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53
tanakh 發表於 2019-1-6 09:04
第九章 杖打

陳石塘自知有罪,回到達化之後便脫去了盔甲和上衣,叫人把他綁了來到西城請罪。時程千里已聞報唐軍屠殺了三羊原的高昌牧民,已是勃然大怒,見到陳石塘之後便喝道:“身為大唐將官濫殺無辜,多說無益,來人,拖下去斬首示眾!”

就在這時,薛崇訓身邊的飛虎團旅帥鮑誠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陳團練是薛郎的人,怎麼處置也改問問薛郎不是?”

鮑誠知道那日薛崇訓和陳石塘在州衙裡打過架,一般人真別想有機會和薛崇訓過招,所以鮑誠心下瞭然,說了這句話那是兩邊都討好:既幫薛崇訓說出了他不好說的話,又幫陳團練求了情在陳團練那裡得了個人情。

薛崇訓聽罷喝道:“這裡有你說話的份?什麼你的人我的人,不都是咱們大唐朝廷的人員!程總管節度隴右,不僅掌控十萬官健,也節制隴右道各州將士,有權處置陳團練!”

說者有心,聽者也有心,程千里一聽頗有些猶豫。本來依他的性子根本沒啥好說的,一刀將他眼中的敗類砍了了事,可他還指望著薛崇訓在朝裡幫說幾句話,以避免上萬將士枉送性命,這就有點遲疑了。

陳團練也不討饒,跪在地上叩拜道:“末將本想先向主公請命,但主公定然不會下那樣的命令,末將情知不得允許,又想那高昌人不知好歹,姦淫殺掠我漢人百姓,氣憤不過遂擅自作主行動。末將自知死罪難逃,早已有所準備,請主公賜我一死!”

薛崇訓心下尋思,雖然陳石塘擅自做主挺不給面子,但那些高昌人確實可恨,自己又不能下令濫殺無辜……想來事兒情有可原,而且自己好不容易在鄯州地方上找到一個可以間接控制軍隊的人,就這麼丟了真是大大的損失。

他一邊想一邊對程千里說道:“這種事還有什麼好說的,程總管盡可按律處置,我也不想理會他……對了,一會我們西去積石山考察一番,再商議商議方才程總管所言之事如何?”

程千里一聽心下瞭然,薛崇訓這是要交換條件?平時一向賞罰清明的程千里已顧不得什麼律法嚴明瞭,當即就說道:“陳石塘既然是衛國公管的人,我便交由衛國公處置罷。”

薛崇訓轉頭聲色俱厲地喝道:“來人,把陳石塘拖下去先打二十杖,再用囚車押回鄯州聽候發落!”

兩個軍士走將上來抓陳石塘的膀子,他搖了搖肩膀,因為雙手反縛站起來有些費勁:“讓我自己走。”

一隊士兵押著陳石塘來到城下,先解開了他的繩子,因為反綁著不好打。然後將其按在案板上趴著,幾個人拿了軍棍走上前來,正待要行刑,忽然一個聲音道:“且慢,我有兩句話要先對陳團練說。”

大夥回頭一看,原來是飛虎團的旅帥鮑誠,那鮑誠壯得像一座小山一般,走過來頗給人壓力。鮑誠走到案板跟前,低聲說道:“以後有啥事不便明裡請命,您可以派個人私下裡說不是?薛郎面上懲罰,可心裡對咱們這些兄弟是實的,日子久了陳團練便明白了。”

陳石塘道:“鮑兄弟一語點醒夢中人,現在我明白了……方才多謝兄弟在主公面前好言,改日回了鄯州我要是沒死,定請鮑兄弟喝酒致謝。”

鮑誠點點頭,對旁邊的軍士說道:“打得皮開肉綻沒事,別動筋骨,明白?”

那幾個軍士點點頭道:“小的們知道輕重,不然二十棍下去,也不用回鄯州,陳團練在這兒就得去了。”

不一會城墻下就“噼裡啪啦”地響起來,陳石塘是條硬漢子,開始忍著愣是哼都沒哼一聲兒,後來也許想到要做做樣子,這才哇哇地痛叫起來。

樓上的程千里聽薛崇訓鬆口好像有幫忙的意思,當下便迫不及待地集結軍隊出了達化城向西而行。

可他們從廊州到達化用小半天時間,在達化城又停留了好一陣,出發已是下午了,走了一陣還沒到積石山那邊便日落西山,眾軍只好就地紮營歇息。

第二天一早繼續前行,到達積石山時,只見山脈連綿地勢險要,程千里遂傳令大軍駐紮在一座山下,只帶一隊護衛自與薛崇訓爬上山頂觀景。

程千里遙指遠方道:“隴右平原沃土廣袤,本應是大唐糧倉之所,但又是吐蕃軍最易來去縱橫之地。奪取石城堡自然能有效遏制敵軍東擴,但代價太大,也不能完全保證一直守得住,數十年來多次易手,城下埋了數以萬計的將士屍骨便是實證……也許咱們不該只盯著那麼一個地方,應該找到其他辦法。”

薛崇訓道:“程總管的辦法就是守這連綿不絕的山系麼,這和秦朝修長城有何區別?”

程千里道:“當然有區別,修築長城需舉國之力,而防禦積石山脈只需修築一些要塞便可。此山連綿直達河州境內,扼守此線,隴右平原直鄯城以南可無憂也。我唐軍再屯兵鄯城、鄯州一線,便可保障隴右以東的安全……況且現在吐蕃主力正在積石山以西,我軍右出積石山,便可與之正面決戰,伺機殲滅敵軍消耗吐蕃國力,比進攻堅固城池要划算得多。”

薛崇訓沈吟道:“程總管身經百戰,曾在西域打過許多勝仗,你對戰爭的眼光應該比我強。只是,如此一來我唐軍就是要採取被動防禦的戰略?”

程千里搖頭道:“絕非如此,進攻不是冒進。待我軍屯兵積石山以西之後,如吐蕃來犯便與之決戰;如其不戰,我便趁機保護後方,搶修工事,待防禦築成大軍有所依憑便能長期駐紮在吐谷渾境內,隨時威脅敵境各地。如能逼吐谷渾就範,西海(青海湖)以南的吐谷渾之地便是大唐防禦進攻吐蕃的前頭堡,有利得很。”

薛崇訓沈吟許久,說道:“此事須程總管上書朝廷,讓政事堂和兵部商議決定,我只說程總管一心為國便可,你的方略是否合乎時宜只能朝廷說了算。”

程千里聽罷喜道:“有衛國公此言足也。”

於是他們從山上下來,率軍沿著積石山北麓往河州方向走,一路考察地形,並叫幕僚沿途記錄。進入河州地界之後,薛崇訓向東看,那邊正是蘭州地界,其州衙設在金城(今蘭州市)……金城公主以前封號的時候就是封的那塊地方。

這時薛崇訓倒有些想念起金城來了,一晚駐紮下來之後,他便想給金城寫信。可提起筆來卻不知道該寫什麼,因為不能寫得太肉麻,金城住在大明宮裡,信要送到她的手裡非得經過太平公主之手,寫得太肉麻了被母親看到實在有些尷尬。

想來想去,薛崇訓只得寫了些瑣事,說在鄯州當刺史乾得很好之類的,還赦免了一個團練官,陳家很感激他云云。

回到鄯州之後,程千里一面上書一面不等朝廷回覆便開始整軍備戰,官健新兵的訓練時間愈發緊湊,幾乎每日出操,同時下令隴右各郡縣準備糧草,盡數運往廊州囤積,又調前軍先駐紮廊州保護糧倉。各種重型武器床弩、投石車等等也在陸續運調。

以十萬為計數的大軍行動,從計畫到實施都是一個龐雜的工程,邊關之地兩國都有大量細作臥底,主力動向都沒法瞞過對方。所以程千里倒是明目張膽地干,就沒想著要瞞過吐蕃的眼線。

而薛崇訓卻好像沒他啥事,除了承諾的給朝廷上了份奏章,便繼續幹他的刺史,也幫忙幹些收糧食運輸等等後勤,反正沒想著要制肘程千里影響他的軍務,薛崇訓也希望唐軍打勝仗不是。陳團練自然被放了,皮肉傷養養便活蹦亂跳屁事沒有。

已到金秋季節,薛崇訓又按照王昌齡的建議,向鄯州各地發了一道政令,督促各縣縣令重視農事讓百姓順利秋收。
tanakh 發表於 2019-1-6 09:05
第十章 子曰

在鄯州做了一段時間刺史,薛崇訓才感覺到當初在長安不惜報酬收了十幾歲的年輕幕僚王昌齡十分划算。雖然王昌齡在他帳下尚未出過什麼奇謀,但幕僚做的是盡職盡責,提出了許多中規中矩的建議,如到了季節要發勸農政令等等,讓薛崇訓的刺史當得有模有樣。

八月間,程千里將隴右官健陸續南調,主要戰線將南移到廊州境內。王昌齡又建議道:“主公到重視軍務的時候了。”

這時薛崇訓正在簽押房喝茶,沒什麼正事,聽罷便虛心問道:“我該辦哪些事?”

王昌齡道:“凡邊軍防務,大者為軍,小者為團練、守捉、城、鎮。鄯州防區原有人馬四千餘,以前是以陳團練為長,後其因獲罪下獄職位空缺,現在主公首先應辦之事是任命一名長官。”

薛崇訓又問:“少伯可有舉薦的人選?”

王昌齡沈吟道:“按常理提拔當地將官最為合適,既熟悉地方又容易控制部下……前段時間我專門注意陳團練,心說他既投到主公門下,考校一段時間便可建議主公將他官復原職。可是前幾日主公隨程節度使出巡廊州時,此人不聽節制屠殺無辜牧民,此等作為難以擔當大任。可是其他地方將帥咱們都不熟,不知是否可用。依我所見,不如任命飛虎團校尉張五郎暫領鄯州守捉,他有嶺南縣侯的爵位在身,又掛有金吾衛將軍的官銜,兼任地方守捉資歷足夠,也能服眾。”

薛崇訓低頭想了想,張五郎是自己的心腹,讓他到鄯州軍中做長官倒是很讓人放心,而且張五郎如果能拉攏一些地方將領為副,這二十個團的軍隊不是就掌握在我的手裡了?

這麼一想他倒是很心動,又沈吟道:“張五郎雖是嶺南武將家出身,其祖父輩曾出任過大唐將帥,可他在做飛虎團校尉之前從來沒有做過武官。做飛虎團將領也就罷了,這股人馬從組建到現在張五郎都在,算是飛虎團的老人。可突然要他掌管幾千人,卻不知他有沒有能耐控制住這撥人馬?”

王昌齡道:“此事不難,主公曾兩次救了那前任鄯州團練陳石塘的性命,您只要說句話,那陳團練豈能不幫張五郎的忙?有陳團練為副,張五郎管起鄯州兵馬來就容易了。”

薛崇訓一聽喜道:“這廝給我找了不少麻煩,但如今看來倒沒白忙乎,能派上用場。”

他說罷當下便喚胥役進來,叫人去州衙旁邊的飛虎團駐地把張五郎傳來。

等了許久,不料來的人不是張五郎,卻是鮑誠。薛崇訓皺眉道:“張五郎呢?”

鮑誠抱拳道:“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兒就是中秋節,張五郎買東西了,我叫人到處找他,可這鄯州城熙熙攘攘的人太多,咱們又不熟,找了半天沒找著人。”

薛崇訓便說:“那等他回來再見我,他去買什麼東西?”

鮑誠支支吾吾的,過了一會才說:“五郎看中了一個絲綢商家的小娘,買東西送人……我曾勸諫過他,可他被那小娘迷得昏頭轉向,愣是不聽。“

薛崇訓倒不以為意,反而笑道:“迷得昏頭轉向,這麼說那小娘長得不錯?”

鮑誠毫不猶豫地直點頭:“漂亮。可惜了,我只見過一面就看出是個醋罈子。”

“哦?不妨說來聽聽。”薛崇訓指著邊上的椅子道,示意鮑誠坐下。旁邊的王昌齡也笑瞇瞇地聽著八卦,笑而不言。

鮑誠道:“那小娘姓蔡,是五郎的同鄉也是嶺南那邊的,說本來已經許配人家了,是個開錢莊的商賈,就等著過門成婚,不料去年她那郎君在鄯州正遇上吐蕃大軍來襲,城破了便沒找著人,連屍首都沒找著。去年那回鄯州城被屠城,能有什麼活口,多半是死了。那蔡氏跟著做生意的父兄到鄯州來祭奠亡人,正巧被五郎看到了。五郎便上去搭訕,問去世的是誰,聽說是被吐蕃軍屠戮的,五郎便說他專打吐蕃,這麼一來二去的,嘿嘿……我常隨五郎左右,那蔡氏就問,你們將軍有沒有相好什麼的?這不還沒說要怎麼地就打聽上了,以後五郎要真娶了她,不得被管得服服帖帖?”

薛崇訓點頭道:“蔡姓在嶺南倒是大姓,不過真要像你說的以後張五郎成了妻管嚴,那真是可惜了他一表人才,多少人家的閨女要倖免於難啊。”

說了一會兒話,眼看到中午了,薛崇訓留鮑誠一起吃午飯,軍營裡的伙食自然沒有刺史的伙食好,鮑誠便厚著臉皮留下來了,連推辭都捨不得說一句。

下午張五郎才急匆匆地跑來,一臉歉意道:“我作為飛虎團校尉擅離職守,請郎君責罰。”

薛崇訓一拂袖子道:“這段時間本就沒什麼事,你們出去逛逛無妨,不要擾民便是。”

張五郎又問:“薛郎找我何事?”

薛崇訓沈吟道:“程千里將大軍南移,鄯州也應準備防務,但缺一名守捉,我與少伯商議後,想叫你出任鄯州守捉一職。本想約你明日一起巡視鄯州邊軍,忽然想起明日是中秋節,你要去蔡氏家去拜訪?那咱們緩一天,後天再去吧。”

張五郎看了一眼鮑誠,顯然是那廝說出來的,鮑誠一臉無辜。張五郎忙道:“防務大事耽誤不得,我不能因私廢公。”

“就這麼決定了,我傳令各團後天一早到城北校場集結,我們一塊兒去瞧瞧,以後你便接手鄯州軍二十團。”薛崇訓道,想了想又加一句,“你既為將帥,多琢磨琢磨帶兵之事,老是只管個百十人成不了氣候,這是個歷練的機會。”

張五郎忙道:“多謝薛郎栽培。”

說罷軍務,書吏送了一疊公文上來,說地方各縣的命案卷宗需刺史覆核,人命關天判死罪的案件不能縣令一個人說了算,需上級覆核之後方可施行。如果是大案,還需交中央刑部覆核。

薛崇訓一瞧密密麻麻的字,連插圖都沒有,當下就覺得頭大,想了想拍拍那疊紙說道:“先送到張判司那屋去,叫他看第一遍,把疑點太大的先清理出來再說。”

書吏收了卷宗,薛崇訓看了看天色對王昌齡道:“少伯在這兒看著,我先回去了。”

離下值的時間還有一個多時辰,他哪管這個,猶自回內宅找程婷去了。回去一問程婷在廚房裡,薛崇訓便到廚房一瞧,只見程婷的腰間圍著一個圍裙,挽著袖子裸露著削蔥似的胳膊在那和麵粉。

“你親自下廚,在做什麼好吃的?”薛崇訓隨口問道。

程婷笑嘻嘻地說道:“不告訴你,哎呀,郎君沒聽過君子遠庖廚?回去歇著,明天就能吃到啦。”

薛崇訓瞧見木櫃子上放著芝麻、胡桃等物,當下恍然道:“我知道了,明天是中秋節,你在做月餅。”

“什麼月餅,明明是胡餅,你呀,五穀不分四體不勤,只會吃不會認。”

薛崇訓這才想起來,在這裡從小都沒聽說過月餅這個詞兒,現在還這麼稱呼,便強辯道:“中秋吃的胡餅,又要賞月,合在一起不就叫月餅了麼?”

程婷歪著頭一想露出一個笑容,兩顆潔白的小虎牙份外可愛:“月餅……真可以這麼叫呢,當初李靖大將軍徵匈奴旗開得勝,高祖皇帝接過吐番商人獻上的胡餅,笑指明月說‘應將胡餅邀蟾蜍’,胡餅和月亮還有點關係。”

薛崇訓道:“你別做成菱花型,做成圓的,就更像月亮的,月餅一詞不是更加貼切?”

第二天上午,薛崇訓照常來到大堂上見官吏分派一天工作,這時張五郎走了進來,左右看了看走到公座一旁低聲道:“薛郎這兒完事了,我有話要說。”

薛崇訓當下便一揮手道:“各忙各的,今日不用等到酉時,沒事了就各自回家吧。”

眾官吏聽罷臉上一喜,紛紛打躬作揖告退。

這時張五郎才說道:“蔡公聽說薛郎寧可推辭公務也放我去拜訪,心下歉意,想請薛郎一併去府上赴宴,對了,還專門請了程夫人和薛郎一塊兒去。”

薛崇訓道:“那是你的老丈人,關我何事?婷兒親手做了胡餅,我還等著回去吃呢。”

張五郎笑道:“子曰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把餅子拿過去大家一塊兒吃不是更高興?”

“屁!那是孟子說的,能套上子曰?整個一武夫沒文化還裝十三。”

張五郎愕然道:“孟子不是有個子字?甭管這些,薛郎也體諒體諒,想想程夫人成天除了盼您回去,能有多少樂子?這不正值佳節,您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參加宴會,女人喜歡這個。”

薛崇訓心下一尋思有點道理,便說道:“那我回去問問,下午給你回話。”

他回內宅一問,不料真被張五郎說中了,程婷十分高興就答應下來,馬上就興奮地問了一大堆問題:“送什麼禮物?我要穿什麼衣服?”

薛崇訓打了個哈哈:“五郎那丈人是嶺南絲綢商,也不缺錢花,咱們無需送貴重禮物,昨兒你不就在做月餅了?弄個精美的盒子裝上,就送餅子,既風雅又省錢。穿什麼……唔,你穿什麼都好看,隨意吧。”

程婷歪著頭想了想,沈吟道:“本來有一身宮廷羅裙,可是太露了,地方上的人沒見過世面,以為只有伶人才穿羅裙,別誤會了讓郎君沒面子,只有穿襦衫了……什麼顏色的好呢?綠色那件?”

薛崇訓沒好氣地說道:“我很厭惡綠色。”

程婷愣了愣,當下明白揶揄之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急忙抬起袖子遮住嘴,柔柔地靠到薛崇訓的身上嬌嬌地說道:“你放心,我只屬於你一個人……那穿紅的怎麼樣?”

說起襦裙,薛崇訓倒想起那次在安邑坊遇到崔家小娘,那小娘給自己下春藥,雖然最後沒怎麼地,不過倒給了薛崇訓很深的印象,或許沒吃到的才是最好的?那崔鶯當日穿的一身素色帶金絲刺繡的襦裙十分有味道,薛崇訓至今還記得。他想罷便說:“有沒有白色的?”

程婷皺眉道:“本是佳節,穿素白衣服更披麻戴孝似的,多不吉利!”

薛崇訓道:“如果有金色繡紋,便能給素淡的顏色增加一些雍容貴氣,不就恰到好處了?”

程婷到衣櫃裡找了一番,並沒有這樣的衣服,薛崇訓便說:“改日我去找家裁縫給你做一身送你。”

最後程婷選了一身淺色紅底的衣服,依了薛崇訓喜歡素雅顏色的性子。薛崇訓差人傳話答覆了張五郎,因是去參加晚宴,遂等到下午快酉時時,才叫人備了馬車出府。

松木板的考究馬車,或是前任刺史留下的,鄯州富裕這馬車也做得奢華。薛崇訓和程婷乘車,張五郎騎馬,在一隊飛虎團騎兵的護衛下自州前街向南而行。

隻見大街上已佈置了許多燈盞,鄯州過中秋節好像有看花燈的習俗。程婷在車窗裡看得高興,薛崇訓便說道:“一會天黑了點起燈來花花綠綠的更好看,我們回來時正好陪你再逛逛燈市。”程婷抱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說道:“郎君最好了。”

剛走到半道上,忽然一個小丫頭大膽地攔在隊伍前面,張五郎在外面騎著馬,應該認識那丫頭,只聽得他說道:“綠珠,我們正要去府上,你來做什麼?”

那綠珠道:“我家主人問您會作詩否?”

薛崇訓從車窗裡看去,只見馬上的張五郎的臉色有些尷尬,忽然想起他那句子曰來了,頓時好笑,心道:他會作個屁的詩,估計還沒我行。

果然張五郎說道:“我本是武將,於詩詞歌賦不甚精通,你問這個做什麼?”

綠珠急道:“糟了!那五郎上回怎麼說自己文武全才?”

薛崇訓聽罷險些沒笑出聲來,張五郎居然敢號稱文武全才,這詞兒用在老子身上還差不多。

張五郎紅著臉道:“像咱們武將家出身的人,識字斷句已是不錯了,我有個部下只認識‘一二三’,連四字都認不得。”

綠珠道:“主人信以為真,就在阿郎面前說五郎刀槍兵法、詩詞歌舞無一不通,真真一個儒將,今天阿郎說要請五郎在宴會上當著賓客的面作一首詩,主人有些放心不下,這才差我來問問。”

“作詩?”張五郎滿臉無辜,“我會作什麼詩?”

綠珠急道:“可主人把話都說出去了,難道要臨時改口說欺瞞阿郎嗎?您無論如何得先想好一首詩來,今晚賞月,主人把題目都打聽好了,就是作一首有關月亮的詩。我把話帶給您了,怎麼辦您自己看吧。”

張五郎急忙敲了敲松木車廂問道:“薛郎,如何是好?要不您作一首,我先背下來,應付過去再說。”

“我?”薛崇訓也是愕然。

張五郎道:“薛郎不是總吟詩麼,瞧李逵勇那蘿蔔頭每回都讚您作的好詩。”

“我想想。”薛崇訓情急之下冥思苦想,有關月亮的?他首先就想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可那是詞,不是詩,弄些長短句出來也不像話不是……記得李白有一首“抬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他琢磨了一下:李白現在也就十二三歲,比王昌齡還小幾歲,他肯定還在家裡沒遠遊,還沒作這首詩……

可是李白是同時代的人,就算先於他寫出這首詩來,到時候人家真寫出來了,蔡府上的賓客看見了非得說人家李白抄襲,豈不冤枉好人,壞了一個偉大詩人的名聲?總之挺麻煩的。

薛崇訓一拍大腿道:“趕緊派人回去,叫王少伯弄一首過來。媽的,欺我薛家沒文人不是?”

張五郎一聽立馬派了個飛虎團騎士快馬回府求詩。馬隊在停靠在街邊等了一陣,不到一炷香工夫,那騎士便快馬回來,薛崇訓聞得馬蹄聲笑道:“看,少伯提筆就來。”

那騎士從馬上跳將下來,將一張墨跡剛幹的宣紙遞進車廂,薛崇訓一看:高臥南齋時,開帷月初吐。清輝淡水木,演漾在窗戶。苒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風吹蘭杜。

張五郎問道:“寫的如何,成麼?”

薛崇訓道:“也不看看是誰寫的,這都不成,天下那些舞文弄墨的騷人九成便是滿嘴噴糞!”說罷遞出窗外道,“趕緊背下來,總共才五十個字,別忘了。”

於是馬隊繼續南行,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兵護衛下,張五郎搖頭晃腦地苦背詩歌,場面十分滑稽。薛崇訓見狀對程婷道:“看來這回五郎是來真的,喜歡上人家閨女了。”

程婷笑道:“不是說那蔡氏也是嶺南人麼,正是同鄉,只要身家清白,郎君為他們作主便是了。”

薛崇訓道:“張五郎跟著我出生入死,能幫他的我自然義不容辭。”
tanakh 發表於 2019-1-6 09:06
第十一章 風聲

率眾賓客迎到大門口的蔡翁是個矍鑠的老頭兒,穿著一身暗花綢緞。此時的衣服料子已不甚講究身份,商人可以穿緞子,農戶如果有那財力當然也可以穿;甚至那教坊青樓裡的伶人,有的穿得更宮廷貴婦似的。

薛崇訓貴為國公,就是他身邊的張五郎也是個縣侯,公侯臨門,那蔡翁一介商賈是覺得特有面子,滿面紅光。故意提高了音量介紹給客人:“咱們鄯州的刺史衛國公薛郎,金吾衛將軍嶺南縣侯張五郎……這位娘子是隴右程節度使的姪女。”那音量是生怕左鄰右舍都聽不見似的。

商人在唐朝的地位也略遜於農戶,更別和士族相提並論了,不過唐朝立國已近百年,社會日趨穩定,商人有錢了能結交各個層面的人,其能量根本不是老實本份的普通百姓可以比擬的。

薛崇訓因有現代人的意識,對商人身份的人更無多少偏見,又見張五郎對蔡家小娘很是看重,當然就要給他面子了,對來迎接的人也客客氣氣的很是和氣。

但見人眾中有幾個金發碧眼的人,薛崇訓便笑道:“西方有句話,不是你們聽說過沒有:未來征服世界的不是帝國軍隊,而是商隊。”

“衛國公過譽,不敢當不敢當。”眾商賈被刺史這麼一捧,大為受用。他們當下也是大拍馬屁,讚譽薛崇訓這刺史當得如何如何好,如何勤政愛民云云。

薛崇訓心道:老子每天無所事事,當真是勤政啊。

一行人相互吹捧著入得大門,到了廳堂之上,裡面擺著壼門案、腰圓凳,大夥分高低入座,很快奴婢們便端著各色佳餚美酒進來。蔡翁輕輕一拍巴掌,便有一群衣裙單薄的胡姬魚貫而入載歌載舞好不快活。

其實薛崇訓覺得沒啥意思,除了說一些場面上的廢話和這些人根本就沒有共同語言,純粹是為了給張五郎的面子而來的……要說有什麼期待,那便是想看看張五郎一見鍾情的小娘究竟如何美貌。可惜搞了半天都沒見著人,心道這蔡家的女兒倒是裝起大家閨秀來了,連人前都不來一趟。

酒到酣處,那蔡翁便請張五郎賦詩一首讓眾位欣賞,果然是以月亮為題。張五郎之前一直沒咋說話,估計心裡就一直在默念王昌齡作的那首詩,看樣子已經背得爛熟,當下便嫻熟地背將出來。

也不知一幹人等聽懂了沒有,二話不說便大加讚揚。

張五郎背詩時,薛崇訓默默地左右察看,心道:這時候說不定那蔡家小娘正躲在什麼地方偷看張五郎。

可惜未能一飽眼福,薛崇訓覺得此行更無意味。

中秋一過,薛崇訓在軍務上作出了一些人事調整,以張五郎為守捉統率鄯州軍二十個團;其嫡系部隊飛虎團的校尉人選由鮑誠升任,李逵勇改左旅旅帥,右旅旅帥由一個叫殷辭的隊正升任。

程千里那邊也在調整部署兵力,主力南調入廊州,讓將軍李奕率劍南軍八千人留守鄯州,同時下令鄯州軍主力西調至鄯城,守備鄯州西面屏障,張五郎作為守捉也隨軍去鄯城了。

戰爭的氣息越來越重,市井間傳言廊州那邊在大量徵兆民夫採石,說是要修工事。又有的說不要去伏俟城買馬了,要被當細作抓起來。

更有傳言說吐谷渾人被吐蕃教唆,起兵號稱二十萬要從石城堡那邊過來打鄯州。有的商人還對去年那次大規模入侵心有餘悸,想趁早躲避戰禍;又有人出來闢謠,說鄯城以西還有幾個唐軍據點,那邊都沒動靜,不用慌張,就算打進來了,鄯城未破之前鄯州都沒有戰禍。

那些都是不明真相的百姓聽著風聲猜雨聲,反正弄不太清楚怎麼回事;而薛崇訓能得到程千里那邊發來的軍報諮文,能瞭解得確切一些。他能知道的情報是唐軍官健主力已經翻過積石山到了吐谷渾境內,廊州河州沿邊境山脈一線都在修工事,暫時還沒有和吐蕃軍主力交鋒。

忽一日,留守鄯州的將軍李奕急匆匆來到薛崇訓的簽押房內,還沒見禮便說:“剛剛收到節度使急報,獲悉吐谷渾軍正在石堡城西線。謹防敵軍入境,請衛國公立刻向鄯城軍傳令戒嚴,邊境各哨各據點提高警惕。”

那李奕是劍南人,個子沒北方人高,長得倒是敦實,看樣子年紀也不大,頂多二十多歲的樣子。新招的這批健兒從將帥到士兵都比較年輕,除了經驗不足,倒是有個好處比較好管束,健兒的軍紀一向都很好。

薛崇訓聽罷說道:“吐谷渾人會打鄯州?是了,節度使把大軍都調到南線去了,人家自然要避實擊虛。”

李奕抱拳道:“衛國公勿憂,節度使早有預料,故留李某在此增援防務,如今鄯州邊軍加上劍南軍共計一萬二千餘,比隴右道任何州郡駐軍都多,可保萬無一失。”

薛崇訓想了想這才稍微安心,當下便提筆寫了封信筆信,用漆封了差信使快馬送去鄯城給張五郎。

這天之後,薛崇訓的心情就沒有以前那麼輕鬆了,每天睡覺的時間也少了不少,而且近兩日眼皮老是跳,搞得他心神不寧的。

張五郎剛接手鄯州軍,還沒摸熟水的深淺,更別說他第一回管那麼多人,薛崇訓總覺得不太靠譜;雖然有鄯州老將陳石塘為副也許要好一些,可陳團練這傢伙本身就是個不靠譜的人。要是有一個人,既有張五郎的識大體知進退,又有陳團練對鄯州軍的經驗,那就好了,可這樣的人一時上哪兒找去?

駐紮在鄯州的劍南軍將軍李奕看起來也太年輕,這廝究竟如何,薛崇訓照樣不瞭解。雖然有句話叫英雄自古出少年,自搞龍城的霍去病當初也很年輕,可是幾百年才能出一個霍去病呢?所謂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薛崇訓對那個李奕照樣不甚放心。

晚上回到內衙,薛崇訓的心情照樣不太輕鬆,程婷看在眼裡,便問他有什麼心事。他心道那些事兒和一個女人說管什麼用,便強笑道:“沒事。”

程婷又問道:“我聽別人說蠻子可能會從石堡城那邊入境侵鄯州,郎君是不是擔憂戰事?”

薛崇訓哈哈笑道:“怎麼可能?當初我隻身縱橫吐谷渾境內毫無壓力,如今有萬餘官兵在手,敵兵還沒打過來,我這就害怕起來了?”

本來以為這麼說能體現出自己很牛逼,這種畸形的自尊心連他自己都理解不了。不想程婷聽了並不高興,幽幽地說:“人人都說郎君對我千依百順,可你平日和我玩笑便是高興,一有什麼事就瞞在心裡……我對你究竟重不重要?”

薛崇訓聽罷額上起了兩道黑線,騙她還是說實話?權衡之後還是只有騙她了,按照薛崇訓的經驗,對女人就得哄,坦白從寬那是扯淡會有無盡的麻煩。當下他便正色道:“當然很重要。”

“哪裡重要?你又不缺女人,論美貌我不及金城縣主,我自己都不知道……”程婷的情緒有些失控,“是不是因為我是程家的人,你們要用我作為平衡的棋子?”

薛崇訓聽罷愕然,本來她說的是實話,可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呢?他沈吟片刻,抓住她的手道:“有這方面的原因,但我們每日相處,你親自為我洗衣做飯操持家務,日久生情,豈能沒有半點情義?平淡才是真,就是一塊石頭捂胸口久了也熱乎了不是,別多想了。”

程婷一聽大為受用,更是不依不撓,伸出手臂摟住薛崇訓的脖子:“那你告訴我在想什麼。”

薛崇訓只得把那軍務上的憂慮說了出來,也不管程婷聽不聽得懂,不料說出來之後心裡竟然好受了許多。

程婷聽罷說道:“郎君兩次救了那陳團練的性命,他如不聽張五郎節制,也太不領情了,任誰在這種情況下也應該極力維護郎君的人。五郎有了陳團練做副手,軍令應暢通無阻,鄯城有四千官兵,固守城池無礙……萬一鄯城失陷鄯州危急,叔父定然會回兵相救。郎君無須太過憂心了。”

薛崇訓在地上踱了幾步,沈吟道:“如果吐蕃聯軍大舉入寇鄯州,說不定正中程千里下懷,他正好利用鄯州牽制敵軍大股人馬,減少南線壓力,以便更加容易構築起南線防禦……”

程婷笑道:“你是當局者迷,只想著那打仗的事兒,其實這人情世故關係可大了。和打勝仗比起來,郎君的性命安危更讓叔父掛懷……你想想,要是鄯州被圍不幸城破,這事情要是傳回長安說叔父見死不救讓你陣亡了,他就是打十個大勝仗也補不回來這過失,那他還有什麼盼頭?”

薛崇訓聽罷恍然道:“你這麼一說好像真是那麼回事。就算程千里禦敵心切,可誰沒有點私心,誰不想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tanakh 發表於 2019-1-6 09:08
第十二章 白霧

乳白色的濃霧瀰漫在山穀草地上,如夢如幻,一切都變得朦朧起來。這煙霧之中,忽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大堆人馬,那些馬蹄上裹著麻布枯草,慢吞吞地走出來。緊隨人馬之後出現的是一頂十六個壯漢抬著的大轎子,那些壯漢半邊肩膀裸露在冰涼的霧氣細水珠中,鼓脹的肌肉凸顯出一種力量感來。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轎子裡坐的一個瘦弱少年,他的臉色蒼白,面有病容,但神氣之間卻有一種沈穩大氣,幾乎不似一個少年應有的表情。在他的對面,是一個身上裹著白色貂皮的美艷女子,正慵懶地歪在豹皮軟塌上睡眼惺忪彷彿還沒睡醒,這一大早的正是美人戀床的時候,如此佳人天還沒完全亮就出現在這荒郊野林的地方實在讓人望之生憐。

大轎後方,一枚碩大的黃金雕像被人高高舉起,似飛禽又像走獸,讓所有人都敬畏非常。

就在這時,一個騎士策馬上前,他身著皮甲,小袖、小口袴、大頭長裙帽,帽沿邊的羅冪已被掀到帽頂上,那騎士將右手放在左胸上,恭敬地鞠躬用吐谷渾語說道:“稟報王上,所有人都通過石堡了。”

那汗王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騎士退下去後,一個大肚酒糟鼻的中年莽漢策馬追上了轎子,哈哈一笑道:“下得好霧,咱們拿下哨所戍堡的時候,他們點狼煙也看不見,真是天助我也。”

說話的人正是吐谷渾大相伏呂,他才是真正的權力掌舵人,可是面上依然尊慕容氏為王,所以汗王慕容宣可以坐著豪華的大轎。連他的老婆也可以和汗王一同坐轎,因為他老婆慕容嫣是汗王的姊姊,而他自己只能騎馬。

汗王淡淡地說道:“人說大相為了選定出兵的吉日,多番周折,未料大相神機妙算竟知天機。”

伏呂一聽樂壞了,挺著個大肚皮一個勁嘿嘿直笑。

左右一望無際的人馬,在大霧中更看不到盡頭,人們行了一陣,然後停了下來。那些抬轎子的漢子也小心放下豪華大轎,總算可以歇口氣了,這轎子挺沈,裡面的倆人還不算重,關鍵是空轎子的重量也不得了。

兩邊的霧中陸續走來幾個騎馬的人,走到轎前便紛紛下馬向大轎行禮,一個將領說道:“臣等已經安排妥當,只等王上一聲令下便分赴目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唐人打個人落花流水。”

他們面對著汗王說話,但汗王並不答覆,答覆的人是一旁的伏呂,伏呂道:“那還囉嗦什麼,去吧,祖先的英魂與你們同在!”

諸將重新上馬分散而去。

年輕汗王沒有言語,只是拿起一個盒子,將裡面刻成小人小馬的旗子緩緩向松木案上的圖紙上擺放。那紙卻不是棋盤,是一副畫著山水平地的圖紙。

他先把國王安放在石堡城以東的地方,然後又在東邊的幾個戍堡點上擺上小人,在鄯城跟前擺了一個木馬。

對面的美人姊姊已經醒了,她那迷人的眼睛露出一絲笑意:“王弟當這一切都是一盤棋嗎?”

年輕汗王嘆了一口氣道:“世間就如一個棋盤,這些棋子被我的手擺放上去,可並不是我的本意。”

慕容嫣輕輕清了一下嗓子,故意粗著聲音說:“天命或不可違,命運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動。改變一切,那樣的人才可以開創自己的事業。”

“這不是正在鄯州那個被貶的王爺說的話麼?”汗王沈吟道。

慕容嫣撒嬌道:“王弟把鄯州攻下來,活捉了那王爺賞給我,叫長安再花錢贖回去,挺好玩的。”

汗王沈吟道:“恐是捉不住他。”

“還沒打呢,王弟就自滅威風。”慕容嫣嘟起嘴沒好氣地說。

慕容宣卻笑而不語,彷彿得道了的高僧一般。

石堡城在鄯城西南面,是敵軍入境的重要路徑之一。於是這個方向的堡壘也就更加密集,遠處有六七個城堡,靠近鄯城的地方還有一個城堡。

以鄯城為核心,以堡壘為據點,每個堡下屬一些哨,便構築起了城、堡、哨三級網狀防禦預警體系。

這種邊境堡壘裡一般常駐百十人,哨中則五六人至十一二人不等。

附屬於其中一個名叫戎堡的堡壘的松木哨便是其中之一,其中住有八人。本來是一個火十人在這兒,有一個生病死了,還有個實在太老都超過六十歲,幾個月前告老還鄉了,如今就剩這麼八個人。

火長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一嘴亂糟糟的鬍鬚,讓他的形象看起來十分邋遢。大清早他剛起來,打開門走出石塔,抬頭對上邊的倆人喊道:“把老根他們的被子掀了,弄起來生火下米,換你們的值。”

哨塔上的倆人走了一人,下去叫人起床去了,另一個年輕人拉了拉破舊的棉衣打了個哈欠。火長見狀罵罵咧咧地吼道:“前兒送糧的老何說了,吐谷渾人可能從這邊進來,你他娘的給老子把眼睛瞪大些,別只顧著打瞌睡。”

那年輕人被罵了也不惱,嬉皮笑臉地說道:“俺到這兒都幾個月了,除了送糧的老何就沒見過別人,要是吐谷渾人來了,正好能熱鬧熱鬧。”

火長繼續罵罵咧咧,一邊走到門前的壕溝旁邊,撩起裙甲,拔了褲子撒起尿來,不料一不留神將那排洩之物弄到了手上,他又罵了一聲他娘的,甩了甩手可沒地兒擦,乾脆手一伸手往頭盔上抹。

那鐵盔在大霧中浸了一會兒,已是又濕又冰,冰得火長“噝”地從牙縫兒裡吸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塔上的年輕人忽然說道:“火長,俺好像聽見有什麼聲音。”

火長忙停下動作,側耳聽了一會,並沒有聲音。他想了想顧不得草尖滿是露水,趴倒在地,把腦袋側貼在地面上聽了片刻。

這時火長忽然跳將起來,大吼道:“是馬隊,點狼煙!”
tanakh 發表於 2019-1-6 09:09
第十三章 戎堡

“霧太大,點了煙也沒用!”

那三十多歲一嘴凌亂鬍鬚的火長聽罷跑進門中喝道:“點明火!把柴禾都搬到上邊去,還有桐油。”

“戎堡的兄弟能看見火光麼?”

“鬼知道!”火長一面急匆匆地去幫忙抱柴禾一面又說,“老根,你趕緊跑路去戎堡,怕萬一他們沒看見火光。”

一個瘦子剛起來不久,找了個鐵頭盔剛蓋在腦袋上,瞪圓了眼睛道:“你聽清楚了,真是馬隊?還是吐谷渾人的馬隊?要是報信報錯了,旅帥非得拔了俺的皮不可。”

火長一腳踢了過去:“娘的,你到了地兒不會叫他們出來就近看火光?”

那老根聽罷這才一溜煙跑出門口,跳下好坑又從對面爬上去,消失在濃霧之中。火長喊道:“把門頂上!”

幾個人忙乎了一陣,將哨塔頂上堆滿了柴禾,又灑上了桐油,連那架伏遠弩都被蓋上了,真要點起火來,這架弩鐵定報廢,不過現在哪裡還管如許多?

就在這時,上邊那後生向樓下喊道:“吐谷渾馬隊,腦袋上頂著黑幕蓋,看見了……哎呀!”

話音剛落,樓上“噼裡啪啦”一陣亂響,就像冰雹打在頂上一樣的聲音。上邊的後生從木梯上滾下來,哭道:“火長,俺中箭了……”

這後生看起來最多十四五歲,嘴上連淺鬍鬚都沒長,捂著自己的胸口哭喪著一張臉無助之極。火長奔過去一瞧,只見殷紅的鮮血從後生的指間冒了出來。火長忙按住他的手,回頭喊道:“還不扔火把上去,把柴禾點了!”

“火長,火長俺是不是要死了?”後生一手捂在胸口,一手緊緊抓著火長粗糙的黑手。那後生的鼻孔和嘴裡都流出血來,看樣子恐怕是傷了內臟。

這時哨頂上的柴禾桐油已經燃燒起來,熊熊的大火將內部映得通紅明亮,哨塔裡邊很快就暖和起來。但菸灰也倒灌進來,門又堵著不通風,弄得屋子裡的人“咳咳……”地不停咳嗽。

火長怔怔地回顧四周,這狹窄的屋子看起來臟亂不堪,但在這裡生活了如許久,一切都那麼熟悉。

受傷的後生咳出一口血來,滿臉血和淚,死死地抓著火長的手一頓一頓地說:“俺……俺幾個月沒洗澡了,等吐谷渾人走了,你能不能先給我洗個澡再埋?”

火長伸手在他的眼皮上一抹:“歇著吧,沒事兒,等戎堡的郎中來了能治好你,別瞎想。”

“怎麼你的手上有股尿味……”後生咳了一聲,“我的心口被射穿了,怕是活不成。”

火長問道:“還沒問過你,家裡有幾個兄弟?”

後生道:“三個,俺是老大。”

火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們家絕不了後,安心去罷。你算戰死的,官家會送一塊地和一些錢,你那倆兄弟討媳婦也容易些了。”

“俺好冷,好冷……”

“砰砰砰……”門上想起來一通碰撞的巨響,很顯然是吐谷渾兵在撞門。塔上燃起了大火,沒有遠程防禦,敵兵很快就翻過壕溝到門前來了。

火長從受傷的後生身邊站了起來,到鐵床後面取了橫刀,說道:“兄弟們,咱們在陰曹地府再相會了。”

戎堡,位於鄯城西南方向六十里。

指揮官姓梁,是個二十多歲身強力壯的漢子,一身明光甲擦得程亮,他正站在堡中空地中的一個土堆上。這時墻上的一個軍士喊道:“旅帥,西邊點火了!”

梁旅帥問面前的瘦子:“你們看見了多少人馬?”

瘦子道:“只隱約聽見有聲音疑馬隊,沒來得及細看,霧大火長怕報不了信,就趕緊叫俺報信來了。”

“全軍備戰,各帶兵器上墻!”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鼓點響起,許多軍士陸續從一排簡陋的營房中出來,各帶兵器到空地上排成隊列。

一聲吆喝之後,鼓聲變緩,咚!咚!單調的一個速度,卻富有節奏感。帶著刀劍弓弩的五列軍士踏著鼓點有條不紊地齊步向城墻上走,步伐整齊,鐵鞋踏在草地上腳步聲猶如一曲粗曠的單調音律。

梁旅帥接過手下遞來的鐵盔,直著脖子不慌不忙地戴在頭上,把繩子繫好,這才隨後向城墻上走去。那圓弧頭盔上插著一支天鵝羽毛在微風中微微搖晃極其柔美,和鐵甲錚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東方的朝陽已然升起,在潔白如絲如幕的霧氣中,那一輪紅日紅得鮮艷紅得似血。霧氣已在太陽下面越來越稀疏了。

霧中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片馬隊,更近之後能看清是兩股人馬,大股向東北方向行進,另一股面對堡壘這邊過來了。

城墻上兩旅帥的旁邊一個漢子瞪圓了雙目結巴道:“是吐谷渾大軍……咱們,咱們趕緊趁沒被合圍走罷!”

“冷靜,火長,這裡只有十二匹馬。”梁旅帥冷冷地說,又指著一個緊握住弓箭的後生道,“你接替他的職位。”

旁邊的火長愕然道:“為何?”

“因為你要死了。”梁旅帥緩緩拔出橫刀,一刀捅了過去,隨即把刀身在其腹中一絞,頓時噝聲裂肺的慘叫響起。

“擾亂軍心者,斬!臨陣退縮者,斬!”梁旅帥將血跡斑斑的橫刀舉向半空爆喝道,“大丈夫以身報國,大限已到,諸位共勉!”他又下令馬隊出了堡壘,盡力向東北方向奔跑,好回城報信。

“往墻上潑黑油。”

梁旅帥提著刀從城墻上走了下來,走到水缸旁邊舀了一瓢水沖洗橫刀,放入刀鞘,對身邊的跟班說道,“把信鴿全部取過來。”

倆人走進木屋,分工協作,梁旅帥提筆寫紙條,跟班吹乾後綁到鴿子的腿上,然後放掉。寫好一張就放一個鴿子,一連放了五六隻。梁旅帥見差不多了,便把剩下的鴿子連籠子一起丟進火盆裡,那些鴿子在裡面撲騰著垂死掙扎。“咱們是用不上了,別留給敵軍。”

他們又在屋子裡搜尋了一番,把一些圖紙、公文等物紛紛丟進火盆。外面已是喊殺震天響,打將起來了。梁旅帥和跟班剛走出木屋,就見漫天如蝗蟲一般的箭羽從背後斜傾而下,忽然一聲悶叫,跟班摀住喉嚨撲倒在地,雙腿在地上亂蹬起來。周圍的地上零落插著許多箭羽,但梁旅帥毫髮無傷。那跟班卻是倒霉,沒穿盔甲,又正好被射中後頸,看來是無活了,他趴在地上痛苦地掙扎,一手摀住脖子,一手向梁旅帥長伸出手,眼睛裡充滿了眼淚和絕望。

“大家都得死,你就先走一步罷。”梁旅帥冷冷地丟下一句,手按刀柄大步向城墻上走去。

走上城墻,只見像蟻群一般的人從四面八方忘我地湧來,看得人頭皮發麻。

那些人多半都是吐谷渾貴族的奴隸當灰灰來的,披頭散髮猶如乞丐,手裡或操短刀或拿削尖的木棍,也有的拿著粗陋的弓箭。而吐谷渾精兵則遠遠地站在後邊,偶爾派出馬隊衝至城下,放完一通便走,並不糾纏。但奴隸們就死慘了,他們身上只穿著一些動物毛皮或是麻布,對弓箭毫無防禦,唐軍以弓弩狂射,又有平虜巨弩一發就是一排弩矢,城下的人被射得哭爹喊媽,城下的草地上、壕溝裡到處都是屍體。

但唐軍人少,自然無法防止敵人靠近,連續拉弓拉弦不足一炷香工夫,很多人都已手臂痠軟,箭矢愈發稀疏了。弓弩拉一次至少得使幾石之力才能開,絕不是件省力的活,人數少了很難持續,已經有不少吐谷渾人搭上了梯子往墻上爬。

一個將領建議道:“旅帥,點火吧,燒死狗日的。”

“冷靜,隊正。”梁旅帥直著脖子冷冷道,“真正的敵人還沒有上來。我們可以死,但我死一人,至少要讓虜軍留下五具屍首!”

忽然聽見哇哇一聲怪叫,第一個吐谷渾奴隸爬上了墻頭,八仗遠的地方都能聞到他身上散發的複雜臭氣,也許生下來到現在都沒洗過澡。

刀光一閃,那奴隸脖子上彪出點點紅色,仰頭向下邊摔了下去。梁旅帥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傳令,射生隊換步槊,刀牌手列隊。”

就在這時,只見遠處一股馬隊從亂兵中間靠過來了,這回他們不像剛才一樣射一通箭就走,而是停在下面沒走,因為唐軍的遠程已經停火了。形勢逆轉,墻上被弓箭輪番覆蓋,唐步軍大多穿金屬和皮革揉製的鑲嵌甲,還有的拿著盾牌,對箭矢雖然有防禦,但這樣連續不斷的攻擊依然讓他們持續傷亡,人數越打越少。

眼見奴隸們無法突破唐軍墻頭防線,吐谷渾騎士下馬來,補了上來。就在這時,梁旅帥下令道:“點燃黑油!”

星星火光如幾盞燈火一樣閃過,隨即便稱燎原之勢,城墻上和壕溝裡的黑油立刻燃起大火,黑煙瀰散,讓城堡上空彷彿布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敵兵哇哇亂叫,身上燃著火紛紛掉下去,還有的全身起火到處亂跑或在地上打滾。遠遠看去,他們就像坊間那些表演戲耍的戲子一樣,在火光中跳著鬼魅一般的舞蹈。黑煙中夾帶著燃燒塑料和皮肉的糊臭。

……大地間的濃霧被陽光一照,現在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原野上淡淡的薄霧如夢如幻,而山坡腰間的白絲猶如白雲一樣。驕陽光芒萬丈,讓整個天地都凱凱生輝,彷彿步入了仙境,隱約之間有聲音籠罩在大地上,但那不是天籟之音,而是攻伐殺戮的罪惡之聲。

戎堡遠處出現更多的人馬,整個原野彷彿都站滿了人,比遇到草原野火時所有動物遷徙的場面還要壯觀。

那頂十六人抬的轎子前,騎在馬上的伏呂氣急敗壞地吼道:“現在還沒拿下戎堡?!”

一個人跪在馬前戰戰兢兢地說:“唐人負隅頑抗,再給末將一點時間,很快便夷平此堡。”

“一炷香以內攻克。”伏呂揮了揮馬鞭,“他們還沒被嚇傻,還守在這裡幹甚?百十人的地方也磨磨蹭蹭,沒用的東西!”

這時轎子裡的年輕汗王淡淡地說道:“大相應該多瞭解唐人的習性,他們的想法和我們不同,在他們看來,氣節比個人性命要重要得多。”

伏呂道:“都是爹生媽養的,刀子捅進去照樣能死。”

跪在地上的將領得了命令,策馬來到前線,直著堡門道:“只有一炷香時間,上精兵!破了大門,衝進去。老子要是被罰了,你們也別想好過!”

沒一會吐谷渾陣營裡又派出一股人馬來,他們紛紛拿著木板圓盾,護著一架撞車緩緩前進。那根大樹幹兩邊全是頂著盾牌的人,讓他們組合在一起就像一隻粗短的大蜈蚣一般在爬行。

行只門前,兩邊的戍樓上紛紛往下推石頭,大塊石頭砸將下來盾牌擋不住,被砸傷多人,但很快就有其他人去補“斷足”,讓大蜈蚣依然是大蜈蚣。

“咚、咚……”沈悶的聲音就像又破又大的鼓在敲打一般。

這時上頭又把很多瓦罐丟下來,摔碎之後全是黑油,隨即一隻火把扔將下來,哄地一下便燃起火。哭聲喊聲亂作一團,讓人聽了瘮得慌。

後面嘰哩咕嚕的又有人在吆喝,片刻之後周圍的活人又頂著盾牌從兩邊靠攏了大樹幹,再次組合,這只蜈蚣堅挺異常,彷彿打也打不死一般。

……墻上的梁旅帥默默地看了一會門前,忽然說道:“傳令,活著的人都下墻,到門前列隊!”

他說罷也轉身便走,走下墻梯,來到土坵旁邊,抓起旗桿走了過來。只見那旌旗上寫著兩個大字:大唐。

眾軍陸續來到了門內的平地上,派成了幾列縱隊,起先衣甲整潔的一個旅官兵現在還剩幾十個傷痕纍纍衣冠不整的人,已是狼狽不堪,但隊列依然站得整齊,詮釋著他們是一股軍隊。

咚、咚!大門搖搖欲墜了。

“是時候了。”梁旅帥開心地咧嘴笑了笑,慢吞吞地抽出佩刀,指著戰旗大喝,“大唐萬歲!”

“萬歲!萬歲……”眾軍高呼,彷彿不是窮途末路,而是在慶賀勝利一般,士氣大振。

“攻擊隊形。”

“得令!”

“轟!”大門坍塌,騰起一股黃塵。短時間的沈寂,沒人馬上衝進來,但片刻之後,只聽得馬蹄驟響,一群騎兵大叫著飛奔而入。

“殺!”一聲大喝,數十傷兵反衝上去。步槊在前,列隊而奔,刀盾手也隨後跟上。吐谷渾前頭的騎兵頓時人仰馬翻,馬嘶聲慘叫聲喊殺聲響徹雲天。但更多的馬兵進來了,有的正面直衝,有的從側翼迂迴。

不到片刻工夫,敵眾我寡的唐軍殘兵便被沖得七零八落不成行伍,又被敵兵團團圍住以弓箭射之,很快便死傷殆盡。

屍首一地,刀劍槍鉤牌散落一地,斷了腿的戰馬躺在地上嚕嚕地哀鳴。梁旅帥成了光桿司令,被敵兵團團圍在中間,因手裡還緊握著戰旗,又剩最後一個人了,敵兵沒有馬上射殺他。

“投降,可免一死!”一個敵將用生澀的漢語喝道。靠近唐境的各族人,只要有點身份的多半都會兩句漢語。

梁旅帥那頂插著漂亮天鵝羽毛的頭盔已經不知道哪裡去了,髮髻也散開,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他把刀刺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忽然仰頭“哈哈”大笑,彷彿開心極了一樣。

眾吐谷渾人不禁愕然。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戰旗用力插在地裡,提起橫刀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把兵器放下!站住!”

“嗖嗖……”一通弓箭就近飛來,力透戰甲,梁旅帥變成了刺蝟,用最後一口氣遙望東方,身體歪倒。

不知東邊有什麼,有他的媳婦,或是情人小娘,在等他回去甜蜜纏綿?

戰鬥結束了,天地間一下子安靜了許多,淺淺的聲音是傷兵的痛苦,又像詩人的低吟。

彷彿有幽幽的歌聲……

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圓。別時各有淚,零落青樓前。君淚濡羅巾,妾淚滿路塵。羅巾長在手,今得隨妾身。路塵如得風,得上君車輪。隴右千里道,近如中門限。中門逾有時,隴右長在眼。生在綠羅下,不識隴右道。良人自戍來,夜夜夢中到……

至此戎堡唐軍全軍陣亡,但城堡內外留下了近十倍的屍體。吐谷渾人彷彿感受到了一種恐怖的東西,摸不到看不見,有如神力。

蜿蜒的河流之傍,一座古老的城池默默地坐落,一騎想著那城池飛奔而去,舞起一股煙塵。

他背上的三面小旗在風中噼啪直響,背上還插著幾根箭羽,他剛到城下便從馬上滾落下來,嘶聲喊道:“戎堡急報!請見張守捉!”

“快放吊橋。”城上一個人喊道。

吊橋放下之後,那人趴在地上掙紮了一下沒爬起來,過得一會門裡面又跑出三匹馬來,馬上的騎士翻身下馬,倆人抬起那受傷的軍士便走,另一個牽馬跟在後面。
tanakh 發表於 2019-1-6 09:10
第十四章 無衣

張五郎的行轅在鄯城城北一處大戶人家的院子裡,這裡的主人嗅到戰爭的氣息早早就跑別處避風頭去了,於是就被徵為行轅官邸。看得出來此間主人是個有錢有品位的人,院子裡曲徑通幽鳥語花香,設計得十分優美。不過後面的園林張五郎從來沒去過,只住在前院的一間廂房裡,然後把倒罩房的客廳做了值房。

太陽從東天初升,張五郎剛剛才練完劍在廂房裡洗臉,便有軍士急匆匆地進來說事。

沒過一會兒,陳團練也一身盔甲來了,進門便說道:“五郎,我剛得到戎堡來信,吐谷渾人入寇,大軍直逼鄯城,戎堡恐怕昨天就已經丟了。”

“我已知曉。”張五郎鎮定地說道。

陳團練沒想到張五郎能先一步就知道了,聽罷微微有些驚訝。

“四門戒嚴了麼?”張五郎一面說話一面脫下身上的長衫換戰袍。扣上銀鉤腰帶,他又將小刀、火石、皮袋等物掛在腰上。

陳團練道:“那是自然,這些日子來四道城門本就很少開過。”

就在這時,雜役端著木盤子送早飯進來了,張五郎問道:“陳團練吃了嗎,一塊兒吃點。”

“都什麼時候了,我空了再吃。”陳團練沒好氣地說。

張五郎道:“吃飽了才好打仗。那你先過去,召集校尉以上將帥到西城譙樓。我隨後便到。”他說罷便不再說話,端起碗拿起筷子便稀哩呼嚕地大口喝起精肉稻米粥來。

陳團練抱拳道:“末將先行告辭。”

就在這時,空中蕩起了一陣沈重的鐘聲,正是譙樓上的大鐘敲響了。上面的鐘平時只有昏曉之際才撞擊,使臣民聞之而生儆惕之心;而現在的聲響,顯然不是報時,而是報警。

張五郎快速地喝完碗裡的稀飯,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然後取了橫刀掛在腰間,抱起頭盔便走。

走出廂房,只見南邊敞開的大門已有一隊騎兵站在那裡,馬伕牽著戰馬等著。張五郎回頭看時,北面的值房門口參軍、錄事、書吏等官吏正站在那裡,一起向他鞠躬執禮。

張五郎道:“派人聯絡鄯州。”說罷戴上頭盔,徑直走出大門,翻身上了戰馬。

一隊人馬沿著南北的筆直大街先往南行了一段路,走到中間的十字路口時才向西轉,路口立著一個牌子:閒雜人等禁行此道,違者一律下獄。

“咚咚咚……”忽聞一陣皮鼓聲,隨口“咵咵”的整齊沈重的腳步聲傳來,張五郎回頭看時,只見一隊步軍正列隊向西小跑行進。

張五郎等人繼續向西行,一路上都有隊伍從主幹道上向各城墻方向調動。他剛接手鄯州軍,還沒怎麼摸熟,但見臨戰前眾軍隊列整齊有條不紊,心下又多了五分信心。

來到西城譙樓下時,只見城樓下那塊空地上已站了馬球場大小的一片隊列。一二十個將領從陣中迎了上來,陳團練雖然只負責指揮三團泅營,職位只是都尉,但儼然他們的老大,走在最前面。

陳團練抱拳道:“稟將軍,前十團序列已分駐四門防區,後十團集結於此,隨時聽候調令。”

張五郎忽然看見城墻下面種著不少木槿,正好已經開花了,粉的、白的競相放姿份外漂亮,他不由得讚道:“很好。”眾人也不知是他在贊花還是在稱讚大家行動靈活快速。

張五郎帶著校尉以上將帥上了譙樓,他站在樓上眺望遠方,高處的風吹拂起斗篷,讓他站直的身軀彷彿也變得高大起來。張五郎面相方正,兩道劍眉英氣逼人,鼻樑高還有點帶鷹鉤鼻,真真算得上一個俊郎,此時一身戎裝,使他看起來更加英武。

這時循著彎彎延伸的道路極目望去,遠處的天邊騰起雲層一樣的煙塵,綠色的草原盡頭點綴上了一抹黑色的影子,就彷彿一塊巨大的綠幕上被弄墨橫畫了一筆。

“吐谷渾前鋒,他們定然繞過了城南臨蕃堡。”陳團練說道。

另一個將領目測了一陣,咋舌道:“沒有一萬,也有七八千,前鋒也這麼多人,吐谷渾人不得來了十萬人?”

張五郎道:“他們可是號稱二十萬大軍,不多來點人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有人笑道:“這下咱們的手都得砍酸不可。”

張五郎回頭問道:“咱們的糧草足否?”

陳團練道:“軍糧至少可以支撐一月,鄯州離這兒就五六十里地,這邊打了一個月還不賴增援?”

眾人嘿嘿一陣笑聲,張五郎正色道:“那我們得能堅守一個月才行。傳令嚴防糧倉,一隻蒼蠅也不準飛進去,就近打井,運水車過去,謹防火災。”

就在這時,城下傳來了雜亂的說話聲。此時四周其實很安靜,除了軍隊的整齊腳步聲、鼓聲、號角等零星聲音,街上基本沒有人了,百姓們聽到要打仗,大多躲回了家裡。所以那陣嚷嚷聲便引起了張五郎等將帥的注意。他們轉身走到墻邊往內看,只見一眾百姓正在下面和隊列裡的將帥說著什麼。

“怎麼回事?”張五郎向下面喊道。

一個穿著緞子的老頭兒喊道:“張將軍率兒郎保護全城百姓,萬民感懷,推老朽等送錦旗四面,望將軍收下鄯城百姓的心意。”

陳團練在張五郎旁邊低聲道:“這些土財主怕咱們丟下城池跑了。”

張五郎正色道:“為國守土是我等職責所在,上峰既把城池安危托於我手,誓於此城共存亡!”

陳團練聽罷神色一凝,說道:“末將願隨將軍左右,並肩殺敵。”

張五郎欣慰地點點頭,從石階上走下城去。那緞袍老頭兒率眾百姓迎上來,雙手呈上錦旗。張五郎接過之後叫部將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繡著一些字。

四面旗,所書的漢字都不同,各為:國運長存;軍魂不滅;大唐金吾衛將軍;張。

張五郎見狀大喜,“好一個軍魂不滅國運長存,來人,找旗桿掛上去!在我大唐的土地上,任何敵人敢踏入一步都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是沈記糧鋪的東家,願獻上一半存糧以充軍糧,請將軍笑納。”

又有人說:“徐先生家郎君在京師做官,也算官宦之家,如將軍準允,願徵兆全城壯丁為唐軍效力,搬糧修墻都可以干。”

張五郎見狀非常感動,抱拳道:“諸位的好意張某記下心裡,請恕軍務在身不便久留,你們到行轅去找官吏辦那些事,登記造冊都有記錄,待戰後張某定呈報朝廷表彰鄉親們的義舉。”

送旗的老頭兒忙道:“張將軍在百忙之中見我等,就不要再耽擱時候了,咱們散了吧,找官差辦正事兒。”

帶百姓走後,張五郎回顧眾將道:“敵前鋒繞過我前頭堡直抵城下,後面的大股人馬短時之內無法到達。戰機已現,爾等隨我出城一戰,挫敵銳氣,鼓我士氣!咱們來個開門紅!”

眾將一聽皆盡愕然,紛紛勸道:“敵眾我寡,守城尚且不足,何苦棄高城而野戰?”“守城方是上策……”

就在這時,忽然陳團練喝道:“住口!這裡聽誰的?是將軍說了算還是你們說了算,啊?”

眾將立刻便鴉雀無聲。

張五郎不動聲色地看了陳團練一眼,沈默片刻說道:“傳令,從四門抽調三團兵馬到西城為預備營,此處十團隨我出城迎戰!”

“得令!”

約一炷香工夫後,張五郎下令開城門。頓時墻上的號角齊鳴,鼓聲雷雷,聲勢十分裝大。城門洞開,吊橋鋪好,馬隊先行出城,隆隆的鐵蹄和城上的鼓聲相映成曲,有如一場豪放派的樂子一般。緊接著一隊隊扛著兩丈餘長步槊的步軍也依次出門,河邊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

陳團練策馬來到張五郎身邊問道:“五郎,咱們如何列陣?”

張五郎伸手將手掌遮在眉間望去,只見吐谷渾軍人數眾多,左右排開有五個馬球場那麼寬,他皺眉道:“此地開闊,我騎兵很難攻擊到敵軍側翼,只能從中間突破。”

陳團練道:“那將兩團馬隊放到陣中為跳蕩,待敵兵近,便可從中間直衝破陣。”

“如此甚好,列方陣左右陳刀牌手、射生隊,防敵包抄。”張五郎點點頭。

陳團練大喊了一聲列陣,眾將官吆喝著佈兵,很快兩千人馬便背靠城墻展開組成了大半個球場大小的方陣。兩團騎兵站在中間;前後左右各列一團步軍;兩團射生營陳列在前。還有兩團步軍列在陣中作為預備隊,眾軍嚴陣以待。

“咚、咚……”鼓聲富有節奏感地敲擊,號角六聲短吹,七聲長鳴,方陣隨即緩緩向前整齊移動。

前面黑壓壓的敵兵人群也在迎面靠攏,雙方面對行軍,相距約五百步時停了下來。未料唐軍居然出城野戰,對方肯定十分吃驚。過了一會,牛角嗚嗚吹響,西邊黑壓壓的人堆裡一股馬隊開始向前移動。

“備戰!”陳團練大吼了一聲,眾軍用刀劍鎚等一拍盾牌,“霍”地一聲齊呼,聲勢十分強大。

張五郎沈思了片刻,抬頭說道:“敵軍定從兩翼夾擊,射生隊換左右列隊。”

西邊的一股馬隊慢慢地靠近到兩百步,果然左右分開成兩股從兩翼直撲而來。唐軍見對方動向都被己方諸將估算準確,一時士氣大振。張五郎回頭看了一眼那四面旗幟。國運長存……

張五郎的胸中騰起一股火焰,拔出橫刀大喝:“兄弟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防禦隊形。”

“得令!

隻見唐軍左右兩翼隊形變換,前排刀盾手一齊蹲下,將鐵心木盾排在前面;第二排步軍端著長達兩丈餘的步槊放在前排軍士的腿上為支撐,前面的人抱緊步槊的中央,後面的人用腳踩住長槍尾端,同時雙手抱緊槍身,於是這陣營立刻就想多了兩排密集的阻馬樁一樣。再後面弩隊弓隊抽出箭羽,已是準備妥當。

左右敵騎相距一百步。

“起!”一聲大喝。一排排弩手抬起弩箭斜指上蒼,彷彿要將那一輪紅日射將下來一樣。只見一個軍士拿著兩個圓形的銅牌往懷裡相互一撞,“哐”地一聲,無數的箭矢便飛向空中,很快化為一顆顆黑點。那密集的黑點有如陣雨一樣落進吐谷渾馬隊裡面,頓時人仰馬翻,從馬上摔下去的人在草地上咕嚕嚕地亂滾。

片刻之後,馬隊已近五十步內,並以騎射攻擊。唐軍換弓手快射,空中就像箭林矢雨一樣胡亂飛舞。不斷有唐軍中箭倒地,但馬上後面的人便按部就班地上前補上,陣營有如鐵盤一般毫不動搖。

敵軍冒著箭雨靠近兩翼,但面對他們的是密集的步槊,撞上來就是死,許多人逡巡不前,有的被後面的人趕著靠了上來,馬匹撞到長槍鋒利的尖頭便是人仰馬翻。也有的趁勢貼上來,盾牌後面的刀牌手便以單手劍、鐵鉤、短斧頭等兵器招呼。刀牌手後面的弓手也在輪換射箭攻擊,吐谷渾人死傷慘重,好多人在地上哇哇哭喊場面極其悲慘。

地裡就擺上了許多屍體,草葉上沾滿了血。

受了驚嚇的馬匹橫著跑,亂兵傷兵亂作一團,更後面的吐谷渾騎兵見此情形,哪裡還願意跟上來?只見遠處一個敵將正揮舞著馬鞭“噼啪”地亂打,可也不頂用。他們磨嘰了一陣,終於退後了。

唐軍陣營立刻爆發出一陣雀躍歡呼。

張五郎以刀鞘平直前方,興奮地大喝道:“前進!”

鼓聲從容響起,刀盾手拔起大盾轉向面對前方,咵、咵……草地雖然較軟,但兩千鐵鞋齊步踏在地上,其腳步聲也很有氣勢。

隻見長長的步槊豎在半空,鐵甲錚錚,整齊的隊列有如一架巨大的裝甲戰車一樣不容抗拒地向前緩緩移動。

戰旗在風中烈烈飛揚,就像一頭猛虎張牙舞爪地揮舞著爪牙,而對面的大片人群有如一頭巨型鯨魚一般。老虎兇猛,還是鯨魚兇猛?一切尚需對決檢驗。

唐軍方陣向前挺進了兩百步,忽然停了下來。就像一張古箏,正在很有節奏地彈奏時,主人的手指忽然按在琴弦上,琴聲驟息,連餘音都沒有,絲毫沒有拖泥帶水之感。

張五郎平視前方道:“騎兵開路。”

陳團練急切地在馬上抱拳道:“末將請為前驅!”

張五郎有些猶豫,自己初來乍到對鄯州軍不熟,有陳團練在才能最有效地軍令暢通。大敵當前,萬一這廝陣亡了確實有些麻煩。

“請將軍下令,誰率馬隊?”一個將領提醒道。

已容不得再遲疑,張五郎斷然道:“我帶馬隊在前,如有倖殉國,授權陳團練接手鄯城防務。”

“將軍……”

“吾意已決,休要多言。騎兵營,出陣!”

“得令!”

前面的步軍錯開,兩團騎兵魚貫從陣營間隙間出陣,迅速排成了二十排長條形的隊列,前面是槍騎兵團,後面是胡騎團。

就在這時,忽聞一陣鏗鏘有力的琴聲隨風傳來,張五郎回頭看時,只見城墻上有個老頭兒正坐在哪裡。“那老丈是怎麼上城的?”

有鄯城籍的將領答道:“是徐老,他是告老還鄉的京官,弟兄們多半不會難為他。”

少頃,一陣蒼涼沙啞的正宗秦腔唱了起來,只聽歌詞是秦風中的詞兒:“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步軍陣營中的將士聽罷秦腔,也有的人跟著哼起來了,有的甚至誇張地唱出了淚花。陳團練見張五郎回頭,便抱拳道:“兄弟們,為將軍壯行!”

歌聲有如蒼勁的嗚咽,在千里隴右道中迴蕩飄散……

“噝……”一聲清脆的金屬摩擦聲,張五郎緩緩拔出橫刀,指著東方的太陽,“前進!”

一百步,一聲大喝:“破!”頓時轟鳴的馬蹄急促起來,槍騎兵抬起長一丈八的馬槊,排成橫密豎希的隊列,向敵群中軍發起了衝鋒。

驕陽在東空,明光鎧在陽光閃閃發光,頭盔上的羽毛迎風飄蕩。二十列橫隊有條不紊地快速挺進,馬兒歡樂地翻動馬蹄,在草原上飛奔。

五十步,敵軍一輪騎射,隨後一股密集的人馬迎面衝來迎戰。

兩軍正面接敵,瞬息之間就像兩股洪流一般相撞在一起,“砰砰……”頓時沈重的鈍物撞擊聲驟響,暴力場面中人仰馬翻。

說是遲那是快,吐谷渾馬隊根本抵擋不住身披重甲,排列馬槊的槍騎兵,唐軍槍騎團瞬息之間便擊破敵軍防線,直插中心。

很多手執彎刀的蠻人根本摸不著唐軍一根汗毛,一個照面便被長槍戳將下馬。也有的長槍插進了吐谷渾騎士的身體裡,馬匹沖得太快根本來不及拔出來,唐軍騎士只得果斷放棄長槍,拔出腰間的橫刀繼續衝鋒。
tanakh 發表於 2019-1-6 09:11
第十五章 金碗

唐軍馬隊衝入敵群,猶如江河入海一般,淹沒在人海之中。後方的步軍陣營中一個將帥無不憂心地說:“將軍憑一腔熱血如此冒險,如我軍戰不力,被敵軍合圍拖住,此地距離城門近千步,如何脫身?”

另一個校尉也附和道:“如咱們十團兵力丟在城外,主力覆沒,鄯城還如何防守?”

陳團練冷冷喝道:“五郎是主公的人,他叫你們去死,你們就得馬上死!”

眾將都知道陳團練曾兩次從刺史手裡撿回性命,自然明瞭其中關節,聽罷都不再言語。這時又聽得陳團練充滿仇恨地說:“只要痛快殺伐蠻夷,死何足惜?”

陳團練揚起佩刀大喊:“全軍聽令,前進!”

眾軍聽罷嚴守陣營緩緩向前移動,就在這時,忽然見前方的敵軍開始向後退,幾成潰散之勢,形勢愈演愈烈,他們像洪水一般開始向西跑……如此場面不禁叫人不解,就如鄯城忽然出現了一個大山一樣的怪獸,把他們嚇跑了一樣。

唐軍步兵陣營的將士也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前面的場面,面面相覷。

這時人潮中閃閃發光,唐軍槍騎兵回來了,他們從西邊的敵營中向東奔來,盔甲上的護心鏡正好反射著東昇陽光,閃亮的光輝有如神兵天降。

隻見張五郎一馬當前,左手提著一顆人頭,右手拿著一根旗桿,那旗桿上的旗幟寫的並非漢字而是一些彎彎繞繞的圖形,顯然是吐谷渾的軍旗。唐軍見狀頓時便歡呼起來了。

馬隊奔至陣前,張五郎回頭看了一樣退卻的人潮,說道:“不必追擊,回城罷。”

“將軍,腦袋是敵軍主將的人頭?”

張五郎笑道:“正是,這廝想跑,被我一箭射中要害。不知叫甚名字,甚麼來頭,將人頭送回鄯州,上峰定然能查到。”張五郎的箭術非浪得虛名,鄯州軍人眾這是第一次見識。

那梳著小辮的人頭血跡斑斑,一雙燈籠眼瞪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連嘴也張著,一嘴的黃牙叫人望之生惡。張五郎忽然把手伸進那血嘴裡一拔,竟**一顆金牙來,隨手向後面一扔,一軍士急忙接住,聽得張五郎道,“賞你了。”

眾軍從西門回到城中,張五郎當即就叫人找了些冰塊來盛放在一個木盒子裡,然後把人頭放在裡邊,又將木盒子用棉被層層**,然後連同吐谷渾軍旗一起差人快馬遞送鄯州州衙。

……薛崇訓在州衙大堂上接過木盒,忍不住好奇打開來看,盯著那死不瞑目的眼睛看了良久。下面報信的軍士則在詳細描述作戰**,薛崇訓等他說完便一面傳令發官榜到衙門、各城門前通告臣民,一面差人通知鄯州駐軍將軍李奕。

鄯州軍打了勝仗,本來以為李奕會來州衙祝賀的,卻不料來的人是一個陌生老頭子,一張臉皮皺紋極深又黑又黃。那老頭看起來並不高興,抱拳道:“請衛國公下令鄯州軍不能浪戰,守好城池方是正事。”

薛崇訓見狀心下不快,便問道:“你是何人?”

那老頭兒道:“末將黃忠厚,是劍南軍副將……衛國公聽我一句諫言,鄯城兵少,出城浪戰絕不是值得鼓勵的事兒。”

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說道:“古人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五郎抓住戰機先滅敵軍銳氣,有何不妥?”

副將黃忠厚皺眉道:“吐谷渾前鋒大軍近萬人,這算什麼戰機,若非木盒裡的人無能,而將鄯州軍圍住,張守捉當如何脫身?鄯州軍損失十個團,鄯城豈能守住?”

薛崇訓默不作聲,不置可否。

黃忠厚抱拳說了聲“告辭”,轉身便走。

待人走後,薛崇訓旁邊的張判司小聲說道:“這個副將,架子竟比主將還要大,也不想想自個在和誰說話。”

薛崇訓也挺納悶,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又想不出究竟哪裡不對。他低頭思索了許久,終無頭緒,又抬頭看著面前的人頭。他的眼睛雖然看著面前,可彷彿什麼也沒看見,心神早就想別的事兒了。

但他無意中的這個模樣卻讓周圍的官吏不寒而慄,刺史竟然對著一顆死人的腦袋看了老半天!莫非他能和鬼魂對話?這場面是十分詭異。

忽然,安靜的大堂上薛崇訓說話了,不少人都嚇了一跳。薛崇訓“騰”地站了起來:“來人,請李奕到簽押房見我,叫他馬上來,立刻!”

話裡又是“馬上”又是“立刻”的,下屬急忙應了去安排胥役報信。

薛崇訓起身退出大堂,來到簽押房靜坐了許久,心裡想著事兒就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彷彿沒過一會兒,人便報李奕請到了。

二十出頭的敦實後生很謙遜地打躬作揖:“末將拜見衛國公。”

果然那張判司說得對,這個主將的氣勢還沒有方才那副將大。薛崇訓冷冷盯著李奕。李奕被盯得發毛,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彷彿在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樣。

這時聽得薛崇訓斷然喝道:“劍南軍不是你在掌,是副將黃忠厚!”

李奕被這一聲當頭棒喝驚得肩膀一顫,愕然許久,才漸漸回過神來,他垂著眼睛,一言不發。

薛崇訓瞪圓了眼睛,他的腦海浮現出了節度使程千里的身影……那落魄文人一樣的程千里,面對西陲的夕陽翹首而立,眼睛看著遠方,深逈的目光彷彿包**為人不知的無數東西……

“說實話!”薛崇訓冷冷說道,“程總管讓你做主將,究竟為何?”

李奕沈默了許久,這才抱拳道:“其實沒必要瞞著衛國公,既然您問起,我便實言相告罷。正如衛國公所言,我雖名為劍南軍主將,實則手裡沒有兵權,兵權全在黃副將手裡……黃副將是跟著節度使在西域戎馬半輩子的沙場老將,他才有資格掌控劍南軍。”

“那你是幹什麼吃的?”薛崇訓怒道。

李奕道:“我的職責只有一個,等鄯城城破。”

“等城破……什麼意思?吐谷渾號稱二十萬侵鄯州,你們不派一兵一卒去重鎮鄯城增援,坐等城破?”

李奕繼續從容說道:“要保隴右長治久安,心腹大患者,吐蕃!節度使的一切佈置都是為了重創吐蕃主力元氣。吸引吐蕃僕從吐谷渾軍在鄯州,南線便能極大減輕壓力,為大唐十萬健兒贏得擊敗吐蕃主力的勝算。所以鄯城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城破遲早的事……鄯城一破,吐谷渾軍定然乘虛兵臨鄯州城下,所以我的任務就是在鄯州被合圍之前把衛國公護送到廊州,以防閃失。”

薛崇訓面有怒色地看著李奕,僵持了片刻。他當即便喊道:“來人!”

一個書吏急忙跑了進來。薛崇訓急道:“立刻派快馬八百里加急趕到鄯城,傳我命令,把張五郎給我弄回來!”

“是,主公。”

“等等!”薛崇訓提起案上的毛筆,卻見硯臺裡乾乾的沒有一點墨水,便將筆豪伸進嘴裡**兩下,提筆便寫,一邊寫一邊舔,嘴唇上滿是黑墨。寫好了潦草的書信,他也顧不上封,直接拍在案上:“快送去。”

可惜已經晚了。

第二天一早,信使回來稟報:吐谷渾主力已經到達鄯城城下,八面圍定水洩不通,別說弄人出來,連信都遞不進去。

薛崇訓頹然坐在椅子上,整個上午都陰著臉一言不發。

鄯城的唐軍卻還在滿懷希望地死守城池,雖然敵兵重重圍困晝夜攻打,但鄯州軍輪換有度將城池防得密不透風。吐谷渾的人雖然多但進不了城,大夥相信大唐的援軍很快就能長驅西進……沒有眼睜睜看著城池被打見死不救的事兒罷。

城中漢人與官兵同仇敵愾,心甘情願地提供壯丁、物資等等各種幫助,百姓在幫官府也在幫自己,因為那些蠻夷之族破城之後可能會屠城,至少會燒殺搶劫一通,與其留給異族搶,不如給自己人。

軍民一心,堅城要塞就像鐵打的一般。

可是十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連援兵的影子都沒見著一個。無論多麼堅挺的軍隊,沒飯吃照樣完蛋。

城中數萬軍民吃喝,一連幾個月沒有任何補給進城。軍糧告罄,戰馬殺完,百姓家也被收繳得差不多了,形勢愈發危急。

鄯州軍行轅,張五郎坐在掛著綾羅幔緯的屋子裡,窗子上是雕琢精細的鏤空花紋,面前的案上擺的是赤金打造的飯碗,但碗裡裝的卻是樹皮煮的糊糊。

此時此刻,綾羅綢緞有什麼用?金銀玉器有什麼用?珍珠寶石有什麼用?

這時陳團練走了進來,看到張五郎面前的黑糊糊,回頭對旁邊的軍士罵道:“混帳東西!你們就給將軍吃這個,一點米都沒留?”

那軍士一臉無辜道:“本來是為將軍留了的,可將軍每日視察城樓,將士們吃什麼,他就叫俺做什麼……”

張五郎頹然地擺擺手:“是我的命令,陳團練勿要難為他,再過幾日,恐怕連樹皮都沒有……你有何事?”

“兩件事兒。”陳團練道,“蠻人學聰明瞭,不再向城上放箭,咱們拾不到箭矢,工匠不夠,箭羽材料也難弄,新造十分緩慢;還有他們派使節進城勸降來了,要不要斬首示眾?”

張五郎沈吟片刻:“不要殺!帶使者來見我……還是去西城譙樓當著眾將士的面見。”他說罷站了起來。

陳團練愕然道:“難道五郎要向蠻夷低頭?”

張五郎淒涼地笑道:“誰都可以降,唯獨我不能降。我是大唐縣侯、金吾衛將軍,降敵有損國威。但是,鄯城有數萬百姓!我等一定要盡力為百姓爭取活路。”

陳團練默然。

一行人出了行轅走上大街,只能徒步走路,因為馬匹已經被吃完了。地上、屋頂上白茫茫的一片儘是積雪,天地間彷彿死寂,積雪中常常能看到一團團黑漆漆的東西,那是餓死的屍體。

張五郎指著屍體道:“安排些人專門處理屍體,或埋或燒,雖然天氣變冷,但也要預防瘟疫。”

“是,將軍。”

走了一陣,只見一排敞屋裡正燒著紅彤彤的紅,“叮噹叮噹……”的打鐵聲不斷響起,工匠們正在趕製補充兵器和箭簇。張五郎駐足在前,一個餓得面無血色的官吏走出來見禮,張五郎鼓勵道:“幹得不錯,雖然情況困難,但大家都還在各司其職。”

一行人繼續向前走,張五郎上了譙樓,傳喚校尉以上將帥聚集,然後才叫人把吐谷渾使者帶了上來。

隻見兩個上襖下褲的吐谷渾人被押了進來,吐谷渾的奴隸主們並不穿獸皮,都是穿絲綢和布,衣服質料和唐人的差不多,只是裁剪的款式有所差別,而且他們一般穿長褲而不穿裙。倆人一個胖子一個後生,那後生可能是跟班。他們大搖大擺地走上來,那胖子把手放在左胸,還有模有樣地先行了個禮。

張五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也沒回禮。眾將也是怒目而視。

那吐谷渾胖子在包裹裡掏了一會,掏出一個紙包出來,說道:“一隻烤羊腿,大相知道城中沒糧了,怕餓著了張將軍,特備薄禮,請笑納。”

明擺著只是嘲弄唐軍沒有糧草補給了,給談判增加籌碼。眾將頓時大怒,有人喝道:“把這倆狗日的和他們的羊腿一起丟下樓去!”

張五郎卻沈住氣道:“既然送的是禮,收下罷,拿出去讓最苦的西墻將士分食……先割一塊下來讓這倆吐谷渾人吃,有毒先毒死他們!”

一個將領走上前去,“唰”地一聲**橫刀,嚇了那胖子一大跳。將領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從羊腿上割下一塊肉來,用刀挑到吐谷渾人面前,喝道:“吃,不然老子吃你的肉!”

胖子漲紅了臉,盯著那明晃晃的橫刀,只好小心用手指把羊肉捏了起來放進嘴裡。待那將領收了刀,他又直起脖子來了:“大相命令你們繳出兵器開城投降!”

張五郎冷冷道:“命令?我大唐將士,只聽皇帝和皇帝任命官員的命令,什麼時候要聽吐谷渾人的命令了?”

胖子冷笑道:“你們還有選擇嗎?咱們只要圍住不打,你們遲早是個死!”

“有。”張五郎斷然道,“開城與你們決一死戰,我不說大話能以少勝多,但我敢保證吐谷渾人的傷亡絕對是我們的幾倍!”

胖子怒道:“如果你等無益頑抗,吐谷渾大軍破城之日一定血洗此城,屠城抵命!”

張五郎不語。過了一會,胖子吸了一口氣說道:“咱們談條件罷。”

“少安毋躁。”張五郎淡淡地說,他不置可否只下令道,“帶下去看著。”

這時將帥們群情激憤,嚷嚷道:“餓死受罪,請將軍下令開城與蠻夷決一死戰!痛快痛快!”

“鄯城數萬百姓怎麼辦?”張五郎冷冷道,“城池交到我們手裡,未能守住,死了就能抵罪了?無辜百姓有什麼錯有什麼罪!”

“將軍是要降了?”一人沒好氣地問道。

張五郎道:“我帶少許死士出城死戰,震懾敵軍。你們留下善後,和吐谷渾人談條件,以城換百姓性命。”

“將軍為什麼不自己和他們談?”

“因為我有大唐皇帝親封的爵位!”張五郎回顧眾將道,“為了大唐數萬百姓,咱們不丟臉。這是命令!”

大夥沈默了一陣,張五郎將目光轉向陳石塘:“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望陳團練念在薛郎活你兩次的情份上,不要讓我在泉下死不瞑目!”

陳石塘低著頭,頗有些動容。

張五郎道:“你當著大家的面,答應我。”

陳石塘點點頭:“我不會在蠻夷面前丟咱們的臉。”

“很好。”張五郎又下令道,“去挑選一隊死士待命,家中獨子者、父子同徵者、兄弟同徵者,不能入選。”

一個將領出了譙樓去挑選士兵去了,其他人待在原地候著。

過了許久,來人稟報導:“將軍,隊伍已經集結完畢。”

張五郎提起刀昂首闊步地走出譙樓,眾將默默地跟在後面。樓外漫天的雪花悠悠飄蕩,份外漂亮。

張五郎不禁回首看了一眼東邊鄯州的方向,心裡嘆了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麼,喃喃吟道:“高臥南齋時,開帷月初吐。清輝淡水木,演漾在窗戶。苒苒幾盈虛,澄澄變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風吹蘭杜……”

眾武夫基本聽不懂,只道是五郎臨行前的遺詩。無人知道他心裡想起的是什麼。

甕城裡陳列著數百將士嚴陣以待,但只有一隊人跟張五郎出城,其他人只是預備在此,謹防敵軍趁開門之時衝了進來。

張五郎**橫刀,將鑲嵌著黃金的刀鞘隨手一扔,便抬頭喊道:“諸位後會有期,開城門!”
tanakh 發表於 2019-1-6 18:02
第十六章 無糧

“使君為什麼還不發兵救鄯城,這都兩個多月了,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一個女子哭訴著。

州衙內府,所有的東西彷彿都暮氣重重,這些房子恐怕得有好些個年頭了。柱子上斑駁的棕色塗料應該是紅漆,可早已失去了本色;雕花窗戶上彷彿蒙著一層黑灰,但上面原本沒有灰塵,是擦不幹凈的積垢。時節也正好到了冬月,院子裡的樹木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綠色,巨大的樹幹彷彿在展現著歲月的痕跡。

在這一老氣橫秋的環境中,那哭泣的女子倒是將這裡點綴得生動鮮艷,只見她一張瓜子臉秀氣非常,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面相,尖尖的下巴、細細彎彎的遠山黛眉,苗條的身子彷彿弱不禁風。這陌生**生得美麗,臉上又掛著淚珠,真一個梨花帶雨份外遭人可憐。

站她面前的是程婷。程婷也是第一次見這小娘,不過已知道她是張五郎的意中人蔡氏,所以才會見她。

蔡氏是嶺南人,個子比程婷要矮半個頭,她的肩膀微顫顫地抖動著,一副無助的樣子。程婷心生同情,便寬慰道:“五郎有軍務在身,才顧不上私事,你不要太傷心了。我家郎君把五郎看得比自家兄弟還親,他定然不會撒手不管,你且把心放寬一些。”

蔡氏哭道:“昨晚我夢見五郎了,他……他來向我告別,還是永遠不要見面了……嗚嗚嗚,我該怎麼辦啊?”

程婷皺眉道:“郎君對張五郎的情義並不比你少。”

“我……”蔡氏掛滿淚水的臉上露出了極其複雜的表情,垂著眼睛小聲道,“我肚子裡有五郎的骨肉了……”

“啊?”程婷瞪大了眼睛,埋怨道,“你們還未成親,怎麼能瞞著父母做這樣的事?”

蔡氏只顧哭,不知道該怎麼辦。

程婷嘆了一口氣道:“你隨我來,我們去前面的簽押房見郎君,問問他什麼情況。”

倆**走進二堂簽押房時,薛崇訓和王昌齡果然正坐在那裡處理公務,周圍還有些書吏和胥役。薛崇訓見來了倆**,還有個陌生的漂亮小娘哭哭啼啼的,不由得問道:“婷兒,有什麼事?”

程婷輕輕說道:“她就是五郎的人。”

“哦……”薛崇訓心下已經明白她們過來的原因了,頓時神色有些黯然。

眾官吏知趣地站了起來,告禮道:“卑職等先行告退。”見薛崇訓點頭,大夥便徑直迴避。

蔡氏可憐楚楚地說道:“五郎出征都兩個多月,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來叨擾刺史,可這幾日我總是心神不寧的,昨兒還夢見五郎了……我看見他一身都是血……”蔡氏一說又大哭起來,好不容易才停住,她一邊用手帕揩著眼睛一邊又說,“聽說鄯城被敵兵圍住很久了,五郎他們是不是沒有糧食了?”

薛崇訓心下明白:張五郎那邊肯定沒吃的了。鄯城有多少糧草,州衙都有詳細條目,四千餘將士、六百多匹馬、一千八百頭馱東西的騾馬,都要吃東西,軍糧最多維持一個月的。現在兩個多月了,恐怕馬匹都被吃完了。

鄉里的人也許會把自家收割的糧食儲存一年半載的口糧,但城裡沒多少人會存那麼多,畢竟資金需要周轉,平時無事存那麼多糧做什麼用?

鄯州軍能維持到現在,薛崇訓本就覺得很不容易。

他實話實說道:“補給困難,恐怕是沒糧了。”

蔡氏問道:“那刺史為什麼不派兵去解圍?”

“我手裡沒兵。”薛崇訓頹然道,“駐紮在鄯州的八千劍南軍直接聽命於程節度使,要負責州衙本部的防務,我無權調動。而隴右健兒主力正在積石山和吐蕃對峙,現在調不出兵馬去鄯城。”

“難道刺史要眼看著五郎身在絕境見死不救嗎?”蔡氏突然跪倒在地,“我給您磕頭了,我知道您一定有辦法救五郎的。”

“你快起來。”薛崇訓伸手做了個扶的動作,又不好真去扶她,只得回頭對程婷道,“你把她扶起來。”薛崇訓還是有些原則,不太願意去動兄弟朋友的**。不過什麼義氣對他完全無用,他是個根本不顧道德規則的人,這只是一種習慣。

程婷去扶她,可她死活不肯起來,只顧哭。

薛崇訓心下鬱悶,又聽得程婷也幫腔道:“郎君不如去求求叔父(程千里),他說不定能想到辦法。”

薛崇訓心道:媽的,你們以為老子捨得一個可堪重用的心腹?這一切不都是你們程家那老東西搞出來的事兒?

他心裡這麼想,但並不把氣往**頭上灑,雖然程婷也是程家的人。他想了想搖搖頭道:“沒用,程千里一心想靠手裡的十萬唐軍去建不世偉業流芳百世,恐怕是不會輕易改變既定作戰計畫。”

程婷道:“可是叔父也要依靠郎君在朝裡的關係,他並不想與你結怨。”

“一碼是一碼。”薛崇訓皺眉道,“他能專門布一枚‘李奕’在鄯州保我安危,但絕不會去管我一個手下的死活。”

程婷見薛崇訓十分鎮定的樣子,已經有些生氣了:“五郎和你情同手足,到現在已經被圍困兩個多月了,郎君連一點辦法都不想麼!我不想看到你是個無情無義之人……”說到最後一句程婷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了,怒色中漸漸露出了一種歉意。

薛崇訓果然也有些怒氣,冷冷道:“我怎麼沒想辦法?城北校場冒著大雪在訓練的幾千新兵,不是我多方籌措才招募來的?可這些人能突破吐谷渾大軍的防線麼!現在新軍維持困難,必須要徵你們這些商人的關稅。”

蔡氏拉住薛崇訓的長袍下襬道:“只要能救出五郎,我一定想辦法勸服家父傾全力資助官軍。”

薛崇訓見她誠摯又可憐,口氣又**下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恐怕不頂用。以前我是在等一個轉機……”倆**都急切地問道:“什麼轉機?”

薛崇訓轉頭看向門外的雪花:“才冬月間,隴右就下這麼大的雪了。冬季對吐蕃人來說很艱難,吐蕃大軍集結如果長時間無法運動到大唐腹地以戰養戰,他們的牲口會缺草料,吐蕃道路崎嶇補給會十分困難,遲早退兵。如果張五郎能堅持到那時,屆時無須程千里調援兵增援,吐谷渾兵也會自動退去……”

他看著哭哭啼啼的**,無不鬱悶地說:“可等到現在南線那邊還沒結束,我也不知道具體狀況,他們究竟在搞什麼?”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五郎……”蔡氏大哭。

薛崇訓嘆息道:“湯糰練已去,張五郎如有閃失,誰再為我前驅?”他沈默了許久,忽然神色一凝道,“你們先下去,我趕著去廊州一趟。”

張五郎還沒死,他帶人剛衝出城便中了一箭,部下將其救回城中,初時還活蹦亂跳的非要再次出城死戰,後來郎中把箭頭**來後流血過多昏過去了。不料這一昏迷就沒醒,傷口好像感染了,高燒不退,被抬到了行轅療傷。

守捉無法指揮軍隊,陳團練便順理成章地接手了指揮權;他是鄯州本地的武將世家出身,一直走武路子,在鄯州軍中人脈和威望都夠格,所以毫無懸念地被推舉主持大局。

陳團練接手指揮權之後啥也沒幹,先下令把那倆吐谷渾使者的皮給剝了放出城去,殘暴程度簡直令人髮指。吐谷渾軍被激怒,連夜發動對城池的圍攻,不過依然寸土難進。

鄯州軍餓著肚子也打退了敵軍的進攻,但情況依然毫無改觀,照樣沒吃食。

眼看要餓死,眾將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多數人建議開城決戰,但有人也說道:“咱們戰死了,吐谷渾人非得屠城不可。”

“難道要投降?可咱們剛把使者的皮剝了,再要求和談,不是胡鬧麼?”

本來就是個爛攤子,現在又殺了使者……起先殺人之時陳團練只圖一時痛快,根本就沒細想……他這廝經常幹這種不顧後果的事,現在就更是一籌莫展了。

這時聽得一個校尉提醒陳團練道:“將軍下了命令,要咱們全力周全城中百姓的性命,萬一遭屠城了,您怎麼對將軍交待?”

另一個將領用嘲弄的口氣道:“盡說些屁話,咱們出城去幹,把人都打完了,大夥一起上路,還交待個**?”

陳團練一肚子憋氣,罵道:“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子們什麼時候在吐谷渾野猴子前面軟過?要不是沒糧,來一百萬人老子都不怕!”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不就是打糧食麼?現在有啥辦法!上邊也不知道在幹啥,都圍城兩個多月了,連根雞毛都沒見著,就把咱們丟這兒不管?”

陳團練坐在上首,一臉黑氣道:“三娃說得對,人都死了還交待什麼?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閒氣,一想到那些猴子踩在咱們的屍體上趾高氣揚的模樣,好像他娘的很能似的,老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有嘛法子?”眾人一聽這句話,都說不出話來了。

譙樓裡有二十多個人,一時竟然鴉雀無聲死寂一般。良久之後,陳團練陰著臉問道:“你們吃過人肉麼?”

眾將聽罷面面相覷,這時有個瘦子道:“說出來不怕你們多心,俺小時候就吃過。”

大夥的目光頓時轉向那瘦子,聽得他說道:“那時候天災沒吃的,漫山遍野都能看到餓殍,俺爹就把俺妹子和鄰家的哥兒石蛋換了,他們家吃俺妹,俺家吃那叫石蛋的哥兒……”瘦子抹了一把臉,眼淚兮兮的,“那時候他給俺做過一把彈弓……俺怎麼是能吃得下口的,忘掉了。”

陳團練道:“城裡有幾萬人,反正城破了也會被殺,咱們吃掉一些,或許還能活一些。”

此言一出好多人都打了個冷顫,譙樓裡再次變得死寂。

陳團練道:“人肉不是肉?去抓個人來煮了,老子就瞧瞧究竟能不能吃。”他那張黑氣沈沈的臉竟然露出了一絲**的興奮,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你去,帶親兵去抓個人來。”

被指到的將領無奈,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領命。這時一個將領說道:“慢!你去抓人,切勿大張旗鼓,更不要洩露風聲,萬一引起百姓恐慌,亂將起來如何收拾?”

陳團練讚許道:“此言甚是,事情做干凈點。”

那校尉領了命,走下城去,到城門附近的軍營裡叫了四個正在輪換休息的兵卒一塊去辦事。

校尉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名字裡有個鵬字,身邊的將士不叫他的姓,都愛叫他鵬校尉:“咱們去辦啥差事?”

鵬校尉難以啟齒,只好板著臉道:“兔崽子是不是吃得太飽了話多?叫你們做啥就做啥,廢話少說!”

軍士們只得住嘴,默默跟著校尉在雪地裡走,他們縮著脖子,偶爾能聽到牙關“咯咯”的聲音,肚子一餓好像就不經凍。鐵鞋踩在雪地裡“嘎吱嘎吱”的聲音,聽在鵬校尉的耳裡就像他的心情一樣沈重。

他帶著軍士在大街小巷中隨處亂走,走了好一陣都沒選好目標。這種事兒已經在挑戰鵬校尉的是非觀了,所以他顯得額外遲疑。

大夥本來就沒什麼力氣,又走了許久都氣喘吁吁的,一個個耷拉著腦子有氣無力的樣子。

鵬校尉總算停了下來,指著街邊的一扇門道:“敲開。”一個軍士便依言上去打門,過得一會,門還真就開了。

因為敲門的人穿著唐軍衣甲,百姓好像很信任他們。張五郎執掌大局時,嚴禁將士擅自擾民,沒有軍令隨便進入民宅的要殺頭,這些日子以來軍紀嚴明秋毫無犯,已經獲得了鄯城百姓的認可。

開門的是個老婦,她見四五個漢子沒精打采被凍得嘴皮子發烏,好心地招呼道:“真是造孽的後生,快進來,裡面燒著火。”

鵬校尉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軍士們見屋子中央果然有炭火,急忙蹲過去伸手烤火。那老婦拿了塊布過來熱心地掃他們背上的雪花。

這時從後邊出來了個腦袋上包著塊布的老頭子,黑著一張臉卻說道:“他娘,去把鍋裡的糊糊舀出來招待客人。”

婦人怔了怔,站在那兒沒動。校尉將眼前的事情看在眼裡,自然明白:百姓也沒吃的了。

“還不快去!”老頭喝了一聲,“咱們的兒郎餓著肚子殺敵流血,圖個啥?”

過得一會,那老婦便用木盤子端著五碗黑糊糊的東西出來了,分成了五份,每個碗裡連半碗都不到,也不知煮的是啥東西,但也足夠讓軍士們口水直流的,這時候,只要能下嚥的東西他們見了都饞嘴。

鵬校尉見狀,哭喪著一張臉,站在那兒發呆。

軍士們回頭看著校尉,一個後生充滿了期待地問道:“咱……咱們能吃麼?”

“吃罷……吃罷……”老婦微笑著說。

校尉皺眉猶豫了許久,道:“吃!趕緊吃完走人!”

幾個將士吃了東西從人家的家裡出來,軍士們肚子有了點東西墊底,心情變得好起來,還慫恿著說道:“以後再有這樣的好差事,校尉可別忘了俺們。”

校尉陰著臉一言不發,幾個人相互看了看著,只得閉上了嘴。

又走了一段路,前頭的鵬校尉停了下來,指著門道:“敲門。”軍士們有了經驗,樂呵呵地爭著過去敲門,以為又可以吃一頓。

不料門剛被一個男主人打開,鵬校尉二話不說突然**佩刀,一刀劈了過去。那**脖子中刀鮮血直飆腦袋還沒掉,胸口又挨了一腳,被踢得仰面倒進門去,摔在地上雙手捂著脖子腿上繃直了不斷抽搐。

軍士們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門裡。一個軍士忍不住說道:“咱們殺百姓,上頭會要咱們的腦袋!”

校尉冷冷道:“就是上頭的命令!你們倆在這兒守著,把大門掩上,其他人跟我進去。”

他們剛進門去,就見院子裡出現了個小娘子,大概是被砍這人的老婆,聽到動靜出來了。

那小娘子上身穿著一件土色的襖子下身穿著長裙,十多歲的樣子,瞧那嬌氣的臉蛋怕是沒過門多久的人。她忽然見男人倒在血泊中,馬上就驚呼起來。

鵬校尉提著刀奔了過去,一手抓住那小娘的胳膊,一手去捂她的嘴:“你們倆傻立著幹啥?狗蛋去找繩子……你,到處瞧瞧,見了活人就砍了!”

“是……是……”倆軍士臉色慘白,生硬地應著。

過得一會,三人忙乎著把那小娘給五花大綁了起來,嘴也堵上了。那小娘四肢無法動彈,仍在“嗚嗚”悶叫著拚命掙扎,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屍體,眼淚嘩嘩直流。

校尉又下令道:“把外面的兩個兄弟叫進來,把帶血的雪鏟井裡去,將這屍體和房子一併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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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不對

“霍……霍……”暗黃的屋子裡磨刀的聲音枯燥地響著,鵬校尉正拿著一把短刀在礫石上磨。堆滿積雪的外面白茫茫一片,屋子裡卻不甚透光,裡面的人呆著有種不知白天黑夜的錯覺。有一堆柴火噼裡啪啦地燒著,將整間屋子裡都映上了金色的光輝。那柴火上架著一口大鐵鍋,裝了半鍋水,水面上已在慢慢冒著微微的白煙。

這間屋子是軍隊徵用的一處營房,角落裡還放著風簸等物,看樣子有點像民宅的堂屋。這裡有六個人,五大三粗的壯漢鵬校尉在那磨刀,有個軍士在用燒火棍撥柴火,其他軍士或坐或站呆著,還有個小娘手腳被綁嘴裡被堵丟在火堆旁邊。

拿著燒火棍那士卒是個十多歲的白凈後生,平時常被喚作狗蛋,先前在這小娘家裡就是他被叫去找的繩子。後生見小娘雙手被綁在背後,身子可憐的蜷縮在地上,便面有同情地說道:“校尉,咱們真要把她煮了?這……這是不對的。”

“從軍聽命於上峰,有啥不對?”校尉回頭問道。

後生支支吾吾的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道:“就是不對。”

校尉冷笑道:“不如你去陳團練那兒,對尉帥們說‘吃人是錯的,大家不能吃’,看看中用不?”

後生無奈道:“俺一個小卒,上頭也不認得俺,怕是不中用。”

校尉道:“那就把嘴閉上,不然被人聽見了說你有二心,先煮了!陳團練手裡那幫泅營可都是流放犯,啥事幹不出來?”

後生急忙縮了縮腦袋,默不作聲。這時他看了一眼丟地上的小娘,只見她的手腕上因為綁得太緊已被勒上了幾道嫣紅的深深於痕。因為繩子是這後生綁的,他見狀於心不忍便上去給她鬆鬆繩子。

“作甚?”校尉喝了一聲,“小子真想抗命放人?”

後生急忙搖頭道:“俺瞧綁得太緊,給她鬆鬆。”

校尉聽罷道:“快死的人,管她何用?”

軍士們也嘲笑道:“眼看咱們都得死在這鄯城了,狗蛋還沒娶過媳婦,這輩子不是虧得慌?乾脆你把這小娘子娶了做媳婦好了。”後生聽罷也不爭辯只紅著臉默默地去鬆繩子。

就在這時校尉站起來了,抓著剛剛磨好的明晃晃的刀走向那小娘。小娘瞪圓了驚恐的眼睛,拚命地搖頭,“嗚嗚嗚”地悶叫著又說不出話來。

校尉在她面前蹲下去,拿著刀子輕輕放在她的下巴,眾人大氣不出一聲怔怔地瞧著。小娘動也不敢動,只拿眼睛盯著那鋒利的刀子。

“小娘子還有幾分姿色。”校尉回頭說道,幾個軍士贊同地點點頭。這時校尉把刀子下移,一手抓住她上身的襖子,一手拿著刀子割,把她胸襟上的衣服割下了一塊來,露出了裡面潔白的內衣。校尉抓住那白衣一撕,頓時撕下一大塊來,一隻圓圓的柔軟東西敞露出來,微顫顫的在柴火旁泛著白裡透黃的光滑光澤。

幾個軍士瞪大眼睛緊緊盯著那隻白生生的**,寂靜中突然冒出“咕嚕”一聲吞口水的聲音,屋子裡頓時充滿了慾望和罪孽的氣氛。

校尉猶豫了一下,伸手放到那柔軟的肌膚上,回頭冷冷道:“誰說出去半句,就死!”說罷伸手抱起那小娘往墻邊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裡走,又說道,“隊正看著,誰也不準走,大夥都有份。”

過得一會,便聽見裡面傳來喘息聲和嘰哩咕嚕的聲音,大夥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默不作聲地等著。沒多久鵬校尉便衣衫不整地出來了,對眾人說道:“一個個去,每人不能超過半炷香時候,趕緊的。”

……最後還剩那白凈後生縮著腦袋站在柴火旁邊。校尉問道:“狗蛋,你不去?”後生吞了一口水,拿眼偷偷往那黑漆漆的小屋裡瞧,但腿上卻沒動。

一個軍士冷冷道:“這廝沒份,怕靠不住。”

校尉沈吟片刻,說道:“他不願意算了,沒事,狗蛋跟我那麼久,不會說出去。”

不料後生這時忽然說道:“俺……俺沒嘗過**啥滋味……”眾人聽罷笑了起來。

那後生埋著頭一溜煙就跑進去。校尉看著他的背影對眾人說道:“他剛剛才說咱們不對,這不和咱們一樣?”

過得一會,說幾句話工夫,後生便出來了,校尉愕然道:“怎麼?”

後生漲紅了臉道:“完事了。”幾個軍士哈哈大笑,一人拍著後生的肩膀道:“第一回都這樣,沒啥丟臉的。”

眾人把那小娘弄了出來,只見她已是被折騰的衣衫不整狼狽不堪,臉上儘是眼淚,白生生的肌膚上還有牙印。軍士們出去抬了口水缸進來,那水缸上面浮著冰塊和雪,“把她先洗洗再煮。”

一人說道:“怕小娘子受不了冰水,摻點熱水。”

眾人七手八腳地分工幹活,校尉和倆軍士按住那小娘把她身上僅存的布片拔掉,又解了她的繩子,把她弄得赤條條的往水缸裡按。小娘掙扎之中,雖然沒法掙脫,但混亂之下把嘴裡的布給拉掉了,頓時大喊:“救命……”

校尉一拳揍了過去,打得她吐出一口血。“隨便怎麼叫都沒用!再叫一聲先割下**!”他拿著一把尖刀惡狠狠地說。

小娘哭道:“你們放了我吧……求求你們。”

一個軍士用手一按,把她的腦子按進水缸裡,伸手在她身上胡亂搓洗。校尉又道:“下邊多洗洗,一會去譙樓上我也必須要吃,沒由得噁心人!”

這時那柴火上架的大鍋裡的水已經沸騰了,咕咕地冒著泡。小娘絕望地抽泣道:“我做錯了什麼要受此酷刑,我不要下油鍋……求你們先把我殺了罷!”

校尉道:“先把血放了……就像養的豬,如果是沒有放過血摔死的,肉是**的;而平常宰殺的豬肉,肉色白凈。按住!”他說罷一手抓住那小娘的長發,一手抓著短刀在她的喉嚨上一拉,血便冒了出來。“往了拿東西接住,一會弄得一屋子都是血,快去弄個盆子來。”

小娘的淚眼大睜著,張著的嘴裡咕咕地響動了幾下,一股鮮血從喉頭流出了身體。

待血流盡,小娘肯定是死了,身體還軟軟的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不過身子偶爾仍然會輕輕地**一下。校尉拿著刀子先從從屍體的側胸上刺進去,然後輕輕鋸動著,把一對**連著胸口的皮肉一起割了下來,丟進沸水中。

然後把刀子插在橫放的門板上,說道:“你來,把肉都割到鍋裡,內臟弄出來埋掉。”

慘白無血色的屍體慢慢露出了白骨,肉不斷離開了身體。最後只剩下一副血跡斑斑的骨架,腦袋上的肉倒是沒割,一張嬌嬌的**臉掛在一副白骨上顯得份外詭異。

煮得差不多了,校尉才叫人把肉撈起來切碎,放到幾個木盆裡,又用蓋子蓋好往譙樓上送。

鵬校尉也跟著上樓去見陳團練和眾武將,走進樓裡,他先抱拳道:“稟陳團練,差事已經辦妥了。”說罷伸手去揭開蓋子,只見裡面是一塊塊被煮得發白的人肉。校尉又道:“抓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娘,肉嫩。”

陳團練陰冷地露出一個笑容,讚許道:“你辦得不錯,大家都來嘗嘗。只要吃習慣,城裡有幾萬人,軍糧的事兒就不必操心了。”

全場死寂,沒人說話。

這時突然一個將領騰地站了起來,二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看過去。那將領白著一張臉,回顧四周:“既然大家都不敢言語,那我就豁出性命來做這個出頭鳥!”

陳團練冷冷道:“李校尉,你想說什麼?”

李校尉手按刀柄,盯著陳團練咬牙道:“殘害同類,我等與蠻夷禽獸何異?陳團練,收手罷!請率兄弟們出城死戰,以報國恩!”

“你把住那玩意嚇誰,要反了?”一個將領喝道。話音剛落,只聽得“唰唰”幾聲響,小一半的將領**佩刀,站在了陳團練前面。

剩下的人都默默坐著沒有動靜,只讓那姓李的校尉一個人站在那兒。李校尉回顧周圍道:“諸位,還等什麼?難道你們要和這幫禽獸為伍,食父老鄉民之肉?”

一將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這時坐著的將領中一人用比較溫和的態度勸道:“等張將軍醒過來了,陳團練如何向他交待?萬一咱們沒死,回去刺史問鄯城幾萬百姓哪裡去了,您怎麼向刺史交待?”

陳團練斷然道:“我等孤立無援固守城池,沒死在敵兵手裡,卻要活活餓死,要怎麼交待?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抵禦異族入寇,你們怎麼就不解我的一片苦心?”

“唰!”突然一聲金屬聲響,李校尉**了橫刀。眾將一陣緊張,緊緊盯著他,只等陳團練一聲令下就將其亂刀砍死。

不料李校尉並沒有做出什麼過激動作,只用手**著刀鋒道:“大唐軍刀,只為兩個字而戰:忠、仁!”

眾人默然,只見李校尉將刀倒了過來,用刀尖對著自己心口,一寸一寸地向下按。他的牙關咬得“咯咯”直響,讓所有人都震在原地。

李校尉吐出一口血,咬著牙道:“死並不可怕……諸兄弟,勿要污了手上的戰刀!”噗地一聲帶血的刀尖從背上冒出來,他倒在了血泊中。

又是一陣沈默,陳團練**眾人道:“說不定援軍明日後日就到了,咱們吃掉一些人,卻能守住城池讓更多的人活下去,有什麼不對……來,嘗嘗,只要想著是羊肉豬肉,沒啥不能吃的。鵬校尉,你切得不錯,和平常咱們吃的肉食沒啥區別。”

兩個將領端著木盆走下去,在每個人面前讓他們吃。有個將領剛放進嘴裡,突然就“哇”地一聲埋頭嘔吐出來。

就在這裡,一個軍士小跑著奔了上來,單膝跪倒道:“郎中叫小的來稟報,張將軍醒了!雖然很虛弱,但已可慢慢地說幾個字的話。”

眾將頓時面面相覷,一人道:“不如將他……”

陳團練忙道:“先好生照料將軍。”那人冷冷道:“團練,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陳團練回顧四周,許多將領都低著頭迴避他的目光。陳團練沈吟許久才說道:“照料好將軍,他需要休養,不要讓人去打攪他。”

部將道:“卑職明白。”

陳團練繼續**眾將道:“大敵當前,諸位應以大局為重,各司其職做好防務,能守一天是一天,多殺蠻夷報仇便是。”

眾人抱拳道:“末將等遵命。”

待大夥散去之後,先前勸說陳團練的部將又進言道:“恐生兵變,團練須早做準備。”

陳團練皺眉道:“維今之計該當如何?”

部將道:“以活人為軍糧,會遭眾多將士抗拒,無法施行……與其坐等兵變內鬥,團練不如當機立斷,率全軍開城門決一死戰!現今已處死地,大家定願聽從團練號令,欣然赴死。”

陳團練的眉頭一直沒展開,說道:“出城是白白送死,實在沒啥意思。”

部將道:“別無辦法了。”

“晉時有漢將禦敵以城中人口為食,譽為忠義,我要做的一切,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陳團練道。

部將勸道:“就怕有的將領想不通道理,不解團練心思,生出二心。到時如我軍內亂,不是要淪為吐谷渾人案板上的魚肉?”

不出薛崇訓所料,他的廊州之行毫無結果,讓程千里分兵救張五郎基本不太可能。南線正是緊要關頭,冬季來臨,吐蕃軍後勤跟不上敗績就在眼前,程千里正很有耐心地等待著勝利的到來。

但張五郎恐怕很難活著見到戰爭的勝利……其實薛崇訓心裡,把張五郎的性命看得比整場戰役的勝負都重要,他實在沒達到大公無私的境界。

雪在下,隴右的冬天好像很漫長。薛崇訓回到鄯州後,左思右想,又想到了他不久前才招募成立的一支兩千餘人的新兵。戰爭時期,刺史徵兵是合法的……但這股人前不久還是農夫和工匠,訓練時間也太短,薛崇訓對他們的戰鬥力實在不抱任何希望,而且人數也少。

就算只有這麼點人,裝備和給養也是個大問題,州府上下本來就只能勉強維持運作,突然要裝備一支兩千人的隊伍,還要糧草給養,真是困難重重。

幸虧薛崇訓在中央有人脈,於是可以有恃無恐,便以朝廷的名義在商路關卡上以“關稅”的名目新增商稅,又以備戰保護州郡的名目向地方加派軍費,這才短時間內籌到了一些錢糧。

天氣寒冷,第一批軍用衣服才剛剛發下去,盔甲卻是奇缺,只有部分將領才有。同時長兵器、戰馬短缺,大部分人的裝備只有一把橫刀,會射箭的人也不多。

這樣一股人馬能打仗?薛崇訓在馬車上嘆了一口氣,他正帶著飛虎團去城北校場巡視。

跟著他的飛虎團將士卻是精銳,全騎兵部隊、全鐵甲武裝,裝備精良,人員也是以前精挑細選的精壯**漢子,最重要的是,九成以上河東人,不能不算是薛崇訓手裡的一張王牌,可惜就是人太少。

靠近校場時,雪地裡來了十幾騎,都是新軍的將領。旅帥以上的將領都是飛虎團抽調過去的:一則有經驗,二則能保證這股人馬成為薛崇訓的嫡系武裝,不然費勁弄出一股人馬來給他人做嫁衣裳麼?

有幾個旅帥在飛虎團本來只是普通兵卒,到新軍裡竟然成了統帥百人的旅帥百夫長。但並沒有什麼不妥,因為新軍上下都是一群農夫工匠,老兵過去做將帥有什麼不夠格的?何況飛虎團本來就是一支從中樞政變中走出來的特殊軍隊……就如張五郎以前掌飛虎團時,他可是掛的金吾衛將軍銜,卻只是一個校尉。

來的新軍將領都是飛虎團舊人,很熟悉薛崇訓,很隨意地見面執禮。有人在薛崇訓面前說:“採辦軍服的官吏真是不經事!弄來一堆青色的料子,咱們穿著黑漆漆一片,被人戲稱是壽服,說是‘壽衣軍’,多不吉利。”

薛崇訓這才注意到這些將帥身上穿的衣服果然都是青色的,有的戴著盔甲所以一開始沒注意到。他說道:“軍官青面白底,板挺講究,不是挺好的?軍士穿靛藍底,沒那麼容易臟,實用。且古時漢家本就以黑色為尊,有什麼不吉利?”

那將領汗顏道:“原來是薛郎親自選的……”

飛虎團校尉鮑誠趁機說道:“咱們飛虎團的名字是薛郎取的,新軍也取個名字唄,免得被人戲稱壽衣軍。”

“那倒是,名頭得打響不是?”薛崇訓果然大為受用,沈吟道,“叫個啥名兒呢……無敵軍?”

眾將愕然,有人說道:“萬一第一回上戰場就吃了敗仗怎麼辦?”

薛崇訓點頭:“有道理,還是低調些好。”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7:50
第十八章 臘梅

正如旁邊的將領所言,這支剛剛組建的新兵缺衣少槍的,極可能第一回上戰場便吃敗。雖然勝敗兵家常事,但如果名字喚作無敵軍那不是平白招惹他人恥笑?

不過既然眾人想要薛崇訓親自給取個名字,盛情難卻,他只好低頭思索。一時竟無頭緒,他抬頭看向遠處時,最先讓他注意到的自然漫天都是雪花,飄蕩在廣闊的天地之間份外壯觀。北門譙樓就在前面,古樸的城樓在雪花之中,此情此情充滿了古典氣息。

“就叫神策軍罷。”薛崇訓脫口說出一個與時代比較吻合的名字。眾將一聽皆是贊同,言大方好記……不過他們那“壽衣軍”的外號恐怕是很難洗掉。

一行人冒著雪花策馬去了校場,果見白茫茫的雪地上站著一群穿著黑漆漆青衣的人。隊伍倒是站得整齊,橫平豎直的方陣有半個球場大小,雖然沒有盔甲,但清一色的同色衣服倒是看起來干凈利索。練兵首先練的就是隊列,先要讓人們結成陣隊形成集體的意識才能稱之為軍隊,軍隊不是武林高手,本來就是靠協同作戰。這股人都練了近一個月了,排列隊形倒已有模有樣。

但薛崇訓情知把他們拉出去打仗恐怕是個大悲劇,想著事到如今自己手裡只這麼一股不中用的人,他的臉色自然不是很輕鬆。

薛崇訓拉了拉身上的毛皮大衣,回頭說道:“天兒冷,叫他們活動活動,這麼站著個個不都變雪人了?”

眾人情知這是他想看看訓練效果的委婉說法,都面露微笑。殷將軍抱拳道:“末將遵命。”

那負責訓練新兵的統帥叫殷辭,現在是飛虎團右旅旅帥,同時又暫領新軍的統帥。薛崇訓其實對這個人不是很熟悉,因為殷辭一開始只是個隊正,很難進入薛崇訓的視線。不過張五郎很賞識他,早就放出話要提拔。後來飛虎團人事調整,張五郎調去鄯州軍做守捉、鮑誠做校尉、李逵勇做左旅旅帥,右旅旅帥職位空缺,殷辭就補上來了,這才漸漸進入薛崇訓視線。

隻見他二三十歲的年紀,長得是眉清目秀,一張干凈的臉只留著小鬍鬚,投足之間有股子儒雅之氣,倒有幾分儒將的風範。光看外表薛崇訓覺得此人走文路子或許更適合,但聽說當初在太極宮武德殿前大戰時他連殺數人十分勇猛……又想想張五郎也有附庸風雅的脾氣,賞識殷辭這樣的一個人就很正常了。

現在新招了兩千人,將帥多是從飛虎團調過去的。此事讓諸將士意識到飛虎團這支兵馬除了衛隊的職能,還近乎薛崇訓的軍官班底。這種事倒是很正常,因為他們是第一撥跟著薛崇訓的老人。

殷辭這個人沒有多話,也沒有鮑誠那手拍馬露臉的手段,領了命便從這邊策馬過去來到校場裡邊,上了一輛充作指揮車的敞篷馬車,下令擊鼓模擬行軍。

“咚、咚……”車上的軍士很有節奏感地敲擊一副牛皮鼓,藉以協調眾軍步伐,保持嚴整的隊形。薛崇訓見狀心道:這鼓聲和現代軍訓喊“一二一”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過得一會,傳令兵又揮動旗幟並擊鼓為號,諸將吆喝著讓各團變換隊形,組成方陣、圓陣、品字陣等各種形狀。

就如一場美觀的舞蹈的一般,薛崇訓身邊的飛虎團諸將士都興致勃勃地觀看著。李逵勇那貨的圓腦袋還跟著節奏一點一點的彷彿在打節拍一般,薛崇訓無語地瞪了他一眼,他這才摸了摸腦門急忙停下。

鮑誠笑道:“殷將軍有兩下子啊,才一個月時間就練得有模有樣了。”

李逵勇口無遮攔,直接用話語打了他的臉:“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鮑誠神色尷尬地看了薛崇訓一眼,強笑著沒有接話。

薛崇訓的眼睛露出一絲憂慮,說道:“去給殷辭傳話,叫他別齊步走了,讓大夥打打看。”

一個將領策馬奔到校場邊上,“嘿”地揮著手臂大喊了一聲,待引起了殷辭的注意,才把命令說將出來。

不多一會,壽衣軍便左右分開,分作兩股相對而站,官兵各自拿著訓練用的長短木棍列成兩撥方陣。

一聲令下,空地上先“嗚嗚嗚……”地吹了長短各六七聲號角,然後鼓手猛敲戰鼓,眾人大喊,操著長短木棍相對著猛衝在一起,短兵相接後兩邊噼噼啪啪地打將起來。

就在這時,李逵勇忽然哈哈大笑,薛崇訓皺眉道:“你笑甚?”

李逵勇強忍著嘲笑的表情,無辜地說道:“俺瞧他們軟裡吧唧的,一時沒忍住就像笑。他們的把式不對,那架勢費勁卻沒殺傷力。這砍、刺各有講究,和莊稼把式一個道理,臂力腰力用好了,省體力又勁道足;沒用對地方,滿手血泡,卻幹不了多少活。”

鮑誠沒好氣地說:“就你是行家,你先能打過薛郎了再來班門弄斧也不遲不是?這才多少點時日,‘書袋子’能顧得過來?”

薛崇訓聽得二人扯皮,猜著那“書袋子”可能指的就是殷辭的外號。鮑誠這廝倒是圓滑:知道李逵勇實誠還有點傻氣,不怕得罪他,卻幫著殷辭在面前說好話,真真一個左右逢源。

李逵勇不服氣道:“俺說是花架子把式,你別不信!不信俺帶左旅一百人操木棍,讓他們兩千人來攻也攻不破,信不信?”

薛崇訓這時說話了:“那就試試,飛虎團是騎兵,允許你們騎馬。”他的話就是命令,一個將領去通知殷辭去了,而李逵勇則轉身去帶飛虎團左旅。

“兄弟們,收好兵器,去校場上拿木棍,教教那幫小子怎麼幹仗。”李逵勇大咧咧地吼道。

一個將領小聲:“蘿蔔頭還真要較個勁。”薛崇訓聽罷沈默不語,只坐在馬上看著。

遠處的敞篷馬車上殷辭向這邊看了一眼,只得下令眾軍結成陣隊和飛虎團左旅分兩邊站定。校場上一陣嘩然,大概是覺得這麼多人和一百人打架實在太扯淡,人數二十比一,新軍中很多人覺得是一種羞辱,已開始罵罵咧咧地吵將起來。

那邊的將帥們拿馬鞭噼啪地甩著一陣吆喝,總算讓大夥安分了些排好隊形。準備妥當之後,依然像剛才那樣兩邊對沖……兩千人沖一百人。

大小兩股人馬大喊著沖在一起,這下可不像起先那樣在合攏在中間然後對打……如今一個照面,飛虎團左旅立刻就破了壽衣軍的防線,直插而入。那些新兵拿著木棍上來堵,卻被打得哇哇痛叫,完全擋不住,那些騎士手裡的棍子像長了眼睛似的指哪打哪乾脆利索,新兵們慢了一拍就被打得哭爹喊娘沒有招架之力。

中軍殷辭大喝道:“傳令,第四團左出,截斷馬隊!”

鼓聲隆隆,令旗不斷揮動,可悲劇的是飛虎團馬隊橫衝直撞沖得新兵陣營中一片混亂,其軍令根本無法及時付諸實際行動。得到命令的第四團校尉的嗓子都快喊破了,但手下的陣腳已經混亂哪裡能協調一致?大夥亂糟糟地衝,個個怒氣滿面殺氣騰騰撲上去,可剛到就挨揍。

殷辭見狀坐了下去,不再下任何命令。

那些一肚子閒氣的新兵只顧亂撲,有的耍賴頂著挨打去把馬上的騎士給拉下來……這要是實戰,一刀就完了,哪能給你機會頂著挨打拉人?

“換!”李逵勇突然大喝一聲,聲音之大寬闊的校場上每個角落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旅騎兵效率地向中間聚攏,組成了密集的防禦陣形。任那人潮洶湧的新軍圍過來,可接觸面只有那麼丁點,這種群架又沒弓箭,人再多也拿別人沒辦法。

薛崇訓瞧著校場上鬧哄哄的一大片人就像趕集一般,嘆了口氣道:“就到此為止罷,甭打了。”

他頓時頹然地調轉馬頭,正待要走時,忽見城門那邊三騎策馬而來,中間那人不是劍南軍將軍李奕麼?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那群散亂的壽衣軍,沒好氣地說道:“沒事在外人面前丟人現眼!”

李奕策馬過來,看了一眼校場上鬧哄哄的場面,抱拳道:“我到州衙尋薛郎,王少伯說您到城北校場來了,我有急事只得趕了過來。”

薛崇訓問道:“何事?”

李奕急切地說道:“剛接到節度使調令,已下令劍南軍隨同薛郎西進增援鄯城。”

薛崇訓呆板的臉上頓時就生動起來,多了幾分喜色,忙問道:“南線唐軍主力已經擊敗吐蕃了?”

“還沒有結果,但鄯城軍在敵眾我寡缺少補給的情況下苦守城池長達兩個多月,節度使沒法棄之不顧,所以下令劍南軍全軍西進,為鄯城軍解圍!薛郎也和我們一塊去。”李奕說道。

薛崇訓有些疑惑問道:“程節度使專門說要我也一起去?現在鄯州州衙的防務是劍南軍在管,你們全軍出動,這裡就成了座空城,就不怕吐谷渾調出輕騎奔襲鄯州?”

李奕支支吾吾地說道:“這就不是我輩知曉的了,既然是節度使的軍令,只需受命出擊便是……薛郎不是新招募了一支兩千人的團練軍麼,讓他們守城。”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校場,現在倒是像模像樣的恢復軍紀了,可這幫人……如果真有敵兵來襲,他們守得住個毛。

“事不宜遲,鄯城危急,有了節度使的調令,我們盡快出發吧!”

“好,李將軍去集結軍隊,我回州府交待了事便走。”既然是去救張五郎,薛崇訓自然贊同得乾脆利索。至於鄯州城的安危,他雖然是刺史,但實在不是很關心,根本沒啥父母官的覺悟。就算城真被攻破了,賬也算不到他的頭上。

薛崇訓和眾將士一起向城中走,在路上心裡想:雖然南線還沒結束,但程千里一定得到吐蕃軍快要撤退的消息了,否則他堅持了那麼久,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程千里這樣的人老謀深算,應該是啥事都先佈置好才做的人,絕對不可能臨時良心發現下身決定。

只要吐蕃一準備撤軍,其僕從國吐谷渾肯定跑得飛快,他們在鄯城耗了那麼久屁好處沒撈到早已苦不堪言,恐怕不可能有任何戰略進攻的心思。這麼一想,鄯州是比較安全的。

程千里這手倒是玩得恰到好處,在戰爭結束之前派兵援救,既達到了作戰目的,又不容易落下見死不救的話柄……所謂既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大約就是這樣。

“準備些糧草,飛虎團隨我西行。”薛崇訓想罷對鮑誠說道。

他又想了想:鄯州可能沒什麼危險,這種猜測可能性很大,但仍是猜測……敵兵就在幾十里地外,這座空城並不是完全安全。所以他決定把程婷也帶上,就沒啥顧慮了,王昌齡作為他的謀士自然要跟著一起。

無論如何,事情總歸有瞭解決的希望,薛崇訓的心情也變得輕鬆了一些,正看到州衙的墻邊有一株臘梅正迎雪開發,堅毅的花朵,彷彿帶來了春天的氣息。

鄯城一片死寂,敵兵老早就不再頻繁進攻,所有的東西彷彿都被封到了積雪之下。百姓躲在家裡,市集街道上鮮見行人,這彷彿是一座死城。

但表面下的平靜並非安寧,軍中暗流湧動,兵變的陰影揮之不去,就如空中的陰霾。

一處不透光的屋子裡,幾個將領正圍坐在一盞豆粒大的油燈旁,光線十分幽暗,彷彿不是在白天而是在晚上。

“陳團練挾持幽禁主將,是以下犯上,我等所為並非兵變而是靖難,有功無過!”

“說這些空話幹嗎用?反他娘的,咱們就是不想吃人。泅營那幫罪犯是從外鄉來的,他們為了活命自然沒啥顧忌,咱們可是鄯州土生土長的,吃了鄉人以後還怎麼做人?大夥不如死了痛快,免得父母兄弟被人戳背脊。”

“趙兄弟,我等兵變不能用這個由頭。雖說是這麼回事,但有明擺著的理兒,他陳團練挾持主將就是叛亂,師出有名我等為何不用?”

“別瞎扯了,趕緊商量妥當,啥時候幹!羅都尉肚子裡墨水多,想得周全,咱們就聽你的罷!”

主張要師出有名的羅都尉不慌不忙地說道:“咱們這裡有四個人,我手裡有三團兵馬、你們幾個校尉各有一團,一共五團人。雖然人少不佔優勢,但不要再對別人說了,一則防備洩漏風聲,二則兵貴神速說幹就幹!陳團練此舉不得人心,到時候干將起來,其他人不一定會幫他,所以咱們別怕人少,勝算很大。”

眾人聽他說起來一套一套的,頓時多了幾分信心,都點頭稱是。

羅都尉又道:“那三團人的泅營是陳團練的死忠,必須除掉!他們現在正在西城當值,酉時換值回西營房休息。咱們就抓住這個機會,酉時過後兩炷香,便動手:他們勞頓了一整天回營定然鬆懈,正是大好良機。我、趙校尉、黃校尉,集中五團兵馬重點剿滅泅營,其他二團直接沖守捉行轅,控制中樞並救出張將軍。這兩件事做好後,勝負分矣!”

“羅兄說得對,除了他的死忠,又有將軍主持大局,一個命令下去,陳團練還撲騰什麼?”

羅都尉沈聲道:“就這麼說定,酉時後兩炷香時間,以南城譙樓的鐘聲為號,聽到鐘聲,你們就帶兵各奔目標!記住,這麼對將士們說:陳團練挾持將軍犯上作亂,我等靖難立功,論功行賞。”

這時有人憂心地說道:“咱們正好當值,棄了門內戰,萬一吐谷渾人趁機衝進來怎麼辦?”

羅都尉道:“守城無糧,野戰無兵,鄯城早就是個死地。事到如今,管那些作甚?”

眾人以為然,商議定便陸續出了屋子,分散而去。此時已是申時,距離約定的時間不到一個時辰,從計議到實施在一個時辰內完成,甚是效率。果然造反還是武夫厲害,根本不管那些細枝末節,如果是一幫文人,商量個十天半月還不定能下決定。

他們這事兒並不嚴密,幾個將帥擅離崗位悄悄聚頭不可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消息一走,偶然就被陳團練那邊的人聽到了風聲,急忙去行轅上報。

陳石塘一聽驚怒交加,雖然消息不怎麼準確沒有真憑實據,但這種時候還講什麼證據?有部將建議道:“在行轅伏以甲士,召其前來:一來便斬殺之;不來心裡肯定有鬼,咱們正好抓住由頭調兵各個擊破!”

另一個忙道:“切勿如此,你去傳令,別人會坐以待斃?如此反而打草驚蛇,錯失先機。團練應當機立斷,立刻分派兵馬直接動手。”

“無憑無據,如果只是謠言,咱們平白內鬥不是敞開了胸膛讓吐谷渾來捅?”

眾將看向陳石塘:“陳團練決斷!”

陳石塘左右踱了幾步,狠下一條心,說道:“去西城譙樓,傳令各營戒備,召其到城上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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