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59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7:53
第十九章 死罪

雪沒有下了,天空湛藍陽光嬌艷,可這邊的太陽彷彿和長安的太陽不是同一個似的,明亮卻無溫度。白茫茫的雪地放射著驕陽的光輝一片亮堂,寒冷的空氣卻依然如故,更比下雪時還冷。

蜿蜒的湟水靜靜地躺在大地上,一動不動的就像冬眠的蛇,結冰的水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如一條銀白的絲帶。自西海(青海湖)以東,從西向東石城堡、鄯城、鄯州都在湟水一線,這條河不知見證了各族多少生死存亡的故事。此時又有八千餘唐軍列成整齊的隊伍沿著河岸西進開赴前線,靜靜的湟水延伸深處,彷彿能聽到戰鼓擂擂。一句“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彷彿就能詮釋一切。

劍南軍主力照樣分作三軍,前鋒以騎兵營及幾個胡騎團開路,中軍為步騎主力,後軍多糧草輜重。沿路的積雪早被踩成了碎冰堅滑難行,步軍士兵在鞋子上橫系草繩,藉以抓地。

薛崇訓的衛隊飛虎團也在中軍,中間護著一倆州衙的馬車,裡面有倆小娘子。軍隊本來是禁止帶女人的,但薛崇訓並非武將,他要帶也沒人難為。車裡的兩個女人,一個是薛崇訓的內眷程婷,她倒沒有意識到薛崇訓帶上她是怕鄯州有什麼閃失;另一個便是張五郎的情人蔡氏。那蔡氏得知薛崇訓要帶援軍救人,便見了程婷,央求著一塊兒去見張五郎。

蔡氏以為是薛崇訓的努力才得以派出援軍,自然是千恩萬謝,對薛崇訓一家感恩戴德。程婷卻是實話實說:“前兒郎君去廊州回來後一直悶悶不樂,好像沒有結果。後來是節度使親自下令,劍南軍才領命出發。”

“若非薛郎多方奔走,節度使也不會這麼快下令。”蔡氏一面說一面雙手合十,秀美的臉蛋上表情十分虔誠,喃喃道,“希望老天保祐五郎平安無事。”

程婷聽這小妹絲毫不掩飾情意,也不禁輕輕挑起車簾的一角,去看外頭騎馬的薛崇訓,他和主將李奕、副將黃忠厚在一起。

他們好像在說著什麼話。

一路上李奕因為心情良好而活潑多言;而那黃副將卻不善言辭,木訥沈默,但這個老頭才是這股兵馬真正的掌舵人,主將不過是擺設。

李奕不時就轉頭和薛崇訓閒談,這時又沒頭沒腦地發了一句感言:“吐谷渾人號稱二十萬大軍,鄯城只憑四千官兵竟守了兩月餘,真真讓人敬佩。那吐谷渾勞師動眾耗在彼處沒撈著半點好處,怕是肺都氣炸了。”

薛崇訓想到鄯城無糧,便隨口說道:“堅固的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

不料他這句話歪打正著,剛沒一會前軍斥候就奔到中軍來報:“鄯城城破,敵兵攻入城中放起火來,只見城中大火衝天。”

眾將聽罷神色都是一沈,李奕罵道:“這麼久都守了,多堅持一天都不成!這幫人怎麼在節骨眼上出事兒?”

薛崇訓忙道:“快調騎兵先行援救!”

劍南軍和其他唐軍配置一樣,都是有步有騎步騎協同,還有各種軍械物資,正常行軍一天最多走幾十里地。整支兵馬要到達鄯城,就算急行軍也起碼還得半天時間。

眾將都把目光聚到黃副將的身上,卻不料主將李奕。有部將勸諫道:“敵兵人多勢眾,如我馬隊孤軍冒進恐是杯水車薪,反而白白葬送。”

有人又道:“等咱們主力到達鄯城,恐怕鄯城疲憊之師早就葬送。咱們都走半道上了,就這麼前功盡棄實在窩火!”

薛崇訓只關心張五郎的死活,當即便說道:“無論如何也得救。”說罷喊了鮑誠過來下令道:“立刻率飛虎團奔襲鄯城!不把張五郎弄出來,提頭來見!”

“末將得令!”鮑誠抱拳道。

“慢著。”黃忠厚總算說話了,他皺眉沈吟片刻,一臉老臉上的黃黑皺紋更深,抬起頭來時已是一臉決然之色,“衛國公的衛隊如能趕上前鋒馬隊,便一起沖鄯城罷。”

一個部將愕然道:“副帥三思!”

黃忠厚冷冷道:“傳令,前鋒輕騎衝陣,中軍加速行軍!”

旁邊的人又勸:“五十里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勞師奔襲,敗績難免。”

黃忠厚鄙夷道:“紙上談兵,此一時彼一時,我如丟師自當刎頸謝罪。”說罷執意派出人加急傳令前軍奔襲。

飛虎團也丟下所有東西,眾將士只帶兵器馬匹飛奔而去。兩百人的馬隊,又是長期在一起的精銳,少了大軍行軍的諸多限制,只顧加鞭趕路便是。

鄯城外的吐谷渾軍已從西門殺進了城中。當時城中唐軍兵變,鐘聲一響,南大門的守軍全部衝向西城廝殺,陳團練率西城泅營等部迎戰,鄯城四門兩道大門已不設防。吐谷渾人見得這個狀況,不發動進攻才怪,他們根本不擔心是計,城中就那麼點兵馬還餓成了那樣如何伏擊?

敵兵從西門湧入,陳團練部腹背受敵死傷慘重,遂沿著街巷向城北行轅跑,又傳令北城守軍放棄城頭增援。兵變一起,有的加入羅都尉他們的隊伍,有的仍聽陳團練,唐軍完全放棄了城防,全在城裡混戰。

又有吐谷渾兵殺進來,巷戰四起,吐谷渾人卻不管唐軍內部的陣營,只要見著漢人無論軍民一律殺戮,又在城中放起火來,一時煙火衝天。民宅多是土木結構,房梁、門窗還有房內的傢具物什易燃物很多,火災一起又有兵禍無法及時救火,火勢更是蔓延。很多百姓被迫跑出來逃生,遇上亂兵便被屠戮。整座城池都籠罩血與火之中。

吐谷渾汗王於城外中軍的大帳前遠望這座古城的火光,不由得感嘆道:“堅城必從內破。”他的看法和薛崇訓倒是有異曲同工之意。

一旁的大相伏呂並沒有因破城而高興,一臉陰沈。確實他們沒啥值得高興的,被吐蕃人脅迫攻唐,打了這麼久才下一個城,實在得不償失,賠了老本。

“卑劣漢人最喜內鬥,他們對自己人的仇恨尤甚外人。”伏呂唾了一口,“如趁其內亂衰弱之時再動手,也不是今天的結局。吐蕃人的腦袋裡塞了羊毛才現在開戰,白費力氣還得拉上我們墊背!”

慕容宣淡淡地說道:“唐人殺了迎親使,邏些城自然要開戰以示強,遲早還是要議和的。積石山的吐蕃大軍已在準備退兵,咱們也應早作準備,不然等隴右軍騰出手來截斷了我們的退路,恐怕不妙。”

“這個城池費了咱們那麼大的勁,先屠平了再說。”伏呂憤憤地說。

慕容宣道:“與人結怨有何益處?”

伏呂冷冷道:“漢人不可靠,王上勿心存傾向之意,更不必畏懼,他們外強中乾仗著人多而已。”

慕容宣輕輕搖頭,從容緩慢地說道:“人不僅要尊敬神靈,也應該尊敬對手;不僅要看到他人的弱點,也應看到他人的長處。我觀古籍,知上古之時中原土地本有許多族人,獨唐人先祖在萬千年的漫長光陰裡戰勝了所有的對手,到如今佔據大片的草原、富庶溫暖的土地、取之不盡的河流。數千年長盛不衰之族,豈有一無是處之理?”

就在這時,一個穿皮甲的將領策馬到營前下馬後疾步走了過來,將手放在胸前躬身道:“稟王上、大相,遊騎探報,唐軍援兵已從鄯州出發,正沿湟水而來。他們的前鋒馬隊行軍快速,我們便讓伊婁部到東邊盯著去了。”

伏呂忙問道:“有多少人?”

“步騎不足萬。”

伏呂聽罷略鬆一口氣道:“那不是程千里的主力,一定是鄯州城裡的那股劍南軍……他們放棄了隴右郡(鄯州)?”

慕容宣沈吟道:“唐人定然也得知吐蕃人要退兵,料定我們不敢繼續東進深入。”

伏呂道:“當然,吐蕃兵都要跑了,現在隴右聚有唐人重兵無機可乘,我們過去幹什麼?”

慕容宣道:“鄯城已無利可圖,多行殺戮毫無益處。不要過多糾纏,現在就退兵罷。”

伏呂憤然,揮了揮拳頭做著粗鄙的動作:“不足萬人的人馬,能奈我若何?這城費了我們那麼大勁,不將其夷為平地難洩心頭之恨!”

慕容宣的臉上毫無表情:“吐蕃盟軍自身難保,如程千里趁鄯州援軍纏住我軍,突然調重兵直接北上,把大股人馬擺到石堡城東面,我等該當如何?我稱二十萬人馬,對程千里是多大的功績,你應知曉。”

伏呂聽罷冷靜了許多,緊皺眉頭沈吟許久才說道:“尊王上之命,傳令各部準備退兵,讓伊婁部斷後盯住唐人。”

……飛虎團隨劍南軍前鋒馬隊疾馳到鄯城以東時,發現圍城已解,只有一股吐谷渾馬隊站得遠遠的,並沒有進攻的姿態。而城裡火光衝天煙霧瀰漫,好多百姓都從城門口跑出來了。

這時斥候來報,吐谷渾大股人馬已向西退去。

前軍本來是來衝陣破圍的,結果沒陣可沖,將帥怕中計,便叫人去城門那邊帶了幾個百姓過來問話。

將領問:“城裡有敵兵沒有?”百姓們都說蠻兵走了,唐兵還在城北打,自己人打自己人。

大夥一聽頓時明白:怕是發生了兵變。

鮑誠說道:“怎麼打仗是你們的事兒,沒仗打的話記得救火。我的任務是把五郎弄出來,既然能進城,先告辭了。”說罷遂率飛虎團策馬徑直從東門入城,沿著城中的主幹道向北而行。

隻見大街兩邊儘是屍體,死的多是平民百姓,還有一些唐兵,鮮見有吐谷渾人的屍首。許多從各坊逃出來的百姓見到飛虎團的唐軍衣甲,紛紛在道旁指著各處的大火喊“救火救火”,他們並不知道曾經發生過軍隊吃人的事兒,所以好像並不怕唐兵。

飛虎團將士們一邊走一邊回話道:“後面還有更多兄弟,讓他們救。”

眾軍來到城北的橫向大街上時,果見行轅門口還在血拼。兩邊都是衣甲不整的唐軍,有的在裡面,有的在外面,堵在大門和圍墻內外械鬥,整條街都是屍首不知死了多少人。

鮑誠大喝道:“住手!”但那些人根本不聽。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聲晴天霹靂一般暴響:“援兵到,有糧了!”不是李逵勇誰有那麼大嗓門?

一聲爆喝那是震得屋頂上的瓦片彷彿都在響,亂兵們紛紛看了過來,打鬥漸漸停息。鮑誠見狀趁勢勸道:“大軍到達,功過是非上頭自有定論,你們還打什麼?把兵器放下,咱們帶了些干糧……”

飛虎團的將士們情知這幫兄弟早已餓得沒法,紛紛把隨身攜帶的乾糧取了下來。“噹噹……”許多兵器丟到了地上,那幫亂兵圍過來拿吃的來了,圍墻裡面的兵也跑了出來尋食,大夥混在一起也不知誰是哪邊的人,完全停止了械鬥。

“我這裡有煎餅。”李逵勇剛剛取出一塊大餅,立刻就被衝到馬前的一個軍士奪了過去,張嘴便咬,那貨吃得長伸著脖子拚命往肚裡吞。李逵勇取下水壺道,“喝口水,別他娘的沒餓死,給噎死了!”

飛虎團兩百人,按行軍慣例除了輜重攜帶的糧草各將士一般會隨身攜帶三天乾糧,足夠剩下的鄯城軍飽餐一頓,因為他們只剩下千把人的樣子了。

鮑誠問道:“你們的人都在這兒了?你們將軍張五郎在哪裡?”

有人說還在行轅裡,鮑誠聽罷便和李逵勇等人向行轅大門走,剛走到門口,就見陳團練等十幾個人迎面走來,後面還攙扶著張五郎。只見張五郎面色蒼白,瘦了一大圈,好在人還活著,讓鮑誠李逵勇等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五郎你搞得啥,怎麼自己人打將起來?他們不聽你的?”鮑誠顧不上見禮便皺眉問道。

張五郎面有怒氣,咬牙一把推開扶著他的兩個軍士,身子立刻就搖搖晃晃的,那倆軍士急忙又扶住他的胳膊,張五郎再次推開,“滾一邊去!”

他隨即冷冷看著陳團練道:“陳團練,你的翅膀硬了是麼?食言違背答應我的事也就罷了,竟然軟禁老子欲以活人為糧!如今激起兵變,喪命的幾千將士如何交代?丟城後被屠戮的無數百姓你如何交代賊東西!”

陳團練面無血色地說道:“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但我從未想過要害五郎。”

鮑誠的心眼很機警,聽了個大概二話不說,先走上前去拉了張五郎一把,把他弄到了飛虎團將士這邊護著。然後才冷冷道:“陳團練,你這回是錯得不能再錯,沒法子救了。”

陳團練忙道:“鮑兄弟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在主公面前美言幾句。”

鮑誠冷笑道:“你的腦子長了做啥用的?事到如今還心存僥倖,嘿嘿,乾脆點趁早自行了斷罷!”

陳團練道:“主公對我有救命之恩,鞍前馬後也不能報之萬一。”

張五郎盯著陳團練道:“事有一而再,沒有再而三,這回砍了你的腦袋也不能贖罪,你還想活?”

鮑誠嘆了一口氣:“不是咱們不把你當兄弟,你這人是聽不進人話,上回就點醒過你:自個是誰的人,什麼事能做什麼事不能做,心裡沒個數?給你說句實誠話,免得死得不明不白,你就算丟了城、敗了仗、甚至吃了人也可以活,但挾持五郎就必死!你現在敢挾持五郎,有一天是不是要挾持主公,啊?”

“鮑兄弟一語點醒夢中人,我知道錯了!”

張五郎沒管他,只對鮑誠說道:“吃人之事決不能洩漏出去,否則我唐軍臉面掃地。處死陳團練的罪名,便用挑起兵變的由頭。”他說罷抓住鮑誠腰間的佩刀,唰地一聲拔了出來,“我親手宰了這廝!”

陳團練愕然:“五郎,你雖是守捉但無權殺我,什麼罪得主公說了算。”

張五郎提著刀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冷冷道:“給我站著!敢退一步躲一下,老子保證你滿門抄斬!”

李逵勇等人見狀都悄悄把手把在了兵器上,不動聲色地盯著陳團練。

陳團練怔在原地,終於嘆了口氣道:“看在咱們同袍的份上,別為難我家妹子。”鮑誠道:“安心去罷,咱們飛虎團的人做事自有分寸。”

張五郎好不容易走到他的面前,提刀一刀捅了過去,“鐺”地一聲,沒刺透盔甲,他的傷病還沒好利索沒啥力氣。

這時張五郎雙手抓著橫刀刀柄抬了起來,一刀迎頭砍了過去,“啊”地一聲慘叫,陳團練摀住臉,鮮血頓時從指間浸出,但好像並未致命,他還在不斷悲慘地痛呼。

“媽的,我這使不上勁,他骨頭還挺硬!”

陳團練哭喪著一張血臉口齒不清地道:“您能痛快點麼?來人,幫我把盔甲去了!”

剛去了兜鍪護頭,脖子便露出來了,張五郎遂按住他的肩甲,拿刀靠近他的脖子,使勁鋸了一下。陳團練悶叫了一聲,痛得急忙死死抓住張五郎的手臂,但刀鋒仍未停下,又來回鋸了兩下,鮮血濺得張五郎一臉都是。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7:55
第二十章 將相

昌元元年末大唐西北邊境的捷報飛傳長安,朝野相慶。時邏些道行軍大總管程千里節制長征健兒及隴右道各邊軍十餘萬在鄯州、廊州、積石山一線和吐蕃吐谷渾聯軍號稱六十萬人大戰數月,趁吐蕃軍給養不足退兵之時果斷出擊追擊百里,斬首數萬,截獲牛羊俘虜無算,大獲全勝。

至此積石山以北、黃河以東原屬鮮卑人的廣大適合農牧生產的地區盡數落入唐人之手,程千里又在積石山到處修工事要塞鞏固戰爭果實,朝中有識者已在預言:隴右將成為大唐最富庶的糧倉之地。

太平公主高興壞了,實質利益並不是主要原因,本朝的武功蓋世影響力才最讓她高興。四十餘年前“二聖”執政時期,名將薛仁貴在大非川全軍覆沒,從此唐朝喪失戰略優勢近半個世紀,本來依附大唐作為抵禦吐蕃人東擴的吐谷渾地區也被吐蕃納入勢力範圍,吐蕃人因此打通東線,長期威脅唐朝腹地,甚至京師長安的安全都存在隱患。而今趁此大捷,正是找回攻擊優勢的契機。

太平公主一直在將自己和她的母親武則天相比,父親和母親都都未辦到的事,她辦到了,這種心情常人難以理解。

於是朝廷很快就論功行賞,許多人都得到了封賞。封程千里為右驍衛大將軍,並復程家祖上爵位東平郡公。曾經顯赫一時的程家在武則天時期中落,到了程千里這一代光復地位,這種光宗耀祖的成就對他真真是最大的欣慰。

薛崇訓也因在北線抵禦吐谷渾號稱二十萬大軍的“巨大功勞”,加封伏俟道(吐谷渾王城)行軍總管。薛崇訓感到很意外:俺什麼也沒幹,什麼也不知道。伏俟道行軍總管這名字也很扯淡,一個刺史手上都沒幾個兵,行什麼軍?

朝廷又迫不及待地下令:奪取石堡城,據有西海大非川等地,徹底臣服吐谷渾人讓他們重新成為大唐附庸。太平要完成母親未完成的功業,讓子孫萬代都記住她的名字!

不過鄯州軍方並未馬上相應朝廷的號令,先在那舉城慶功,這裡有節度使、刺史等機構,各衙門一片歌舞昇平。至於被洗劫了大半個城的鄯城及周邊那些受兵禍之害的百姓,卻沒人理會。

主宴擺在程千里的節度使幕府內,由於慶功的人太多,外面的道路都封了,一些酒桌擺到了街上,上面扯一個帳幕湊合。

薛崇訓坐著馬車一到地兒,耳朵裡就“嗡嗡嗡……”的全是人聲,太多人鬧成一片又聽不清他們各自的說話內容,只見那些官吏將士人以群分各自圍坐在酒桌旁嬉鬧玩笑好不快活。

他下了車時,馬上就見劍南軍將軍李奕迎接過來了,敦實後生笑容可掬一臉厚道地打躬作揖道:“節度使已恭候衛國公多時。”

二人進得大門,薛崇訓就見院子北邊那大堂裡有許多將帥在看跳舞,不由得多瞧了兩眼,李奕察言觀色不由得說道:“打了勝仗大夥理應慶賀,但節度使平素不惜吵鬧,並不在宴上,衛國公請隨我來。”

“那好,李將軍前面先行。”

他們穿過前院往裡走,後邊的奴僕把門一掩上,頓時外面的吵鬧聲就彷彿被墻隔阻其外,聲音小了許多,又往北走了一段路就愈發清凈。

後來一陣琵琶聲傳來,吸引了薛崇訓的注意,他遠遠看去只見簷下有個羅裙女子正獨身一人在那彈琵琶,雖然看不清臉,但可以看見她的皮膚好像很白凈,和外面的雪地一樣的顏色。

李奕笑道:“本來是個賣唱的破落戶,節度使花一百五十匹絹便把她買了……嘿,平常買個干雜役的奴兒至少也得二百匹吧,不想節度使花小錢就淘到了好東西,弄回來一拾掇換了衣服打扮,白白凈凈的真招人可憐,哪裡還像在自家兼營賣X的暗娼?惹得軍中好幾個兄弟沒事就去酒肆轉悠,也想淘一個回家呢。”

這麼一說,薛崇訓倒發現李奕的嘴皮子挺歡樂的,心情也跟著好些了,哈哈笑道:“有意思。”

李奕又道:“節度使不讓咱們碰,不過衛國公想要,他說不定會大方些。”

薛崇訓笑了笑不以為意。這時二人已走近了,果見那彈琵琶的小娘子低眉順眼的很溫順的樣子,見了生人還臉紅,倒是有幾分天然純粹的趣味。屋簷對面有個亭子,亭頂上有些白白的積雪,裡面燒著一爐子紅彤彤的炭,有倆人正坐在那裡說話。

其中一個穿著葛衣麻袍的中年人不是程千里是誰?今天這種場面,薛崇訓都穿的是朱色小科一身正式打扮,程千里卻還是那副模樣……想想薛崇訓還真沒見過他穿官袍系錦帶的樣子,如果去京師見皇帝,他恐怕是不能一副布衣打扮了吧?

另一個人也是熟人,兵部尚書張說的那侄子張濟世。這貨倒真不嫌路遠,又從長安跑到隴右來了。

張濟世已經看到薛崇訓了,正熱情地向這邊招手,程千里也說道:“紅爐薄酒,就等衛國公。”

薛崇訓想著不久前這老小子見死不救差點沒讓他損失了張五郎,心裡老大不爽,便故意給他尷尬,佯裝沒有聽見,卻走到屋簷下那小娘身邊說道:“你這琵琶彈得不錯。”

小娘子急忙站了起來,懷抱琵琶侷促地立著,也沒說執禮說句寒暄話,只低著頭道:“剛剛才學,以前奴兒只會唱不會彈。”

張濟世和李奕見狀都不動聲色地瞧著,程千里好像也明白其中緣由,臉上卻還掛得住只是淡然地掛著微笑。

薛崇訓從餘光了看到程千里那沈穩的表情,當下又對小娘子說道:“只會唱不會彈,那你會吹不?”

“吹……吹什麼樂器?奴兒不會。”

薛崇訓故作驚訝道:“不會?我不信買了你只讓學琵琶。”

李奕強憋著笑,想笑卻不敢笑,薛崇訓敢用開玩笑的口吻去羞辱節度使,他李奕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還得裝作正經的表情,此時他的臉色已經漲得像豬肝一樣了。那小娘子低著頭卻能看見薛崇訓身上那板直的朱色官袍還有袖子裡一塵不染的潔白絲綢,應知面前這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她倒是老實不敢不回話,也想到了這郎君揶揄的意思,便小聲說道:“阿郎會讓奴兒侍寢,床笫間的事……您去問阿郎罷!”

薛崇訓這才放過小娘,徑直走向亭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小娘子真奇怪,莫名其妙讓我問程節度使的床笫之事,實在失禮。”

程千里一臉尷尬,揮了揮手道:“你下去罷!”那小娘急忙轉身逃也似的小跑著溜了。

張濟世也沒笑,拱手道:“衛國公別來無恙。”他隨即又趁機轉移話題說道:“不過看樣子不多久咱們就不必稱衛國公,還得叫王爺。”

薛崇訓一面向張濟世回禮,一面問道:“此話怎講?”

張濟世笑道:“前日的諮文,不是讓衛國公做伏俟道行軍總管,此間大有深意,想想便通了。”

薛崇訓坐了下來,轉頭看向程千里:“節度使有何看法?”

程千里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兩日我沒細想朝裡的事……鮮卑人圍攻鄯城,把周圍搶了個精光,那邊的百姓過這冬怕是有點困難,州府的存糧肯定不夠、軍糧也不能妄動,從哪裡調些糧食過去?”

薛崇訓聽罷也收起了玩笑的口氣,沈吟道:“節度使所言甚是,這事兒得讓州衙官吏抓緊了辦。”

幾人沈默了片刻,張濟世才說道:“吐蕃新敗,東平公應早作佈置盡快拿下石城堡,將赤嶺大非川一帶納入我大唐版圖。如此一來,東平公不僅能恢復程家門楣,還能出將為相彰彪青史,傳為千古美談,何樂而不為?”

“出將為相?”程千里頗有深意地淡淡一笑。

張濟世愕然道:“叔父絕非妒賢嫉能之人!我已經聽到政事堂口風,東平公如果入朝,正好代替年邁的工部王尚書。左相陸閣老(陸象先)為人厚實,您和他共識定然省心。”

程千里“哈”了一聲道:“張主事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沒想過要做丞相,猛地聽你這麼一說有些詫異罷了。”

張濟世有些尷尬。薛崇訓見狀心道:張家小子到底年輕,實在沒程千里深沈。

張濟世的一張馬臉又看過來:“我帶來了兵部公文,正要知會衛國公,朝廷封您做伏俟道行軍總管,兵部自然不能逆著政事堂的意思,讓您掛著個空銜不是?”

薛崇訓笑道:“我也正納悶,鄯州邊軍幾乎打了個精光,剩下不到一千人,新招了兩千沒法用的壯丁,湊在一起也不夠看的,我行啥的軍?”

張濟世道:“劍南軍八千人全部調入伏俟道帳下,另外鄯州軍要恢復夠二十個團的規模,加起來萬餘人,伺機從北線到西海周圍活動,有苗就毀、有草料就燒、有羊就殺,逼迫鮮卑人臣服,如果能佔領伏俟城更好。南線東平公取石堡城,能吸引敵兵主力,衛國公在西海大有可為!”

程千里嘆道:“積石山防線已成,最後還是要強攻石堡……”

張濟世皺眉道:“咱們自然不能足於防守,應乘勝擴張,把鮮卑人一併臣服,恢復先祖的勢力範圍!”

薛崇訓看了一眼程千里,不動聲色地說道:“兵部的意思我聽懂了,這不是讓程節度使在石堡啃石頭,卻把功勞都往我身上攬?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明擺著的事兒,對程節度使公平麼?”

程千里忙道:“復我程家祖業,已經很公平了,這不還承諾要出將為相麼,我還圖個啥?倒是衛國公需要功勞正大光明地恢復郡王的位置不是?”

“國公也好,郡王也罷,其實我不是很看重。”薛崇訓說出口時發現好像給人很假的感覺,但其實他是大實話……什麼爵位都是虛的,如果太平黨在權力場失利,你就是親王都沒用,李成器那幾兄弟不就是例子?

張濟世道:“東平公答應取石堡了麼?您給明白話,我回去好交差。”

程千里嘆道:“傷亡將士以萬計,耗費錢糧無數……隴右這十萬官健累月作戰無法屯田,必得各地運調軍需,我食一石糧,運來須得耗費數倍,如地方官吏趁機魚肉,百姓定苦不堪言……前朝(隋)徵高麗民不聊生,前事不遠後事之師,朝廷諸大夫不怕重蹈覆轍麼?”

“東平公言重!”張濟世神情一冷,“徵西乃政事堂同識,非兵部一家之言,帽子不能亂扣……您的意思還是不願意打石堡?”

程千里冷冷道:“我不打朝廷是不是要換人?”

張濟世怔怔道:“這不是我能妄論之事……不過咱們是老熟人了,勸您一句,假若朝廷換人,石堡是照打,可您不是就錯過了出將為相的大好前程?”

程千裡面有不虞:“程某豈是為一己之利不顧社稷大計之人?就怕那新來者不顧將士性命一味強攻,豈不讓人心寒?”

張濟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所以這事兒還得東平公主持最是恰當,中樞決定非你我可以改變的,請三思。”

程千里翹首看著不遠處結冰的池塘久久無語,良久之後才說道:“也罷,將士一人每日口糧至少一斤二兩,十萬人每天要吃一千石。你回去說隴右存糧不足,再調百日之糧,加上騾馬食的精糧草料,需糧草二十萬石,有糧我就打。”

張濟世笑道:“我大唐有的是錢糧,後勤補給無須擔憂。如此便說定了,您給寫份摺子呈上去,我自會對叔父言語。”

程千里忽然哈哈大笑,好像聽了個笑話一樣。薛崇訓幫腔道:“張主事真是不知當家柴米貴。”

張濟世道:“這就不是咱們應考慮的事了。”

程千里端起了軟木桌子上的茶杯,解開蓋子扇了扇又蓋上了,張濟世見狀起身道:“那張某就在長安靜候東平公捷報傳來。”

“今日有酒宴,老夫卻身體不適飲酒,李將軍陪陪衛國公和張主事。”

薛崇訓也起身道:“我得回去了,本來該和大夥一起慶賀的,可今日婷兒親自下廚,我要是不回去她非饒不了我。”

張濟世笑道:“衛國公真是集寵愛於一人啊。”

程千里看著薛崇訓正經道:“你能好好待她,我只要能看著她下半輩子衣食有個著落,我到地下之後便能坦然和家兄見面。”

薛崇訓道:“待朝廷真復了我的王位,便給婷兒一個王妃的封號。”

幾人說罷,還是李奕送他們出門,薛崇訓忍不住問道:“李將軍隨意出入內府,和程節度的關係挺近啊。這事兒我只是好奇,你是劍南人罷?怎地混到程節度身邊的?”

李奕支支吾吾的,最後才說道:“其實也不是啥秘密,我家妹子在節度使房裡。”

薛崇訓和張濟世聽罷相互看了一眼,啥也沒說。

這時李奕又道:“劍南軍調衛國公帳下,我也就不做劍南軍主將了,連黃副將也會調走。”

薛崇訓道:“程節度倒是想得周全。”

三人走到大門口,張濟世在幕府下榻又要和李奕喝酒,便送在這兒,相互抱拳告辭。薛崇訓上了馬車,馬伕徑直就往州衙趕。這讓他忽然想起長安的馬伕龐二來了,要是換作龐二肯定會問一聲是不是要回家。

回到州衙,程婷一見到他果然非常高興,她這**一高興話就多,不停地說東說西,“我還以為叔父會留你喝酒呢,聽說那邊今天好熱鬧,路都不讓過,大夥還得饒大老遠的路走。”

薛崇訓道:“我也生氣,本來準備在他府上喝個痛快半夜才回來,可你叔父居然不留我!”

程婷頓時拉下臉來:“你想喝酒,那現在轉回去罷!我做的小天酥吃不了,正好送蔡家**那裡去,讓她養養身子!”

薛崇訓面有笑意,程婷仔細打量著他的臉,忽然恍然道:“你騙人,叔父怎麼會不知禮節!太壞了,再不理你!”

薛崇訓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我可是謝絕了別人的盛情,而且張尚書的侄子也從長安來了,他大老遠來一趟也不容易,我都沒陪著喝杯酒,不就是因為想著你說今晚會親自下廚做菜麼?”

程婷白了他一眼:“那你幹嘛騙我說叔父沒留你才回來的?”

“我這是含蓄,不居功。”

程婷又皺眉道:“其實郎君應該留在府上陪陪張主事的,長安的人啊在這兒都難得見一個,你這麼跑回來了別人興許會說我不識大體呢。”

“一個小小兵部主事,我和他長輩結交,管他作甚?一百個張濟世都比不上你一根指頭在我心裡的位置。”

程婷嬌嗔道:“油嘴滑舌的,就知道騙我。”

薛崇訓伸手在她裙腰上感受了一下小蠻腰的美好,笑道:“把你騙高興了,晚上不正好……”

程婷臉上一紅掙脫出來,“先嘗嘗我做的小天酥罷。”

薛崇訓道:“對,吃飽了才**氣。”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7:56
第二十一章 故人

隴右平原的氣候並不惡劣,薛崇訓呆幾個月也習慣了,聽說夏天會很涼快,而現在隆冬季節卻並不算嚴寒。這裡的冬天很漫長但氣溫平穩,就是風大還乾燥,所以他出門時能乘車就絕不騎馬。乾燥的風吹多了怕臉上會開裂,這是程婷叮囑他的話,女人平時的心思確實比較細緻。

&26152;晚吃了程婷做的點心小天酥,薛崇訓現在一輛氈車裡呆著,還懷唸著那鹿肉、雞肉和米粉的滋味。馬車正停在城門西口,上面和四周封得嚴嚴實實的,只開了一扇窗子,拉開了竹簾子,以便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車廂和窗戶都是松木的,這種木頭本身有自然美麗的紋理,所以一般不上漆,那木頭的天然花紋就像考究的圖案,還帶著清新的味道。

這輛車已經陳舊,但看得出做工十分考究,車窗還有鏤刻的精細格子。天然的木料加上本色的竹子車簾,古樸而淡雅。每次薛崇訓坐這輛車,多半都會忍不住想前任或更前任製作它的鄯州刺史。

車窗外面,一列列士兵正在小跑著出城,步伐整齊很有點氣勢,這種隊列比現代軍隊的紀律也不逞多讓,而且個個都穿著鐵甲,步伐更加沈重,更有質感。他們便是剛建立一個月的“壽衣軍”:學名神策軍。本來是沒盔甲的,現在因為鄯州邊軍損失慘重,神策軍取代邊軍的編制,便有了盔甲。

滿身鐵甲類似深灰色的顏色,那些鐵片因為磨得光滑使用太久積了擦不掉的鐵垢,便是這種色澤。古樸大氣的城門,鐵甲隊列陸續開拔,此情此景讓薛崇訓看得出神。

時二十個團的鄯州軍傷亡大半,各團湊在一起只剩千把人,要恢復簡直,除了加入神策軍十個團尚需一千人,剩下的名額還得重新徵召。以前負責訓練新兵的臨時將軍殷辭,薛崇訓繼續讓他任將軍;而張五郎被撤銷了指揮鄯州軍的軍權,薛崇訓打算等他休息一段時間再出任劍南軍主將一職。

這時將軍殷辭也從後面出城來了,策馬來到馬車旁便翻身下馬對著車窗抱拳道:“稟主公,程節度使開了軍倉,已經清點出糧草數目,由後軍押運西行。”

薛崇訓道:“到了地方,先設粥鋪讓百姓不至於餓死,再讓地方官吏協助把糧食發給最需要的丁戶。這是軍糧!膽敢貪墨者先斬後奏。”

“末將得令!”

薛崇訓又叮囑道:“鄯城周圍的人深受戰禍之害,你要嚴申軍紀禁止擾民,並調兵儘量幫助百姓修繕房屋度過冬季,讓新軍獲得民心對今後的防務有很大益處。”

他見這股新軍還像模像樣的,殷辭也是飛虎團的舊人,便放下心來,說罷便叫馬伕趕車回城。

飛虎團一隊騎兵護著氈車,一行車馬來到城北的軍營駐地,薛崇訓還是像模像樣地慰問了一下鄯州軍舊部倖存將士。招來校尉旅帥們,問是否缺糧缺衣等事。雖然補給有司兵曹按律發放配給,自然不必薛崇訓親自勞心,但是問一下是表示關心的態度,就像現代的領導一樣,起碼樣子你得做做才像話不是?

他又叫將士們清點人數報上去,除了幸虧者,鄯州軍名冊上陣亡、失蹤的人全部算戰死,給予規定的撫卹。

東西這麼一跑,不知不覺已到了中午,將士們留薛崇訓一起吃飯。薛崇訓想起程千里作為節度使也經常和將士們同宿同食表示親近,他也學樣留下來吃。因為有地方長官在這裡,將校們特意叫伙伕弄了幾個菜,燉菜炒菜都有。

味道自然和衙門裡專業廚娘做的好,不過份量管足,容器都是大號糙碗。五個校尉和薛崇訓坐一塊,其他將領坐另外的桌子,都在一個營房裡倒還熱鬧。這些將領都是當初發動兵變的人,站在陳團練那邊的將帥沒一個呆在位置上的,或被擠兌走了或到了牢裡等待問罪……看來不僅官場上需要站位,軍營也同樣如此。

眾人見薛崇訓好說話,在實質利益對他們實誠,漸漸也放得開了幾碗酒下肚話也多起來。這時有個弄菜的伙伕還跑進來露臉,問道:“使君覺得俺做的還成麼?”

薛崇訓用筷子指著那些大碗:“味兒沒嘗出啥稀奇,就是夠量。”

“哈哈……”眾將頓時哄堂大笑。

過得一會,有個將領隨口問旁邊的人:“燉兔兒,你咋不動?可不是每頓都有肉吃的。”

那人嘀咕了一句不成語句的話算作回答,並沒有什麼意義的話,卻讓眾人好像想起了什麼,紛紛低頭吃飯,房子裡驟然安靜了不少。

……吃完飯,正遇上個州衙裡派來的胥役來稟報薛崇訓:“新任司馬到衙門了,王長史叫小的趕著來告訴明公。”

新任司馬?薛崇訓想起來了,正是宇文孝!兩個多月前薛崇訓帶信去長安把宇文孝給他調過來,算算日子真該最近到達。薛崇訓想著宇文孝是辭了京兆府的官來的,便皺眉道:“怎麼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人都到地兒我才知道,驛站的人幹什麼吃的,這要是上級同級同僚來訪,咱們這樣豈不失禮!”

胥役唯唯諾諾的不知如何作答,他一個跑腿的當然不能多話。薛崇訓也沒為難他,告別眾將領,徑直回府去了。

上回一怒之下宰了那恃才傲物的鄯州長史,他正需要宇文孝這樣的人組建一個行之有效的情報機構。或許他的記憶裡有信息時代的影響,所以對情報尤其看重,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事兒。

走進刻著模樣兇猛的野獸爪牙圖案的蕭薔,薛崇訓進了大門之後忽然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純純少女正站在屋簷下,她背對著門口,正伸出小手去接外面的小雪花……雖然看不見臉,但薛崇訓光看背影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不是白七妹是誰?

她怎麼跟著宇文孝來了?薛崇訓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裡,他們的關係早就搞僵了,就算後來因為薛崇訓的關係仇恨緩解,但恐怕是沒那麼容易完全化解的。

這時白七妹把手縮了回來,捧到小嘴前面哈了口白氣,搓了搓手心。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脫下身上的毛皮大衣走上去時,她也感覺到了有人靠近轉過身來,見到薛崇訓臉上頓時露出了個甜甜的笑容,長長睫毛下的清澈眼睛頓時成了一個新月的彎彎,看起來份外純潔……很能迷惑人。

薛崇訓把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驛站和府裡官吏辦事不力,我剛剛才得知你們到了鄯州。”

白七妹輕咬著下唇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大衣,嘟起小嘴嬌嬌地說道:“一聲不吭就從長安走了,把人家撂宮裡好生無趣,卻不敢去東邊,只好跟著宇文孝一起到隴右找你來了……你有沒有想過我?”

薛崇訓聽她直呼宇文孝的名字,哪裡還有半點尊敬之意?他也管不得許多,只揶揄道:“你說呢?上回你幫了我忙,還沒報答你呢。”

……就在這時,程婷剛從東北墻的偏門裡走出來,她本來聽說長安來的客有女眷,想出來過問一下找地方安頓客人,不料正看到薛崇訓的手正放在一個小娘的肩上,動作很親暱……很顯然,那小娘的身上還披著薛崇訓的大衣。

“小的們見過程夫人。”門口當值的胥役彎腰道。

程婷收回剛踏出門檻的一隻腳,退了回來,說道:“你們倆去找東西把這門口的雪鏟了。”那倆胥役聽罷自覺地一溜煙跑了。

她低頭怔了片刻,長長呼出一口氣大步走了出去,向那屋簷走去。這時聽得那白衣小娘嗲聲嗲氣地說道:“姊姊好漂亮哦,她是薛郎家裡的人?”

程婷聽到這裡,頓覺那少女好像不是那麼討人嫌,雖然聲音噁心了點。

薛崇訓抬頭一看,“哈”地笑道:“大冷天的,婷兒怎麼出來?白七妹,宇文公的乾女兒。”

白七妹沒好氣地說:“你非得這麼說嗎?”又轉頭笑道,“姊姊別擔心,我不會搶你的郎君哦,嘻嘻……”

程婷微笑道:“聽說長安來的官有內眷,我自然要過問一下,否則咱們不問不理得像什麼話?”

白七妹雖然沒見過程婷,但一瞧就是薛崇訓的女人,她倒是不怕生,笑嘻嘻地走上前一把就牽住程婷的手,“我見姊姊面善,不如和你住一塊兒吧。”

薛崇訓愕然:“別,你在長安和玉清一塊兒好了!婷兒你帶白七妹到裡面去說話,安排安排,我去堂裡見宇文公。”說罷趕緊脫身向大堂走去。

程婷還不忘挖苦一句:“你外衣都不穿,就這麼衣冠不整地見客?”

薛崇訓哪裡管許多,已經進了大堂門口,剛問了個胥役,就見王昌齡和宇文孝一起從旁邊的贊政亭屋子裡走出來了,他們一老一少在一起看起來卻是有些特別。薛崇訓不等宇文孝見禮,便率先抱拳道:“宇文公辭了京兆府的官職,遠道而來,我卻未能迎接,失禮失禮。”

宇文孝一臉自己人的樣子,不以為意地說道:“少伯不是說了,天氣不好消息不通。”

薛崇訓見狀又問道:“宇文妹妹安好?”

“還是滿院子種藥材,我一走,真怕她要把我的菜都給拔了!”宇文孝皺眉道。

薛崇訓笑了一聲,笑罷提道:“朝裡剛封我做伏俟道行軍總管,瞧這樣子母親是有意要恢復我的王位。”

他這麼一說意思就是當上了王爺可以封宇文姬做側妃,地位還是不低的。算起來宇文孝和程千里都算自己的外戚,但宇文孝不同:宇文姬是他唯一的親生女兒,額外愛護;他在權力場完全沒有根基,只有成為河東族、太平黨一系才有立足之地。所以薛崇訓心裡當然更把他當自己人。

&19977;人一起走進贊政亭,分上下坐定,薛崇訓又道:“宇文公辭了京兆府的官,到鄯州做個小小司馬,倒真是委屈了,我陪個不是。”

宇文孝笑道:“官位輕如柳絮。”

“我要在隴右辦點實事,缺人,需要個能料理內外消息的能人……少伯善謀不善計,不適合幹這事兒,左右一想,非得宇文公不能坐鎮。”薛崇訓正經地說道,“我新設了個‘情報局’,少伯找了些文人剛弄出個骨架,以後這部門就交給宇文公了。”

王昌齡忙道:“上回主公交代的‘字典’,我等按照您說的筆畫查找辦法,已歸納收錄了幾千個字,就快要完工了。只是,此物於政務有何作用?”

薛崇訓笑道:“我要發明密碼信札,到時候編一本密碼,再配以一系列機構管制,在敵境收集消息的人傳消息回來就不怕被敵軍半道截獲了,截獲了他們也看不懂。當然還有其他作用,以後慢慢會用到。”

宇文孝沈吟道:“薛郎說的‘情報局’便是專門收集消息的衙門?”

薛崇訓回頭看了看,降低聲音道:“不只,對外收集消息,對內加強集權。最近就要辦一件事,鄯州軍還需一千人的建制,宇文公調集人手,找一些被徵召的新兵組成秘密‘憲兵’,到軍中臥底,便能更好地控制軍隊,適時調整將帥。”

王昌齡道:“此計能讓主公坐於帷幄便知軍中事,但稍嫌旁門,軍中諸將聽到了風聲恐怕心生怨言。”

薛崇訓冷笑道:“無妨,人們沒有畏懼之心便會為所欲為,唯有心存敬畏才能克己約束。”

宇文孝道:“這事兒並不難,交給我便是,只是需要額外的開銷,要讓人辦事須得給報酬,否則無法長久。”

王昌齡皺眉道:“勘察敵國動向是可以動用公費,但在軍中安排憲兵恐怕不好找到名目。”

“我早就想到財源了,吐蕃新敗,吐谷渾人現在戰戰兢兢想要求和,又丟失了河湟之地的廣大地區,他們為了生存必須修繕和我大唐的關係……我現在管伏俟道的事兒,不趁機敲他們一筆更待何時?”

宇文孝聽罷一雙明亮的眼睛不禁看了薛崇訓一眼,面有讚許之色。

薛崇訓又道:“少伯以後管財權,做帳的時候花些心思,從外蕃詐來的錢財交一部分到國庫,留一部分下來。就算被人彈劾貪墨,政事堂絕不會因為這種事把我怎樣的。”

&19977;人密議了一會,薛崇訓想著宇文孝剛到,有些細節上的事兒也不急著說,便叫王昌齡操持著在州衙裡給宇文孝安排個地兒歇會兒,晚上再喝洗塵酒。

州衙裡的大部分官員都來陪酒,正好見見新上任的司馬,以後也好共事,吃喝自然公費本來傳統上很多公事就是酒桌上辦。

等薛崇訓忙完後回內宅時,剛進門遇到程婷就突然感覺手臂上一疼,竟被擰了一傢伙!他心下有些生氣:這女人,真是越對她好,就越會耍潑。

程婷也生氣,責問道:“我知你幾月前才續絃正室,並未納妾,白七妹是怎麼回事?”

薛崇訓正大光明地說道:“哪門子律法規定國公只能有一個女人?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想找多少就找多少!”他心道,新到那宇文孝的女兒也是我的情人,怎麼地?

程婷聽罷怔了怔,皺眉道:“我並非善妒,只勸諫郎君不要平白去糟踐良家娘子的清白,這樣不清不楚的像什麼話?”

薛崇訓笑道:“哈,白七妹可不是什麼良家娘子,過些日子自然便知。你別和她太近乎了,防著點。”

“防什麼?”

薛崇訓道:“別讓她對你動手動腳的。”

程婷唾了一口,臉上一紅:“壞東西,盡說些亂糟糟的事。”

二人回到臥房,程婷一臉不高興,不過還是親手端來了熱水,重重地“咚”地放在他的面前。薛崇訓只得自己脫了靴子,解開襪子,把腳放進盆子裡。他倒是不計較其惡劣態度,如果她一臉高興反倒不正常,這種事兒本就不是讓她高興的,她的城府確實連其叔父程千里的一招半式都比不上。程家一脈的人,性格還是很不同的。

薛崇訓洗了腳便獨自爬到炕上去了,過了許久,才感覺一團柔軟的東西貼到自己的背上,聽得程婷委屈地說:“郎君是不是嫌我善妒?”

薛崇訓心下好笑:這事要擱後來的世道,自己還有半點理由?他翻過身來,摸了摸她的臉蛋:“那你是不是善妒?”

程婷搖搖長發散了的腦袋,柔柔地說道:“連夫人都沒管的事,我一個偏房有什麼話說?因這幾個月郎君一直都只陪我一個,我倒愈發驕狂起來,今天突然出現了其他人很不習慣。剛才我想想郎君平日從不扎花惹草,也很難得了……”

“你終於想明白了。”薛崇訓恬不知恥地說道。

程婷突然抱緊他的咬,哽咽道:“待我色衰之時,你會不會不要我了?到時我該去往何處,寄身叔父簷下麼……”

薛崇訓忙斷然道:“做這種事完全不符合我的風格。”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7:57
第二十二章 獎勵

薛崇訓平時並不操勞,不過有的事兒仍須親自出面,就像這回吐谷渾人派來了信使,便是他接見的。

吐谷渾和唐朝往來勉強算作邦交,本來沒他什麼事兒,用場面上的道理就是外交權是中央的權力,地方無權外交。可是鮮卑人(吐谷渾)通過住在長安的使節和大唐朝廷交換國書根本就起不到實際的作用,要修繕關係還真需要和邊境上的封疆之吏通融關係。

不久前長安的吐谷渾使節向朝廷上書稱臣要和談,說不定還想娶個唐朝宗室和親鞏固關係……遺憾的是在唐朝廷這個龐大的機構,從制定國策到具體實施是一個十分麻煩的過程:首先要宰相協調好各方利益關係,然後向皇帝(現在權力在太平公主手裡)上書,宮裡批覆後要通過省、部一層層具體化施行,唐朝的三省六部體系經過百年的演變,中間的關係變化很大十分複雜。

吐谷渾那事兒寫了奏章呈上去,太平公主可不是要把所有奏章都看完的,一般是到達那些官僚手裡。人一看:吐谷渾的事兒不是已經處理了麼,處理的辦法就是封衛國公薛崇訓為伏俟道行軍總管。剛不久才下達的政令,自然不會輕易更改。於是擬出奏章處理建議:讓禮部有司回書。

長安人才薈萃大把文筆流暢之輩,什麼“邊上寧晏,兵役休息……”的排比句一氣呵成,意思大概就是我國向來堅持和平共處的原則持續發展睦鄰友好關係云云,蓋印遞出去了事。這國書挺扯,明明幾十萬人在邊境大規模群架,睦鄰友好你妹啊。

得了,要修復關係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唐朝剛打了勝仗當然不急,可吐谷渾急,丟了黃河沿岸大片土地不說,有消息唐軍要到西海周圍劫掠,進一步打擊敵國實力。戰爭還得繼續,可宗主國吐蕃新敗,早就跑了,吐谷渾人獨自在東線對抗唐朝有戲?牛羊搶完,禾苗毀完,讓大夥都餓死麼?

於是慕容氏和權臣伏呂迫不及待地派出信使送信來了,兩撥人分別把信送到節度使程千里和伏俟道行軍總管薛崇訓手裡。

這信件主要內容就是禮單,送錢財之前的單子,程千里當然沒接受,回話說管不了這事。薛崇訓卻將書信收了,把使者安排在行館住下,說要回書讓他們帶回去,那使者一聽有戲自然高興地留了下來。

“筆墨侍候。”薛崇訓展開一張折成長條格子的白紙,喊了一聲。這也是他的一個小習慣,寫字時習慣把紙摺疊一下,就像一列列格子一樣能讓文章工整一些。

“你在叫我麼?”有白無常之稱的白七妹左右看了看。薛崇訓在簽押房辦公,她正黏在這兒消磨時間。

她有點不高興地說:“架子還挺大,可告訴你,我不會聽你使喚。”她見這裡除了跑腿站值的胥役沒其他人,還是上來磨墨來了,一邊又說,“不過呢,也看你的表現,若是你把我逗樂了,我心裡一舒坦,自然樂意為你效勞啦。”

薛崇訓拿起毛筆在煙臺裡輕輕蘸了一下:“我看你的架子比我還大,瞧你無聊才讓你做點事不是?”

白七妹好奇地看著薛崇訓寫信,嘻嘻笑道:“你這字寫的……實在不敢讓人恭維啊。”

薛崇訓鬱悶道:“正宗楷書,好認便行。”

“聽說上回薛郎去送親,被吐谷渾人抓了,花了整整十五萬貫才贖回來,你這是給他們寫信敘舊?”

薛崇訓道:“上次落他們手裡我認栽,這回落我手裡,非得連本帶利一塊兒敲回來不可!”

這時只見一個胥役正雙手捧著茶杯下面的碟子走進來,小心翼翼的可還是把茶水給濺出來了燙得他咧著嘴哭喪著一張臉,見薛崇訓抬頭看來,胥役急忙說道:“小的不小心倒得太滿。”

薛崇訓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淡淡說道:“別盯著杯子,眼睛看前頭直走。”

過得一會兒,胥役把茶杯放到案上,高興道:“明公說的法子真管用哩!您是如何知道這種小事兒的?”

“多留心一下自然就知道了,下去罷。”薛崇訓揮了揮手。

白七妹笑瞇瞇地看著他,“不想薛郎如此細緻,奴僕的活也懂,啥時候你也侍候侍候我,不要學無所用哦。”

“我看你要上房揭瓦。”薛崇訓一面寫字一面隨口罵了一聲,但毫無作用,白七妹依然嬉皮笑臉的。

就在這時,只見王昌齡又來了,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少女,正色道:“主公如何回書,是要接受慕容氏的禮單?”

薛崇訓搖搖頭:“這錢不能要。”

王昌齡鬆了一口氣道:“主公所言極是,您要是收了錢財,御史臺不彈劾收受賄賂通敵叛國他們就是失職,就算主公不會被治罪,也有損賢名。”

我有賢名?薛崇訓聽得這句話很是納悶。這時又聽得白七妹說:“這位郎君看樣子不過十幾歲,說話卻老氣橫秋的好生無趣,您瞧瞧薛郎,大叔叔也沒這麼古板呢。”

王昌齡正色道:“此乃宇文公內眷,我本不該多管;但簽押房處理政務之地,豈是女流該來的地方?請主公明察!”

白七妹頓時冷冷道:“霍!好大的帽子哦,照您這麼一說,我是女流連個小小的州郡簽押房都來不得,那薛郎的親娘太平殿下坐在廟堂之上豈不是大大的不妥?下回我見了殿下,在她面前說說讓她評一下你還有理了?”

王昌齡一語頓賽,目瞪口呆無言以對。薛崇訓見狀笑道:“少伯說的是正理,她給你扯歪理,你是說不過她的……慕容氏送的錢我不能收,倒不是怕人彈劾,真金白銀的不要白不要,我不私吞交國庫行不,往長安送錢大夥還嫌多麼?只是這次他們送的是小錢,話說吃人口軟拿人手短,我要是貪了這小便宜,以後便不好爭取更大的利益。”

王昌齡還想說什麼,門外一胥役稟報導:“程節度使門下將軍李奕遞來名帖,要面見明公。”

薛崇訓便傳之入內。沒一會兒,敦實本份的李奕就進來了,見禮罷說道:“節度使聽說衛國公款待吐谷渾來使,便差我來說兩句話兒。”

“怎麼?”薛崇訓皺眉道。

李奕素善察言觀色,見薛崇訓臉色不虞,便一副別打他笑臉人的表情道:“從使臣來說,我家使君是節度使,您是刺使,他能管著您;可從兵權上講,您現在是伏俟道行軍總管,他是邏些道的,不便過問此事。所以節度使派我來,多是出於私下勸誡。朝廷既設伏俟道,定是考慮徹底征服吐谷渾,或許很快還會遷徙內附靈州的吐谷渾人到黃河九曲之地牧馬,重設隴右以西對吐蕃的屏障防線,到時不費一兵一卒便能保障東線安危。當此之時,如衛國公私下與僕從吐蕃的那些鮮卑人議和,不說您無權這麼做,而且會遭政事堂不滿,豈非大大的不妥?”

薛崇訓道:“西海一帶的慕容氏已無路可走,只能臣服大唐,有現成的人何必要勞師動眾去遷內附鮮卑人?咱們體會到了中樞的用意,不論用什麼法子,只要達到同樣的目的不就行了?”

李奕道:“節度使言,吐谷渾故地的鮮卑貴族和吐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靠不住!最好的辦法是乘勝追擊,徹底消滅,讓靈州鮮卑人還故地以復基業。內附汗王諾曷忠,其母是大唐弘化公主,族人內附大唐數十年早已誠心歸順,遷其到吐谷渾故地實乃長久之計。”

“哈!要說可靠,只要他們還保持著遊牧族的習性,不可能完全靠得住。安得猛士守四方?咱們漢人的國家安全最終還得靠自己,別指望別人。”薛崇訓嘲笑道,“我自有打算,到時候長安會滿意我的做法,你回去告訴程節度使勿憂……屠城滅族那是法西斯、嗯,就是野蠻人幹的事兒,毫無益處;但不要好處光圖人家稱臣說兩句好聽話那是打腫臉充胖子,難道咱們要學隋煬帝在樹上掛絲綢?對外族最好的辦法是‘禮遇之’,但咱們作為超級大國應該剝削的利益決不能放過。甭管他們如何花言巧語,你強盛之時一口一個爹一口一個微臣,等時運不濟國弱之時誰他媽鳥你?”

李奕一聽,一套一套的看樣子早就打定主意了,可不是隨便幹的事兒,當下情知多說無益,便抱拳告辭要回去復話。

待李奕和王昌齡都走後,白七妹笑道:“字寫得那麼差勁,說起來話又罵爹又罵娘,真不知你怎麼當的官兒呢。”

“你不懂我說得是真理,滿口之乎者也引經據典卻老想著讓遊牧族幫忙守國門的人,到頭來被打得滿地找牙那才是斯文掃地。”薛崇訓又拿起吐谷渾人的書信瞧了瞧,上頭的漢字卻是寫得像模像樣,若有所思地說道,“這字兒如此清雋,該不是出自女人之手吧?”

白七妹也湊上來看,但她看到上面列的禮物,卻忘記了品字,喃喃說道,“好多珍寶呢!”

薛崇訓點點頭道:“我得在回書裡收兩件東西,就當是看在私人的情面上也說得過去,我與那慕容氏本就有些私交……你喜歡哪樣?”

白七妹吃驚,眨巴著美麗清亮的大眼睛疑惑道:“你問我作甚?”

薛崇訓笑道:“你不是把你逗樂了,便樂意效勞麼?再說上回你冒險幫我辦事,我一點表示都沒有實在顯得小家子氣了。這人家的東西,我借花獻佛,又不出血又得美人一笑,何樂而不為?”

“一點誠意都沒有,還想著拿別人的東西做人情。”白七妹板起臉道。

“外邦來的東西,那是異域珍品,不要就算了。我還省得擔心被御史發現了被罵個狗血淋頭。”

白七妹忙按住那單子,瞪了一眼:“誰說不要了?你的話那叫‘不要白不要’!”她急忙聚精會神地細看那些名目,“重一兩的夜明珠?那得多大一顆啊!纏絲瑪瑙,火焰石……能全收就好啦!”

“只能要一樣,可別太貪心。”薛崇訓道,“選你最喜歡的罷。”

白七妹嘟嚕著嘴道:“我最喜歡最貴的,可不知道哪樣貴。”

薛崇訓:“……”

這時白七妹忽然問道:“可是剛才你明明說要收人家兩樣東西,為什麼我只能挑一樣?”

薛崇訓道:“自然要送婷兒一樣,不然光送你沒她的份,被她知道了肯定不高興,說不定還會記恨你,我這是在為你作想。”

白七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倒是沒忘了房裡的嬌娘,對她挺好呢,卻不知能好多久?”

“你等著看不就知道了,莫不是你相中了我長情便要以身相許讓我收你到房中?”薛崇訓帶著笑意隨口說道。

“難道薛郎還有不情願?”白七妹說罷轉了一圈,“也不瞧瞧人家這身段臉蛋,你上哪找去。”

薛崇訓“哈”地短促笑了一聲:“你倒是一點都不會妄自菲薄。”他笑罷一本正經地上下打量了片刻,只見白七妹一身白衣服配上清純相貌如絲如雪的肌膚,當真是個美少女,比那演玉女的賣萌女星還上道,可真如“玉女”的偽裝,白七妹那純潔的外表下可一點都不純潔。他便用半開玩笑地口氣說道:“你野慣了,我要真收你到房中,只怕你受不了那種平淡到枯燥的日子。”

白七妹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薛郎,人家可是能安靜下來的哦,你想想玉清道姑她多悶的一個人,還有她在洛陽那上清觀,除了一群裝神弄鬼的道士多無趣的地方,我在那躲了幾個月都不嫌悶。薛郎再悶能悶過玉清道姑?”

薛崇訓正色道:“這裡畢竟是簽押房,不要拉拉扯扯的授受不親,官吏見了太不像話。”

白七妹頓時放開手,玉手按住心口,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哎喲,人家好怕哦,衙裡都是官差,還有捕快,我做了那麼多作姦犯科的事兒,他們抓我怎麼辦?”

隻見她的手指輕輕一按,那飽滿的沒有戴文胸的胸脯就被手指按了個輪廓圓潤的凹陷,彈性十足而柔軟的形狀,頓時吸引了薛崇訓的目光。白七妹見狀低頭一看,頓時明白了他的念頭,便嗲嗲地小聲說道:“想摸嗎?”

薛崇訓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她正色道:“可這裡畢竟是簽押房,不要拉拉扯扯的授受不親,官吏見了太不像話。”

薛崇訓:“……”

她又話鋒一轉,說道:“不過呢,我替你想個法子,悄悄告訴你。”薛崇訓忙附耳過來,她在耳邊輕輕吹著幽香之氣,“你藉口出去辦事,坐馬車出去,我扮成趟子手保護你,然後上你的車……明白了麼?”

薛崇訓喜道:“此計大善。”他當下便丟下沒寫完的信札,把毛筆往那硯臺上一擱,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公務私務?

他們帶了人馬,上了那輛考究的前刺史留下的考究松木氈車便徑直往衙門外面走,馬伕問去哪兒,薛崇訓直接說道:“哪裡僻靜就往哪兒走。”

出了州衙便是州前街,正值隆冬季節街面中心鋪滿了積雪和碎冰末子,人們如無必要都窩家裡保暖外頭根本沒幾個人。民宅大多關門閉戶的,那些商舖門口也掛著一條厚棉簾子,鄯州城顯得有些蕭條。

薛崇訓沒等馬車走多遠,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開始解自己的腰帶,白七妹低聲道:“你做什麼?”

“你說做什麼?自然做你說的事兒。”

白七妹那清純的臉上無辜極了:“我說什麼了?”薛崇訓吞了一口口水:“你可別出爾反爾。”

白七妹按住他的手道:“人家的第一次,難道要在這破車裡……”

薛崇訓愕然:“什麼第一次,我根本不信!你在江湖上拋頭露面的,見過男人無數,還能留到現在?”

“誰敢動我一個指頭,我就要他的命!”白七妹生氣道。

薛崇訓道:“我摸過你幾次,你不會對我不利吧?”

白七妹的臉色變得比五月天還快,當下便嫵媚地說道:“薛郎當然不同,要是我看著順眼的,當然不會害他。”

薛崇訓笑道:“玫瑰就算長了刺兒,老子也不怕。但你既不願意在這氈車裡辦事,那咱們出來作甚?”

“看在你送我珠寶的份上,當然要獎勵你。”白七妹臉上浮上一朵紅暈,用蚊子扇翅膀一般小的聲音說,“我白無常說話算話,比那鬚眉之物還講信用,上回答應你的事兒……你沒忘吧?”

她一面說一面有些喘息,轉頭查了查封得嚴嚴實實的車窗車簾,胸口有些起伏小聲道:“獎勵你,不僅讓你摸那裡,還讓你吃。”

薛崇訓瞪圓眼睛怔怔看著她,她見狀嘟起嘴道:“怎麼?嫌臟不願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7:59
第二十三章 伊人

色澤天然、紋理清晰,造型樸實大方、線條飽滿流暢,薛崇訓很喜歡松木打造的車廂。他聞著松木清香,一雙粗糙溫暖的大手伸到白七妹的臉旁停頓了一下,但見她沒有躲避和不情願的表現,便用手掌捧住了她的臉,拇指貪婪地從她的朱唇上輕輕刮過。

旁邊是一道緊閉竹簾,橫編的竹篾構造是如此簡單樸質,但這樣的一道窗簾也散發著濃烈的東方古典文明氣息,就如那漢字書法裡的一撇一橫,知其美妙卻不知其為何美妙;又如面前的少女,潔白的絲綢交領緊緊併攏的**,就算在偷情時也含蓄而羞澀。薛崇訓很慶幸自己生在這裡,他喜愛這裡的一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你幹嘛這樣看人家……”白七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也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興奮,“手那麼粗,可怎麼能比玉清還要輕柔……”她剛說罷便意識到失言,急忙閉上了嘴巴,臉上浮起一朵尷尬而嬌羞的紅暈。

薛崇訓沈聲笑道:“你們倆小娘是怎麼做那事兒的?”

“才沒有!”

薛崇訓又問:“**覺得是我好還是玉清好?”白七妹見狡辯不過,只得委屈地說:“我是被她逼的,薛郎別再追問了罷!”她一面說一面伸出素手摸摸薛崇訓嘴上的鬍鬚,“蜇人,一會你蜇到人家那裡,別弄疼人了。”

他的嘴唇上下都有鬍鬚,無法,身體髮膚受諸父母,這會兒二三十歲的**如果把鬍鬚刮干凈了,別人非得懷疑你是宦官不可。他猶自強辯道:“**可知男的留鬍鬚和女的留長發是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白七妹的纖直嬌嫩脖頸感覺到了手掌的溫度,軟軟地隨口回了一聲。

薛崇訓笑道:“長發暗喻,會讓人想到那裡的芳草淒淒。”

白七妹**著嘴唇,“真是滿腦子壞東西!”這時薛崇訓正把手掌從她的上衫下襬裡往上鑽,遊過平滑的小腹腰身,線條驟然上升,一道柔軟的弧線溫軟如絲。薛崇訓把手掌覆蓋在了上面,很快就感覺掌中那粒軟軟的紅豆漲了起來,硌得掌心癢絲絲的。

他時不時說句好聽的哄兩聲,輕輕撩起了白七妹的上衫,將她的一隻小白兔敞露了出來……奇葩逸麗,淑質艷光,皓體呈露,弱骨豐肌。薛崇訓相信詩賦裡對佳人的讚譽完全出自詩人的本心。其實這些艷詞兒如此抽象,完全無法有效表達那道弧線的優美。

不知道是它本身的巧奪天工,還是因為雄性**在作祟,薛崇訓分辨不出來。因為它實在是很簡單的一個形狀,一團似圓非圓的潔白柔軟上一顆淺紅色的紅豆。或曰倒碗、或曰春筍……但並不準確。

就如這樸質的竹簾、一橫一豎的書法,很簡單,但你不知道它們美在何處。

薛崇訓捧在手心裡**,手指過處,起了一層細小的如雞皮疙瘩的粒子,那紅豆已倔強地翹起,在空氣中微顫顫的。

白七妹喘息著說道:“便宜都被你佔完了,對得起你嗎……”

“你也需要不是,否則怎會找著我?”薛崇訓笑道,“我倒是可以幫你,可誰來幫我?這車子挺好,在這裡也並無不可……”

“我不!不能這麼容易給你,得看你的表現。”白七妹笑瞇瞇地說道,“你又不是沒人,一會回去找程姊姊啊。”

薛崇訓點點頭:“此言甚是,那我便勉為其難幫你解決一時之需,助人快樂之本……”

“不願意就罷了,沒人強求你呢。”

薛崇訓哪裡有不願意的?他摸到她腰間的絲綢帶子一拉,那活扣便應之而解,輕輕把長裙和裡面的小衣往下褪,就見那潔白的小腹、可愛的肚臍一一呈露。然後就見到青青的芳草……白七妹的臉唰一下就紅了,**緊緊併攏著,好像很不好意思。

他饒有興致地**著那恥骨上毛茸茸的地方,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絲輕輕一捻,並不像頭髮絲那樣圓滑,是扁的。湊近了,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傳說中的處子幽香?這個薛崇訓弄不太清楚,反正混著著洗滌物豬苓、香料等味兒,但不只,他能清楚地聞到其中還有一種讓人心動受用的清香對他來說猶如那種藥一般。

“不要再看了!”白七妹有點害臊起來,“承諾你的事兒可是兌現了,趕緊得罷。”

薛崇訓聽罷俯身埋下頭去,頓了頓,毫無壓力地伸出**。“啊……”她一不留神輕呼了一聲,手一揚想抓住什麼東西,卻抓在松木車廂上,“嘎吱”一聲聽得人牙酸。薛崇訓心道:這指甲……幸好沒抓到老子身上。

“外頭還有人呢,消停點。”薛崇訓說罷拉下她衣服裡的抹胸,揉成一團遞過去,“塞嘴裡咬著。”

**每刮過那柔軟的地方,她的身子就一陣哆嗦。薛崇訓沒費啥勁,這樣的年輕的小娘十分**,毫無技術含量。沒過一會兒,她便挺起腰來使勁貼在薛崇訓的嘴上,腦袋後仰悶悶嗚咽。那隻敞露在空氣中的白兔也無風自動起伏不停。

薛崇訓看著她的腰肢猶如被火烤了的蛇身一般痙攣,手上感覺她的腿繃得老緊,便知要完成任務了。很快她繃緊的身子就像一下子被抽空一般軟綿綿地耷拉下來,軟得如棉花,嘴裡的抹胸也掉到地板上,臉色有些蒼白地喘著氣兒。

“這麼快就完事兒啦?”薛崇訓嘿嘿笑道。

白七妹拉了拉裙子蓋住,無辜地說:“瞧不出薛郎大叔挺厲害的。”

薛崇訓坐了過去,摸著她的朱唇哄道:“我對你好,你也讓我快活快活?”白七妹被摸了嘴唇心下明白,笑嘻嘻地說:“不成,你要聽話,下回我一高興了要獎賞你,就……明白麼?”

“怎麼獎賞,你得說明白了,不然到時候又用那般無辜的眼神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問問說過什麼了,我該如何是好?”

白七妹坐起來抱住他的胳膊,伸長了脖子才能把嘴夠到他的耳朵,輕聲道:“用我的嘴兒服侍你,對你夠好吧?”

薛崇訓忙問:“什麼時候,我要做什麼?”

白七妹歪著腦袋想了想道:“我還沒想好,到時候再看。”

薛崇訓無奈地嘆了口氣,用手指敲敲車廂喊道:“回府!”

這時她又小聲道:“薛郎大叔對**還不錯呢,我說不你也不強迫我。”

“你有刺兒,我還是悠著點。”

“哎,人家一個弱女子……你身強力壯的,還說有刺兒。”

薛崇訓笑道:“我比你**氣,但我不會使用暴力;正如我有權力,但不濫用。”……冷暴力他是比較喜歡的。

氈車回到州衙,薛崇訓便徑直回內宅。空中的小雪還在飄揚,那朵朵潔白的花兒冰涼冰涼,卻並未澆滅他的心火。

陳舊的廊道上正有兩個婢女提著籃子迎面走來,見到薛崇訓趕忙讓到道旁,彎著腰低著頭。薛崇訓大步走過,忽然又回頭問道:“你們程夫人在何處?”

一個十二三的婢女看著地上答道:“夫人在那邊廚房裡,要為郎君做茶點呢,奴兒正要送佐料過去。”

薛崇訓道:“回去幹別的,一會再來。”

“是。”

薛崇訓轉身向廚房一陣疾走,長袍下襬不斷翻飛,**難滅啊。總算到了廚房,薛崇訓跨進門檻急忙屏退打下手的那奴婢。

程婷詫異道:“郎君今日這麼早就回來了?你在外頭忙了一天正事,回房歇著罷,一會兒我做好了茶點給你嘗。”

他反手掩上房門,頓感自己挺無恥,忙個屁的正事,忙著玩**了。他看了一眼程婷裙子後面的翹臀,吞了一口口水從後面抱住了她的腰肢。

程婷立刻感覺到一根**的杵兒頂著自己,臉上一紅嗔道:“壞東西,快放開我!這兒人過上過下的,看見了像什麼話?”

薛崇訓笑道:“院子裡過上過下的都是些不懂的小丫頭,怕什麼,什麼規矩都是約束下邊的,關咱們何事?”

程婷紅著臉道:“人家今天開始不舒服,得過幾天才能服侍郎君。”

薛崇訓愕然,哭喪著臉道:“不是吧……”

程婷唾道:“幾天你都忍不得?明兒你下值回來,給我帶一些宣紙,畫畫那種,記住了。”

“哦……”薛崇訓的手從後面伸過去,仍然把著她的胸脯,捨不得放開。他本想要求程婷用嘴服侍,但一想她身體不適,也許會覺得噁心,只得作罷。

他心道:看來多收幾個**是很必要的,這個不行,還有別的不是?

“回房呆著吧,心靜自然涼,一會兒就沒事了。”程婷掩嘴笑道。

薛崇訓只得從廚房出來,正見前面有個丫鬟,便喊道:“站住!”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7:59
第二十四章 華夷

李奕入得節度使幕府,門子和當值軍士沒有任何阻攔他,他在整個府邸暢行無阻,甚至內宅都隨意進出。他問了程千里的去處,便徑直過去拜見。

程千里正在廳中指點那買來的賣唱破落戶彈琵琶,他這手握重兵的節度使,刀槍棍棒一樣不會,琴棋書畫反倒樣樣都有涉獵。節度使節制各州軍權,但確實是文官,和兵部那些官兒一樣雖然管兵但多有進士身份,全是文人。程千里屬於關隴武將集團,但從小就習文,程家武夫們死完了,獨他能活著翻身。

李奕見他又和那小娘呆一塊兒,心下不怎受用:妹子知書達禮身材臉蛋一樣不缺,難道還比不上這破落戶?

程千里見李奕進來,便坐正了身體,端起案上的茶杯,從容不迫地問道:“見著薛郎了?”

“見了,我與他已算熟人,見面倒是不難。”李奕作揖道。

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其目光犀利,彷彿能直接看穿人心一般,看得李奕身上一陣不自在。

“他沒有聽進去勸誡?”

李奕道:“主公明察,衛國公早已打定議和謀取吐谷渾人納幣的主意,前後都有佈置,看樣子沒法輕易改變了。”

程千里皺眉道:“議和?慕容氏不過是受迫於形勢才肯服軟,這種墻頭草兩邊倒,根本靠不住!我卻是瞧瞧,他怎麼向朝裡交代……遲早是要被調回長安,可惜了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我本來以為他會因此而恢復王位的。”

“衛國公也說鮮卑人靠不住,不僅慕容氏,連靈州內附數十年的那些人也靠不住。”李奕一邊回想,一邊說,“我沒有多勸,便是看出他有一整套打算:因有對夷族的態度主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再有此基礎上的對策。絕非一朝一夕的權宜之計。”

“聽你的口氣,你倒是很贊成薛郎的做法?”程千里不動聲色地說,“‘華夷之辯’多年都也個結果,咱們沒必要在上邊枉費心思。”

李奕道:“我贊同衛國公對夷族的態度,但做法實在不敢茍同……”

程千里點點頭:“為眼前之利而放棄隴右長治大略,朝裡肯定不會同意。他要按自己的想法辦事,至少得過兩關:獲得政事堂的支持、構築可靠的北線防務。既然人不聽勸誡,咱們就拭目以待好了。”

“主公英明,一切都在您的預料之中。”

程千里搖搖頭:“言過太早,薛家大郎我才接觸幾次,而且他在這裡也沒做什麼能讓人瞧出門道的大事,暫時還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回倒是正好瞧瞧。若是他是一拍腦袋覺得議和好便要議和,結果朝裡直接把他調回長安閒置坐享富貴,唉……只可憐我那姪女所托非人,遲早悲涼。”

李奕不解道:“薛郎貴為皇親,又是河東大族長子,就算坐享富貴,也勝過庶民千百倍,主公何出此言?”

程千里冷笑道:“我問你,武三思最後什麼結局?他要是如此孟浪辦事,完全沒個預算,比武三思還不如!”

李奕沈吟道:“我看不像,如果薛郎真過了那兩關呢?”

程千里品了一口茶,淡淡道:“要是過了兩關,也是個麻煩事。他自己沒事,卻是捅了個大馬蜂窩,朝野那幫吃飽了白飯沒事幹的文人非得把‘華夷之辯’重新翻出來,不吵個天下沸沸揚揚是收不了場的。”

李奕虛心求教道:“您所言之‘華夷之辯’既然是文人們耍的把戲,於廟堂朝事有何關係?”

“關係大了。”程千里翹首觀窗,“我一直把你當作親子一般看待,便多讓你明白一些道理。‘華夷之辯’雖是文人們的爭論,但誰對誰錯直接影響國策!正如國家曰仁政,究其緣由是自漢以來獨尊儒家,既有大道佐證,國策便要符合其道。武帝之時,尊王攘夷大行其道,故帝大舉北伐匈奴;但如道家的無為而治大行其道,便不會有削藩、不會有大戰匈奴。”

李奕點頭道:“門下受教。”

程千里滿意地說:“孺子可教,再跟我幾年,我薦你入朝為官。”說罷又嘆息,“是非若如黑白,天下垂拱而治。”

就在這時,奴僕來報:“羅將軍求見。”

程千里召其入內,聽完軍務上的事忽然笑道:“聽說羅將軍這幾日常出入酒肆,想淘個小娘過去,看中了沒有?”

那漢子摸了摸腦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末將實在沒有節度使的眼力呢。”

程千里指著一旁懷抱琵琶的賣唱女道:“那我把她賞你好了。”

漢子臉上一喜,轉瞬又不好意思地說道:“可小娘子已是節度使的人,俺怎好奪人所愛呢?”

程千里看了一眼李奕,似笑非笑地說道:“我一百五十匹絹買的,不是什麼要緊事物,羅將軍無需客套。”

這時那小娘坐不住了,忍不住說道:“阿郎,是不是奴兒太笨,學了多日都學不會曲子,您嫌棄奴兒了,要趕奴兒……”

“這裡有你說話的份?”程千里冷冷道,“我買了你,想送人便送人。”

漢子大喜,忙抱拳彎腰鞠了個深躬:“末將多謝節度使厚愛。”

那小娘子忍不住拿眼瞧向自己的新主人,五大三粗的漢子笑道:“小娘子無須擔憂,俺會好好待你。”

小娘忙低下頭默然無語。

程千里一拂袍袖:“你現在就跟羅將軍去罷,琵琶送你們了。”

小娘站起身來,低頭哽咽道:“是。”

漢子興高采烈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謝了一聲程千里便往外走。走到門口,抱著琵琶的小娘忽然回過頭看直視程千里:“阿郎從來沒喜歡過我麼……那些輕言細語都是騙人的?!”

程千里本不想說話,但張了張嘴還是冷冷道:“你不過是我買的一件可供把玩的物事,連妾室都算不上。”

幽怨的眼神,有如那門外飄揚的雪花兒,那般輕柔。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8:00
第二十五章 利用

薛崇訓一面和吐谷渾慕容氏互通書信;一面和長安聯繫,既通過官方渠道上奏疏,也和兵部尚書張說聯絡,約他支持自己。張丞相作為薛崇訓的政治聯盟,這點事他肯定會支持,正如上回薛崇訓支持他辦成了“長征健兒”兵役改制一樣。

朝裡諸公對隴右大捷的原因心知肚明,要輪首功還真輪不上邏些道行軍大總管程千里,得算在張說頭上。若非兵部改制以健兒充府兵,隴右哪裡有十幾萬大軍與蠻夷聯軍一較高下?如果沒有改制,真打起來了,只能調河西、隴右、關內等地駐軍湊在一起抵擋,防守尚且不足,更別說對外擴張。長徵兵,至少在現在只有利沒有害,有害的地方大夥暫時也看不到。

當國勢有日漸興隆趨勢的時候,君臣自然不會忘記張說的功勞。太平公主心情一好,也對張說越發看重。時左相陸相先淡泊無爭,倒給了右相那邊的人進取的機會。

在此形勢下,薛崇訓只要能拿出讓大家可以接受的章程,得到中樞支持困難不大。家國天下,政治也就那麼回事兒。

薛崇訓這麼內外一聯絡,此時交通不甚方便,幾個來回下來,時日已接近年關了。過年在後世又叫春節,是春天到來的節氣,但鄯州這地方仍舊沒有半天春的味兒,冬意正隆。

不過年貨陸續從各地運來,長街上的紅燈籠也逐漸掛上,年前的準備倒讓城裡多了幾分熱鬧勁頭。因為年關,官民都不再像那冬眠的蛇一樣窩洞穴裡,外頭多了許多人氣。宇文孝這幾日便在忙著調人手收拾州衙旁邊那宅子,要掛牌組建“情報局”。

本來那是個放儀仗車馬軍械等東西的倉庫,不太適合居住辦公,可宇文孝正看中了裡邊那些密不透風結實防盜的屋子,說是打探情報的場子鋪開了需要存放許多不便公開的卷宗,倉庫剛好適合,雖說在這兒辦公實在不太舒適。

薛崇訓一想後世電影裡那些什麼中情局聯邦情報局,好像確實神神秘秘的,進出還有掃瞄瞳孔的先進機器……一個字“洋氣”。這消息機構確實應該弄嚴實點,薛崇訓當下便拍板同意,叫人把倉庫裡的那些儀仗東西搬到州衙裡來,騰出地方、調撥經費,由著他搗騰。大堂裡贊政亭旁邊有間大屋子,簽押房外邊也有些公廊,挪些東西進去倒沒問題。

地上屋頂上全是白花花的積雪,薛崇訓剛從劍南軍駐地張五郎那裡回來,走到衙門門口,便看見宇文孝正在那旁邊的大門口,門口還有許多胥役雜役抬著東西進出。本來他們不過是在辦常規的事,沒什麼看頭,薛崇訓卻一下被那雪地上的場景給吸引了。

隻見宇文孝身穿長袍,鬍鬚上沾著細細的雪花片,手裡拿著一本冊子,一面看那些東西一面看手裡的冊子。鳩尾屋簷、長袍古人、線狀書籍,古意盎然……可門口掛的牌子上居然寫著三個字“情報局”,薛崇訓不禁啞然失笑。

宇文孝身邊的小書吏遙指州衙門口,他便轉身看來,便看見了薛崇訓的馬車,當下便把手裡的冊子交到那書吏的手裡,向這邊走過來。

見宇文孝抱拳見禮,薛崇訓便說道:“外邊那麼冷,這些瑣事交給下邊的人辦就好了,宇文公別凍著了,隴右的天氣可比長安冷呢。”

“我這把骨頭還硬朗,不打緊。”宇文孝笑道。

薛崇訓道:“一會這邊忙完了來簽押房,咱們下盤棋。”

他說罷便驅車回衙。還是上值的時間,長史王昌齡正在在簽押房看地方發上來的卷宗,還有上頭髮來的來往諮文等等。那些枯燥文件薛崇訓基本不看,卻每每見王昌齡看得津津有味,當下便是佩服不已。

王昌齡見薛崇訓回來,便拿著一張寫著蠅頭小字的紙放到案上:“昨日主公擬的奏疏條呈,我稍加理順潤色之後已成文章,但需主公親筆抄錄一遍,方可漆封上奏。”

薛崇訓一看那朗朗上口的古文,當下便讚道:“我這麼寫上去,朝裡的同僚不定會認為我的學問大有長進呢,哈哈。”

王昌齡作揖道:“主公過譽,奏疏公文原不是賣弄學問的東西,只需把內容名目簡單明瞭地寫清楚並注意避諱即可。”

薛崇訓點頭稱是,“如無少伯輔佐,我寫本摺子也是困難。”王昌齡忽然想起什麼,恍然道:“去歲子壽(張九齡)書三河賦之時,主公一篇三河法不逞多讓,在官場的名氣完全可以與之齊名,莫不是出自他人之手?”

薛崇訓汗顏道:“轉運使劉安寫的,不過內容是我口授。”

王昌齡呵呵一笑,點頭道:“所料不差。”

薛崇訓摸了摸額頭,便展開出自大文豪親手的文章。剛提起毛筆時,便見白七妹又來纏他了,於是指著案上的硯臺道:“來得正好,磨墨。”

白七妹頓時翹起小嘴,摸著自己的玉手道:“人家這雙手,是磨墨用的麼?”

王昌齡在一旁道:“多沾些墨香書氣,興許能懂些禮儀。”

白七妹沒好氣地罵道:“老小子!”

薛崇訓一個不留神,哈哈大笑:“少伯的諫言可是一字千金,不是誰都能問到的,我看你最好虛心納諫。”

白七妹一副極不情願的樣子,卻很熟練地拿起硯臺添水去了。

毛筆上本來就沾著磨,只是風乾了,薛崇訓見她接水進來,不等磨好墨,便伸過去蘸了些水,有模有樣地抄將起來。這會兒他倒是有種錯覺,彷彿讀書那會抄作業一樣,不由得咧嘴笑了笑。

“傻笑什麼呢?這文章很有趣?”白七妹一邊嘩嘩地按著硯臺工作,一邊好奇地問。

薛崇訓裝模作樣地搖搖頭,繼續認真地抄寫,抬頭一瞥時,正看到白七妹正呆呆地看自己,她好像沒有意料到突然被發現,臉上竟是一紅,急忙低下頭去。薛崇訓不由得又笑道:“有意思……哈,有點意思。”

王昌齡抬頭問道:“主公覺得公文寫得有意思?”

薛崇訓愕然,忙道,“嗯,少伯文采飛揚,我光是抄就滿手沾香。”白七妹聽罷忍不住“嗤嗤”地偷笑了一聲,忙用袖子掩住嘴巴。

就在這時,只見宇文孝拿著兩個裝棋子的瓷罐進來了,一面看了白七妹一眼,一面笑道:“我來得可不巧,薛郎有正事兒要忙?”

“很快便抄完。”薛崇訓指著窗下的矮案道,“宇文公稍事片刻……來人看茶。”

宇文孝又向王昌齡作了一揖,轉身盤腿坐到蒲團上,閒扯道:“琴棋書畫,得趁年少時習習,我早年時忙於生計,沒機會過多涉獵,弈術實在荒疏得緊。”

薛崇訓頭也不抬地說道:“正好我也稀疏平常,咱們倒算棋逢對手……”

“七妹在丹青音律上倒是很有些天份。”宇文孝道。

“哦?”薛崇訓有些驚訝地看著白七妹,“宇文公所言其實?”

她翹起嘴道:“上回在上清觀我作了首曲子,和你一起那個宦官不也說好?你不信我有什麼辦法……別看我在這兒磨墨打下手,你有模有樣地捉筆拿刀,你那倆鬼畫符還沒我寫得像樣,哼!”

“真看不出來。”薛崇訓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一眼。

過得一會,薛崇訓把幾百個字的文章抄完了,便把毛筆擱下,走到宇文孝對面坐下,抓起一個瓷罐,“嘿,我黑子先就不客氣了。”

宇文孝愕然道:“啥時候規矩變成黑子先了?”

薛崇訓一拍腦門,“記錯。”白七妹頓時咯咯笑彎了腰:“果然是荒疏得緊,名不虛傳呢。”

宇文孝用兩個指頭夾起一粒子,笑呵呵地先放到了棋盤上,“薛郎在抄奏疏,是不是有關吐谷渾那事?”

“正是,我猜程千里這會兒正等著看我怎麼收場,咱們讓他瞧明白了,這棋究竟該咋下。”薛崇訓鎮定地說,一面好不思蜀地下子如飛……這玩意一開始都有套路,而且越菜的人下得越快,反正走一步算一步,沒啥好想的。

王昌齡說道:“主公擬出的條呈獲得朝廷認可並不麻煩,畢竟張相公肯定會幫襯,不過由此引發的‘華夷之辯’就麻煩了。”

這東西薛崇訓自然也早有耳聞,也有心理準備。本來按周禮有華夏和四夷的辨別之分,多數贊成的理論便是衣冠和禮儀,就是不論你是什麼民族,只要穿漢服適應漢人習俗,便可稱為“華、夏人”,所謂“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但唐朝長安住有幾萬外國人,很多長相完全就是蠻夷的人也穿漢服滿嘴之乎者也,這也算炎黃子孫?於是又有血統論。

由此延伸出來另一個問題,便是對“四夷”的態度,也就是民族政策。唐朝有一套已經形成制度的民族政策,但反對者也不少。

王昌齡道:“數千年來,九州之地本就融合了無數血脈,以血脈分華夷本就是無稽之談,單說漢武帝平定匈奴後內遷的匈奴人,何止成千上萬,如今匈奴族已不復存在,誰分辯得出誰是漢民誰是匈奴?

可總有的人,因為政見不同,便要扯各種玄虛,以為佐證。正如陸相公所言,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就在這時,薛崇訓的眼裡突然露出一絲冷光:“華夷怎麼分,他人可以利用,我為何不可?”

王昌齡沈吟道:“主公意為……”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8:01
第二十六章 無恙

簽押房裡忽然安靜了下來,眾人都不願再談論華夷血統之事,因為李唐本來就存在胡人血統,言多恐失。

就是那些一直和大唐皇室抬槓的山東門閥許多堅持血脈論,也只主張遵循父系血統……因為李唐祖上可考的母系至少就有突厥獨孤氏、鮮卑族竇氏。真要較真起血統來,不是說皇室是胡人?這種言論實在有一定的危險性,私下說李家是胡人沒事,在公開場合說就可能惹禍上身。

要說母系血統,薛崇訓也有胡人血脈,因為他們家已經三代和李唐聯姻,娶幾個公主了。

李唐號稱祖宗是“老子”(李耳),但有些激進的山東人氏以高祖祖父是西魏貴族為由,質疑他們家本是鮮卑人,祖上改名換姓強稱姓李而已。

種種緣由,使得唐朝的國策傾向“胡漢一家”,實行比較寬容的種族政策,以民族融合為主。但朝廷又覺得遊牧族在戰場上好用,所以內附之後照樣讓他們保持各自的生活習性,除了稱臣外沒有什麼大融合的效果……後世的五代亂象、宋時諸多胡人坐大,不能不說沒有此時埋下的禍根。

薛崇訓一面下棋一面尋思,不知不覺感到手指僵冷,便伸到一旁的火盆上去烤手。

宇文孝說道:“狼可養為犬、禽可養為雞,就夷族怎麼也養不家,一旦縱容便聚眾反咬你一口,現在打不過了又要議和,唉……”

這時王昌齡忍不住用開玩笑似的口氣說道:“宇文也是胡姓,宇文公如今不也融為漢人了麼?”

宇文孝瞪眼道:“誰說宇文家是胡人?咱們家祖上炎帝神龍氏,為萬民嘗毒草的那,根正苗紅的炎黃子孫,這也能扯上胡人?”

王昌齡搖頭笑而不語。

此情此景薛崇訓忽然想起了千百年之後某人見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告示後在衣服上掛個“我是中國人”的牌子,他一時感概良多,不由得翹首嘆了口氣。周禮說,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本來是多麼自豪的一個名字,大夥都爭著號稱自己是華人……

他一頓胡思亂想後,突然發現棋盤上已成敗局,忙凝神注視,手把棋子久久無法下手。

“我給你瞧瞧。”白七妹看到薛崇訓愁眉苦臉,便笑嘻嘻地走了過來。

宇文孝忙伸出雙手護在棋盤上方,薛崇訓見到這個奇怪的動作便詫異地看向他,宇文孝道:“一會她‘一個不小心’把棋盤給掀掉,不就成和局了?”

薛崇訓聽罷看向白七妹道:“宇文公把你識穿了罷?”

白七妹沒好氣地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在這時,門口來了個胥役躬身道:“明公,吐谷渾又派人送信來了。”

在此之前雙方已經互通幾回書信,鄯州軍方表現出議和的可能。於是吐谷渾這回來信,是要派重要人物來鄯州商量具體和議事宜,定好了時間是正月裡到達。

薛崇訓為了面子自然也是準備了一番,撥錢調物讓飛虎團及“壽衣軍”一部置辦了一些耐看的軍械,臨時湊成一個儀仗隊。打仗的軍隊不拾掇一番自然不好看,那些破衣服破鞋,還有陳舊的盔甲軍械怎麼洗怎麼擦也弄不幹凈,只有換新的。吐谷渾再弱小,也是一個能湊足十萬上下規模陣容的邦國,薛崇訓作為一個地方政府的長官,當然要注意一下尊容面子。

這股五百餘人的臨時儀仗隊湊在一起,薛崇訓又任命長相模樣兒不錯的張五郎為臨時指揮,事前集中訓練了一下隊列軍容。想當年入學軍訓時,臨時練練也能走出整齊的姿勢來,這些人本來就是軍隊,訓練訓練弄點面子功夫自然不難。只是他們不必喊一二一,軍中配有鑼鼓,只需要敲鼓就行。

這麼一通準備,到了日子那天,薛崇訓帶上儀仗隊從州衙向西行時,引來了許多圍觀的百姓看熱鬧。只見那些將士衣著光鮮,盔甲明晃晃的,步調一致,霹裡咵啦的很有氣勢,比看戲看跳舞還舒坦呢。要是打仗的正規軍行軍可沒這麼耐看,大夥兒牽著駝東西的騾子驢子,身上破破爛爛臟兮兮的,無論軍紀如何嚴明也不中。

擁擠的人群裡,節度使程千里也混在裡邊看熱鬧,左右隨從將士都穿著布衣以掩飾身份。程千里見大街上那些光鮮的兵馬就不禁覺得好笑,回頭說道:“風吹得挺大,就不知道雨聲如何。”

李奕笑道:“只需坐等和談結果便是,要是咱們吃虧了朝裡肯定不會同意;可吐谷渾要是吃虧了,人家不一定願意。到時候瞎鬧了半天還是戰場上見真章,薛郎這麼弄倒是白忙活一場。”

不料就在這時薛崇訓的馬車正巧經過,車簾捲起的,他眼尖一眼就瞧見了程千里,便在車裡抱拳笑了笑。程千里愕然,也只得抬起袖子默默地回了一禮算是招呼。

馬車跟在騎兵隊列後面,很快便駛過,薛崇訓放下手,忽然又隱約聽見又吹吹打打的聲音,便對外面說道:“什麼地方在做法式?”

護在馬車側翼的是飛虎團校尉鮑誠,他在馬上側耳聽了一下說道:“恐怕是哪家在辦白事啊。”

這時邊上一個薛崇訓不認識的軍士說道:“那家子辦得挺氣派,前兒俺兄弟當值守北門,巧了正遇到那家的人,說是專程到城北法恩寺請的高僧。”

薛崇訓道:“大正月裡,一年剛開頭,再怎麼氣派也挺晦氣。”

眾軍從西門出城沿著驛道走了一陣便停了下來,薛崇訓呆在馬車裡等了良久,這時一騎奔來報導:“吐谷渾使者來了,這回來的可真不少,起碼得有上百人呢。”

“來的是吐谷渾大相,隨從自然不少,不然咱們勞師動眾出城來幹甚?”

薛崇訓一面說一面在奴僕的幫助下穿盔甲,這身行頭還是王昌齡建議的,說是西戎異邦尚武,披甲帶利能給他們以威壓,薛崇訓以為善,於是找了身盔甲帶出來。

他套上兩肩的披膊,臂上的臂護,腰間紮帶,然後取了鑲嵌著名貴寶石的橫刀刀鞘掛上,戴上頭盔後便成了一個鐵人……不過沒戴兜鍪護耳,薛崇訓不太喜歡那玩意覺得太醜,反正只是裝裝樣子,並不擔心箭矢會射到他的脖子。

天氣照樣冷地上全是雪,盔甲上的鐵片比冰塊還冰,偶爾手背觸碰到甲片,能冰得人倒吸一口氣。

裝備妥當,薛崇訓從馬車走了下來,眾將的眼睛都是一亮,鮑誠笑道:“薛郎穿上這身行頭,可比真正的將帥還英武氣魄。”

“少來這套。”薛崇訓笑罵了一聲,他接過韁繩,翻上一匹高頭大馬,便帶張五郎鮑誠等幾個將領策馬向隊列前面奔去。

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群黑點慢吞吞地向這邊移動,自然就是那幫吐谷渾人。大相伏呂親自來談,那廝可是大權在握的主,足見他們對這次和談的重視。積石山大戰後吐蕃勢力在東線嚴重削弱,這回確實關係到青海吐谷渾生死存亡之際了。不過伏呂等人倒是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唐朝官方一般不會殺使節。就如吐蕃與大唐打了那麼多年的仗,長安的吐蕃人照樣活得好好的。

吐谷渾以鮮卑族人為主,薛崇訓對他們確實沒多少惡感,也談不上好感……只是他們梳的那小辮讓人看著不爽,很容易讓他想起辮子戲裡的滿人,傻比樣把臉都在世界上丟完了,讓咱們幾百年翻不了身。

漸漸地那股人馬走近,一個身穿鮮艷絲綢的大胖子騎著馬走到前頭來,不是伏呂是誰?薛崇訓穿盔甲示武,吐谷渾人倒好喜歡穿絲綢標榜自己是文明人……不過伏呂身上那花花綠綠的玩意也太俗氣,這廝一向沒品位,薛崇訓倒也習慣地接受了,表現得不算驚訝。

伏呂的肚皮大身體寬,顯得座下那馬匹有些瘦小,看起來被壓得很是可憐。他長得胖,可臉並不是彌勒佛那樣親切,眉毛眼睛卻是兇神惡煞的,面相很有點戾氣。此時露出笑容來也不甚好看,“去年一別,衛國公愈發精神啦。”

笑得難看,但說話倒也和氣,見面就提及往事,讓人想起了以前大家化干戈為買賣的事兒。薛崇訓皮笑肉不笑地抱拳道:“山不轉水轉,這不咱們又見面了。”

就在這時,伏呂後面那馬車裡伸出一個頭來,長發如絲是個美女,這美女薛崇訓也認得,是伏呂的老婆、吐谷渾汗王的姊姊慕容嫣,不想這樣的場合她也來了。慕容嫣揮了揮手,較深的眼窩裡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衛國公還記得我麼?”

薛崇訓有些驚訝地笑道:“公主別來無恙?”他這個笑倒是自然多了。

想起去年那會身陷敵境生死未卜,能活著回來慕容嫣姊妹倆確實起了很大的作用,薛崇訓突見故人,心裡暖暖的確是出自內心。雖然他們幫助自己活命也是為了自身利益,但總歸是好事兒。

顯然這回吐谷渾人帶慕容嫣來,恐怕也是為了在談判時能讓唐朝這邊的薛崇訓念及舊情,讓吐谷渾人能多爭取一些生存空間。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8:02
第二十七章 條約

慕容嫣確實美貌。一頭柔順的長發自然垂落,耳際編了許多小辮子,女人編辮子卻是可愛,看上去極具異域風情。眼窩較深,就算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你,也彷彿有千種情萬種意,一笑一顰之間雖沒有漢人女子那種婉約輕柔,卻是熱情洋溢,她不是一盅漂浮著綠色的清茶,而是紅紅的甜蜜葡萄酒。沒有一絲雜色的貂皮皮毛圍在她的脖子上,更襯託了那張美人臉的潔白高貴。

這樣一個異國公主,雖然已經嫁人,也讓人不由得生出愛慕之心。

但薛崇訓只是在馬上輕輕彎腰點頭以為禮節,並未表現出太多情緒……他沒忘記此次會面的目的,若是為了討好別人老婆而犧牲國家利益,實在是得不償失。

慕容嫣見狀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天地之間本來毫無意義的雪花,彷彿也變得極具詩情畫意。

薛崇訓忙收回目光,對面前的伏呂抱拳道:“我於書信中所言三事:一,駐軍;二,稅收,吐谷渾開年收成的三分一歸我所有,包括農產、畜牧、商隊凈利;三,便是那密議之事。如大相答應這三件事,那咱們這就到鄯州衙裡談交易;要是不贊同其中任一條,咱們便喝喝酒敘敘舊,有胡姬歌舞、西域葡萄酒、各色佳餚,我定盡地主之誼,讓你們盡興而歸。如何?”

伏呂皺眉道:“三分之一,衛國公是要咱們明年餓死麼?”

薛崇訓似笑非笑地淡淡說道:“當然,如果你們覺得這個條約有失公允,咱們可以相約開春後在西海狩獵。吐蕃人是到不了東線了,這場遊戲只有你和我,倒樂得清凈。”

“好說好說……”伏呂神色尷尬道,“要不咱們容後細談?”

“如此甚好,請!”薛崇訓策馬讓開道路,伸手一揮。鼓聲一響,後面的幾百衣著光鮮的步騎兩邊分開,整齊地排列在大道之旁。

薛崇訓和伏呂並馬而行,後面吐谷渾使團驅車駕馬跟在後面,一起向東邊的鄯州城而行。時幾百儀仗隊充當衛隊的功能,飛虎團騎兵在前面開路,其他步騎護在左右和後側,排場做得有模有樣。

但見唐軍盔甲明亮軍容整齊,走起路來哐、哐的沈重劃一腳步聲地動山搖,眾吐谷渾人都是面面相覷。而且前頭那二百鐵騎飛虎團個個都長得人高馬大虎虎有力,很有氣勢壓力。吐谷渾人心裡恐怕也在想,他們要求駐紮在伏俟城的八千人都是這樣的?如果有飛虎團這樣的人馬八千人,橫掃千里也是毫無壓力,勝負已判還有什麼好打的?

他們倒是不知道,薛崇訓手裡這個團,從組建之時便是從幾千人裡精挑細選三百人,個個都是猛士。小股精銳和大軍整體素質當然沒得比。

數百人從西城入城,圍觀的百姓還沒散去,大街兩旁熱鬧非凡。有的人見到一幫蠻夷進城,忍不住破口大罵,有的人還拿著爛菜往街上扔。這事兒倒是可以理解,前年鄯州被吐蕃大軍攻破被屠過城,前事不遠,百姓自然義憤填膺。

又有的人大聲說:“他們不是吐蕃人,是吐谷渾的,您老撒氣也得瞧清楚不是。”

被甲兵護在中間的吐谷渾使團眾人自然毫無壓力,他們好奇地左顧右盼,看著遠處的高高的寺塔嘰哩咕嚕地讚歎不已。

這時後面馬車裡的慕容嫣伸出頭來大聲說道:“沒想到鄯州比咱們王城還熱鬧呢。”

說起城市文明,現在這時代自然是農耕社會的城市發達,薛崇訓頗自豪地回頭說道:“公主沒到過長安,那裡是這的二十倍大,雕樓畫棟車水馬龍,萬邦衣冠齊聚彼處,那才真是國際大都市。”

慕容嫣笑道:“我們在長安有使節,寫信回來說過了。”

伏呂趁機說道:“大唐如此富裕,衛國公何必再向咱們收錢呢?”

“不是一回事。”薛崇訓面帶笑意道,“大唐疆域萬里帶甲何止百萬,咱們沒打你們,你們反倒聯合吐蕃人對我用兵,現在打了敗仗就得割地賠款,這叫咎由自取,得長點記性。”

伏呂道:“吐谷渾數十年前就已稱臣奉大唐天子為天可汗,可是大非川之戰你們全軍覆沒一敗塗地,致使吐蕃人大舉東擴,咱們也是迫不得已。”

“不錯,幾十年前我們是打了敗仗。”薛崇訓從容道,“但並未丟下臣民不管,以前效忠大唐的吐谷渾人不是內遷到靈州了?你們留下來投奔吐蕃的這些人不能把帳賴到朝廷身上。按照朝廷的意思,隴右軍應驅逐你們出境,把地方騰出來讓給靈州的部族,我看你們還有選擇,可以舉族西遷,趕著羊群一路向西南走,或許吐蕃人能收留。”

伏呂苦笑不答……若是西遷,吐蕃人可不會把水草肥美的地方讓給他們,離開故土,又不再有戰略價值,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太好過。

一行人到了鄯州州衙停下,唐朝方的官吏早已收拾好行館地方,讓吐谷渾人在此下榻,一應伙食用度,自然沒有短缺。在私人待遇上薛崇訓對他們很是厚道,傍晚又在州衙大唐安排了宴席,親自率官吏作陪。

鄯州和其他地方一樣有官方養的官妓,目的是同僚有來往過路或者來訪,好讓她們晚上侍候。當然其中也有會唱歌跳舞的,薛崇訓便把她們叫來在宴席上跳舞,又叫人到青樓裡雇了一些胡姬,倒把宴席辦得熱熱鬧鬧十分歡樂。

當晚招待,第二天上午就該談正事了。參加的人一共就六個人,薛崇訓這邊帶著兩個幕僚王昌齡和宇文孝;伏呂和另外一個吐谷渾人,他的老婆慕容嫣居然也參與這種談判,慕容嫣雖然是女人,但因是汗王慕容氏的家人,薛崇訓也就沒有異議。

地點在簽押房,雖然地方不大,但聚會的人本來就不多,在這裡更容易保密。周圍已經戒嚴了,飛虎團將士五步一崗不容任何閒雜人等聽到裡面的風聲。

薛崇訓在門口面帶笑意地和伏呂抱拳見禮,“所謂化干戈為交易,何樂不為?如果當初你們把我交給吐蕃斬首了,今天你們想和談也沒機會,程節度使肯定帶兵橫掃西海……但汗王和大相只要了些錢財便放我回來,這就是緣分啊!而今我自然也要些錢財,不願兵戎相見。”

“衛國公何時也變得如此市儈了?”慕容嫣眉目含笑地輕輕說了一句。她上身穿著窄袖貂皮大衣,腰間用綢帶一紮故意形成苗條瘦削的線條,下面的裙子即膝,裙子裡面是長褲。這身打扮讓她看起來身材修長妙曼,正是鮮卑人喜好的風格。

伏呂一邊挺著個大肚皮走一邊說道:“前年我們本來要二十萬貫,最後只要了十五萬。”

“咱們裡邊說話。”薛崇訓不慌不忙地作了個請的手勢。

六個人陸續走進簽押房,北頭有張大炕,上面擺著個燕尾翹頭案,案上的文房四寶已具備。天氣冷,到炕上說話倒也暖和些,幾個人便脫鞋上炕,分別坐在桌案兩邊。

薛崇訓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上的一張紙:“三個條件,以前我們在書信中已說得差不多了,如果大相沒有異議,咱們痛痛快快地達成共識,簽完字便可遞交長安,省下時間也好在鄯州城裡遊玩遊玩不是?”

伏呂皺眉道:“刀架著脖子你們說什麼就該是什麼,但這些條件未免強人所難,恐怕到時候無法辦到。衛國公應知,去年隴右大戰,我們被吐蕃脅迫動用大軍數月無果,又丟了黃河流域的牧場,今年生計已是困難……而今既要替你們賣命打石堡城,又要交納三分之一的收成,沒糧沒錢如何能辦到?”

薛崇訓鎮定地說道:“不是答應你們,只要拿回赤嶺、石堡、大非川之地,將南北練成一線,便同意吐谷渾牧民到湟水、黃河流域放牧麼?這些地方可都是有水有草的上好地兒,無論放牧還是種地都很肥沃啊。”

“如交納了三分之一的收成,我無法保證族人能餓著肚子去啃石堡城。除非免去今年納貢,讓我們有足夠的糧草打仗;或是交了錢糧,但石堡城你們去打。”

薛崇訓很有耐心地勸道:“大相要明白,並不是薛某貪婪,而是形勢所迫。朝廷無法信任西海吐谷渾,朝臣最支持的做法是遷徙靈州鮮卑人到湟水建立羈州。好處是以羈州代替大唐抵禦吐蕃,不費一兵一卒便固守國門,又不用掏軍費,這樣的好事兒大夥焉有不同意的道理?現在我要改變這個做法,自然要讓大家看到足夠的好處,否則怎麼獲得長安的支持?

讓你們打石堡城,一則讓長安看到實際價值,二則也相當於投名狀,誰讓你們以前跟吐蕃人的?讓你們納幣,是因咱們在伏俟城的駐軍,難道要讓朝廷掏軍費?本來建立羈州兵、錢都不用出,現在要出兵,還得掏軍費,您覺得朝廷願意?”

伏呂忽然問道:“既然建立羈州這麼有好處,那衛國公為什麼執意要和咱們議和?我可不信你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不惜和朝廷對著干?”
tanakh 發表於 2019-1-7 18:02
第二十八章 春風

炕下面有炭火,幾個人坐在上面熱烘烘的,各人的臉上都紅撲撲的彷彿多了幾分血色。炕擺在簽押房的北邊,兩邊各三人分東西跪坐。吐谷渾人平時的習慣是盤腿而坐,跪坐久了不慎習慣,說著說著話伏呂等兩個男人便調整了姿勢,乾脆盤腿坐在炕上。慕容嫣是女人又是王室,倒一直都很端莊地跪坐著聽大家說話討價還價。

“既然建立羈州這麼有好處,那衛國公為什麼執意要和咱們議和?”伏呂疑惑地看著薛崇訓。

“除非事不得已,我並不願意看見無辜性命損於戰禍。”薛崇訓鎮定地說。

顯然這並不是實話,他不可能把自己內心的想法告訴幾個外邦人。唐朝的羈州稅賦自理,替唐朝鎮守邊關,實際上有僱傭兵的性質。在唐朝對外擴張的過程中,解決了民族矛盾、地區穩定、財政負擔等等問題,同時又能利用驍勇的遊牧民族替守邊關,好處不少,但有個極大的隱患。

薛崇訓知道著名的安史之亂,當然明白後果的嚴重性,安史之亂不能不說和民族融合的失敗有很大的關係。國內日漸歌舞昇平的時候,府兵制敗壞、軍隊戰力下降,慢慢開始依賴遊牧民族僱傭兵,自然會形成外強中乾的局面。現在既然有權力有機遇擺在面前,他作為漢人為什麼不設法為唐朝的安全政策尋找一條可行之路?

就在這時,一個梳著二環頭飾的十幾歲丫鬟端茶上來了,薛崇訓轉頭看了一眼,並未停止談話……許多人你就是在她面前說機密大事,她也聽不懂。如此想來,不知不覺中薛崇訓竟也躋身成了這個國家的精英階層。

慕容嫣伸手輕輕撩了一下耳邊的小辮子,沒笑卻如含笑,她緩緩地說道:“衛國公所言甚是,無論唐朝怎麼才有利,但議和是我們吐谷渾最好的選擇,衛國公為我族爭取,我慕容家誠心感激。只是,大相提出的困難,請衛國公多加考慮……”她在正式場合代表慕容家,稱呼自己的丈夫仍然是大相,聽起來比較正式。

她一說話,一向目不斜視的王昌齡都不禁多看了一眼。

慕容嫣說話的時候朱唇輕啟,偶爾露出嘴裡潔白可愛的牙齒,嘴一張,她的表情就更像在微笑了,但仔細一看她一本正經的並沒有笑。她對薛崇訓說話,一看過來,薛崇訓頓時有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如今我們吐谷渾本就維持困難,如果既抽丁打石堡城,又要高斂巨稅,難免會讓族人對慕容家及各貴族不滿,如屆時我們無法維持局面,衛國公提出的兩利之策難免落空。”慕容嫣說話很輕,有理有節還帶著人情的口氣從容道來。

薛崇訓聽罷已無法拒絕讓步,他也不知道是信服了慕容嫣的理由,還是因為無法拒絕她那期待的眼神。

談判有六人,但雙方真正拍板做主的各只有一人。此時的制度理念不像後世以“少數服從多數”為原則,而是“天無二日”,從中央地方各機構,決策權集於一人避免優柔寡斷,在鄯州,決斷的人就是薛崇訓,王昌齡宇文孝等只有建議權,聽不聽是長官的事。

但這種模式有缺陷,一個人會受情緒、人情等因素的影響,並不能保證每個決策都很理智。現在薛崇訓就弄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理智。

於是他轉頭用徵詢意見的神情看了一眼王昌齡,王昌齡好像沒注意到薛崇訓的眼色,只垂著眼睛沈思著什麼。

就在這時,薛崇訓忽然發現慕容嫣面帶微笑地看著自己,那微笑的目光好像能看透他的內心一般……她是否在微微嘲笑我沒有主見?

薛崇訓的那種畸形自尊心立刻作祟起來,立刻便當機立斷道:“我慎重考慮後,可以降低納幣,今年納幣額同以後各年,納收成的五分之一。”

伏呂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喜色,又忙說道:“最近接連兩次抽丁,很是困難,如果衛國公答應免去今年納貢,我保證能勸服各部落一舉拿下石堡城。”

薛崇訓皺眉道:“不納錢糧,我駐伏俟城的劍南軍補給如何保證?”

伏呂道:“只免一年。如果我們不替唐軍打石堡,隴右軍自己啃石堡城,不是一樣耗費巨大,相比之下,提供八千人駐軍的寄養可比發動一場進攻要省錢多了。”

薛崇訓沈吟片刻,心道這倒是實話,別說調兵打仗的耗費,在石堡死個萬計的人,朝廷撫卹陣亡將士的家人也是筆不小的財政開支,而且還得給土地。

但他並沒有答應伏呂,現在他們就是案板上的肉,當然要利益最大化。薛崇訓便搖頭道:“駐軍、攻城、納幣,是和談的三個條件,我們無法再讓步,否則恐怕就談不成了。”

不料慕容嫣又說道:“衛國公以大仁之心,未免無辜百姓免遭戰禍而化干戈為玉帛,請憐憫吐谷渾的農戶牧民,減輕他們饑寒之苦。何況衛國公對我們越寬容,您的雄才大略便越容易成功,是麼?”

薛崇訓沈吟不已,被人一戴高帽子,如果不同意,不是就說老子毫無仁義之心了?雖然他本來就沒有什麼仁義之心,可在慕容嫣面前就算滿肚子男盜女娼,也總想著滿嘴仁義道德。

這時王昌齡說道:“主公是大唐的官員,只考慮大唐百姓的饑寒,不可能為了他族的溫飽而讓治下百姓忍饑挨餓,此乃天職。”

慕容嫣道:“吐谷渾歸順大唐,我們不也是大唐的子民們麼?”

薛崇訓聽到王昌齡說話,已是有些猶豫,這時外面遠遠地傳來了鐘聲,正是橋樓上午時三刻的報時。上午的談判開始的遲,不知不覺都到中午了。

眾人聚精會神的神情立刻鬆了一些,該吃午飯了,可以休息一會,議和估計得推遲到下午繼續。

但這時薛崇訓突然用手掌輕輕一拍燕尾翹頭案面,爽快地說道:“成,就這麼定了。第一,駐軍,我唐軍要駐紮在吐谷渾王城,並有權在境內活動,有權過問一切軍務;第二,攻城,你們在夏至之前必須動員人馬,對石堡城發動進攻;第三,納幣,免去今年的賦稅,自明年也就是昌元三年起,須得繳納農、牧、商收成的五分之一,大唐官吏有權對吐谷渾境內的經營進行巡察估算。咱們就爽快一些,答應下午便立文為證;不答應的話我便不多奉陪了!”

伏呂哈哈一笑:“衛國公是個直爽人,值得相交!不如咱們歃血為盟如何?”

薛崇訓冷笑道:“我不信那玩意。立文為憑便可,如果一方撕毀條約,就是發起戰爭的信號。”

伏呂心情很好,看著慕容嫣便笑著說了幾句吐谷渾語。薛崇訓聽不懂,猜大概是讚揚他老婆的話,今天的談判成功慕容嫣確是有不小的功勞。

薛崇訓站了起來,伸出手道:“很高興咱們議和順利,願兩邦君臣關係合作愉快。”

伏呂見他對自己伸出手,不知道想幹什麼,難道唐朝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禮節?伏呂從未到過長安,自然不清楚許多規矩,情急之下也伸出手來,抓住薛崇訓的前臂以示友好。薛崇訓笑著上下搖了搖才放開。

“酉時在大堂設宴慶功,讓咱們共襄盛舉。”

這幾天衙門裡很熱鬧,薛崇訓想起程婷,正好晚上又有氣氛愉快的宴會,便回內宅叫了她一塊兒參加。

很多女人都有些共同的特點,比如喜歡打扮得漂亮出入公眾場合,參加宴會、逛街等等。程婷也不例外,在家裡挑了老半天的衣服和首飾,精心妝扮又花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整個下午的時間幾乎都花在準備宴會上了。

大堂上賓朋滿座,除了鄯州官吏,還有地方大族的鄉紳,熱熱鬧鬧的好不歡樂。堂中一群胡姬正在載歌載舞,露在外面的肚臍和赤腳腳腕上的小鈴鐺搖得花花直響。待薛崇訓攜程婷的手從麒麟門走進來時,眾人的目光都從胡姬身上轉向程婷了……因為她身上的宮廷妝扮。鄯州偏遠,地方上層人士基本都沒真正見過宮廷裡的東西,只有那些有倖進宮赴宴的人出來後把宮廷的服侍娛樂方式等等帶出來,就會在民間甚至周邊國家形成一股流行時尚。

高髻、漫束羅裙、肩披紅帛,綠色曳地長裙就像現代的晚禮服一般,只是沒有露肩膀和後背。

這種服裝顯然不適合在鄯州州衙常穿,光是那長長的裙子從走廊上走一通,下襬就被弄臟了……州衙的地面不可能到處都能擦得一塵不染,人手完全不夠,所以長裙走在上面就像拖把一樣,倒是起到了一定清掃衛生的作用。

程婷的臉蛋紅撲撲的,穿這種衣服出現在眾人面前還帶著一絲羞澀,她雖然沒有公主一般的高貴雍容,卻有一種鄰家姊姊一般的清純親切,那一點點的羞澀也愈發可愛。

薛崇訓攜其手到上方暖閣裡,先向已站起來的伏呂夫婦抱拳為禮,然後方才入座。薛崇訓是大唐國公,和吐谷渾的公主駙馬地位相差不大,所以他們以平等的地位排座,在暖閣裡坐在一起。

這時薛崇訓看到程婷的鬢上有點雪花,大概是剛才在走廊裡從外面飄上去的,便輕輕說道:“婷兒別動。”然後伸手輕輕將其彈掉。

對面的慕容嫣見狀忍不住用吐谷渾語對伏呂說道:“你看人家對自己的女人多細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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