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17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25
第十章 月亮

“你還有臉到這里來?”馮元俊看到宇文姬,臉上的神情豐富極了。有怒,有屈,還有一絲得意。

    宇文姬冷冷地說道︰“我來不是來求你,而是提醒你,趕快放了薛家的通房丫頭,否則就中了薛崇訓的奸計。”

    “提醒我?你為什麼要提醒我?”馮元俊冷笑著說。

    宇文姬道︰“今早家父與我正好路過西市,看見你叫人抓了那個丫頭,家父立刻就脫口說你中了薛崇訓的奸計,他等得就是今天。我恨死了薛崇訓,並念在以往你對我們家的好,便好心提醒你。”

    馮元俊眉頭緊蹙,用要哭出來的表情看著宇文姬那張嬌|媚得叫人心動的臉︰“你還知道我馮元俊對你好?你們宇文家什麼身份,販運茶葉的小商販!我馮元俊嫌棄過你們?長兄多次說我們馮家底子薄,應該和大族聯姻,可我為了你,連長兄的話都沒有听。結果我的一片真心換來的是什麼?背叛!”

    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哈哈大笑,幾乎笑出了眼淚︰“教坊司的玩意,用到我馮元俊的未過門的妻子身上……”

    宇文姬臉上緋紅,後退了一步︰“現在不是論是非曲直的時候,薛崇訓肯定已在磨刀霍霍,你快把那丫頭放了,不要給他機會,否則禍事就在眼前。”

    馮元俊笑道︰“不過是抓了他一個丫頭,能怎地?老子抓了就是抓了!”

    宇文姬急道︰“你相信我,勿要賭一時之氣,凡事從長計議。我受辱那件事也是身不由己,被迫如此……”

    “賤|貨!”馮元俊一掌扇了過去,他的身材雖然不高,但一掌之下力道不小,立刻就把宇文姬扇在地上,半邊臉都腫了起來。

    “你父親不是說你既會醫,又會武,秀外慧中麼?如果你不情願,薛崇訓那酒色之徒能動得了你一個指頭?你當老子是豬頭王八,老子心里的恨,恨不得把你們這對奸|夫|淫|婦碎尸萬段!”

    宇文姬捂著紅|腫的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突然走到大案前,取下了上面擺設用的寶劍。馮元俊倒嚇了一跳︰“你要干什麼?想殺老子?”

    “鐺!”宇文姬輕輕一按劍柄上的機關,劍鋒便彈出一截,她將寶劍倒過來,劍柄對著馮元俊,遞過去道︰“你殺了我吧。”

    馮元俊愣了愣,卻冷笑道︰“殺你?老子殺你還得吃官司!給我滾,我還得去嘗嘗薛崇訓的女人是什麼滋味。”說罷奪過寶劍隨手扔到一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門外推。

    宇文姬道︰“你那麼怕事,為什麼要去招惹薛崇訓?越是怕事,事越要找上門!”

    “想激將我?你太小看我了!”

    ……

    一群手里操|著家伙的人護著一輛氈車,到達馮家大門口。門口的奴僕一看便來者不善,急忙聚在了一起,擋在門口。

    這時方俞忠彎腰走到氈車旁邊,畢恭畢敬地為里面的人挑開車簾,身穿麻衣的薛崇訓從容地從氈車里走了出來,周圍的奴僕都一齊躬身行禮。

    薛崇訓神態悠閑地走出氈車後,饒有興致地抬頭看了一眼門方上的牌匾,上書︰馮府。

    馮家的奴僕認識薛崇訓,一見是他,一個奴僕忙上前道︰“原來是薛郎大駕光臨,你稍等,小的這就去稟報阿郎……”

    “郎”字還沒落地,薛崇訓突然飛起一腳,右腿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砰”地一聲踢在那奴僕的胸口,右腳外側著力,完美的著力點,奴僕“啊”地慘叫了一聲疾步後退,“轟!”奴僕撞在黑漆大門上,反彈出來摔了個嘴啃泥。

    方俞忠立刻暴呵一聲︰“兄弟們,上!”

    大門口的其他奴僕立刻圍了上來,其中一個拔起了戳燈,將燈扔掉,只留下長柄作武器,沖向方俞忠,一棍便向方俞忠的腦袋掃下。

    方俞忠看得來勢,下盤扎穩,身體輕輕一側,棍子便打了空;他同時雙手輕輕托住了棍子,使著緩力將棍子的力道在下落的過程中逐漸化解,然後向前一送,拿棍子的奴僕倒退一步,扎住馬步,條件反射性地向前用力撐住方俞忠的推力。

    卻不料這時方俞忠抓住棍子另一端的手突然向懷里一帶,那奴僕用力的方向也是向這邊的,兩股力合在一起,他便一個踉蹌向這邊撲了過去。奴僕正前方完全空檔,立刻迎來了帶著勁風的鐵拳,被打得牙齒與鮮血齊飛,天地一陣旋轉。

    木棍被方俞忠奪了過來,說是遲那是快,他的身體突然側翻,跳向半空,手里的木棍在空中劃出大半個圓圈,“呼”地一聲就向正從左邊沖過來的奴僕肩膀上招呼下去。“啪”地一聲巨響,木棍立刻斷成兩截,那奴僕跪倒在地,疼得哇哇亂叫。

    一二十個薛家家丁已抓著木棍等物沖了上去,頓時劈劈啪啪打作一團,慘叫在棍棒聲中時而響起,已是塵飛沙起。電光火石之間許多人已摔在地上哭爹喊娘。

    只有兩個人沒有再動手,一個是薛崇訓,站在後面看著,還有他身邊的三娘,冷冷地一動不動。

    這時大門口的一奴僕突然打開了大門,掉頭就往里跑,報信去了。薛崇訓這邊的人毫不遲疑,急忙跟了進去。

    那奴僕便在回廊上疾奔,直向里邊而去,路上偶爾有丫鬟端著東西,杯盤立刻“叮當”亂響,摔得一片狼藉。而後面追擊的人也緊跟其後,盯住那個奴僕追趕。

    通過回廊,奴僕便鑽進一道洞門,跑到一間房子門前立刻就“砰砰”直打門,一面喊道︰“阿郎,阿郎,薛家郎君打上門來了!”

    待薛崇訓剛追到身後,那奴僕雙腿一軟蹲了下去,雙手抱頭。就在這時,房門打開了,馮元俊出現在門口,他也不回避薛崇訓的怒目,四目相對,周圍仿佛立時彌散起了火藥味。那報信的奴僕急忙連滾帶爬地逃跑。

    “馮元俊,裴娘在哪里?”薛崇訓微笑著問道。而身邊的方俞忠正捏著拳頭,指節“啪啪”直響,左右搖了搖頭脖子扭得  響動。

    這時薛崇訓左右看了看,卻不見了三娘,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不過薛崇訓相信她就在附近,只待某個時刻驟然出襲。

    大概是薛崇訓的微笑激怒了馮元俊,馮元俊也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強笑,仰頭說道︰“老子已經把她扒|光干了。”當然這話自然是氣話,馮元俊回來不久就和宇文姬吵架,連看都沒來得及去看裴娘一眼。

    薛崇訓大怒,他立刻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馮元俊的衣領,右拳瞬間便招呼到了馮元俊的臉上。

    “砰砰砰……”不到十彈指間,薛崇訓起碼打出了二十拳,雨點一樣的拳擊向馮元俊的腦袋傾斜而下。馮元俊的牙齒蹦出,鼻血長流,臉上青紫腫起一片,眼楮只能眯出一道縫兒,這副模樣現在就算他|媽媽看見了也不可能認得。

    薛崇訓抓住他衣領的手向前一送,馮元俊立時便倒退著撞開了門,仰摔在地上。薛崇訓跳了進去,一腳踏在他的手上,使勁碾了碾,疼得馮元俊叫得跟殺豬一樣。

    薛崇訓還不解氣,一把抓住馮元俊已經散亂的頭發,使勁一提,可抓的頭發太少了,只听得“啊”地一聲慘叫,一縷頭發就被薛崇訓扯了下來,頭皮幾乎都被逮下來一塊。

    他扔掉手里的頭發,張開手掌,重新抓住一大把頭發,將其提了起來,馮元俊微顫顫地站在面前,幾乎用一個小指頭戳一下就能倒下。

    薛崇訓靠過去,臉幾乎都能貼到了馮元俊臉上,牙齒咬的“嘎吱”直響,叫人牙酸得厲害,他盯著馮元俊的只剩兩道縫兒的眼楮冷冷地說道︰“好玩嗎?”

    就在這時,三娘突然出現在門口,這個鬼魅一樣的女人,走起路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回頭看了看,輕輕地緩慢地走了過來,冰冷煞白的手指也摸到了腰間的短劍劍柄。

    屋子里的溫度仿佛在一瞬間就驟然降低。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嬌叱︰“住手!”是宇文姬的聲音。

    三娘有些遲疑,但身影依舊驟然動如突兔,箭步如飛,如雷電一般向馮元俊飛馳而去!

    那一瞬的遲疑,是對生活的留戀嗎?

    注意到她的遲疑,薛崇訓的腦子里竟然突然出現了前世一首歌的旋律︰“你問我愛我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人心是最難把握的東西。

    “鐺!鐺!鐺!”空中突然出現了三點星芒,分前中後三面飛向三娘。那星芒,是針灸用的銀針。

    “叮!”一粒銀針和短劍相撞撞飛,另外兩粒“啪啪”刺入前面的梁柱,入木三分。

    瞬間之後,宇文姬已閃到了馮元俊的前面,用身體擋住了他,快速的運動掀起的勁風,吹得珠簾也“叮當”直響。

    “三娘,你替他賣命的人是個惡魔,無惡不作,不擇手段,沒有信義沒有道德。他只是利用你,利用完最後的價值就會把你一腳踢開,你只是一個替罪羊,值得麼?”宇文姬說道。

    三娘面無表情地說道︰“習慣了。”

    宇文姬愣了愣,說道︰“很好,你的武功是家父教的吧?今天就讓我領教一二。”

    薛崇訓听到這里,郁悶道︰“宇文姬,關你何事?馮家還是你的婆家?別做夢了,趕緊讓開,否則我隨時都可以讓你們宇文家死無葬身之地!”

    宇文姬嫵媚地笑道︰“你不記得那天我們的纏綿了嗎?你舍得嗎?你不想以後再有那樣的溫存嗎?”

    說罷她抓住馮元俊的衣服,猛地向後面一推,好讓他遠離戰場。

    她剛擺出架勢,卻見三娘眼色異樣地看著她的背後,卻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宇文姬心道︰哼!還耍詭計,休想引誘我回頭分神!

    但見薛崇訓神色也是同樣的眼神,他們兩個人不可能配合得那麼好。宇文姬先後退了一步,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不看則已,一看之下,她頓時臉色大變︰只見一柄寶劍已從馮元俊左胸穿過,地上鮮血滿地,他垂著腦袋,連叫也沒叫喚一聲,恐怕已經當場斃命!

    這時宇文姬才想起,先前和馮元俊爭吵,他把劍隨手一扔,當時沒注意,便正好倒|插|在胡床上,劍尖對著上面;剛才宇文姬推了馮元二一把,他就不幸地穿到了劍上面。

    “我殺了他?”宇文姬喃喃地說。

    所有人吃驚之余,三娘的眼楮里露出了一絲輕松的表情,仿佛松了一口氣。而薛崇訓沉吟了片刻,卻對三娘說道︰“馮元俊還沒死透,你去補兩劍。”

    三娘看了薛崇訓一眼,並未說話,十分順從地走了過去,在馮元俊的胸口上刺了兩劍。薛崇訓道︰“人是三娘殺的,你們都听清楚了?馮元俊抓了我的通房丫頭,我一怒之下帶人來討還,其間發生沖突打斗,我的手下三娘失手刺死了馮元俊,就這麼回事。三娘,是這樣麼……”

    “是這樣的。”三娘面無表情地說道。

    但是過了片刻,她竟然說了一句和事情不相關的話︰“主公一直說把我們當成親生兒女,他當然只是隨口說說;其實無論在誰的眼里,宇文姬從來都比我精貴。”

    薛崇訓道︰“不是這樣的。如果宇文姬牽連進來,審訊時可能認為是我和宇文姬通|奸殺人;況且宇文孝對漕運方面很了解,我還有用處。”

    ……

    等薛崇訓大搖大擺地走出馮家大門時,只見成隊的胥役甲兵已圍困了府邸。一個身穿紫色官服的官員從馬上跳了下來,對薛崇訓抱拳道︰“下官京兆府尹李守一,聞報馮府發生了斗毆血案,此事和衛國公是否有關系,還請到府上坐一坐,錄下來龍去脈,以便上峰斷案使用。”

    薛崇訓笑道︰“要我堂堂衛國公受辱于刀筆吏?也得問問今上同不同意。”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李守一的神色驟然一凜,官袍無風而動,正氣凌然地昂首道,“官員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東至渭南市、西至武功、南至戶縣、北至銅川,關內道、京畿道內治安事,全屬我京兆府管轄。國家賞罰有度,功過清明,絕不容許任何人挑釁國法的尊嚴,你衛國公也不例外!衛國公,你還是自己隨我走一遭,省得我刀兵執法!”

    薛崇訓面不改色道︰“這麼說,你們是鐵了心和我們作對?”

    大概薛崇訓話里“你們”的那個“們”字讓其他官員也感受到了壓力,這時李守一旁邊的另一個穿緋|色衣服的老頭在李守一耳邊沉聲道︰“明公,事關鎮國太平公主府,干咱們何事?咱們只管把現場考察清楚,記錄上報便成。”

    李守一卻鐵青著臉道︰“只要在我的轄區內,就關我的事!來人,給我拿下!我李守一豈是怕人威脅之人?要我不干了很簡單,只需要今上一句話,老朽便把頂上烏紗奉還今上。”

    “拿下?拿誰?”薛崇訓回顧周圍,在兵器林立刀兵相撞的當中,從容不迫地說道,“你們誰來拿我?”

    方才說話那個紅衣官員急道︰“都別動!”

    李守一大怒,指著周圍的官兵道︰“國家白養了你們!還不動手?”

    “哈哈哈……”薛崇訓仰頭大笑,昂首挺胸地向自己的馬車走去。身邊的侍衛豪奴恭敬地為他掀開車簾,用崇拜的口氣說︰“郎君,您請,慢點。”

    李守一眼睜睜地看著薛崇訓如此做派,胡須都翹了起來,唾沫橫飛地罵道︰“國家的蛀蟲,大唐的禍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李守一一定要把你繩之于法,接受天道國法的制裁!”

    薛崇訓沒管他,乘車長揚而去。路上有個侍衛在外面議論道︰“這個李守一,真是個不知死活的人。”

    薛崇訓頓時嘆了一口氣道︰“是難得。則天大聖皇帝以後,多年以來廟堂混亂陰霾,這個李守一鐵骨錚錚,不畏權貴,他圖什麼?”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25
第十一章 好雨

後來有個詩人寫了兩句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寫的是春雨,但詩里的春雨應該發生在劍南道。

    長安的春雨則不是“潤物細無聲”那樣子的,而是淅淅瀝瀝,屋檐下能听到水簾順著瓦片流到陽溝里“**……”的聲音,水簾外面,是蒙蒙的一片,聲音不大,但雨聲充斥著整個世界。

    薛崇訓走到大秦寺時,感覺這樣的場景有點相似︰還是去見母親,還是時間有點早然後來到了一個寺廟,然後在這里也遇到了一個女人。

    不同的是這次不是去千福寺,而是來了相隔不遠的大秦寺。大秦寺在義寧坊,挨著開遠門這邊,傳的是景教,也就是基督教的一支。以前剛傳到大唐時,大伙兒不了解狀況,還以為是波斯那邊的教宗,便稱作波斯寺,後來才知道不是波斯的宗教,這才把波斯寺改稱大秦寺,不過官方文件上的名稱仍然沒改。

    薛崇訓和奴僕走到寺塔下面躲雨,奴僕收起了傘。這時便見有個女子向這邊跑了過來,她沒有帶傘,雙手勉強遮在頭頂徑直就跑到了屋檐下,顯然是來躲雨的。

    這個女子薛崇訓不認識,但很快就被她清麗的模樣吸引了注意力。

    她穿著一身淺色襦裙,很常見的唐式襦裙搭配︰上穿短襦,下著長裙,佩披帛,加半臂。這身淡雅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輕柔而優雅。只見一張清秀的臉略施脂粉,分外美麗,頭發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一縷秀發沾在了嘴角,上面還帶著一點晶瑩的水珠。

    此情此景,古寺石塔古典美女,就有如夢里一般,她有婀娜的身段秀麗的面孔,還有淡淡的憂愁,詩一般的韻味。

    她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同樣站在屋檐下的薛崇訓,然後便沒理會他,只是時不時看一眼天空,仿佛在祈求天上的神仙早些把雨停了。

    或許是美好的事物影響了薛崇訓的心境,也或許是因為這朦朧的小雨,薛崇訓的心境也變得平和起來,一時心情好,便從奴僕手里拿過雨傘,遞了過去︰“用我的傘吧。”

    那女子這時才專門打量了一下薛崇訓,帶著嬌羞的表情道︰“你也只有一把傘,我怎麼好意思……”她露出這麼一個純純的表情,看起來便帶著一點稚氣,可能年齡不大,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

    薛崇訓沉靜地說道︰“我坐馬車過來的,可以不用傘,拿著,這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停。”

    女子有點猶豫地緩緩伸手接住油紙傘,淺淺一笑道︰“謝謝郎君,你真是個熱心的好人。我怎麼把傘還你呢?”

    听她這麼說自己,薛崇訓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這時機會來了,還傘的時候便可以見第二面,一回生二回熟。但薛崇訓卻還是用那種沉靜的聲調說道︰“不是什麼要緊的物什,不用還了。”

    女子低頭看著手里的油紙傘想了想,又抬頭露出一個笑容,朱唇輕啟︰“那我就不再客氣啦……對了,不知道你以前來沒來過大秦寺,里面有個悔悟堂,你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向小窗子里面的教士訴說。我見你好像憂心忡忡的樣子,對教士說說,這樣會好受許多。”

    她說罷小嘴輕輕抿攏,撐開油紙傘,走進了雨幕。打著油紙傘的古裝女子,在朦朧的煙雨之間,屋檐下的薛崇訓看著她的身影,想起剛才小小地做了一點好事,心情竟然變得輕松一點了。這時他想起上回在城隍廟看到宇文姬幫助難民的事,頓時仿佛有了些感觸。

    “時間差不多了,走吧。”薛崇訓對身邊的奴僕說道。

    ……

    富麗堂皇的鎮國太平公主府,無論是晴天,還是雨天,風景都非常好。湖邊的垂柳在小雨中更顯風雅,巍峨的宮殿朦朦朧朧如在雲中。

    “兩位宰相已在前殿等候,我們先去見他們,晚上你留下來和我一起用膳。”太平公主見到薛崇訓後只說了這麼一句簡單的話,但這句話其實並不簡單。

    薛崇訓剛剛才犯下命案,太平公主不僅毫無責罵的意思,反而讓他一起去見朝中宰相,可見薛崇訓得到的不僅是母親的信任,還有在她心中的位置。

    不過他反倒覺得有些心酸,那可是自己的親生母親,為了對她說句話讓她相信,居然需要費那麼大的勁,而且還干了幾件惡事。

    走到前殿時,兩個身穿紫色大團花官袍的中年人便起身向太平公主行禮。他們兩個都是宰相,一個是蕭至忠,身寬體胖,看言行舉止都十分沉穩;另一個是竇懷貞,身材高大、面有英氣,雖已年逾不惑,但依然風度翩翩……見到竇懷貞,薛崇訓就覺得很不可思議,兩年前他迎娶過韋皇後的老奶媽,一個牙齒都快掉光的老太婆,兩人在宮里拜堂的時候該是多麼搞笑的場面。

    公主的長子薛崇訓也在後邊,他們兩個見了初時有些驚訝,但轉瞬便恢復了常態。因為薛崇訓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出現,不便冷落了他,竇懷貞便特意和薛崇訓相互見禮,然後隨口說道︰“前幾日那事,薛郎不必擔憂,不是什麼大事。”

    這時蕭至忠接過話說道︰“不過李守一揚言插手要管,這個人有點難纏,薛郎還得提防著他。”蕭至忠一向比較謹小慎微,所以才這麼說。

    竇懷貞卻搖頭道︰“李守一的老底我還不清楚,根基很淺,能翻起什麼浪子?”

    太平公主眼里毫無責罵的意思,口上卻罵道︰“不成器的小子,成日就知道爭強好勝!現在出了事,還不是要我這做母親的給你收拾局面。”

    薛崇訓躬身道︰“兒知錯了。”

    竇懷貞見狀笑了笑,說道︰“少年人做事當真果斷有沖勁,難得難得,不過……要把馮元俊趕下台,其實用不著這樣做,如此一來,理虧的反倒是薛郎了,給大家的印象也不好。”

    薛崇訓心道︰現在朝中四個傾向太子的宰相都被母親趕下台了,何況一個小小的馮元俊?如果只是為了爭奪太常寺的權力,確實犯不著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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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諫言

殿中四人︰太平公主母子,還有兩個宰相。除了薛崇訓,其他三人的心情顯然都很好,太平公主威嚴從容,竇懷貞舉止瀟灑,蕭至忠淡定自若。

    前段時間太平公主被發配到蒲州去了,非常委屈,但她回來之後,現在形勢已經扭轉。狀況對公主這邊很是有利,支持太子的四個宰相有的被發配地方、有的被明升暗降,太平公主手里已經有了五個宰相,掌握了朝廷的大半權力,勢力極大。太子雖然名義上仍然監國,但誰也使喚不動。

    “太子那邊動靜如何?哈哈,說來好笑,今日一早有個九品小官叫王琚的,跑到麟德殿說是要謝恩,謝謝太子把他從江湖中撈上來做了官……”竇懷貞說到這里自己先噗哧笑了出來,“結果公主猜猜他怎麼著?”

    竇懷貞便當即就在殿中表演起來,模樣著話里說的那個王琚,仰起頭挺起腰,雙臂甩得十分夸張,就像皇上駕到了一樣,他就這麼滑稽地在地板上來回走了幾步。

    眼見竇懷貞插科打諢,公主的臉上也露出了笑意。竇懷貞看見公主高興,心情更好,更加賣力地表演,連腔調都拿捏起來。這時他忽然弓起身子,作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尖著嗓子道︰“干什麼呢,殿下還在後邊呢,懂不懂禮數?”

    大家都知道竇懷貞此時模仿的人是一個宦官。然後竇懷貞咳了咳,走到另一邊,馬上仰著頭眼楮居高臨下地向下瞟,拿腔拿調地說道︰“殿下?誰是殿下,您是說鎮國太平公主殿下?當今天下,唯太平公主殿下耳。”

    表演完畢,公主和蕭至忠都呵呵一陣笑,薛崇訓也陪著露出一點微笑,但他的笑容十分難看,臉上是笑了,可眼楮里卻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樣。

    公主笑著說道︰“這個王琚,不過是嫌官小,想激一激太子,以圖依附罷了,這種挑撥離間的小人,不是什麼好東西。”

    竇懷貞道︰“是這麼回事,不過我覺得王琚沒說假話啊,如今的朝廷,誰還管太子呢?”

    就在這時,蕭至忠捻|著下巴的胡須道︰“陽光下隱藏著暴風雨。太子如今是處于下風,但我們也不能因此掉以輕心,臣今日拜會公主,就是為此事而來……”他說罷拿眼看了一下一旁不怎麼說話的薛崇訓。

    公主見狀說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吧,崇訓是我的兒子,沒什麼好顧忌的。”

    蕭至忠听罷便沉聲道︰“太子還有一股十分危險的勢力,禁軍!”

    公主一听眉毛輕輕一挑,顯然是有些動容了,她搞過好幾次政變,對那些套路是輕車熟路,當然明白禁軍在極端情況下的重要性。

    蕭至忠接著說道︰“禁軍‘萬騎’將軍張韋,原來就是個地方豪強,完全是太子一手提拔起來的。毫無疑問張韋就是太子的人,讓這個人呆在禁軍里頭,可是極大的不妥;還有唐隆大事(推翻韋皇後的政變)時追隨太子的幾個中下級將領也還在萬騎里,到時候他們上下一唱一和,萬騎不都得听太子的了?”

    太平公主听罷說道︰“你說得不錯,但我們現在不能太咄咄逼人,宜穩不宜急。太子前不久主動上書讓我從蒲州回京,是想主動緩和形勢;我回來之後,也決口不提廢長立幼的事。于是才有今天這樣的大好局面。你們可知為何?”

    這時竇懷貞表現心切,便立刻接過話頭說道︰“以臣所見,恐怕今上覺得太子功勞太高,實力太強,皇位不甚踏實,所以想用公主殿下制衡太子……去年冊立太子的時候,今上提名了永平郡王(長子李成器),叫大臣們商議,由此可見,早在今上初登大位的時候就預料到了今日的局面。既然今上是這麼一個心思,那平衡才是他願意看到的,如果情勢過于緊張,反而對公主殿下不利。”

    蕭至忠也表示贊同,他點點頭︰“臣和竇閣老看法相同,今上一面提防著太子;一面又要設法保護太子,因為他不願意看到國家再次動蕩,更不願意則天大聖皇帝的事重演。如果我們鋒芒太露,到了完全可以控制太子的地步,謹防今上以大局為先,為了保持朝廷穩定,舍棄自己的權力,直接將太子推上皇位,那時對咱們就大大不利了。”

    蕭至忠又道︰“雖然如此,但禁軍萬騎也決不能放在太子手里,那樣對我們太危險了。臣的建議是,穩中求勝,設法名正言順地除掉張韋等人。”

    太平公主道︰“蕭相公可有妙策了?”

    “這……”蕭至忠有些尷尬道,“臣一時沒有想到萬全之策。”

    太平公主看向竇懷貞,竇懷貞也道︰“今日臣拜見公主殿下,和往常一樣,下值之後就順路來走走,不似蕭閣老一般無事不登三寶殿。”

    “無妨,此事原本就應從長計議,先想想辦法再說。”太平公主淡淡地說道。這時她發現薛崇訓仿佛有話要說的樣子,便停頓了一下,等著听他有什麼意見,但薛崇訓最終還是沒有插話。太平公主便站了起來︰“今日就到此為止吧,你們先回家去。”

    于是蕭至忠和竇懷貞便一齊執禮道︰“臣等告退。”

    薛崇訓跟著母親從前殿出來,走到院子里的回廊中時,太平公主忽然停了下來,看著天空道︰“好久沒下雨了,今天還沒留心看上一眼呢。”她一邊說一邊頭也不回地輕輕揮了揮手,隨從的宦官和奴婢非常知趣地退開,遠遠地侍立。

    “你方才在大殿中時,好像有話要說,是不是他們在場不便言語?”太平公主依然看著雨幕。

    薛崇訓道︰“兩位宰相和母親同進退,原本沒有什麼好瞞著他們的,我確實有話要說,猶豫了一下沒說出口是因為舍不得今晚和母親一同晚膳的機會……母親,我都不記得上次和您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了……”說到這里,薛崇訓的聲音竟然有些異樣。

    太平公主感覺到他的情緒,也是有些動容,她問道︰“你是不是要說什麼讓我不高興的話?”

    “恐怕是這樣。”薛崇訓想起了上次和二弟一起來見母親的情形,原本那次就應該和母親一起吃晚飯的。這次……不過不同的是,這次他向母親進諫應該不會招來懷疑和責打。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說道︰“你說吧,是勸我不要對付太子?”如果薛崇訓是和薛二郎同一樣建議,太平公主也會認為他們的出發點是不同的。

    不料薛崇訓卻說道︰“不是。我的建議恰恰相反……殺掉太子!”

    “喀!”突然天空中一道閃光,隨即響起了一聲驚雷,毫無預兆,太平公主冷不丁被折磨一嚇,肩膀也是一抖,臉色都有些變了。倒是薛崇訓依然面不改色,毫不動容,他沉聲說道︰“想盡一切辦法,殺掉太子,其他的事都沒有用,只有殺了他才有用。”

    本來薛崇訓想用不擇手段這個詞,最終拿捏了一下,還是改口了。

    太平公主轉頭看著他的臉,顯然有些詫異和不解,因為殺掉太子並不容易,太子有東宮六率親衛部隊保護,要置之死地恐怕只有發動宮廷政變。

    薛崇訓道︰“兩位宰相說要對付張韋,就算把張韋除去了又怎麼樣?表面上廟堂和軍隊都在母親手里了,這樣就能高枕無憂了麼?當初韋皇後控制了整個朝廷,還有禁軍將軍全部都是她的親信,甚至調集了六萬府兵進京拱衛,結果呢,美夢只做了十幾天。”

    倒不是薛崇訓的政治眼光比太平公主強多少,太平公主一生都在干政,經驗豐富手段到位,薛崇訓可能是比不上母親的,但是薛崇訓得出這樣的結論,是預知了李隆基的厲害,簡直可以用逆天來形容。

    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唐玄宗,前期是相當逆天的人物,他最強的是膽略和胸襟,後來悲劇收場不過是因為年紀大了的人,又享了那麼多年太平,斗志和魄力都已經消磨得差不多了。

    太平公主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立刻嗤之以鼻,她低頭沉思。薛崇訓的諫言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要不是之前他處心積慮地做的那些壞事,恐怕太平公主是不會重視的,甚至可能懷疑。

    “你的意思是逼急了太子會用非常手段?”太平公主沉吟許久之後說道。

    薛崇訓點點頭道︰“母親了解太子的為人,有這個可能,這還不是最危險的,因為今上還在皇位上,他出于親情和自身權力的考慮,會在要緊關頭幫助母親,太子狗急跳牆成功的機會也不大。最危險的是一旦太子登基,那時我們真是回天無力,隨時可能死無葬身之地……我不是宰相,沒法參與朝廷議事,但我听到消息說今上提過讓位的事,因為母親和大臣們太反對,便就此作罷。所以太子很快就能登基,是存在可能的,完全就是今上一個人說了算,更不妙的是今上做事經常舉棋不定,咱們可不能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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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生氣

“如果外祖母在母親現在的位置,她一定會這麼做。”薛崇訓突然拋出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便緘口不言。這一句話,應該比講一百個理由還要管用。

    果然太平公主臉上露出了復雜的神色,她對武則天的感情可以說是相當復雜的,有愛、有崇拜、有怨恨……等等,或許當初武則天殺了她的丈夫時,她恨過、委屈過、無奈過,但是她又怎麼能因此完全仇恨母親呢?早年時武則天對她是多麼寵愛!她不僅依賴武則天的愛,而且崇拜得五體投地。薛崇訓正是理解了母親對外祖母的這種崇拜心理,才說這麼一句話。

    而薛崇訓對自己的外祖母武則天,沒有什麼感情,也沒有多少仇恨;她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又怎麼樣呢?薛崇訓甚至都不恨外祖母,因為他知道當時武則天殺他的父親時只是政治需要。想來外祖母才是真正為了權力不擇手段,可以為權力犧牲一切的人……薛崇訓反思自己,恐怕他也做不到,他或許會在某些時候不擇手段良心喪盡,但前提是為了求生。

    他不想死,為了活下去他能做很多事,但如果只是為了更高的權力,其實是不值得的。

    雨,還在下。太平公主的情緒也變得像這雨絲一般,潮|濕而糾纏,砍也砍不斷。她甚至回憶起了少女時的那些心思,那些甜蜜的往事,那些浪漫的邂逅,那個英俊瀟灑出身高貴談吐風雅的男人,就像一只春天的小兔一樣冒冒失失地闖入了她的心扉……

    “喀!”又是一聲驚雷,陷入沉思的太平公主一不留神,嚇了一大跳,甚至呼出聲來。她抬頭仰望天空,此情此景,又想起了母親要殺她的丈夫薛紹時,自己也曾這樣仰望天空想讓上天給個答案……她心如刀絞地哭過,苦苦地哀求過,有什麼用?一向對她百依百順的母親變得冷漠無情根本不顧她的感受,殺伐果斷。

    她明白了權力的好處,有了權力,你想要什麼都可以;沒有權力,就會有很多無奈的悲傷……但是,有了權力,還會有曾經那樣真誠的悲傷嗎?

    “母親,您沒事吧?”薛崇訓關切的話打斷了太平公主的思緒,她看了薛崇訓一眼,輕輕搖搖頭。

    “我見母親臉色不太好,這雨一下,原本開始變暖的天氣又要反彈,母親將息身子。”

    太平公主看著薛崇訓的臉,突然說道︰“你的臉長得和你父親真有幾分相像……不過就是黑了點,現在還在練武?”

    兩人忽然說起了不相干的事,薛崇訓只好順著母親的話答道︰“是,我見書上說先古讀書人至少會六藝,我既是士大夫,自然要學習先賢。”

    太平公主贊許地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又說道︰“我有件事想問你,你要如實回答。”

    “是。”薛崇訓道。

    太平公主道︰“前日你的手下殺死了馮元俊,外面傳言說是因為爭女人,可我覺得不像,你殺人是為了讓我信你?”

    母親果然是女強人,一下子就看破了玄機。薛崇訓不太想在母親面前撒謊,便老老實實地說道︰“是。馮元俊是高力士唯一的親人,我殺了他,便能讓母親相信我是不可能傾向太子的,然後我今天向母親進言,才足以證明諫言的誠意。只有殺掉太子才是唯一的出路,我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對母親說的。”

    “說得輕巧,讓李隆基死並沒有那麼容易。”太平公主沒有否決薛崇訓,也沒有贊同,這樣的事她應該需要時間考慮。她又說道︰“不過看你這次的表現,干脆果斷,倒是有點長進了。”

    這應該是贊許,褒獎兒子干壞事犯下命案。

    不料薛崇訓沒有高興,反而嘆了一口氣道︰“二郎越來越疏遠母親,您可知道為何?”

    太平公主眉頭一皺︰“這個吃里扒外的孽子,你提他作甚?”

    薛崇訓動容道︰“小時候母親就不怎麼關心我們兄妹,反倒對李三郎特別好。我和妹妹倒是習慣了,可二郎心里一直就不是滋味……母親,我們雖然流著皇家的血,可仍然想要親人的噓寒問暖……”

    太平公主沒想到兒子會這麼說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愣愣地看著薛崇訓道︰“我與你舅舅(現在的皇帝李旦)的關系一向很好,關心他的兒子只是因為顧及兄妹之情,這就不是親情了?”

    太平公主在別人面前是相當威嚴的,沒有想到兩個兒子都敢挑戰她的威勢,都用這種埋怨的口氣說話。上次薛二郎是這樣,這次薛崇訓還是這樣,薛崇訓也不怕母親生氣,他看起來情緒有些失控,聲音也大了起來︰“我為了對你說句話讓你相信我的誠心,竟然要殺人!為什麼?母親認為我真的很喜歡做那樣的事?為什麼連家人都不相信我?”

    ……

    正如薛二郎故意激怒母親,很可能是出于自保的心理;薛崇訓又用這樣的口吻和母親說話,惹她不高興,也是有預謀的。他想得比較遠︰萬一以後太平公主真的獲勝了,那麼薛崇訓的幾個兄弟,甚至還有李家的子嗣們,就會爭奪繼承權。薛崇訓先打張感情牌在這里鋪墊著,以後是很有利的……好像今上李旦就很會玩感情牌。

    當然如果太平一黨失敗了,大家都得死,今天這一出自然就沒有意義了。反正沒什麼壞處。

    此時太平公主當然不可能高興,但是薛崇訓如此述說衷情,她應該明白兒子心里是有她這個母親的。

    原本薛崇訓就是這麼個心思,但是當他說自己也渴望親情的時候,心里真的就泛起了一股子酸楚。是真是假,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薛崇訓有些惱怒地對著自己的母親低吼道︰“你不是很喜歡李三郎那小子,現在怎麼樣?人家非要置你于死地才高興!最後和你一條心的,不是李三郎,還是自家親生的兒子!”

    “你……”太平公主面有怒色,“你竟敢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

    薛崇訓倔 地說道︰“我是你生的,我心里不舒服,為什麼要藏著掖著?你要是覺得生錯了我,現在就下令處死我好了,就像當初外祖母處死父親那樣。我們父子倆走一條路,我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太平公主的情緒徹底被薛崇訓激了起來,她非常惱怒,但又帶著一點其他的情緒,她怒極之下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孽子,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別讓我看見你,滾!還不滾!”

    薛崇訓轉身便走,連告辭都沒有一聲。母子倆就這麼不歡而散。

    起先說好的晚膳,又沒吃成。

    走出鎮國太平公主府時,薛崇訓不僅沒有悲春傷秋的情緒,反而十分的痛快,那種真正的痛快,感覺好極了。和母親吵了一架,感覺很好,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恭恭敬敬客客氣氣的了,以前的那種母子關系,真的很冰冷,很難受。薛崇訓驀然之間發現自己也需要親情,需要溫暖……

    如果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可以相信的朋友,人生實在無趣,他悲劇地發現,自己這麼多年就是那樣過的。

    無趣的人生。如果這次能活下來,他再也不想這麼過活了。

    這時馬夫龐二敲了敲車廂,問道︰“郎君,是回府麼?”

    冰冷的家,那里沒有自己期待的人,也沒有等自己的人……薛崇訓無趣地想了想,隨口說道︰“去大秦寺,今兒遇到的那小娘說里面有個悔悟堂,我想去看看,是不是真有。”

    “好的,大秦寺。”

    大秦寺挨著公主府這邊不遠,沒一會就到。天上的雨還沒停,春天的雨好像就是這樣,下得不大,但一下就沒完沒了。

    薛崇訓從馬車上下來之後,頓時微微有些驚訝,因為他發現下午遇到的那個躲雨的女子還在這里。

    那女子也認出了薛崇訓,也是有些驚訝地說道︰“你……你怎麼又來了?”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說話,這時薛崇訓也在說︰“你不是有傘了,已經走了嗎?”

    女子頓時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很美好很純真。果然是一回生二回熟,現在她看見薛崇訓,仿佛就像遇到熟人一般,而實際上連名字都不知道。

    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傘,還是薛崇訓給她的那把,帶著歉意地說道︰“真沒想到還能遇到你……雨還沒停。”

    薛崇訓現在的心情很好,他發現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竟然能這麼有趣,比廟堂上你死我活的爭斗有趣多了。他笑道︰“不是什麼要緊的物什,不用還,我還是坐馬車來的。”

    女子的聲音清脆猶如黃鶯︰“下回我出門,一定要帶兩把,免得還你又沒得傘打了。”

    “不必。”薛崇訓很老實地答了一句,卻不料立刻就招來了女子的笑聲,她的手都放在肚子上了,什麼事能這麼好笑?

    薛崇訓很不解地看著她。只見這個女子長了一張圓圓的臉,眼楮大,鼻子和嘴都小小的,不似宇文姬那種性感的厚唇,她沒有宇文姬那股子嫵媚勁,面部線條也比較弱,有點娃娃臉的味道,但看起來更加清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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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小雨

見那女子笑得捧腹,薛崇訓很是不解,不禁問道︰“什麼如此好笑?”

    她好不容易才仍住笑意,剛要說話,卻“噗哧”一聲又笑了出來,急忙用小手捂住嘴巴,說道︰“你……可真傻,長安城這麼大,就算我們能第二次遇見,還能第三次遇見不成?”

    薛崇訓恍然道︰“原來如此,我一時沒注意想這個問題。”

    女子咯咯笑道︰“好笑的不是你傻,而是你的樣子,木木的,真是……唉,算了,不說這個,我肚子都疼了。”

    她的笑容感染了薛崇訓,薛崇訓的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近朱者赤嘛。他也微笑道︰“你為什麼又來大秦寺了?”

    “我來等人。”說到這里,她的笑容漸漸不見了,代之以淡淡的憂郁。

    薛崇訓見狀好心問道︰“是不是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他還沒來?”

    女子點點頭,說道︰“原本說好的是三天前,但現在他還沒來……科考發榜的日子是三天前吧?”

    “你說的是進士榜麼?好像是三天前開榜。”薛崇訓道。唐朝的進士科舉和明清時不太一樣,不需要經過前期復雜的童生試、縣試、鄉試等一系列晉級考試,這時候的科舉制度還沒有那麼完善;相同的是,考中進士就有做官的資格了,這是一條貧寒人家子弟入仕的不錯的路子。像薛崇訓這樣的人當然不需要參加那樣的考試,他們生下來就有爵位了。

    “我等到今天日落,如果他還不來,明天我就去他們家找他。”女子說道。

    看來他們之間就是個才子佳人的事兒。薛崇訓心情依然很好,也沒有什麼妒嫉之類的心思,他的婚事將主要由政治需要決定,和平民百姓家的女子根本就搭不上邊︰面前這個女子,是不可能和自己有結果的,如果真去追求別人,等于害人。所以薛崇訓一開始就沒那樣的念頭,不過這樣的邂逅,感覺真的很美好,簡單的純潔的相識。

    薛崇訓一時心情好,就變得有些熱心起來,出謀劃策道︰“如果你自己去他們家,反而不好,會給他的家人留下不知禮儀的印象。我建議你央求令尊令堂找個媒人,然後和他家的高堂商量商量,這樣比較好。”

    女子搖頭道︰“瞧你說的,竟然扯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上去了,我只能做他的小妾,還講究這些作甚?再說他的老家不在長安,父母不在這里。”

    “哦?”薛崇訓有些疑惑。

    女子想了想道︰“告訴你也沒什麼啦,我是‘水雲間’的歌妓,呵呵,郎君要是有雅興,這幾天可以來听我唱曲,說不定過幾天我就會離開那里了。”

    薛崇訓听罷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女子,他還真沒看出來這樣的一個人竟然是青樓歌妓,大約是她年紀小,打扮得也比較淡雅的關系。

    薛崇訓片刻差異之後,也就淡然了,他隨口說道︰“未請教小娘的芳名,我要是真想去水雲間听曲了,也好問人啊。”

    “蒙小雨。”

    “蒙、小雨,朦朦朧朧的小雨。”薛崇訓抬頭看了一眼雨幕,“和我們認識的情形差不多,很好記。”

    蒙小雨幽幽地嘆了一口氣︰“他說一考中進士就迎我進門,你說他說得是真的嗎?”

    薛崇訓道︰“進士也不是一考就中,機會很小,他不一定能考中。”

    蒙小雨苦笑道︰“他的機會應該很大,不僅詩文做得好,還有大臣的推薦……看郎君的模樣,卻不知是不是讀書人?你可知道考進士最大的門檻是得到朝中大臣的賞識和推薦?”

    大約是薛崇訓長得比較黑的緣故,而且面有英武之氣,確實不像是什麼才子一類的人物,但他的舉止卻很得體到位,儒雅十足,所以蒙小雨才不敢斷定。

    薛崇訓問道︰“他在朝中有關系?”本來他想再問是哪一個大臣,但最終還是沒問這句話,因為這麼問的話很容易就暴露出自己是官場人物了。既然大家只是偶然相識,不了解對方朦朦朧朧的反倒容易相處。

    蒙小雨道︰“有錢不就有關系了?”

    薛崇訓無意中閃過一個念頭,恐怕她倒貼了那個才子買官錢。因為出身不好的人大多數不可能出得起賄賂大臣的錢財,反倒是那些有點名氣的歌妓可能很有錢,雖然她們地位很低賤。

    這時蒙小雨又問了一句︰“郎君覺得他會信守承諾麼?”

    薛崇訓听罷想起一句話︰寧可相信世上有鬼,不可相信男人那張嘴……他想了想說道︰“其實你不必問我,你能給他大筆錢財,不是就已經相信他了麼?”

    蒙小雨默然,證實了薛崇訓剛才的那個猜測。

    薛崇訓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天快黑了,今天恐怕他不會來,水雲間好像在安邑坊那邊,正巧我也住那邊,要不要我順路送你一程?”

    “謝謝,我再等等,街口能雇到馬車,郎君的好意我心領了。”

    “那好,告辭。”

    蒙小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郎君到這里來做什麼啊?沒見你做什麼事呢。”

    薛崇訓恍然道︰“太閑,本來是想來看看大秦寺是不是真有個悔悟堂,但和你說了好一陣話,時間也不早了,不看也罷。要是我進去悔悟,非得說到明天早上不可,教士可受不了。”

    蒙小雨頓時被逗樂了,笑道︰“看不出來郎君是個這麼壞的人呢,你的模樣讓人想起陽光,嗯,陽光把你曬黑的。”

    薛崇訓抱拳道︰“以前也有人這麼說。”說罷便快步跑上停在一邊的馬車,叫龐二趕馬走了。

    車 轆嘰咕嘰咕地響,馬車上只有薛崇訓一個人,他坐在里面忽然自己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道︰“蒙小雨,朦朦朧朧的小雨……一個歌妓見過的人應該不少,為什麼能傻成這樣呢?”

    可見愛慕之情有時不是好事,會讓人變成傻子。想到這里,薛崇訓的心里冒出了一股畏懼之感。

    龐二听到薛崇訓的聲音,但聲音不大沒听清,龐二便忙問道︰“郎君,您說什麼,我沒听見呢。”

    薛崇訓對著前面說道︰“肚子餓了,加兩鞭,回家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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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命

白花花的紙錢在雨中飄散,招魂幡吹得啪啪直響,在這淒楚的長街中,傳來道士那听得讓人斷腸的長聲︰“魂兮,歸來……”

    馮府籠罩在一片蕭瑟慘淡之中,大門上掛著白花,連燈籠都換成了白色。高力士一身素白從馬車上下來,一個宦官忙撐開傘給他遮雨,卻不料他鐵青著臉沉聲喝道︰“拿開!”

    高力士長得身材高大,臉型有稜有角,眉毛猶如兩撇濃墨,且膚色較深,如果不是沒有胡須,根本就不像個宦官。他就這麼站在大門口,任冰冷的雨水打在頭上、臉上,雨珠順著他的眉毛從臉頰上滑下,猶如眼淚。這時馮家的奴僕開大門跪在門口迎接,高力士才緩步走進去。

    馮元俊是他唯一的親人了,但現在已經魂歸九泉。世上有很多人,親人在身旁卻不知珍惜……誰理解高力士此時的心情呢?他沒有親人了,他的孤獨,他的傷感,猶如這冰冷的雨,叫人傷心斷腸。武則天時,馮家全家獲罪死散凋零,只剩下高力士和馮元俊二人,高力士還成了宦官,不會有後代了,他的堂弟馮元俊成了馮家唯一的希望,不料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

    走進靈堂,里面披麻戴孝的人哭得更加響亮了,特別是那些通房丫頭小妾等女人,比死了親爹還傷心。但高力士知道,她們是哭給他听的,無非是靠山塌了,想重新有個靠山罷了,真正傷心的又有幾人呢?

    只有高力士一人罷?但他卻沒哭,一滴眼淚都沒有。高力士跪在靈牌前面,默默地拜了幾拜,但見牌位後面的棺材還未蓋棺,便站起身走了過去。

    馮元俊的尸體靜靜地躺在那里,眼楮還睜著!高力士的牙關咬得咯咯直響,一縷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了下來。他伸出顫|抖的右手,輕輕在馮元俊的眼皮上拂過,想讓馮元俊瞑目,可是那眼皮好像還是活的一樣,怎麼也閉不攏。

    高力士捂住胸口,眼楮里閃出了淚光。

    他咬牙忍住,站了起來,飛快地離開了靈堂。此時此刻,高力士不願意別人看見自己的反應,急忙走進了院子里的一間廂房,反手將房門閂住。

    見案邊有一把椅子,高力士便坐了上去,深吸一口氣,意圖平息自己快要失控的情緒。良久之後,他突然拔出了腰間的佩劍,從椅子上暴起,一劍插向大案。“ !”那結實的櫚木大案竟然被一劍刺穿,木削翻飛,隨即那柄寶劍也“喀”地折斷了。

    高力士的臉上、脖子上的筋都突了起來,仰起頭大張著嘴,仿佛在忍受著什麼酷刑一樣。他看著手里的斷劍低聲道︰“賢弟,我不將薛崇訓碎尸萬段,便如此劍!”

    過了一會,有人敲門,高力士扔掉手里的斷劍,開門走了出去。來人是馮家的管家,一個老頭子。管家躬身道︰“馮府里的人如何安排,要搬到高公府上去麼?”

    高力士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府上的人已經夠了,過幾日發點銀兩,把人打發走,你去安排,完了到我府上回稟。”

    管家不解道︰“薛家的人害了咱們的主人,全府上下都願意為阿郎報仇……也許高公還用得上……”

    “不必了,天子腳下自有國法,官府會給人一個公道。”高力士淡淡地說道。

    管家︰“……”

    就在這時,又一個奴僕急沖沖地走了過來,說道︰“高公,太子來了!”

    高力士忙起步向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到了哪里?”

    “太子殿下到來,咱們都不敢阻擋,他已經徑直到靈堂了。”

    高力士急忙回到靈堂,只見太子李隆基正在那里鞠躬。李隆基向死者執禮之後,看到了高力士,便走了過來。高力士感動道︰“殿下日理萬機,怎麼親自來了?”

    李隆基唉了一聲︰“元俊是力士唯一的兄弟了吧?”

    只見李隆基長得是高大英俊,面相正派,臉部線條剛毅完美,劍眉之間英氣勃發,當真是一個人間少見的美男子。舉止之間從容大氣,又有貴族特有的優雅華貴,王者之氣大概便是如此罷。

    高力士抹了一下眼楮,“嗯”了一聲點點頭︰“殿下,里面請。”

    高力士將李隆基迎進客廳,請他上坐。李隆基坐定之後說道︰“力士節哀順變,不要傷了身子。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有兄弟,前幾天我還特意叫人縫制了一個長枕頭,夠五個人睡的,咱們五個兄弟情如手足,相聚的時候同袍同衾。”

    听李隆基說起兄弟之情,不論他是為了政治需要還是真那麼在乎兄弟情誼,高力士也是情難自禁,掩面而泣。

    高力士明白現在這種緊張的關頭,太子是不願意看到他為了私人恩怨影響大局的,所以高力士不能表現出太多仇恨和報仇心切的情緒。不過傷心一下是沒有關系的,兄弟死了,還一副沒事模樣,這樣反而更假。

    李隆基看著他悲傷的樣子,不禁說道︰“這事牽扯到太平公主家,官府恐怕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力士打算怎麼辦?”

    高力士泣不成聲道︰“這事兒不用查也知道,肯定和薛崇訓有關系;還有宇文家的那個女人,不知羞恥的害人精,都脫不了干系!這個仇我先記著,遲早得還!”

    李隆基听他這麼說,松了一口氣道︰“別急,時候到了,我會為你做主的。力士,你不僅是我的臣子,更是我的朋友,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

    高力士用力地點點頭,“太子一定是最後的勝利者,我絕不懷疑這個結果。到那時,新仇舊恨,咱們再一起算。”

    “哦?你如何肯定?要知道現在朝廷內外都不看好我李三郎。”李隆基不禁問道。

    “仁者無敵!”高力士毫不猶豫地說道,“仁者無敵是恆古不變的道,無論他們用什麼陰謀詭計,都逃不過天道。太子是仁者,是大唐億兆臣民心之所向,全天下所有的人都希望大唐能重新穩定繁榮,所有的人都渴望衣食無憂的太平盛世到來;而太子殿下您,就是那個萬民翹首以盼的聖人、救世主!有這樣的人心,誰能阻擋?!”

    李隆基听罷心道︰高力士果然不愧為我的知己,道相同啊!他的臉上流露出了自信和樂觀,雖然世道依然險惡,但是他的斗志亦依然積極向上。

    如果不是高力士的兄弟還挺在外面的靈堂里,李隆基真想爽朗大笑一聲。他仰起頭,自信地說道︰“曾祖父太宗皇帝言,天命在我,若天將興之,非人所能除。”

    “好一個‘天命在我’!”高力士贊道,“太子殿下有大唐祖宗遺風,定是上天選定的真命天子,天降大任,當仁不讓。即是天命,我這點私仇算得了什麼呢,終有一天善惡有報,我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李隆基听罷滿意地點點頭︰“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萬萬不可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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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三娘

李隆基說“天命有我”,而薛崇訓的內心里則有一個相反的信念︰我不信天命,命運應該由自己去創造!

    歷史上注定的事,可以被一個人改變?薛崇訓只能反復地堅定自己的信念,歷史是由人創造的,人才是它的主角。他不能信天,否則就只有死!

    他甚至在想,如果真的擊敗了李隆基,那麼歷史就沒有唐玄宗這個名號了,也沒有開元盛世……從國家和民生的角度考慮,其實讓李隆基掌權才是最好的路子,否則武則天以來的政局動蕩將會繼續下去。可是薛崇訓沒有那樣高尚的情操,他可不想為了所謂萬民的太平把自己往斷頭台上送。只要有一線生存的希望,他都不會放棄。

    他站在屋門口,抬頭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雨還在下,那里灰白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天道是什麼?你可以不信,但是不能不敬畏,如果天道只是虛無,那麼真的改變了歷史,沒有了唐玄宗,前世的記憶又從哪里來的?

    這時薛崇訓看見家奴方俞忠從屋檐下經過,正向自己行禮,他便招了招手示意方俞忠過來。方俞忠走到門口,抱拳道︰“郎君有何事吩咐?”

    薛崇訓道︰“三娘走了沒有?”

    方俞忠答道︰“還沒,她仍舊住在氤氳齋里,沒有要走的意思。”

    薛崇訓點點頭道︰“是我勸她不走的……李守一這個冥頑不化的人,認死理,是塊又硬又臭的石頭,他才不管你有什麼身世背景,誰他都敢查。氤氳齋不是衛國公府,不是很安全,萬一李守一那老頭帶人硬闖進去抓三娘,咱們也沒轍,你去通知三娘,讓她搬到府里來住一陣子。”

    “郎君,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方俞忠突然說道。

    “你從小就在我們薛家,有什麼不當講的,說罷。”

    方俞忠沉聲道︰“三娘這個人來歷不明,連戶籍都沒有,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死了也就死了,郎君何不干脆將她交出去,這樣有人頂罪了,李守一也有個台階下,好早些結案。不然麻煩事兒還真不少。”

    “不行!”薛崇訓斷然道,“我答應過她會盡力保全她的性命,豈能隨便就言而無信?何況她已經表明效忠,她便是咱們自己人。自己人都不相互照應,卻要隨時算計,那以後誰還誠心為咱們賣命?不必多說,無意已決,叫三娘搬到衛國公府來,他李守一敢違法強闖,那我也就不管規矩,拿他的妻兒抵命!”

    “是,我這就去通知三娘。”方俞忠便不多說,抱拳告退。

    沒過一會,三娘就進來見薛崇訓了,她好像沒什麼東西,還真是無牽無掛,擰了個裝換洗衣服的包裹就來了,不過她戴著一頂紗做的帽子,紗巾從帽檐下垂下來,把臉也遮住了。

    薛崇訓見到她便隨口說道︰“你還真敢信我,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呢,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做替罪羊?”

    三娘站定之後沉默了片刻,便說道︰“反正我的命是郎君救的,上回在古寺巷如果不是郎君出手相救,我也活不到今天。郎君真要把我交出去,那也就扯平了,就當沒被人救。”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沙啞,怪怪的猶如幽魂的低述。她停了片刻又說了一句︰“郎君說得不錯,天天被人追殺提心吊膽的滋味確實不怎麼樣。”

    薛崇訓笑了笑,用隨意的口氣說道︰“我本來想听你說相信我,原來是這樣……後邊花園里有間屋子,我叫裴娘給你收拾一下,你就住那里吧。”

    “是。”三娘低沉地應了一句。

    薛崇訓便喚來裴娘,叫她帶三娘過去,順便幫忙收拾屋子。

    到得下午,還真叫薛崇訓料準了,京兆府的人來到衛國公府,要薛崇訓交出凶手繩之以法,並想帶那天參與凶案的奴僕回府審訊。

    薛崇訓的一個跟班吉祥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告知了薛崇訓,薛崇訓只說道︰“出去告訴他們,讓他們滾蛋。”

    吉祥就是常拿胖馬夫龐二開玩笑的那個瘦子,長得尖嘴猴腮的,腦子反應倒是挺快,這時他愕然道︰“把郎君的原話告訴官府的人麼?”

    “對,原話,就說我說的,殺人的凶手已經逃了,讓他們滾蛋,自己去抓。”薛崇訓道。

    吉祥只得又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傳話。他走到大門口,讓門房將角門開了一個縫兒,自己就從那道縫兒里側身鑽了出去,外面一大群拿著真刀真槍的兵丁讓他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自己傳的是郎君衛國公的話,吉祥也就壯起了膽子。

    他扯了扯衣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指手畫腳地說道︰“郎君說了,讓你們……”他看著那些凶巴巴的兵,有些怯意,聲音也小了一些,“……滾蛋!”

    眾人頓時嘩然,坐在馬上的李守一的臉也是青一陣白一陣,氣得胡須都快翹了起來︰“什麼?你這個低賤的奴婢!謾罵官員,知罪不知罪!”

    吉祥頓時心虛,反手輕輕敲了敲門,打算隨時躲到府里去,但對方還沒真動手,他也就麻起膽子撐著,說道︰“嘿!我說你這老頭子,我還沒罵人,你倒先罵起我來了。叫你們滾蛋,是郎君說的,你們這麼一大堆人堵在咱們家門口,不叫你們滾蛋難道還要請你們喝茶?”

    “低賤的奴僕,本官不想和你這樣人理論,叫衛國公出來說話!”李守一正氣凌然地喊道。

    吉祥听他反復說自己低賤,心里也是老大的不爽,回敬道︰“你算哪根蔥?咱們郎君是說見就見的?先在門口磕幾個響頭燒幾株香,看郎君能不能放下身份和你說兩句話!”

    “你……”真是小鬼最難纏,李守一氣憤地說道,“本官辦的是公務,是替皇上辦差,還要燒香?”

    吉祥伶牙俐齒地說道︰“您辦您的公務,咱們過咱們的日子,沒礙著你啊。我叫你這老頭子燒香,是給你出的好主意,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李守一听他話里有話,沒顧上多想,脫口就問道︰“何意?”

    吉祥笑道︰“凶手已經跑了,你們無能抓不到,想求郎君幫忙,可不得燒香麼?”他這小廝看起來有點猥瑣,可嘴皮子翻飛,很能胡攪蠻纏。薛崇訓派他來應付,還真是知人善用,如果換作是龐二,就沒轍。

    吉祥也沒有身份,更沒有顧及,反正不講道理,只講歪理,把李守一逗得哭笑不得,李守一用馬鞭指著他喝道︰“凶手是衛國公府上的人,老夫不找衛國公要人,找誰要人?跑了?本官的眼線上午才看到疑犯從對門進得衛國公府,跑哪去?!趕緊交人,否則本官定然上本彈劾衛國公窩藏疑犯!”

    “誰看見的,那只眼楮看見的?”吉祥就胡扯道。

    這時李守一身邊的一個武官低聲道︰“明公別和這廝多費口舌,疑犯明明進了衛國公府,咱們把府先圍了,再請奏今上聖裁,要抓人便進去抓人,今上不讓抓,也不關咱們什麼事。”

    李守一尋思了片刻,便說道︰“來人,把衛國公府給我圍住,只要疑犯踏出府門一步,不論死活,給我拿下!”

    吉祥見狀沒他什麼事了,便又從角門的縫兒閃進去,把外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薛崇訓。薛崇訓道︰“讓三娘別出去就是,李守一不敢擅闖。他們這麼多人耗著,不當差做事了?我看他們能耗到什麼時候。”

    “郎君,那老頭揚言要請奏今上下旨進府收查呢。”

    薛崇訓笑道︰“我是皇親,今上會同意一個刀筆吏隨便就來收查?他不怕我被人趁機栽贓私藏甲兵意圖造反之類的事,不怕這件事變成沖突的火索?今上沒那麼容易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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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搜查

李守一還真敢把薛崇訓的事寫成奏疏遞上去。奏疏一般都是說關于國計民生這樣的大事,或言國策綱紀,或言具體的大事如旱澇災害稅賦加減等……一個刑案,居然直接說到皇帝跟前,那下面那些大理寺卿、刑部尚書侍郎、御史中丞是干什麼吃的?這要是別人處理案子時這麼干,等于是得罪了一大票人,不過李守一這麼做,大家也懶得和他計較,他就這麼個人,什麼事都不知變通非得弄個水落石出不可。

    皇帝李旦只看了一眼,也沒管案子本身是怎麼回事,見涉及到朝廷官員,就按常規的辦法把奏章送到御史台處理。御史台的侍御史一看是太平公主那家子的事,有點犯難……終于有人想起了老上司蕭至忠!

    蕭至忠以前干過御史中丞,現在已經當宰相去了,中書令,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中宗時太子李崇俊發動政變失敗,有人在中宗跟前說太平公主也是同謀,蕭至忠諫言“陛下富有四海,就容不下一個弟弟和妹妹嗎?”由是和太平公主關系不淺,現在他更是常常出入太平公主門下的人,侍御史們私下和蕭至忠通通氣,看他什麼態度,這事處理起來就更穩妥了。況且宰相是百官之僚,官員和宰相商量事情並無不妥。

    蕭至忠听了這事兒,很快就說道︰“你們向今上回稟此事時,恐怕今上會先問︰問過太平否?問過三郎否?所以我覺得你們先問問太子,然後也不必做什麼,把太子和公主的意見回稟今上即可……公主那里就不用問了,衛國公是公主的兒子,有做母親的願意看到別人沒事就去搜查兒子家的嗎?”

    御史以為然,便依言而行,這事多經輾轉,等再次回稟到皇帝跟前時,已經過去三四天了。可憐李守一手下那幫人,百無聊賴地在薛崇訓府周圍盯了好幾天哨,沒有收獲也沒有音信。

    事情輾轉,還去問過李隆基,高力士也摸清了御史們的行事過程,估摸著御史該向皇帝回稟的日子了,他便不動聲色地盡量尋找機會呆在皇帝身邊。高力士的官是朝散大夫、內給事,原本就常伴皇帝左右,所以這事並不困難。

    高力士想︰李守一既然要強出頭捉拿凶犯,不如幫他一把。殺害他堂弟的幕後主謀自然是薛崇訓,但高力士對親自動手殺人的那個薛家奴僕同樣痛恨,讓她死,能稍解心頭之恨。

    又過了兩天,李旦在麟德殿接見了侍御史,因為他剛剛在這里舉行了一次歌舞宴會還未離開,麟德殿又有非正式場合接見官員的功能。此時李旦的興致很高,宴會上的舞姬們如花似玉,舞姿婀娜,觀賞時真是莫大的享受,以至于宴會完了他依舊意猶未盡。

    多麼歡樂的宴會,多麼愉快的場面。做大明宮的主人,生活是豐富多彩的,李旦不僅喜歡麟德殿的宴會,更喜歡坐在含元殿高高的龍椅上觀看“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的磅礡景象。

    尊崇的地位,豐富的生活,開闊的胸襟,這就是做皇帝的感受……但是,李旦的內心對自己的這把椅子充滿了敬畏和惶恐。他這一生,經歷的血腥政變多達十幾次,不都是在爭奪這個位置麼?通往皇位的路,鋪的不是紅地毯,而是鮮紅的血!

    總之如果不想失去皇位,權力還得抓在手里。所以李旦總是會定期過問朝廷大事,今天宴會之後有了空閑,他便就在麟德殿接見了幾個大臣。

    而御史台的侍御史,也在這個時間面見皇帝。

    果不出蕭至忠所料,李旦听完侍御史的回稟,就先問道︰“問過太平了麼?”

    御史答道︰“回皇上,公主殿下認為衛國公是朝廷重臣,又是皇親國戚,應顧及尊嚴,不能隨意受辱于官衙。”

    李旦點點頭,又問︰“三郎知否?”

    御史道︰“太子監國,自然已稟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說朝政清明,便應賞罰分明不論親疏,衛國公有嫌疑,就該秉公審察……但軍國大事、五品以上官員任命、重要刑案,仍應皇上裁決。衛國公乃太常卿,太子無權下令賞罰。”

    李旦沉吟不已,猶在猶豫。就在這時,一旁的高力士輕輕說道︰“皇上,衛國公有嫌疑,不查的話嫌疑便洗不清,不了了之有失公允。”

    高力士說的話雖然不大聲,但李旦是听清了的,他又猶豫了一番,覺得高力士說得也有道理,便對御史道︰“那就讓御史隨李守一去查查,疑犯是否真在衛國公府,薛崇訓是朕的外佷,叫他注意禮節。”

    ……

    薛崇訓得知了皇帝的旨意之後,感到十分意外,當即就在心里想︰今上果然是左右搖擺不定的人,我要是把什麼事兒寄希望在他身上,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郎君,大事不好了,李守一那老頭在外面大呼小叫,再不開門便強行進府搜查,說查咱們是今上的聖旨。”吉祥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

    薛崇訓皺眉道︰“叫人開門……”

    吉祥得了話跑到大門口,傳話叫門房開了大門,薛家一干奴僕都站在大門口嚴陣以待。外面的胥役兵丁也是虎視眈眈,這狀況已是十分緊張,還有什麼禮節可言?

    李守一一揮手道︰“進府,給我仔細搜,不能錯過每一個角落!”他喊罷特意給身邊的一個侍衛遞了個眼色,那侍衛的目光卻故意躲開,神情有些懼色。

    此人是馮府里的奴僕,事發當日見過三娘,李守一找他來認人的。但他對薛崇訓很畏懼,好說歹說,總算讓他裝扮成兵丁在一旁悄悄認人,他才願意了。

    李守一帶人進府之後,便分派人手,將薛府每一個地方都安排了兩個小隊去搜查。而薛崇訓的跟班吉祥則是來回跑腿,隨時向薛崇訓稟報狀況。

    薛崇訓心里也開始焦躁,主要因為他完全沒有料到皇帝居然會這樣下旨,剛剛得到消息,李守一就馬上要進府搜查了,薛崇訓基本沒有什麼準備。

    薛府四周已被布控,現在讓三娘跑出去是自投羅網,可是衛國公府就這麼大點,根本不能和鎮國太平公主府那麼寬的地方比,能把人藏哪里去?

    三娘已經被薛崇訓派的裴娘去叫了過來,正在薛崇訓的旁邊。見薛崇訓眉頭緊皺來回不停踱步,三娘自己反倒不慌,只是用她那沙啞的嗓音淡淡地說道︰“郎君已經盡力了,三娘見到郎君為我如此掛心,已是無憾。不如干脆點把我交出去吧,反正沒地方可去,也免得東躲西藏狼狽不堪,平白遭人恥笑。”

    “郎君,郎君!官差已過廊廡,馬上進洞門就看到咱們了!”吉祥在屋檐下邊跑邊喊道。

    此時三娘那蒼白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笑意,認識她這麼久,薛崇訓還是第一次見她笑,卻還是在這種危急狼狽的情況下。薛崇訓正苦思無策,便隨口問道︰“你笑什麼?”

    三娘笑道︰“我笑郎君現在的樣子……”

    或許是三娘的微笑刺痛了薛崇訓內心的某處,他現在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心情,非常不願意失去她。

    其實三娘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人。但只要是人,怎麼能做到完全無情呢?薛崇訓現在也顧不得追尋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情,或許是因為自己對她有恩?人的心理真是很難捉摸︰如果別人對自己有恩,反而有負債心理覺得很難受;反過來如果自己對別人有恩,卻覺得那個人很是親切。

    又或是同情她的身世和遭遇?總之薛崇訓是不懂的,他也沒時間去想。

    “郎君,他們到門口了!”

    這時三娘還站在薛崇訓的房門前,根本沒開始躲藏。

    三娘又道︰“我牙齒里含著毒,只要咬破便能一了百了,我不會說出任何事。咱們不必做無謂的掙扎了……讓我記住你的好,死得好受一些。”

    薛崇訓真的對她好嗎?那她現在面臨的死地是因為誰?

    “不!”薛崇訓斷然道,“人不能听天由命!你跟我來。”他說罷顧不得許多,一把抓住三娘的手往房間里走。

    第一次抓她的手,真的非常冰冷,薛崇訓不明白一個大活人為什麼會有鬼魅一樣冰涼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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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公道

有時候女人想問題的方式和男人是完全不同的,差別之大令人瞠目。有人不怕死,或為知己者死,或為大義慷慨赴死;而女人曉之以大義幾乎沒有任何作用,相反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她們會十分看重。

    她希望得到關愛,希望在特殊的日子里收到禮物,哪怕是一件小禮物。都是些不是很重要的事……三娘也不例外,她雖然生活在陰暗的世界里,總是晝伏夜出,但同樣很看重別人的關心。

    上次殺馮元俊的時候,她那句“宇文孝一直在口頭上說把我們當作親生兒女,但我知道,我從來比不上宇文姬精貴”,薛崇訓其實就應該明白她的心思的。

    當薛崇訓拉住她的手向屋里跑的時候,三娘心里頓時流過一絲暖流,她甚至忘記了自己面臨的危險,滿腦子都是薛崇訓那溫暖的粗糙的大手,那只因練武磨上繭子的大手,有陽光的味道。

    無論薛崇訓是個多麼壞的人,無論他的道德有多麼敗壞多麼無惡不作,但此時在三娘心里,他是一個好人。

    薛崇訓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間,左右一看照樣沒有特別隱蔽的地方。他的臥室布置得簡單淡雅,只有榻、椅、案、香鼎等物什,也沒有夾牆秘道等設施,實際上就算修了夾牆別人要搜照樣搜得出來,李守一這樣年齡的官員見多識廣,一棟建築大概有些什麼設施他恐怕一眼就看出來了。

    “郎君,我有句話……”三娘見到薛崇訓房間里這副模樣,忽然說道,但薛崇訓隨即就打斷了她,他說道︰“以後再說,現在來不及了,你到床上去,一會我來應付李守一。”

    三娘只得順著他的意準備上|床,但她是不報什麼希望的。

    這時薛崇訓想了想,又阻止她道︰“還是別躲床上,你到床底下去……裴娘,進來。”

    門口的小女孩裴娘怯生生地走了進來,她是薛崇訓的通房丫頭,不過一向都睡屏風外,只是侍候薛崇訓起居而已。

    “你到床上去,把外面的衣服去了。”薛崇訓下令道。

    裴娘只好脫了上衫和裙子,只穿了白色的褻衣爬到了薛崇訓的床上。她這樣是為衣冠不整,被男人看到是很不好的,但里面的褻衣褻褲都是長的,一點也不暴露。

    薛崇訓隨即走上前,拉了被子把裴娘蒙頭蓋住,吩咐道︰“你們誰都別有什麼動靜,好好呆著便是。”

    這時外面的廊道上已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薛崇訓起身走出門,只見李守一帶著一小隊人正向這邊走來。

    薛崇訓先聲奪人地喝道︰“李守一,你好大的膽子,這是要抄了我的家?”

    李守一走近之後,不卑不亢地抱拳道︰“老夫的人親眼看見凶犯進了衛國公府,進來搜人,是奉了今上的聖旨,公事公辦,請衛國公配合。”

    薛崇訓冷笑道︰“你以為辦這件事能升官不成?”

    李守一凜然道︰“老夫願山村匹夫,只喜耕田讀書而已,有薄田一畝三分足夠糊口,而今出仕,豈是為了升官發財?”

    薛崇訓道︰“希望你口中的話是出自本心,否則真叫人惡心。”

    李守一見薛崇訓擋在門口,又問道︰“這間屋子是衛國公的臥房?”

    “正是。”

    李守一道︰“這里也要搜。”

    “你敢!”薛崇訓怒道,“房中有我的內眷,我看你不是來搜人,是故意羞辱于我!”

    “老夫公事公辦,絕不會因私廢公。請衛國公移步,這里也要搜。”

    薛崇訓讓到一邊,冷冷道︰“要是搜不出什麼,此事我會向你討回個公道。”

    “哼!”李守一當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硬石頭,根本不鳥薛崇訓的威脅,移步便向里面走,後面的幾個胥役見李守一走前邊,他們也隨著跟了進去。

    李守一走進房間,並未作出任何舉動,只是站在門口四下看了一眼,然後對旁邊的一個胥役道︰“你守在這里。”然後徑直往里面走,繞過屏風,來到了薛崇訓的臥房。

    薛崇訓也跟了進去,指著房里道︰“你看我這里哪里能藏人?”

    李守一的注意到了那張大床,被子里很明顯有個人,便問道︰“床上是什麼人?”

    “我的通房丫頭。你們突然闖進來,她還來不及穿衣,現在不便見人,你們搜完趕緊出去!”

    李守一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裝扮成兵丁的線人,卻對另外一胥役說道︰“去把被子掀開,看看是什麼人。”

    “李守一!”薛崇訓疾步走到床前,背對著床頭的一個大櫃子,怒道,“我堂堂衛國公,今上就是我的舅舅,你敢當這麼多人的面羞辱我的女人?別怪我沒提醒你,凡事都會有代價。”

    李守一咬著牙,兩腮的肌肉繃緊,盯著薛崇訓道︰“本官只辦公事。來人,掀開被子!”

    身後的胥役沒人敢動,個個面面相覷,腳下卻像打了樁一樣一步也移不開。李守一鄙夷地看了他們一樣,哼道︰“沒血性的東西!”說罷大步走到床前,一把抓住被角,“呼”地一聲就掀開了。

    只見一個才十二三歲的乖巧女孩,只穿了褻衣蜷縮在床上,驚恐地嬌呼了一聲……顯然這麼小的女孩子不是那個凶手。眾人的臉上煞白,都偷偷看薛崇訓的神色,無不畏懼到了極點。

    李守一的臉色也有些變了,忙轉過頭順手把被子蓋在裴娘的身上,但他隨即就恢復了鎮定,他突然發現,薛崇訓進來之後,直接就擋在後面那個大櫃子前面,就算是人要掀被子時,薛崇訓也沒有動過,李守一頓時覺得十分蹊蹺,不由得額外注意那個櫃子。

    “老夫要查那個櫃子。”李守一面不改色地說道。

    薛崇訓怒目而視,臉色鐵青,他的手已經按到了腰間的佩劍,房間里頓時一點聲音也沒有了,胥役們都畏懼地盯著薛崇訓的右手。一股殺氣在四周擴散,那是一種氛圍,讓人感覺突然多了一大塊冰,溫度驟然降低了一般。

    “你試試。”薛崇訓用冰冷無情的口氣說道。

    李守一的手下很想勸一句他,但卻頓時如鯁在喉,誰也說不出一個字。大伙都暗呼倒霉,怎麼跟了個愣頭老家伙?他們進來之後,把人家女人的被子掀開,雖然沒看見什麼羞于見人的東西,但面子已經撕破了,這薛崇訓要是真動起手來,拔劍砍死幾個,誰能保證不是白死?

    整個大唐帝國都是他們李家的,薛崇訓的母親就是兩代皇帝的女兒,他殺幾個人上邊自然有法子保全,最多受點處罰,但抵命基本是不太可能的……

    李守一的手下們都緊張到了極點,甚至有人已經打定了主意,一旦動手就往外跑,別在這里白白丟掉性命,死得忒窩囊。

    李守一腦子一根筋,但並不傻,他也听出了薛崇訓那三字里帶著的殺氣,他的瞳孔收縮,與薛崇訓四目對視。此刻,李守一心里大概也在彷徨吧。他僵在這里,是為了臉面,還是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

    “衛國公,你的祖母是大唐公主,母親也是公主,你身上流著李唐王朝宗室的血。你要明白,我爭的是什麼?我爭的是大唐的公道,國法的尊嚴!”李守一坦然地看著薛崇訓道,“我李守一原本就是個匹夫,死不足惜。”

    薛崇訓听罷內心一陣觸動,這個老頭,是心口合一的人?他和李守一不熟,無法了解他的為人,如果他方才的一番話是出自本心,薛崇訓是真的有些動容了。

    當人們習慣了不公正的現狀時,無奈之際也會適應它接受它,但並不意味著願意去贊美陰霾和不公……總之李守一的堅持觸動了薛崇訓。

    當然如果和李守一理論的是吉祥那樣的人,李守一再怎麼大義凜然都沒有任何作用,但他很幸運,這番話是對薛崇訓說的,薛崇訓起碼是貴族,就算內心再怎麼黑暗,也要在表面上遵守儒家傳頌的“義”。

    薛崇訓的手從劍柄上緩緩放開了,他默默地從櫃子前面移了步。李守一也沒有說話,走到櫃子前,當著薛崇訓的面打開櫃子,里面除了衣物,什麼也沒有。

    如果現在李守一要繼續搜查床底等地方,薛崇訓也沒轍了。不過李守一見櫃子里也沒人,房間的擺設也如此簡單,卻不多糾纏,揮了揮手道︰“走。”

    正如李守一自己所說,他追查刑案,並不是有多痛恨凶手,只是為了堅持一種信念罷了。竭盡所能如果仍未查清,也不怪他徇私枉法,這個世上,沒查清的案子多了去。

    官差在府中其他地方又搜查了一番,自然一無所獲。然後那些隨同進來的官吏就地審問了一番薛府的奴僕,錄了口供,便離開了薛府。

    這時三娘才從床底下爬了出來,抖了抖身上的衣服,見薛崇訓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薛崇訓苦笑道︰“李守一這個人,他與馮家毫無瓜葛,更與我無怨無仇,還真舍得拼命……”

    三娘完全沒在意李守一堅持的那種“義”,更別說被打動了,所以說起了另外的事,她幽幽地問道︰“剛才李守一如果要搜床底,郎君會拔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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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曲兒

       馮元俊之死那個案子,薛崇訓確實是各種麻煩纏身,但都是些小麻煩,他不可能因為殺了個馮元俊就要為之抵命。朝廷里那麼多太平公主的人,這點事也搞不定?不論是給你講國法,還是講道德,他們總是有話說,都是些飽讀典籍詩書的人,道理多得很。誰有道理,關鍵是誰的權力大。古今同理,說不定換個時代,根本就沒有李守一那樣的人,因為儒家的義已經成了老舊的糟粕。

    “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薛崇訓又開始讀孟子的這段話了,這段孩童就在讀的文字,意思簡單而名了,早就爛熟于他的心里。但每次讀它,都有不同的感受。

    他身上有一個現代人的靈魂,給他帶來的不僅是好處,還有一個沒有信仰的靈魂,顯得有些空洞的靈魂。至于記憶里的那些知識,造槍造炮造軍艦航母?別說在古代,就是在現代,他靠自己能造出來嗎?勾兌個火藥能當軍用火藥不?再說唐朝已經有火藥用于軍事了。

    ……

    刑案不是什麼大事,真正讓薛崇訓難以釋懷的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之間的角逐。也不知母親能不能下定決心,認同他的看法。在薛崇訓看來,想盡辦法不擇手段弄死李隆基才是唯一的生路。

    而薛崇訓自己的羽翼離豐滿還早,不是一年半載能發展起來的,真正有實力對付太子李隆基的人,只有太平公主才夠資格。所以母親的決定,才是至關重要的。

    這種感受,就像是練沙包的時候里面裝的是棉花,真是有勁沒處使。

    今天早上他去了大明宮參加隔日一次的朝會,朝拜完皇帝就回來了,連太常寺都沒走一趟。那衙門在非常時期根本就不是什麼要緊的地方,薛崇訓沒什麼心情去管里面的事。上午回來,他就一個人呆在屋子里,或讀書,或悶坐苦思。

    他想來想去,理了好幾遍思路,還是只有那個辦法,沒有別的路子……母親的問題怎麼才能成功地除掉太子,薛崇訓的問題是怎麼才能讓母親下定孤注一擲的決心。

    門外的什麼鳥兒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前幾日的雨已經停了,現在陽光明媚,真真是鳥語花香。薛崇訓看著門外的陽光,臨時冒出一個念頭,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他便放下手里的書籍,換上靴衫鞭帽,出門喚人去叫龐二備馬車。

    他帶著幾個隨從,坐車出得府門,龐二問︰“郎君要去哪里?”

    薛崇訓想了想,忽然想起那日在大秦寺遇到的那個歌妓,名字……那天有朦朦朧朧的小雨,蒙小雨。于是他便說道︰“水雲間。”

    龐二應了一聲,也不多說話,很顯然去水雲間自然是尋歡作樂。士大夫們出入這樣的場所並不奇怪,官府還用國家財政養著不少歌妓呢,當然換口味的時候大伙兒也常常會去民間青樓,還有胡姬酒肆里的外國女人也是深受歡迎。

    馬車沿著北街向西邊走,過了一道牌坊,便是一條南北延伸的大街。沿著這條街越往北走,就越是熱鬧,因為北街頭就是安邑坊的坊門,從坊門出去就能看到東市。東市上充斥著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國的商人和貨物,每天的交易量不可估量,于是越靠近市場的地方,人口就越是密集,也越是暗藏著各種各樣的商機。

    長安城的街面上真是熱鬧非常,什麼新鮮玩意都能看到,甚至還有駱駝,就差沒看見大象。著裝奇異長相抽象的胡人也不少見,實際上長安城的外國人估計有上萬人,有外邦使節、商人,也有來學習典章制度等知識的人……伊斯蘭教的創始人穆罕默德就說,知識即便遠在中國,亦當往求之。

    唐帝國,當八世紀初的整個世界都在文明的黑暗時代中掙扎時,她就是文明的燈塔,世界的中心,全人類向往的黃金國度。自太宗以後,唐朝的皇帝就是天可汗,同時號令無數周邊國家,大唐皇帝如要征伐不義,天可汗聯盟體系內所有國家的軍隊都要听從征發,北庭都護府的勢力影響範圍遠達里海,甚至曾到東羅馬;許多外國國王的頭上,同時掛著唐朝皇帝冊封的官餃。儒家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唐朝最大可能地把理想實現了。

    ……安邑坊的一家青樓水雲間便是開在靠近東市的地方,煙花之地,自是繁華極了。薛崇訓來到水雲間門口的時候,只見那樓門口正搭著一個台子在演參軍戲。許多過往的路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在青樓前駐足觀看,人頭攢動好不擁擠。

    木搭台子上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戴著襆頭、穿著綠衣服,叫做參軍,此人呆若木雞,傻得可以,一臉被戲弄的愚鈍模樣;另外一個穿著白袍,梳著蒼鶻,伶牙俐齒,對著“參軍”嬉笑怒罵活潑非常。白袍人手里還拿著一把“磕瓜”,一種用布條包著的錘子,專門打頭用的,聲音響但不疼,他時不時就拿著這把磕瓜往參軍的頭上打一下,被打的參軍卻傻站著哭也不是怒也不是一臉窘態,惹得大伙兒又笑了一陣。

    薛崇訓看見參軍戲,不由得會心一笑,想起了府上的龐二和吉祥兩個奴僕,平常頑笑起來不就跟參軍戲一樣麼?

    人總是會受環境的影響,歡快的環境讓薛崇訓開朗了一些,回頭見老是板著張方臉的方俞忠正在身邊,薛崇訓便隨口開了個玩笑︰“你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方俞忠“啊?”了一聲,抬起頭見薛崇訓正看著自己,回過神來之後他的臉“唰”就變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伶牙俐齒的吉祥搶過話頭說道︰“郎君,我喜歡肉多的女人,太瘦的要硌人。”

    “哈哈……”侍衛隨從們都立刻笑出聲來。

    吉祥這廝是嘩眾取寵,被人笑反而找到了存在,聲音也大了一分︰“肉多,水多,騷|勁足的,嘿嘿嘿!”

    薛崇訓也被逗樂了,心情很好,便說道︰“想玩的,自己進去選,叫鴇兒一會結帳找我一起算。”

    幾個人頓時高興地跑了進去,但見方俞忠站著沒動,薛崇訓笑道︰“男人嘛,有啥不好意思的?別錯過了一會拍大腿後悔。”

    方俞忠低頭道︰“郎君的安全最重要,我還是算了。”

    “我這麼大個人,就在府前不遠,沒啥好擔心的,要去便趕緊的。”薛崇訓道。

    方俞忠不去,薛崇訓也不勉強,一面又半開玩笑地說道︰“你在薛府的時間,只比龐二少幾年,龐二都娶了一房媳婦,我也不能虧待你,你先想好,喜歡什麼樣的,我為你做主。”

    方俞忠紅著臉道︰“我……我先想想。”

    這時薛崇訓便壞壞地尋思︰這漢子不會還是處男吧?

    進了樓子,已經長了魚尾紋的鴇兒便迎上來招呼,薛崇訓隨口道︰“怎麼稱呼你呢?”

    “哎喲,郎君是第一次來?您要是看得起我,叫我杜姐兒就成。”杜姐兒甩著手里絲帕,動作夸張,表情豐富地說道,“人不風流枉少年,郎君可得抓緊好風流好時光呀。”

    薛崇訓穿的是平常衣服,一般平民也不認識他,這倒省去不少麻煩。他不緊不慢地抱拳道︰“杜姐兒……你們這里是不是有個唱曲的,叫蒙小雨?”

    杜姐兒喜道︰“哈!瞧郎君儀表堂堂,舉止不凡,果真有眼光哦,蒙小雨是咱們樓里的紅人呢,唱曲還得挑人,沒風雅的粗人她還不情願唱。”

    薛崇訓笑道︰“那她願意為我唱曲麼?”

    “願意願意,怎麼不願意?嘖嘖,郎君這人材,她是一百個願意呢……”

    薛崇訓道︰“我今天突然想听《長相思》,讓蒙小雨出來為我彈唱一曲罷。”

    鴇兒臉色一變,犯難道︰“這……小雨房里有人呢,要不您讓玉興奴侍候?玉興奴唱教坊曲最是拿手。”

    薛崇訓听罷心里略略有些失望,但他也犯不著在這種地方拿身份壓人裝|筆,想了想便說道︰“要是等得不久,我便喝口茶候著;要是今天她不得空閑,那我先付定金,預訂個日子再來。”

    鴇兒一听是個闊氣的主,臉色變得十分親切,但就在這時,突然樓上有個女子的聲音尖叫了一聲,隨即喊道︰“媽媽,不好了,殺人啦,啊!”

    大廳中的人頓時嘩然,很多坐著的客人都站起身來,伸長了脖子向樓上看,多數人都抱著看熱鬧的心思。而鴇兒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對薛崇訓道︰“我得先上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您先稍等,失陪。”

    四周議論紛紛變得有些吵鬧起來,方俞忠見亂糟糟的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冷冷地觀察著靠近的每一個人。

    就在這時,薛崇訓突然听見樓上那個驚慌的女子的話里有個“……蒙姐姐……”怎麼怎麼地,整句話沒听清,但蒙姐姐三個字他是听見了的,心下不由得想︰該不會是蒙小雨吧?

    見鴇兒正往樓上跑,薛崇訓也忙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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