的那幾個字,一瞬間只覺得心中湧過了一股暖流。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能和自己血脈相連的女兒叫爹的那種感動相比擬。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但願老天能夠遂他心願,讓他將來能夠擁有更多的兒女,把這偌大的府邸填得滿滿當當!RQ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38
第六百四十七章 亂世當用重典!

    中午時分,一匹累得半死的馬載著馬背上同樣風塵僕僕疲憊不堪的信使馳進了京城的宣武門。這信使直奔禮部,卻是來自湖廣益藩的信使,所言消息讓素來沉穩的禮部尚書謝鐸險些握不住手中的杯子。

    好書史,愛民如子的益王祐檳遇刺,差之毫釐保住了命,而其兩個嫡子為了保護父親,卻是有一個丟了性命,而一個尚在襁褓的庶子則是遭了毒殺!

    這是大明朝開國以來極其少見的親藩郡王遇襲事件,謝鐸自然不敢怠慢,慌忙草擬奏摺預備往上呈報。當消息抵達內閣之際,如今獨領內閣的李東陽同樣是大為震驚,少不得立時派人去宮中報信,然後方才思忖起了這事情的來由。可儘管這算是驚天大案,但他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不得不暫且放下這一樁。等到了這天傍晚,朱厚照終於命人傳下了御札來,甚為震怒的他直接命刑部尚書屠勛為欽差,調集精鋭捕快前往湖北徹查此事。

    然而,屠勛尚未出京,接二連三的噩耗驚訊便抵達了京城。衡王、雍王、壽王、汝王、涇王、興王,這些憲宗成化皇帝所出諸王竟是接二連三遭了毒手,其中也有如同益王一般命好的險險保住了性命,但也有命不好的如興王,手法更是從火燒地裂箭射毒殺行刺等等各不相同,時間縱使有的些出入,但刑部的老手們把這些時間一一羅列起來一看。面面相覷之餘,便有人提出了一個想頭。

    怎麼這些案子。雖說報上來因為地方官及時或不及時的緣故有早有晚,怎麼全都是寧王謀反事發後半個月到一個月內?

    等到頗有賢名的英宗之孫崇王祐樒派人送來八百里加急的密報。原本瀰漫著一股緊張氣氛的內閣部院各大衙門方才恍然大悟。崇王很少擾民,極少出王府,一日發現送飲食的侍兒舉止有異,遂拿下人嚴加查問,最後得知是受命行刺,當即緊閉王府。又密請汝寧知府全城大索,最終拿到了一可疑人,供述乃是寧藩支使,並吐露寧王欲殺盡天下宗室。以使血脈和當今天子已經頗為遙遠的他謀反之後,能夠名正言順即位。

    不消說,這名正言順四個字,無疑是和當年靖難之後登基的永樂皇帝朱棣學的!只是相比朱棣的天然優勢,寧王這一招簡直是又狠毒又愚蠢!

    面對這麼一個消息,上上下下頓時都意識到了嚴重性。朱厚照遂立時挑出了一應精幹人等往各處親藩郡王及鎮國奉國將軍等處查看探視,又行文各地官府嚴查,即便如此,陸陸續續的宗室訃聞仍然接踵而來,塞滿了禮部。倘若最初群臣們還覺得寧藩之亂是個笑話。那麼現如今面對幾個親藩郡王相繼拿住的那些人所供事實,更多的人都是不寒而慄。

    這寧王朱宸濠簡直是瘋了!大明朝立國到現在,親藩郡王到將軍等等已經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字,大臣們也不是不想裁抑,可誰也沒想到去用這麼激烈可怕的方法。而且崇王拿到的那人所供出的賞格是親王五千貫郡王兩千貫,將軍等等都是一千貫,預先都付了三成,而且事成之後都是從龍功臣,這麼算下來倘若人都殺光了。寧王得賠出去多少錢?

    “都已經死了,還要給朕添這麼多麻煩!”

    乾清宮中,臉色沉得和鍋底似的朱厚照惡狠狠把一摞各式各樣的奏報統統砸在了面前的御案上,繼而就惱火地看著徐勛問道:“徐勛,你說怎麼辦……徐勛!”

    徐勛的注意力還在那些倒霉的死者頭上。蝴蝶振翅,歷史就會發生偏移,再加上他自己便親自主導了好幾次這樣的改變,當然有自信歷史上那位忘恩負義疑神疑鬼的嘉靖皇帝可以靠邊站了。即便如此,聽到興王以及其尚在襁褓的嫡長子的死訊,他仍然有一種不可置信的感覺。也就是說,那個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就這麼默默無聞地走了?

    因而,直到朱厚照提高聲音又叫嚷了好幾聲,他方才回過神來。見小皇帝惱火地瞪著自己,他想到剛剛完全聽漏的問題,只能涎著臉道:“皇上剛剛說什麼?”

    “朕在和你說話,你居然走神!”朱厚照氣咻咻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這才氣急敗壞地說道,“那些個攻擊劉瑾當初復寧王中護衛的事情又抬頭了,這些該死的傢伙,他們還嫌棄如今的時局不夠亂是不是!”

    對於無辜受累死傷慘重的宗室,徐勛自然表示同情,但也僅限於同情,尤其是那些素有賢名做事有分寸的。而對於不少生吃人腦欺男霸女,死了之後滿城放鞭炮以示慶祝的宗室,他是完全覺得咎由自取。但此時此刻,更要緊的是讓朱厚照大為不悅的劉瑾問題。

    因而,思量片刻之後,他便開口說道:“皇上,老劉人都已經不在了,那些呼籲追究的,更多的是怕皇上之前所公佈的考察官員之事,如今的上書只是為了噁心人,皇上如果覺得難辦,只要把之前的加恩老劉家眷緩一緩,先把人安置南京。”

    “嗯?”朱厚照原本有些猶疑,可聽到是安置南京,他立刻心領神會,當即點了點頭道,“也好,他那些兄弟子侄就沒個能幹的,送去南京,朕回頭送他們一場富貴就罷了。”

    “至於這一次宗室死傷眾多的事情……恕臣斗膽,宗室難免群情激憤,再加上老劉的事,皇上若是一力保全,只怕得委屈自個一下了。”

    “朕委屈?”朱厚照在江西親歷了寧王造反,這心志也好閲歷也好,都不再是從前憋在京城最遠都沒到過通州的小皇帝,因而反問了一句後,他就若有所思地問道,“你是說,即便是朱宸濠捅出來的簍子,朕也得擔責,這是要下罪己詔?”

    說到罪己詔這三個字,小皇帝不禁有些咬牙切齒。然而,看著徐勛那無奈的表情,想起這一回死人無數,他自然知道這是不得已的法子。即便如此,心中憋著一團火的他實在是忍不住,當即一屁股坐下後就氣惱地說道:“咱們沿漕河一路南下,就沒聽到過多少宗室是有好名聲的,如益王這樣名聲好的也就罷了,可那些平日就胡作非為的,死了活該,憑什麼朕要擔責!”

    小皇帝的如是抱怨,徐勛只是靜靜聽著,並沒有再說什麼。最要緊的建言他已經出了,接下來就該是那些大臣的事,縱使他再有主意,在背後給人點兩句可以,越俎代庖就免了。當這一天回到家裡,他想著此番大明朝大有可能斷絶世系的親王和郡王,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真是……死了不少人啊!

    次日的文華殿朝議上,從李東陽這個內閣首輔到六部都察院七卿以及侍郎等要緊官員,直接吵翻了天,最後餓著肚子一直爭執到了下午申時,這才勉強達成了一個讓朱厚照能夠接受的意見。

    皇帝下罪己詔,這是此前眾人以為最難勸說,但朱厚照卻毫不猶豫一口答應下來的事。但接下來的那一條,卻是拉鋸戰的焦點。那些親王郡王的爵位,倘若直系斷絶,那麼便從三代以內的旁支中選人過繼,而不是從前的親王許子及弟,郡王則庶子不能襲爵,更不消說旁支了,但襲爵人等身故後則降等襲爵。

    這降等兩個字是吏部侍郎柴升提出來的,雖則是一度遭到了大多數人以舊例成法等等反對,但朱厚照力排眾議答應了下來。至於死傷的奉國將軍鎮國將軍等等這一溜,無後則除爵,傷者朝廷則三年內兩倍俸祿安撫。另外,派出以刑部尚書屠勛為首,禮部侍郎朱恩為副的查案探訪團,深入探訪各藩王爵將軍,傳達皇帝的親切慰問,另外則是全權負責此番襲爵事宜。

    而在這一系列的措置最後,方才是濃墨重彩的一筆。寧王朱宸濠罪大惡極,戮屍,於南京太平堤刑場曝屍三日,以儆傚尤。其子嗣尚年幼,一律禁錮鳳陽。從逆的瑞昌王和宜春王斬首示眾,其子嗣年十五以上一律處死,年十五以下禁錮鳳陽。寧王府藏抄沒之後,撥其中一部分撫卹各方死難。寧王府先前侵佔官府民間官田私田等等,令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俊前往主持發還。其餘王府莊田一律抄沒。從逆盜匪一律處斬,年十五以下遣戍瓊州府。

    得知消息的徐勛卻是沒心沒肺地和沈悅算起了賬:“當初寧王府的財產造冊是我親自過目的,即便沒清點完,卻也知道個大概,單單歷代寧王搜刮的莊田就有不下一萬頃,一百萬畝。而府中那些各方搜刮來的財物,也不下二三十萬兩,這還不包括那些沒法估值的古董等等,可以說這麼一票吃下去,無論是此次的撫卹,畿南的剿匪,哪怕是楊一清造邊牆和打仗的錢就都有了!雖說不能多抄這麼一兩個,而且不太厚道,但那些既然沒人承繼後嗣的宗室,把王府莊田之中整理出一部分超規,分潤一部分給那些當地守法的宗室,剩餘的收回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沈悅知道徐勛便是這麼個極其會算賬的性子,此刻也懶得笑話他,然而,想到那些曝屍,處死,處斬,遣戍,即便她從來不是同情心氾濫的性子,仍是忍不住問道:“皇上這般所為,會不會被人指責說是處置太重,而且錙銖必較?”

    “亂世當用重典。這些年來盜匪橫行,兩王造反,北邊小王子虎視眈眈,倘若還說是盛世,豈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皇上的罪己詔上就自陳說接下來會勵精圖治,復盛世太平,要現在就是盛世,還復什麼?比起虛名,實際的東西更要緊!”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39
第六百四十八章 取士之典,天子之心

    正德三年的會試又是一次士子雲集的大典。白髮老翁,莘莘年少,攢眉沉思的中年人,高談闊論的江南學子……當原本雲集於街頭巷尾,議論著劉瑾之死寧王之死,以及此前那眾多宗室之死的這些讀書人全都一股腦兒關進了貢院之後,就連酒樓飯莊茶館裡頭的夥計們也都覺得有些寂寞如雪。畢竟,耳邊那些聒噪一下子全都沒了,這種蕭條清淨還真是不習慣。

    這一科主持會試的,正如同徐勛對張彩承諾,而劉瑾又對張彩承諾的一樣,正主考不是別人,正是以吏部尚書掛著國子監祭酒銜的張彩,副主考則是翰林院一位學士。可在張彩的強勢面前,那人不可避免地只能在旁邊打打下手。尤其是三場中的最後一場,當張彩起身巡視全場的時候,他非但沒跟出去,反而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位煞星實在是威壓太強大了!張彩僅僅在兩年前還只是吏部的五品郎中,如今驟然二品,卻非但沒有尋常官員從低品驟然拔擢高官時的惶恐和不安,反而安之若素,彷彿已經經歷了十幾二十年的吏部堂官生涯似的。他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吏部上下的屬官全都唯張彩馬首是瞻,這種主官實在太耀眼了,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一看,就能把人逼得自慚形穢!

    張彩緩緩踱著步子,目光從一間間號舍中的舉子臉上掃過。這不是他第一次巡視考場了,不少曾經逗留過的舉子面前,他這一次也停留了不少時間。尤其是當走到江陰徐經面前時,更是駐足看著那字跡端秀的捲子許久,見那第三道題答得極其漂亮,他方才滿意地越過人往前走。儘管徐勛不曾提過,但他心裡卻自有一本賬。

    這種會試大典,那些老大人們子侄門生故舊極多,徐勛就這麼一個私人。而且歷經大變的徐經確實文采斐然,他即便不能把人拔擢為會元,給人一個前十還是綽綽有餘的!

    當三場九天的會試終於告一段落,蓬頭垢面的舉子們從裡頭出來時。有的垂頭喪氣,有的痛哭流涕,有的呼朋喚友,有的志得意滿……在貢院街接人的親朋好友更是直接把這兒給堵得嚴嚴實實。此時正值一場難得的春雨降臨,幾乎塞了整條街的親朋好友團全都打著各式各樣的油紙雨傘,彼此推搡刮蹭下,不少人半邊身子都是濕的。然而。在這擁擠的人群之中,卻唯有一處的幾個人鶴立雞群,非但沒有人往那兒借一借地方,反而全都恨不得躲遠遠的。

    在眾多的油紙雨傘中,那銀浮屠頂的油紙雨傘格外醒目,兩京之中,唯有公侯駙馬伯以及一二品官員可以有這等待遇。而在今天會試結束的這等大好日子裡,會紆尊降貴跑到貢院街來。而且那等年輕的,那人的名字自然就呼之欲出了——不是平北侯徐勛還有誰?

    撐開油紙傘從貢院裡頭出來的徐經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邊的徐勛。他先是愣了一愣,等醒悟到徐勛在等的人應該是自己時。他只覺臉上一下子就紅了。那不是尷尬的紅,而是激動的紅。挎著唐寅親自預備考籃的他在無數人的注目禮中匆匆來到徐勛跟前,正要施禮之際,就被徐勛拉到了那寬大的銀浮屠頂油紙傘下。

    “伯虎早說了要來迎你,我如今是閒人一個,既然沒事,索性也來接你一接。”徐勛旁若無人地笑了笑,又看著徐經問道,“如何,這次可有把握。”

    徐經強忍心中重回貢院的激動。聲音沙啞地說道:“三場的文章我都寫的不錯,應該題名有望。”

    “廢話,誰問你題名有望,我是問你是否前十有望?”徐勛顧忌著四周還有其他人,聲音壓住了,並不響亮。但見徐經先是愣了許久,隨即便露出了有些說不準的尷尬,他便笑吟吟地說道,“沒事,既然已經重回科場,那這一回必然會有好運,走吧,我在家裡備了一桌賀你出貢院,等回頭會試發榜之際,還有更多人來湊趣!”

    徐經一面答應著道謝不迭,一面又去瞥唐寅,見其確實絲毫沒有遺憾,彷彿是真的就此絶了科舉的念頭,他不禁暗自替好友惋惜。等到了徐家,見是康海等好些科場達人正等在那裡,他原本還有些不好意思,待見眾人都是圍著徐勛七嘴八舌問所謂退休的事,他才鬆了一口氣,心中卻也在伸量著此次的名次。

    回鄉溫書數年,八股時務策這等敲門磚已經都撿起來了,只要不曾發揮失常,沒有人因為他的來歷而黜落他,這一次……應該能中!

    會試過後的數日閲卷乃是最緊張的,比後世的高考閲卷更緊張。糊名之後,區區十幾名讀卷官就要評判多達數千張試卷,要說怎麼個仔細看文章自然絶不可能。這其中,一手好書法的總會占了天然的優勢,而其次則是在糊名時悄悄做了手腳的捲子。因而,當徐經的捲子被當房的考官毫無疑問地畫了個圓圈之後當成薦卷送上來到了主考官張彩的案頭,這位吏部主管銓選的尚書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

    非翰林不得主考會試,這是多年的老規矩了,但這種規矩卻不適合他!

    三日後,會試杏榜終於在貢院街放出。等著看那榜單的學子們摩肩接踵,彼此之間你推我搡,看到自己名字不是大叫大嚷喜出望外,就是痛哭流涕難以自已,當然,更多的是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看了三遍榜單,最後卻黯然神傷的落榜人。

    徐經本想從後頭往前頭找,但被唐寅強壓著,他不得不懷揣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從前往後看,豈料沒看幾個人,他就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難以置信的他使勁吞了口唾沫重新數了數,見自己竟是會試杏榜第四名,頓時雙膝一軟險些站立不穩。一旁的老蒼頭亦是激動得無以復加,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要是老奶奶和娘子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唐寅也是長長舒了一口氣。見徐經面色煞白,他想起這位友人素來身體不好,如今乍聞喜訊恐怕吃不消,連忙招呼了那老藏頭慌忙架了人出來。待到了外頭聞風而動擺出茶攤的小販那兒扶著徐經坐下。又是一碗滾熱的茶讓人慢慢喝了下去,他這才看到徐經緩過神來。

    “衡父,你真是險些把我嚇死了!”

    “是我一時激動,伯虎兄。對不住,對不住!”徐經連忙拱了拱手,隨即長長吁了一口氣,“我只以為這一生是再無希望,萬萬想不到還有這東山再起的這一天,總算對得起天上的祖父和父親……說來說去,是我當年碰到了貴人!”

    “好了。侯爺若知道了必然更高興,你且好好預備預備,殿試那一日若是能得一個狀元回來,那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見唐寅把殿試狀元竟是說成探囊取物一般輕易,徐經不禁苦笑,可想想自己連那般絶境亦是挺了過來,如今萬萬不能丟臉,少不得打起了精神。就在這時候。就只見兩個大約同樣是高中了的貢士從外頭進來,高高興興地說著話。

    “今科主考可不是別人,是吏部尚書張大人。有這等座師在,我們將來可是方便多了!”

    “是啊,明日去拜見座師,可得好好準備準備。”

    徐經想起自己和張彩本就見過,可如今張彩和徐勛已然陌路,此時頓時犯起了躊躇。然而當日回了興安侯府好一番慶祝之後,次日一大早,他還是和其他會試題名的貢士一起造訪了張府,誰知道和眾人一樣吃了個閉門羹。門上張家管家笑吟吟出來團團一揖,說出來的話卻毫不通融。

    “各位。我家老爺說了,座主門生,原本諸位拜見,他不該辭。我家老爺得皇上信賴點了今科主考,必得盡心竭力,但他還是此次殿試的讀卷官之一。如今不敢以好惡評判門生。等到殿試發榜之後,諸位分了三甲,到時候再見諸位,便可相談甚歡了。”

    此話一出,原本還有些懊惱尷尬的門生們頓時如釋重負,一一行過禮後便告辭離去,徐經更是鬆了一口氣。等到了三月十五殿試的這一天,百官雲集奉天殿前如朝會儀,行禮之後貢士入殿拜了天子,朱厚照便大手一揮讓人頒下了殿試時務策的考題。

    朕聞人君所當取法者,惟天惟祖宗。唐虞三代之君,皆法天法祖以成盛治,載諸經可考也。其有曰代天,曰憲天,曰格天;有曰率祖,曰視祖,曰念祖,同乎異乎?抑所謂法祖為守成而言也,彼創業垂統者又將何所法乎?漢唐宋以降,法天之道殆有末,易言者何以能成其治乎?抑亦有自法其祖者矣,何治之?終不古。若乎朕自嗣位以來兢兢焉惟天命是度,祖訓是式,顧猶有不易盡者。天之道廣矣大矣,不知今日所當法何者為切?傳有謂刑罰以類天震曜,慈惠以效天生育者,果可用乎?我太祖高皇帝之創業,太宗文皇帝之垂統,列聖之所當法以為治者,布在典冊播之天下,不可悉舉。不知今日所當法何者為先?且急史有謂,正身勵己,尊道德,進忠直,以與祖宗合德者,果可行乎?茲欲弘道行政以仰承眷佑,延億萬載隆長之祚,子大夫,應期向用,宜有以佐朕者,其敬陳之,毋忽。

    當舒舒服服回家繼續休息的徐勛拿著這麼一份時務策的主題時,臉上便露出了幾分笑容。因知道考題是朱厚照叫了康海這個狀元,以及翰林院幾個老翰林去,苦心擬出來的,他只覺得朱厚照那濃重的反諷撲面而來。

    所謂的法祖也就是效法先祖,遵守祖宗成法,可創業打下江山的又往哪兒去效法先祖?至於什麼皇帝嗣位以來戰戰兢兢諸如此類的話,說是反話還差不多,朱厚照哪裡是敬天法祖的人?要說起來,記得他對徐經說過,引經據典不能少,但最好少些生僻晦澀,排比等等也不用太多,最好把文章寫得簡單易懂,煽動性強,也不知道徐經記住了沒有。

    前十的卷子,朱厚照可是要親自看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40
第六百四十九章 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

倘若不是劉宇驟然倒台,這一科會試原本是有劉宇之子劉仁參加的。但父親都倒台了,當兒子的哪裡還有工夫參加會試,自然不得不放棄了。於是殿試讀卷官中,除了內閣首輔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李東陽,尚有都察院掌院事太子太傅兼左都御史張敷華、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張彩、太子太傅兼禮部尚書謝鐸,兵部尚書韓福以及其他尚書以及通政使和大理寺卿等等,林林總總共有十人。

儘管他們的任務比此前的會試讀卷要輕,總共也就是兩百多份卷子,但因為這名次極有可能要決定進士的一生,因而每個人都極其仔細小心。而又是今科會試主考,殿試又再次成了讀卷官的張彩因為認得徐經的字跡,在最初分卷子的時候就多了個心眼。因劉瑾已死,外頭官員固然大多數附在了他的門下,就連宮中黨羽也都對他表示善意,因而他把徐經的卷子放在自己名下也不費吹灰之力。然而,等到他開始細細研讀這份時務策的時候,卻比之前看那三道四書題時更加驚喜,到最後突然想起了什麼,繼而便若有所思地笑了。

既然有十個讀卷官,前十的薦卷自然是每人挑出一份,然後呈送聖覽恭請聖裁。然而,往日並不是一定這樣的規矩,而是每人拿出兩三捲來,彼此權衡評定,這前十是商量出來的。但李東陽對張彩其人極其不感冒,張敷華和謝鐸也都是各執己見,到最後竟是各送各的,十張卷子在一張黃楊木條盤上整整齊齊擺了一排,送到朱厚照面前的時候,李東陽甚至輕輕咳嗽了一聲:「皇上,今科貢士所試時務策全都頗為精到,臣等難判先後,因而名次恭請聖裁。」

朱厚照也聽說過殿試的規矩。往日皇帝只判前三,今兒個前十卻都要自己來斷,他頓時興致勃勃。畢竟,這是他登基之後自己主持的第一次殿試。於是。當著那十個讀卷官的面,他便拆了一卷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可不過片刻,他就忍不住微微皺起了眉頭。

字寫得不錯,下頭哪個讀卷官的評點是引經據典經史紮實,可他不知道引得是哪句,這就有些頭痛了。於是,他只能囫圇吞棗看了個大概。大約明白了其人的態度在於得傚法為人稱道,民稱便利之法,而棄民所言不便之法,間中擺事實講道理頗為翔實,他最終便點點頭擱在了一邊。如是又是四五卷過後,雖說以他的眼光也能看出確是頗為不錯的文章,但因為一直沒看到自己想要的,臉上不免露出了幾分失望。直到手中再次展開一張卷子。不經意地掃見中間一句話時,他才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今日所當法者,非天理。非民意,而時勢也!」

這麼一句話立時激起了他的興趣,當即從頭到尾仔細看來,略過起初的泛泛之論後,他便看到了自己真正想看的內容:「太祖創業定法,諸王建藩,各領精兵,以備韃虜;太宗垂統更法,諸藩塞王內遷者眾,所領護衛有全削。有半削,實領者寡。而宣德以後,諸藩非奉詔不得入朝。至弘治八年,皇太后思見崇王,孝廟仁孝,特敕召之。然群臣進諫。親王入朝,雖有故事,自宣德來,已鮮舉行。英宗復辟,襄王奉詔來朝,雖篤敦敘之恩,實塞疑讒之隙,非故事也。然洪武永樂年間,親藩入朝屢見不鮮,此舊法不行,新法成例也!」

「太祖以降百四十年矣,今天下宗室者,數千數萬人,固有親親之誼,然朱寘鐇朱宸濠者先後大逆謀反,民間百姓屢受荼毒而官府不能治,則又當變宗法之時。」

這一段明白易懂的話之後,朱厚照看著接下來一段小小的總結,待又看了幾段其他例子,他若有所思地輕輕用手指敲了敲扶手,這才移目繼續往下看。

「故一法治一鄉可行,治一縣未必可行;一法於如今可行,於百年後則未必可行。故秦漢之法,唐宋不行;唐宋之法,我朝不行;而唐初宋初之法,至唐末宋末亦蕩然矣!天下無不變之人,何以天下有不變之法?言必稱祖宗成法不可變者,非敬天法祖,實故步自封耳!」

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話,朱厚照對於最後還有幾段總結陳詞已經無心再看下去了。儘管這已經是他看到的所有文章中,最容易懂最容易明白的了,但終究還是瞧著費勁,因而他不假思索地捏著手中那份卷子說道:「就是這個,此卷第一!」

等旁邊的太監小心翼翼把自己挑出的卷子捧了下去,又用一根紅綢紮了起來,他隨手翻了剩下的幾卷,從中挑出一份指為第二,接下來又從前頭那些裡頭挑了一張第三。如是之後,讀卷官們少不得在剩下的七卷之中定出二甲第一傳臚以及其他名次來。對於自己挑選出來的卷子沒入一甲,幾位大佬面上少不得有些流露。當發現一甲前三的卷子分別是張彩韓福和謝鐸所薦的時候,李東陽不動聲色地輕輕吸了一口氣。

張彩此人……劉瑾死了竟是更加難制!劉宇曹元固然完了,可昔日投效劉瑾的那些侍郎等等,甚至連以苛刻著稱的韓福,竟然都願意唯其馬首是瞻!

傳臚的這一日風和日麗,當朱厚照於華蓋殿升座,讀卷官行禮後拆了糊名的封條,一時念出了第一名時,這些大佬們中間頓時一片震動。

「一甲第一名江陰徐經!」

注意到下頭的騷動,朱厚照頓時有些納悶,但那種耳熟的感覺卻有些揮之不去。直到身邊的瑞生用沙啞的聲音低低提醒了一句後,他方才恍然大悟,好容易才憋下了那種眉飛色舞的感覺。待到重新入御奉天殿,見一甲三名進士於殿外一一引見,看著自己選出來的這些天子門生,此前因為宗室被殺的案子而又是罪己詔,又是清理此前寧王叛黨的鬱悶頓時一掃而空。不但如此,他更是想起了唐太宗那句經典的自負之語。

「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

然而,當冗長的傳臚儀式結束,一甲被送了出去跨馬遊街時,朱厚照卻拉著才剛養好嗓子的瑞生溜出了宮,這一回卻是饒有興致地和那些百姓一路跟著看熱鬧,瞧著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圍觀這鼎甲三人。然而,儘管徐經儀表堂堂,榜眼和探花亦是風度翩翩,可三人之中最年輕的徐經也已經是將近四十的人了,另兩個都是四十開外,因而想搶進士女婿的自然只能唉聲嘆氣。尤其是看著披紅戴花的徐經被送到了一處客棧,而客棧門前竟是護衛雲集,打聽得知是平北侯正等著徐經的時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地砸巴嘴。

朱厚照在徐家出入多了,在為首的護衛面前一晃便和瑞生以及幾個跟人溜進了客棧。眼見得眾人紛紛起身要行禮,他便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卻是笑眯眯地看著徐經說道:「徐經,那篇文章做得不錯,是不是徐勳給你透過風聲?」

如今和金殿傳臚不同,徐經此前又是見過天子的,畏怯之心也就少了些。而面對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他立時毫不猶豫地說道:「回稟皇上,平北侯確實提醒過臣一句話,那就是文字簡單些,生僻的典故和字都少用,力求道理淺顯易懂。」

噗——

正端了茶在手中喝的朱厚照立時就噴了,茶水濺了一地。而別人還好,徐經那件衣裳的前襟下襬卻倒了黴。見徐勳滿臉無辜地看著自己,小皇帝頓時氣急敗壞地叫道:「徐勳,你,你這是嘲諷朕不學無術?」

「皇上,臣哪敢嘲諷您,您至少是自幼師從東宮諸名師,臣才是真正不學無術,雖僥倖得了南都四君子抬愛,可到如今連四書五經都沒記得齊全。只不過……能淺顯卻非得高深,這種賣弄文字的事,想來皇上是最深惡痛絕的,臣只是教導衡父如何趨利避害,投皇上所好。」

「哼!」朱厚照終究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可思前想後,他還是平復了心情,當下對徐經說道,「你之前那一千多字的時務策似乎還沒展開完全,現在朕就在你面前,你給朕好好說了聽聽。」

徐勳向唐寅打了個眼色,兩人悄悄來到了後院。聽到前頭隱隱約約傳來了徐經的聲音,徐勳便看著唐寅笑道:「怎樣,看了今日衡父的風光,伯虎你可後悔麼?」

「我只慶幸侯爺麾下又多了個狀元,至於我自己,呵呵,寫寫戲文畫畫美人,吟詩作賦皮裡陽秋,比在官場廝混更輕鬆。」唐寅笑著展開了手中的摺扇,旋即怡然自得地說道,「更何況,做官勞心勞力,哪裡有我背靠大樹好乘涼清閒自在?他日等九娘這一胎生下兒子,若他自己不肯走舉業,我也不想勉強!」

說到這裡,唐寅的臉上便浮現出了一絲冷笑:「天下最光鮮的,是讀書人;天下最齷齪的,還是讀書人!因而,這官場怎能不污濁,怎能不貪腐橫生?我當年在江南落拓時,曾有遭了官司冤屈的人在鬧市街頭揚言,道是天下當官的殺了一半,必然還有漏網之魚;而若是全殺了,倒興許有個把無辜,於是可見一斑。衡父即便得皇上賞識,但他此番出頭太甚,就怕為人所忌。」

「不招人嫉是庸才。」

徐勳淡淡一笑,繼而便若無其事地說道:「況且,此前吃了那麼大的虧,衡父要是還不知道如何方才能在朝堂存身,那他也枉費這些年的磨礪!他雖是靠我得回了功名,但可是張西麓的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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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 首輔接次輔,侯府聞喜訊

    楊一清先有督理陝西馬政的功勳在前,再有屢次抗擊小王修築邊牆的戰功在後,因而,儘管他是皇帝在廷推之前就已經授意的入閣人選,這本不合規矩,但在廷推之時,大九卿們的意見竟是驚人的一致。無論是中立派也好,和徐勳走得近的張敷華謝鐸屠勳也好,甚至是劉瑾那一派的張彩韓福也罷,每個人薦的人選都是楊一清第一。當然,李東陽的苦心也沒有白費,楊廷和的名字吊在楊一清之後,一塊呈送到了御前。

    於是,滿意於楊一清回朝之事已成定局的小皇帝,對於楊廷和這個名字的再次出現亦是大為高興,大筆一揮便準了此事。可本該是蕭敬把東西送回去,可蕭敬拿著那御札,卻是提出了請辭,這時候,朱厚照不禁皺了皺眉:「此次朕不在京城,多虧了有蕭伴伴在司禮監坐鎮,如今劉瑾不在,高鳳病重,蕭伴伴就不能在司禮監助朕一臂之力麼?」

    「皇上,雖說如今劉瑾不在,高鳳病重,但宮中尚有張永谷大用等人……」

    蕭敬這話還沒說完,朱厚照就打斷了他:「張永和谷大用對朕說了,他們兩個才能有限,這司禮監掌管批紅,他們及不上你多年執掌沉著可靠。至於其他人……他們更沒這個能耐!所以,蕭伴伴你給朕好好挑幾個穩妥的人,等到新人可以獨當一面了,朕一定送你養老。」

    想到自己之前急流勇退,這退著退著,如今竟是又被趕鴨子上架,蕭敬只覺得百感交集。見侍立在朱厚照身側的瑞生笑吟吟地衝著自己眨眼睛,想起小傢伙差點丟了性命,若不是皇后苦求了張太后暫時留手,而瑞生在朱厚照回京的第一時間便自己用教坊司秘藥倒了嗓……他只覺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早就想過的念頭。

    「皇上既然如此說,奴婢敢不從命?只是,皇上恕奴婢直言。經過此前一事,瑞生不適合在乾清宮再呆下去了。他雖沒上過內書堂,但奴婢教過他讀書識字,此前也讓他管過司禮監文書。倘若皇上能夠割愛,奴婢想讓他好生在司禮監打磨打磨。畢竟,司禮監要用皇上能夠信賴的可靠人,奴婢栽培出來的人,怎比得上皇上早就首肯的人?」

    此話一出,朱厚照立時輕輕拍了拍扶手,側頭去看瑞生時。想起他此前那些日在乾清宮窩著一步不能出,而且要不是自己回來及時,母后興許真的會把人殺了滅口!於是,他只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點頭道:「好,就依你。瑞生,從今兒個開始,你回司禮監。朕升你……」小皇帝琢磨來琢磨去,最後便一錘定音地說道,「就做個隨堂吧。你當得起,不會的和蕭伴伴學,若是誰敢小瞧了你,朕給你撐腰!」

    瑞生沒想到突然會有這樣的變化,愣了一愣後方才急忙上前磕頭,一時卻是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起身之際,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這才沙啞著聲音道:「奴婢一定不負皇上信賴!」

    儘管召楊一清回京入閣的急信四月初就已經到了陝西,但交割完一應事務,又分派了種種將官調派事宜。楊一清真正趕回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三十了。這還是因為他一路緊趕慢趕馳驛回京,每日兩百里,一路上大半個月方才抵達了京城。因為家中下人提早回京報信,來迎接他的親朋好友門生故舊不在少數,甚至連內閣首輔李東陽都特意告假前往迎賓亭。等到楊家車馬抵達之際。儘管迎接的人全都是便袍青衣,但好事的細數其間,大多是朱紫人物!

    楊一清早一天晚上歇宿驛站的時候,就得了徐勳派人送信,知道今日徐勳不會來。因而敷衍這些來意不一的官員,他只是笑呵呵地打著太極,竟是應付裕如。直到李東陽邀請他同車而行,他答應之後上了車,聽到李東陽第一句話,面上那使人如沐春風的笑容方才消失了。

    「邃庵,劉瑾雖已死,朝中卻是暗流更加洶湧,此次你回京可是身負眾望。」

    「什麼身負眾望,不就是指望皇上再有什麼別出心裁的主意時,我在前頭擋著一點勸著一點?」楊一清哂然一笑,見李東陽神色一緊,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當然,還指望著我能抗衡張西麓……我倒是有些不解,旁人也就算了,西涯兄你何至於忌憚其如此?」

    李東陽的信上簡直是將張彩形容為洪水猛獸,楊一清雖也大略知道京城動態,但畢竟不是身臨其境,這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卻是沒有的。此時此刻,李東陽沉默片刻,便苦笑說道:「張西麓此人精明強幹,卻又能屈能伸,能忍能斷,如今再加上皇上信賴……他現在是三五天一個條陳,聞者無不膽戰心驚,偏偏下頭一幫人搖旗吶喊,要辯駁少人能敵得過,我又不可能親身上陣!就連林俊和他此前大吵了一架,最後還是敗下陣來。」

    「林大砲竟然輸了?」

    楊一清頓時大為意外,見李東陽苦笑點頭,明白這確實是事實,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張彩他是認得的,不但認得,當初因為徐勳的關係,甚至探討過不少從軍略到政務上的事,一向覺得這是難得的人才,只是此前時運不濟。而林俊這南都四君子之中那一尊最年輕也是最犀利的大砲他也並不陌生,畢竟林俊成名更早。如今林大砲敗給了張西麓,這代表著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平北侯就不曾說過什麼?須知張西麓可是變換門庭!」

    說到徐勳,李東陽頓時臉色發青:「平北侯?呵呵,再過兩天,他就該是興國公了!他早早放話說,說什麼這幾年來南征北戰渾身是傷,要隱退個一年半載,如今不見外客專心在家陪著媳婦孩子!」說到這裡,李東陽簡直有些咬牙切齒。想當初徐勳逼著他定下城下之盟,迫使他答應讓楊一清繼任首輔的時候,怎麼沒見這麼雲淡風輕?偏偏現如今,他即便把楊廷和一塊弄了回來,那曾經的交易也不敢廢黜不作數。

    不說他和楊一清多少年交情,絕不想鬧僵了。就說徐勳那狠辣個性,他若是食言,那小子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既如此,西涯你讓馬車直接到武安侯胡同的興安侯府,我直接去見他。」

    此前有過林瀚張敷華林俊的舊例,楊一清此次人尚未到京城,這宅小皇帝就已經大筆一揮給賜下了,卻是不太吉利。因為這宅的原主人原內閣次輔劉宇,現如今坐除名回鄉,卻是早已淒淒慘慘戚戚離開了京城。就連本要應今科會試的兒子劉仁,也是一併受到了牽累,從前那些劣跡被人翻了出來,革了功名和父親一塊被趕了出京城。如今劉府換成了楊府,甚至不少屋連家具都沒換,只是三間五架的正門重新整修了一遍,看上去更加氣派。

    然而,品出苗頭預備好好奉承一下這位如今的新次輔,將來極可能升任首輔的楊邃庵公的文武官員們,大熱天在小時雍坊武功胡同裡頭等得汗流浹背,最後等來的卻只有楊一清的車馬行李,甚至連此前有人報信說的楊一清和李東陽同車而行,那輛車也沒見著,傳聞中楊一清要帶來的那位學生也同樣不見踪影。直到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打聽,這才獲知了事情始末——楊一清上徐家拜訪去了!

    興安侯府的大門已經關了好些天,雖偶爾也有人能衝開阻礙進去,但絕不是尋常想要巴結攀高枝的人能夠企及的。於是,瞧見那輛尋常馬車停在侯府大門口,繼而便被人從西角門接了進去,一時間不禁有人議論紛紛,眼熱的不在少數。可當打探得知來者是誰,苦苦在外頭等著機會的人就偃旗息鼓了。

    竟是李東陽和楊一清聯袂來見!堂堂內閣首輔和次輔也只能走西角門,這徐家的門檻實在是高得沒邊了!

    「對不住對不住,皇上剛從後門走,再說這前門我好一陣沒開了,只能拿二位當個靶子,絕了某些人的念想。」出現在李東陽和楊一清面前的徐勳手上抱著自家的寶貝閨女,見李東陽和楊一清險些沒看直了眼睛,他這才微微笑道,「內子今早剛診出又有了喜,如今需得仔細養著,未免顧不過瓊華,我橫豎閒著也是閒著,就抱著孩子四處轉轉。沒事,瓊華乖得很。」

    徐勳家裡的寶貝​​閨女是小皇帝親自給起的小字,且是以宮中瓊華島而來,這是人盡皆知的,因而徐勳寵孩子不足為奇,可堂堂就要晉封公爵的平北侯,竟是和奶媽一樣抱著孩子,這實在讓他們沒法接受。輕輕咳嗽了一聲之後,楊一清便給了身側的夏言一個眼色。

    「學生拜見侯爺。」

    「嗯?」徐勳一瞇眼睛就認出了夏言,當即笑道,「原來是夏公瑾,聽說你在邃庵公幕府參贊,多有建言,後來又拜在了邃庵公門下?好好,我當初沒看錯人,你起來吧!」他邊說邊笑著拿捏著徐寧的手輕輕揮了揮,「瓊華,可得把人認好了,這二位年紀大的是如今的內閣首輔次輔,那次輔也是日後要當首輔的,至於這位年輕公,興許是十年二十年後的首輔,妳運氣不錯,興許一日之內見三位首輔!」

    李東陽的臉都黑了,楊一清也好不到哪兒去,唯有夏言被徐勳這話撩撥得心中激盪,慌忙藉著低頭掩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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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章 首輔接次輔,侯府聞喜訊

楊一清先有督理陝西馬政的功勛在前,再有屢次抗擊小王子修築邊牆的戰功在後,因而,儘管他是皇帝在廷推之前就已經授意的入閣人選,這本不合規矩,但在廷推之時,大九卿們的意見竟是驚人的一致。無論是中立派也好,和徐勳走得近的張敷華謝鐸屠勳也好,甚至是劉瑾那一派的張彩韓福也罷,每個人薦的人選都是楊一清第一。當然,李東陽的苦心也沒有白費,楊廷和的名字吊在楊一清之後,一塊呈送到了御前。

於是,滿意於楊一清回朝之事已成定局的小皇帝,對於楊廷和這個名字的再次出現亦是大為高興,大筆一揮便准了此事。可本該是蕭敬把東西送回去,可蕭敬拿著那御札,卻是提出了請辭,這時候,朱厚照不禁皺了皺眉:「此次朕不在京城,多虧了有蕭伴伴在司禮監坐鎮,如今劉瑾不在,高鳳病重,蕭伴伴就不能在司禮監助朕一臂之力麼?」

「皇上,雖說如今劉瑾不在,高鳳病重,但宮中尚有張永谷大用等人……」

蕭敬這話還沒說完,朱厚照就打斷了他:「張永和谷大用對朕說了,他們兩個才能有限,這司禮監掌管批紅,他們及不上你多年執掌沉著可靠。至於其他人……他們更沒這個能耐!所以,蕭伴伴你給朕好好挑幾個穩妥的人,等到新人可以獨當一面了,朕一定送你養老。」

想到自己之前急流勇退,這退著退著,如今竟是又被趕鴨子上架,蕭敬只覺得百感交集。見侍立在朱厚照身側的瑞生笑吟吟地衝著自己眨眼睛,想起小傢伙差點丟了性命,若不是皇后苦求了張太后暫時留手,而瑞生在朱厚照回京的第一時間便自己用教坊司秘藥倒了嗓子……他只覺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早就想過的念頭。

「皇上既然如此說,奴婢敢不從命?只是,皇上恕奴婢直言。經過此前一事,瑞生不適合在乾清宮再待下去了。他雖沒上過內書堂,但奴婢教過他讀書識字,此前也讓他管過司禮監文書。倘若皇上能夠割愛,奴婢想讓他好生在司禮監打磨打磨。畢竟,司禮監要用皇上能夠信賴的可靠人,奴婢栽培出來的人,怎比得上皇上早就首肯的人?」

此話一出,朱厚照立時輕輕拍了拍扶手,側頭去看瑞生時。想起他此前那些日子在乾清宮窩著一步不能出,而且要不是自己回來及時,母后興許真的會把人殺了滅口!於是,他只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點頭道:「好,就依你。瑞生,從今兒個開始,你回司禮監。朕升你……」小皇帝琢磨來琢磨去,最後便一錘定音地說道,「就做個隨堂吧。你當得起,不會的和蕭伴伴學,若是誰敢小瞧了你,朕給你撐腰!」

瑞生沒想到突然會有這樣的變化,愣了一愣後方才急忙上前磕頭,一時卻是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起身之際,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這才沙啞著聲音道:「奴婢一定不負皇上信賴!」

儘管召楊一清回京入閣的急信四月初就已經到了陝西,但交割完一應事務,又分派了種種將官調派事宜。楊一清真正趕回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三十了。這還是因為他一路緊趕慢趕馳驛回京,每日兩百里,一路上大半個月方才抵達了京城。因為家中下人提早回京報信,來迎接他的親朋好友門生故舊不在少數,甚至連內閣首輔李東陽都特意告假前往迎賓亭。等到楊家車馬抵達之際。儘管迎接的人全都是便袍青衣,但好事的細數其間,大多是朱紫人物!

楊一清早一天晚上歇宿驛站的時候,就得了徐勳派人送信,知道今日徐勳不會來。因而敷衍這些來意不一的官員,他只是笑呵呵地打著太極,竟是應付裕如。直到李東陽邀請他同車而行,他答應之後上了車,聽到李東陽第一句話,面上那使人如沐春風的笑容方才消失了。

「邃庵,劉瑾雖已死,朝中卻是暗流更加洶湧,此次你回京可是身負眾望。」

「什麼身負眾望,不就是指望皇上再有什麼別出心裁的主意時,我在前頭擋著一點勸著一點?」楊一清哂然一笑,見李東陽神色一緊,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當然,還指望著我能抗衡張西麓……我倒是有些不解,旁人也就算了,西涯兄你何至於忌憚其如此?」

李東陽的信上簡直是將張彩形容為洪水猛獸,楊一清雖也大略知道京城動態,但畢竟不是身臨其境,這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卻是沒有的。此時此刻,李東陽沉默片刻,便苦笑說道:「張西麓此人精明強幹,卻又能屈能伸,能忍能斷,如今再加上皇上信賴……他現在是三五天一個條陳,聞者無不膽顫心驚,偏偏下頭一幫人搖旗吶喊,要辯駁少人能敵得過,我又不可能親身上陣!就連林俊和他此前大吵了一架,最後還是敗下陣來。」

「林大砲竟然輸了?」

楊一清頓時大為意外,見李東陽苦笑點頭,明白這確實是事實,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張彩他是認得的,不但認得,當初因為徐勳的關係,甚至探討過不少從軍略到政務上的事,一向覺得這是難得的人才,只是此前時運不濟。而林俊這南都四君子之中那一尊最年輕也是最犀利的大砲他也並不陌生,畢竟林俊成名更早。如今林大砲敗給了張西麓,這代表著什麼自然不言而喻。

「平北侯就不曾說過什麼?須知張西麓可是變換門庭!」

說到徐勳,李東陽頓時臉色發青:「平北侯?呵呵,再過兩天,他就該是興國公了!他早早放話說,說什麼這幾年來南征北戰渾身是傷,要隱退個一年半載,如今不見外客專心在家陪著媳婦孩子!」說到這裡,李東陽簡直有些咬牙切齒。想當初徐勳逼著他定下城下之盟,迫使他答應讓楊一清繼任首輔的時候,怎麼沒見這麼雲淡風輕?偏偏現如今,他即便把楊廷和一塊弄了回來,那曾經的交易也不敢廢黜不作數。

不說他和楊一清多少年交情,絕不想鬧僵了。就說徐勳那狠辣個性,他若是食言,那小子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既如此,西涯你讓馬車直接到武安侯胡同的興安侯府,我直接去見他。」

此前有過林瀚張敷華林俊的舊例,楊一清此次人尚未到京城,這宅子小皇帝就已經大筆一揮給賜下了,卻是不太吉利。因為這宅子的原主人是原內閣次輔劉宇,現如今連坐除名回鄉,卻是早已淒悽慘慘慼戚離開了京城。就連本要應今科會試的兒子劉仁,也是一併受到了牽累,從前那些劣跡被人翻了出來,革了功名和父親一塊被趕了出京城。如今劉府換成了楊府,甚至不少屋子連家具都沒換,只是三間五架的正門重新整修了一遍,看上去更加氣派。

然而,品出苗頭預備好好奉承一下這位如今的新次輔,將來極可能升任首輔的楊邃庵公的文武官員們,大熱天在小時雍坊武功胡同裡頭等得汗流浹背,最後等來的卻只有楊一清的車馬行李,甚至連此前有人報信說的楊一清和李東陽同車而行,那輛車也沒見著,傳聞中楊一清要帶來的那位學生也同樣不見蹤影。直到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打聽,這才獲知了事情始末——楊一清上徐家拜訪去了!

興安侯府的大門已經關了好些天,雖偶爾也有人能衝開阻礙進去,但絕不是尋常想要巴結攀高枝的人能夠企及的。於是,瞧見那輛尋常馬車停在侯府大門口,繼而便被人從西角門接了進去,一時間不禁有人議論紛紛,眼熱的不在少數。可當打探得知來者是誰,苦苦在外頭等著機會的人就偃旗息鼓了。

竟是李東陽和楊一清聯袂來見!堂堂內閣首輔和次輔也只能走西角門,這徐家的門檻實在是高得沒邊了!

「對不住對不住,皇上剛從後門走,再說這前門我好一陣子沒開了,只能拿二位當個靶子,絕了某些人的念想。」出現在李東陽和楊一清面前的徐勳手上抱著自家的寶貝閨女,見李東陽和楊一清險些沒看直了眼睛,他這才微微笑道,「內子今早剛診出又有了喜,如今需得仔細養著,未免顧不過瓊華,我橫豎閒著也是閒著,就抱著孩子四處轉轉。沒事,瓊華乖得很。」

徐勳家裡的寶貝閨女是小皇帝親自給起的小字,且是以宮中瓊華島而來,這是人盡皆知的,因而徐勳寵孩子不足為奇,可堂堂就要晉封公爵的平北侯,竟是和奶媽一樣抱著孩子,這實在讓他們沒法接受。輕輕咳嗽了一聲之後,楊一清便給了身側的夏言一個眼色。

「學生拜見侯爺。」

「嗯?」徐勳一眯眼睛就認出了夏言,當即笑道,「原來是夏公瑾,聽說你在邃庵公幕府參贊,多有建言,後來又拜在了邃庵公門下?好好,我當初沒看錯人,你起來吧!」他邊說邊笑著拿捏著徐寧的手輕輕揮了揮,「瓊華,可得把人認好了,這二位年紀大的是如今的內閣首輔次輔,那次輔也是日後要當首輔的,至於這位年輕公子,興許是十年二十年後的首輔,你運氣不錯,興許一日之內見三位首輔!」

李東陽的臉都黑了,楊一清也好不到哪兒去,唯有夏言被徐勳這話撩撥得心中激盪,慌忙藉著低頭掩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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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一章 人各有志,無限風光在險峰

李東陽今日來見徐勳,原本就是想看看徐勳所稱在家將養是不是屬實,可現如今面對這麼一個面上裝傻心裡敞亮的主兒,他只覺得自己若是再留在這兒聽人排揎,那便是吃飽了撐著。因而,坐片刻之後,他便借口內閣還有要事等著處置,站起身告辭出門。徐勳只是象徵性地送其到了書房門口就站住了。

    目送李東陽在視線之中消失,徐勳方才頭也不回地問道:「邃庵,元輔大人對你了些什麼?可是哭訴張西麓無人可制,讓你一定要知道肩膀上的責任之深重,團結廣大同仁的力量,同仇敵愾,把張西麓的囂張氣焰給打壓下去?」

    夏言只見過徐勳智珠在握的一面,卻沒見過他這般隨意散漫的樣子,一時間大為吃驚。愣了片刻,他就知道這會兒自己留著也不妥當,慌忙也告退辭了出去。等到這關門弟子走人,楊一清看著那腦袋擱在徐勳肩膀上,黑亮的眼睛正好奇打量著自己的徐寧,一時間竟有些無可奈何,隨即方才應道:「沒錯,而且我對他實,我實在無法相信,侯爺竟然會放任張彩投靠劉瑾,如今又讓其自成一派。」

    「哦,原來邃庵竟也這麼認為。」徐勳徐徐轉過身來,卻是輕輕在玩興大發揪起了自己頭髮的女兒屁股上拍了兩巴掌,旋即不緊不慢地道,「張西麓不是個尋常人,他胸中自有溝壑,對於如今朝中貪腐橫生無能之人竊居其位,毫無優勝劣汰的情況忍無可忍,而劉瑾的激進作風卻入了他的眼。既然和我一言不合鬧翻了,劉瑾又招攬,他本著做事的打算靠了過去,那也無可厚非。要知道他跟著劉瑾那些日子,但凡涉及我的事不曾出過隻言片語,我也不能這麼沒器量。更何況。鬧翻歸鬧翻,他那大刀闊斧的性子和手段,我也是欣賞的。」

    也就是,徐勳其實是贊同張彩的那些政見?

    楊一清心中一動。當即問道:「侯爺這些天閉門謝客,又放出風聲去是身心俱疲要將養,不知道究竟是……」

    「你以為我是裝的?」徐勳笑著露出了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又愛憐地掐了掐徐寧那嬰兒肥的粉嫩面頰,這才似笑非笑地道,「那些只知道揣測的外人,我會。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但既然是對邃庵公你,我不妨一句實話。劉瑾已經死了,但張西麓整合了他那些人手,無劉瑾之弊而有劉瑾之利。而你既然回朝,就憑你的人望名聲做派,自然而然也有同樣多的人會投靠到你這邊。至於我麼……累了這好幾年,歇一歇閒一閒。這是人之常情吧?」

    此時此刻,倘若再聽不懂徐勳的言下之意,楊一清就枉為多年人精了。他可不是南都四君子這樣一心求正道的清流。某些手腕他不但熟悉,而且精通。於是,他幾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開口道:「急流勇退,倘若是年邁的老人不足為奇,但侯爺如今不過二十出頭,不嫌太早了麼?」

    「誰我是急流勇退了?哪一天真的要我捋袖子上的時候,自然少不了我衝鋒陷陣,但那時候恐怕就是情勢最危險的時候了。」

    徐勳懶洋洋打了個呵欠,這才含笑道:「另外。好教邃庵公得知,你和李西涯雖是相交莫逆,但因為你和我有些交情,早先李西涯在那思量接班人的時候,想到的是楊石齋而不是你。可一來楊石齋對我總有些莫名敵意,二來他兜來轉去都在京城。未曾經歷外任磨礪,所以我自然一力頂了你。這些不是要你提防李西涯諸如此類,我只是想,歷來這些內閣閣老,多數都是從京官任上擢升上來的,我只希望你這個在陝西這種西北邊地呆了多年,看過更多民生,經歷過更多戰事的能夠比他們看得更遠些,權術少一些!」

    當楊一清從興安侯府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家家戶戶炊煙裊裊,恰是一副閤家歡欣的樣子。想起之前徐寧在徐勳的百般哄騙下,有些口齒不清地叫了自己一聲楊伯伯,而徐勳赫然興高采烈的樣子,他的臉上頓時露出了幾許黯然。

    他宦海多年,不久的將來甚至有可能登頂首輔,成就文官的最高峰,但身後沒有嫡親的子嗣,卻永遠是他心中永遠的痛。那些被人嘲笑的面白無鬚等等閒話他面上不在乎,心裡何嘗不曾糾結過?可入仕這些年,在陝西的日子最長,以至於夫妻常常分離,如今老妻已經年邁,他又不想納妾,怎麼可能生得出兒子來?徐勳尚年少便知道留些時間多陪陪家中妻兒,別人卻還疑神疑鬼,豈知道大明朝從外官到京官,有多少無後人,又有多少欲養欲教而子女英年早逝,以至於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愴?這其中,便有李東陽一個……

    夜深時分,張彩方才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從吏部郎官到六部之長的天官,他經歷的時間遠遠比其他人短,但他卻是安之若素。從四人大轎上下來的他掃了一眼胡同中那一溜車馬,以及門房中紛紛點頭哈腰搶出來的各色人等,他連頭都不點一下,就這麼背著手往裡走。等到了書房之中坐下,聽老管家稟報了今日求見的各色人等,以及挑出來的那些各式拜帖,他匆匆瀏覽了一遍就都擱下了。

    「你出去,今日我沒工夫見外客,讓他們都回去。」

    每日門庭若市,每日張彩頂多只見一二人,而且都是他當初在吏部文選司就留意的人,但外人卻並不知道,仍是一日日苦苦守候在外頭。老管家雖心知肚明,但自然不會點破,當即答應一聲告退而去。直到屋子裡沒了外人,張彩方才從桌子上另一個匣子裡拿出一摞不曾開封的信。這些之中有的是他銓選時挑選的人才,有的是他的同鄉同年,總共不過十數人,相比他接收的劉黨那些人物,這些方才是他真正的中堅力量,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過四品這道坎的京官,而外官過四品便是知府按察使布政使,要調回京就得大費周章。

    看了三五封之後。他按著鼻樑閉目養神休息了片刻,又取了一封裁開封口一看,卻是當即就愣住了。熟悉的筆跡並不是那些含含糊糊意味不明,需要別用機關才能看明白的內容。而是直接寫著時間地點。倘若是別人邀約,他自然會思量再三,但此時卻須臾便做出了決定。

    次日六月初一,楊一清一大早面聖入閣之際,朝陽門外二里處的東嶽廟正是香客雲集的時節。除卻那些頂禮膜拜的虔誠信徒之外,好些年輕媳婦正捏著手中銅子兒往東嶽帝妃面前的碩大金錢投擲,但凡中者無不歡呼雀躍喜笑顏開。面對這一情景。一身便服的張彩看著那金錢旁邊一個勁蠱惑婦人們的那個道士,忍不住哂然一笑。

    「求財計!」

    「西麓還是這樣憤世嫉俗。」

    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張彩連忙回頭,見徐勳同樣是孤身一人,他連忙微微頷首,正要話之際,見徐勳微微擺手指了一個方向,他心領神會。立時悄悄跟上。在這等龍蛇雜的地方,徐勳又顯然極其熟悉地形似的在前頭東拐西繞,不一會兒。便把他帶到了一處僻靜的院子。只見這院子中央一顆鬱鬱蔥蔥的大槐樹,下頭設著石桌石凳,上頭茶具一應俱全,一旁的銅風爐上還燒著一壺水,瞧著極其清雅。

    「坐吧,外頭我都佈置好了人,不虞洩露出去。今次之後,應該再無如此面談機會了。」

    儘管在之前錢寧事敗之後,張彩已經猜到了徐勳的打算,但此刻聽到這清清楚楚的明示。他仍是忍不住心中一跳。想到自己當初決心自污聲名去投靠劉瑾時,早就打算好日後極有可能再無出頭之日,如今這等局勢卻是從來沒想過的,他忍不住開口道:「我只想問一件事,劉公公行刺寧王的事,是否是侯爺……」

    「你呢?」

    儘管徐勳只是反問。但張彩還是生出了深深的確信。劉瑾何等惜命的人,倘若不是自知沒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怎會如此豁出去?再想到便是因為如此,劉瑾方才能在寧王之亂後險險保住了名聲和家眷,自己才能名正言順接收了他的黨羽,他眼看徐勳一一分茶,不知不覺又問道:「可是因為我投靠了劉瑾,侯爺方才出此下策,讓劉瑾保住了名聲和家眷?」

    「一半一半吧。能夠做到這一點,一半是機緣巧合,一半是我和劉瑾畢竟多年相交,我很瞭解這個人。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不用再提。我今日來見西麓你,只為有幾件事想和你。」徐勳頓了一頓,便徐徐開口道,「你的志向才略,我知道,以你的年紀,再掌管吏部一二十年不成問題。而楊邃庵亦是年富力強,但使你二人彼此相制相輔,只要皇上信賴,這一格局能維持的時間越長,你們希望貫徹的政令就能越深入。」

    張彩既然明白了此前徐勳保住了劉瑾令名,讓自己得以大部分接收其政治遺產的苦心,如今這楊一清能明白的事情,他又豈能不明白?然而下一刻,想起近來關於徐勳的種種傳言,他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莫非侯爺是真的準備抽身而退了?」

    「楊邃庵這麼問,你也這麼問,放心,我不過是休息一陣子,又不是從此之後隱居山林當個閒雲野鶴,不用那麼緊張!」到這裡,徐勳便示意張彩取一杯已經分好的茶去,這才似笑非笑地道,「無限風光在險峰,我既然都已經登上來了,與其再尋路下去,還不如在險峰之上結廬而居,你是不是?」

    PS:掐指一算,還有七八章,過年前完不了了,暈……(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mk2257 發表於 2011-12-31 22:44
第六百五十二章 梟首之刑,一言決生死!

    西四牌樓又要殺人了!

    當榜文早早貼出來的時候,京城的百姓就少不得都議論了起來。寧王的黨羽全都是在江西就地正法,連帶瑞昌王和宜春王這兩位天潢貴冑亦然。而京城這邊的劉宇和曹元都是天子格外開恩,判了除名逐回原籍,寧王那些徐良和張鶴齡等人抓到的黨羽也都判了凌遲等刑處決了,說起來就只剩下一個錢寧被押了在牢中。儘管拖了幾個月,但如今尚未到秋決時分,小皇帝姍姍來遲的判決,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梟首示眾!

    謀反謀叛原本都是該凌遲處死,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定下的是凌遲,但朱厚照念在錢寧昔日有功,最後便把凌遲之刑往下削了一等,又將其子錢金的斬首改成了及其母潘氏妾何彩蓮皆流陝西,其餘侍妾家人等等俱沒入功臣人家為奴。唯有錢寧供出來和寧王府有涉的尚芬芬,經審問後定的是流放遼東。對於朱厚照這等寬大開恩,雖則是大臣中間最初有些爭議,可既然主謀處死,只是家人稍寬,眾人也就放了過去。

    當囚車從刑部街緩緩駛出,拐上宣武門大街後一路北行的時候,囚車中的錢寧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兩側圍觀的百姓。對於那些謾罵嘲諷,甚至不時丟出來的臭雞蛋爛菜皮等物,他早就沒有憤怒的心情了。一想到昨日蒙小皇帝開恩,妻子潘氏帶著兒子和何彩蓮來見自己最後一面時,眸子裡那清清楚楚的痛恨,他便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就在這時候,耳邊傳來了一陣大呼小叫。

    「張將軍徐將軍齊將軍他們得勝歸來啦!聽說活捉了幾個畿南赫赫有名的大盜,保奏的有功將領就足足有好幾十個!」

    聽到這些叫嚷,他茫然睜開了眼睛,見四周圍的百姓全都議論了起來,不管他想不想聽,各式各樣的聲音全都衝進了耳畔。有說此次畿南悍匪為之一清的。有說這些人被趕入了漠北的,有說那些俘虜要用來戍邊的……聽到最後,他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好容易拼著命在戰場上搏了一場軍功。輕輕巧巧升了府軍前衛指揮使。要是他安於其位,應該這會兒也正在和張宗說齊濟良徐延徹等人在那剿匪吧?不,應該說更早的時候,他就應該跟著徐勳去巡邊了。但使遇到安化王朱寘鐇之亂,一塊平亂的他即便不能封爵,興許也可以再往上升一升。是他太心急了……不,也是因為那個該死的賤人成天吹耳旁風。早知道她是這般不要臉的不祥女人,他就早該一劍殺了她!

    恨得眼睛發紅的錢寧竟是沒注意到,馬車什麼時候到了西四牌樓。直到囚車打開,兩個健壯的力士上來架著他出來,他才看清那行刑的高台已經布設好了,監斬的除了刑部尚書屠勳,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俊,大理寺卿。還有錦衣衛指揮使李逸風——也是在之前過堂的時候,他才知道,李逸風竟是又穩穩噹噹升了一級。現如今正兒八經掌了衛事。

    想到當初便是李逸風的舉薦,沒能進北鎮撫司的他才被徐勳挑進了府軍前衛,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頭生出了一絲更深的悔意,連自己什麼時候被人架上了高台跪下也不知道,只聽得台下沸反盈天,也不知道有多少看熱鬧的人。

    「啟稟大人,午時二刻了!」

    乍然聽到這一聲,當察覺到劊子手走到身後時,錢寧方才醒悟到自己的性命竟只有此刻這區區一刻鐘了。頓時面色大變。但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高台下用繩子串起來的十幾個人。那些人的形貌他都異常熟悉,可那些如雲秀髮如今亂糟糟如同稻草,精緻的玉容粉面上,如今也滿是泥垢灰污,那些曾經的綾羅綢緞變成了破衣爛衫。那彷彿會說話的眸子已經都黯淡無光。看到這些姬妾竟是也被拉了來看自己臨死的這一幕,他頓時目眥俱裂,想要說些什麼,可嘴裡早早被人預先填上的軟木塞讓他只能發出毫無意義的低哼。

    於是,他只能在這些看上去幾乎同樣狼狽不堪的姬妾中搜尋自己最痛恨的那個女人。可足足仔仔細細看了三四遍,他方才找到了那個罪魁禍首。曾經吹彈得破的臉頰如今已經紅腫不堪,那一點朱唇也是慘不忍睹,彷彿遭了批頰之刑。彷彿是感應到了他的目光,跪坐於地的尚芬芬竟是突然也抬起了頭,和他對視之際,突然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錢寧,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混蛋,要不是你,我怎麼會到這地步!」

    人盡可夫的婊子,要不是你,老子怎會淪落到上斷頭台!

    錢寧氣得七竅生煙,可偏偏只能聽著尚芬芬繼續用那些樓子裡出來的惡毒之語痛罵他,聽著那些起鬨的百姓跟著附和,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的他幾乎沒注意指甲已經把掌心掐出了血。直到那聲音戛然而止,依稀覺得身側有人,他才恍然回神。

    「錢寧。」

    李逸風一身簇新的御賜麒麟服,就這麼緊挨著錢寧蹲下身來,卻是似笑非笑地說道,「當年是我舉薦的你,如今你臨死我來送你最後一程,有些事情就是這麼巧。你這人有野心,也有能耐,原本上升的路還很長,可你偏偏心太大,總想著投機取巧首鼠兩端。你知不知道外頭如今都說你什麼?三姓家奴,你沒有呂布的萬夫不當之勇,卻把他那壞處給學會了!」

    說到這裡,李逸風輕輕拍了拍錢寧的肩膀,淡淡地說道:「下輩子若是投胎,記得一心一意,別再和今生今世似的浪費大好機會。我告訴你,就在今日,皇上下詔晉平北侯為興國公,鐵券和誥命已經都發下去了!」

    興國公……興國公!

    錢寧只覺得心頭彷彿有一把火在燒似的,連那報時官高呼午時三刻已到的聲音也沒聽見,連身後犯由牌被人抽出丟在地上也沒有察覺。直到發現下頭喧鬧不已差役都彈壓不住的百姓都漸漸安靜了下來,發現尚芬芬正用仇恨而譏誚的目光瞪著他,他才突然醒悟到了什麼,下一刻,他就只聽一聲暴喝,繼而後頸便傳來了一陣劇痛,旋即腦袋為之一輕。

    他只覺得整個視線彷彿都飄飛了起來,可當那無頭頽然倒地的屍身映入眼簾時,旋即又看到了尚芬芬那張越來越近的驚恐臉時,平生最後一個念頭方才在腦海中閃過。

    砍頭不過頭點地,古人言真是誠不我欺!

    「啊!」

    興許是劊子手也不滿尚芬芬這麼個詛咒家主不絶的侍妾,興許是巧合,總而言之,錢寧那血淋淋的腦袋便是徑直朝尚芬芬飛了過去,不偏不倚掉進了她的懷中。錢寧那死不瞑目的樣子以及那可怖的笑容讓她嚇得驚聲尖叫,直到劊子手匆匆下來,滿臉輕蔑不屑地從她懷中拎出首級裝盤呈上去給那幾位監斬官,旋即傳來了懸木示眾的號令,她才一下子癱軟了下來。

    她才二十歲,這輩子便要在遼東那種苦寒之地過一輩子麼?錢寧分明是故意的,她已經在審問之際楚楚可憐地自辯過了,可除卻挨了二十記掌嘴,卻根本沒人聽她解釋自己一介女流根本不可能有那樣的本事,硬生生定了她流放遼東!什麼青天,什麼好官,全都是瞎子,全都是騙人的!

    然而,當尚芬芬一身血跡失魂落魄地重新押回了大理寺天牢之後,渾渾噩噩的她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只見外頭一個今天見過的錦衣監斬官在幾個女牢牢婆的帶領下到了她這監房前。托錢寧的福,她這被單獨供出來的犯婦單獨關在這一間,否則錢家那些往日最是妒忌她得寵的女眷十有八九能把她活撕了!此時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挪著身子到了木柵欄前,竭力裝出了一副最最楚楚可憐的樣子。

    「大人,小婦人冤枉……」

    「尚氏,今日你咆哮刑場之事,諸位大人已經如實回奏了御前,皇上本在接見謝恩的興國公,聞訊大怒,今再下誥旨,立時賜絞!」

    尚芬芬只覺得渾身如遭雷擊。即便流放遼東,一路苦寒,但她不論如何還有這身子作為本錢,只要能夠拼著這一身皮肉,興許還有機會,可誰知道今日刑場之上豁出去的那一頓痛罵,竟是給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還不等她開口爭辯,牢門頓時大開,兩個牢婆便用如同鐵鉗似的手把她拖拽了出來。

    「不……不……大人回稟皇上,小婦人只是痛恨錢寧辜負聖恩……」

    「你還不死心?」李逸風嫌惡地皺了皺眉,冷冷說道,「皇上明說了,身為寵妾,夫主臨死之際如此謾罵,聞所未聞,足可見婦道不存。而興國公則說,不過一想著攀龍附鳳的青樓女子,無情無義不足為奇。」

    尚芬芬聽到那一番彷彿就在眼前似的痛罵,一時整個人都蜷縮成了一團,喃喃說道:「興國公……什麼時候多了一位興國公?」

    一旁的牢婆卻是多嘴地冷笑道:「哪位興國公?平北侯今日晉陞的興國公!」

    面對這個消息,尚芬芬只覺得整個人都木了,當被一路拖出去的時候,她再無隻字片語。直到被人壓到刑木之前跪下,那繩子倏然之間套上自己的脖子時,她方才生出了一個念頭。

    她就要死了,可那個好命的沈氏,竟是要成為興國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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