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37
tanakh 發表於 2019-1-2 19:07
第三十六章 和親

朝廷和吐蕃交換了兩次國書,期間在西域和劍南均發生了入寇事件。那吐蕃國王赤德贊布自稱年輕,在書信中辯解道:“外甥以贊代文成公主、今金城公主之故,深識尊卑,豈敢失禮。又緣年輕小,枉被邊將讒構斗亂,令舅致怪。”

唐朝已決定四月中旬送金城入蕃,遂回書道:金城公主,朕之親女,長自宮闈,言適遠方,豈不鐘念!但朕為人父母,志恤黎元,若允誠祈,更敦和好,則邊上寧晏,兵役休息。遂割深慈,為國大計,受築外館,聿膺嘉禮,降彼吐蕃贊普。

金城公主是皇帝李守禮生的女兒,但抱養給了唐中宗,算唐中宗的養女,按照名義上的輩份,她竟然是親生父親的“妹妹”。但李守禮既做皇帝,無論怎麼算,金城這個公主是貨真價實的公主,卻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李守禮也感到有些傷感。

以前和親吐蕃的文成公主,雖然封為公主,實際上只是一個宗室女;如今卻要送真公主。李守禮出於父女情份,親自召見了金城,賞賜了很多禮物,還下旨為金城做了一道“紅蟲脯”的菜餚踐行。

金城對自己的親生父親也很陌生,甚至輩份都搞不清楚,只能稱“陛下”。

蓬萊宮那邊父親敘情,紫宸殿這邊的太平卻正和大臣們商議大事。剛收到隴右急報,吐蕃一部從石城堡出發寇邊,沿途燒殺搶劫,河西走廊也在其威脅之下。

朝中眾臣議論紛紛,兵部尚書張說建議以新任河西節度使程千里為行軍總管,興兵討伐。但朝臣多數都不支持,因為武則天后期以來,能徵善戰的猛將都被清洗了個干凈,新的一批大將還沒成長起來,實在無人可用;另外府兵制因為土地兼併破壞嚴重,兵力大為削弱,以前上蕃以月輪,現在因為兵員不足,很多士兵戍邊數年甚至十年還沒回家。

最重要的原因幾個宰相沒說出來,便是政局不穩,原本應該在這段時間鞏固新政權,如果發生大戰,定會影響朝廷格局的穩固。

這次廷議,薛崇訓也在場,今天他倒是沈得住氣,絲毫沒有提出異議。

竇懷貞站出來說道:“和親國策暫時不能改變,以金城入蕃,盡力促成安寧,贏得時日,待我國穩固朝局、革新兵制後,再戰不遲。期間只需極力維護安西四鎮的建制、防備吐蕃東擴,局勢尚能掌控。”

和竇懷貞關係密切的蕭至忠也支持其建議,他說道:“吐蕃贊普繼位十餘年,因年幼一直無法控制國內,現在他也需要時間整頓內部,近年多次求親亦為此故。所以吐蕃暫時並沒有大舉進攻我國的願望,停息兵戈對雙方都有益處。”

太平沈吟許久才說道:“昨日陛下對我說,很捨不得金城,要親自相送。現在隴右、關中都有危險,一定要保護好陛下的安全,我決定讓兵部尚書張說率南衙兵護駕,四月十五日的行程就不改變了。”

就在這時,薛崇訓執禮道:“稟母親大人,兒臣請率飛虎團禁衛保衛陛下左右……也送送金城公主。”

太平看了一眼張說,猶豫了一會說道:“好,陛下出國門也應該帶禁軍,就你去吧。”

薛崇訓道:“兒臣定不辱使命。”

散夥之後,他從紫宸殿出來,徑直便前往玄武門的禁軍官邸,找到張五郎,讓他準備行程,要護送皇帝送親。

昌元元年四月十五日,皇帝親自送和親隊伍自長安出發,並送了許多嫁妝,除了絲綢數萬匹,還有雜伎百工、龜茲樂隊,隨從的百工中間,很多屬於“技術人員”,身負唐朝最先進的農工技術。還真是應了薛崇訓的看法,和親一次等於大幅提升吐蕃的社會生產力。

兩千多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長安,到達了關中始平。這時他們得到隴右道報入長安的消息,吐蕃貴族郎氏率軍破鄯州,毀城後去。李守禮知道後大為擔心,決定不再繼續西行,要回長安了。

他停下之後又覺得金城此去道路不平,便在三囑咐張說好生保護。張說板著長臉說道:“和親隊伍的東西本來就是送給吐蕃的,他們要打劫也不會打劫自己的東西,陛下安心。”

李守禮弓著背猥瑣地說:“是送給吐蕃贊普的,誰知道下面那些人聽不聽贊普的?”

眾人一聽神色都是異樣,心道他是在說自己?

張說卻道:“吐蕃內亂已經結束十年,欽陵(大非川之戰的將帥)家族被贊普屠戮,如今無人可違抗贊普的意願,更別說搶他的人、物,陛下勿要被吐蕃人的書信所迷惑。”

這時薛崇訓注意到金城的馬車簾子輕輕一動,掀開了一個角落。薛崇訓心下一陣難過,她定是在怪自己一聲不吭,眼睜睜地看她身入虎穴。

不過薛崇訓倒沒有因此方寸大亂,魯莽行事。他按照既定的辦法,對李守禮抱拳說道:“微臣請南衙兵護送陛下回京,讓微臣護送公主走完古道東段,進入吐蕃國境之後再行回去。”

張說有點不高興道:“有臣率軍護衛,禁軍保衛陛下便是。”

李守禮想了想說道:“關內還算太平,朕的安危無須掛念,倒是金城讓朕好是擔憂……就依河東王所請,讓他再送一陣,多些人總是好些。”

他畢竟名義上是皇帝,這種事也沒人違抗他的意願,張說也不再說什麼。李守禮交待完,便目送隊伍西行,他自己則要躲回京城去了。

張說一行人分道之後有一千餘人馬,運著絲綢數萬匹、金銀珠寶、各式物器,行走得十分緩慢。這樣的速度,要走到邏娑城(今拉薩),不得好幾個月才行。路途遙遠勞頓,任誰也不想過這樣的日子,在宮廷里長大的金城苦不堪言自不多說。

路線是走古道,百年前就有的道路。沿渭水北岸越過隴山到達秦州,溯渭水繼續西上越鳥鼠山到臨州;從臨洮西北行,經河州渡黃河進入青海境內;再經龍支城西北行到鄯州。

眾人到達鄯州城時,本來可以歇一腳補充給養的,卻見鄯州一片廢墟,已經被戰火給毀得差不多了。

隻見城內外有許多官兵和百姓正在用架子車運屍體,還有些人在城外挖坑。眾人走到城門口時,看見了一個穿紅袍的文官帶著一隊騎兵走了出來,那文官瞧著薛崇訓這邊的人衣衫華貴,掏出一張紙來,說道:“你們是兵部尚書張閣老的隊伍?”

張說策馬前來,喊道:“正是本官?你是何人,在幹什麼?”

那官兒下馬拜道:“下官涼州刺史劉訥,正在……召集百姓埋屍首。”

張說怒道:“隴右道節度使呢,陶安民何在?”

劉訥沈聲道:“鄯州失陷,陶使君自覺作戰不力,已自裁謝罪了。”

“該死的庸才!”張說憤憤地罵了一句,“如此重鎮竟然被人如探囊取物般攻破,死罪難逃!”

那劉訥入其名,一張瘦臉面無表情,卻沒好氣地說道:“下官收到公文,張閣老是要送公主去吐蕃和親麼?”

張說回顧狼藉慘狀的城池,有些尷尬,一語頓塞。

就在這時,一個喊聲傳了過來:“要搬梯子,你去找副梯子來,把那孩子取下。”眾人聞言回頭看去,只見那城墻半腰插著一支長槍,一個尚在繈褓的孩童釘在那裡,真不知道是怎麼掛上去的。

眾軍見罷嘩然,薛崇訓身邊那圓腦袋的將領李逵勇的嗓門最大,嚷嚷道:“和個卵蛋的親!把公主送回長安,咱們找著吐蕃軍分個勝負!”

那些武將紛紛怒道:“都打上家門來了,還談什麼,打唄!”

張說冷冷道:“光嚷嚷有什麼用?打,那陶使君怎地沒打贏?朝廷豈能坐視,一切須有安排,戰和大計非爾等所能妄言!”

薛崇訓道:“鄯州雖毀,但前路遙遠,我們先進城歇歇吧。”

張說以為然,傳喚那刺史劉訥到城中找處稍稍完好的房子,準備食物等事。眾人便隨著淒慘的街道向城中行走,薛崇訓對張五郎說道:“叫大夥都瞧瞧異族對咱們幹的好事,以後打起來,別他媽顧著自己怕死!”

眾人一邊走一邊四顧坍塌的房屋、屍體橫七豎八的道路,皆盡默然。那些百姓的屍體,女人基本都沒穿衣服,被殺死前盡被凌辱。墻角有具女屍最是悲慘,腸子都從下身拉出來了,卻不知遭遇了何種姦淫之事,才弄得那麼淒慘。

這中世紀的戰爭完全沒有什麼人道主義可言,一旦戰敗,最遭殃的還是平民。

張五郎憤憤道:“我覺得真他娘的窩囊,這不都要聯姻和談了,臨近還發生戰事,吐蕃有何誠意可言?”

帶著他們進城的文官劉訥接過話說道:“這幾年邊境衝突從來沒停過,吐蕃人叫“打秋風”,沒事就進來搶一把,特別是秋季馬肥之時幾乎天天有寇,隴右諸城白天也關著城門……咱們聽說要和親,以為能安穩幾個月,哪想到這節骨眼上別人也不給面子。”

薛崇訓淡然道:“他們知道大唐內亂,有恃無恐,自然一刻也控制不住。”
tanakh 發表於 2019-1-2 19:10
第四卷 絕域輕騎

第一章 鄯州

送親隊伍在鄯州紮下營地修整,正在這裡善後的刺史劉訥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批牛羊勞軍,倒讓眾軍好吃好喝了一頓。劉訥也是看在兵部尚書張說的份上才如此上心,畢竟張說是當朝宰相,在中樞能說得上話的人。

於是薛崇訓與飛虎團將士便在營地上升起篝火烤羊肉,相聚一場。這件小事在後來的《新乾書•武帝本紀》上竟也有記載:帝既送親,軍鄯州,將引軍而西,劉使君以牛羊犒,聚之城東。

此時薛崇訓倒覺得自己成了說書先生一般,在眾人吃喝的時候講故事。他本來也不想廢話,好吃好喝一頓休息,可一開了頭,眾人便不依,非得讓他講完不可。他只得說道:“這個班固何許人?抄書小吏而已,他希望立功異域以取侯封,故投筆嘆息:安能久事筆墨乎……”

羊肉在火烤得吱吱作響,油都被烤了出來,叫人看得口中生津。眾將士的眼睛泛著篝火的光亮,閃閃發光,都聚精會神地聽著薛崇訓講故事。或許是今日看見鄯州城的慘狀,燃起了眾人的血性,特別愛聽漢人的豐功偉績。

仰慕祖先的榮光,渴望恢復昔日的霸權,這樣的想法深深埋在許多人的心底。

不知什麼時候,刺史劉訥也來了,聽著薛崇訓在那忽悠,待其講完,劉訥不禁嘆道:“漢初武功還成,後來還不是混戰內耗?”

張五郎聽罷不服氣道:“某在家讀史,未曾聞漢軍敗於外寇者。天下大亂之時,三分天下,一隅之邦照樣打得蠻夷找不著北。”

劉訥苦笑道:“漢朝也和親匈奴。”

薛崇訓沈吟道:“我送劉使君一首詩如何?”

劉訥抱拳道:“願聞郡王指教。”

薛崇訓吟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李逵勇適時開腔,讚道:“好詩!”頓時又遭來將領們的一頓奚落。他摸著腦袋無辜地說道:“俺真聽懂了!”

倒是劉訥沈吟不已,對“關山五十州”頗為不解。

就在這時,一個穿長衫的人走了過來,對薛崇訓執禮道:“金城殿下召見河東王,請王隨我來。”

薛崇訓拿起旁邊的頭盔抱在懷裡,站了起來,對眾人道:“我去去就來,大家吃好喝好。”說罷隨著那個人走到金城的帳篷前,他先抱拳道:“薛某請見。”

金城的聲音道:“請河東王入帳敘話。”

話音剛落,一個侍女便掀開垂門,薛崇訓抱著頭盔正身而入。只見帳篷中燒著一盆火,上面吊著口鐵鍋。金城款款請薛崇訓入座,然後親手為他沏茶。

看到她臉上溫柔的艷光,且天色已晚,薛崇訓倒有些莫名緊張,不禁坐直了身體。金城卻幽幽嘆了一氣道:“出了鄯州,便是吐蕃領地了,薛郎何故不返?”

薛崇訓道:“此地方有入寇,擔心殿下安危,故相送。”

金城臉上突然一冷:“你定有什麼心思瞞著我!”

見薛崇訓默然不語,金城又淒然道:“薛郎,有一件事我也瞞著你,當初接近你,我是抱著一絲幻想,想薛郎在太平公主面前為我說兩句話而已……其實多此一舉罷了。”

薛崇訓淡然道:“我身邊有個人(宇文姬)曾進言殿下多有心計;還有你去三清殿見太上皇,並想以此博得母親好感的事,母親也對我說了。這些事我都清楚。”

金城臉上一紅,低頭道:“既然瞞不過薛郎,那你為何還要相送?”

薛崇訓笑道:“我不在乎。殿下既不願入蕃,並因此而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我覺得是人之常情。不認輸不認命,我倒更喜歡這樣的心思,反倒是那些有德無才、逆來順受、三從四德的女子,太過愚昧,略覺蒼白。”

金城輕咬著嘴唇道:“你真這麼想?”

薛崇訓點點頭:“我既不是英俊瀟灑人見人愛的人,又沒有什麼讓人一見難忘的優點,從未奢望見過幾次面的殿下莫名其妙便許心於我。”他頗有自信地笑道,“但我相信日久見人心,殿下終究會被我打動的。今日能坦誠相待,算是進一步啦……只是,殿下何故要對我坦言?”

金城道:“我從小生長在宮廷,不知民間疾苦,今天看到鄯州城的慘狀,方知兵禍之害,千百人水深火熱……與千百人的痛苦相比,我一個人的痛苦算得了什麼呢?相比那些家破人亡的人家,我只不過是嫁給一個不認識的蠻人而已,也算不上不能忍耐的事。我現在不再想做無謂的事了,只想早日到達邏娑城,盡力勸說贊普休兵止伐,讓邊境太平……這才是我應該做的事。”

薛崇訓聽罷心道:金城雖心機不淺,有時候想法也與常人不同,但終究還存有善心。和自己相比,為了生存完全可以不顧即將到來的“開元盛世”,不擇手段謀取李隆基,金城那點心計算得了什麼呢?

或許情人眼裡出西施,因為她的善意,薛崇訓愈發覺得難以割捨。他急忙說道:“吐蕃早就有祖制,禁止女人幹政。朝廷單方希望嫁入公主能對其國策產生影響,不過是痴人說夢。就像這次鄯州入寇,這都是什麼時候?咱們的公主在入蕃的路上了,他們也不能消停一時?所以殿下想以和親來促成和平,是絕不可能的,太平只有通過戰爭才能實現!”

金城聽罷低頭沈默許久,才嘆息道,“但朝廷已經決定了的事,現在為時已晚,薛郎也不要做出偏頗之事,有傷大體。”

薛崇訓道:“殿下今日何故對我說這些話?”

金城低聲道:“那日去了你府上,好久沒那麼開心過了……我不想再欺騙你這樣的人,那天我回去之後心裡又是懷念又是難過,一直猶豫要不要對你坦言呢。”

薛崇訓笑著揶揄道:“我正缺一個能幹的賢內助呢,郡王的封號也不重要,重要的還是我的人……”

金城紅臉道:“快別這麼說了!天色已晚,薛郎請回吧。我絕不會做出有違禮制之事!”

薛崇訓哈哈一笑:“上回你不是說我是坐懷不亂的君子麼?殿下放心,我這就告辭。”

一行人出得鄯州,便進入了吐蕃控制的地盤,經鄯城、臨蕃城至綏戎城,然後沿羌水到達石堡城。此時青海湖已經不遠了,高原地區的氣候讓唐人不甚適應,護衛的軍隊還好,隨從的百工樂隊身體贏弱,使得行軍速度愈發緩慢。

沿途人煙稀少,遠遠的能看見白色的山頂,上面是終年的積雪。這地方環境相對惡劣,但風景卻份外壯麗,藍藍的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空氣干凈,視線極光,茫茫的草原,巍峨的雪山,蜿蜒的河流盡在眼底。

就在這時,一座孤獨的城堡出現在眾人的眼前。在這荒涼的青藏高原上,風捲雲舒之間,背靠華石山,面臨藥水河,紅色的懸崖峭壁頂端,是一座似乎很不起眼的城堡……石堡城!

那些樂工沒有注意這麼一座小城,但當張說用風輕雲淡的口氣指著它說:“石堡城,已經丟了幾十年了。”

這麼一句話,讓唐軍將士神情複雜起來,紛紛仰頭看著那城。石城堡,此前唐軍與吐蕃在此反覆爭奪過六次!每次都以傷亡萬計為代價,那紅色的峭壁,是血染紅的嗎?

自高宗時期最後一次丟失石城堡以後,它被吐蕃控制已經有四五十年了。這些年吐蕃以此為跳板,直接威脅隴右平原、河西走廊,頻頻入寇,唐人損失不可謂慘重。其戰略意義十分重大。

一個將領嘆道:“啥時候收復石堡城,定能天下聞名啊。”

張說沒好氣地說道:“此地易守難攻,關係重大,咱們清楚,吐蕃人也清楚。世上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想要它,得用人命去換!”

一陣唏噓之後大夥繼續趕路。兩天之後他們才到達三十裡外的赤嶺,唐朝和吐蕃的邊境原本就是在這裡,東面那片地區,包括石堡城、鄯城、臨蕃城、綏戎城都應該是唐朝的領地,不過現在已經被吐蕃控制幾十年了。

張說派人去交換邊防印信,這時從赤嶺那邊來了一大隊人馬,唐軍急忙佈陣以待。片刻之後,一匹戰馬馱著一個吐蕃奔了過來。只見那人臉為赭色,帽子下面梳著許多小辮,身著皮裘系毛帶。

薛崇訓見狀想起了滿清,不禁沈聲道:“老子最煩梳辮子的男人。”

來人用生澀的漢語說道:“我們是吐蕃貴人郎氏的部落,聽聞金城公主遠道而來,主人郎福率眾夾道歡迎,親自護送公主到邏娑城,以盡地主之誼。”

張說遂策馬上前,與來使說話。而人眾間的薛崇訓對身邊的張五郎道:“郎氏……咱們在關中時聽說入寇鄯州的吐蕃將領,便是郎氏?”

張五郎皺眉道:“是,恐怕這個歡迎咱們的人就是剛剛入關打劫回來的蠻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37
第二章 禮遇

吐蕃來使和宰相張說交談了一會,便策馬返回,不一會,一隊騎兵從赤嶺關隘裡奔了出來,其裝扮和剛才那吐蕃人相似,頭戴圓頂小帽,梳著小辮子,身上裹著硬皮革當盔甲。其中有區別便是臂飾,以瑟瑟、金、金飾銀、銀、銅為分別,裝於方圓三寸的氆氌上,安於膊前,表示上下尊卑。

那隊人馬來到唐人前面,中間一個漢子把右手放在左胸上,在馬上彎腰為禮,看了一眼後面那輛華麗馬車,說道:“臣郎福拜見金城公主殿下,奉贊普之命,此後的道路便由臣來護送殿下。”

張說抱拳客氣道:“多蒙貴使遠道相迎,我代大唐朝廷感謝貴使的禮數週到。”

郎福笑道:“好說,好說。”他言罷轉頭和身邊的將領用吐蕃語嘰哩咕嚕地說了幾句話,周圍幾個人都相視一笑。

薛崇訓問旁邊的人:“我記得你好像懂吐蕃語,剛才他們在說什麼?”

那侍衛沒好氣地說道:“他們說這回送上門的是貨真價實的公主,贊普又有得玩兒了。”

薛崇訓聽罷大怒,一拍馬臀,用腳一踢馬腹,“霍”地喝了一聲,策馬上前,身邊的親兵急忙踢馬跟上,張五郎等也護了上來。

“你們什麼意思?”郎氏一瞧情形不對,神色大變,其護衛也急忙擋到了前面。薛崇訓罵道:“辱我公主,速來受死!”

吐蕃二將拍馬來擋,忽聞“砰砰”兩聲弦響,兩支箭羽從唐軍中飛出,二人應聲落馬。這時聽得張說驚呼道:“不得無理!”

薛崇訓鳥也不鳥,手提大陌刀,迎頭就向那郎氏劈下,郎氏沒意料到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大驚失色,慌忙雙手舉起刀柄格擋。“哐”地一聲巨響,座下戰馬吃痛,嘶鳴了一聲,前蹄一屈,那郎氏一不留神從馬頭上滾下馬來,但沒摔著,一骨碌就爬了起來,剛要拔彎刀,陌刀已如死神的鐮刀一般橫刀而過,“喀”地一聲,就見一顆飛揚各式小辮的腦袋飛了,無頭屍身上鮮血像噴泉一樣飆了出來。

剩下的吐蕃騎兵大諤,調轉馬頭便要跑,薛崇訓怒道:“全部殺!”

飛虎團中一頓騎射,相距只數步,還射不中不如去死算了,那些吐蕃騎兵頓時人和馬都被射成了刺蝟。

張說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屍體,怒氣衝衝地對薛崇訓吼道:“河東王,你幹了什麼!這個人是吐蕃貴族郎氏,赤嶺後來有郎氏部兩萬多兵馬!為圖一時之快,你將和親團千餘人置於何地,將朝廷天下置於何地?!”

薛崇訓臉上看不出任何愧疚之心,只冷冷道:“不出片刻,赤嶺定出輕騎奔襲,現在我們要做的不是埋怨與辯解,趕緊後撤是正事!”

張說悲哀地嘆道:“能脫身?我等休也!”

薛崇訓揚起帶血的陌刀,說道:“丟棄一切輜重,軍隊轉向後撤,其他人都拋下。”

那些樂隊、技工、隨從等人頓時一片嘩然,憤憤喧鬧起來。薛崇訓哪裡管他們,騎馬奔到那架四架大馬車前,金城正在簾子後面看外面的情形,只見薛崇訓抱拳道:“事有權宜,殿下快出來。”

金城忙從馬車上下來時,薛崇訓已跳下馬來,不容分手,一把摟住她的纖腰,便抱到了馬上,隨即翻身上馬,讓金城坐在他的後面,同乘一騎。

這時薛崇訓喝道:“飛虎團隨我走!”說罷調轉馬頭,拍馬便走,張五郎等立刻率部跟了過去。

張說見狀破口大罵,薛崇訓回頭大聲喊道:“南衙兵四個團由張相公統領,趕緊走,否則敵兵追來,你們和他們打?”

沒過一會,果然赤嶺那邊已集結了一部輕裝騎兵,情況已是危急。

薛崇訓這邊的飛虎團把帳篷、工具、糧草啥都留下了,眾軍也是乾乾凈凈地逃奔,輕裝簡行,速度非常快。張說看這情形,也帶著南衙兵跟了上來,只可憐那些趕著輜重馬車的丁夫,還有那些樂工、百工,根本沒人管,他們也四處抓馬,一窩蜂跟著跑了。

這時一騎從飛虎團中離隊向後奔去,越過狼藉一片的車隊,奔到吐蕃追兵兩百餘步才大聲喊道:“金城的嫁妝,有絲綢數萬匹,金銀珠寶無數,都留給你們啦!”喊罷轉過馬頭就跑,背後許多箭羽飛來,但都不夠距離,紛紛落到了草地上。

這個小計卻沒起到作用,對方畢竟是軍隊,起碼的組織紀律卻有,他們個個目光貪婪地看著地上的物品,但並沒有停下來。有的箱子被打翻了,裡面的珠寶閃著光澤,看得人直流口水。

這股吐蕃追兵只有幾百人,事出倉促,馬上集結大隊無法做到,只能派出一支前鋒部隊追擊。可唐軍衛隊有一千多,而且唐軍的個體戰鬥力和武裝裝備是遠高於吐蕃,唐朝和外族的戰爭中,一般都是幾萬人幹四五十萬……所以他們說是追擊,其實就是跟著,等待大隊人馬趕上來。

不過送親隊伍這邊的非戰鬥人員是倒了大黴,有的窘急之下騎的是騾子,還有的馬術不佳,常常摔下來,是連滾帶爬。待那股吐蕃兵追上後面烏合之眾時,就像宰羊一樣毫不留情地殺戮。薛崇訓壓根就沒打算管他們的死活。

大夥狼狽逃跑,有些將領卻哈哈大笑,大呼一刀砍了那蕃將實在痛快。

金城在薛崇訓後面問道:“薛郎殺了那迎親的吐蕃人?”

薛崇訓頭也不回地笑道:“正是……”他放低聲音道,“我早就想找機會攪局,正好遇到這個讓人厭惡的郎氏,屠了咱們的城,還像模像樣地來迎親,他不死誰死?”

金城柔聲道:“你想過後果嗎?”

薛崇訓道:“先回國境再說,估計得受到母親的懲罰,不過沒啥了不起的,大不了削去王位,和你比起來,那些東西比鴻毛還輕。”

金城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輕輕摟住他的後腰,輕輕說道:“挑起國與國的戰爭可是大罪……不過薛郎說的也對,只要能回去,性命應無憂慮。”

薛崇訓深以為然,金字塔頂端的人,犯罪是小事,屁股坐歪才是大事。只要不是與太平為敵,太平不太可能置親生兒子於死地。(像漢武帝時的那些藩王,一開始讓親生女兒侍寢、虐待百姓等等壞事什麼沒幹?照樣屁事沒有。但等漢武帝想削藩集中國力時,他們武力反對,結果有有事了,新賬舊賬一起算。)

“薛郎不做王,我也不做公主,我們做庶民也好。”金城的手臂漸漸摟得更緊了。薛崇訓的後背感覺到了兩團溫暖的柔軟貼著,心下暗自一陣呻吟,搶回如此傾國傾城的美人,他是壓根不後悔,覺得幹的一切壞事都是十分值得的。

薛崇訓道:“沒有人能搶走你,和親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什麼朝廷大計在我看來根本一文不值。”

這時宰相張說策馬追到薛崇訓身邊,面有怒色地說道:“河東王打算如何回國?赤嶺距離鄯州兩百餘裡,咱們倉促逃離,馬匹盡失,你要讓一人一騎急奔兩百里?”

薛崇訓心道:那八九百南衙兵步戰斷後,馬匹給飛虎團護送金城回國,就可以解決問題了;有時候一起拖著,只能全部玩完……但饒是他心黑,也不好意思直接說出來,心下便尋思,一會叫南衙兵去搞石堡城,多半會兇多吉少,然後馬匹就有了。

他想罷便說道:“船到橋頭自然直,我自有計較。”

張說長吁短嘆道:“河東王,虧你還是皇親國戚,叫我怎麼說你?!”

這時只聽得金城道:“張相公,現在應該想辦法回國,你不要再埋怨薛郎了。”

張說沒好氣地說道:“女子禍國!不答應和親直接開戰還好,現在咱們不講信義,送親竟然殺人,國威臉面何在?”

金城一語頓塞。

薛崇訓冷冷道:“看著別人屠城,然後送公主就有臉面國威了?他不仁我不義!和豺狼之輩講什麼信義,真刀真槍幹才是正事兒。”

眾軍一路奔走了幾十里,太陽西垂之時,前方斥候奔來稟報:“方才探得,石堡城出兵堵路來了。”

薛崇訓沈吟片刻,心道:不用再忽悠南衙兵攻城了,現在正好幹一仗。他問道:“有多少人馬?”

來人稟道:“約千餘騎。”

薛崇訓招手讓張說前來,對他說道:“石堡城出兵千餘堵我前路,只有迅速擊潰方能奪路而走。我們分頭行事,張相公掉頭對付追在後面那股人馬,我率飛虎團擊潰前方敵兵。有問題麼?”

張說皺眉道:“後面只有幾百人,我四團南衙兵對付他們綽綽有餘,只是你們飛虎團兩百對一千?”

薛崇訓笑道:“吐蕃野人,在我眼裡形同草狗,以一打五簡直是看得起他們。”

張“哼”了一聲,抱拳道:“如此甚好,希望你們盡快,如戰不利,我分兵再救。”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38
第三章 刀光

雪山之下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極目望去,遠處的人群已出現在視線之內,千餘人的隊伍分作四五叢人,看起來尚比較壯觀。

薛崇訓身上穿著明光板甲,胸前背後有光滑反光的銅鏡。他把金城送到後翼,讓南衙兵分出一部保護,然後戴上兜鍪護頭,配上護耳、頓項,準備了一番,對飛虎團的將士說道:“咱們飛虎團打的就是以少勝多的仗。”眾人都是爽朗一陣大笑。

他又回頭對金城說道:“等我,很快便回來。”

金城滿面關切道:“薛郎,你一定要好好的。”薛崇訓笑道:“殿下放心,我對飛虎團的兄弟很有信心。”

“你等等……”金城背過身,招呼薛崇訓過去,低頭紅著臉悄悄塞了一團東西在他的手裡。薛崇訓抓在手裡一捏,是一件細滑柔軟的粉紅色紡織物,他放到鼻子前一聞,聞到一股很特別的幽香,有些疑惑地問道:“這是什麼,做什麼用?”

金城低聲說道:“是女子的內衣,聽老人說這東西能防流矢,你墊在盔甲裡面,箭矢便碰不著你……”

原來是迷信的東西。但薛崇訓卻覺得十分香艷,而且也能讓金城安心一點,於是他便十分情願地塞進了胸甲裡面,笑道:“這下箭矢看見我都要轉彎了。”

說罷翻身上馬,抱拳對金城作了一禮,策馬來到軍前,與張五郎等將並馬而立。他故作輕鬆地問道:“張五郎,你覺得應該怎麼打?”

張五郎道:“敵兵多,我們不宜混戰,分兵下馬組成戰峰隊穩住陣腳,再以馬兵為跳蕩比較穩妥。”

薛崇訓當即爽快地說道:“就依五郎之計。”

張五郎道:“我施令戰峰隊,薛郎率跳蕩。”

薛崇訓當即喊道:“鮑誠,左旅下馬,備弓弩陌刀組成戰峰隊列陣。右旅李逵勇,率馬隊聽我號令。”

“末將得令!”

一陣吆喝之後,飛虎團十分麻利嫻熟地按照平時訓練的隊形列成隊列,左旅一百零二人組成兩個戰峰隊,以步兵列陣以待。薛崇訓率右旅一百騎兵位於側後。

吐蕃兵是騎兵部隊,緩緩行至千步左右便停了下來,他們停了一會,便有一隊輕騎離開了大隊,正面衝了過來作試探性攻擊。

約兩百步時,吐蕃騎兵提高了速度,向這邊撲將過來。一百五十步,張五郎大呼道:“弩兵齊射!”

第一排戰峰隊齊射一輪精弩,其吐蕃騎兵多人落馬,騎射射程沒有步兵弩遠,只能白白挨了兩輪弩,他們受創之後隨即調轉馬頭後撤。

薛崇訓情知對方只是試探攻擊,於是沒有急著讓馬隊出擊。這時聞得軍中的手鼓響了一通,兩隊戰峰隊隨即向前推進,薛崇訓也率馬隊護住起側後翼緩慢跟進。

方才死傷的吐蕃兵很快就被甲兵踏著屍體而過。推進了數百步,吐蕃一叢人馬組成四排衝鋒隊形,再次迎面衝了過來。百餘步,再次遭受了一頓弩雨。這時薛崇訓看清了他們的裝備,大多裝備弓箭、索欽等刀劍,護甲有鎖子甲和皮甲,因吐蕃兵是馬隊,並沒有攜帶弩炮等重武器,和身穿板甲,攜帶各種制式武器的唐軍相比,對方的裝備確實是差了兩個檔次。

吐蕃人仗著人數優勢,拚死靠近唐軍前鋒,五六十步時,以騎射攻擊,唐軍戰峰隊也換弓箭還擊,邊打邊進。吐蕃人的騎射十分嫻熟,在馬上運作自如,但馬匹顛簸,其準確度肯定是比不上步射。

唐軍的明光甲對弓箭有奇效,特別是戰峰隊渾身披甲,雖沒有用刀盾手,卻損傷不大。吐蕃人的騎射無法阻擋戰峰隊的推進,隨即進行了騎兵衝鋒,這時唐軍步軍棄了弓弩,端起陌刀,組成密集刀陣,不退反進。

明光甲和陌刀亮晃晃的,在夕陽下閃閃發光,遠遠看去,就如兩道光墻一般突進。兩軍短兵相接,吐蕃騎兵裝上密集的陌刀,人馬俱碎,猶如雞蛋撞石頭,前鋒潰散,向後逃奔。

草地上的情形已變得十分詭異,人數多寡一目瞭然,吐蕃的陣營明顯寬大,兩軍相對,就如一條大黑狗和一隻雞站在一起似的。這時吐蕃左翼移動,從側翼奔襲而來,同時正面又發動了一次攻擊。

薛崇訓見狀揚起陌刀喊道:“出發!”百匹戰馬奔騰而出,馬蹄聲踏得草地一片轟鳴。兩支馬隊靠近之後,隨即展開騎射,轉戰良久,吐蕃人護甲不濟,死傷更重。薛崇訓也中了兩箭,但他那身打造精細的盔甲讓他好發無損,只是戰馬被射死後摔了一跤,膝蓋被摔得隱隱作痛,換馬再戰。

張五郎率領的左旅陌刀隊只有兩個戰峰隊,但就像一架鋼鐵機器一般硬氣,饒是吐蕃兵五倍於唐軍,也無法衝破其陣列。這樣打下去,只有潰退一條路,吐蕃隨即換了戰法,以優勢兵力左右包抄而來,意圖以輕騎的機動對付唐軍步兵。

就在這時,張五郎大呼一聲:“換!”

在吐蕃兵未近之時,兩個戰峰隊迅速改變陣型,形成了一個圓陣,收縮了陣型,陌刀居外,弓弩手居中。薛崇訓的馬隊也收到圓陣中間。

吐蕃兵從左右包抄而來,很快包圍了唐軍,但中間那圓圓的陣營就像一個烏龜一般巍然不動,而且收縮之後面積狹小,使得吐蕃的人數優勢無法轉化為攻擊強度,只能圍著圓陣展開弓箭對射。

這時薛崇訓大喊道:“鳴鼓,馬隊出擊!”

“咚咚咚!”雖是小鼓,卻是頗有節奏感。如果是大鼓就更有氣勢了,可惜那些物資已經在先前逃跑的時候丟棄了。

薛崇訓隨即率鮑誠部從圓陣一隅突出陣營,直撲包圍過來的敵兵一角,相距只數十步,瞬息之間便短兵相接,九尺高的鮑誠沖在第一個,每個照面便是一刀解決,鐵騎猶如破竹一般直劈吐蕃人群。

頓時殺聲震天,戰得天昏地暗,沒一會,鮑誠和薛崇訓人馬都澆上了一身鮮血,如有一個個血人。飛虎團將士都是挑選出來的猛漢,銳不可擋,來回幾個衝擊,吐蕃馬隊已有混亂跡象。

“殺出包圍圈,再殺進來,咱們穿針引線給它幾個來回!”薛崇訓大喊,拍馬便率軍突襲。一群騎兵猶如狼入羊群,那些吐蕃兵就跟靶子似的被砍得哭爹喊媽,已然支撐不住掉頭潰逃。

其他吐蕃兵見狀也跟著跑,隊形混亂不堪,好在都是騎兵跑得很快。鮑誠見狀諫言道:“衛公兵法,敵退不可冒進,我騎兵追一段路,不要遠離戰峰隊的救援範圍。”

這是飛虎團第一次和異族血拼,一打下來,發現吐蕃軍隊在精銳唐軍面前並不是那麼強悍,顯得有點軟,連唐朝禁軍都比不上。薛崇訓見那麼多人居然狼狽逃竄,一股王霸之氣從腳底直冒上頭頂,揮刀指著前方,側身對眾將士大喊道:“殺啊!”

一旅輕騎隨即尾隨而去,邊追邊以弓箭射擊,追到尾巴便以刀槍砍刺,一路上都是吐蕃人零星的屍體。

追了一陣,鮑誠拍馬追上薛崇訓,說道:“咱們不宜貪功,如果太遠了,敵兵如返身混戰,後面張五郎無法及時接應,危也!”

薛崇訓想了想,便接受了鮑誠的建議,回頭喊道:“就追到這裡,暫且饒他們的狗命。”馬隊這才漸漸慢下來,眾軍興奮地歡呼起來。

薛崇訓勒住馬頭,那戰馬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薛崇訓俯視草原,胸中一闊,大呼道:“唐軍所向披靡!”

“萬歲!萬歲……”大夥紛紛呼喊,在雪山之間悠悠迴蕩。

飛虎團死亡微小,輕傷者幾十人,而草地上卻有許多黑點,幾乎都是吐蕃兵的屍首,暫獲頗豐。眾人回到後方時,本來對薛崇訓很不滿的張說也對他豎起了大拇指:“以一敵五,咱們唐軍雖常如此,但需抓住有利戰機方能取勝,與五倍的敵兵硬拚尚能取勝,佩服佩服!”

薛崇訓取下頭盔,哈哈笑道:“也不看看咱們飛虎團是何精銳之師!張相公的戰果如何?”

“追兵不敢決戰,只試探性地靠近了一次便退到西面了,我也沒派兵返身追擊。”張說神色一正,“堵路的被打跑了,我們不宜久留,稍事修整便啟程趕路吧。”

這時飛虎團派出人馬四處搜尋,抓了一批從戰場上跑掉的戰馬,多是吐蕃馬。現在對他們來說,馬匹是最重要的東西,也是最大的問題。

薛崇訓牽著馬來到金城那邊,問道:“殿下會騎馬麼?”金城的臉色微微一紅,說道:“不……大會。”薛崇訓笑道:“那還是我帶你吧。”說罷扶她上馬。

眾軍收拾了一陣,帶上傷兵,有些倉促便繼續趕路。那些伶人百工可以拋棄,但傷兵卻不能拋棄,以免讓將士們寒心。好在多數是輕傷,且是從武之人,問題不大,不過有兩個重傷的軍士卻有些麻煩……現在他們為了擺脫郎氏部大隊人馬的追趕,只能用急行軍的速度,重傷不能騎馬者卻是拖累。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39
第四章 兄弟

遇到了石堡城的阻兵,雖然以唐軍戰勝告終,但又耽擱了好長一段時間,身後的郎氏部給予壓力就更大了。

此處距離唐朝邊境還有約兩百里地,屬於吐蕃控制的地區,邊境也沒有唐朝集結的大軍,郎氏部完全可以派出一支幾千人的馬隊不帶任何輜重實行輕裝追擊。所以薛崇訓等人都有些心慌,催促眾人馬上啟程。

這時一個將領上前來問道:“薛郎,有幾個受傷的兄弟,實在不能騎馬了,該如何處理?”

薛崇訓回顧左右,兩面都是雪山,中間是了無人煙的草原,連牧民都沒見到。找不到百姓,自然無法託付給百姓,何況這裡就算找著人也是吐蕃的子民,他有些為難,一時沈吟不已。

就在這時,一個飛虎團的傷兵看到了這邊在說事,試圖站起來行走,但傷在腿上,他“撲通”一聲便摔倒在地,卻用手抓著草地爬,帶著顫音喊道:“薛郎,我能騎馬,我能騎馬……”

眼見剛剛不久薛崇訓毫不留情地拋棄了那些樂工、技工等沒用的人,任吐蕃兵屠戮,那幾個傷兵現在不僅沒用,更是拖累行軍速度的因素,自然十分擔心被拋棄。

在軍隊中這種命令很常見,因為將領為了打勝仗,會從大局出發,犧牲小部分人換取全體的勝利。就算當頭的如此作為,也不會被大家詬病,戰爭本身就是玩命的殘酷事情。

於是眾人皆是默然,就算是平時比較厚道的張五郎都沒說一句話,大夥心知肚明其中關節。

卻不料這時薛崇訓忽然冷冷喝道:“帶走!用布條綁他們到馬上也得帶走!”

“薛郎……”將領們目光複雜地看著他。他給大夥的印象一向冷靜果斷,現在卻下了這樣一個命令,著實讓人不好理解。

薛崇訓想到的是現在遠遠沒有脫困。如今的情況,看起來速度關係存亡,跑得快就能活,慢一步就得死;但跑得再快,現在一人幾乎只有一匹馬,無法支撐連續急奔兩百里!最重要的不是速度,是人心和士氣!

“不拋棄、不放棄!”薛崇訓想起了前世聽到的這句話,便說將出來,又回顧飛虎團眾將士道,“咱們之間稱兄弟,不是隨口說說,否則白白蹧蹋了這個詞兒,聽著噁心。”

果然漢子們頓被感動,因這個小小的命令,他們看薛崇訓的目光愈發信任。

薛崇訓卻笑道:“咱們得一塊兒回去,不然河東的父老鄉親問起‘俺兒子呢’,我怎麼說?說他為我賣命受傷了,我就扔在路上啦?”

“哈哈……”眾人一陣大笑,有心軟的居然笑出了淚光。

於是眾人帶上傷兵,迅速離開了戰場,繼續向東急行軍。沒走一會,太陽便下山了,光線越來越暗,夜幕即將拉開。

這高原地區,晝夜溫差很大,沒有帳篷沒有保暖裝備,就算晚上要紮營也是個麻煩。不過他們不能紮營,本來只有兩百里就進入大唐邊境了,吐蕃軍定然連夜追趕,唐軍也只得連夜逃跑。

隨著夜晚的臨近,氣溫越來越低,薛崇訓的心也越來越涼:這麼接著再連跑一晚上,估計到不了天亮,馬匹非得累死不可。

那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從劍南快馬送荔枝到長安,就算路上有驛站換馬,也累死了好多戰馬。何況現在大家沒法換馬,馬兒背上負重一百多斤,連奔一晚上,不累死才怪。

或許是天兒越來越冷了,坐在後面的金城抱得逾緊。雖然薛崇訓穿著盔甲,但顛簸之間,他仍舊能感覺到後面的溫柔。

他的盔甲裡塞著金城的內衣,或許是她穿過的,還帶著體香呢。

……穿越到唐朝來,他一直有種遊戲人生的感覺,因為很多時候他覺得很虛幻,於是這些唐朝土著在他看來就彷彿NPC,從來沒把他們當人,薛崇訓幹起各種壞事來心裡壓力不大,一個比較真實的遊戲而已。

但是,這次他卻有種很強烈的願望,希望身後這個女子能活得好。

這回他的擔憂和壓力卻不是主要源自生存,最掛念的竟然是別人,自己的安危反倒不怎麼掛念。他想著要是被吐蕃兵追上,金城該有怎麼樣的遭遇?

薛崇訓一面趕路一面尋思對策,這時他招呼宰相張說和眾將過來,對張說說道:“咱們不能繼續這麼跑了,馬匹受不了。”

張說“哼”了一聲道:“你現在才明白?”

薛崇訓沒和他爭執,繼續道:“我有個想法,石堡城就在前面不遠,如果我們現在突襲城池,拿下這個要塞,再距險而守,等待援軍,倒是個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張說愕然:“攻石城堡?河東王,你知不知道石堡城的六次爭奪,哪次不是付出萬計的代價?咱們這點人拿石堡城,恐怕只有你想得出來……我這麼給你說,話有點重,不論資排輩,就說咱們男人,得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你三番五次這樣冒險,把所有人的性命當兒戲,豈不可笑?”

不料薛崇訓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冷靜地說道:“所以要用一部分人去冒險,保護重要的人安全。讓四團南衙兵攻擊石堡城,正好騰出馬匹;兩百飛虎團將士得到八九百匹戰馬便能順利護送金城殿下回京。”

這時金城聽罷忙道:“薛郎,你不能為了我一個人用上千兒郎去冒險。”

薛崇訓冷冷道:“不這樣做所有人都得死!你是公主,我們是什麼?是衛隊,我們此行的任務便是保衛你的安全,職責所在!”

張說略一尋思,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護短,不把咱們南衙兵的人命當回事,讓咱們去送死,你們好拍馬走人?”

薛崇訓道:“無論是南衙兵還是飛虎團,都是唐軍,我不是護短,讓飛虎團送殿下回京的原因有二:飛虎團人少,得到馬匹之後便足夠趕路;我更信任飛虎團,相信他們能極盡全力送完成任務!”

“這樣做太不公平,南衙將士可能會嘩變!”張說道。

薛崇訓冷哼了一聲:“我率南衙兵取石堡城,你帶飛虎團回京!”

張說吃了一驚,看了一眼薛崇訓身後的金城,怔怔地重複道:“你帶人去?”

薛崇訓淡淡說道:“我說過了,不這樣做,大家都得死,與其相互扯皮坐以待斃,何不各自搏一把?我去!你現在不用懷疑我自私自利讓南衙兵送死了吧?”

“薛郎……”金城身上微微有些顫抖,“我和你在一起,你活我便活,你死我和你一起死,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薛崇訓跳下馬來,把韁繩交給張五郎,回頭對金城笑道:“你和我在一起,那咱們做的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你聽我說,吐蕃大將郎氏是我殺的,我就得最後脫困。我既從軍做禁衛將帥,總有拚命的時候。無論能不能逃生,你都好好地活著,明白嗎?”

金城忙拚命搖頭,髮鬢都搖得有些凌亂了。

“殿下!”薛崇訓低喝了一聲,盯著她的眼睛道,“去打石堡城,你跟著就是個拖累!我得分兵護衛,更加危險,所以你先走,就這樣決定了!”

“讓我在你身邊吧,我能自己照顧自己……”金城的眼睛裡閃出了晶瑩的淚光。

薛崇訓抓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故作輕鬆地說道:“好好活著。”說罷轉身上了另一匹戰馬。

“薛郎……”金城已淚流滿面,急忙想喊住他。

薛崇訓沒管她,對張說道:“張相公是兵部尚書,回國之後集結隴右兵來救我們。這事兒交給你了。”

張說有些過意不去,怔怔道:“薛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太平殿下交代……唉,還是我去打石堡城,你回去吧。”

“我自己跑了,南衙兵情願去啃石頭?別婆婆媽媽了,就這麼說定。”薛崇訓說罷策馬來到南衙兵前面,大聲道,“兄弟們都知道,馬力無法久持,不能擺脫吐蕃人的追趕。事到如今,別無他法,我帶你們去打石堡城,收復這座要塞,便是名動天下的功績!”

眾軍默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薛崇訓強笑道:“大夥不用太擔心,我河東王食封五千戶,榮華富貴還沒享受夠呢,我當然不想死。不打石城堡,就只能和郎氏部兩萬多兵馬決戰,以一打二十,必死無疑;而打石堡城,卻有一線生機。打是不打?吐蕃人絕對不會料到咱們千人的隊伍竟然要攻石堡城,城中剩下的兵馬不會超過五百,這算是一場奇襲,以有備攻無備,又是晚上,是有可能成功的!”

如此一番說辭,大夥都知道如今處境,而且薛崇訓親自帶隊,還有什麼好說的?既然當兵,就沒有等著被人屠殺的道理,要死也戰死,馬革裹屍對從軍的人來說也就那麼回事。

片刻之後,一個將領便嚷道:“跟河東王打石堡城,要麼戰死,要麼立功封侯,痛快!咱跟河東王走!”

眾人紛紛來了生氣,一片起鬨,高呼他娘的拼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39
第五章 死地

穿過長滿了牧草的谷地,翻過一座平緩的山坡,便能遠遠地看見峭壁之上的石堡城。夜涼如水,月光明凈。東昇的月亮就如一張神情怪異的半張臉,下玄月掛在半空,仔細一看上面有些黑斑,可以想像成眼睛、鼻子、嘴巴等等。

如果月黑風高就更好了,但今晚天氣很好,光線還算不錯。

薛崇訓極目望去,能看見山上那城堡的黑影,此情此景,倒讓他想起了西方那種惡魔城堡的樣子,大概也是這幅樣子?

一陣涼風襲來,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哆嗦,這高原地區的夜間真他娘的冷。說實話,他現在的心情實在有些沮喪,他不認為能拿下這座變態的堡壘。一句話,後面的路不好走,麻煩遠遠沒有結束。

後悔嗎?因為殺了一個人,就得為此負責!他想了想,沒覺得有什麼好後悔的。當時金城和親已經是既定國策,時間又很緊迫,他手中無權,根本沒辦法改變什麼,就算想挑起兩國戰爭也找不到辦法,時間太短……戰爭不是那麼容易挑起的。除非像今日白天那樣見著郎氏一刀砍了,倒是比較容易。

他回頭看了一眼周圍神色凝重的將士,卻是有些內疚,他們才最無辜,要為無關自己和國家利益的原因付出代價。李連杰在《救世主》中說,軍人可以死,但不能錯誤地死。這些唐軍軍人,正是因為薛崇訓某種程度上的錯誤而死。

薛崇訓想罷心下有些黯然。身份越高的人,錯誤的代價就越大,流血漂櫓,屍橫遍野。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發現自己漸漸變得開始為身邊的人作想……記得宇文姬送過一隻兔子,她就是希望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沈吟片刻,薛崇訓甩了甩腦袋,拋棄諸多瞻前顧後的心緒,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月亮在東邊,咱們從西北方面延伸過來的山坡摸到石堡城下,就能借山的陰影隱蔽。一會我們進攻城池,張相公隨即帶馬隊東去,各奔各的。未免夜長夢多,現在就出發。”

就在這時,金城臉色蒼白地抓住薛崇訓的手道:“我不能走!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走……”

薛崇訓搖頭道:“殿下一心想去和親促成邊境太平,殺郎氏又不是你指使的,你有什麼錯?你沒有錯!如果這個世道必須要有人犧牲,那麼犧牲的人不應該是女人!我也無法忍受那種屈辱。”

他確是怕死,不過屈辱地活著、悲觀地茍且偷生更是生不如死。

這句話有些煽動力,南衙兵本來憋著牢騷和無奈,聽到這句虛無飄渺的話,彷彿在這件毫無意義的事上找到了一點意義。

薛崇訓看著金城那張嬌美的臉,嘆道:“放手吧,去飛虎團那邊。”

金城哽咽道:“我等你,我在京師等你的消息,如果是噩耗,我也隨你而去!”

薛崇訓有些生氣地說道:“你還不明白麼?那樣做有何意思?好好活著!我希望你最後是老死在床上。今日我為你做的一切,等你老了的時候回憶起,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他不再多言,毫不留情地把手從金城的手心裡抽了回來,抓起橫刀刀鞘舉起來道:“出發!”

眾軍遂沿著山腳前進,距離城池還有一段距離,薛崇訓怕臨近了再準備被敵兵發覺,遂叫飛虎團留在後面砍樹做梯子,自帶南衙兵先行。

石城門峻誰開闢?更鼓誤聞風落石。界天白嶺勝金湯,鎮壓西南天半壁。

城池面臨河谷,背靠大山,兩側山巒起伏,峭壁懸崖,猶如蒼鷹展翅。除了前面這條不寬的小徑,別無他途。要想攻佔石堡城,只有從山脊的小徑上去。

眾軍來到山下,薛崇訓對張說、張五郎等人抱拳為禮,簡單告別,故意連正眼都沒看金城一眼,只是在餘光看到她傷感的表情。

他招來四團南衙兵的將帥作攻擊安排。這時一個鬍鬚都花白的老兵用不大的聲音說道:“俺十幾歲的時候在這邊上過蕃,這城堡有大小兩個方臺,為前敵哨站,要上去得先拿下方臺,不可能不驚動上面。”

薛崇訓想了想說道:“這是個要塞,敵兵還能不留哨點,全部都縮被窩不成?攻擊之前就被發現是肯定的,我們要做的是在他們準備不足的時候強攻,拿下城頭!這樣安排,前面兩團作為第一波攻擊,以隊為單位;第一隊到達方臺後分作兩股攻擊方臺,如果一時攻不下來便用弓弩壓制;第二隊不要停,繼續向山上跑,迅速摸上山,不計一切代價突襲拿下城頭,如果順利,後面兩團繼續跟進,一起進城。有何問題?”

眾將你看我,我看你,都沒有說話。薛崇訓停了許久,然後道:“沒問題就這樣辦,諸位回去準備,立刻開始!”

“末將等得令。”眾將一齊抱拳道,刀口上討生活的人,沒啥好囉嗦的。

四個團的人俯身佈置在山下,沒有重武器,只有臨時做的簡陋梯子。戰鬥序列的前面兩個團負責突襲城頭,從第二隊開始便分配了梯子,其他別無他物。

薛崇訓抬頭看著山間那條小徑,擦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回顧左右時,眾軍個個面色凝重,露出了悲傖的神情。

“絲……”伴隨著一聲金屬摩擦的細響,薛崇訓緩緩拔出腰間的橫刀。就在這時,負責第一波攻擊的隊正忽然回頭說道:“今日我等死戰,是不想丟我唐軍的臉!”

眾軍頓時肅然起敬。薛崇訓點點頭,用刀向上一揮,低喝道:“第一隊,上!兩團將士,隨後跟進!”

前面的人站了起來,拿起長短兵器,排成細長的縱隊向小路上奔去。不一會,上面就起了嘈雜聲,大概是被哨站的敵兵發現了,一時“砰砰”弦響和吶喊聲響成一片。片刻之後,那方臺點起了火,火光衝天而起。

薛崇訓見狀對張說大喊道:“張相公,後會有期!”

張說翻身上馬,抱拳道:“某在長安恭候郡王平安歸來。”

薛崇訓笑道:“到時候我把李龜年請到王府上來唱曲,大家歡聚一堂。”

山坡上的戰鬥已經開始,第一團左隊正按照既定計策,兵分兩股攻擊大小方臺。右隊越過去,繼續向山上跑,試圖在敵兵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強攻城頭。

將士們埋頭狂奔,奔到城下時,忽見城上的吐蕃人正站在一塊大石頭後面向下觀看,見到唐軍靠近,便吆喝起開始推那塊石頭。

右隊隊正站在前頭,把城上的情形看得清楚,這路狹窄,躲又沒地方躲,沖上去又來不及了,他的臉色頓時變得像死灰一般。

“咚!”地一聲巨響,那大石頭被推落下城,正好落到一道凹下的坑道中,便沿著路面滾了過來。

那隊正見此情形必死無疑,臨前揮起長刀大喊了一聲:“大唐萬歲!”

片刻之後,石頭就從前面的幾個人身上碾過,碾得血肉橫飛,有的人見狀沒法,跳下山去,沿著陡峭的山坡亂滾。待那石頭滾出路面後,後面的人鼓足勇氣繼續前仆後繼地猛衝。

城頭上立刻用弩炮攻擊,燒得發紅的弩炮投來,沒法展開的唐軍死傷慘重,後面還有很多人,他們沒法後退,也不能後退,只能冒死前衝,一邊用弩還擊。

上邊苦戰了很久,這時一個軍士下山來對薛崇訓稟報:“大小方臺已經攻下,攻城受阻。第一團右隊全軍陣亡,二團傷亡了半隊人馬,兄弟們仍在繼續衝鋒。”

薛崇訓問道:“敵兵用什麼武器攻擊?”

來人道:“滾石、滾木、強弩、弩炮等。”

每一彈指間都有人付出鮮血性命,薛崇訓第一次如此揪心,這種感受,不是自己在痛,卻為他人的痛而痛,難以言表。他的眉頭緊鎖,凝重到了極點。從來沒有指揮過攻城,第一次經歷便是啃這樣的石城堡,聽到進攻不利,他的信心立刻降到了冰點。

此時此刻,他認識到自己經驗不足,很想詢問旁邊的將帥該怎麼辦?這些將領並不乏沙場老將。可是,後面兩團的校尉、旅帥都看著他,就指望著他拿主意。難道要反過來問他們該怎麼辦?

當頭,就是遇到任何情況,都有辦法!

薛崇訓的手心裡全是滑滑的汗水,緊握著拳頭,指甲把皮膚刺破了他都沒發覺。

一個旅帥說道:“河東王,二團要打光了,是否讓方臺的隊正頂上去?我們要不要補上?”

頂上去是繼續送死嗎?也許,此戰本身就是自殺!

就在這時,一匹馬自山腳下飛奔而來,跑到這邊,那騎士勒住戰馬,從馬背上滾將下來,單膝跪倒道:“稟郡王,後方十里地,發現吐蕃大股馬隊。”

眾軍聽罷頓時臉色紙白,面面相覷。一個將領忍不住說道:“兩刻時候拿不下石堡城,咱們將面臨前後夾擊的處境,必定全軍覆沒!”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40
第六章 征途

等待發動進攻的兩團校尉和旅帥全都看著薛崇訓一個人,等待著他拿出一個辦法。事到如今,進攻受阻,後面的大股敵軍兩刻時間便到,是進退維谷,能有什麼辦法?

“郡王,決斷吧!”形勢緊迫,一個將領忍不住催促道。

薛崇訓緊握著拳頭,心弦繃緊,幾乎要斷掉。如果繼續打石堡城,不僅拿下它的希望渺茫,很快就會遇到前後夾擊插翅難飛的境地;如果就此放棄,將去何處?以步對騎,並不是不能戰勝,唐軍的陌刀陣專搞騎兵,可是幾百步軍對幾千到二萬騎兵,如何戰勝?打不贏、跑不掉。

但曾經有個人說,當你握緊拳頭時什麼也抓不住;放開胸懷,卻能擁有整個世界。

如此猶豫不決的心情讓薛崇訓很不適應,他漸漸鬆開了拳頭,回顧眾將道:“維今之計,只有設法逃生了……”

眾人默然。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東面那灑滿清清月光的道路,攻擊石堡城大約有一個時辰了,金城他們應該遠去,他們有充足的馬,應該能脫離危險。想到這裡,他竟不絕望,反而生出一絲欣慰。

這時三團的校尉道:“斥候已經收攏,我們還有十來匹馬!郡王騎馬先走,我等在此與吐蕃追兵決一死戰!”

薛崇訓聽罷情緒複雜地看著那將領。一方面他確實受到了誘惑,生的誘惑,此時此刻,只要忍著不要臉的一瞬間,便能得到後半生的生;但另一面他又籠罩在強烈的負罪感中,這種負罪感難以言表,比殺幾個無辜的人更加強烈。

雖然在吐蕃境內,幾個人單獨跑遇到吐蕃散兵遊勇都得完蛋,但總歸是個機會。

那將領道:“兵部有我等的名冊,郡王到京之後,記得為兄弟們的妻兒爭取撫卹。”

此時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孩童的讀書聲: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以前我聽到這讀書聲時,毫無心理壓力地棄之不顧……而此刻他也應該如此嗎?他頓了頓,竟然冷冷地說道:“傳令,進攻城池的兩團撤退。馬,給能騎馬的傷兵,一人二匹,先跑幾個算幾個。”或許是因為情況變了;又或許是他自己變了?

“郡王……”眾將都頗為不解地看著薛崇訓。在他們看來,尊卑有別,有身份地位的人的生命更加重要。但實際上,生命都是平等的。

薛崇訓斷然道:“就這樣決定!馬上傳令撤退。”

鳴金收兵,唐軍在山坡上留下了一兩百具屍體,沒有取得任何有價值的進展。集結之後,薛崇訓與將帥們商量道:“不能再向東面谷底走了,過去就是平原,開闊之地遭遇騎兵無路可去。前幾日斥候探的地形,南面是山地松林,四五月間枝葉正茂,可以隱蔽。我們現在就出發,向南!”

眾軍遂整裝出發,列隊向南開進。石堡城兵力在昨兒白天的阻擊戰中傷亡慘重,現在更是空虛,又怕調虎離山之計,並沒有出城追擊。

翻過一道不高的山脈,山脈縱深很大,全是起伏的山地和松林,唐軍便鑽進了林子裡,繼續向南行軍。這種地形不便騎兵行軍,暫時沒有被馬上追上的危險。

松樹是落葉松,葉子像針一樣細,從林間穿過時,那些葉子在臉上一掃,刺得皮膚生疼。

薛崇訓道:“行軍圖上這附近有條小河叫日月溪,派人向左右展開,尋找這條小河,不然沒有水源咱們自己就得完蛋!”

從赤嶺倉促撤退時,裝備輜重盡失,現在他們是工具糧草全無,跑了一天半夜,現在大夥都是又饑又渴,只能忍著咕咕亂叫的肚子。薛崇訓又下令把盔甲脫了扔掉,減輕負擔。

走了一陣,大夥索性把長兵器都扔了,只帶橫刀和弓弩。幾百人已是丟盔棄甲,狼狽不堪。

就在這時,斥候來報:“找到日月溪了!”

眾軍大喜,隨即叫那軍士帶路,向北平移了一段路,果然見著一條蜿蜒的小河在眾山之間。人們興高采烈地奔向小河,一時忘記了情況不妙的煩惱。

軍士拿著水壺打水上來,薛崇訓喝了一口,回顧左右道:“咱們就順著這條河的方向直走,先向南,等河流轉向向東時,咱們便往東翻山回國。”

一個老將帶著憂慮的表情道:“吐蕃人恐怕也會想到咱們會找水源,他們跟著河搜尋,便能容易地發現咱們的蹤跡。”

薛崇訓道:“無妨,此地崇山峻嶺,本來吐蕃就沒有佈置多少兵力,我們防範的只是後方的郎氏部,只要加緊行軍,便可避免被追趕上。”

他說罷沈吟不已,水源解決了,糧草如何解決?這林間倒是有些小動物,但是他們要行軍,自然沒有多少時間去打獵,無法滿足幾百人的糧草問題。

他一個人想了許久,忽然喃喃道:“這麼大一片地方,不可能完全沒有人煙吧……”

不錯,薛崇訓想到的辦法便是以戰養戰,掠奪戰區的平民自足。有時候他心存良知和廉恥,但很顯然他完全不是什麼壞事都不做的一個濫好人。

眾人又走了一天一夜,已餓得肚皮貼背,薛崇訓自己都餓得兩眼發花了。但天無絕人之路,這時,斥候及時發現了一個村莊。

活該他們倒霉。薛崇訓對眾將說道:“咱們去徵點軍糧。”餓得半死不活的人們聽罷又看見了希望。

軍隊爬上一個山坡,俯視下面的村莊,日月溪之旁還有人在洗衣服,忽然發現一群衣衫襤褸手執兵器的人,以為是盜賊,頓時驚惶失措地奔跑起來。薛崇訓靜靜地看了片刻,說道:“上衣下褲,帽子好像是鮮卑帽,這是個吐谷渾人的村莊。”

因為馬上有吃的了,大夥兒的心情都好了些,有人不忘附和道:“郡王好見識!”

“圍了!”

一聲令下,一個隊正帶著部隊衝下山去,在村莊四面佈兵張弓搭箭。薛崇訓為防萬一,讓主力佔據高地並未下山,只在上面列陣以待。然後自己又帶了一隊人下山去看情況。

村裡的建築多是土築草頂,大約只有二三十戶,在這邊陲之地,算是不小的村落了。很快有些獵戶拿著弓箭出來了,躲在圍欄後面往外瞧。

薛崇訓大喊道:“有會說漢話的嗎?為防流血,出來談談!”

過了許久,一個長鬍子帶圓帽的老頭兒和兩個年輕人走了出來,那老頭兒喊道:“不要放箭,老夫來和談。”

在歷史上,鮮卑人和漢人交往密切,漢化也很嚴重,會說漢話的不在少數。況且八世紀的東方世界,漢人王朝便是中心,漢話相當於通用語言,就如今天的英語一樣,隨便走在哪裡總有些人會“鼓搗摸你”幾句。

老頭兒等三人小心翼翼地走到薛崇訓這邊,回顧左右,見到眾軍穿的衣服和帶的兵器,已然猜到是唐人,而且剛才他們還說純粹的漢話。

“天兵駕到邊陲小地,我等受寵若驚,不知有何事可以為貴軍效勞?”

薛崇訓道:“我們軍糧損耗殆盡,欲徵些糧草,老丈幫忙籌措籌措,我軍定不犯秋毫。”

老頭兒道:“天兵駕到,我等禮應以牛羊勞軍,但不知需軍糧幾何?”

“你們這兒,二三十戶人家是有的,一戶徵一百斤糧草便是。”

老頭臉色大變,忙道:“將軍請看,我們這窮困村落,百業凋敝,實在囊腫羞澀……”

薛崇訓神色一冷:“無論是醃肉還是糧食,一戶人家連一百斤存糧也沒有?休得囉嗦,如是野蠻之族,會和你討價還價?”

老頭道:“邊民活路困苦,勉強能半饑半飽,請將軍明察。”

薛崇訓很沒耐心地指著一個胖子道:“你看我的兄弟都餓得面黃肌肉了,你不交糧試試。”

老頭無語地看了一眼那胖子,臉色難看道:“兩三千斤糧食……交不出會怎麼樣?”

薛崇訓揚了揚手裡的橫刀刀鞘,狠狠地說:“咱們饑腸轆轆,手裡還有兵器,您說是等著餓死還是怎麼著?想想會如何。”

老頭愕然道:“容我回去和村民們商量一番再作答覆如何?”

薛崇訓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道:“一炷香時間給個答覆,一炷香之後沒有結果,咱們便自己動手!”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其實沒啥好商量的,很快那些村民就認了,從家裡搬了好些醃肉、粟米、松子等吃食出來。餓得發昏的唐軍當即便分發食物就地燒烤大吃大喝起來。

吃完一頓,大夥來了精神,又“征”了他們兩匹騾子,糧食、砍柴刀、箭矢等東西,等於是逼迫洗劫了一通,這才準備滿意而去。

但這時有個校尉進言道:“隴右這邊的吐谷渾人早已成為吐蕃的附庸,如果留他們活口,待吐蕃兵一到,咱們的行蹤全被他們說清楚了。不如……”

薛崇訓尋思了片刻道:“屠村也沒用,吐蕃人來了一看,不是咱們幹的是誰幹的?反正是躲不了,何苦壞了咱們唐軍的名聲?算了,啟程!”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40
第七章 異象

從赤嶺出發到現在,大夥已有兩天兩夜沒有認真休息,眾人拖著疲憊的身體,邁著沈重的步伐,行軍速度愈發緩慢。

薛崇訓一面聽著山林間不知名的鳥雀的聒譟,一面用昏昏沈沈的腦子思索對策,他想了許久便對身邊的將領說道:“沒帳篷沒被子,晚上停下來紮營非得凍生病不可。中午咱們便紮營,白天休息、晚上行軍。”

這青藏高原原理海岸,晝夜溫差非常大,白天太陽一曬暖洋洋的還很燥熱,可一到太陽下山,能凍得人發抖。

幾個人又商量了一下行軍和紮營的安排。吐蕃的追兵也是人,不可能連續不停地追趕,也要休息的,所以大家都覺得休息半天反而能提高行軍速度。只是路線上選擇需的有點講究。這兩天他們一直沿著水源日月溪而行,現在為了隱蔽行蹤,他們打算改變方向。

日月溪在此段路是向南而流,約百里地之後會轉向東面,流經大唐境內。薛崇訓與眾將商議,決定離開水源方向,折向東南。這樣日月溪的河岸線和行軍路線就能組成一個山角形,兩三天之後軍隊又能與河流“匯合”。

計議定,大夥向東南方向走了半日,等日到中天時,薛崇訓遂下令停止行軍,派人伐木紮營。早上在那個吐谷渾村莊搶劫的柴刀等物倒是派上了用場,砍樹還得斧子柴刀比較麻利,橫刀是砍人的,用來砍樹實在費力。

安排了崗哨輪流,大多數人倒地便睡。薛崇訓一坐下來,睏意也是頓時犯上來,眼皮打架,很快就睡著了,沒想到這硬邦邦的地上也能睡得如此舒服,比大明宮的綾羅大床還爽呢。

薛崇訓睡得特別死,一覺醒來,周圍已是黑漆漆的,呼嚕聲仍然此起彼伏。他這才想起自己正在逃亡的路上,將士們的呼嚕聲聽起來非常動聽,叫人安心,至少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幫難兄難弟。

旁邊的一個軍士見薛崇訓坐起來,便說道:“太陽剛下山,要傳令兄弟們起來了麼?”

氣溫果然明顯比白天低了些,不過溫暖的地氣還未散去,並不算冷。薛崇訓便說道:“再等一會兒,便叫大夥起來吃點東西繼續趕路。”

其他將帥也醒了兩三個,紛紛坐到薛崇訓身邊來閒聊。還有個鬍鬚花白的老兵也湊了上來,薛崇訓道:“多睡會兒,難得休息一陣。”

老兵道:“年紀大,瞌睡就少。”

薛崇訓看了他一眼,頓時想起了這個老頭子就是在石城堡下說他在這邊上過蕃的老兵,老頭命大,現在還活著。於是薛崇訓不由得就多和他閒聊了幾句:“呆會天冷了便趕路,活動起來正好禦寒。”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軍士飛奔而來,慌慌張張地說道:“稟報郡王,東南面發現一股人馬,天太黑他們沒打火把,不辯敵我。距離半裡地。”

“估摸有多少人?”薛崇訓吃了一驚。

來人道:“展開的地方不大,應該不會超過一千人。”

薛崇訓皺眉沈吟:“怎地出現在咱們的前方?”

一個將領道:“這地方是吐谷渾人的地盤,估計是吐谷渾人。”

薛崇訓抬頭對那人說道:“傳令斥候隊,繼續查探,把人數搞清楚!”

“傳令,整軍備戰!”

營地裡一陣吆喝聲和嘈雜,眾軍從睡夢中醒來,慌忙之中排列隊形,有的要點火把,但被將領制止了。

“娘的,斥候隊搞什麼,這麼近才發現別人?”

“他們摸黑來的,又在前邊,半裡地發現算不錯了。”

現在才倉促逃跑,估計會跑得七零八落,潰敗在所難免,好在很快斥候隊便報敵軍人數不多。薛崇訓回顧眾軍,盔甲全無,長兵器都沒有,戰鬥力定然大不如前;但對方多半是吐谷渾人,這幫亡國奴戰力比吐蕃還不如,薛崇訓沈思片刻,便下定了幹一架的決心。

吐谷渾原本世居青藏高原,靠近隴右地區,是夾在大唐和吐蕃之間的一個小國,以鮮卑族人為主,一開始依附唐朝,同時唐朝也利用他們作為抵擋吐蕃勢力的橋頭堡。但唐軍和吐蕃作戰不利,導致吐谷渾被吐蕃吞併,其族人一部分內遷到唐朝境內,一部分留在青海成了吐蕃的附庸。

戰爭便是如此,勝仗越打敵人越少,一旦不利就越打越多,吐谷渾人本來已被唐人征服,結果又成了敵人。

薛崇訓帶的雖然是殘兵,裝備零落,但紀律和訓練依然嚴謹,唐人能控制如此多周邊異族,靠的就是能戰的唐軍府兵。不出一會,剩下的五六百人便以各隊正為核心列成了戰鬥序列,嚴陣以待。

“讓敵人嘗嘗咱們唐軍的厲害!”薛崇訓揮起橫刀大喊道。

眾軍氣魄雄渾地大呼起來,呼聲在山林間迴響,臨戰前的吶喊讓士氣高漲。

不料這時卻見營地外的人紛紛驚叫著從營門口狂奔進來。薛崇訓一看十分納悶,唐軍啥時候發生過一觸即潰的事兒?想當年大非川之戰,薛仁貴率兩三萬唐軍面對四十萬吐蕃,面對敵軍二十倍於己,且輜重糧草全無、深入敵境,已是絕境之地,尚能決一死戰,以全軍覆沒的代價重創吐蕃,讓他們主動提出議和。

薛崇訓頓時怒道:“發生了什麼事?!”

“蛇!蛇!蛇!”這個字像瘟疫一樣在軍營裡擴散開來。

真的有蛇,很多小蛇!只見營地的欄珊縫隙裡,鑽進來無數的小蛇,軟軟地遊蕩的東西讓人一看就肉麻萬分。那東西烏青的顏色,腦袋卻是白的,只有指頭大小,靈活地遊蕩,速度極快。

有人驚呼道:“是高原白頭青蛇,有毒!大家小心!”

慘叫很快在四處響起,營地立刻變得猶如地獄,被一股恐怖的氣氛層層籠罩。

連在村莊裡搶的那幾匹騾子都不安地躁動起來,牲畜最是靈敏,它大概也感受到了危險。

實在邪門,這是打仗嗎?人們的臉上都充滿恐慌,但依然按照命令努力形成戰陣,作為軍人,他們有意識:沒有組織和戰陣,就是一個死字。

“兄弟們,都點上火把,蛇怕火。”

大夥忙把松枝做的火把點燃,拿在手裡揮舞,小蛇果然不敢靠近;但是許多人還沒來得及點火,已有蛇遊了進來,被咬的人恐懼地大叫亂跳,極大地影響了隊形的嚴整,更何況那些爬進陣隊的蛇沒被殺死之前仍然在瘋狂地咬人!

蛇一般是不主動攻擊人的,外面那些吐谷渾人能控制這種畜生?

突然空中蕩漾起一陣陰冷的簫聲,嗚嚥著猶如怨婦在抽泣在哀怨,又如冤魂的咒語。

“嗚嗚……”天空彷彿驟然之間又黑暗了一些。

自喻萬物之主的人類,其實內心時常充滿惶恐、非常脆弱,陰冷的氣氛讓唐軍幾乎精神崩潰;詭異的簫聲就像死亡的審判,人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薛崇訓指著簫聲方向大喊道:“弓弩!弓弩隊,箭矢上弦……”

這時,簫聲蕩漾的空中突然夾雜進了“嗖嗖”的異響。

昏暗的天空上突然飛來黑漆漆的長條,軟軟的、糾結的……蛇!蛇會飛?當然不會,一定是有人用工具在拋擲。

“放箭!放箭!”

小蛇從天而降,掉在人們的頭上,頸窩裡,背心裡……冰涼的感覺實在讓人全身都會起雞皮疙瘩。

慘叫聲不絕於耳,雖然大家打著火把,但蛇直接飛進人群,無處可逃,只能亂爬亂咬。

一個將領對薛崇訓說道:“郡王,沒法整隊了,咱們只能立刻進攻!”

如此混亂的隊伍,完全不明狀況的方向……竟然要這樣進攻?但此時此刻有何辦法!薛崇訓最擅長的就是見機行事當機立斷,當即便大喊道:“眾軍聽令,弓弩隊在前,戰峰隊在後,全軍進攻!”

極度恐懼的氣氛、絕望的情緒、混亂的隊伍,唐軍沒有馬上四散,已經顯示出了非凡的軍心。

混亂的弓弩手零星而盲目地向夜空放箭,許多人還忙著對付身上和身邊的毒蛇,絕望的喊聲混成一片,人們茫然地舞動著手裡的火把,嘈雜的人群相互攜裹著極其緩慢而地向前推進。

什麼弓弩手和戰峰隊完全不成隊形,亂成一團。作戰的時候一窩蜂亂衝簡直是扯淡,特別是步兵不成隊列實在和送死沒分別。

空中嗖嗖亂響,那些箭羽在黑漆漆的天空中傾瀉而下,沒有裝備的唐人死傷慘重。如果在正常情況下叫他們冒著箭矢衝鋒並無問題;可現在這狀況,那些叫人生寒的小蛇讓軍心混亂,上去又是漫天的箭欲,堪比人間地獄。

沒一會便有人開始逃跑,將領們喝也喝不住,很快就成潰散之勢。營地這邊還算平坦,敵軍馬隊多少有發揮空間,見唐軍混亂,便衝將過來。

薛崇訓旁邊的將士見狀,進言道:“敗績在前,咱們各自逃生吧,或許能有一些人保得性命。”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41
第八章 翻山

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然後將錯就錯。和撒謊一個結局,只要有一件錯事,就會幹很多錯事來彌補。此時面對唐軍這邊四散的潰兵和敵軍的衝鋒,薛崇訓已是回天無力……幾天前計畫攻佔石堡城自守,結果沒成功;又改變計畫從南面的山地曲線回國,結果他娘的遇到一群耍蛇的吐谷渾人,實在冤到了極點。

眼見抵擋不住,眾人一哄而散,向各個方向分散逃跑。薛崇訓也只得掉頭便跑,有兩個人跟著他,一個旅帥,還有先前和他閒聊的那老兵。

背後火光閃爍,弦響中夾雜著慘叫聲,前面漆黑一片,薛崇訓不顧一切地狂奔,緊張到了極點。

“呼……呼……”他大張著嘴,胸中就像突然被抽空了一樣,彷彿再也吸不進氣。難受的窒息感頓時襲上他的心頭,心慌、氣短、頭昏腦脹。回頭看時,只見一個敵將正指著這邊吆喝著什麼,鮮卑語言他聽不懂,但一群舉著火把的馬隊正追過來……難道認出老子是個當頭的?

他摔了一跤,顧不得疼痛急忙爬了起來,抬頭一看,東邊黑漆漆一團,肯定是個山坡擋住了月光。他顧不得多想,急忙向東邊那山坡上爬……如此一來,至少不用和四條腿的馬比速度。

身後傳來了拉風箱一般的聲音,跟著薛崇訓的那老兵年紀大了,體力實在比不上年輕人,早已累得氣喘吁吁。薛崇訓回頭提住他的衣領,給他加把勁。

就在這時,老兵忽然道:“郡王,您可以省點力了……”

“為何?”

“俺中箭了。”老兵吐出一口血來,“俺不怕死,可死在這異國他鄉真他娘的屈啊……”

薛崇訓遂放開他,手腳並用往上爬,腳上穿著鞋還好,手上可受不了,指尖早已磨破,鑽心地疼。這樣爬了不知多久,他眼前的視線頓時開闊,原來爬到了山頂。因為他是從西面上坡的,爬上山頂後正對著東邊,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東邊的下玄月。

天地之間一輪皓月,份外壯觀。

身後的吆喝聲越來越近,他和那旅帥繼續向東跑,旅帥奔在前面,忽然喊道:“娘的,是個懸崖!”

薛崇訓的腦子頓時“嗡”地一聲,這幾日遇到了這麼多事兒,他已顧不上害怕,但很是不甘。

奔到崖邊,他伸長脖子向下一看,下面是一條小河,或許就是日月溪的支流。河面狹窄,不知道深淺,更不知道會不會被摔死……水淺的話定然被摔成肉餅!這時那幫追兵也爬上山來了,見薛崇訓停在崖邊,他們也立刻彎下腰“呼呼”地急喘。

……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水面泛著美麗的流光,珠光寶氣,就像繁華的長安燈火一樣美好。薛崇訓不由得翹首長嘆了一聲。

“跪下求饒!”敵人得意洋洋地用漢話喊道,讓曾經的征服者跪在腳下實在是一件快意的事。

求饒?薛崇訓當然不會求饒,求饒有用的話還可以考慮……這幫吐谷渾人定然是要向吐蕃主子邀功的,自己殺了吐蕃郎氏貴族,能輕易就饒恕?

薛崇訓回敬道:“亡國奴!”

這句話立刻讓那敵人惱羞成怒,“去死!”一聲弦響,箭簇破空而來。

“嗖”地一聲,竟然沒有射中,或許是那貨太羞憤了。但薛崇訓因此條件反射地後退了一步,一腳踏空,“啊……”他的雙臂在空中亂抓,但是沒抓到任何東西,仰面摔了下去。

他沒有死。當然也沒有在懸崖下找到什麼武功秘籍,藉此因禍得福地牛比起來。天亮時,他在河邊只找到一具屍體。是跟著他逃奔的那個旅帥,渾身都是箭,被弄得跟一個刺蝟似的。昨晚這旅帥肯定沒有果斷跳崖,這才弄成如此模樣……從那麼高跳下來,實在需要極大的勇氣。

週圍十分安靜,朝陽東昇,大地上光明起來。薛崇訓擔心有敵兵在河岸搜索,第一個打算是趕快離開此地,鑽林子躲起來。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腰間,只掛著一副空刀鞘,橫刀不知丟在哪裡了,又跑到那旅帥的屍體身上搜了一會,也沒找到兵器,只找到一把小刀和兩塊火石。這些東西他也有,“七事”在唐朝很流行,就是在腰間掛些小工具,對於貴族來說大多數隻是裝飾。

於是他帶著兩套小工具鑽進了林子。現在他找不到地圖,但估摸著這片山區東面就是鄯州或者廊州境,因為前幾天向南走了這麼長的路,一直向東應該是廊州。總之是唐朝控區就好辦,困難的是東面有一道山脈,大概屬於祁連山的延伸,不識路就這麼摸索著要翻過去多少有點困難。

以前唐軍在吐谷渾的地盤上都有駐軍,但近幾年來政治動盪黑暗,邊境防線不斷內縮,現在在山嶺以西基本再找不到唐軍的影子。

沒兩天,薛崇訓就變得像個野人一樣,這讓他想起了魯濱遜漂流記,在荒郊野林求生。幸好周圍都是樹林,不缺柴,有火石也不用鑽木取火,晚上才能熬過去。

一開始他用樹枝和藤皮做了弓箭想打獵獲取食物,因為他的箭術還算過得去。但沒成功,自製的簡陋弓力道不夠,沒有箭簇、削尖的樹枝重量不夠,射不死任何動物。他只得撿些松子勉強充饑。

後來在日月溪發現有淺灘,這時候的河流沒有污染,裡面有魚!而且正值初夏,魚兒並不難找,於是他又做了木桿插魚,這才多少恢復了些體力。

其實最難忍受還是孤獨,人是群居動物,一個人這麼著實在很難受,特別是晚上,習慣了都市繁華的薛崇訓常常感到恐懼。黑漆漆的樹林,彷彿隱藏著什麼未知的恐怖之物……他不信鬼神,但身處如此環境卻在害怕它們,人真是難以理喻的東西。

如此行走了十來天,總算發現那道橫在唐朝和吐谷渾之間的山嶺。只見很多山上是白頂的雪山,他自然沒傻到去翻雪山的地步,如果那樣幹凍也凍死了。

薛崇訓一面收集食物為翻山準備,一面沿著山嶺考察地形,找到一處勉強比較平的地方,從那裡過去。可是有的地方看起來比較平,走起來真是困難萬分,這處落葉灌木林的地方,原本就沒有路,自然就崎嶇難行。

一目瞭然的一座山,看起來並不遠,要翻時,薛崇訓翻一座山就用了兩天多的時間。這樣的大山真是要讓命,翻了一座還有一座。他一面熬著,一面胡思亂想,心道:怪不得發達地區多在平原,山區的條件實在艱苦。

當他從一座山上下來,看到了炊煙繚繞的村莊時,心裡一陣莫名其妙的感動,幾乎要熱淚盈眶了!到大唐境內了吧?俺的祖國啊!薛崇訓從來沒這麼愛國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國家能給人以歸宿感。

現在他有點摸不著北,為防萬一,他打算先瞧瞧再說,別還是吐谷渾境內,千辛萬苦自投羅網又被逮回去。於是他在山腳下呆到晚上,然後偷偷摸摸地摸到村裡,專挑那些還亮著燈的窗子去瞧。

聽得裡面有個女人的聲音道:“當家的,俺家那些皮子曬乾了,拿到達化城去賣了吧。”

達化?薛崇訓一尋思,達化是廊州的一個縣,看來是真到廊州境內了!而且這些百姓說的可是純正的漢話,不是漢人是什麼?

他又聽了一陣,確定之後便去敲門,裡面一個聲音道:“是誰?”

薛崇訓忙道:“開開門……”

裡面那漢子聽得是個陌生人的聲音,警惕頓起,便在門縫裡往外看,他好像不會說別的話似的,又問了一句你是誰。

薛崇訓只得說:“我是唐朝將領,打仗時和其他人失散了,好不容易才回來,你開開門,幫我一把。”他想了想,把身上的金魚袋取了下來,搖晃著說道:“這東西可以證明我的身份,你拿去給有見識的村老看看,定然有人認得。”

“就你一個?”

薛崇訓點頭稱是。

過了許久,那漢子才把門打開,看清了薛崇訓一身臟兮兮的模樣,頓時愕然。薛崇訓在腰間摸索了一陣,摸出一塊佩玉出來遞給那漢子道:“這東西值錢,你給我弄頓飯,然後找人送我到官府,它便是酬勞。”

漢子有些木訥地接過來,左看右看,“這石頭值錢?”

石頭?薛崇訓目瞪口呆,便奪回那塊玉,解下腰間的佩刀刀鞘遞過去:“那你要這個,你看上面的裝飾,是金子,撬下來總值幾個錢吧?”

金子那漢子倒是認得,瞧了一陣,便回頭喊道:“大郎,去村老家,說俺們這裡有要緊的事。”

有道是金銀有價,玉無價……他河東王身上戴的玉,還能是什麼地攤貨不成?薛崇訓頓時為這漢子感到遺憾。

不多一會,便有個老丈和三五個村民一起提著燈過來了,見到薛崇訓這副模樣,少不得問東問西。剛才那漢子又把刀鞘遞給村老看。村老道:“附近就有個哨塔,如是我大唐將校,為何不去軍中?”

薛崇訓忍不住說道:“能不能先給頓飯?”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41
第九章 背後

薛崇訓完全沒來過這地方,哪裡知道有個唐軍哨站?便提出送他到哨站也行。但村民們對那地方很畏懼,怕送這麼個不知底細的人去被軍隊當成奸細,商量了好一陣,決定送薛崇訓到官府。因為在他們口中,達化城的縣尉對百姓非常愛護,很得人心。縣尉這個官職主要的任務不是緝拿盜賊,它其實是個親民官,大部分縣尉都要直接和百姓打交道,積累名聲是相當重要的,怪不得村民這麼信任他了。

讓薛崇訓感到意外的是:村民拒絕了他的金飾刀鞘。那村老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切勿貪圖小利,獲取不明來路的錢財不能使人安心;如官府確定了這位郎君的身份,那時給予獎賞,咱們拿得才心安理得。”

眾村民聽罷都拜服,俯首聽從村老的意思。

他們對薛崇訓尚有防範之心,另外安排了一所空房子,還拍了幾個青壯看守。不過對他倒還算不錯,送來了一些熱乎的食物,還有洗澡水、干凈的衣服。

薛崇訓身上那身衣服快一個月沒洗了,混雜著臭汗味、各種污垢的奇怪臭氣,他洗了個澡再也不想穿那身臟衣服,便換了村民們給的麻布衣……想想自己在唐朝,還從來沒這麼臟過。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村民們便選出了七八個年輕力壯的兒郎,趕了三架驢車,送薛崇訓進城,這事兒要和官府打交道,對他們來說顯然算是大事。

一路上山清水秀,薛崇訓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因為他是唐朝的郡王,雖然現在損兵折將混成了光桿司令,但只要見官,就會立馬牛逼起來。回想近一月來的事,實在不堪回首,不過現在總算過來了。

古代的交通實在緩慢,進個縣城,竟然整整走了一天,到達化城的時候,天陽都西斜了。聽村民說這還算是快的。

戰火還未燒到這座邊境小城,此刻它看起來十分寧靜,大街小巷,青石路面古樸非常。薛崇訓在驢車上竟然看到有很多拉著板車的苦力,把人當畜力使?如此情形竟然有些像清末那種黃包人力車一樣,不同的是這些苦力拉的是貨物。

在長安等地卻從未見此種情況,此時人口便是生產力,青壯勞力是很有價值的。薛崇訓不禁好奇地問了一句。

同車的村民道:“多是吐谷渾人,流入咱們大唐,既無田地又無根基,只好做苦力。咱們這邊很多大戶人家也收吐谷渾人做奴隸。”

“原來如此。”薛崇訓心道,國弱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實在是災難。

從達化城南門進城,沿著大道向北直走,便是官衙所在之地。胥役通報之後,等了一會,便有人傳喚他們進去。薛崇訓跟著胥役走過刻畫著大型獸牙作飾的蕭薔,便看見一個頭戴青襆頭,身穿青色官袍的瘦高老頭。

那老頭迎到蕭薔之內,算是給足了面子,大約聽到人報是唐軍將領的關係,不論真假,這樣做比較穩妥。在唐朝沒有文官節制武將、文尊武卑一說,有些宰相以前就是上馬幹仗的將軍,勳親貴族封官,也常封金吾將軍之類的武職。

青衣老頭面帶禮儀性的微笑,上下打量了一番薛崇訓,抱拳問道:“我是達化縣尉姜長清,聞報你是唐軍將校?”他頭上戴的襆頭讓薛崇訓感到很親切,只有漢人才戴這種帽子。

薛崇訓便道:“我是河東王薛崇訓,月前護送金城公主入蕃……此事姜縣尉理應聽說。路上發生了意外,部下被吐谷渾兵給打散了,我向東走,便走到了廊州境內。”

薛崇訓一面說,一面有意把腰間掛的金魚袋展現出來,這玩意掛在麻衣上實在顯得有些突兀。接下來他便不用多廢話了,姜長清既然是官場上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麼安排。

姜長清的臉上頓時露出震驚的表情,再次打量了一番薛崇訓,點頭道:“那事我知道……郡王竟然來到我們這邊陲之地?”

郡王的身份果然在哪裡都管用,本來官府很容易便能確定他的身份,但薛崇訓仍然有些迫不及待地在身上摸索,想找出一些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但除了玉等貴重的東西,印信什麼的都沒有。

姜長清倒沒有過多懷疑,沒人傻到跑到官府冒充郡王這樣的大人物,很快就能查明。他當即客氣道:“郡王裡邊請,稍事片刻下官這就去報知縣令。”

薛崇訓鬆了口氣,也是假裝客套了一番,對方雖是小官,但看在他讓自己脫困的份上。

姜長清一面帶薛崇訓進府,一面套著近乎:“下官以前也在京師住過一段時間,只是無緣結識郡王。”

薛崇訓脫口問道:“姜縣尉做過京官?”

如果做過京官,現在卻戍邊做個縣尉,那就屬於流放類型,一定存在“政治錯誤”。姜長清淡然笑道:“沒有,幾年前投奔親戚謀出路,閒住過一陣子。”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一個廳堂,姜長清喚人上茶,然後說去稟報縣令便離開了。他這一走可讓薛崇訓夠等,等得太陽都下山了,還沒見姜長清回來。薛崇訓來回走了許多遍,便問門口那胥役姜長清幹嘛去了,胥役顯然不清楚,

就在薛崇訓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姜長清總算回來了,他一進門便不住地打躬作揖:“抱歉,實在抱歉,讓郡王久等了。王縣令還在城東的倉庫,一時半會回來不了……裡面可是軍糧!官吏管理不善,倉庫竟然漏水,糧食受潮,屆時耽擱軍務,我等如何交差?唉!唉!”

薛崇訓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堂堂郡王來到了這麼個縣城,他們竟然管什麼倉庫?對於當官的來說,是上面的人重要、還是什麼勞什子倉庫重要?

不過他也沒多想,本來也不瞭解此地狀況,更不知姜長清的為人;而且別人還不能完全確認自己是不是郡王。薛崇訓便乾笑道:“無妨、無妨,姜縣令安排一下,準備些車馬,送我回長安便是。”

姜長清躬身道:“下官方才在縣前街給郡王安排了一所宅子,天色不早了,郡王路途勞頓,先將就著住下休息一晚,明日王縣令回來了,我等再和同僚一起到宅上拜會。您看如何?”

薛崇訓聽罷想像著明日定有宴會,非得吃喝一頓他們才算盡地主之誼。他便笑道:“好好。”

“多有失禮之處,還望郡王多多包涵啊。”

薛崇訓大方地說:“哪裡哪裡,我來之前又沒有諮文,實出倉促,姜縣令能這麼快安排出落腳之處也算很盡職了,待我回到長安,定向同僚提提姜縣尉的名字。”

姜長清頓時露出了喜悅的表情,這權力是自上而下的,上面有路,什麼都好辦。薛崇訓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下官已安排了車駕,請郡王移步,光臨下榻之處。”

於是薛崇訓便和姜長清從廳堂裡出來,果然見著有一輛馬車停在院子裡,周圍還有四個胥役。薛崇訓便上了馬車,姜長清接過馬韁,翻身上了一匹馬,要親自送薛崇訓過去。

出了公門,街面上的燈火已經點亮,夜幕降臨之後的小城看起來竟比白天還要繁華……小小的達化城自然沒法和長安洛陽這些大都會相比,但薛崇訓剛從荒郊野林逃生回來,看到如此景象仍然有種流連之感。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一轉,轉進了一條黑乎乎的巷子。薛崇訓的心裡莫名一緊,忙問道:“這是去哪裡的路?”

姜長清忙在馬上欠身道:“郡王勿憂,這條路近。”

因為光線黯淡,薛崇訓越來越緊張,他又安慰自己:或許是自己多慮了,這是在大唐境內,自己人!唐朝官吏還有膽子謀算郡王不成,風險大,有何好處?

但他又想起起先這姓姜的說在長安呆過,說不準就是做過京官,因為站位錯誤才被流放……那他以前可能是太子李隆基那邊的人。薛崇訓也拿捏不準,一時想不明白是什麼狀況,只得強自鎮定地坐著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突然“砰”地一聲,薛崇訓還沒反應過來,後背上就一陣劇痛,被什麼玩意扎中了!

娘的!這是什麼自己人?!薛崇訓的心頓時猶如掉進了冰窟,顧不得多想,又聽到聲響,他急忙一側身,只見一根長槍又橫著從胸前刺過。

他急忙一腳踢翻車門,從裡面衝了出來。

一瞬間,他聞到了至少三種氣味:自己身上的血腥味;還有不知哪家院子裡飄來了花香;但是花香中又夾帶著一股尿臭。這樣的小巷,常有人隨地小便。無論在哪裡,底層社會總是存在著這樣的陰暗角落。

“唰唰唰!”馬車旁邊的四個胥役頓時拔出了腰刀,連那個趕車的馬伕也拿著刀跳下來。

薛崇訓想問姜長清這是什麼意思,但馬上他意識到是一句廢話,便沒有開口,只是習慣性地摸向腰間,很快才意識到腰間只掛著空刀鞘。

仍然沒有人說話。在這黑暗的角落,氣氛讓人氣悶。薛崇訓的背上劇痛,他感覺麻衣已經被血浸濕了,冷冰冰地貼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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