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44
tanakh 發表於 2019-1-4 17:55
第五十章 顴高

從聽雨湖畔的書房走到內宅南端的上房,只有一箭之地,但就這麼一箭之地,孫氏走完真夠受的。沿路樹木蔥鬱有山有水風景秀麗,她卻覺得這段路是曾經走過的最辛苦又最複雜的一段路。

她不知道那枝考究的紫毫筆下寫出過幾多錦繡篇章,只知道它在自己身體裡寫出了用文字難以描述的情緒。靠近上房的位置有一條長廊,李妍兒拉著她走上長廊的時候,她幾乎要摔倒在地上了。

長廊之側有座小小的假山,引水而來匯入一旁的井中。孫氏看見那泉水,彷彿自己就是那座假山。但是假山的清泉無盡無止,她卻感覺自己要枯竭了一般。

剛快走了幾步,她感覺裙子裡又是一暖,天地一陣旋轉,她的臉色都白了,雙腿微顫顫的連一點力氣都沒有,她一陣抽搐實在站立不穩記忙扶住了廊上的柱子。李妍兒見她停了下來,忙問道:“怎麼了?”

李妍兒才十三歲,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母親在做什麼。這段時間薛崇訓忙乎著金城的事兒,也沒空管她,她幾乎已經忘記了作為妻子的必要義務,成天就在院子裡和人到處玩耍,養兔子逗蛐蛐……甚至還掏了鳥窩。

孫氏搖搖頭道:“腿抽筋,歇一會兒就好。”

看著李妍兒,她忽然又想起了在政治鬥爭中遇害的先夫李成器。雖然她明白薛崇訓只是整件事中的一個小環節,主要責任還算不到他的頭上,但是薛崇訓手上沾的血是絕對沒有冤枉他……孫氏的心裡冒出了罪惡的感覺,她覺得自己一向堅持的禮儀廉恥,現在變得如此虛假。

孫氏為自己感到羞恥,難道自己真是那種寡廉鮮恥的女人?明面上知書達理,內心卻如此骯臟!這不是一時的錯誤,她瞞得過別人瞞不過自己,身體變成這樣不僅是因為那筆豪的柔韌,還有那種放縱的情緒。

罪惡感讓她固有的人生經驗幾乎都要崩潰,她沒有辦法坦然……古人沒有辦法完全解釋日昇月降、世間萬物,所以或多或少會敬畏未知的事物,如上天。就算“聖人不語怪力神”,但大家都保持著一種敬畏的心;就算帝王之家,也要幹事奉社稷封禪泰山等等事情。於是孫氏才十分惶恐。

忽然一陣微風吹來,她頓時感覺被打濕的裙底涼颼颼的,好像被人看見了一樣……她害怕,卻又一種莫名的興奮。

從身體裡面流出來的液體很快就失去了體溫,變得冰涼冰涼,沿著她的腿流下去,裹在腳上的襪子都打濕了。

總算走到了地兒,二人進了上房主臥,李妍兒的那隻白兔就養在裡面。孫氏哪裡還有心思去看一隻兔子是死是活?她忽然想起的是:這不還要走回去?一種疲憊感頓時冒上心頭,讓她心裡叫苦不遲。這時她才想起剛才為什麼一定要和這胡鬧的孩子過來?都怪自己當時做賊心虛,一心只怕李妍兒發現,沒顧得上多想。孫氏便沒好氣的說道:“不是生病,兔子也會老,老了就要死!”

李妍兒頓時翹起小嘴,很不高興的說:“你騙我,它不可能老得那麼快。”

就在這時,忽然格子門被拉開了,只見高大的黑臉薛崇訓埋下頭從門裡走了進來,他長得就跟一座山一樣很有壓力感。孫氏心下頓時一緊,腦子浮現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場面,多是在書房裡看到聽到的東西,心慌難耐,此時她真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她胡思亂想之間,忽然想起以前王府上有個爭寵吃醋的妃子讒言,說她顴骨高是剋夫相貌。李長器不是被別人害死的,就是被自己剋死的!全都是我的罪,和薛崇訓太平公主都沒關係……這麼一想,她竟然好受了許多。

這時薛崇訓剛進來,忽然見到丈母娘居然在這裡,頓時怔了怔,很快就回過神來,從容地抱拳道:“大人在府上住得可習慣,缺什麼沒有?”

孫氏忙搖頭道:“妍兒說這隻小兔生病了,叫我來看看怎麼回事。因為兔子是薛郎送的,她便額外看重。”這麼一說,也是替女兒打一張感情牌。

李妍兒跑上來嚷嚷道:“你快看看呀,它就快要死了……那個該死的庸醫,說他只會醫人,不會醫兔子,我該怎麼辦啊?”

薛崇訓哪裡有心思管什麼兔子,死了就死了唄,但在岳母面前,他只能沈住氣,走到那籠子面前用拇指和食指直接將那隻兔子提了一來。李妍兒頓時怒道:“人家都那樣了,你不能溫柔一點?”

“哦……”薛崇訓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脫口胡謅道,“兔子的壽命本來就短,它老了。你不用傷心,這叫壽終正寢,比別的兔子被人剝皮吃肉好多了。”

“真的是因為老了?”李妍兒回頭看了一眼孫氏,“我娘也這麼多,也許是真的吧。”

孫氏聽到薛崇訓找藉口居然和自己想一塊了,臉上頓時一紅。

薛崇訓道:“等它死了,你就把它埋掉入土為安吧,生老病死是世間本有的規則,不必傷春悲秋……我回來趕著寫份禮單,不便作陪,大人見諒。”

“正事要緊,你忙你的。”孫氏一面說一面看薛崇訓提起了一枝毛筆,誰又知道她現在身體裡正放著一枝呢?

就在這時,薛崇訓忽然吸了吸鼻子,喃喃道“這什麼味兒……”孫氏聽罷心裡頓時一陣緊張,自己的小衣濕得能擰出水來,兩條腿上也沾滿了滑膩的東西怪不舒服的,那東西好像是有點氣味,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西墻邊上的香鼎,但很納悶的樣子,顯然那股淡淡的氣味肯定不是香料的味道。就在這時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作恍然狀用異樣的目光看了一眼孫氏。孫氏的臉“唰”一下全紅了,燙得就像火烤一樣。

他已經聞出是什麼東西了?極有可能,這皇親貴胄玩過的女人還少麼?估計那東西的氣味早就聞熟了……

孫氏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作為長輩居然丟這種臉,以後還怎麼做人?可是不知怎地她一面自責羞愧,一面卻又難以自持,緊緊併攏著雙腿裡面難受極了。有個辦法解脫,那就是走路……孫氏便起身道:“我先告辭了。”

“恕有公務在身不能遠送。”薛崇訓忙站起身來執禮道。

孫氏強笑道:“都是一家人了,薛郎不必再如此客套。”

薛崇訓聽罷好像有些動容,也許在他心裡“家人”這詞兒是敏感詞。他點了點頭便坐回了椅子上。

孫氏小心翼翼往外走,因為此前已丟了好多次,身體份外敏感,所以現在她儘量讓動作小一些,小心到了極點。李妍兒沒走,正獨自坐在那裡看她的兔子,也沒有送孫氏的意思,也沒句客氣話,反正現在母女倆還住在一個院子裡,想見隨時能見到。

走到門口時,孫氏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哪料到正瞧見薛崇訓也在看自己……的臀部。薛崇訓好像也覺察到了孫氏的異樣,這才回頭看一眼,碰到了她的目光,他的臉色也是尷尬到了極點。

孫氏急忙回過頭來,這時腦子“嗡”地一聲,隱藏的那地方頓時激流飛濺,身體軟倒在地上。“娘……”“岳母大人……”

薛崇訓夫妻倆急忙跑了過來,扶起孫氏,但見孫氏臉色蒼白,一臉的疲憊。李妍兒忙道:“我馬上去叫郎中。”

“等等。”薛崇訓拉住李妍兒,“大人沒有生病,可能今日天氣太熱了,偶感不適而已,你讓她到暖閣裡一個人休息一會,千萬別打攪,一會便沒事了……我還有點事馬上要出去。”他說罷拿著手裡剛寫好的東西便往外走。

孫氏聽罷心道:他知道我身體裡放著枝毛筆了,故意給我獨處的機會把東西拿出來?可是我的裙子遮得好好的,他是怎麼知道的?

李妍兒正心疼的抓著她的胳膊道:“娘真的沒事麼?你還沒老吧……可別嚇我。”

孫氏強笑道:“沒事,聽薛郎的話,你自個玩會,讓娘休息片刻便好。”

就在這時,走在廊道上的薛崇訓又轉過身來,抱拳道:“大人要將息身子,勿要太過傷身。”

孫氏心裡撲騰撲騰的,聽到“傷身”這個詞兒的時候,她斷定薛崇訓一定看出彌端了……不過他不僅沒嘲笑自己、沒有說穿,反而很體貼地哄著李妍兒,讓自己有機會把東西拿出來。這男人心思細密,李妍兒跟著他,倒是沒跟錯人。

不過她此時自然是羞愧難當,覺得丟臉到了極點。這種感覺就像被剝光了衣服一樣,既難堪卻又讓人心跳不已。

薛崇訓已經走了,但空氣中還留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有點汗味又有點其他味兒,充滿了陽剛之感。
tanakh 發表於 2019-1-4 17:56
第五十一章 己出

薛崇訓親筆寫了份禮單,並“聘書”一起帶上去了長安城西北的宇文家,名正言順地拜訪宇文孝意為下聘。雖沒有媒約也沒其他親戚見證,從正式禮儀上欠缺了許多東西,但薛崇訓這是納妾並非大婚,三書六禮已備了二書,已是越制,給足了宇文姬的面子。

他的另一個目的卻是因為金城的事兒,上回交給宇文孝辦的事情,得到宇文孝的消息已辦妥,他便過去商量此事。

宇文孝出大門迎接,薛崇訓跟著他進門後便看見了滿院子的菜,倒是十分驚訝,一個官員又不是菜農,在家裡種那麼多菜作甚?

宇文孝道:“後院裡沒種菜,都是小女種的藥材。”

隻見宇文孝滿面皺紋曬得又黑又老,溝壑滄桑,一張老臉跟操勞一輩子的老農相差無幾,不過他投足之間的氣質卻和淳樸的老農沒甚相似之處。

二人走到各種蔬菜之間的一個草頂亭子裡,擺上清茶坐下說事兒,此情此景倒是有幾分鄉村氣息。薛崇訓先遞上二書,宇文孝打開禮數大致看了一眼便說道:“薛郎如此厚意,叫我受之有愧啊。”

薛崇訓有點著急地問道:“上回那事……”

宇文孝笑了笑,從袖子裡摸出一封書信來放到未上漆的木桌子上,“劉幽求的親筆手書,絕對錯不了。”

“劉幽求?”薛崇訓忙拿了起來,抽出信紙察閱,一看之下臉上頓時浮出了喜悅之色。這是被流放到嶺南的前宰相劉幽求叫崔日用一起起兵謀反的內容啊,寫得一點都不避諱,實在太露骨太清楚了,還將太平公主罵得十分難聽,什麼淫婦云云要是叫太平看見了她會是什麼表情?

宇文孝笑道:“薛郎對這東西還滿意麼?”

雖然只是劉幽求的書信,但要弄到這樣的東西實屬不易,薛崇訓點點頭道:“鑑別過了?”

宇文孝道:“劉相公做過宰相,書法也有點小名氣,在長安要找他的墨寶並非難事。要鑑定真偽比鑑定古時的書法真跡要容易得多。”

“劉幽求是死定了,可他的死活我不關心。”薛崇訓低頭沈吟道,“要把崔家一起拉上陪葬卻證據不足,畢竟這份信只是劉幽求的態度,沒有崔日用的表態……”

宇文孝皺眉問道:“那有用麼?”

薛崇訓舒了口氣:“有用!有些事兒不一定非要證據確鑿,只要崔日用有嫌疑,上位者豈能安心?又或者非要等他造出勢來才動手?至少有六成勝算,再加上信中的言辭激烈,我母親盛怒之下,起碼就有八成把握致崔氏於死地……宇文公是如何得到此書的?”

這個薛崇訓倒是有點好奇,宇文孝的舊部早已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三娘以前就是他的人,他哪裡找的人辦的事兒?

宇文孝沈聲道:“我找的白無常。”

薛崇訓有點意外:“她還沒事麼,你是如何聯絡上她的?”

宇文孝的臉上露出了滄桑的神情,“她從小就跟我,我待她們有如己出……要找自有辦法。雖說白無常對我的恨意還在,但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我告訴她此事是薛郎的事,又提供了豐厚的酬金,她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聽到“有如己出”這個詞時,薛崇訓的腦中又浮現出了三娘白七妹她們臉上那種傷情的表情來了,三娘曾說:主公一直說把我們當成親生兒女,他當然只是隨口說說;其實無論在誰的眼裡,宇文姬從來都比我精貴……薛崇訓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白無常願意替昔日的仇人宇文孝辦事,恐怕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薛崇訓的關係。

薛崇訓想罷有些動容:“白無常到長安了麼?我想見她。”

宇文孝饒有興致地看著薛崇訓的臉道:“薛郎見她作甚?”

“……”薛崇訓皺眉道,“我貴為郡王對她又是誠意十足,宇文公瞭解她,你說說白無常為何不肯投我門下?”

宇文孝沈吟許久,“她是信不過你?不對,她是信不過這世道。”

“何解?”薛崇訓疑惑道。

宇文孝強笑道:“而今她對薛郎有用,就怕有一天對你沒用了……薛郎有沒有發現三娘越來越不會辦事了?”薛崇訓愕然:“最近本想讓三娘去辦件事的,可是她被許多眼線盯著,脫不開身。”宇文孝搖搖頭:“如果是以前的三娘,隨便有多少人盯著,都不用擔心。”

“這麼厲害?”

“她是我教出來的,我很瞭解她的能耐,不過現在……我對她也沒多少信心。薛郎知道狗和狼的區別麼?這兩種牲畜本是一種東西,幾隻狼敢挑戰猛虎,狗卻絕對沒有如此兇猛,因為它早已失去野性了。”

“野性?”薛崇訓怔怔的思索著什麼。

“三娘本是生在陰影和黑暗中的人,卻要活在陽光下,她如今能做的只是跟隨薛郎左右,盡犬馬之勞而已。假設你現在趕她走,真不知她還能不能生存下去。”宇文孝長嘆了一聲。

這種說法,好像當初在城隍廟白七妹輕鬆擊敗三娘的時候曾經說過。薛崇訓所有所思地默然無語。他忽然想起了前世曾經的荒唐事,有一次和領導一塊嫖妓時遇到個對人很好的妓女,於是他一時動心便幹了“勸妓從良”的事兒,結果被那小姐嘲笑。現在他忽然悟到自己是太想當然了,沒有其他工作經驗和人脈,叫她如何生存?

薛崇訓心下一陣傷感,起身抱拳道:“若無它事,我這便告辭……如果白無常願意,讓她見我一面,我不再勸她投身門下,只想當面感謝相助之義。”

宇文孝送他到大門方止。

薛崇訓抓住韁繩,翻身上馬之時,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騎在馬上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的三娘。她總是這麼一個表情,規規矩矩地盡自己的職責,很多時候薛崇訓都沒注意她了。此時才發覺她的臉色沒有以前那麼慘白可怕,多了許多血色,少了許多鬼魅的可怖。

吉祥扛著馬杖走到了前面,薛崇訓上馬之後忽然回頭對三娘說道:“這種日子你還過得高興麼?”

三娘有些不解地看著薛崇訓,頓了頓才生硬地回話道:“我向董氏學了做針線,又在廚娘那裡學到了幾道家常菜的做法,很好。”

薛崇訓笑道:“晚上你下廚做兩道菜,我嘗嘗。”他想了想又很認真地說道:“放心,這輩子只要我有稀飯吃,你就有粥喝。”

三娘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麼。

一行人馬遂沿著大街先向南走,然後才折道向東,因為薛府的位置在東市那邊。剛進安邑坊的坊門,忽然見一個青衣小廝擋在了馬前,扛馬杖的奴僕吉祥神氣地喝道:“好狗不當道,滾!沒看見老子手裡拿的是什麼?”

吉祥那尾巴都要翹上天的樣子,讓薛崇訓心下一陣好笑,什麼狗仗人勢、狐假虎威等詞兒冒出腦子。

那青衣小廝臉上是青一陣白一陣,好像生氣極了,但沒有發作,隻大聲說道:“我受主人之托,送樣東西給河東王。”

吉祥伸出手來:“拿給老子便行。”

薛崇訓只坐在馬上看戲,青衣小廝生氣地重重將手裡的一張紙塞到吉祥的手裡,吉祥這才屁顛屁顛地跑到馬前呈上來。薛崇訓打開紙一瞧,頓時驚訝:這蠅頭小楷寫得好生秀氣干凈。

上面寫著: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薛崇訓頓時想起了那日在崔府上見過的那斟酒的奴婢,遂抬頭左右一看,只見坊門口第一家酒肆樓上的窗戶邊站著一個女子,觸到薛崇訓的目光後隨即消失在窗戶後面。

薛崇訓沈吟片刻,心道:劉幽求的書信被劫,那事兒崔日用這麼快就知道了麼?他想幹什麼?

上回崔日用請客,薛崇訓沒什麼好擔心的,但這次不同,如果崔日用已經得知有滅門之禍的證據在薛崇訓手上,會不會狗急跳墻?這回薛崇訓倒真有點防範之心了,可他又很想知道崔家那奴婢找自己究竟什麼事,一種好奇心作祟。

他想了想,回頭對三娘說道:“你們幾個,進去看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沒有。”

三娘抱拳應了,從馬上翻身下來。薛崇訓倒是很相信三娘,就算宇文孝說得對她的“野性”消磨了,但跑江湖的經驗是有的,一個小小的酒樓裡有沒有危險她應該能弄清楚。

薛崇訓在街上等了一會,三娘便出來了,她沈聲道:“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薛崇訓道:“是了,這安邑坊在我的地頭上,對方故意在這裡相見,估計也沒打算怎麼樣。”

崔日用一個京官,對薛崇訓來說能有多大的能耐?薛崇訓便放下心來,說道:“我倒想看看究竟怎麼回事,方俞忠,你們分散開在外面瞧著,以好有個接應。”
tanakh 發表於 2019-1-4 17:57
第五十二章 黃花

走上茶肆的樓梯時,薛崇訓看到堂中的熱鬧勁聞到各種茶的味道,忽然有種很奇異的感覺。此時的大唐相距他記憶裡的後世,估摸一算已有一千三百年左右的光景了,但是很多東西都給人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比這茶的氣味。文明真是一件很神奇的東西,相距千年也能讓人覺得熟悉而親切。

“要見你家主人,從哪兒走?”薛崇訓問那傳信的青衣小廝。青衣小廝便在前面帶路,薛崇訓等人一邊跟著進去,一邊觀察這堂子裡的情形。鬧哄哄的人很多,這裡本來就是靠近東市的地方,茶肆裡的人更是天南地北的操著各種鄉音。

還有些妓女粉頭在裡邊拉客,或是陪坐唱曲兒,唐代妓女有很多種,大部分是合法經營,宮妓、官妓、營妓吃皇糧不對外開放,還有民妓、宅妓等等自負盈虧的種類,茶肆裡拋頭露面的大部分自然是低檔貨,身負絕技的名妓絕不可能隨便露面。這裡邊也有賣唱者在那裡吹吹拉拉,聲音淹沒在人聲中,隔得遠了聽不出好壞來。

如此混雜的場面,薛崇訓倒是挺好奇方才三娘是如何在很短時間內判斷出了是否危險?反正他自己是不敢斷定,果然是術業有專攻。

幾個人穿過堂子,往一處走廊走,走廊兩邊都是屋子,看這樣子應該是類似包房的地方,總有一些人和三朋四友出來喝茶說事,喜歡安靜,願意多花錢坐雅間裡面。青衣小廝道:“從這裡進去,全部地方都被主人包下來了,我便送到此處,您請自己進去,最裡邊那間。”

薛崇訓遂與三娘繼續往走廊裡面行走,這時他注意到兩邊的房門都開著,裡面空空的沒人,只擺著一樣的桌子等物。到了走廊盡頭時,最後一件屋子門口站著一個丫鬟。丫鬟指著裡面道:“主人已恭候多時,她想單獨面見河東王。”

這是三娘冷冷說道:“我和郎君一塊進去,否則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恐惹閒人非議。”

薛崇訓看了一眼那丫鬟的頭頂,感覺十分礙眼,大戶人家的奴婢老是梳這種二環頭,就像頂了兩個饅頭,真不是一般的醜,也不知是誰發明的這種頭式。

丫鬟擋在門口一臉犯難,不讓進。薛崇訓便說道:“沒必要和一個奴婢過意不去,我自己進去便是,你在外面候著。”

薛崇訓跨進門時,頓覺這地方和其他房間大為不同,好像是剛剛被重新佈置過的,因為沒有絲毫市儈的氣氛,和茶肆商賈的地方很不一樣。這不同身份的人喜好差異很大,商人喜歡的東西和世代讀書的士族絕不相同。薛崇訓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花香,低頭看時,只見門口放著一個花盆,裡面的開的花朵兒程淺黃色,這什麼品種他還真沒見識過。

他沒來得及細看房裡的擺設,很快就被裡面站著的人給吸引了注意。這女子正是那日在崔府上見過的崔鶯,今日打扮不同,倒是別具韻味。只見她穿著一身白色的交領緞子,上面隱隱有銀色的花紋,邊角上有金色刺繡,領子袖口上還有紅繩編織的飾物……繩藝啊。其感覺和貴婦常穿的絲質羅裙大相逕庭,羅裙絲帶繁瑣華麗張揚,而崔鶯這種襦衫卻是簡單利索。簡潔的配套、素雅的色彩,但其質料紋路做工精細,還有金線刺繡,肯定價值不菲。薛崇訓看這身衣服,腦子裡便閃過一句詞兒:低調的華麗。

薛崇訓越來越好奇了,崔鶯肯定不是什麼奴婢,一個奴婢能有錢買這麼好的衣服?以崔家的家境,就算是崔日用的小妾恐怕也穿不起這種衣服吧?什麼女人都能穿金戴銀,唐朝哪裡來的這麼多黃金?

崔鶯輕輕一屈膝蓋,執禮輕輕地說道:“見過河東王。”

薛崇訓抱拳做了個樣子,大步走了進去,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衣服很漂亮啊……”崔鶯低眉道:“郡王過獎了。”薛崇訓又道:“也是價值不菲的吧?”

“其實您早就看出來了,我並不是崔府上的奴婢……”崔鶯一邊說一邊提起桌子上的一個鶴嘴小壺,斟了兩杯酒,指著對面的梨花椅道,“請坐下細說。”

隻見崔鶯皮膚潔白,配上顏色素雅的緞子更顯得高雅美好,玉白的耳垂上帶著兩顆白珍珠,叫人見之便生出喜愛之情,產生想要把玩的願望。薛崇訓用不經意的目光欣賞一二,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啊,不過他並沒有被美色迷惑,戒心仍在……崔家現在和自己矛盾日益加深,輕心不得。

他瞧了一眼桌子上的酒杯,不動聲色,也沒要端起來的意思。

崔鶯倒是自己端了起來,雙手遞到薛崇訓的面前:“陪我飲一杯薄酒如何?你莫不是怕酒裡有毒吧?”

薛崇訓半真半假地笑道:“說真的,我確是怕有毒。”

崔鶯把纖手放到嘴前遮住,咯咯輕笑道:“郡王真會開玩笑呢。”薛崇訓正色道:“你看我像開玩笑嗎?”崔鶯笑意未收:“我真要下毒,怎麼會用如此粗燥的辦法?往酒裡倒些毒藥,然後請人喝就了事,那也太看不起您河東王了啊。”

薛崇訓仍然不喝,坐著不動:“你找我究竟是為何事,不會只是勸我喝一杯不知有毒無毒的酒水吧?”

崔鶯嬌嗔道:“你這樣我生氣了!要不你把門外那女侍衛叫進來瞧瞧,究竟我是不是那種心腸狠毒之人。上回你不也是帶著她的?”

薛崇訓聽罷還真叫了一聲三娘,崔鶯也吩咐自己的丫鬟請人進來,不一會三娘便走了進來,冷冷地瞟了一眼崔鶯,抱拳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給瞧瞧這杯裡有沒有放東西。”薛崇訓道。

三娘默不作聲地走上前來,像上次那樣用一個很少見的銀質器皿接了少許酒水,看了片刻,又親自嘗了一下。薛崇訓皺眉道:“非得自己嘗才能試出來?每回你都這樣,什麼時候毒死了豈不可惜?”

三娘淡淡地說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崔鶯聽罷笑道:“郡王真能收人心呢,要不你把這個忠心的手下賣給我如何?”

薛崇訓笑道:“錢能買到的,就不值錢了。”

這時三娘沒有說話,薛崇訓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哈”地嘆了一口氣道:“味道不錯,現在咱們可以說事兒了吧?”

崔鶯看了一眼三娘,三娘也看了一眼崔鶯的手,也許覺得這個女人沒有什麼危險,她便很自覺地退了出去。

崔鶯沈默了一會,笑意漸漸從臉上消失,她看著竹簾若有所思地嘆了一句:“天涼好個秋。”

薛崇訓問道:“你不過十多歲的年紀,已是嘗到愁滋味了?”

“那日在我府上陪郡王喝酒的人,是家父。”崔鶯黯然道。

薛崇訓雖然早已看出這女人在崔府地位不低,但聽她確認自己是崔日用的女兒,他也是有些吃驚,想想那日崔日用竟然叫未出閣的女兒前來斟酒,倒是有些匪夷所思。這時又聽得崔鶯道:“誰都以為我是世家千金,精貴得很,可是……”

不知怎地,薛崇訓聽她的聲音愈發柔媚,且見她眉宇間露出的淡淡哀愁,忽然生出一種愛憐之情。沒一會,他更是衝動得想要馬上抱住這個女人了……身上也是燥熱難耐,長袍裡那活兒居然硬了!這是神馬情況?他驟然醒悟,勃然怒道:“你在酒裡下了東西?什麼玩意……為何三娘沒看出來?”

“別著急。”崔鶯按住他的手。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女人的手實在是太滑太嫩了,真想將那可愛誘人的纖纖玉手含在嘴裡。又聽得崔鶯道,“你看見門口那盆花了麼,花粉和酒都沒問題,但混在一起就很奇妙了……對身體無礙的,您放心。”

媽的,古人還玩起化學反應來了,更鬱悶的是,我居然一點都沒想到上面去。薛崇訓吞了口口水,很想當場便把面前這女人給強暴了,反正是她自己下的春藥,自己送上門的貨活該被日,關老子屁事!

但薛崇訓的腦子還沒完全糊塗,心裡明白得緊:她一個未出嫁的大家閨秀,沒事把自個送給別人玩?肯定有目的。

薛崇訓漲紅了臉,瞪圓雙目問道:“你什麼意思,有屁快發!老子要走了。”

“郡王風雅之人,何以滿口污言穢語?”崔鶯不慌不忙地說道,“不過您真是心口不一,嘴上說得這麼難聽,心裡打算這麼就走了?敢情郡王還是正人君子。”

薛崇訓道:“天下哪有白搞的X?”

這下崔鶯的臉也唰一下紅了。薛崇訓一拍桌子,騰地站了起來,轉身欲走,卻不料這時背上一暖,那崔鶯奔了過來從後面攔腰緊緊抱住了他。一對柔軟的奶子雖然隔著衣服,也夠薛崇訓受的……吃了那玩意,就跟端坐著看了倆小時愛情動作片一個感覺。
tanakh 發表於 2019-1-4 18:02
第五十三章 小王

薛崇訓一把推開崔鶯,不料正好推在她的胸上,他的腦子昏乎乎的只感覺手上摸到的地方軟綿綿的,頓覺那東西從來沒那麼軟過,他的眼睛都紅了。這種時候決不能去權衡利弊糾結進退,正如早上在溫暖被窩裡甦醒的時候一樣,如果要慢慢去想起床好還是不起床好,那多半是起不了。於是他根本不去想,轉身便走。凡事總有個代價,別相信天上掉餡餅,什麼事兒就簡單了,根本費不了什麼腦子。

卻不料那女子沒完沒了糾纏不休,抓住了薛崇訓的大手不放,只聽她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家與你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不如和談如何?”

“放手!”薛崇訓紅著眼睛無情地喝道,“要談改日叫崔日用到我府上坐下來慢慢談,讓你一個女流之輩來談什麼?”

薛崇訓咬牙狠下一條心什麼也不想,這時候吃了藥去談判,恐怕是無法發揮正常的思維水平。和怒火中燒時處事是一個道理,生氣時最好的辦法是什麼也別幹。

“犯賤!”他鄙夷地罵道。正欲仗著力氣大用粗暴的手段擺脫她時,忽見崔鶯滿眼的淚水,氣得肩膀一陣抽搐。薛崇訓心下一軟頓覺剛才那句罵人的話確實太過分了,別人畢竟是世家小姐,平時哪裡能被人隨便打罵的?

崔鶯或許也感覺到了薛崇訓手上掙脫的力氣小了,她蒼白的臉上掛著淚水,卻抓起薛崇訓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薛崇訓愕然道:“崔家那麼多人,你一個女子何苦如此?”

崔鶯抽泣道:“家父言劉刺史(劉幽求)的信札被截,雖不知所言何物,但知事關重大。我們做個交易,絕不會虧待了你。你將那信札給我,我便……便隨你所欲……薛郎,我們崔家絕不可能有反意,你又何必落井下石置之死地而後快?金城縣主的事,家父是絕對不可能答應的,如果殿下逼迫太緊,家父也會找藉口推脫。你再仔細想想,真有必要那麼做嗎?”

薛崇訓聽罷也有些心動,就是不知道崔日用能不能推掉。比如藉口崔莫有疾?太平公主派個御醫一瞧不就明白了。自殘?虎毒不食子,崔日用會那麼幹?再說那樣做不是明擺著忤逆太平公主的意志,要和她對著幹麼?

而且薛崇訓很瞭解自己母親的性子,她是那種只想進不想退的人,很難做出遷就別人的事,要做什麼就非得做成不可。反正是個麻煩的主。

但現在見崔鶯可憐,他又有點心軟不太想把事情做得太過分;但是又接受不了自己的女人嫁給別人的恥辱。總之腦子裡就如一團漿糊一般。這種時候又有情慾作怪,他無法做出明智的決定,心道只能等冷靜了再說。

他想罷輕輕用力一推,崔鶯的體力哪裡能和他相提並論,直接便被推得後退著坐到了地板上。他顧不得憐香惜玉,不願多想,打開房門便長揚而去。

走廊上三娘一臉歉意道:“我沒能盡到職責,請郎君責罰。”

薛崇訓黑著臉道:“不怪你,咱們走。”

三娘一邊跟上來,一邊又說道:“幸虧不是毒藥,否則我……”

薛崇訓道:“如果混在一起是毒藥,崔家定是坐實了謀反大罪,等著滅九族便是……不過剛才我拒絕了和談交易,雖然崔日用一個文官在長安翻不起什麼浪子,但也不能掉以輕心,謹防那廝狗急跳墻。”

作為京官有些禁忌,崔日用身邊確實沒有什麼武士,他家裡養的門客多半是文人,並無那種善於打架鬥毆之人。天子腳下他又是官僚,誰吃飽了撐的才去招惹當官的?就如後世裡那些混社會的人,沒事是願意去敲詐一下法院院長、還是去威脅一下公安局局長?平日裡他本就不需要猛士,能用上的都是這些能出謀劃策的人。

昨日來了個劉幽求家的人,說密送的信札被人給搶走了……劉幽求是李隆基以前的核心成員之一,被流放到了嶺南之後現在居然都沒死,還當著刺史,這事兒本來就讓人很納悶,不過沒人在朝裡提這茬。這麼一個前政敵的人,給他崔日用寫信,不是勸一塊兒謀反是幹什麼?崔日用以前也是李隆基那個陣營的,但不是最心腹的那幫人而已。叫他一塊謀反,就算他不答應,也沒有舉報上去找人猜忌的道理,這或許也是劉幽求聯絡他的原因之一。

另外崔家是山東門閥,在地方上是有勢力的人,不僅有財力物力,而且輿論上也能聲援。找他加入造反行列,不僅能招更多兵買更多馬,登高一呼效果也是很好。就如當初那些門閥造武則天的反一樣,叫駱賓王登高一呼“試看今日之城中,竟是誰家之天下”,多得勁!就算戰場上沒搞贏,也能流個芳名百世。

崔日用鬱悶的是自己根本沒想到和別人謀反的事,密信就跑別人手裡去了。雖說是劉幽求一廂情願,但信要是到了太平公主手裡,她現在跟做皇帝一樣,能安心得了?做皇帝的心思和常人很不同,因為已經位極人間,威脅只能來自於下面,所以皇帝最怕別人要造反。

於是崔日用火燒眉毛的感受可想而知,今日又得知薛崇訓不肯妥協,看樣子要硬碰到底……在長安這地方,薛崇訓有皇權護佑,他倒是有恃無恐,老子用什麼和他碰?

他真是急了,找了幾個最賞識的文人商議對策,另外還有他老婆賈氏,老婆不僅是個女人,她是賈家門閥的人,叫上她參與決策,也能多個盟友。

賈氏見老公急得團團轉,旁邊那倆吃白飯的文人又不說話,她心裡是十分憤怒:不知道自家養這些搔首弄姿的文人墨客有嘛用!平時吃的穿的全給,還得給錢花,到頭來一點用沒有,上輩子欠他們的?

賈氏遂沒好氣地說道:“既然沒路走了,咱們就連夜出京先回自己的地頭上,和劉幽求他們一起辦事。劉幽求打的是李三郎的旗號,阿郎以前本來就是他們那邊的人,現在投過去,省得在長安遭這活罪。”

這時旁邊一個姓王的年輕人人立刻諫道:“夫人此言差矣!萬萬不可離京,否則便自認了逆之罪,再無退路……況且三郎的人此次起事,還沒準備好便洩漏風聲,必不成!劉幽求出身小家小室,他可以亡走,侍郎(崔日用)跑哪裡去?山東的百年家業根基都不要了?”

也許那句“此言差矣”太直白,賈氏面有不悅,但崔日用隨即便斷然道:“王先生所言極是。而今我已身在絕境,計將安出?”

王姓文人道:“昨夜蚊蟲叮咬,久不能寐,遂起身讀書……”

崔日用忙道:“一會我便叫人給先生送一副上等的蚊帳過去。”賈氏聽罷面有鄙夷之色,這都什麼時候了,酸腐文人竟然還想著貪一床蚊帳?

“侍郎如此厚待,我再不苦心用事實在有愧於此蚊帳之義。”王姓文人從容地說道。

崔日用急道:“願聞先生良言。”

王姓文人不慌不忙地接著方才那話兒:“昨夜夜讀書冊,看到一個故事,侍郎肯定也看過,廉頗藺相如列傳。宦者令繆賢舍人私藏和氏璧,被趙王知道了畏罪欲逃,藺相如便進言讓他主動請罪,果然豁免。侍郎何不學習古人?”

賈氏愕然道:“書上說的東西能全信?王先生,這是關係我們家生死命運的大事,您可別兒戲對待。”

崔日用立刻斥道:“婦人之見,你且聽著沒人當你是啞巴……王先生,你真的能肯定殿下饒得過我?”

文人笑道:“世間事哪有十拿九穩的?要試了才知道。”

崔日用:“……”

這時旁邊另一個文士皺眉沈吟道:“我倒是覺得王賢弟此法確實值得試試。”說話的這個年已不惑,平日裡為人很穩重,他一說話讓崔日用多了許多信心,忙說道:“李先生也這樣認為?”

“劉幽求這樣的人能活到現在,便證實了太平黨眾人早已決心施行懷柔國策。朝廷大計豈能朝令夕改?既用政,他們定已作好了應變準備,絕不會隨便改變國策,大肆牽連下獄。現在並沒有直接憑據指明侍郎會謀反,加上您主動揭發劉幽求,事情極可能牽扯不到您的身上。”

崔日用一尋思,確是這麼個理兒,當下便喜道:“若非先生良言,我無所適從耳。”

那中年文人搖頭道:“是王賢弟才思敏捷,我不敢居功。”

崔日用心道:早知如此,何必忍著奇恥大辱叫小女去白白遭人羞辱?果然大事還需光明正大的方法,小手段毫無用處!

這時那年輕人笑道:“我就是突發奇想,想到了昨晚剛看過的故事,不料兄臺能說出那麼多佐證的理兒來,佩服佩服……侍郎,您方才說的蚊帳……”

崔日用愕然道:“我送你十個蚊帳!”

年輕人好不客氣的說道:“多點也好,卻不知酒肆裡收不收蚊帳。”
tanakh 發表於 2019-1-4 18:05
第五十四章 知己

崔日用一大早便趕去丹鳳門,雖說幾乎每日他都是天沒亮就出發,但今日心裡掛著事起得就更早了。他這是心急才早早地到了門口,卻進不去。因為丹鳳門開門是有時間規定的,每日卯點準時開門,除非是遇到軍情急況,沒到點任誰也進不去。

一天十二個時辰,長安計時的標準是以大明宮司天臺衙門裡的沙漏為憑,然後一天有幾次鼓聲核準各個部門的時間。這種辦法當然誤差很大,不過司天臺的官員會以日月星辰的運行為憑據調整,讓誤差不至於積累。

這時候的人們不知道各地有時差這回事兒,所以長安的卯時和幽州(北京)的卯時肯定不在一個點上,除了薛崇訓有現代知識,其他唐人並不自知。記得官場上有件事兒,有個幽州籍貫的京官很浪漫,寫信給老家的情人約定某月某日某刻一起看月亮寄託相思之情……因為時差,很顯然他們沒約到一塊去。

已近八月間,日短夜長是越來越明顯了,崔日用到達丹鳳門的時候,天還沒亮,只見遠處的朱雀大街上燈籠排成火龍,上朝的文武百官這時才陸續趕來。長安城東北面這邊靠近宮廷的食貨店面通常都開得早,就是為了做這些上朝的上值的官吏們的生意。賣不托面條的、油煎餅的早早地豎起了幡子,點起了燈火,一時街巷上燈火輝煌一片繁華景象。

大家花個幾文錢買個點心包著便當早餐,中午在衙門裡混公家飯,官員的生活看起來還比較節儉……腐敗在任何朝代都有,但唐朝吏治還沒爛到一定程度,品級低的官員很多實際上比較窮,什麼“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事兒在這時不敢想像,十萬兩銀子大約相當於十萬貫錢,知府相當於刺史的品級,但這時候的刺史一輩子可能也賺不到十萬貫。

很多官員是騎馬上值,很喜歡到店裡買個餅子拿紙包著然後就坐在馬上邊走邊吃。崔日用是黃門侍郎,又是世家出身,很少在街邊買地攤貨,但他見此情形倒是想起來,長樂坊南邊有家賣“作麥”的食鋪,味道確實不錯:用面一斗,羊肉兩斤,蔥白一合,如此搭配後用豉汁及鹽熬令熟,再炙成的油煎餅。

正想著作麥餅時,就見自家的一個幕僚騎馬過來了,手裡還拿著兩個煎餅,走近之後崔日用一聞氣味,便知道是那種用蔥和羊肉做的餅子。那幕僚才十餘歲,姓王叫王昌齡,昨兒個在府上商議大事,就是他出的主意。

“聽說侍郎今早餓著肚子就出來了,我便多捎帶了一個。”王昌齡從馬上下來,遞了個餅子給崔日用。

崔日用看到自己喜歡吃的羊肉餅,幾乎要閃出淚花來,哽咽道:“卻不知這是不是最後一次吃它了……”

王昌齡聽罷臉色一沈,緩緩道:“我本在京兆種地,平生所好讀書耕田二事而已,卻因天災幾乎淪為乞丐,若非侍郎知遇已是街頭餓殍矣……我且回府上恭候消息,如事不利,我便自裁謝罪,以謝侍郎知遇之恩。”

崔日用聽罷眉毛一軒,愕然道:“這是我崔家的家事,怎麼也牽扯不到王先生頭上,你不必如此。如事不利,另尋他路吧。”

王昌齡笑道:“士為知己者死。”

崔日用不禁感動,昨日他哪裡是為了一副蚊帳?不過是玩笑罷了。王昌齡敢提出這個冒險策略,早就想好了要為之擔當責任。崔日用上下打量著這個十幾歲的少年郎,他的身材顯得有些瘦弱,肩膀更是弱不禁風,卻有膽子用它擔當責任,怎叫人不肅然起敬?

崔日用想起自家那不成器的兒子,比王昌齡還要大一點,腦子裡卻像塞了稀泥一般,小小年紀便專好美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想罷他不禁嘆道:“得子如少伯,夫復何求?”

就在這時,東天出現了一朵奇異的雲彩,太陽將要升起了。一隊鐵騎排著整齊的隊列來到宮門,當頭一個盔上插著白色羽毛的高大軍官從戰馬上瀟灑地跳將下來,雙手遞上一枚魚符。原本守門的將軍也拿出了一枚魚符,兩廂一對,鑲嵌得絲毫不差。於是那將軍便回頭說道:“兄弟們,下值了。”

城內一個拖著長長尾音的聲音高唱道:“魚符併合,開宮門!”

隆隆的鼓聲隨即響徹天地,厚重的宮門緩緩開啟,新來的那對鐵騎先行踏進,沈重的鐵蹄踏得石路匡匡巨響。待崗哨換好了,門外的文武大臣、外邦使節這才默默地陸續向巍峨的大明宮走去,一切都井井有條。在社會落後如斯的八世紀,西方一片黑暗,東方也以落後分散的小農經濟為支撐。而在長安卻有如此龐大而分工細緻的各級機構,百萬人在這裡工作生活,堪稱奇蹟。怪不得遠近海內外的萬國使者都蜂擁而至,要學習唐朝的典章制度了。

宮門內還有內侍省的宦官當值,先要記錄進宮的人的相貌籍貫官職,然後才喊道:“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說。”

……被喊道名字的人,這才走過去接受搜身,被放入宮城。

崔日用參加完大朝,便跟著幾個宰相一起出了含元殿,找到宦官魚立本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面見殿下,勞煩魚公公傳報一聲。”

參加大朝的時候拜的是皇帝李守禮,就是做個樣子,正事和皇帝說完全是吃飽了撐的。要說事兒還得見後面的太平公主才中。太平公主日常接見的主要是那幾個宰相,宰相們領會了她的意思再下來予以施行。崔日用不是宰相沒法習慣性地去見她,但他這黃門侍郎也是個不小的官兒,且管著宮門的一些事務,經常也能見到太平公主。於是魚立本便說道:“不必傳報了,正好閣老們要去紫宸殿,您就跟著一塊兒過去吧。”

從含元殿到紫宸殿雖然只隔著一座宣政殿,直走就能到,可這地方實在太寬闊,一行七八個人走了好長一段路才來到大明宮中軸線上的第三座大殿紫宸殿跟前。一起走的人除了幾個宰相和要害部門的要員,還有河東王薛崇訓。

薛崇訓和崔日用積怨已有一段時間,矛盾有加深的趨向,而且剛剛才發生了崔鶯那件尷尬,兩人一見面自然沒什麼好說的,大家都打著哈哈應付一下了事。薛崇訓見崔日用也跟著去見太平公主,心下也有點納悶……不過黃門侍郎見當權者,最大的可能是公務。薛崇訓也不便問什麼,只好不動聲色瞧瞧再說。

進了大殿等一會兒,太平公主便在一眾宦官宮女的簇擁下從北面的內門中走上臺階上的寶座。一群宰相級別的大員都只能躬身站在下邊,她這排場氣勢不知和皇帝有嘛區別,差一聲“萬壽無疆”。

還有大臣們倒不必行跪禮,只消站著見禮便是。太平公主坐到軟塌上,抬起衣袖道:“陸閣老等人年歲不小了,不宜久站,邊上有椅子,大家都找地方坐下說罷。”她一面說一面掃視了一遍到場的人,目光在崔日用身上停頓了一下,但沒什麼。大概是因為崔日用不是常客的原因。

因太平公主沒問崔日用來的緣故,他心裡有點惶恐,也沒急著說什麼,便坐著光聽,好像在醞釀勇氣一樣。

眾人主要說“長征健兒”那事的進度,各級衙門都將這事兒抓得很緊,進展也就很快。如今十萬人規模的壯丁已經湊齊了,並已經經過短暫的戰陣訓練,已在開赴隴右的途中。到地兒了需得進一步訓練,如果仗一時沒打起來,地方上的行軍總管、將領官吏還得佈置種田自己解決一些糧食問題。

大家商量了一陣,稍事休息之時,太平公主總算想起了崔日用,問道:“崔侍郎有事兒吧?”

崔日用本來已把語氣、措辭等啥都想得好好的,可事到臨頭了還真有點緊張,他輕輕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叩頭道:“臣是來請罪的,臣萬死……”

眾人愕然,只有薛崇訓心裡明白得緊,他已經猜到崔日用想幹什麼……媽的,這貨也太沈不氣,老子還沒開始逼他呢,他就要自己供出來了?

不過薛崇訓心裡也嘀咕,主動請罪表誠意?母親會不會真放過他?影響結果的因素不少,要想清楚這事兒能牽扯到的東西比較多,然後還有母親的情緒影響,如今這政治是家國天下,有時候就算是國家大事也不一定是完全理性的……就看太平公主心裡怎麼個想法了。

這時太平公主說道:“沒聽人說你做錯了什麼,犯了什麼罪?你說來聽聽,我為你做主。”

崔日用的身子伏得很低,臉對著地板,聲音發顫:“前日有個遠客到寒舍造訪,我見名帖果然是很久前的故交,便接待了他。哪想到此人竟然是替遠在嶺南的劉幽求做說客的人……”
tanakh 發表於 2019-1-5 18:16
第五十五章 猜猜

崔日用一五一十地將劉幽求聯絡各方要謀反的事兒交代清楚,眾大臣聽罷臉上皆有詫異之色。很顯然這事兒從黃門侍郎口中說出來多半是假不了,官員說話是要負責任的,如果查實了是誣告要反遭其罪。

根本就不需要證據,太平公主當即就下令道:“派個御史去嶺南責問劉幽求,如他不認便帶回京師當面對質。”

這時竇懷貞起身抱拳道:“臣舉薦一人可擔當此任,門下省左拾遺周彬。”

太平公主隨口問道:“我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的名字,有何過人之處?”

竇懷貞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殿下沒聽說過周彬,但肯定聽說過縛遊藝……”縛遊藝是武則天時期有名的酷吏,心理極度變態,不過這種人得罪的人太多又沒大權幾乎是沒有好下場的。竇懷貞繼續說道,“周彬平生最敬重的人便是縛遊藝,於刑律之道頗有心得。但因其叔父與我私交不錯,言刑律戾氣太重,不願周彬到刑部當差;但最近其叔父已告老還鄉,周彬多次求我為他調任差事,以便學有所用。正好劉幽求這事兒可以讓他施展施展以觀能耐,故臣舉薦之。”

太平聽罷點頭道:“如此便加周彬為御史,出京負責劉幽求之事,辦得好回來再派官職。”

劉幽求本就是李隆基以前的心腹,如今廟堂上手握重權的人都是他的政敵,沒有一個人為他說半句話,被告之後嫌疑重大,馬上就要問罪毫無懸念。

而崔日用雖然主動交代,其實也有嫌疑,他交代完事情經過便一言不發地伏在地上,等待著命運的審判。太平這時看著地上的崔日用,抬起袖子猶豫地沈吟道:“崔日用……”

剛喚一個名字,崔日用便渾身一顫,上身伏得更低了,幾乎是趴在地上。

“你們覺得崔侍郎功勞幾何?”太平回顧左右,問身邊的宰相。

大家都沒說話,她是不是在問功勞大小,而是在問該不該把崔日用一起下獄吧?劉幽求不和別人聯絡,就偏偏和他崔日用聯絡,顯然這廝自己也撇不清干係。在場的諸大臣理政方式完全不同,但相同的是都差不多老油條了,各有一套立身處世的道理,就算是那平日看起來淡泊不爭的陸象先,也發明瞭個成語“庸人自擾”不是。大夥兒明白得緊,這事兒不能亂提建議,關鍵看上位者有沒有那個胸襟。

涉及謀逆之事,如果太平心裡容不下崔日用,再怎麼勸諫都沒用,要理解高處不勝寒的心境啊。

連薛崇訓都沒說話,他明白,崔日用自己交代之後,他手裡的那份信札就已經失去意義。此時此刻如果把那信札拿出來想落井下石,恐怕會起反作用,反倒幫了崔日用這廝一把。因為如果薛崇訓那樣幹,太平肯定馬上就明白了,這事兒的根源是薛崔二人之間的矛盾。

薛崇訓權衡利弊之後,也是默不作聲,就等母親自個拿主意。

太平公主沈吟良久,說道:“崔侍郎請起,這事兒你且安心,如果沒有真憑實據指明你有牽連,我會為你做主,絕不會冤枉了你。”

崔日用聽罷大喜,忙叩拜道:“謝殿下不殺之恩,臣沒齒難忘。”

而薛崇訓卻是大為不爽,心下咯噔一聲:操!這樣都沒事?他心道:反正都成這麼個場面了,不如把信拿出來激一激,聊勝於無。

不料這時又聽得陸象先欣慰地說道:“殿下胸懷天下海納百川,以國策穩定為大,老臣由衷敬佩。”

薛崇訓聽罷一琢磨,政變以來朝廷確實實施的是懷柔國策,雖然這政略是陸象先提出來的,但已獲得了太平及眾黨徒的認可……如此一想,劫持密信這事兒原本就不怎麼靠譜,是枉做了小人……

他心裡的鬱悶可想而知,到嘴邊的話頓時給嚥下去了。

一眾人開完會,崔日用屁事沒有便放出紫宸殿來。大家散夥,薛崇訓正待要走,卻被母親單獨留下。

他以為又要被上政治課,被教育一通什麼拉攏世家之類的老生常談。但太平沒提那壺,只說道:“上回你給我舉薦的那個女道士玉清,我傳話下去後就差不多把這事兒給忘了,不想前日東都的官員把她給送宮裡來了。”

“玉清道姑啊?”薛崇訓很久都沒想到她了,這時提起,他想起的人倒是白無常。他說道:“嗯,母親大人要修習道法,玉清是最好不過的人選了,市井中那些披著道袍坑蒙拐騙之徒,修行上連玉清的一個手指頭都趕不上。”

太平公主帶著揶揄的微笑:“昨兒我見過她了,長得白凈,你倒是交際得廣,連女道士都認識……回想起來,我以前也出家做過道士,後來才還俗的。”

薛崇訓知道這事兒:以前太平公主十來歲的時候,吐蕃來求親指名道姓要她嫁過去,她沒辦法才出家做道士,說是要為父母祈福,實則就是逃婚。

他想罷靈機一動,當下便以溫情為手段求情道:“吐蕃荒蠻之地,男人腦門上梳辮子一副蠢樣,咱們大唐公主過去就是遭罪。如果那時候兒臣在,就算母親沒出家躲避,也會像搶金城一樣把母親大人搶回來。”

太平意寓深長地笑了一下:“都是我把你慣的,看成什麼樣子了。”她隨即又道,“玉清定是你認識的人,你要不要見見她?對了,她身邊還有個奴婢,聽玉清叫她小白,長得可是乖巧,你也認識?”

白無常?薛崇訓又是激動又是納悶:玉清那母道士是個百合,白七妹怎麼又和她搞到一塊兒了?

但他正要找白七妹辦點事,愁找不到她呢,現在可好,混到皇宮裡來了,要找不就容易了?這樣的江湖人物能混到宮裡頭,也是因為薛崇訓這個當紅郡王舉薦的關係,不然是絕不可能有機會進來的。

薛崇訓當即便說道:“我與玉清本是朋友,清談道法而已,多日不見見見也好……絕無其他關係。”

“你不說還好,一說就是欲蓋彌彰。”太平笑嘻嘻地說道。

母子二人便從紫宸殿出來,前呼後擁地來到御輦之前。太平要薛崇訓同車,但薛崇訓見這種車子是皇帝坐的,太平可以說是皇兄恩賜的,薛崇訓去坐卻有點說不過去,太張揚了,他便拒絕上車騎馬護在一旁。

正如肩寬魁梧的人穿西裝能撐起來更有氣勢一樣,長得高大的人騎大馬才能和駿馬相得益彰。薛崇訓那副身材正適合騎高頭大馬,在敞篷御輦上的太平公主途中都多次回首看他,目光中極盡寵愛。

但薛崇訓也鬱悶,母親這種寵愛並不是千依百順,不然她怎麼非得把他的女人往外送?這事兒沒法靠她,薛崇訓打算自己瞎搞,弄出一攤子事擺起,麻煩也是被逼的。

來到承香殿前,薛崇訓從馬上矯健地跳將下來,正見太平公主要下車,那邊有個宦官已經小跑著過來了,薛崇訓便趕在前面走到她的面前,手往袖子裡一縮,墊著衣袖把手腕伸了過去。太平公主會意,便把保養得嬌嫩的玉手輕輕放在薛崇訓的手腕上,扶著他下了車。

薛崇訓得討好著點母親,先打幾張感情牌鋪墊著,以後胡搞弄出麻煩來,也更可能被寬恕不是。像上回在吐蕃那事兒,多大的麻煩,要換作別人腦袋早就搬家了,可他沒事。

二人走到飛橋上時,太平公主揚了揚下巴,看著上面那乘涼的高閣道:“諾,那邊,以前是我常呆的地方,聽說道家住得越高越能接近上天,我便讓給玉清做星樓了。你上去見她吧,聊完了陪我午膳。”

薛崇訓遂走過彩虹一般的弧形飛橋,向那星樓走去,快走到地兒時,忽然從一道門裡伸出一隻蔥白的胳膊來只抓其衣襟,薛崇訓吃了一驚,左腳向後一跨穩住下盤,上身向後一仰躲過了一招。就在這時,聽得咯咯一聲嬌笑:“薛郎好身手呢。”

是白七妹的聲音……有些人本身是危險人物,但薛崇訓的潛意識裡卻很信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他的戒心便直線下降,立刻被抓了個正著,一下子被拉了進去。

“唉喲,你就不能溫柔點嗎,撞得人家胸口的兔兔生疼。”白七妹那聲音簡直嬌到了極點。

薛崇訓看到她那張清純的娃娃臉,心下一喜說道:“我正有件事兒。”

“讓我猜猜。”白七妹笑瞇瞇地把手指按在薛崇訓的嘴巴上,歪著腦袋想了想,嬌羞地撒嬌道,“你是討債來的,想舔人家那裡……雖說上回答應了你的,但我可以賴帳啊,唔,看你的表現,壞東西!”

她老是這麼活潑,要是在平時薛崇訓真沒法擺脫這種緋色的氣氛,但這時他心裡掛著要緊的事,便說道:“先說正事兒,我要你幫個忙辦件事……”

“什麼叫正事兒,什麼叫歪事兒?”白七妹翹起小嘴嬌嗔道,“那麼久沒見面,你都不想我?還說什麼歪事兒,懶得理你,我又不是你的手下,憑什麼要聽你的?”

薛崇訓愕然,對付這女人,你說給多少多少酬金那基本沒用,他只得好言道:“是,我的錯,怎麼能先想著歪事兒呢?”說罷身手在她的胸口上摸了一把,笑道,“發現你這兔兔好像比以前更大了,是不是玉清給你摸大的?”

白七妹臉上一紅,唾了一口道:“討厭鬼!都是女的,沒事她摸我的胸作甚?倒是昨兒晚上我瞧見玉清摸你娘太平公主的胸……”

薛崇訓:“……”

白七妹笑道:“你別亂想啊,因為殿下聽玉清說疏通幾條經脈能防止胸部下垂,所以就迫切地要嘗試了,殿下真是愛美至極。不過別說她還真美,都四十出頭的人了,完全看不出來呢,昨兒個見玉清為她推拿,瞧見她的胸部可真大啊……”

薛崇訓正色道:“她是我母親大人,你在我面前說這個是不是不大好?”

白七妹也意識到確實失禮,忙住了嘴。薛崇訓趁機交代了自己的事,如此如此拜託白七妹去辦。
tanakh 發表於 2019-1-5 18:17
第五十六章 散矣

俗話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別說有時候還挺準的,早上的時候東天出現過一片綺麗的彩霞久久不散,白天依舊晴朗,入夜後就忽然下起暴雨來了。那大雨下得叫一個猛,就像神仙在端著巨大的盆子往下頭倒洗腳水似的。

又是雨又是風,電閃雷鳴,天地間驟然一亮,然後“喀嘣”一聲地動山搖。縱然是號稱世界第一都的巍峨長安城,在大自然的威力下彷彿也是搖搖欲墜,在漫天的斜雨中渺小非常,就像隨時會被淹沒在汪洋水海之中一般。

一條條橫平**的長街上雨水橫流,有如一條條河流一般,兩側的屋簷上流水如注都成了水簾洞的模樣。那些大戶人家的屋簷下本來掛著徹夜長明燈,卻已被狂風吹落了大半,掉在地上被蹂躪成了紙糊竹架。倖存的寥寥幾盞燈籠在閃亮的雷電之下微弱得就像螻蟻面對大樹。長街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卻又像有千軍萬馬,嘩啦啦的雨聲、呼嘯的風聲就像萬馬奔騰一般嘈雜,雷鳴就如戰鼓陣陣,空無一人的街巷中真是熱鬧極了,彷彿都是些鬼魅在**慶祝。

長安城北部康陽坊有一家朱門大宅,門上頭的牌匾上寫著兩個眉飛色舞的大字“崔府”,起飄逸的筆式彷彿詮釋著家族的興旺。這裡正是黃門侍郎山東大族崔家在京師的府邸。此處宅子同樣在風雨飄搖之中。

就在這時天地間又是一閃,“喀嘣”一聲巨響,府內隨即傳出一聲尖叫,人聲在夜空中份外淒厲。

“殺人了!死人了……”一個女子**地喊叫起來,不停的喊,一直在重複。

黑漆漆的府中很快燈火閃爍起來,本來空無一人猶如鬼宅一般的沈悶府邸很快有了人影和人聲,一時多了一些暖氣兒。

“死的人是郎君!”一個聲音道,“被雷劈了,快去叫阿郎和夫人,趕緊的!”

不一會兒,只見身穿白色褻衣的一個身寬體胖中年人急匆匆地從屋簷下奔了過來,正是這朱門大院的男主人崔日用,他連一件外衣都沒來得及批,穿著睡衣就跑來了。別說穿衣服,腳上的鞋子都只穿了一隻。

聽說兒子崔莫被雷劈掛了,他能不急嗎?雖說有時候兒子給他惹很多麻煩,他甚至恨不得崔莫去死,但真死了,那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傖之感唯有做父母的人才體會得到。如果死的人是女兒,還沒那麼傷心,可崔家的男丁們是家族下一代的希望啊!在士族眼裡,家族的利益甚至比帝國的利益還要重要。

崔日用踉踉蹌蹌地奔進屋子裡一瞧,只見一個黑糊糊的長條成八字形地躺在大**,地上跪著兩個女婢,已經嚇傻了。崔日用微顫顫地走到床前,從身邊的奴僕手中接過燈籠湊近了一瞧,那人形黑條的皮膚已經被烤糊了,但崔莫是他的親生兒子,從臉部輪廓等一瞧,他還能認不出來麼?

崔日用腿上一軟,燈籠“哐”地掉到地上,人向後一仰。奴僕們急忙托住,“阿郎,阿郎……”喊個不停,另外有個人則拿腳踩地上的燈籠,摔翻之後它燒起來了。

過得片刻,又有一些男**女進來了,其中便有崔日用的老婆賈氏。賈氏一看立馬心肝肉肉地掏心掏肺大哭起來,還顧得上神馬世家千金的矜持?崔莫是她親生的唯一兒子,其他幾個兒子都不是她生的……算起來崔日用的嫡出兒子就崔莫一個,那才是真正的合法繼承者,不過嫡出要是掛了,也只好用庶出的來充當繼承人,起碼身上也是崔家的血脈不是。

對崔日用和賈氏來說,這其中不僅包含感情的問題,也有一些厲害關係。這嫡出的兒子不僅是崔家的人,還有賈家的血緣,更能協調各方。其他那些兒子的生母大多出身不好,有的甚至是妓女,讓她們的兒子來抗大鼎,娘家那邊沒人,以後的家勢如何發展?

崔莫一死,賈氏的情況更糟,她要是不能再生出一個兒子來,崔日用可以從家族利益考慮合法地休掉她,再娶一個世家千金當正妻。何況崔莫可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於是賈氏的傷心比崔日用更甚,簡直哭得死去活來。

崔日用畢竟是男人心腸比**硬,他昏厥過來後很快便接受了現實,說道:“死了人先報官吧,報京兆府。”

這時一旁圍觀的年輕幕僚王昌齡道:“郎君顯然是遭天災意外而折,我覺得這事兒還是不要聲張的好,只說染疾不治身亡便可。崔侍郎是他的父親,也這麼說,官府自然就不會追究了。”

崔日用不解道:“為何要遮遮掩掩的?”

王昌齡指著屋頂說道:“人在家裡居然禍從天降,恐怕會被人閒言碎語說是遭了天譴,豈不影響崔府聲譽,讓死者不安?”

也許是王昌齡的從容態度激怒了賈氏,又可能是她太傷心了需要一個發洩口,聽此話後頓時勃然大怒,指著王昌齡的鼻子罵道:“遭天譴?你在幸災樂禍是吧,你嫉妒莫兒在背後詛咒他?!”

王昌齡神色一陣尷尬,忙抱拳道:“夫人錯怪王某。”

崔日用也急忙拉住老婆勸道:“人死不能復生,你和咱們家的自己人過意不去,拿人家撒什麼氣?”

“我不是生氣!”賈氏一臉的淚水,咬著牙冷冷道,“什麼天災,都是人禍!說起來就是這個姓王的害死的莫兒!上次我說送莫兒回老家暫避,就是姓王的妖言勸阻,否則怎麼會發生今天的慘事?”

王昌齡愕然道:“我是曾在崔公面前勸過這話,但我又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災意外豈能預算?夫人傷子心切隨口說話,我自不予計較。如果我方才的建議有何不妥,還請崔公及夫人海量。”

崔日用忙勸道:“沒有的事兒,王先生剛剛出得良策救我崔家,大恩還未感謝……你能理解夫人的心情就好。”

王昌齡聽罷以為然,便抱拳道:“我先迴避。”

“等等!”賈氏喝住他道,“你還迴避什麼?現在就給我滾,滾出崔家,狼心狗肺的東西休得在此混吃混喝!”

“啪!”崔日用頓時暴跳如雷,一耳光扇了過去,打得那賈氏摔倒在地,雙手摀住的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

王昌齡愕然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雖然才學過人,但畢竟年紀小人生閱歷有限,並不是什麼都精通的,人情世故他就十分欠缺。他怔了半天,終於紅著臉道:“我這就離開崔家……不過,崔公曾經答應過我們,如立大功能有一筆豐厚的賞賜,我現今很缺一筆錢財,短日之內沒有別的辦法,您能不能……”

崔日用問道:“你要多少?”

王昌齡道:“一萬貫,多一分都不要,我急用。”

“萬貫?你拿這麼多錢做什麼用?”崔日用愕然,“我一時到哪裡去湊這麼多錢?何況莫兒不幸,白事也需一大筆花銷……”

地上的賈氏冷笑道:“定是去倚翠樓贖你那姘頭吧?不要臉的東西!咱們崔家好吃好喝供著你,你倒只想著尋花問柳。那個叫步搖的狐貍精迷惑了莫兒,又迷惑這姓王的,從中**離間。姓王的也不是好東西,為了個臟貨爭風吃醋,恐怕巴不得莫兒早死!”

王昌齡憤怒道:“我叫你一聲夫人,是出於尊重。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步搖!她雖墮入風塵,但是迫不得已,她不僅有善心,更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初家鄉赤地百里顆粒無收,我流落到長安,已到了餓死街頭之際,首先是步搖收留我,然後通過郎君(崔莫)的關係才讓我到崔府中謀得生計。我敬重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王昌齡的眼裡竟然閃出了淚花,“我當時一身又臟又臭,狼狽得連條狗不如,你們知道我是怎麼一個心境?這時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對素未相識的醜陋之人絲毫沒有嫌棄……我若不將其恩情計在心裡、不懷知恩圖報之心,雖禽獸亦不如!”

他說罷抱拳鞠躬道:“這一禮謝崔公知遇之恩,我非貪圖財物之人,報酬不要也罷,咱們主幕之誼就此恩斷義絕!”說罷轉身就走。

“王先生留步!”崔日用想挽留住人才的急切之情全部都表露在了臉上,“如今非常時刻,王先生切勿動氣,咱們容後細述。”

這時賈氏哭道:“莫兒去了你不急,就急一個外人,我知道你早就打算休了我這色衰徐娘另尋新歡是吧?”

崔日用左右不是人,鬱悶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你還不瞭解我的為人?白跟了我幾十年!”

這時王昌齡已經走進了雨中,頓時渾身都被暴雨濕透了,他的瘦弱身材看起來更加單薄。崔日用在後面喊道:“還不快給王先生送把傘去!”

王昌齡走到洞門口,轉身抱拳道:“不必了,就此別過。”

雨沒有停息的意思,那雨中的人們都在為生活與尊嚴掙扎抗爭吧。
tanakh 發表於 2019-1-5 18:18
第五十七章 雨夜

瓢潑一般的大雨從未停息過半刻,瘦弱的王昌齡走出崔府時就像一隻落湯雞一樣,這時他才意識到沒地兒可去,因為市坊管制的長安城宵禁之後會關坊門,他連康陽坊都出不去。去妓院找步搖?他又很不願意在落魄之時去見女人,除非那個女人是自己的親娘,可惜娘已經過世。

寄人籬下的悲哀就在這時體現出來了。

就在這時,只見一架四架的大馬車在暴雨中緩緩駛來,周圍還有四個騎馬的壯漢護右,那些騎馬的人好像根本就不怕雨,從容不迫地在雨中行走。

這都半夜了什麼人還在街上亂走?王昌齡站在墻邊上,默默地看著那輛馬車,想等著它駛過之後再走。卻不料那馬車在面前突然停下,彷彿專程為站在墻角裡很不起眼的瘦弱少年停下的一般。

車廂裡先伸出一把油傘來,“啵”地一聲撐開,然後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皮靴、紫團花的人從車中慢慢下來,傘遮著他的腦袋,光線也很暗看不見臉。

“喀嘣!”天地一閃,一架大馬車、四個騎馬大漢、一個撐著油傘的高大男子,如此場面真是詭異到了極點。

那紫袍男子徑直便走到了王昌齡的面前,將傘撐在他的頭頂上說道:“王少伯?您這身子骨看起來不甚結實啊,這麼淋著沒事?”

王昌齡愕然看著面前的陌生人,現在二人同撐一傘,已經看清他的相貌了,黑漆漆的一張臉,眉宇間卻有英氣。王昌齡道:“閣下是……”

“河東王薛崇訓,你聽說過麼?”薛崇訓微笑著說道。

王昌齡十分驚訝,這郡王半夜跑雨裡來幹嘛?但他畢竟是見過官面的人,一瞧薛崇訓身上的行頭和周圍的馬車排場,恐怕多半是假不了,再說他王昌齡一個文弱書生,沒錢又沒仇人,人家騙他作甚?王昌齡便鎮定地抱拳道:“如雷貫耳。”

薛崇訓抬頭看了一眼大雨漫天的夜空,彷彿想聽雷聲一樣,他笑道:“如雷貫耳?哈哈,我也是啊……既然知道我是誰了,跟我走罷。”

王昌齡愕然:“……”

薛崇訓沈吟片刻道:“在外靠朋友,咱們相識便是朋友,這大雨天的晚上,我給你找個落腳的地方也算合情合理。”

王昌齡一尋思道:“郡王如此厚愛,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哈哈……”薛崇訓爽朗一笑道,“詩人果然真性情,一點都不矯情,爽快。”說罷便帶著王昌齡上了寬敞的大馬車。這馬車做工精良,縱然外面大雨如潑,裡面卻一點都不漏水,溫暖乾燥的感覺頓時就襲將上來。

薛崇訓又脫下身上的外袍披到了王昌齡的肩上道:“先這樣,別著涼了,一會回去再換……走!”

四架馬車走起來很穩,當然是相對而言,因其沒有防震系統,自然也就有些顛簸,掛在車廂邊上的馬燈搖曳不停。

王昌齡的手放在剛披的團花綾羅上,很不解地看著薛崇訓皺眉道:“你我素不相識,郡王何以如此?”

“現在不就相識了?早聞王先生大名,如果你願意投我門下,我定虧待不了你;假如人各有志,我也不會強留,你什麼也不用擔心。”薛崇訓坦然地說道。

“大名?”王昌齡有些納悶的樣子。薛崇訓這才意識到自己一時有些激動而失言了,這時候的王昌齡有嘛名氣?

王昌齡沈吟道:“說起來汗顏,我本是為崔公劃謀而與郡王對立,如今卻要受您的恩惠,真羞愧之至。”

薛崇訓道:“什麼也不必說了,各為其主而已,我能理解。只怪崔日用眼光有限不識人才,不知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王昌齡道:“崔公對我以禮相待優渥有加,只怪我年輕魯莽不知人情練達。”

薛崇訓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好像想說對你很好那麼為何大半夜趕你出來?但他只是滿意地點點頭:“聽說你出了個主意,叫他主動去殿下那裡請罪?”

“平常稀疏的彫蟲小技,不足掛齒。”

薛崇訓嘆道:“大音希聲,看似平常啊!”

這麼一句話倒讓王昌齡有些驚訝:否非這郡王品出其中的內涵來了?傳言裡薛大王爺那是胡作非為的主,十足的紈褲子弟……可如今親眼見了,說了兩句話,給王昌齡的印象倒和傳言中完全不同。

那事兒,給崔日用主意讓他去請罪,從靈感的來源“廉頗藺相如列傳”的平常故事,到操作的簡單性,確實全都平常稀疏……但其中包含的膽魄、謀略,涉及的縱深面,絕不平常!

關係人家崔門百十口人生死性命的大事,如果失敗便一堆人頭落地,就算以死謝罪也不一定對得起別人。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氣承擔責任,他敢提出主張,本身就是膽;光有膽不行,得分析出成功可能,其中干係已經涉及到國策的高度了,這時代沒點眼光的人看不到那麼深。

所以要說稀疏平常,真沒幾個人能如此稀疏平常。

王昌齡是個文人,聽到薛崇訓話裡有話,理解了他的心思,自然就產生了一種親近之感。知音嘛,難求也,正如當初伯牙子期一樣。

這時又聽得薛崇訓道:“兒郎不能寄人籬下啊……”

王昌齡默然,沒想到這郡王又說到他心坎上去了。這人與人之間真是奇怪,有的人你和他認識幾年十幾年了還是說不到一塊去;有的人剛認識,話就十分投機。王昌齡深以為然,他其實有種視錢財和奢侈生活如糞土的觀念,卻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屬於自己的生計,這些不都和錢財那俗物有關麼?

馬車在長安地面上橫行無忌,什麼坊門管制對他毫無作用,守門的官役就算睡被窩裡了你都得給老子起來早早把坊門開著讓過。沒一會他們就進安邑坊了,正是薛府所在的地面。

進入北街之後,薛崇訓挑開車簾指著一處庭院道:“這宅子如何?”

王昌齡只當閒談,便隨口道:“此地官宦大戶雲集,各處府邸自然都還不錯。”

“那就是它了。”薛崇訓敲了敲車廂道,“去問問是哪家的產業,叫他們搬走,限時滾蛋。”

王昌齡愕然,一語頓塞。

薛崇訓笑道:“我不把你請到府上去住,不然你不是從一個屋簷下又到另一個屋簷下了?這宅子送給你,它是屬於你的地方,你想改變什麼、毀滅什麼、添加什麼,全憑你做主,它能給你尊嚴。”

王昌齡忙抱拳道:“郡王的心意我領了,但無功不受祿,我決不能接受如此餽贈。”

“只要你到我帳下謀事,多少俸祿都值,一座宅子算什麼?就當是一部分聘請之禮,你盡可坦然受之。”薛崇訓很認真地說道,“當然我不強求,假如你看不起薛某人,不謔與我為伍,你就當客棧住一晚,明兒搬走便是。”

王昌齡見他說得認真,不像開玩笑,便說道:“郡王的邀請,我尚需慎重考慮,明日我再給您答覆如何?今晚就隨便找個能避雨的地方住下便是,我不講究的,也不想良家官民無辜受到牽連……郡王,我給您的第一個諫言:權柄乃天下人之柄,雖在某人某黨(太平黨羽)之手,但當國者不能只為某一人或某一黨眾謀利,而應惠及百姓眾生,方是長治久安之道。”

薛崇訓笑道:“如果你的諫言有切實可行的具體策略為繼,它的價值就遠不止一所宅院了。你且安心,我出錢買下宅子,並不強取豪奪……俞忠,叫薛六把裡面的財產往高處算,總價再多加兩成,以補償主人雨夜搬遷的損失。叫他們收拾細軟,其他東西都別帶了,奴婢也留下服侍王先生。”

外面應了一聲,立馬辦事去了,哪裡還管王昌齡同意不同意。王昌齡目瞪口呆,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也有一種受寵若驚的表現,人之常情而已,王昌齡也是個人不是。

薛崇訓看著他說道:“只要你有抱負有才能,便可安心謀事,其他的小事兒都不必操心。”

王昌齡皺眉道:“末學惶恐,恐有負郡王期望。”

薛崇訓笑道:“我一聽說給我下拌子的人叫王昌齡,便叫人多方瞭解信息,人說你平日狂傲不羈,怎地現在反倒謙虛起來了?”

“既然郡王知道我和你過不去,還如此對待,胸懷另人敬佩。”

薛崇訓笑道:“我不是對誰都那麼寬容的。”

王昌齡仍然沒有馬上答應薛崇訓的邀請,但薛崇訓知道他是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時間問題……而王昌齡越是慎重,薛崇訓對他越滿意。要知道重視名節之士都不會輕易委身別人帳下,不過一旦收服,就是個比較靠得住的謀士。

薛崇訓正缺個出謀劃策的人,雖然寫詩好的人不一定手段謀略就好。歷史上李白就是個例子,在皇帝身邊呆過也幹過軍閥的幕僚,什麼澄清宇內的政治抱負等牛逼吹得震天響,可從來沒施展出什麼有用的手法……不過這個時代識字的人佔的比例都不多,有才學的人總歸不會太差,而且王昌齡不久前的那個謀劃已經證實他小小年紀肚子就有貨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1-5 18:19
第五十八章 灰色

暴雨下了一晚上到早上已經停了,長安的幾條漕河水位暴漲險些釀成水患,但這裡是京師河堤修得牢固,不然治起有司官吏的罪來實在太近太容易了。雨後天晴,太陽一照天地間顯得額外的清明,真真是一幅青天白日的世界。

犯罪後的人有種奇怪的心理,會想回到案發現場去看看。薛崇訓聽說過這種事,但同樣控制不住自己,第二天一早又親自跑去康陽坊瞧。

街上還有積水,薛崇訓的馬車在大街上橫行時讓水花飛濺,避在道旁的行人被濺得一身是水,但他們看到那馬車的排場時都沒有怨言,而且覺得是被權貴弄得一身是臟水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人家並沒有什麼不對。

他們來到康陽坊崔府附近後,薛崇訓發現大門口挺熱鬧的,還有許多官差,心想那崔莫是被雷劈死的,家醜不可外揚,崔日用倒是不怕人閒言碎語,反倒將事兒搞得沸沸揚揚的。

沒一會,只見一個穿紫色衣服戴璞頭的人從府裡走了出來,身影十分熟悉,薛崇訓將車簾撥得更大看清了那人的臉,原來是李守一。聽說現在李守一改了名字,把“守”字去掉,名字變成了“李一”。他可以姓李,但皇帝的名字裡有個守字,就得避諱。不過薛崇訓心裡還是稱呼他為李守一,習慣了。

薛崇訓心道:這李守一可是我的老冤家總和我過不去,但現在他都不在京兆府做官了,已當上了中書門下的官,他不管朝廷大事又跑到這裡管案子作甚,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麼?又或者李守一本來就和崔日用有私交,跑過來是為了哀悼的?

不料那李守一眼尖,剛走出門一眼就看出了薛崇訓的馬車不是尋常人家的車,遂徑直向這邊走了過來。也可能是李守一幹了多年的京兆府尹,案子辦得多了,他也知道那種罪犯想回來看看的心理?

這個時代的技術有限,官府辦案的難度更高,如是精通刑律的官吏還知道一些土法子取證,可是很多讀書識字的官員並不擅長此道,辦起案來就更麻煩了。一旦出了人命案,官府通常就是調查死者的人際關係,光憑猜,那些和死者有過節的人就是嫌疑犯……像薛崇訓這種,和死者又有關係,又跑到案發現場來的人,嫌疑就更大了。

不過薛崇訓並不怕,誰也不敢對他嚴刑逼供,你要懷疑老子,行啊,得拿出真憑實據來。

李守一走到馬車面前,看了一眼前邊那瘦骨如柴的奴僕吉祥,李守一好像認得那廝,便抱拳冷冷道:“河東王既然來了,何不下車一見?”

薛崇訓心下咯噔一聲:這老小子真把我猜了出來?早知道不來這裡了。他有點做賊心虛,不願在人眾前露面,便掀開車廂門道:“李相公不如上車來說話。”

李守一一甩衣袖頗有些兩袖清風的氣質,然後提了下長袍,低下頭便上了馬車。薛崇訓指著對面的軟塌道:“請坐。奇怪啊,您現在不在京兆府了吧?”

“恰好打這邊過,一時好奇便進去看看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李守一盯著薛崇訓的眼睛道,“怎麼,河東王怕我多管閒事?”

薛崇訓強笑道:“關我何事……什麼東西讓你好奇了?”

李守一輕輕掀開車簾,指著不遠處的屋頂上的一根長竹竿道:“那是什麼?”

薛崇訓頓了頓,攤開手道:“你問我,我問誰?”他一邊說一邊端詳著李守一的臉,李守一的臉粗糙黑黃,雖然沒有薛崇訓的黑,但他不修邊幅鬍鬚有點凌亂,外表實在不是很講究。

李守一也目不轉睛看著薛崇訓,二人就這麼對視著,他說道:“方才我隨京兆府的人進去瞧了瞧,我們發現有根銀線藏在幔緯後面,從屋頂那根竹竿上牽下來……我想請教河東王,這根銀線是做什麼用的?”

當然是導線,避雷針怎麼能沒有導線?薛崇訓笑了笑,心道:古人並不瞭解電這種東西,更不知道它是傳輸的;如果他們知道,為什麼雷雨天氣裡經常燒燬造價昂貴的宮殿官邸,卻沒有發明避雷針?

薛崇訓壓根就不信李守一這個古人能弄明白其中玄機,便裝傻道:“我並沒有進去,不知道有銀線這回事。”

李守一神色一凜,哼了一聲道:“屋頂好發無損,屋裡的人卻被雷劈了,這種奇事老夫聞所未聞,定有蹊蹺!銀線說不定就是將雷電引到人身上的媒介,就如筷子導水……待到雷雨天氣,用牛羊作餌依法炮製,試試便知。”

厲害!薛崇訓不禁有些佩服起李守一的洞察力來了,看來古人也並不傻,舉一反三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又聽得李守一說道:“醜話說在前頭,只要證實崔莫是因遭謀害而亡,河東王的嫌疑最大!”

薛崇訓冷冷道:“證據呢?”

這樣的謀殺案,又不能對疑犯嚴刑逼供,如何破?李守一回敬道:“不需要證據,人眾的心裡清楚。”

薛崇訓眉毛一挑,恨恨地沈聲道:“你既不能把我繩之於法,如將事兒捅出來,是故意給朝廷抹黑,讓士族對皇室不滿,還是居心叵測想挑起天下人心不穩,於國何益?”

李守一怔怔地看著他,良久無語。

薛崇訓又說道:“一旦此事證實是謀殺,正如你李相公所言,無論事實如何天下人都會認為是薛某做的;可惜這樣的殺人手段你根本就找不到證據,只能讓我逍遙法外。如此一來,士族大夫們會怎麼想?李相公啊,於私您領的是我母親發的俸祿,於公您是大唐的臣子,您就安心給國家增加動盪的禍根?李相公啊,按天理自然是所有的惡都應該受到懲罰、所有的善都應該受到褒獎,但是你敢保證牢裡關的都是惡人、錦衣玉食壽終正寢的都是善人?”

李守一的額上冒起幾根黑線,細汗滲出,眉頭皺得都快擰一塊兒了,縱然他已經年近不惑之年,但事實上這世道多少人一輩子都無法“不惑”。

良久之後,李守一才抬起頭說道:“銀絲我可以帶走,並叫京兆府的那個同僚不要洩露口風……但我不能就這樣徇私枉法,此事我定會上書殿下,殿下自有明斷。”

薛崇訓聽罷鬆了一口氣……母親當然會包庇自己的,雖說可能讓她生氣一會兒。

“告辭!”李守一沒好氣推開車廂木門。

就在這時薛崇訓在後面嘆道:“李相公做了宰相後有些改變啊。”

李守一好奇地停了下來,回頭問道:“哪裡變了?”

薛崇訓笑道:“是非黑白,它們本就是清清楚楚的,您說是嗎?”

李守一沈思了片刻,“哼”了一聲斷然下車,什麼也沒再說便走。

木門沒關仍在那裡搖晃,李守一此人在禮節上的細節實在不講究。薛崇訓伸手輕輕拉上門,閉目沈思了一會,便敲敲車廂壁道:“龐二,走了。”馬車啟動時,薛崇訓的身體向後仰了一下貼在靠背上,他知道是因為加速度的緣故。

龐二在前面問道:“郎君,咱們回家麼?”

薛崇訓想了想道:“先不回,上回薛六說的那家倚翠樓在哪裡,你識路?”

龐二憨憨地老實說道:“不識。”這時外邊的吉祥說道:“你不識路可以問我啊,你趕著車,跟著我的馬便是。”

不料走了一會兒馬車就挺了下來,薛崇訓問是不是到了,龐二道:“前面有房屋塌了街上沒法行車,定是昨晚雨大風大弄的。”

薛崇訓便把腦袋伸出來一瞧,果然路堵了,不過步行倒是不礙事兒,便問吉祥:“還有多遠?”

吉祥沿著街面指過去:“前頭就是,就在這條街上。”

“那咱們走過去,你們幾個留下,把馬車停在這兒候著,三娘也留下,你一個女的進青樓不太適當,讓方俞忠等人跟我過去便是。”薛崇訓利索地安排了一下。這時吉祥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郎君,那我呢,留下還跟您啊?”

薛崇訓笑道:“不要臉的東西,跟著罷。”吉祥大喜,屁顛屁顛便跟了上來。

一行人繞過那些阻攔街面的障礙物,往前直走了一陣,果然就見到一家門庭若市的青樓,上面的字寫得明明白白:倚翠樓。薛崇訓見生意這麼好,便看了一眼東邊的太陽道:“這才上午時分,就有那麼多人到此處消磨時光,唉。”

侍衛們聽罷臉色有些異樣,彷彿在想:您不也是麼?

薛崇訓左右一看,吉祥這廝身上居然穿著綢緞,而自己卻穿的是麻布……綱紀混亂連權貴家的奴婢都人模狗樣的,在某些朝代賤籍是不能穿絲綢的,但這時候的妓女能穿得跟宮廷貴婦一樣。

他們剛進門,便聽得一個婦人說道:“你們倆趕緊去招呼那個客人,穿麻布那黑臉,沒瞧見他的跟班都穿緞子?”
tanakh 發表於 2019-1-5 18:19
第五十九章 冷暖

青樓的堂子沒茶館的熱鬧,客官們來找女人的,沒多少人閒得坐在外頭浪費時間,倒是兩邊的閣樓上的房間裡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氣氛歡樂非常。

薛崇訓走到一張桌子旁邊坐下,其他幾個人都侍立在一旁,如此作派,架子一下就撐起來了。很顯然他這麼個排場的人不是隨便找個普通貨色能糊弄過去的,不一會那青樓的鴇兒便親自來招呼。

隻見那鴇兒是個上了點年紀的半老徐娘,濃妝艷抹也遮掩不住歲月的痕跡。薛崇訓一瞧,倒是想起來好多青樓的老闆都是這樣的女人,就如安邑坊那家水雲間的杜姐兒。很多老鴇年輕時候也是妓女,而且是紅過的人,積累了資本和一定的人脈,年紀大了收手卻尋不到其他生計,於是繼續幹這行,從妓女變成了老鴇,這還是混得比較好的人才行。

鴇兒笑道:“看您面生,第一回到咱們這裡找樂子?沒事兒,一回生二回熟,來了一回以後包您就不想去其他地方了。”

薛崇訓也陪笑道:“我是經朋友介紹來的,聽說你們這兒有個叫步搖的小娘?”

“唷?”鴇兒的眼珠子轉了轉,不知道在想什麼心思,“不巧得很,步搖這幾天身子不適,晦氣……不過咱們這兒一共有五個當紅的牌子,要不您另外選一個如何,都不輸她呢。”

薛崇訓肚子裡冒出一個壞心思來,心道:鴇兒的意思是那女子大姨媽來了?

這個他倒是不計較,本來就不是來嫖女人的,不過想看看大名鼎鼎的王昌齡看上的女人是啥樣,順便認識一下以便搞好關係而已,至於把那叫步搖的女子贖出來的事兒也不必他親自過問,叫人找關係威逼一下便弄出來了。他想罷笑道:“不打緊,我就找她陪著喝點酒,聽個曲兒,叫她出來見我便是。”

但是鴇兒一臉的犯難,沒有答應的意思。薛崇訓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的表情,卻不知方才說的身體不適是不是個藉口。他也不多問,遂從袖子裡摸出一張紙和一小塊玉出來拍在桌子上:“五百貫,咸通錢莊開的票,拿這東西去隨時取得出來。”

鴇兒驚訝地看著薛崇訓,隨即拿起桌子上的票仔細瞧了瞧問道:“您的意思是……這錢幹嘛用的?”

薛崇訓笑道:“步搖整個人當然不只五百貫,你讓她出來陪我一會兒,這錢就是你的了。”

鴇兒大喜,當即將那票收了。她很歡喜,薛崇訓也很歡喜:要給步搖贖身,估計一文錢都花不了,也許那幫官員還得反過來敲詐一筆,唉,五百貫就當是給這鴇兒的一點補償吧。

有了銀子,她們便額外熱情地張羅起來,又帶薛崇訓等人上了內置的樓梯。走到一個房門前,那鴇兒將旁邊的一個木牌翻了過來,指著裡面道:“郎君請進,女兒一定能侍候好您的。”

薛崇訓愕然道:“你不是說她這幾天身子不適?方才咱們上樓梯的時候我分明看見有個男的從這屋出來。”

鴇兒有些尷尬道:“就是不適,可總有挑嘴的非得找她,您不就是一個麼?”

“是了,哈哈。”薛崇訓一想真是那麼回事,也是笑起來,又回頭對幾個漢子道,“在這兒候著。”

薛崇訓推門而入,第一眼便看見一個屏風,上面繡著幾朵荷葉荷花,還有兩隻鴨子……也許應該是鴛鴦,但畫上的模樣太像鴨子。房間裡的傢具都是上漆的木頭做的,窗戶上有鏤空的花紋,濃烈的東方古典氛圍。這讓薛崇訓感覺很好,一直就很偏好這種風格的文化,如果在現代這樣的佈置不知要花費幾何才能辦到。

就在這時,只見一個穿著羅裙的小娘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她長了一張鵝蛋型臉,一邊走一邊還在挽頭上的凌亂青絲。頭髮這麼一挽起來,白皙纖直的脖子就愈發好看了。

“這幅樣子出來見郎君,真是羞愧得緊,可又怕您等得太久。”小娘輕輕屈膝道,“我這廂有禮了。”

“不必客氣。”薛崇訓抱拳道,“我是王少伯的朋友,你就是步搖?”這當口他正見一縷青絲從小娘的頭上滑到了臉上,凌亂之間,倒是增添幾分楚楚之美,讓她看起來彷彿有憂愁之感。

薛崇訓心道:古代佳人真是有一種很別緻的韻味,不僅是身體容貌,在言行投足、衣著裝扮之間的古典感覺,是一種文化罷。想來那王昌齡是個文人,喜歡這樣的女人也就不足為怪了。

“我的名兒正是步搖。”小娘柔柔地說道,神色之間有些尷尬。

薛崇訓品出味來,她定是覺得王昌齡叫朋友來嫖她有點不自在,他忙暗示道:“聽樓裡的鴇兒說你這幾日身子不適?你要將息自己。”

“謝郎君好意。”步搖邁著細碎的步子走向熏爐那邊的一個櫃子,回頭說道,“你先請坐吧……郎君既是少伯的好友,還沒請教名諱呢。”

“我姓薛。”薛崇訓隨口說道,然後走到一張軟木椅子前邊,拂了一下長袍坐下。這時候步搖拿著一個陶瓷罐子和兩隻琉璃杯走了過來,淺笑道:“聽說你花了五百貫,敗家也不是這麼敗的哦,這麼說您可別生氣……西域葡萄酒,平時我不捨得拿出來,薛郎花了那麼多錢,我要拿好東西招待你呢。”

過得一會,她又招呼人拿了一個碗過來,薛崇訓一瞧裡面裝的是冰塊。她用勺子舀了冰塊往琉璃杯裡放……很顯然是在做冰鎮葡萄酒,如此看來往洋酒裡放冰的傳統在唐朝就有了。

一共兩個杯子,步搖放完一個時,薛崇訓說道:“你的就別放冰了,加熱水罷……女人身體不適時喝冰的不好。”

步搖臉上一紅,看薛崇訓的神情有些改變,她小聲說道:“您可真是個細心的人,夫人一定過得很好吧。”

好個毛,他那麼多女人根本顧不過來……薛崇訓聽她提起夫人,便想到了李妍兒,想想自己最近幾乎沒怎麼理她。他聽說王昌齡對這個青樓女子一往情深,便笑道:“我想你能比她過得更好。”

步搖不知想到了什麼,低聲道:“風塵女子,還能有什麼奢望。”她一邊說一邊細細打量著薛崇訓身上。

他今天出來就沒打算幹正事,自然沒穿象徵身份的紫團花綾羅,外衣就穿了件淡青色的麻布,頭上紮了塊布巾,好多落魄書生就愛穿這種。薛崇訓本來是個武夫,但得到前世回憶後覺得自己受過高等教育,應該算有文化有理想的大好青年,所以平時喜歡冒充文人。

外面裝書生,但他裡面的褻衣卻是上等的白色綢緞,還故意將潔白的袖口和領子露出來一點。步搖一瞧那一塵不染的領口,又看了一眼他腰間的飾物,便說道:“玉是好玉呢。”

“好眼力。”薛崇訓笑道,他戴的這塊玉比同等重量的黃金還要貴很多倍。

薛崇訓最不喜歡人家讚他勇猛,好像有種腦子裡塞肌肉的感覺,十分不爽,最愛聽別人說他有文化有品位。這時候步搖一讚,他便詩性大發,端起桌子上的琉璃杯輕輕一搖,冰塊在裡面“咯咯”一陣輕響,當下便想起一首非常熟悉的詩來,裝模作樣地吟誦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步搖沈吟片刻,喜道:“真是好詩,郎君長得高大英武,又豪情萬丈,莫不是京裡的將軍?”

薛崇訓眉頭一皺,正看到方才進來第一眼看到的屏風,便說道:“這首不適合我,再來一首。”

步搖用纖手撐住下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笑瞇瞇地說道:“奴兒願洗耳恭聽。”

薛崇訓用粗糙的手掌在臉上一抹,裝作一副多愁善感的表情來,看得那步搖忍不住咯咯一陣笑,肩膀都在顫動。

“十里平湖綠滿天,玉簪暗暗惜華年。若將雨蓋長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薛崇訓搖頭晃腦地背道。

步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繡著鴨子的屏風,“只羨鴛鴦不羨仙……”她含情脈脈地念了一句,便靠上來抱住薛崇訓的胳膊。

薛崇訓的手臂感覺到那軟綿綿的東西,頓時回過神,忙抓住她的胳膊推開,笑道:“咱們好好說話……我當你是朋友,今日來主要是想見一面認識一下,以後若再相見,便是熟人了不是。”

步搖皺眉道:“你……花那麼多錢只見我一面?”隨即好像想起了什麼,轉愁為樂,她用袖子遮住臉,低聲道,“郎君可知道玉人吹簫?不必掛唸著我身子不適的事兒,無論如何我也有辦法讓您舒服的……”

薛崇訓忽然想起進門之前從這裡出去的男人,步搖莫不是也是用“吹簫”的法子服侍的?他頓時感到有些悲哀,又嘆道:“難為你了。”

步搖默然。他又道:“不過這樣的日子馬上該結束了,我很快就把你贖出去脫離苦海,讓你和少伯變成人人羨慕的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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