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36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42
第十章 暴雨

幽暗的巷子,難聞的尿臭,幾個壯漢殺氣騰騰,薛崇訓還挨了一槍,背上流血不止。恍惚之中,他彷彿又回到了過去。

姜長清一改笑容可掬的神情,冷冷道:“查明此人是敵國奸細,圖謀不軌,給我做了!”

旁邊四個胥役,一個馬伕,恐怕都是他的爪牙喬裝來的,其中一個壯漢急於表現立功,聽到姜長清發話,走將上來,提刀便捅。

薛崇訓當然不會束手待斃,盯住那人的來勢,身體一側,躲過一刀,順手抓住他的手,反手一拿,隨即把他的腕關節給弄脫臼了,漢子“啊”地痛叫了一聲。

就在這時,其他四人紛紛拿起兵器圍攻而來,薛崇訓已顧不得害怕,他努力忍住疼痛,全力應付眼前的狀況。

五六個手執利器的壯漢對付一個人,又是在如此狹窄的巷子中,生死繫於一線!或許是危機激發了薛崇訓的潛能,此時他竟然十分沈靜,疑惑、恐懼、緊張彷彿在一瞬間都不見了。

說是遲那是快,四個漢子,其中兩個揮起橫刀迎頭劈向薛崇訓的腦袋,另外兩個一前一後攔腰或掃或捅,幾乎同時要致薛崇訓於死地。

就在這時,薛崇訓忽然一個轉身,一腳踢向後面那廝,“砰”地一聲悶響,他好像聽到了那廝的下頷破碎的聲音;與此同時,他的雙手驟然抓住前面那提刀橫掃過來的手,用力向上一抬,“鐺!鐺!”火花亂閃,三把刀碰撞在一起,隨即又分開了。

薛崇訓隨即用肩膀向前一撞,聽得一聲悶叫,那人吃痛,刀就被薛崇訓繳了過來。橫刀,薛崇訓玩得非常嫻熟,提刀在手,整個一系列的動作十分流暢,毫不拖泥帶水,馬上一刀橫劈,前後渾然一體。

“噗”,鋒利的刀鋒劃過皮肉,那聲音聽得讓人心裡發寒,鮮血飛濺在空中,光線太暗已是看不清楚了。

光滑的刀身忽明忽暗,幾個閃動,左右再次夾擊薛崇訓的兩個人都中刀慘叫。另一個先前被折了手腕的漢子想幫忙,腦袋上也被劈了一刀,兵器從左手飛了出去,三人軟軟地向地面栽倒。

薛崇訓聽得一陣腳步聲,抬頭一看,那縣尉姜長清反應倒是快,突突就向巷口狂奔。薛崇訓沒有追趕,他察覺到背上的傷口迸裂開來,此時恐怕正流血如注。剛才一頓打鬥,時間雖短,但他處在極度緊張下全力以赴,體力消耗非常大,此時已是臉色蒼白,滿面細汗,他“哐”地一聲把手裡沾滿血的橫刀丟到地上,大口吸了幾口氣。

那個姜長清鐵定料不到薛崇訓能空五個,就連薛崇訓自己一開始也沒有把握……如此黯淡狹窄的巷子,居然沒有挨刀!鼻子裡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他此時才想起後怕,腦子裡浮現出了剛才的情形。

幾個片段閃過他的腦際,他忽然意識到,圍攻開始時後面那傢伙挨了一腳,應該沒死!他忙回頭一看,果然見那胥役正緩緩地要撿地上的一把橫刀。

二人面面相覷,胥役彎著腰,嘴已經歪了,抬著頭滿臉苦楚地看著薛崇訓,手剛摸到地上的刀柄。兩人都是怔了片刻,胥役忽然抓起橫刀站起身來。

“霍!”薛崇訓一聲大喝,一個馬步跨將出去,扭動身體,藉助身體扭轉和手臂伸直過程的雙重速度,對準對面那人的臉,一記直拳,“砰!”一拳打到他的臉上,伴隨著骨頭破裂的聲音,鮮血從他的七竅中飛濺而出,身體倒飛了出去。

極度緊張的情緒爆發之後,薛崇訓才感覺身體像被抽空了一般,雙腿軟得就像棉花。但他想起姜長清跑掉了,遂不敢再逗留,只得摸著墻壁,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巷子另一個方向疾走。

那個狗日的縣尉為何要暗算老子?薛崇訓滿肚子鬱悶和疑竇,暗自尋思,一回到長安,非把他們家誅滅九族不可!不過首先得想法從達化城跑掉,估計縣令和姓姜的也是一路貨,此地偏遠,不可逗留!

他一面快走,一面把手從肩膀上繞到後背一摸,滿手的血,便用這個奇怪的姿勢按住傷口……傷在背上,有啥法子?剛走到巷口,忽然臉上一涼,幾滴冰涼的水落到了他的臉上,沒一會,天上便下起來暴雨,他片刻便被淋成了落湯雞。

“喀!”雨中電閃雷鳴,轟鳴聲聽得人心悸。薛崇訓一面走一面回頭看,擔心著不知何時便會有人在抓自己。

夜幕完全降臨了,此時城門恐怕早已關閉,薛崇訓不知去往何處。住客棧顯然不安全:身上帶著刀箭傷,別人會報官;而且也沒錢,用隨身飾物抵押的話不是給人順藤摸瓜的線索?

甕中之鱉,真是黴到了極點。他胡亂走了一陣,雙腿發顫,傷口被生雨這麼一淋,會不會感染?他感覺越來越疲憊,真擔心流血過多暈過去。

入夜之後又是暴雨,路上看不見行人,他便如此絕望地一個人行走。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腳步聲,薛崇訓急忙回頭一看,見只有一個打傘的人,這才鬆了口氣,忙將手從背上收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緩行。

那人快步走著,從薛崇訓身邊而過,但走過之後忽然又停了下來,回頭看過來。這時那人抬起了傘,薛崇訓才注意到原來是個女的。

“你受傷了?”聽聲音還帶著稚氣,年紀很小的樣子,應是哪家的小娘,不過口音十分奇怪。

薛崇訓本想求救,但轉念一想她的家人遇到這樣的事情,不報官才怪!他便不予理睬,轉身拐過一道墻,從另一條道走。

卻不料心下一分神,踢著一塊什麼東西摔了一跤,這麼一摔,他疲憊的眼前頓時騰起一陣濃霧,意識漸漸抽離了身體……

不知過了多久,薛崇訓突然醒來,他睜開眼睛,鼻子裡聞到一股藥味,眼睛一片漆黑……片刻之後,他便記起了昏迷前發生的事。於是心裡頓時一陣緊張,強忍著身上的劇痛一下子便坐了起來,同時雙手本能地在床上四處摸索。

“你找什麼?”昏暗的光線中一個稚嫩的聲音說道。

薛崇訓吃了一驚,他的腦袋裡像一團漿糊一樣,怔怔地說道:“我的橫刀呢?”

“你是找這個嗎?”一雙小手遞過來刀鞘。

薛崇訓這時才安靜了些,恍然道:“你是昨晚我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小娘!”

小娘“嗯”了一聲,便沒多說話。

薛崇訓一肚子的擔憂和問題,這個小娘為什麼要救陌路相逢的自己?按常理這種情況躲還來不及,別人是一個小姑娘,屬於弱者,那樣做是人之常情……他想了想,卻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你的父母家人呢?”

但沒聽到回應,良久之後黑暗中傳來了小娘的抽泣聲,那聲音聽著瘮人得慌。薛崇訓忙問道:“你怎麼了?”

小娘哽咽道:“我爹娘很早就被一些不認識的人害了,他們……後來常叔叔帶我到這裡,他照顧我,可是常叔叔在一個下大雨的晚上受傷了沒人管,他……嗚嗚嗚……”

薛崇訓聽罷嘆道:“原來如此,你以為我是你的常叔叔?”

這時那小娘只顧哭,不說話。薛崇訓一面想為嘛不點燈,一面摸索過去,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兩句,畢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能因為年紀小就不當回事。

他胡亂一陣摸索,忽然摸到一個軟軟的小東西,很快意識到好像是那小女孩的胸脯,當下感到有點尷尬,急忙抽手,估摸著她肩膀的地方,輕輕拍了拍道:“人死不可復生,節哀順變吧……這裡是什麼地方,你這麼小的個子怎麼把我弄過來的,找人幫忙?”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43
第十一章 熱羹

薛崇訓實在不擅長安慰女的,他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的時候自己都覺得沒什麼用,只得耐心地等待那小娘的情緒平靜下來。果然時間是治癒一切悲傷的最好良藥,多了許久,她漸漸停止了抽泣。

“幾更天了?把燈點上吧。”薛崇訓道。

小娘應了一聲,然後聽得“呼呼”地吹了幾口氣,黑暗中閃出幾點火花,不一會火摺子被吹燃了,然後油燈上冒起豆粒大的一朵火焰。

有瞭亮光之後,薛崇訓便好奇地打量那小娘,昨晚在街上她打著傘、光線也不太好,沒有看清楚。朦朧跳動的燈火下,只見她看起來十分瘦弱,膚色並不像長安的女人那麼白皙,臉上被曬得顏色有點深,於是看起來並不那麼美貌,不過她的一雙眼睛卻撲閃撲閃泛著燈的亮光,極有靈氣。

這時薛崇訓注意到她穿的是長褲,上衣領子和唐人也有些不同,他忽然回過神來,問道:“你是吐谷渾人?”

小娘點頭道:“常叔叔走了之後,我在達化城沒有依靠的人,想存夠盤纏回去找我姊姊。”

薛崇訓聽罷伸手到腰間一摸,什麼也沒有,他低頭一看,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大概是那個“常叔叔”的衣服,他左右一看,發現自己的東西都放在床頭的木案上。他便拿起那塊玉,想了想並沒有給那小娘,直接揣進了自己的袖袋。然後拿起那把刀鞘,拾起案上的小刀開始撬上面的金飾。他一面忙乎一面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娘道:“秦州酒樓裡的人都叫我冬兒,我是冬天生的。”

“姓氏?”

小娘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慕容,常叔叔叫我不要隨便對人說姓什麼……”

薛崇訓乾笑了一下:“吐谷渾很多姓慕容,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扭扭捏捏的、別人反倒容易懷疑你的出身。”

“你姓什麼?”冬兒回過頭問道。

薛崇訓道:“……我姓常。”

冬兒愕然道:“你騙我!”

薛崇訓臉不紅耳不赤,正色道:“我說真的。”

冬兒怔怔地看著他,良久之後才搖頭道:“你不是常叔叔!”

薛崇訓道:“嗯,我只是姓常而已……昨兒你是怎麼把我弄回家的?有人幫忙麼?”

冬兒還在看薛崇訓的臉,一面脫口道:“岔路口那家拉車的和我是熟人,我騙他說你是我的親戚,找他用板車把你拉回來了。”

薛崇訓眉頭一皺,心下有些憂心,但轉念一想:此時出去,既不能出城又沒地方去,更加危險;何況那拉車的苦力身在底層,很難和官府取得什麼聯繫,至少短時間內幾乎沒可能。

想罷他便安靜下來,若無其事地繼續撬刀飾,總算撬下來幾塊薄金,他又找來鎚子,將金子墊在一塊磚頭,敲打得不成形狀,完全看不出是什麼金子後,這才遞給冬兒:“拿著,或許你用得上。”

冬兒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接。薛崇訓抓起她的小手,塞到她的手裡道:“你救了我的命,這點東西算不得什麼,可能車馬盤纏也不夠,但聊勝於無。”

“你是江洋大盜?”冬兒怯生生地問道。可能是薛崇訓的舉止太怪異了,弄點值錢貨下來還要偽裝一番。

薛崇訓笑道:“你看我像?像江洋大盜的話你還有膽子把我弄家裡來?不過我有仇家,所以你不要對人說,明白嗎?”

冬兒怔怔地看著薛崇訓點點頭,她的眼睛一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我知道西邊有個地洞,有的人想弄一些不準出城的東西出去,就會從那裡爬出去,知道的人也不多,我也是從常叔叔那裡知道的,你可以從那裡逃走!”

薛崇訓喜道:“當真?”冬兒使勁點了點頭。薛崇訓見狀心道:官府不知道那地方?這可是防務的大漏洞,要是有敵兵掠城,用吐谷渾奸細做內應,打開城門,達化城不是很容易就被攻破了?

雖然冬兒說的地洞有諸多疑點,但此時他已是甕中之鱉,不是不能嘗試一下,當下便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

冬兒卻遲疑道:“現在還沒天亮呢,城裡宵禁了,我又沒有戶籍,沒巡查抓住了被當成奸細怎麼辦啊?”

薛崇訓緩過一口氣,努力平靜心情,也贊同道:“有道理,還是天亮之後才出去不容易被人注意……你帶我出城,待我逃出生天,作為報答,你要回故地的事兒完全可以交給我來辦。”

冬兒愕然道:“我……我要和你一起走嗎?”

薛崇訓一尋思,她昨晚才認識自己,要不是自己昏倒要死了博得了她的同情心,兩人完全就是陌生人,她這樣就能完全信任託付給一個陌生人?他想罷說道:“要不你先帶我出去,然後在達化城等我,我答應你平安之後一定會來找你。”

一陣沈默之後,冬兒忽然抬起頭道:“常叔叔帶我一起走吧!”

薛崇訓有些驚訝,看著她的眼睛,頓了頓道:“那好,就這麼決定。天亮之後咱們便出發。”

或許她早就無法忍耐這裡無依無靠的生活了,聽了之後竟然有些興奮,急忙站起來要收拾東西,“哎呀,我的衣裳還在酒樓裡……這裡是常叔叔以前住的地方,我的東西都沒在這兒呢。”

薛崇訓道:“什麼也不用帶。”

冬兒想了想又道:“我得先回酒樓一趟,給主人說一聲。”

薛崇訓忙道:“不必了,我們越快越好!”她卻搖搖頭:“我是李大娘家的奴兒,早上不去她會以為我逃走了,非得叫人遍地找我不可……她收了不少吐谷渾人做奴僕,也知道城西那個地洞……我有點害怕,不如先給她說一聲,就說親戚來了要耽擱半天,先穩住她然後咱們再逃走!”

薛崇訓聽罷沈吟道:“……好吧,一會你快去快回,免得夜長夢多。”

冬兒看了一眼窗戶,說道:“你餓了吧,我先給你做飯吃。”

她忙活了一陣,便斷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羹上來。薛崇訓坐到案前,提起筷子,光線不太好,他實在不知道這碗糊糊是什麼東西。昨天一大早被村民送到達化城,搞得一天一晚都沒吃東西,現在他的肚子實在是餓了,也不管碗裡究竟是什嗎東西,便一邊吹一邊喝起來。

有點鹹鹹的,其他的味道便嘗不出。本來以為到了縣衙能吃一頓山珍海味的,結果招待他的是四五個拿兵器的壯漢……倒是在這破舊的屋子裡,一個吐谷渾小娘用粗茶淡飯招待了一頓,不管東西好吃不好吃,起碼很熱乎。此時薛崇訓的心裡泛出一股酸酸的感受。

但他很快就找回了自信,目前的狀況雖然十分不妙,好在起碼還有希望,有地方可回。

“你也吃。”薛崇訓招呼道,“還有嗎?”

冬兒有些尷尬道:“沒有糧食了,你不必管我,我到了酒樓裡能有飯吃。”

薛崇訓低頭一看空碗,自己竟然稀裡呼嚕地吃乾凈了,早知道只有一碗應該分一些給她的。

過得一會,外面傳來了“喔”地一聲雞鳴,窗戶也泛白了。冬兒便道:“我先去了,你在家裡等我,多歇一會兒吧。”

薛崇訓點頭道:“快去快回。”

冬兒出門之後,薛崇訓便四處查看,觀察周圍的環境。

他又想起姜長清的事,那貨為何要冒著滅族的危險暗算自己?就算姜長清是前太子的人,此時還有什麼必要害薛崇訓?如說必要,去對付太平公主才有用。總之薛崇訓是猜不透其中關係,本來這地方他就是第一次來。

薛崇訓正在苦思的時候,突然門外傳來一陣說話聲,他忙警覺地站了起來,走到門邊上,從門縫裡向外面看,只見是兩個衣衫破舊的人,薛崇訓這才鬆了口氣。

其中一個說道:“聽說大唐要和吐蕃打仗了,以後我們吐谷渾人在這邊恐怕日子更難過。”

另一個忽然驚訝道:“咦,怎麼有官差來這裡?”

“趕緊走!”

這些吐谷渾人在唐朝過得久了,漢話說得比他們自己的人還順口,幸好是說漢話,薛崇訓才聽得懂,他聽到有官差,急忙從門縫裡到處看,但一時什麼也沒看到。

他不敢猶豫多想,急忙回顧屋子,走到後窗跟前,輕輕打開窗戶,從窗戶上爬了出去,然後又把窗戶小心關上。

他身上穿著一身吐谷渾苦工的破衣服,戴著一頂草帽,低著頭從破房子中間向北一陣疾走,周圍全是密密修建的簡陋房子,這情形讓他想起貧民窟。

走到一道土墻邊上,薛崇訓忍住疼痛,翻過了墻,又沿著外面的一條巷子通過,來到大街上。只見街上人來人往,也有許多和他穿同樣破爛的苦工來往,混進人群才讓他稍稍心安。外面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很顯然姜長清等人也心虛,並不敢大張旗鼓地搜索一個郡王!

這時他尋思道:冬兒的屋子裡定然留下了許多線索,那些尋來的官差通過線索幾乎就可以斷定她有牽連了!一番查訪,恐怕就能找到她所在的秦州酒樓去。

薛崇訓想要不要去酒樓找她,是否會自投羅網?

本帖最後由 tanakh 於 2019-1-6 18:00 編輯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19:44
第十二章 橫走

街上人來人往,薛崇訓壓低了草帽,猶如驚弓之鳥。是否要冒險去那家酒樓將那剛認識的小娘帶走?顯然姜長清已查到了線索遲早得找到那裡去,現在薛崇訓過去,危險不言自明。可是沒有冬兒,如何找到城西那個隱秘地洞出城?

找到了冒險的必要理由,薛崇訓心裡莫名地鬆了一口氣,一時竟然非常好受。他找路人問明白秦風酒樓的去處,便向那邊疾行。

沿著街面走了一陣,果然看到一棟掛著秦州酒樓牌匾的樓閣,雖然還是上午,裡面已有不少客人,絲竹之聲隱隱傳來,還有粉頭的嬌笑,當真是歡樂得緊。薛崇訓默默地在木樓前面走了一陣,暗自觀察其中情形,未發現異常。事不宜遲,他當下便決定進去尋找那小娘。

但薛崇訓現在穿著這麼一身破爛,從正門進去非得被人趕出來不可。他想了想遂離開了大門口繞到後面,一般這種場所後院都有道後門,方便廚房進貨、奴僕進出等。來到後門,薛崇訓徑直往裡走,居然沒人阻攔,周圍的人大概以為他也是在這裡干苦活的主。走進院子,他看見一個婦人正在水井邊上打水,便走過去,裝作熱心卻口氣聲音地說道:“我幫你。”說罷便用右手提住繩子,也不用絞輪,直接便拉了上來。如果沒有傷,這種水桶兩三桶對薛崇訓都是一隻手的事。

婦人見狀高興道:“郎兒有力氣,勤快就是討人喜歡哩……以前我怎麼沒見過你?”

薛崇訓乾笑道:“我不是在秦州酒樓做活的,是冬兒的舅舅,剛到達化城。對了,冬兒在哪裡?我都兩年沒見過她了,就想見一面,不耽誤事兒吧?”

婦人恍然道:“冬兒啊,認識認識,她可是主人家的人哩,在樓上幹活的……我聽說今兒冬兒走運了!”

“怎麼?”

婦人左右看了看,低聲嚼著舌頭根子:“冬兒不是在樓上做事兒嗎,經常出現在人跟前。聽說來了個錄事,或許是別駕,看上她了!你說這些當官的,真是怪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不找,偏偏喜歡個土裡土氣的丫頭……”

“什麼?”薛崇訓愕然。

婦人道:“不是好事麼?冬兒一個吐谷渾來的小娘,又是奴婢身份,能被達官貴人看中那可不就有了出路……”

薛崇訓的臉色已是十分難看,也不等那婦人囉嗦完,掉頭便往裡闖。剛走到樓梯口,便有個青衣小廝攔在面前,打量了一眼薛崇訓的著裝,喝道:“什麼地方做活的,瞎闖啥,上邊是你應該去的?”此時解釋什麼都沒用,薛崇訓二話不說,一拳就揍了過去,打在那小廝的臉上,頓時打得他鼻血長流。小廝大怒叫道:“反了!快來人,來了個瘋漢!”

薛崇訓沒鳥他,悶頭沖上樓梯,正遇到一個肥女人帶著三四個小子迎上來。那肥女人穿金戴銀,指著薛崇訓罵道:“給我抓住打一頓,丟出去!”

前面兩個小子撲將上來,還沒近身,只聽得“砰!砰!”兩聲,兩記側踢,鐵鞋如風一般彈出,慘叫聲之後,其中一個直接撞塌了欄桿,飛出樓外,另一個摔在地板上,“嗖”地一聲沿著光滑的木地板向後滑出十幾步,就他娘的跟溜冰一樣。

胖女人大驚,“啊”地尖叫了一聲,薛崇訓走上前去,抓住她的一根指頭一折,“喀”地一聲,指骨斷了一根,女人頓時痛得就像殺豬一般。要說人的十指連心,薛崇訓憤怒的時候最喜用這招。他又抓住她的另一根指頭,微微一用力,冷冷道:“叫啊!”

“大俠饒命!”

後面還有個小子臉色紙白,硬是不敢上來幫忙。聞聲過來看熱鬧的人們見打起架來,紛紛掉頭躲避。

“大俠,別……輕點,您要什麼?”女人的手指被反折著,痛得她滿額大汗。

“冬兒在哪裡?”薛崇訓說得十分乾脆。

“……”女人說不出話來,薛崇訓手上用勁,“喀”地一聲,又折斷了她一根指頭。“啊!”女人的叫聲震得屋頂上的灰塵紛紛往下掉。

“我再問你一遍,冬兒在哪裡?”

“我說,我說。”女人慌忙像小雞啄米一樣地點著頭。

薛崇訓遂押著她帶路,剛走了幾步,他突然轉過身。身後一個青衣小子正高舉著一把胡床輕輕走近,突見薛崇訓轉過身,小子頓時雙腿軟得發顫。薛崇訓怒視了他一眼,轉身便走,那小子硬是不敢跟上來。

就在這時,見那肥女人已軟在地上,地板上一灘水跡,她好像失禁了。“走!”薛崇訓喝了一聲,可她站不起來,薛崇訓便抓住她的胳膊,直接在地板上拖著走。兩人向廊道進深裡面走,走到一道門前,女人戰戰兢兢地說:“曹錄事……不,冬兒在裡面。”

這時果然聽到了裡面冬兒的聲音:“您饒了我吧……您饒了我吧。”

一個聲音道:“這兩天老子諸事不利,找個雛兒沖沖霉運。別怕,你會得到好處的……”

“砰!”一聲巨響,門板直接翻倒。薛崇訓動如突兔幾乎如閃電一般快速地閃進房中,辯明裡面的人位置,遂疾步奔上去,先把冬兒拉到身後,免得她被人挾持威脅自己。

房間裡的另一個穿紅衣服的大肚子漢子還沒反應過來,仍舊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裡,他本來正坐在床邊上端著茶杯,此時受了驚嚇,“嘡”地一聲,茶杯掉到地上摔碎了。

薛崇訓一肚子莫名的怒火,大概是這些日子憋的,臉色已變得十分可怖。那官兒見狀,好漢不吃眼前虧,急忙明智地低聲下氣道:“閣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誰他媽有空和他有話好說?薛崇訓捏緊拳頭,一步步逼了過去。那官兒下巴的山羊鬍都在抖,哪裡還有半點風雅,他滿臉恐懼道:“您聽老夫說……”

“啊!”聽得官兒一聲驚呼,薛崇訓已跳將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其從椅子上提了起來。這時薛崇訓換了左手抓住他的衣領,右拳“呼”地一聲揮了過去,只見那嘴裡的老牙頓時帶著血飛了出來。“嘩”地一聲,那身體受力向後猛貫,綢緞衣領一下子被撕了下來。

薛崇訓扔掉手裡的綢片,跳上前去,一腳踢在他的腰上,嘩……哐!那官慘叫了一聲,滑到墻邊,撞得墻上的燈架倒了下來,蠟燭油灑到他的臉脖上,燙得他哇哇直叫。

“咱們走!”薛崇訓抱起呆站在一旁的冬兒,大搖大擺地奔出了房間。剛出門來,只聽得一陣嚷嚷:“誰在此鬧事?”

迎面過來的是幾個官差。一個青衣小子看見薛崇訓,指著道:“是……是他!”

“站住!”

薛崇訓衝了過去,官差們還沒來得及拔刀,已被打得滿地找牙。這些官差有的居然還帶著弓箭,正便宜了薛崇訓,他又拾起一把弓和箭壺奔走。這偌大的秦州酒樓,小廝奴僕不少,但竟然沒人能擋住薛崇訓,任他橫著走,直接出了大門。

砍斷栓在樹上的韁繩,薛崇訓先把冬兒抱上馬背,然後翻身上去拍馬便走,徑直往西而奔。這酒樓所在的大街地處鬧事,他這麼一跑,頓時雞飛狗跳,亂不堪言。

街頭正有一隊巡邏的胥役,薛崇訓哪管許多,立刻張弓搭箭便射,一個胥役中箭倒地,其他人沒搞清狀況,見有兄弟死傷,紛紛拔出兵器。薛崇訓一邊踢馬橫衝,一邊取箭搭上弓弦,一聲長嘯,箭羽帶著勁風從馬上呼嘯而去。這時已快衝近,薛崇訓收了弓,“唰”地一聲拔出橫刀,衝鋒而去,他已顧不得許多,涼風拂面,說不出的爽快。

“噹噹……”一個照面,又有一人被砍翻在地,薛崇訓騎馬長揚而去。

轉過街口,身後的小娘忽然大聲道:“常叔叔好厲害啊!”

薛崇訓大笑道:“這些小廝,在我眼裡和草狗沒區別。”唐朝這些維護治安的胥役,並不是捕快,而是從百姓中徵召上來服役的,實在比不上現代的警察。本來每個街坊路口都有一個鋪子,至少有一兩個當差的負責治安,可是官府反應太慢,還沒及時通氣,薛崇訓已橫衝直撞而走。

在冬兒的指點下,薛崇訓策馬來到城西一處破廟門口,他們從馬上下來,走進廟門,只見裡面猶如一片廢墟,好像已經廢棄很久了。

“廟子後面就是城墻,紀信菩薩下面有個洞,走過去就出城了。”

薛崇訓聽罷便抓住她的小手,一腳踢翻一道破木門而入,絲毫沒有半點對神靈的敬畏之心。這時已隱隱聽到了外面的馬蹄聲,官府的馬隊總算是追上來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20:46
第十三章 素衣

那日宰相張說帶飛虎團護送金城公主回到隴右之後,正欲設法策應,不料很快便得報了攻打石堡城失利的消息。薛崇訓部的下落不明,張說亦不敢輕兵冒進敵境,此間涉及國家戰爭朝廷大計的問題,張說無權決定,遂一面差人送金城回京,一面上書敘述事情經過。

半個多月後,鄯州和廊州境內回來了幾個殘兵,張說才知道南衙兵撤到石堡城南部山林後又遭遇了吐谷渾兵的襲擊,全軍潰散。他急忙發官報知會鄯州、廊州、河州、洮州、疊州各刺史縣令,全力搜救河東王。

但一個月都了無音信,張說這時也是十分憂心。他倒不是在意薛崇訓,在意的是太平公主!薛崇訓明明是跟著他張說一起去的,結果現在張說沒事,薛崇訓下落不明……回到朝裡如何交差?

擺上明面,張說無甚過錯,按律法治不了他的罪。但是朝廷的玩意,實在不是完全講理的地方,有時得講情。家國天下,皇家的家事亦是政治,張說把太平最寵信的兒子薛崇訓給搞沒了,頓覺前途黯淡……

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太平每天都看張說不斷髮來的消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是越來越心涼,薛崇訓生還的可能微乎其微。

本來她對薛崇訓擅自作主、將國家朝政當作兒戲的事極度憤怒,幾乎要雷霆大發,但此時一想到他極可能已離開人世離開自己,太平公主心裡就說不出的難過。

薛崇訓是她親生的兒子,兒子死掉了,母親當然會十分傷心。但太平家的母子關係和普通人又不同,因為孩子不是她親手帶大的,少了部分應有的情感……如果是薛二郎或者武家的某個兒子出了事,她大概不會如此難過。唯獨薛崇訓讓她十分捨不得,這個兒子讓她覺得非常貼心。

太平公主呆呆坐在紫宸殿的金玉軟塌上,臉色像死灰一般,就算是臉上精心塗抹的脂粉也掩蓋不了她的臉色。從今往後,能讓她說上幾句實心話,能讓她放下面具的人,一個也沒有了……

她一個人悄悄地想:如果上天把他還給我,就算他做了天大的錯事,我也會饒恕他。

就在這時,一個宦官戰戰兢兢地稟報導:“殿下,金城公主來了。”

太平的臉色頓時露出了可怕的表情,那宦官身不由己地“撲通”一聲伏倒在地,腦袋緊緊貼著地板,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太平不是皇帝,但比當今皇帝牛多了,她一個不高興,要誰的命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宦官的惶恐發自肺腑。

“傳她進來吧。”太平忽然淡淡地說道。

宦官忙道:“是,奴婢馬上去傳。”

過得一會,便見金城公主身作一身素色的衣服走了進來,她連首飾都沒帶,打扮真是素凈到了極點,加上皮膚又白,一眼看去,便是白茫茫的一團。

太平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心道還沒確定我兒子死了,你就要披麻戴孝咒他死?就算他死了,你有什麼資格戴孝?我同意你嫁給他了?!太平忍了一下,但忍不住冷冷說道:“這下你滿意了?”

這樣的話從威嚴的太平口中說出來,份量十足,要是別人非得嚇個半死。就連是一向還算鎮定的金城,花容月貌也變得慘白失色……金城跪倒在地,含著淚水道:“請殿下賜我一死吧。”

太平冷笑道:“你還用我來賜死你?”她的意思恐怕是你就不該一個人回來。

金城的眼淚流了一臉,沿著秀氣的下巴不住往下滴,已是泣不成聲。過了一會,她的臉上忽然露出堅決的神情來,抬起頭道:“除非殿下賜我一死,否則我便會繼續活下去!”

太平頓時大怒,指著下面道:“崇訓為了你都幹了什麼事?你倒好,有臉活著回來!”

金城哽咽道:“他叫我好好活著……我還想等他回來。”

太平的脾氣其實有些急躁,但一發洩出來,隨即便能冷靜一些。剛剛她說了難聽的話,片刻之後便安靜了不少,板著臉但並沒有繼續發怒的意思,轉而盯著金城打量,那目光凌厲,看得人身上發毛。

冷靜下來之後,太平的情緒真是複雜極了,有未消盡的怒氣,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妒嫉。大概是薛崇訓對她這個母親好是理所當然,但為什麼要對一個不太相干的女人也那樣?這讓太平內心極不平衡。

太平沈默了片刻,冷淡地說道:“我不會殺你,但你身為大唐公主,有辱國家威信,懲罰難免,否則難以服眾。”

金城道:“我甘願受罰,絕無怨言。”

太平道:“撤去你的公主封號,另封為萬年縣主,降封三百戶,你可心服?”

三百戶在唐初是長公主以外的公主的實封,但那時候百廢待興,宮廷用度本就比較節儉,就連皇帝也沒吃穿些什麼稀奇的,和現在不可同日而語。如今的宗親貴族,隨著經濟繁華是水漲船高,太平公主在李旦在位時就已經封萬戶了。金城封三百戶,在宮外又無產業,作為貴族實在不會寬裕。

但金城依然真誠地跪拜道:“謝殿下隆恩。”

“下去吧。”太平閉上眼睛,頹然地揮了一下手。金城聽罷這才躬身退出大殿。

重回大明宮,金城的處境比以前更加艱難,經濟原因並不重要,最主要的是人際關係。以前大夥心裡雖然排擠她,但考慮她要出國和親,沒什麼必要和她較真。現在不同,出了那檔子事,金城是不可能再去吐蕃和什麼親了,那就意味著她將長久地留在長安,於是眾人愈發看她不順眼。

孤立和各種流言蜚語籠罩在金城的生活中。眾人暫時沒有做得太過分,主要是還是考慮到薛崇訓萬一活著回來了不好收場。

受到影響的不只金城,還有住在太腋池西岸角落的李妍兒母女。原本薛崇訓對她們來說是關係不大的人,可是因為上次李妍兒的母親孫氏為了自保搬出薛崇訓隨手送的一隻兔子來自救,實際上也真有此事,王昭儀她們便有所忌憚,甚至身不由心地討好孫氏……這下薛崇訓多半是死掉了,王昭儀還忌憚什麼?

她覺得自己以前竟然要迫不得已低聲下氣地去討好那兩個獲罪失勢的女人,簡直是奇恥大辱,以後大家還怎麼看她王昭儀?這事非得找回來!

因為王昭儀管著這邊的事,所以孫氏偶爾會和她打交道,從她的神情舉止,孫氏已看出來事情不妙,以後非要被打擊報復不可。孫氏每日膽顫心驚,束手無策。

倒是李妍兒照樣無憂無慮,她壓根不怕王昭儀,更不明白宮廷裡的險惡,見到母親愁眉苦臉,晚上還悄悄垂淚,十分不解,只得努力寬慰。

李妍兒坐在母親的膝邊憤憤地說道:“那幾個無名之輩算什麼,娘不用怕她們!”

孫氏摸了摸李妍兒的腦袋,哽咽道:“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你,如果娘不在了,你這樣的性子該怎麼辦?像上次你得罪了王昭儀,沒兩天她就用巫毒之事來陷害咱們,不是我搬出河東王出來嚇她,這事鬧上去,有憑有據的,上邊也沒個人為咱們說話,你想過後果嗎?”

“娘……”李妍兒瞪著大眼睛,一語頓賽,轉而又笑了,“娘別說傻話,娘會一直和妍兒在一起的!”

孫氏眉頭緊鎖,沈默了良久,忽然抓住李妍兒的手道:“你也到了出嫁的年紀,得想辦法讓你盡快嫁出去,免得連累你……”

李妍兒頓時翹起嬌嫩的小嘴,生氣起來:“娘怎麼會連累我!”

孫氏沒管她,沈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喃喃道:“你才十幾歲的年紀,一輩子還有好多事,只要出嫁便能離開這地方,到時候夫家會保護你的……我沒什麼,隨她們如何陷害,我一個無牽無掛的婦人,怕什麼?嗯,只有這樣才是最好的辦法!現在你的封號都被撤了,夫家不定要多高的門楣,只要能對妍兒好就行……”

李妍兒聽到孫氏只想著別人,又是傷心又是心急,她忙說道:“娘再這麼說,我就賭氣三天不和你說話!”

孫氏低頭沒說話,神情凝重。李妍兒嚷嚷道:“我不嫁!我只呆在娘的身邊!”

“住口!”孫氏突然怒喝了一聲。

李妍兒嚇了一跳,可憐兮兮地看著她:“你生氣了?”

孫氏一把甩開她的手,坐正了身體道:“看看你成什麼樣子?我就是死了也不會瞑目!”她一面說,一面又垂下淚來,哭道,“都怪我平時把你慣的,卻是害了你,如今該怎麼辦才好?你不懂事,娘家這邊又沒有靠得上的人……要是你爹在就好了。”

李妍兒聽罷憤憤然,孫氏知道她想說什麼,按住她的嘴道:“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休再心懷恨意。要是那河東王沒出事,李家這邊他還算是能幫得上咱們的親戚。”

李妍兒不語,孫氏搖頭嘆息,她抬頭看著漆黑的窗戶,外面啥也看不見。眾人爭來爭去,結果都掛掉了,活下來的人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不知圖個什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20:47
第十四章 汗王

薛崇訓帶著個小娘從洞裡摸出城來便逃奔,但他們騎的馬沒法帶出來,只能步行。那些官差遲早會發現破廟裡的地洞,然後搜出城來。薛崇訓心下擔憂,便想弄匹馬迅速離開,正好路過城郊一家院子時,他聽到裡面有馬叫,當下便大喜,準備進去偷匹馬,如果偷竊不成,那便明搶。

“在這裡等我,不要亂走,聽話。”他抓著冬兒的小手囑咐道。

冬兒揚起頭乖巧地“嗯”了一聲。這兩天的相處,薛崇訓也知道她是比較懂事的孩子,當下便放下心來。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堵墻,深吸了口氣,縱身一跳,便用雙手抓住了墻頭,十分麻利地爬了上去,翻墻實在是他擅長的活兒,記得上輩子的學生時代就經常幹。

他從墻上下來,便看見院子裡拴著好多馬,剛冒出興奮的念頭,轉瞬又預感不妙:一處民宅裡何來如此多的馬匹!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聲音道:“別動!”

薛崇訓心下“咯噔”一聲,正要去摸腰間的橫刀,已見對面那門窗開啟,許多枝箭羽對準了自己。方才說話那人冷笑道:“識相的給我老實點。”

薛崇訓愕然,他就穿了身麻布衣服,毫無防護,這麼多箭要是招呼過來,還有活路?這些人應該不認識自己,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只得說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對方那漢子走了出來,招手道:“你們倆出去看看,小心點。”

冬兒還乖乖地在外面等著薛崇訓,毫無反抗之力,待兩個漢子走出院門,很快便把天她捉了進來。

發號司令那漢子打量了一番冬兒的穿著,有些驚訝道:“你是吐谷渾人?”

冬兒看了一眼薛崇訓,一言不發,她還真是聽話,生怕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這時屋子裡面一個女人的聲音道:“把他們兩個帶進來說話。”

於是薛崇訓被用弓箭指著,橫刀和弓都被繳了,然後和冬兒一起被押了進去。他見對方暫時並沒有露出殺人的跡象,便沈住氣再找機會。

幾個人剛進門,便聽得那女人的聲音道:“冬兒?”

薛崇訓聽罷十分疑惑,怎地這些人認識冬兒?循著聲音看去,只見那女人身作漢服,頭上戴著頂寬沿的幃帽,臉被紗遮著,看不見長相。

冬兒看起來也很驚訝,怔怔道:“你認識我嗎?”

“真是冬兒!”女人掀開幃帽,露出臉來,一臉的喜悅之色,“冬兒幾年就長這麼高了……我是姊姊啊!”只見那自稱姊姊的女人長得美貌,打扮成漢人又說漢話,看不出什麼彌端,但細看之下她的眼窩比一般人要深一些,面相和漢人有細微差別。

女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冬兒的面前蹲下身去,一把將她抱在了懷裡哭泣起來。反倒是冬兒好像沒什麼情緒,也許是她離家的時候太小了。她被女人抱在懷裡,卻仍然拿眼看薛崇訓這個剛認識不久的人。

二人嘰哩咕嚕地用吐谷渾語言說著些什麼,薛崇訓完全聽不懂。

良久之後,那吐谷渾女人才指著薛崇訓問道:“他是誰?”

冬兒道:“常叔叔。”

“常將軍?不對!”女人疑惑地看著薛崇訓。

薛崇訓見到眼前的情況,已然瞭解了八分,這麼說來,老子和她們家還搭上了點關係,自然無甚危險了,他鬆了口氣抱拳道:“我不是你們說的常將軍,只是也姓常而已。此地不可久留,我在城裡犯了點事,官差快查出來了,咱們先離開此地,再細表如何?”

女人點點頭,果斷地下令眾人備馬啟程。這時她又轉頭對薛崇訓說道:“我叫慕容嫣。”

情況急迫,一眾人等丟棄了許多東西,二三十騎只帶了馬匹便出得門來,向南而走。這時慕容嫣用吐谷渾語交代了幾句,一騎便離開大隊,先急奔而走。薛崇訓問道:“他幹嘛去?”

慕容嫣道:“我們的行蹤可能暴露,無法通過邊境的關隘哨站,我叫他去發信號,讓大軍入境,這樣便能策應我們,更易脫身了。”

薛崇訓驚訝道:“大軍?”

慕容嫣道:“吐蕃國與大唐的戰事不可避免,吐蕃贊普為了先發制人,下令我們吐谷渾人就近襲擾。汗王集結大軍先襲廊州,如今已近邊境……汗王便是我的弟弟。我此次不顧汗王和夫君的反對潛到達化城,便是放心不下我的妹妹,戰事一起,達化城破,怕再也找不到她了。”

薛崇訓無語良久,這幫人原來是來打唐朝的。

慕容嫣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保護冬兒,我定然虧待不了你。既然唐朝不容你,便到咱們吐谷渾來,汗王定然以禮相待。”

薛崇訓心道:我堂堂唐朝郡王,會去你們那蠻荒之地麼,能給老子什麼官當?就算那大汗讓位於我,也不見得比唐朝郡王做著舒服。他心裡這麼想,但面上不容聲色,只是疑惑道:“既然你們是王室,為何冬兒會流落到大唐?”

慕容嫣只是淡淡地說道:“內亂。”

很輕鬆的兩個字,但薛崇訓卻能體會到此中艱難,內鬥好像並不侷限於漢人帝國,顯然有政治的地方就有傾軋。

一行人騎馬走到下午,還未出唐境,已看見鋪天蓋地的步騎席捲而來。遠遠的看他們的旗幟形狀和兵器軍容,顯然不是唐軍,多半便是吐谷渾軍隊。走近之後,只見那些軍士著小袖、小口袴,大頭長裙帽。帽上遮有羅冪,大約是避風沙用的,和唐朝婦人常戴的幃帽有異曲同工之狀。不過唐人的幃帽主要是婦人遮太陽怕曬黑了,也有不願拋頭露面表現矜持的作用。

吐谷渾軍隊已入唐境,薛崇訓可以想像,邊境上的哨站已經被他們洗白了。

薛崇訓等人入得軍陣,慕容嫣要去見汗王,欲帶冬兒一道過去,汗王算起來應該是冬兒的哥哥。不料冬兒卻抓住薛崇訓的手不肯放開,“常常和我一起去,我害怕。”

薛崇訓見狀心下一陣高興:看來我還挺受小姑娘喜歡的呢,不過我沒啥蘿莉控的偏好。他便拍了拍冬兒的小手道:“那是你哥哥,親人,不用怕去吧。”

冬兒還不放手。薛崇訓又道:“聽話。”她這才不捨地放開手,走到慕容嫣身邊。

慕容嫣見到眼前的情況,不由得又多看了薛崇訓一眼,並笑了笑。這女人深眼窩裡的眼睛很勾人,一笑起來,更帶有異國風情,簡直給人含情脈脈的錯覺。要不是見過金城這樣傾國傾城的美女,薛崇訓恐怕也會感到十分驚艷……況且聽慕容嫣的話裡,她已有夫君。

到得傍晚,軍隊停了下來,紮下一個個的帳篷,但有騎兵繼續連夜前進。薛崇訓真有些擔心廊州守不守得住。雖然那姜長清在背後捅刀子,讓薛崇訓十分心寒,但漢人百姓是無辜的。他想起剛進唐境遇到的那個村老,竟然不受酬謝,老人的樸質善良讓他頗有印象。

就在這時,一個軍士走了過來,對薛崇訓說道:“汗王召見,請客人隨我來。”

薛崇訓心裡已琢磨了一套謊言,心下並不慌張,便從容地跟著那軍士去了中軍大帳。帳前有兩排武士戒備森嚴。薛崇訓抬頭看時,帳頂上豎著一個暗金色的圖騰,好像是個飛禽,但又像走獸,不倫不類的動物。其實中國的龍,也是不存在的物種吧。

武士們站姿端正,面容莊嚴,氣氛便顯得有些莊重的。王者們大概都在刻意為自己營造這種神聖的氣氛。不過薛崇訓連號稱萬邦之主的大唐天子都見過,一個小小的吐谷渾汗王並不能震懾他,他便不動聲色地走了進去。

這頂帳篷內空間很大,裡面還燒著幾盆火,光線變成了橙色。只見上方有個故意墊高的寶座,那汗王便坐在上面,但人卻在陰影裡,看不見真容。兩邊的坐墊上做著兩排人,其中便有慕容嫣姊妹,其他人薛崇訓都不認識。

薛崇訓緩步走到大帳中間,抱拳以唐朝的禮儀說道:“草民拜見汗王陛下。”

“放肆!跪下!”一個人喝道。

薛崇訓怔了怔,心道老子怎麼也和吐谷渾的公主有點交情,不會因為這麼點小事就把老子怎麼樣吧?有恃無恐,他便正色道:“草民是唐人,並非汗王的子民,只跪大唐天子和長輩!”

就在這時,上面那人發話了:“不必難為他,雖然唐朝現在是我們的敵人,但我一向很尊重唐人的骨氣。”聲音聽起來十分年輕,就像個十幾歲的少年的聲音。薛崇訓一尋思,起先那慕容嫣說汗王是她的弟弟,慕容嫣最多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如此想來吐谷渾汗王的年紀並不大。

薛崇訓聽罷拍馬道:“尊重對手是很高的修養,汗王的言行讓草民由衷尊敬。”

他有些疑惑的是,這個少年汗王是如何奪回王位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20:47
第十五章 意料

帳篷中燃著幾團火既取暖又照明,這種火光映襯著一群奇裝異服的人,讓身處其間的薛崇訓覺得好像在電影裡一般。對面坐的居然是八世紀的吐谷渾汗王,不得不說是一個奇遇。他甚至想,這事兒會不會被記入史書,讓自己也成為一個傳說,名垂青史一把。

他儘量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裡,心道,接下來應該詢問我的身份和來歷了吧。這是人之常情,年輕汗王肯定也想知道帶自己的妹妹出來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薛崇訓早已琢磨了幾遍說辭,並不慌張,只待對方開口發問,他便能開始忽悠。

卻不料汗王說道:“會下棋麼?”

薛崇訓以為是圍棋,因為此時在唐朝乃至東方世界最流行的便是圍棋,便說道:“會一點。”

汗王道:“賜坐,與我對弈一局。”

就在這時,一個吐谷渾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通,薛崇訓猜測是擔心自己是刺客,不能近汗王的身。那年輕汗王也用吐谷渾語言說了幾句,然後便有軍士搬了一條凳子到上面,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薛崇訓緩步走到王座前面,靠近之後看了一眼那案上的棋盤,不禁愕然。上面擺的並不是圍棋,那些棋子被雕琢成一些小人兒小馬,有點國際象棋,但又差別很大……薛崇訓第一次見到這種棋,恐怕西方這邊就流行這種。

薛崇訓抬起頭來,看向上座上的汗王,此時離得近,總算看清楚了。果然很年輕,長相還是個大男孩,不過神情卻表現出不相符合的沈靜。他的臉和身體都很瘦,這種薛崇訓想起來,慕容嫣姊妹的身材也很纖細,而且故意把腰身勒緊看起來更加苗條,吐谷渾人的審美趨向好像和大唐並不相同。

那年輕汗王伸出手道:“我是王,不想以身份壓人,你先動子。”

“謙遜是您的美德。”薛崇訓一面說好聽的,一面尋思得解釋一下誤會,自己以為是圍棋呢。

過了一會,汗王見薛崇訓仍舊不動,便說道:“世間就如一個棋盤,隨便一步都可能置你於死地,除了停在起點,你都無法確定結果是什麼。”

這句話讓薛崇訓聽得有些驚訝,他真不能相信是出自一個少年之口,難道古人都這麼早熟?他看那汗王時,汗王也在看著自己問道:“你確定自己的結果嗎?”

薛崇訓苦笑著搖搖頭,對方從鼻子裡“嗯”了一聲。這時薛崇訓道:“天命或不可違,命運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動,改變一切,那樣的人才可以開創自己的事業。”

汗王道:“你改變過天命?”

薛崇訓想起自己認知的歷史已漸漸變得陌生,就因為他這個渺小的個人做了一些不甚要緊的事,卻讓一切都變了,他便露出了笑容,點了點頭。汗王見狀若有所悟的樣子,也跟著笑起來。

就在這時,下方一個臣子竟然無禮地說道:“這是個來歷不明的人,汗王應對他保持警覺。”

薛崇訓愕然,回頭一看,那是個梳著小辮的中年莽漢,挺著個大肚子,和他們的王說話居然就這麼坐著。薛崇訓心道,這些少數民族在這個時代沒有上下尊卑的觀念?

汗王沈默了片刻,對薛崇訓說道:“他是我的姊夫伏呂,對我有大功,所以他的建議我理應重視……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剛才的這件小事,讓薛崇訓覺得吐谷渾的政治彷彿是君弱臣強的局面。這個年輕汗王能復辟,難道是憑藉了他姊夫的勢力?所以大權旁落?

“草民告退。”薛崇訓不想陷入他們的漩渦,遂起身抱拳為禮。

汗王點點頭,道:“和你說話很愉快,希望還能有機會見面。”薛崇訓忙道:“承蒙汗王款待。”

他說罷便退出了大帳,剛到給他安排的帳篷裡休息一會兒,便又有人找他出去。不過這次不是去見汗王,是慕容嫣姊妹要見他。

薛崇訓剛進去,冬兒便神情一喜,上來拽住他的衣角。慕容嫣對左右說道:“帶她下去,我有事要說。”

隻見慕容嫣已換了一身絲綢衣服。吐谷渾人地處絲綢之路的要沖,很擅長經商,其商隊遠達中東和長江下游,所以他們並不缺絲綢,貴婦和唐朝女子打扮相差無幾,只是款式上有點不同。她穿著柔軟的絲綢,卻沒有唐朝婦人的各式內衣,結果身體輪廓若隱若現……薛崇訓甚至看到了她胸前被乳頭撐起的輪廓。

薛崇訓一個多月來一直逃命,除了冬兒那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已是一個多月沒見過女人了,看到如此場面,身體不受控制地起了反應,臉也是漲紅起來。他不由得胡思亂想:異族女子更加開放,這女人打扮成這樣,恐怕是個蕩貨,難道看老子長得英俊瀟灑想勾引我?

不料慕容嫣卻冷冷地說道:“大唐河東王?”

什麼?薛崇訓如遭雷劈,什麼胡思亂想的心思立刻消失得乾乾凈凈……我的身份是怎麼被她識破的?

慕容嫣見狀笑道:“看來我猜對了。”

薛崇訓忙道:“我怎麼可能是郡王,可不是哪裡都能碰見郡王的!殿下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慕容嫣軟軟地坐在毛皮椅子上,指著側面的座位道:“郡王請坐。”

薛崇訓滿肚子的鬱悶和疑惑,只能強作鎮定地坐了下來。

慕容嫣又道:“最近隴右五州都在找你的下落,你明明到了達化城卻跑到我們那裡偷馬,很讓人不解呢……嗯,方才你和汗王見面之後,他也對我說,你不是個簡單的人,更不可能是草民。你也不必再狡辯,如果你不承認,我便會失禮,要確認大唐郡王的身份對我們來說並不困難。”

他的額上頓時冒出細汗來,想起方才那年輕汗王說的話“世間就像一個棋盤,隨便一步都能置你於死地”,想想自己確實什麼疏忽大意了,把古人當成了傻瓜。

薛崇訓急中生智,沈聲道:“那我也猜一猜。吐谷渾內亂之後,慕容氏為了得到剛才那大臣伏呂的支持,你才被迫嫁給他?現在軍政大權都在他的手裡,你弟弟恐怕只是個傀儡而已。”

慕容嫣的表情微變,雖然很不明顯,但已被薛崇訓收在眼底。人在出乎意料的時候實在很難掩飾自己的情緒,那種泰山崩於眼前面不改色的人,應該都老成精了才對。

薛崇訓強笑道:“看來我也猜對了。”

慕容嫣神色一冷,用那雙深澈的眼睛盯著薛崇訓道:“這是我們的內事,我不會告訴你。你還是想想自己,不要多管閒事。”

“殿下聽我一言。你將我交給吐蕃,有多少好處?他們哈哈地說‘謝謝你’,或是給你們一百頭羊,還是五百頭?”薛崇訓急忙煽乎道,“如果你放我一馬,於公於私都有長遠之利!”

薛崇訓繼續道:“如今吐蕃與大唐戰事再起,你們確定吐蕃比大唐強盛?此戰如果大唐能收復吐谷渾之地,涼州可還有個內附的吐谷渾王,大唐應該讓誰來做青海王,你們就不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再者……”

他放低了聲音,小聲道:“如果慕容氏能和大唐聯手,我們幫助你們奪回應得的大權,並不是難事,你明白我說的意思?”

慕容嫣柳眉一軒,好像有點動心了,但隨即她便平靜地說道:“第一條,你可以對汗王和伏呂(慕容嫣的夫君)說,讓他們決定。至於後面你說的那事,最好不要再提。”

幫助他們奪權才是最大的誘惑,薛崇訓頓時皺眉道:“你打算把我的事兒告訴伏呂?考慮清楚了麼?這對你們可是難得的機會!以後再想找到這種機會,恐怕……”

“他是我的夫君,我豈能瞞著他做事?”慕容嫣冷冷道。

薛崇訓道:“政治聯姻而已,你懂的。”

慕容嫣頓了頓,抬起頭淡淡地說道:“你應該不懂我們吐谷渾的習俗,我們吐谷渾女子,只要嫁出去了就是夫家的人,哪怕有一天兩家產生了仇恨,你也要站在夫家那邊。”

“這樣嗎?”薛崇訓看著她的眼睛,不知是真話還是假話。真話?假話?因為害怕被她的夫君伏呂知道?

慕容嫣直視薛崇訓道:“我是不會背叛夫君的,所以你的事我必須告訴他。”

薛崇訓頹然,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勸說才有用,只得把到嘴邊的話給嚥了下去,不再言語。

“那麼,現在你就和我去伏呂那裡,當面交代你的身份,看他如何處理。”慕容嫣絕情地說。

薛崇訓心下一陣發涼,但也想得通:別人憑什麼要瞞著自己的丈夫,為你一個剛認識的人作想?

“好吧。”薛崇訓頹然地說道。

就在這時,慕容嫣猶豫了一下,柔聲道:“你對我妹妹有恩,我會儘量幫你說話,別太擔心。”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20:48
第十六章 交易

一個偶然的機會,薛崇訓能接觸到吐谷渾的幾方高層,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他和汗王已經交談過了,現在又到了權臣伏呂對面,按照薛崇訓的揣測,恐怕這個中年莽漢才是吐谷渾真正的掌權者。

就像此時的唐朝廷,什麼事兒和汾哥李守禮說有用嗎?得找太平公主才行。

薛崇訓被好幾個吐谷渾武士看著,動彈不得,便打量著面前的吐谷渾大相伏呂。只見那伏呂長得實在和英俊沒有半點關係,頭上已經禿頂了,兩邊的頭髮梳成小辮,更加難看,一張凹凸不平的黑臉上鬍鬚滿面,還有對鼠眉賊眼般的小眼睛;他的身材也是十分臃腫,一身橫肉,渾身看起來臟兮兮的,不知道他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為甚如此不講究。薛崇訓有點自戀地心道:老子現在穿一身破爛,恐怕也比你整潔清爽。

這樣一個漢子拋開權位是完全沒檔次,薛崇訓真不相信坐在旁邊手裡抱著一隻波斯貓的美女慕容嫣會喜歡他,絕對是政治原因!不然的話,她身為慕容氏王室,要出身有出身,要長相有長相,選這樣的男人實在太沒品位了吧……讓薛崇訓無語的是,她竟然表現得對伏呂如此忠誠。

薛崇訓心裡尋思著他們的關係,但並沒有當著伏呂的面對慕容嫣瞧來瞧去,畢竟人在屋簷下,這醜八怪現在握著自己的生死。

伏呂用極不流利的漢語問道:“你一個郡王,為何到了達化城外,還能被咱們數十騎拿住?”

薛崇訓謹慎地說道:“本來是到官府求助,未料到恰巧遇到了敵人……大相明鑑,我的敵人並不是全在外部。我本來已經逃走,但小公主(冬兒)曾經救過我,我不願連累於她,只好冒險將其帶走,遂驚動了官府,急需快馬,所以才落入你們手中。”薛崇訓故意將自己說得有情有義,主要是希望慕容嫣看在她妹妹的份上,多少施以援手。

伏呂點著禿頭道:“原來如此,如非夫人心細,我真料不到會抓住大魚,哈哈……”說罷轉過頭滿意地看著慕容嫣。

慕容嫣輕輕撫摸著懷裡那隻黑貓的光滑毛皮,慵懶地說道:“此人殺了吐蕃貴族郎氏,吐蕃人為了抓他不惜動用了幾萬兵馬,上次在兔耳嶺的襲擊,便是吐蕃貴使親自知會之事。這次他落入我們手裡,把他交給吐蕃人,倒是一件功勞。”

伏呂聽罷十分高興,看著薛崇訓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條大魚,又像在看一堆金子。

而薛崇訓聽到慕容嫣如此說話,頓時十分無語,不由得憤憤看向她,這是只見慕容嫣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是在遞眼色。

他見狀尋思:如果伏呂聽到老婆為外人說情,恐怕心裡不爽,她這樣說是以退為進?

果然這時慕容嫣又用很隨意的口吻道:“可是吐蕃人一向小氣,卻不知這回他們能給夫君什麼樣的寒磣獎賞。”

果然伏呂被激,也很不滿:“吐蕃人確實過分,每年向咱們要錢,咱們還得出兵,有了好處他們吃肉咱們喝湯,唉!”

這時薛崇訓很配合地說道:“大相如果放我一馬,得到的好處定然比吐蕃多十倍不止。”

伏呂搖晃著腦袋道:“可不行,這事兒不是做生意。”

慕容嫣道:“一點小錢咱們看不上。不過……這次吐蕃和大唐的戰事,夫君以為誰勝誰負?”

伏呂臉色頓時一沈,看了薛崇訓一眼,沈吟不已,良久才說道:“唐人是沒法打到吐蕃腹地去的,那邊的路太難走。”

慕容嫣道:“最後還是在青海打,他們兩隻狼,我們是羊。萬一吐蕃人作戰不利,自己逃回邏些城,我們青海怎麼辦?”

伏呂露出無奈的表情:“以前咱們認太宗大汗(唐太宗)為天可汗,可幾次大戰唐朝都一敗塗地,咱們迫不得已才投靠吐蕃。如果情勢逆轉……”

薛崇訓聽明白了,這貨就是個墻頭草,哪邊強跟哪邊。這時慕容嫣嘆了一口氣道:“以前內附到唐境的吐谷渾部族還在涼州,唐人會不會讓他們騎在我們頭上?”

停了片刻,慕容嫣便抓住伏呂的手臂輕輕搖著,嬌聲道:“夫君,他救過妹妹,就放了他嘛。”

伏呂皺眉道:“這樣會得罪吐蕃人!”

慕容嫣撒完嬌,又傷心起來,摸著眼睛道:“可憐的冬兒,那麼小就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現在回來了都不認我了,我就這一個妹妹……我不管!你不能讓冬兒受委屈!”

看見一個大美人對豬一樣的貨撒嬌撒潑,薛崇訓都快看不下去了,人便是這麼無奈,哪怕是貴族。

“好……好!”伏呂禁受不住嬌妻的手段,難為地答應道,“但不能就這樣放了他,得讓唐人用錢來贖。”

慕容嫣嬌嗔道:“你就知道錢!”

伏呂挺起胸膛道:“婦人之見!我不是貪圖那點錢,而是有個藉口!萬一這事兒洩密,被吐蕃人打聽去了,我可以說是貪圖錢財,吐蕃人便不會擔心咱們反叛,懂不?”

薛崇訓心下一喜,忙道:“大相英明。這份情誼我定然銘記在心,山不轉水轉,也許咱們還有打交道的一天。”

伏呂有點迫不及待地伸出兩個手指:“二十萬貫!你可是太平公主的兒子,要價太低豈不折辱了身份?”

薛崇訓心道:現在還沒脫困,越是爽快他越是事兒多。想罷便為難道:“大相,二十萬貫相當於咱們大唐好幾個州的稅賦,花在我一個人身上朝廷恐怕不會同意。”

伏呂瞪眼道:“你是太平公主的兒子!”

薛崇訓道:“母親大人有四個兒子……”

伏呂:“……”

薛崇訓心道不就是二十萬貫錢麼,老子砸鍋賣鐵自己也能勉強湊上。為了性命,身外之物有啥好心疼的?但他嘴上卻講價道:“十萬貫,也是一筆大數目了。”

伏呂想了想道:“不行!你欺我不知長安富得流油?讓你家裡的人也湊一些,絕對不是難事……十五萬貫,得折換成黃金,西域的商人只認金子!不同意咱們便一拍兩散!”

“成交!”薛崇訓立刻說道,“我寫封親筆信,再帶上一個信物,你們差使臣與朝廷聯繫,與之密談,此事定然成功。”

伏呂聽罷哈哈一笑:“唐朝人也挺狡猾,好好的我就少了五萬貫……”說罷他站了起來,拍了拍薛崇訓的肩膀,“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

“大相此言乃至理名言。”薛崇訓陪笑道,這時他用隨意的眼神從後面的慕容嫣身上掃過,只見慕容嫣的左眼輕輕一眨,嘴角露出一絲奇異的笑容。

薛崇訓離開伏呂的帳中後,當下便要來紙墨,寫了一封書信,又在身上搜索比較靠譜的信物。有三件物品有用,一枚金簪、一塊佩玉、一個荷包。金簪和荷包是金城送的,薛崇訓一直帶在身邊,可是這兩件東西脂粉氣太重,畢竟已上升到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了。略一權衡,他便選了那塊佩玉。

東西便通過吐谷渾使節送到長安去了。唐朝的外交十分寬容,就算是交戰國在長安也有使節駐地,相當於後世的大使館一樣,是長期住在長安的。有的國家是派王子住在長安,相當於質子一樣,但他們倒沒啥擔心的,因為唐朝廷從來不會因為戰爭去為難那些人,有個突厥王子就曾在唐朝生活了好幾十年,期間唐軍與突厥的戰爭從來沒停息過。

太平公主得知之後驚喜非常,而且敵國居然只要錢……大唐朝廷啥都缺,就是不缺錢。雖然太宗皇帝以後,唐朝軍政都在走下坡路,對外戰爭經常吃敗仗,內部土地兼併各種積弊叢生,但是社會經濟一直在飛速發展,如果能算國內生產總值,估計初唐到盛唐是成倍猛增的,土地兼併其實也是經濟發展的產物。太平隨手一揮,十五萬貫九牛一毛耳。

她下密旨傳到還在隴右的宰相張說,全權負責此事,一定要把薛崇訓給弄回來。並通過外朝的一系列程序,授權了張說暫時節制調動隴右各州三萬餘部隊的兵權,明面上的理由是對付吐谷渾人的襲擾。

張說不敢怠慢,把這件事看得比與吐蕃的戰爭還要重要,當下便迅速動員了廊州附近數州的機動兵馬一萬二千人,浩浩蕩蕩地開進廊州。

此時吐谷渾人正在廊州劫掠,達化、米川、黃沙等地皆盡陷落,廊州州府憑藉工事和地形死守待援。州府官將實在沒料到援軍來得那麼快,一萬多騎兵神速來援。

一萬對十萬,無奈的唐軍經常面對這樣的事兒。張說率部一萬餘鐵騎和十萬吐谷渾人在廊州以南對峙。不過他們並沒開戰,準備先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事兒辦完再說……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20:49
第十七章 歸來

原野上有很多人,遠處的山嶺之間河流之畔,廊州城樓隱隱在往。薛崇訓抬頭看時,只見東天的驕陽揮灑著萬丈光芒。在此之前他實在沒有想到自己回國的方式是這樣,就像被綁架了交贖金一樣。

和抓住自己的那幫吐谷渾人分別之際,忽然聽見冬兒哭起來了,大叫常叔叔不要走……才相處沒多久,這小女孩好像很在乎自己這個不相干的人。還沒人在送自己時哭過呢,薛崇訓不由得安慰她道:“他們才是你的親人,是你可以依賴的人,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過了一會,薛崇訓便被人送到了唐軍大營。熟悉的明光甲陌刀橫刀等物,讓他意識到,終於脫睏了!從一個衝動開始,到現在的結果,讓他覺得就像做了一場夢。

但是那些跟隨他的四個團南衙兵,幾乎全軍覆沒,大多已葬身異國他鄉……或許人和歷史一樣,都會有無數不可預料的變化和成長。

張說策馬而來,抱拳笑道:“河東王,很期待王府上李龜年的演奏。”他看起來心情很好。

薛崇訓回禮道:“好說好說……金城公主如何了?”

“薛郎放心,已送回長安,現在應該住在大明宮。”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說道:“那就好。”

張說道:“這裡交給別人了,我送薛郎盡快回京。不用太在意吐谷渾人,他們也是受吐蕃唆使入境襲擾,遇到我大唐大股兵馬,定然心生退意。”

薛崇訓抱拳道:“張相公多方籌措營救,謝意無以言表。”

張說遂提了一隊騎兵為護衛,立刻帶著薛崇訓啟程離開廊州,向東而走。路上薛崇訓想起那達化城縣尉姜長清,但不便和張說明言,就試探道:“聽說達化城破了,官吏怎麼樣?”

“多數已被殺死,有的不知所終。”

薛崇訓心裡仍然在尋思那件事,姜長清一個唐朝官員,為什麼要冒著極大的風險暗算自己?難道李隆基在隴右?

讓薛崇訓不解的是,一個在政治鬥爭中已經失敗的人,還能在官場上保持影響力?那些追隨他的人有風險,但有什麼好處?

一路上他們走得急,張說好像是急著要向太平公主交差。晚上在驛站休息時,薛崇訓竟然失眠了幾個晚上……身陷敵境擔驚受怕的時候他沒有失眠,現在安全了反而有種很不安的感覺。

或許人最恐懼的不是眼前的困難,而是對未知的恐懼。就像鬼魅、命運,這些看不見摸不著想不透的東西,人們總是懷著恐慌的心思。

回到長安時,已是昌元元年六月中旬,不知不覺,新的一年已到了盛夏季節。城外的長亭盡頭,薛崇訓看到了等候在那裡迎接自己的人。

許多熟悉的面孔,有武家的兩個兄弟(薛二郎已回河東),還有飛虎團將領、薛府的家人奴僕、幾個宰相……甚至宇文姬也來了。薛崇訓見到如此多熟悉的人,鼻子一酸,幾乎想哭出來,唯有從鬼門關回來的人,才有如此感受。

薛崇訓剛從馬上跳將下來,五大三粗滿臉鬍子的武二郎奔上來拍住他的膀子,大聲道:“長兄,歡迎歸來!”後面的大郎一甩紙扇,故作瀟灑地說道:“長兄要走、不送你,但我們說過你回來時一定到城外接你。”

薛崇訓的目光越過兩個兄弟,看向最後面頗不自在的宇文姬,嘆道:“長亭道,連天芳草……只有歸時好!”

那圓腦袋李逵勇毫不例外地嚷道:“好詩!”眾人一陣大笑。

確實這種場合儘是些男人,宇文姬一個女的有些難堪,所以她才躲在後面看著薛崇訓,當發現薛崇訓投去的目光,她不由得低下頭,臉上泛起兩朵紅暈,大約是人太多了,如此對視會讓別人笑話。

薛崇道:“此時無聲勝有聲。”

當他還在吐谷渾時,宇文姬在長安一定很擔心。這是在唐朝,雖然相對其它朝代比較自由開放,但多數女人的觀念還是希望自己只屬於一個男人。所以她或許對薛崇訓有諸多不滿和怨憤,但依然希望他平安。

薛崇訓的身體裡有一個現代人的靈魂,他可不會故意裝作大丈夫,便丟下一幫同僚好友,慢慢向後面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人說道:“薛郎,你看那邊,還有誰來了。”

薛崇訓循著他指的方向,便看到了一輛馬車停在長亭道旁邊……金城的馬車。她是公主,要注意身份舉止,自然不會隨便在外面拋頭露面,雖然來了,卻只是躲在車裡默默地看著這邊。

他不由得怔怔看著那馬車,心緒起伏,把其他事兒都忘記了,自己為了那個女子,可是差點把命都丟了。薛崇訓還從來沒有這樣放手蠻幹過。

他遂轉身改變方向,向金城那邊走。第一次發現,不到兩年的時間,在古代竟然有這麼多值得牽掛的人。

但這時宇文姬見到他轉身,心裡的感覺便可想而知了,一個人站在那裡,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這裡很多人,她急忙低頭忍住,以免失態。她又想著送薛崇訓的兔子,他居然給了別人,她便更加難過。女人就是在意小事。

有外人在場,薛崇訓走到馬車跟前時便保持著禮儀抱拳道:“殿下長亭相迎,感謝之至。”其實他並不想這樣說話,但為了顧及禮制,還有個緣故,不知為何他面對金城時總忍不住會這樣,大約是公主的高貴優雅使得他情不自禁要裝腔作勢。

馬車裡的金城見薛崇訓回來了,而且他在長亭和大家歡笑言語,相處得那麼好,她心中許多天來被人孤立、指責、白眼等陰霾情緒一掃而空,便在裡面偷偷淺笑;或許又因為心酸,笑容中卻帶著淚水。

她的心緒起伏、複雜,但表現出來的口氣卻依然雍容平和:“薛郎為我的事勞心了,我很過意不去,迎接薛郎回家是小事,不足以表我的感激之意。”

或許金城這樣的表現實在有點虛假,不過她從小就習慣這樣,習慣性地掩飾著自己真實的情緒,所以此情此景的表現倒是很自然就這樣了。

薛崇訓道:“母親大人沒有難為你吧?”

金城臉上閃過一絲鬱色,但她在竹簾後面別人看不見,她說道:“殿下對我極其寬容,不僅沒有責備於我,而且還給我留有食封。因我有負於國家社稷,故略有懲罰,被撤去了公主封號,如今我已是縣主。以後薛郎不用稱我殿下了,有悖於禮制。”

薛崇訓笑道:“不過就是封號,我幹了天大的錯事,估計也沒法做王啦,無所謂!”

金城輕咬著嘴唇,臉上忽然露出了悲傷的表情,她沈默了片刻,淡然道:“大家還等著薛郎呢,我先回去了,告辭。”

薛崇訓帶著難看的笑容抱拳道:“殿下緩行。”

“告辭。”

馬車啟動,緩緩地沿著長亭的驛道遠去。就在這時,薛崇訓忽然喊道:“殿下等等!我還有話要說!”

他追將上去,金城在裡面問道:“薛郎還有何事?”

薛崇訓欲言又止,最後說道:“回來的路幾多轉輾,數次在閻王殿旁邊轉悠,但是……你送我的金簪,還有荷包都還在!”他放低聲音小聲笑道,“還有那件粉色綾羅抹胸,我穿在裡面呢,能擋流矢,能佑我平安回來……幸好沒被別人脫光了搜身,不然恐怕以為我是變態……”

“薛郎……”金城的聲音忽然一改方才那從容淡定,大聲叫了一句,“我……我……”

“什麼?”薛崇訓屏住呼吸看著竹簾,現在他竟然連面都看不到金城。

這時金城忽然又頹然道:“沒什麼,以後你別再做傻事了,沒有用……曹大,趕車。”

薛崇訓怔怔地站在原地。

就在這時,竇懷貞踱步走了過來,說道:“殿下(太平公主)不會來接你,唉,你也真是,現在朝裡情況很不好,必須要準備和吐蕃長期角逐了……不過,殿下傳旨讓你盡快到宮裡見她,她也很想見到你。”

薛崇訓聽罷心下一暖,以為太平要大發雷霆,原來她還是在擔憂著自己。能得到母親的關心,真好。

薛崇訓忙道:“這裡的諸位都不是外人,那我就不多客套了,我這就趕著進宮去。”

竇懷貞笑道:“不必客套,啥時候請咱們到府上喝酒。”

“一定一定,我不是小氣的人,哈哈。”薛崇訓轉身對其他抱拳道,“母親大人召見,我便先行一步,改天與諸公把酒再敘。”

他和眾人告辭之後,便翻身上馬,帶著家奴侍衛先走,因為那些迎接的人很多坐車來的,走起來慢吞吞的。達化城的事兒讓他心有餘悸,此時決不能與母親離心,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有隱憂,但薛崇訓此時的心情仍然是很好的。長安,他已經有了歸宿感,回到長安就像回到家一樣。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夏天真的來了,只有在長安才能更深地體會到,那些伶人穿的可真他娘的暴露啊,衣料又薄又少,只有在夏天才能如此一飽眼福。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停電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20:49
第十八章 承香

承香殿的名字彷彿嬌弱的女兒之態,但實際建築卻完全不是這樣,這座坐落在太腋池西岸的宮殿群,由三個大殿組合成主體,門窗樸實無華,莊重大方。巨大的建築一眼看去,氣魄宏偉,嚴整而又開朗。

但這座有對稱規規矩矩的宮殿,卻一點也不覺得呆板,那飛橋架在半空,優美的弧形就像雨後天晴的彩虹。各種活潑的格局與大氣的主體渾然天成,一點也不覺得矯揉造作。它就像一個高貴美麗的女子,端莊卻生動,味道雋永……

薛崇訓走在臺階上時,不由得再次唏噓感嘆,此時的中國真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他在宦官的帶引緩步走入前殿,朱紅的柱子印入眼中,中間鋪著地毯,沒有柱子,讓殿內的空間看起來更加寬闊。

隻見太平公主正端坐在上面的塌上,她的發鬢上戴著閃閃發光的金色鳳冠,精妙的裝飾栩栩如生,薛崇訓第一眼看去時,腦中竟然響起一個聲音:就像藍天白雲下,一隻鳳凰昂著高傲的頭一聲長鳴……一切都是幻覺。

“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太平板著臉道。她的一言一行,緩慢而精細,就像在表演排演過許多遍的舞臺劇,就連手指的一個伸曲,都帶有雍容貴氣的味道。

如雪的豐腴肌膚,高貴的姿容,傲氣的言行,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是自己的母親?薛崇訓一時間都有些恍惚了……但是太平可以裝作斥罵,眼睛卻欺騙了她,那水波里的關切之意被薛崇訓看在眼裡,這才像一個母親嘛。

薛崇訓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叛逆的孩子,在太平公主斥罵時,他的嘴角一裂,露出了一個壞笑。

太平公主見狀瞪大了眼睛,頓時愕然。

薛崇訓道:“在外面的日子,經常夢到母親大人,真怕不能見到您了。”

太平公主聽罷神情有異,垂在耳際的珠寶也因為身體的晃動而輕輕搖曳,她一下子就停止了斥罵,這樣的母親並不囉嗦。她動容之下有些失態了,抿了抿朱唇,好像想笑但又拚命忍住。

薛崇訓的黑臉上露出了看似陽光的笑容:“母親,我們是一家人,別忍著了想笑就笑吧。”

太平果然抬起袖子,以大紅的綾羅遮面,身體一陣輕顫笑了起來……也只有在這個兒子面前,她才會這樣,才可以這樣。

她心裡道:無論他做了什麼錯事,我都原諒他,誰叫他是我的兒子呢。

過得一會,她坐正了身體,眼睛裡閃閃發光,卻又板起臉道:“過兩天和你算帳,別以為饒得了你!”她頓了頓又道:“你先別回府了,就留在我這裡休息幾天,什麼也別想……晚上一起用膳吧。”

薛崇訓面帶微笑道:“那我不能再惹母親生氣,不然沒得晚飯吃。”

其實他剛剛遠道回來,很想回自己的家。人有個奇怪的心理,只有在屬於自己的空間裡才能得到完全的輕鬆和休息。大明宮,承香殿,比薛崇訓的府邸奢華多了,這裡完全可以說是當今全世界最華貴舒服的地方,但是薛崇訓呆在這個地方依然不覺得放鬆。

不過他還是住下來了,他不想和母親離心,特別在現在這種隱患還沒解除的情況下;同時太平公主留下他應該是在表達一種母愛,薛崇訓沒有理由傷她的心。

就在這種心機和情感的雙重原因下,薛崇訓唯心地假裝快活。人總會幹這樣的事,哪能隨時都隨心所欲呢?

負責服侍薛崇訓起居的人又是那個程婷,手握河西鎮三萬餘精兵的節度使程千里的族人……這女人也讓他覺得不輕鬆,涉及軍政關係的人物,有著微妙的作用,薛崇訓怎麼也輕鬆不起來。

唯一輕鬆的時候,便是旁晚泡在一個大木桶裡,渾身被溫水浸泡,說不出的舒服。但仍然比不上氤氳齋的“桑拿”爽……真是懷念啊。薛崇訓很喜歡那玩意,不過平時也很克制,因為他知道桑拿太頻繁容易不育,但有時候控制不住誘惑也會想:管他媽的,這個唐朝和我有毛的關係?

溫暖的水,他軟軟地躺在那裡,夏日的汗膩都被跌蕩乾乾凈凈,干凈到了毛孔深處。鼻子裡聞著熏爐路飄散的淡淡幽香,閉上眼睛,彷彿不是在夏天,而是在百花綻放的春天,奼紫嫣紅爭相鬥艷,一切都非常美。

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感覺到拉門外面的腳步聲,應該是程婷,便說道:“給我拿條毛巾來。”

不一會,聽得“嘩”地一聲拉門的響聲,他便從大桶裡站了起來。身後傳來一陣響動,恐怕是程婷驚慌下碰翻什麼東西了,薛崇訓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侍候我更衣。”薛崇訓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道。什麼手握兵權的程千里,還不是我娘給他的權力,老子還怕了不成?

過了一會,薛崇訓不見動靜,心道上次見她哭了才沒動她,她就真忘記自己的身份了?不由得有些惱怒道:“沒聽見我的話麼?”

程婷總算過來了,用毛巾輕輕放到薛崇訓的背上。薛崇訓感覺她的手指都在顫抖,擦背的動作輕得就像柳絮,慢得就像兔子吃草。

他媽的,真不如一個普通的奴婢會侍候人,這麼擦要擦到明天?乾脆讓老子這麼站著晾乾好了!薛崇訓遂轉過身,一把奪過她手裡的毛巾……

他頓時驚在原地,臉色變得和紙一樣白。只見面前站著的人是太平公主!太平公主的神色也是恐慌到了極點,瞪大了眼呆了,不知所措。她看起來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娘一般,又是害怕又是羞愧。

薛崇訓口齒不清地說道:“怎……怎麼是母親大人?”他家忙伏倒在地,“兒臣冒犯了您,請降罪責罰。”

太平的臉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抓起旁邊的干凈白褻衣丟到薛崇訓身上,淡淡說道:“我聽你喚人拿毛巾,但這裡沒有別人,便隨手拿過來。哪想你誤會我是奴婢,所以才做出如此無禮之事,不知者無罪,況且我是你的母親,無甚要緊,算了。穿好衣服出來,我有事找你說。”

薛崇訓的表情比哭還難看,聽罷只得叩首道:“是。”

待太平公主出去之後,薛崇訓這才拉上門,急忙穿衣。他一邊穿衣一邊想剛才的事,很快就想通了,確實是個誤會。

他心道:也許自己是穿越的,這才對自己的母親有種陌生感,容易多想;太平公主就很鎮定……母親明明是很珍惜親情才這樣,偏偏自己總要想些猥褻之事。薛崇訓突然感覺自己的內心實在骯臟。

很快他便穿了一身寬鬆透氣的輕袍走出了浴室,只見太平公主正坐在正中的榻上,筆直的脖子,神情依然高傲,正優哉游哉地端起茶杯。

薛崇訓快步走到跟前,躬身道:“兒臣問母親大人安。”

太平公主眼睛輕輕向旁邊一瞟,淡淡地說道:“坐下說吧。”

“是,兒臣失禮了。”薛崇訓仍舊感覺有點尷尬,所以盡打官腔。

太平公主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鼻子裡“哼”了一聲。薛崇訓忙強笑道:“母親,我的身體長得還好吧?平時我經常鍛鍊的,嗯……古代士大夫至少會六藝,兒臣一刻也不敢懈怠……”

“你還說!”太平公主忽然嗔道,“沒大沒小成何體統?我且饒過你,休要再提!”

“……”薛崇訓忙道,“是。”

兩人重新陷入沈默,過了片刻,薛崇訓道:“母親有何事要交代?”

太平公主眉頭一皺,低頭沈思,彷彿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一樣。她說道:“算了,今天還是不說正事,平時我們母子也難得說說閒話。”

薛崇訓心下不由得嘆了一口氣道:“是。”

又是一陣沈默,忽然說要閒聊了,卻找不到話題,悲哀的家庭關係。薛崇訓只得說道:“兒臣也正有事要稟報母親。”

“說罷。”太平輕輕取下手指上金色指套,在那做些瑣事。

薛崇訓忙將在達化城被姜縣尉暗算的事兒說了出來,“本來好不容易回到唐境,卻被自己人捅了一刀,這件事才是我遇到的最危急的事。如果不是被那吐谷渾小娘出手相救,她還知道一個地洞,我當時真是插翅難飛,必死無疑……”

太平頓時大怒,威嚴道:“達化縣姓姜的縣尉?我一會便傳吏部查實此人,非誅他九族不可!”

薛崇訓道:“此人明知後果的嚴重,卻要冒此風險,如果沒有什麼極大的目的,決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母親,李三郎的下落……”

太平皺眉沈吟道:“李隆基竟有如此能耐?到了這一步他還不認輸?”

薛崇訓忙勸諫道:“人心不在我們這邊。”

太平臉色忽然露出了倦色,點點頭道:“我知道,所以才讓汾王回來繼位。也從未打算重走你外祖母的路,這條路走不通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3 20:52
第十九章 大哭

大明宮的綠化非常好,建築群之間大片的山水樹木,這是一個宛如天宮的巨大花園。承香殿內沈默的時候,薛崇訓聽到外面傳來一聲聲別緻的鳥叫,聲音還挺有節奏“咕……咕……咕咕……”,在安靜的旁晚,鳥鳴聽起來空靈而悠揚,就像笛聲一般。

就在薛崇訓走神的時候,忽然聽見母親嘆了一聲氣。他忙問道:“怎麼了……不久前的事雖然想起來後怕,但總算已過去,我也明白了很多東西。”

“嗯。”太平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薛崇訓覺得她心裡有很多事,不過她控制著這麼大一個帝國,每日想的事本來就應該不少。他便問道:“您在想什麼?”

太平搖搖頭,薛崇訓又道:“母親還不信我麼?”

太平聽罷怔了怔,沈聲緩緩說道:“今上看似軟弱,實則很明智,我倒是挺放心他。但是他有好多個兒子,這些人有了名份,中間會不會有人像當初的李三郎一樣異軍突起?”

薛崇訓想了想道:“暫時沒人有那實力和機會,不必擔憂,至於太遠的事……原本就很難預料。”

“還有你惹出來的麻煩,我們被迫要與吐蕃人一戰,不知怎地,總覺得帶兵的人不能讓我完全放心。”

這種事,換作任何人都會或多或少防著。薛崇訓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隨便寬慰了幾句……沒辦法,太平公主是女的,更不會打仗,不可能御駕親征。薛崇訓現在也不想出去打仗,更何況他根本沒指揮過大軍團作戰,別弄出個“趙括紙上談兵”的歷史笑話身死軍滅,耽誤了軍國大事,貽笑萬年……什麼事還是得量力而行。

太平看了薛崇訓一眼,說道:“我想起來今天找你說什麼事兒了。”

薛崇訓心道:先前她確實是把自己來的目的都給忘了。

太平繼續說道:“你出京後我就很懊悔,都二十多歲的人,竟然還沒有子嗣,這回我一定要把你的婚事辦妥,否則就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

薛崇訓忙問道:“金城……金城公主嗎?現在她不用和親了。”

太平神情一冷:“你覺得呢?”

薛崇訓默然無語。

“你應該清楚,擅作主張破壞朝廷大計,犯的是死罪!我且饒了你性命,但你別恃寵而驕!”太平公主微怒道,“死罪可免,懲罰難逃,河東王的封號一定會給撤去。娶金城?她如今在士族眼裡就是國家禍亂之源!你最好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免得害人害己……上次我給你說的霍國公主,是太上皇的親生女,出身恰當,人也賢淑本份,是最好不過的人選,母親還能害你不成?而且,這麼一聯姻,我們便可以更好地和太上皇那邊的人聯盟,壯大自己,汾王那邊十年都別想有什麼野心。”

薛崇訓聽罷確實有些惱了,直視太平道:“河東王我不當也罷!別人怎麼看金城我管不著,但我很想娶她!”

太平聽罷更加生氣,母子倆又吵將起來。她指著薛崇訓的鼻子道:“你太讓我失望了!這點道理也需要我多費口舌?”

薛崇訓毫不示弱,回敬道:“這是什麼道理?母親就是希望什麼事都按照你的意願來,任何人不得有任何違抗!別的事我都愛聽你的,但我是皇親貴胄,為嗎非要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

“放肆!”太平大怒,“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薛崇訓見她是真惱怒了,本想順著她的氣兒說幾句好聽的,免得又搞僵了。但他不知怎地,此情此景讓他忽然想起了那紅樓夢中的故事,賈寶玉眼睜睜地看著他娘王夫人虐待晴雯,竟然軟弱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雖然那故事裡的東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但是薛崇訓想老子為了不讓金城被吐蕃人侮辱都豁出命幹了,現在憑什麼要退縮?他當下便咬牙道:“您有您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為了所謂的權力什麼都不顧,咱們究竟能得到什麼?母親得到了什麼,現在您權傾天下,就差一個皇帝的名份了,高興嗎,快活嗎?”

太平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著他,手指發顫,她的眼淚都嘣出來了,那表情真是難以言表,大紅綾羅中半露的酥胸起伏不停,她深吸了一口氣,指著門口冷冷道:“滾!你這個不孝的孽子,給我滾出去!”

她不僅是氣憤,可能還有傷心與絕望,薛崇訓心中忽然一陣刺痛,意識到自己說得確實太過分了,哪有這樣挖苦自己娘的兒子?他臉色蒼白,忙跪倒在地道:“兒臣說錯話了,對不起,母親……”

“我不想見到你,快給我滾出門去!”太平的眼淚流過臉頰,大喝道。

薛崇訓有些慌亂地站起身來,躬身倒退著要走,剛走到門口,一眼看到太平一個人呆坐在上面垂淚,他也是十分難過,太平可是他唯一的親人了……或許她心黑手辣,但沒有她這個母親的庇護,薛崇訓能平安無事地享用這榮華富貴?

他反省著:或許自己根本就不夠格,還是個天真的傻瓜。以為殺幾個人做幾件壞事就是所謂殺伐無情的牛逼人物了?

薛崇訓猶豫了一下,忙走了回去,跪倒在太平面前,抓住她的手道:“母親……”

太平忽然將他抱進懷裡,哇哇大哭起來,真是傷心到了極點。薛崇訓茫然失措,那麼厲害的太平公主也會這麼哭?

“沒有人可以相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裡詛咒我不得好死,成日擔驚受怕……我這樣的人,活著究竟有何意思……”太平乾脆地哭訴。

薛崇訓完全理解她的感受,自己沒控制什麼局面,都總是不安,更別說站在風口浪頭的掌權人了。但是,路在何方?

他心下難過,頹然道:“母親是對的,金城就算嫁給我,也會陷入各種不安中,我……婚事母親作主吧,我無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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