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19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34
第四十章 擊鞠

能參加麟德殿的國宴是莫大的殊榮,普通人要是能在裡面吃上一頓飯,估計能吹噓一輩子。不過對于薛崇訓這樣的皇親國戚來說,倒也稀鬆平常,每逢佳節總是能進去吃上一頓,看看裡面的歌舞表演。大明宮有美女上萬,但宮廷貴族喜看胡舞,所以很多時候都是表演異國風情的節目。

    薛崇訓其實不太喜歡看胡舞,老是轉來轉去的,看久了會產生一種頭暈的錯覺。

    時逢佳節,今天大明宮真是熱鬧極了,歌舞昇平一片太平盛世。幾乎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吃完了國宴,還有馬球賽,這也是大夥十分喜歡的東西,不能親自上場,看看也很歡樂。

    宴會一個時辰之後,讓大家期待已久的擊鞠(馬球賽)就開始準備了,就在麟德殿前的廣場上舉行。觀賽的人以萬計,皇親貴冑、朝廷大臣、宮廷女子、宦官、外邦使節,紛紛前來觀賽。近些年來,難得有機會看到這樣高水準的擊鞠,人們都不願意錯過。

    今上李旦登基以來,就沒有舉行過大規模的擊鞠,這是第一次,因為李旦本人對擊鞠的熱情度不高。而前任幾個皇帝都十分熱衷,時不時就要來一場。

    主賽事便是羽林軍組成的“棚”和隨同吐蕃使者前來的隊伍,兩棚對決,國家級的比賽。擊鞠是比較奢侈的運動,也不是誰都有條件練好的,一般只有貴族才玩得起;又因為禁軍操練的常規項目有擊鞠,軍隊裡又兵強馬壯,所以擊鞠水準高的除了皇室貴族就是禁軍。

    麟德殿殿前佈置了一個千步左右的場地,場上填以沙土以防摔傷。但馬匹在沙土上跑回塵土飛揚,需要打濕,有的是用水,但宮裡的球場是灑油,更加奢侈。

    場地一端豎有兩根木柱間嵌滿木板的球門,木板下部開一圓孔作為球室,就一個門,誰把那顆拳頭大小的球打進去誰就算贏;當然其中還有一些簡單的規則,不然打球就成了打架了。

    北面搭了個高臺作為觀台,上面設有黃傘羽扇,皇帝坐于正中,旁邊坐著皇後嬪妃,太子皇子公主等人;正台旁邊還有一個稍矮的副台,吐蕃使者和朝廷大臣就在那邊。薛崇訓的母親太平公主也在高臺上,但薛崇訓兄弟幾個只能在下麵觀看。

    他抬頭用目光搜尋時,只見金城公主也在上面,但她並沒有看見薛崇訓,估計已經忘記遇到過薛崇訓這麼個人了吧?薛崇訓心裡頓時冒出一絲失落。

    就在這時,突然聽得一陣響徹雲霄的歡呼,薛崇訓轉頭看向球場時,只見大唐羽林軍棚隊裝束一新,將馬尾巴紮起,手執球桿策馬進場了。歡呼聲久久不絕,人們的熱情可見一斑。

    這樣的歡呼在開始打球時也會時不時爆發,因擊鞠在大明宮裡舉行,主場優勢還是不錯的,氣勢上就勝了吐蕃人一籌。

    不料這樣的歡呼沒持續多久,人們就目瞪口呆了。開場不到一炷香時間,吐蕃人就連進兩球,這撥人的球技十分厲害,唐朝人被沖得毫無還手之力。

    那邊的吐蕃使者見狀“哈哈”大笑,得意之極。

    就在這時,人們無法忍受這種一邊倒的節目,而且被虐的還是自己的人,看著自然不爽,許多人都高喊“三郎,換三郎上場”。

    三郎自然就是太子李隆基,有一回他打在宮裡擊鞠,四人勝十人,所以大夥都知道李隆基的球術很厲害,呼喊著他的名字,要把頹勢挽回。

    皇帝李旦舉起手平息住眾人的吵雜,對旁邊的李隆基道︰“你下去參加,別掃大家的興。”

    李隆基跪倒抱拳道︰“兒臣遵旨。”

    很快他就換上了窄袖袍,足登黑靴;頭戴襆頭,手執偃月形球杖,英姿勃發地進入了球場。人們立刻又燃起了希望,再次高呼起來。

    只見李隆基騎高頭大馬,飛馳如電加入了其中,來回奔走,神駿異常,氣氛再次熱烈起來,喊得最凶的是一個女的。薛崇訓抬頭看時,原來就是那個小公主李妍兒,李妍兒顯然非常崇拜她的叔叔,是手足舞蹈喊得可起勁,“皇叔最厲害了,打敗吐蕃人!”

    無奈這回李隆基運氣不再,那些吐蕃人的技藝非同尋常,恐怕是精挑細選訓練了很久才派到長安來的。薛崇訓也是個擊鞠愛好者,以前政治局勢沒那麼緊張的時候他經常幹的事就是練武和擊鞠,所以很容易就看出來這回的吐蕃人水準比以往任何一次來長安的人都要高。

    李隆基左沖右突,苦戰了近三炷香時間依然不得其門,雙方陷入僵局,打得不分勝負。

    不料就在這時,一個吐蕃人的馬突然沖撞到了李隆基座下的馬肩,那馬向旁邊一側,就把李隆基給摔了下去,周圍頓時嘩然。一隊騎兵沖了上去,救起李隆基,帶了回來,比賽暫停。

    李隆基看樣子沒有大礙,但下馬時一瘸一拐的,腿上好像受了點輕傷。那邊的吐蕃使者大聲道︰“小幅沖撞,並不是橫沖,不算違規!”

    李旦關切地問道︰“三郎,你不要緊吧?”

    李隆基苦著臉道︰“回父皇,我沒有大礙,剛才大意了,本來不應該摔下去的。”

    李旦大度地笑道︰“沒事,人沒傷著就好,不過是一場擊鞠而已,勝負乃兵家常事,咱們大唐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吐蕃人聽罷抱拳道︰“皇上宅心仁厚,令我等萬分敬佩。哈哈……”最後笑起來的時候得意極了。

    就在這時,在球場邊上休息的武二郎策馬來到台下,跪倒啟稟道︰“皇上,臣請長兄衛國公上場,請皇上恩準。”

    李旦四下一看,找了許久都沒看到薛崇訓坐在哪裡,便問道︰“薛郎來了麼?”

    薛崇訓這才走了出來,跪道︰“臣在。”

    坐在旁邊的太平公主說道︰“崇訓月前受了傷,這會還沒好利索,皇兄就別讓他上去折騰了吧。”

    李旦挺愛聽妹妹的話,正要說話時,薛崇訓忽然大聲說道︰“臣願意上場,請皇上恩準。”

    武二郎聽罷高興地喊道︰“長兄,你早就該來的!”

    太平公主問道︰“崇訓,身子要緊,真的沒關系嗎?”

    薛崇訓道︰“母親,兒身體壯,早就好利索了,沒關系。”

    太平公主遂點點頭,她其實很願意看到自己喜愛的人出風頭,當初李隆基愛出風頭她也很歡喜……可是現在李隆基長大了成了她的對頭。李旦見狀便說道︰“好,朕讓你出場。”

    “叩謝皇上。”薛崇訓應了一聲,便起身去換衣服和裝備。薛崇訓這人其實不怎麼愛出風頭,不過今天想著金城公主和親的事,又見吐蕃人得意忘形的找抽樣,他心裡就不是滋味,非得爭一口氣回來不可。

    很快薛崇訓就策馬出來了,一身勁裝,身姿挺拔,騎在馬上還真是英武非常。他本身長得是很俊朗高大的,就是黑了點,這時候換了一身衣服,頭盔遮住了臉,形象都變了一頭。武二郎他們頭上戴的都是襆頭,但薛崇訓戴了一頂鋼盔,他覺得騎馬跟騎摩托車一樣,盡量護住頭部是比較明智的幹法。

    看到薛崇訓英武俊朗的模樣,太平公主臉上也是浮出了得意的微笑,好像在說,我生的兒子也不必李三郎差。

    薛崇訓策馬上場,忽然舉起球桿,大聲喊道︰“我為大唐的金城公主而戰!”

    “啊!”廣場上頓時一片喧嘩。上午那個提刀要砍薛崇訓的小公主李妍兒也是十分驚訝,翹起嘴回頭看金城,只見金城臉上泛出了一朵紅暈,嬌羞地低著頭,可大家都在看她。

    李妍兒低聲嘟嚕道︰“討厭的黑炭,裝模作樣一定贏不了!”

    球賽再次開始,薛崇訓完全沒有李隆基的瀟灑,他騎著馬奔走時樣子還有點笨拙,稀鬆平常的樣子,眾人一瞧他那姿勢就不報什麼希望,慢慢地安靜下來,有些無趣地看著場上,好似在等著吐蕃進球。

    薛崇訓總是慢吞吞的,在外圍打轉,也不快速追趕木球,他那傻樣好像心不在焉似的。唐人的逆勢沒能扭轉,控球的大部分時間掌握在吐蕃人手裡。

    就在這時,一個羽林軍將領拿到了球,薛崇訓喊道︰“傳!”那將領猶豫了一下,還是傳給了薛崇訓。

    薛崇訓立刻動如突兔,大喊道︰“二弟,護住我右翼!”武二郎急忙策馬追上薛崇訓。

    兩騎奔騰如飛,猶如離弦的箭一般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好幾個吐蕃人想幹擾搶球都沒成功。

    那木板上的洞越來越近了,薛崇訓瞳孔收縮,全神貫注,手下擊球的動作果斷乾脆,利索到了極點。

    該出手了!整個世界在薛崇訓的心裡已經停頓了下來,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實際上觀球的人們都提著一顆心等待結果。

    “啪!”這一桿,時機和力度都幾近完美,那顆空心木球在空中拋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直接入門。

    片刻的安靜,全場立刻沸騰起來,好多人都站了起來,甚至有人激動得直跳。這是今天唐人進的第一顆球。“薛郎!薛郎……”喊聲不絕於耳。

    臺上的太平公主樂得拍手大笑。吐蕃使者面面相覷,說道︰“好像贏了似的,咱們不是還勝兩球麼?”

    武二郎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長兄,佩服佩服!剛才咱們兄弟二人沖鋒陷陣時,風都在響,真是痛快極了!”

    薛崇訓笑了笑,回頭對那傳球的羽林軍將領抱拳道︰“剛才多虧你傳球及時,謝了。”

    那將領在馬上執禮道︰“羽林軍都尉陳大虎,希望還有機會和衛國公一起擊鞠。”

    稍事修整,比賽又開始了。這次吐蕃人不敢輕敵,盯著薛崇訓不放,讓他苦悶了好一陣。

    終於,球又到了唐朝這邊,陳大虎這回沒有猶豫,果斷地把球擊給了薛崇訓,薛崇訓大喜,豪氣頓生,高喊道︰“兄弟們,沖鋒的時候到了!”

    武二郎隨即靠上來護住了薛崇訓的右翼,陳大虎等人也紛紛上來防護。唐人完全放棄了穿插配合,一同策馬直沖球門,他們寄予了薛崇訓一球必中的信任。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35
第四十一章 金簪

天上的驕陽放射著萬丈光芒,地上的兒郎英姿勃發汗流浹背,馬蹄聲中一聲聲陽剛之氣十足的怒吼直上蒼穹。

    羽林軍將領士氣大振,與薛崇訓兄弟一起左沖右突,木球一次次地破門而入,場上的氣氛熱烈到了極點。吐蕃人個個垂頭喪氣,鬥志被打擊之後發揮得更爛,弄得氣喘如牛,面如豬肝。

    有個吐蕃人惱羞成怒,故意從側後沖撞薛崇訓,薛崇訓勒馬避過之後,十分鄙視地罵道︰“傻|逼!”可惜那吐蕃人聽不懂。

    壓倒性的優勢,歡呼一直沒有停息。臺上的吐蕃使節見到場上一邊倒的尷尬,又當著其他番邦使者的面,他們的臉色是難看到了極點。

    與此相反的是,太平公主笑得幾乎合不攏嘴了。她不僅是因為比賽的事高興,而且見到薛崇訓和場上的羽林軍將領有說有笑關系不錯,她就覺得很愉快。可別小看了擊鞠這種戲耍玩意,那些武將的頭腦沒官場上的復雜,很多時候只憑直覺做事,擊鞠時的合作努力會讓他們產生親近感。

    皇帝李旦也是龍顏大悅,連說了幾次︰“妹妹家的薛郎當真俊才,好!揚了我大唐國威,一會朕一定重重賞他。”

    一旁的李隆基有些鬱悶,臉上雖然也跟著大夥一樣掛著笑容,但細看之下他的笑容很是勉強。扭轉逆勢出盡風頭,這樣的場面何其熟悉,幾年前他帶領四個隊員擊敗吐蕃十人隊的情形仿佛就在昨日……可是,今天怎麼就找不到感覺了?

    一種隱隱的恐慌籠罩在李隆基的心頭,他害怕自己會慢慢喪失銳氣。

    擊鞠結束,大唐大獲全勝,全場歡呼,在場的漢人們都很喜歡揚眉吐氣的感覺,興奮異常。

    李旦下旨召見參賽的隊員到台下,高興地說道︰“每人都有賞賜,以薛郎功勞最高,你想要什麼獎賞,盡管在朕面前說。”

    薛崇訓抬起頭看了一眼金城,只見金城也正看自己,金城的顧盼生輝的目光清澈明亮叫人心頭發|顫,她觸到薛崇訓的目光,臉上微微一紅,急忙看向別處。

    不知哪裡來的膽子,薛崇訓今天因為興奮過度頭腦都有點發暈了,當下便大聲說道︰“回陛下,臣先前說為金城公主而戰,實出誠心,願為公主效犬馬之勞!臣沒有給讓金城公主丟臉,請公主獎賞。”

    “啊!”周圍的人都驚訝起來,因為這樣子的話很是曖|昧,大家都品得出味來的。其他公主和宮廷貴婦見薛崇訓這樣高大俊朗的年輕男人跪在面前表露心跡,她們又是羨慕又是妒嫉,但想到金城公主將要出國門和親的悲慘,女人們便大多沒有惡意,都笑嘻嘻地看著金城公主。

    那邊的吐蕃使節們心裡本來就憋氣,聽到這邊的話,當下就很不服地嚷嚷道︰“金城公主是吐蕃王子的未婚妻,衛國公豈能如此說話?”

    這時下邊一個大臣大聲道︰“衛國公是臣,又是皇親,他說為大唐皇室之人為戰,有何失禮之處?我大唐泱泱帝國,嫁你們公主是恩,難道還要嫌朝廷待你們不厚?”

    薛崇訓轉頭看時,原來是京兆府尹李守一,這硬石頭當初和自己差點幹起來,居然不記仇幫起自己說話來了,但片刻之後他就意識到李守一不過是公心而已,並不是要幫誰。

    就在這時一個吐蕃使者冷冷地說道︰“我吐蕃國控弦百萬,兩國聯姻是為增進關系。”

    薛崇訓心裡頓時生出一股子火來,對那使者怒目而視︰“我大唐血性男兒豈止百萬?對付你吐蕃無須百萬,有三千鐵騎,便能讓你們聞風喪膽!陛下,臣聽聞吐蕃王子已于去年意外身亡,贊布卻隱瞞不報,是想騙取金城公主和番,此等無信義之人,就算把咱們大唐的女人都賞他們,也無濟於事!臣請陛下問吐蕃欺君之罪,如其不服,臣願為陛下前驅,率兵討伐!”

    這番話一出,周圍頓時議論紛紛,女人們多為金城抱不平,七嘴八舌地責問吐蕃使者。金城公主的臉色頓時變白,但她仍然沒有說話,眼楮裡的憂傷看得叫人心疼。

    吐蕃使者變色,抱拳道︰“陛下,您是要對我們吐蕃開戰了?”

    “崇訓!”太平公主喝道,“兵者,國之大事。國家大政豈是你應該說道的?戰和大略只能由皇上和朝臣慎重商議才能決定,不是誰一句話的事!你給我退下!”

    薛崇訓這時心情才稍稍冷靜了一些,他自己也意識到說錯話了,現在朝廷的內鬥還未見分曉,是死是活都說不清,邦交大事自己有什麼資格指手畫腳?不過剛才實在是太氣憤了,人總有沖動的時候。

    這時只聽得李旦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們號稱控弦百萬,是在威脅朕?不管你們號稱百萬還是千萬,誰要是說吐蕃能強過我大唐,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不過太平剛才也說了,邦交之事乃國之大事,須得慎重處置,口舌之爭傷了和氣,都是小事罷了。”

    李旦這句話倒是說得非常得體,既沒有傷大體,也沒有失面子,眾臣頓時高呼道︰“陛下英明!”

    李旦轉頭看向薛崇訓道︰“剛才你失禮了,但朕恕你無罪,今日勝球,朕依然要賞你……金城,你賞他點東西。”

    薛崇訓跪在地上,膝蓋不由得向前挪了幾步,眼巴巴地看著金城公主。

    金城公主抬頭看著薛崇訓,只見他火熱的眼楮裡竟然有種疼痛的感覺,金城的心口頓時一跳,一種仿佛窒息心悸的難受湧上了心頭,但是她又覺得這樣的難受……很好。

    她想了想,從頭發上拔下來一根瓖著寶石的金簪,遞給了旁邊的宮女。宮女雙手拿著金簪走下來,呈到了薛崇訓的面前,那宮女臉蛋紅紅的,走近了之後悄悄偷看了薛崇訓幾眼。

    薛崇訓雙手接過發簪,檯子上頓時一陣躁動,特別是那些女人們,才不管你國家大事,最喜看這種兒女情長的東西。

    “謝公主恩,臣會一直把這枚金簪帶在身邊,願它永伴左右,佑我勇往無前。”

    李旦道︰“金城賞你金簪,別無他意,只嘉獎你今日在場上的表現,你要記住了。我大唐禮儀之邦,言出必行,不能先失義於別國。”

    吐蕃使者也是有任務在身的,聽到李旦這麼說,也不再爭口舌之利了,忙說道︰“陛下英明,願大唐與吐蕃永結交好。”

    觀賽完畢,罵戰也完了,皇帝先行退場,眾人高呼萬歲,然後大家才陸續散去。武二郎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薛崇訓的面前,“啪”地一聲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大笑道︰“長兄,你今日的事真夠勁,我服!以後幹什麼事,叫上兄弟一起,咱們兄弟連心,其力斷金!”

    薛崇訓微笑了一下,“說這些幹甚,我們原本就是兄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好!”武二郎又一掌拍在薛崇訓的肩膀上。

    薛崇訓十分無辜地盯著他的手︰“別再拍了!骨頭都被你拍散了。”

    武崇敏也走了上來,伸出大拇指,笑道︰“長兄,今晚為你慶功。”

    過得一會,那幾個羽林軍將領也走了上來,圍著薛崇訓,要約他一起打球。薛崇訓隨口應了幾聲,特別地對那個傳球的將領說道︰“陳大虎,哈哈,我記得你的名字。”

    陳大虎笑了笑,抱拳為禮。

    太平公主走上麟德殿的龍尾道時,回頭看了一眼薛崇訓,只見他正和兄弟幾個,還有羽林軍將領有說有笑,太平公主滿意地笑了。

    一堆男人說了一會話,便相互告辭,向廊廡上走去。羽林軍將領向北走,分開之後,薛崇訓兄弟三人一路出門。

    就在這時,後面一個女子的聲音喊道︰“衛國公請留步。”薛崇訓等人回頭看時,只見是個宮女。

    那宮女走到薛崇訓的面前,看了一眼旁邊的另外兩個人。薛崇訓道︰“都是我的自家兄弟,有什麼事你但說無防。”

    宮女低聲說道︰“金城要去和親,是陛下和朝臣們商議的結果,沒有辦法的,你別等她了……這個,你拿著,殿下叫我給你的,收好了。”說罷掏出一塊手帕來,塞到薛崇訓的懷裡,轉身就跑。

    武氏兄弟頓時大笑,嚷著道︰“手帕上肯定繡著名字,給咱們看看,也叫兄弟們羨慕羨慕長兄的艷福。”

    薛崇訓搖搖頭嘆道︰“別人女孩兒送的,不能隨便給人亂摸,我展開給你們看,不準搶!”

    武崇敏笑道︰“嘖嘖,長兄還真裝起模樣來了,女人的東西我還不稀罕摸。”

    武二郎道︰“大哥你不稀罕女人的東西,稀罕男人的?”

    這時薛崇訓展開了手帕,只見上面繡著兩個字︰霍國。

    武崇敏用扇子拍了拍左手掌,沉吟片刻,說道︰“想起來了,這可是正二八經的公主,今上的親生女。”

    聽罷薛崇訓便把手帕收起來了,回頭左右看了看,沉聲道︰“暫時沒機會想這種事了,太子那邊……”

    於是武氏二兄弟臉上都是一凝,笑容也消失了,他們相互看了看,氣氛頓時變得有些沉重起來。

    三人默默走了一會,這時又有一個宮女追了上來,武崇敏強笑道︰“這回該是送什麼的?”武二郎和薛崇訓都是呵呵一笑,站在原處等著瞧那宮女要說什麼。

    那宮女看了一眼薛崇訓,說道︰“我是金城公主叫來的,她說剛才在麟德殿前人太多了,不好說什麼,想差我給郎君帶句話呢。”薛崇訓問道︰“什麼話?”

    宮女道︰“殿下想讓我帶她對郎君說一聲謝謝。”

    武二郎愣愣地說道︰“就這兩個字?也不嫌麻煩。”武崇行卻閉目沉吟了片刻,搖頭道︰“此情此景,這兩個字可不簡單。”

    宮女道︰“說完了,我回去啦。”

    “等等。”薛崇訓叫住那宮女,嘆了一口氣道,“你去回稟時,代我問她,和親吐蕃,做贊布的一個妃子,真的是她想要的結局嗎?”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35
第四十二章 金城

麟德殿是個歡樂的地方,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這裡總是有歡快的舞蹈,悅耳的音樂,談笑風生的宴會。這裡的宮殿廟宇大氣而不失華麗,遙望太腋池,煙波飄渺,三座仙島如在仙境;重樓疊嶂,勝似仙宮。

    金城把目光從遠處收回,平靜地說道︰“先皇和皇叔您對我都很好,我無半點功勞卻在宮裡享了那麼多年福,也想為大唐做點事,大唐需要我去吐蕃,自然義不容辭。”

    她因為是先皇睿宗皇帝的養女,所以稱呼皇帝李旦為皇叔。

    李旦聽罷很高興,點頭稱贊道︰“金城知書達禮,深明大義,朕心甚慰。”

    李旦身邊的小公主李妍兒抽了抽鼻子,跑了過來拉住金城的手依依不捨地說︰“姑姑你別走嘛,你走了就沒人陪我玩了,別走……”

    金城的眼楮裡閃過一絲冷笑,心道︰別裝了,我知道你怕巴不得我早點去吐蕃,以為我一走你就是大明宮最受寵愛的公主,是嗎?

    但那冷冷的神色只是從金城的眼楮裡一閃而過,不太可能被人察覺到,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溫和的樣子,與世無爭、逆來順受。她摸了摸李妍兒的臉蛋,微笑道︰“妍兒常常想姑姑就好了。”

    她很淡然,很溫和。其實她想哀求,想放聲大哭,想說我不去吐蕃……但是有用嗎?她是李唐宗室出身,但只是睿宗的養女,何況現在的皇帝已經是李旦了。

    不知是李旦良心發現了,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他突然有些歉意地說道︰“薛崇訓好像看上你了,金城是什麼想法?朕也知道,如果你留在大唐日子過得會好一些……”

    金城低頭說道︰“以前我沒見過他,我也不知道今天下午他為什麼會那麼說。”

    李旦道︰“如果他能在吐蕃求親之前認識你,朕倒是可以以此為藉口回絕吐蕃,可是……”

    金城的聲音小而溫柔︰“只怪沒有緣分吧,才見過一次面,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沒關系的。”

    李旦點點頭,遙望遠景,說道︰“沒事了,你同妍兒去頑罷。”

    “金城告退。”她輕輕屈膝優雅地作了一禮。李妍兒卻不管這些,拉著金城的手就跑。

    “哎呀,慢點!”金城輕輕喊了一聲。

    二人跑到了龍尾道上,李妍兒眨巴著清澈的大眼楮道︰“姑姑,明天太子叔叔要去郊外打獵,他說要帶我去,你去麼?”

    雖然李妍兒叫金城姑姑,其實小不了兩歲,而且按照血親她們原本是同輩,但睿宗收了金城為養女,於是名義上金城的輩份就比李妍兒大一輩了。

    這是炫耀麼?也許小女孩沒有那麼多心機,但就是喜歡這樣,喜歡集寵愛於一身,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金城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那雙純純的眼楮,搖頭微笑道︰“我和太子又不熟,怎麼好意思去呢?明天讓太子陪你玩吧,我也好清淨一會呢。”

    李妍兒翹起嘴︰“姑姑嫌我煩?”

    “誰不喜歡我們的小公主啊,我怎麼敢嫌你煩啊,嘻嘻。”金城笑眯眯地說道。她突然想到,如果太平公主果真如傳言的那樣當上了女皇,李長器、李隆基這些人會是什麼下場?李妍兒再向誰撒嬌耍嗲去?

    想到這裡,金城的心裡閃過一絲興奮。

    就在這時,她派過去的那個宮女回來,宮女看見金城,走上前來就要說話。金城卻打斷了宮女的話,對李妍兒道︰“妍兒先到下麵等姑姑,姑姑有點事,聽話啊。”

    李妍兒只得先跑下去了。這時宮女才說道︰“我見著衛國公了,對他說了公主讓我對他說的謝謝。”

    金城緩緩地向下走,沉思了一會︰“他沒說什麼嗎?”

    “哦說了,他說,和親吐蕃做贊布的一個妃子,真的是她想要的結局嗎……”宮女左右看了看,又壓低聲音道,“我回來的時候,見著霍國公主的人了,恐怕也是去找衛國公的。”

    金城冷冷地說道︰“她認為我要去吐蕃了,所以……他們那家子的人,就是這麼個德行,什麼都想佔盡。不過她也是個傻子,她是太子的妹妹,覺得有可能嗎?”

    宮女脫口道︰“算起來霍國是衛國公的表妹呢,不正是親上加親嗎?”

    金城看了她一眼,也不解釋,揮了揮手道︰“你先回去吧,李妍兒還等我陪她玩耍,我陪陪她。”

    “是。”

    李妍兒在不遠處喊道︰“剛才我聽見宦官說貴妃她們在後邊擊鞠呢,姑姑我們也去瞧瞧吧。”

    也許是下午那場擊鞠太精彩了,後宮的女人們意猶未盡,回去接著玩起來。

    ……金城便和李妍兒一起向北走,路上看見了沐昭容和一個宮女。那宮女的半邊臉都腫起來了,眼楮紅紅的,恐怕剛剛挨了打。她們見到兩個公主過來,便垂手讓於道旁。

    李妍兒根本不屑看她們一眼,金城卻先打量了一眼那個狼狽的宮女,然後端詳著沐昭容的臉。她從沐昭容身邊經過時,眼楮裡露出了一種奇怪的笑意,像冷笑、又像嘲笑。

    沐昭容也挺倒楣的,本來出身就不好,娘家毫無勢力,在宮裡更沒有人撐腰,卻被封了當初上官婉兒的那個頭餃……於是後宮的人都開始欺負她,特別是那些曾經受過上官婉兒氣的人,把氣都出道了沐昭容的身上。

    所有人都不會和沐昭容來往,只會在背地裡說她壞話、整她,哪怕很多人沒見過上官婉兒的,更和沐昭容原本無怨無仇。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很害怕被孤立,卻會毫不留情地加入幫凶的行列,毫無理由地去懲罰弱者……是在證明什麼嗎?

    大明宮的女人裡沒有欺負過沐昭容的少數幾個女人,其中就有金城公主,金城從來沒有對沐昭容使過壞,但是,也不見得會同情她,因為可憐之人亦有可恨之處。比如現在沐昭容旁邊的那個宮女,因為更弱勢所以被沐昭容打成了那樣。

    從沐昭容身邊經過的那一瞬間,金城眼楮裡的笑意,或許也包含著嘲笑沐昭容的意思吧。

    興許也是自嘲,如果不是快被送去吐蕃了,自己這樣的人,和誰在一起都把別人襯托得像黃臉婆一樣,而且同樣沒有勢力,不被人嫉妒都難吧?就連李妍兒這樣的小女孩都會嫉妒自己,更別說其他有心眼的女人了。

    金城仿佛聽見了天空隱隱傳來了雷聲,以為要下雨了,抬頭看時,卻陽光明媚。青天白日,讓她不禁想問︰弱者是應該逆來順受,還是應該去欺淩更弱者?

    薛崇訓說,和親吐蕃做贊布的一個妃子,真的是她想要的結局嗎?金城公主默默地品味著這句話。

    他以為我是一個溫順的公主,想說服我讓在沉靜中醒來,背叛常理的束縛?

    金城公主想到這裡,嘴角又露出了一絲淺淺的笑意。薛崇訓說為她而戰,但她希望這種戰鬥不是在球場上……

    這時她們兩個公主到了後宮的一個球場邊,果然是一些女人在騎馬玩擊鞠,旁邊還有不少人在觀看。

    不知是誰發現了她們,嚷嚷道︰“金城來了!”

    金城轉頭看李妍兒時,發現她再次一臉的不高興。一個袒|胸|露|乳穿得很暴露的女人熱情地抓住了金城的手,金城默默地低著頭,看著握在一起的兩雙手。本來面前這女人的皮膚是很好的,結果兩雙手放在一起,那女人的手頓時看起來像牛皮一樣粗糙,皮膚上原本不會被人注意的細紋很神奇地扎眼起來。

    女人都是愛美的,恨不得自己是天下最漂亮的那個……那麼握住金城的女人如此親切熱情,她的心裡恐怕並不是這樣的吧?

    “今下午在球場上,當著文武百官萬邦使者的面,金城真是出盡了風頭呢。那麼多人,衛國公怎麼偏偏一眼就看中了金城啊?”

    “金城把名字改了,改成傾城好了,不對啊,得傾國才是。”

    金城抬起頭,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了霍國公主,她柔柔地說道︰“我很快就要去吐蕃了……是傾城還是‘禍國’,有什麼用呀?”

    旁邊許多女人頓時搖頭嘆息,有人同情地說道︰“那吐蕃王子真是白撿了個大便宜,咱們大明宮佳人何止上萬,卻把咱們最漂亮的公主要走了。”

    有人已經忍不住笑出來︰“現在不是吐蕃王子,王子已經死掉啦,是吐蕃贊布,一個老頭子,兒子都能成親了,贊布該有多大一把年紀啊……”

    金城公主平靜地說道︰“皇叔說王子和贊布都是一樣的,總之能緩和邊關的情勢,我能為國家做點事,很高興,也能報答皇叔一家的養育之恩。”

    “瞧瞧人家金城,多好的人,比當初文成公主還要知禮義呢。金城以後一定能留名青史,真羨慕你呢。”

    金城心道︰那咱們換換,你去吐蕃留名青史……

    “金城的那根寶簪,可得害了一個好郎君呢,嘻嘻嘻,人家每天抱著一根簪子,怕是心都碎了。”

    又有人故意粗著嗓子模仿起來︰“咳咳……我衛國公,為大唐的金城公主而戰!”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36
第四十三章 那雨

五月初六,端午節剛過,長安就下起了暴雨。幸好不是昨天下雨,不然馬球賽也會受到影響呢。

    宿醉醒來,薛崇訓才發現自己還在武大郎的府上,武二郎昨晚也喝了個大醉,兄弟三人都是中午才起來。現在薛崇訓還覺得腦子依舊昏昏沉沉的。

    他們坐在敞廳裡一起喝茶醒酒。木格子門裡有個身作白色羅裙的清麗女子,正在焚香鳴箏。“咚、咚……”一聲聲高低錯落的琴聲與雨聲化為一體,薛崇訓仔細聽了一會,竟聽不出是什麼曲子。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弓馬劍術,這幾樣貴族子弟的修為之中,音律是薛崇訓最喜歡的一樣,可他仍舊是什麼琴譜,便懷疑那琴師根本沒看譜,只是隨心而奏。

    雨水從瓦片上連成一線線往下滴,滴到下麵的陽溝裡,“**……”輕響,猶如琴聲的伴奏。

    這時薛崇訓說道︰“我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估計本月就會調任戶部或是禦史台,以欽差的身份去協助劉安管理漕運。咱們兄弟幾人得有好一陣見不著面了,今日一聚,就當是告別吧,走那天不必相送了,省得聽你們長籲短嘆。”

    壯漢武二郎皺眉道︰“長兄怎麼現在要出京?”因為太平和太子兩黨依然在對峙,所以武二郎才有此一說。

    大郎武崇敏則沉吟道︰“母親另有差事派給長兄?”

    薛崇訓一想,雖然武氏兄弟還算靠得住,但皇家說到底都是一個圈子,萬一洩漏了可就不妙,他便沒有承認,只說道︰“我在京師也幫不上什麼忙,漕運也是件大事,劉安下去一年了也不見成效,他也是母親這邊的官員,我出京看看是怎麼回事。”

    “何日歸來?”

    薛崇訓笑了出來︰“大約在冬季。”當然武家兄弟不知道他為何發笑。

    笑聲是會感染人的,武崇敏也爽朗笑道︰“那就不送長兄了,你回來的時候咱們去接你。”

    “這話我愛聽。”薛崇訓笑道。

    武崇敏又指了指裡面彈琴的那女子︰“我看長兄看了她好幾眼了,正好昨晚咱們喝酒大醉澡也沒洗,一會叫她陪長兄沐浴。”

    薛崇訓忙搖搖頭︰“不必了,真的沒那心思,喝會茶我先走了,臨行前還有一些準備的事。”

    “長兄何必介懷,只要不是你弟媳婦,我這裡的女人你們隨便玩。”這時武崇敏見薛崇訓手裡握著一樣什麼東西,或許是金城公主送的那簪子,他便笑道,“看來長兄對金城是真上心了?”

    薛崇訓道︰“上不上心,我也不能……我不能接受兄弟玩我的女人,哪怕是個通房丫頭,所以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

    武崇敏笑道︰“看來長兄是沒有悟透,郎君有錢有權,小娘有姿有色,如此而已。”

    “以前我也和你一樣,以為看透了本質。”薛崇訓突然很認真的看著武大郎道,“可是後來我才明白,都是自欺欺人自以為是,人間萬象,什麼人都有,人心哪裡有這麼容易被悟透的?”

    武二郎拍了拍桌子︰“長兄不要,我要。大哥,一會讓那彈琴的女人陪我,會彈琴有鳥用,會‘吹簫’才好。”

    武崇敏哈哈笑道︰“不行,她不能給你,不然的話,既是焚琴煮鶴,浪費了好材料,又沒用到點子上,不能把你侍候高興了。一會我帶你看另外幾個,床|上的花樣什麼都會。”

    薛崇訓笑了一陣,便站起身來,抱拳道︰“那我就告辭了,別送,自家兄弟不興那套繁縟玩意。”

    說罷薛崇訓便從奴婢手裡接過一把油紙傘,走進了雨中。武家兩兄弟站在屋簷下,目送他出門。薛崇訓走到門口的時候,頭也不回的揚起手,向後面揮了揮手。

    上了馬車,薛崇訓對龐二說道︰“去宇文家。”

    ……

    “衛國公請上坐,快看茶,怎麼如此之慢!”宇文孝的眼楮裡露出了高興的光輝。他那張臉上的皺紋真是觸目驚心,原本是張很嚴肅滄桑的臉,但此時喜悅之情仍然溢於言表。

    薛崇訓忙道︰“不在官場,便不講官位高低,您年長又是主人,請……不要推辭了,挺費時間的。”

    “那好,好!”宇文孝看了一眼一旁的女兒,大模大樣的坐到了正北的椅子上。薛崇訓也拂了一下長袍,坐了下來。

    他沉吟了片刻,便說道︰“今日登門造訪,兩件事,一是來告別……”

    宇文姬頓時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薛崇訓。

    薛崇訓發現她的目光,不由得頓了一頓,然後才繼續說道︰“去年戶部侍郎劉安下去整頓漕運,快一年了依然毫無成效,他是母親大人舉薦的人,所以母親讓我下去看看情況,數月便回……二是有件事想托您去辦,上次在城隍廟意圖行刺我的白無常,她本人我不想計較,但我想知道確切的結果,誰在背後指使。”

    老頭子忙道︰“既然三娘在薛郎手下,我也沒什麼好瞞你的,白無常以前確實是我的人,但我進入官場以後,她就已經背叛我了……”

    薛崇訓舉起手打斷他的話︰“不必解釋,我知道。正因為她是您的舊部,所以您才更瞭解她,最有可能查出真相。白無常行蹤不定,這事兒我沒指望官府……還有官位,暫時您別升了,如果可以,最好先把官辭掉,以後再說,明白這個意思嗎?”

    宇文孝點點頭。

    這時薛崇訓把目光移到了宇文姬身上。老頭子見狀便說道︰“我去催人準備晚飯。”他說罷便走了出去。

    屋子裡只剩薛崇訓和宇文姬兩個人了,宇文姬仍舊站在那個角落裡,低頭想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她才說道︰“昨天宮裡的事今天長安城就有人說了,我不明白,你說只能娶公主,怎麼非得是那金城公主?她要去吐蕃和親,你這不是給自己找罪受麼?”

    薛崇訓笑道︰“你吃醋了……在咱們大唐,有地位的男子誰不是妻妾成群?入鄉隨俗,我就算娶了公主,也不會拋下你不管的。”

    宇文姬冷冷道︰“我可不是吃醋,只是提醒你,如果你果真要娶公主,金城並不是好的選擇。”

    薛崇訓搖搖頭︰“和親的國策,我本來就看不慣,反正朝廷剛剛才決定此事,送金城去吐蕃還有一段日子,這段時間,誰知道能發生什麼事?機會還是有的。”

    宇文姬低下頭有些憂傷的說道︰“我不求名分,但求你心裡最重要的位置。如果你們真的是兩情相悅……師父說與人為善,成人之美。我是個多餘的人……”宇文姬說到這裡眼楮裡掉下一滴眼淚來,“我浪跡江湖,遙祝你們白頭偕老。”

    “宇文姬!”薛崇訓站了起來,走到她的面前,伸出袖子的一角給她揩了一把眼淚,“說什麼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咱們大唐,眾人都是有妻有妾,我會對你們都好。”

    宇文姬緩緩伸出手,摸到薛崇訓胸口受過傷的地方,輕輕說道︰“我只要你的心……金城這個人你一定要小心,雖然我不認識她,但知道她的一些事。在宮廷裡的公主中間比,她無權無勢也沒有靠山,人又長得漂亮,平時肯定少不了被人排擠;現在又要被當成犧牲品送去吐蕃。天生麗質,卻有這樣不公的經歷,她很可能心機很深。我不是故意要說她的壞話,是怕薛郎被女人騙了,我比你更瞭解女人……如果她受到這樣的待遇,還能保持平和的善心,那我真輸得心服口服。”

    薛崇訓沉吟不已,他的腦海裡浮現出了金城的一笑一顰,當即便說道︰“她就是那樣的人,和你一樣好,雖然被人不公的對待,依然保持著美好的心靈。你輸了,以後和她好好相處行嗎?答應我。”

    宇文姬抬起頭眼淚還沒幹,卻笑道︰“真要是這麼好的人,不僅男人喜歡,女人也喜歡呢。那我不和她搶你了,反過來和你搶她,呵呵。”

    “不怕,反正肉都是爛在鍋裡,到時候咱們隨便怎麼玩,省得悶。”薛崇訓壞笑道。

    “壞東西!”

    薛崇訓在她耳邊說道︰“一開始你就知道我壞的。”

    宇文姬臉上羞紅一片,輕咬了一下朱紅柔|媚的嘴唇,低聲說道︰“被你帶壞了……什麼時候你再像氤氳齋那麼壞一次可好?”

    薛崇訓道︰“這幾天要忙著準備啟程,還要去朝裡交接公文,事兒挺多也沒心境,等我回來,還是在氤氳齋如何?”

    “嗯……”宇文姬把頭埋得很低,耳根子都紅了。

    “走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得先活下來,才能廝守不是。別傷心,你一直呆在我的心裡呢。”

    宇文姬道︰“發現你變了不少……不會因為金城吧?”

    “又吃醋了。”薛崇訓笑道。

    兩人說了一會話,薛崇訓便告別出門,依舊讓宇文姬別送了。但當他剛要上馬車的時候,卻聽到宇文姬在喊他。

    他回過頭,見宇文姬沒帶傘就跑出來了,眼巴巴的站在門口看著自己。薛崇訓便說道︰“回去吧。”

    雨還在下,  啪啪地打在油紙傘上,聚成一條條水線,沿著傘的邊緣滑下來。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37
第二卷 江湖不遠


第一章 河水

雨過天晴,天地格外的清晰,以廣廈萬千的雄偉長安城為襯托,河上的千帆競發更顯得分外壯觀。薛崇訓眺望這樣的古味盎然的場面,胸中一闊,是詩意大發,雖然沒作出什麼詩來,但也不禁感概好詩果然是需要時代背景的。

    他啟程前就和熟人人告別過了,並叫大家不用送別,可到了碼頭的時候,還是有人來送,人情難卻。

    母親在廟堂上影響很大,給薛崇訓安排個新的頭餃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現在薛崇訓的官職改了戶部侍郎,兼御史大夫、轉運使,和現在在東都的劉安一樣的官餃。兩人平級,不過薛崇訓得到了一份“運河沿岸各級官吏一應節制”的聖旨,等同于欽差,太平公主是想給他便宜行事的權力,免得因為受到權力制肘影響正事……巡察漕運不過是幌子而已。

    帆船上的旅行用度都準備好了,薛崇訓抱拳和同僚們作別,正欲登船時,卻見一輛很特別的馬車向碼頭這邊行駛過來。確實很特別,因為那輛車上有宮廷里才用的裝飾。

    宮里誰來相送?薛崇訓想了一會竟想不出應該是誰。

    碼頭上的官僚都是京官,自然也有點見識,這時見到那輛車,和薛崇訓一樣都被吸引了注意,紛紛看了過去。過得一會,馬車行到了薛崇訓旁邊停下來了,但是上面的人卻沒有下來。

    一道竹簾擋在車窗上,精致淡雅的本色珠簾給人很有格調的感覺。薛崇訓一邊猜測著來人,一邊抱拳作禮道︰“友人既然給面子相送,何不一見?”

    這時響起了猶如天籟之音的悅耳聲音,輕柔、溫和、脫塵脫俗,“既然是離別,何必再相見?今日前來不為見面,只為幾句話。因為有些不便,失禮之處請薛郎見諒。”

    金城公主!薛崇訓十分驚訝,他真沒想到金城竟然親自來送別。雖然那天在麟德殿自己表現得不錯,但對于金城這樣傾國傾城的人物,如果某人第一次認識她然後表現了一番,就想讓她一見鐘情,那她能鐘情的人也實在太多了……原本薛崇訓就沒抱什麼希望,所以听到是金城的聲音,確實是出乎意料。

    薛崇訓強制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和興奮,努力保持著平靜,“能得公主親自前來相送,薛某已是榮幸之至。”

    這時身邊的同僚們都笑嘻嘻的作禮退避與人方便,就剩薛崇訓一個人站在車簾之旁。

    車簾里面的溫柔聲音輕輕說道︰“那天的事,謝謝你……但是以後別這樣了行嗎?”

    薛崇訓的腳下不由得動了一步,看著那竹簾道︰“怎麼了,是我讓公主困擾了?”

    沉默了一會兒,金城才緩緩說道︰“你知道我是要去吐蕃的,我是不想曾經關心我的人困擾難過,所以以後別這樣了……我也不太習慣被人過分注意,簡簡單單的過活比較好。”

    薛崇訓的胸口不知怎地竟然一痛,面上卻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

    金城又說道︰“沒事了,祝福你一路順風,好好做官,造福百姓才是正事。”然後她又輕輕說道︰“走吧。”馬夫便揚鞭趕車掉頭。

    薛崇訓怔怔看著馬車遠去,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一旁三娘忽然冷冷地說道︰“金城公主好生奇怪,既不是來回絕郎君的心意,又躲躲閃閃,那她白白跑一趟作甚?”

    薛崇訓沉吟道︰“是啊,那她為什麼要關注我哪天走,為什麼要專門出宮親自跑一趟?”

    三娘說道︰“我覺得此人的心思不是那麼簡單的,郎君要多個心眼。”

    薛崇訓搖頭苦笑道︰“尊貴的公主,絕世的紅顏……可是她能怎麼辦,一個女子的終身幸福和國家大事比起來算什麼,她能有什麼辦法?世間萬苦,人最苦。有苦難言啊。”

    “上船了,走吧。”他看了一眼那輕車遠去的方向,轉過身,向河岸走去。

    同僚們站在岸邊,打拱的打拱,揮手的揮手,“一路平安。”“早日歸朝……”在各種各樣的祝福中,風帆揚起,河水蕩漾、江湖漂渺。

    一出長安,雕樓華棟很快就不見了,田園風光迎面而來。大唐依然是農業為主的帝國,莊稼才是最美麗的風景。太陽高高掛在天空,天地間非常亮堂,河水靜靜地流淌,田野一望無際,薛崇訓站在船頭,仰面感受著清新的風。

    “母呼兒飯、兒不飯,人餓須知飼牛晚。放之平泉,以寬牛勞;浴之清淺,以息牛喘……”河邊上傳來了一陣牧歌。

    歌聲走調就像因哽咽而變聲,牧歌中露著濃濃的感情,除了溢于言表的對耕牛的愛護、大約還有農人的艱辛吧……薛崇訓知道,陽光明媚的田園風光下並非詩人們贊美的那樣安逸,關中百姓不僅要負擔承重的租庸,還要被征到折沖府充當帝國的主戰兵力府兵。

    薛崇訓轉頭對三娘說道︰“不出豪宅的貴冑,永遠听不懂牧歌,我相信有些大臣平治天下的抱負是發自內心的。”

    看著三娘的臉,他忽然發現一個細節,這些日子三娘臉上有了些血色一樣,比起一開始見到她時那種死氣沉沉的慘白臉色,現在她仿佛健康些了。

    “三娘,記得在城隍廟白無常要殺我,她說一招就把你撂倒了,白無常當時說的那句話我還記得,她說‘三娘原本是活在陰暗里的人,你讓她傻兮兮的站在太陽底下,連我的一招都沒擋住’……我想問你,你覺得明處好,還是暗處好?”薛崇訓隨口說著。

    三娘道︰“只要有心,殺人很簡單……除了殺那種隨時都有護衛的達官貴人。暗處牽掛的事少,當然更有效。”

    “有道理。”

    薛崇訓站在船頭,想著什麼,過得一會又沉吟道,“這回咱們得先在運河上弄點動靜出來轉移視線才行。”

    ……

    一行人走走停停,沿著漕運航線到達潼關,因為前面是黃河,黃河上偶有險道,行船原本就不甚安穩,于是薛崇訓從驛站上領了馬匹,騎馬從陸路繼續東行。

    過了幾天,他們到了陝郡附近,薛崇訓決定去三門砥柱實地察看一番,因為這地方歷來就是漕運的大問題,猶如一塊石頭卡在動脈一樣,每年損毀的船只糧食不計其數。他此行名義上就就整頓漕運,既然來了,去看看也是一種難得的閱歷。

    薛崇訓差人去雇了個熟悉當地的船夫當向導,是個黑瘦的老頭子,船也很小。方俞忠見狀便問道︰“您老這船能行麼?”

    京里來的人,出手自然不會吝嗇,老船夫立刻拍著胸膛道︰“年輕人,給你說個典故,當年趙王問,廉頗老也,尚能飯否?這不是瞧不起人麼,人不可貌相,船也不可貌相!別瞧老頭兒這身板瘦,結實著哩;也別瞧船破了點,穩當!老頭兒在黃河上討了一輩子生活,從來沒過大事。哈!江南那邊來的樓船就又大又好看,不是照樣在三門翻船?不信,老頭兒帶您去看看,早上才觸礁沉了一艘,死了人他們還在那哭。”

    薛崇訓听這老頭兒竟然說起了廉頗,頓時大笑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就沖你比我還黑,就坐你的船好了,如果沒出事兒,回來我再付你多一倍的價錢。”

    老頭兒听罷豎起大拇指︰“這位郎君慷慨,漢子!听口音,你們是京里來的?”

    薛崇訓拍了拍麻衣腰間的金魚袋︰“放心,衙門里我是戴烏紗的,不是壞人。”

    “眼拙,認不得那東西,  。”老頭笑道,“老頭人外面黑,曬的,心可是紅的。”

    于是一行人便上了老船夫的船,從黃河上去三門看地形。這老船夫挺健談了,人也開朗,一邊嫻熟的駕著船順流而下,一邊還朗聲閑聊。

    “您是衙門里的人,老頭兒再給您講個陝郡的故事,也是當官兒的。那官姓李,國姓哩,人人都想呆京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這李姓的官偏偏一門心思想到地方做實事。天子說成啊,你去陝郡吧。李姓的官兒就來咱們陝郡了,在這地方做什麼事兒才是千秋佳話?不用說,就是這有鬼門關之說的三門砥柱,李姓官拍著胸膛說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這河。”

    老船夫用黑漆漆的毛巾擦了一把汗,繼續說道︰“他就在三門山北側的岩石上開動手,準備鑿出一條新的航道,以取代舊航道。結果勞民傷財搞了一兩年,都是石頭怎麼挖?這可是黃河,不是弄個淺坑就了事的。現在新河擺在那里,只有漲潮的時候才有水同船,平時根本用不上。”

    薛崇訓想了想笑道︰“我就是來治河的,我也把話撂這兒,就不信治不了這河。”

    老船夫搖頭笑道︰“只當您是開玩笑的,愚公移山那得費多少血汗。老頭兒替陝郡的老百姓求個情,二郎們每年去上番(兵役的男人到京師或要塞駐防)都夠嗆,家里還得老爹婦孺下地撐著,要再這麼一移山……說句不好听的,您回去鳳池夸,苦的是老百姓。”

    薛崇訓道︰“我不移山,我移人。這人不一定能勝天,但勝人還是可能的。哈哈,到時候河運大治,老船夫倒可以對兒孫們說說我坐過你的船。”

    這時黃河上的水仿佛霎時之間就變得湍急起來,老船夫道︰“快到了,老頭兒聞得到這水里的腥味兒,可都是暈賦稅去京里的人血啊!”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38
第二章 硯台

“咦喲……”一聲嘹亮的吆喝響起,拖長了聲音,然後許多人齊喊道︰“嘿!”

    薛崇訓乘坐著老船夫的小船剛一行過一座石山,便听到了這樣的聲音。因為船小,一行人只有五六人,還有十來個侍衛留在北面的岸邊等著。

    船又行了一會,很快河面上的許多大船進入了視線。不僅有船,岸上的怪石崎嶇小路上還有無數的人跋涉,一條條纜繩連接在河里的大船身上,那些人是縴夫,正在用人力拉船。

    這段河水異常湍急,又是逆流而上,看得出來縴夫們拉得非常吃力。薛崇訓估摸了一下,每艘糧船都有上百個縴夫拉船。剛才在山口听到的喊聲就是這些縴夫發出來的。每船的縴夫都有個帶頭的,那人先長聲“咦喲”地吆喝一聲,然後眾縴夫“嘿”地吶喊使勁,一起用力。

    于是河岸上下真是熱鬧極了,中間隱隱的還有人嗷啕大哭,在嘩啦啦的水流中若隱若現。

    薛崇訓乘坐的小船靠近了運糧大船,因他們來的沒幾個人,不像是匪患,船上的人也沒管他們。大船之間還有不少小船,上邊的人拿著長竿在搜尋什麼。

    于是薛崇訓轉頭看向當頭的一條大船,甲板上有個戴璞頭的中年人正趴在船舷上一邊瞅著什麼一邊哭喊,“五郎!五郎啊,你听到應一聲……”

    看樣子是有人在水里沒救起來,周圍幾條小船正在到處搜尋。而後面那些小船在忙著打撈東西,好像是有船沉掉了。

    就在這時,有個人喊道︰“那邊,我好想看見有人冒頭了!”

    船舷上的中年人忙止住哭聲,大喊道︰“是五郎嗎?”其他人忙吆喝著下水去摸,小船上的又有人喊道︰“水濁,全是泥沙,下去的人當心自家性命!放繩子!”

    也沒人管薛崇訓等人,他們看著河面上的忙乎勁,駕著小船繼續向東走。這時薛崇訓看到船邊不遠的地方好像有個東西冒了一下,他便立刻回頭道︰“誰水性好,那個位置!我好像看見有人。”

    “我是劍南人,打小會水,郎君看我的!”待薛崇訓回頭看時,那侍衛已經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薛崇訓忙說道︰“黃河水可比不得劍南的水,船上的,咱們在救你們的人,快扔條繩子下來!”

    旁邊的大船上很快就丟了條繩子下來,沒過一會,就見那侍衛從水里冒了起來,一邊撲騰一邊喊道︰“抓住了!水里的確是個人,丟繩子!”

    方俞忠從背包里掏出一個硯台來,綁在繩子一頭,猛力一丟,便丟到了河中。薛崇訓見侍衛抓住繩子,松了一口氣,親自幫著拉他過來。那侍衛還在笑︰“哈,黃河水就是渾!”

    薛崇訓等人七手八腳的將那落水之人弄上了船,只見他渾身都是黃泥,跟個泥人似的。軟軟的仰在船上,也不知是死是活。侍衛們又忙乎著按他的胸實施急救。

    就在這時,大船上的人放下了繩梯,喊道︰“船上有郎中,快把人弄上來。”于是薛崇訓的侍衛背著那落水之人,大伙扶著護著往大船上弄。

    “五郎!”剛才在船舷上哭喊的中年人奔了過來,在那落水之人的臉上一抹,中年人頓時大哭,“五郎啊,你叫我回去怎麼給大嫂交代!”

    船艙里很快把郎中請出來了,薛崇訓一看,驚喜道︰“李鬼手!哈,沒想到在這里能見到你。”

    出來的那個仙風道骨的鶴發郎中不是李鬼手李玄衣是誰?宇文姬的師父。李鬼手抱拳道︰“先救人。”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道︰“張家的,讓讓,救不活再哭也不遲。”

    “抱住,倒著提起來!”李玄衣說道。旁邊一個漢子,忙從那五郎的身後抱住他的大腿,將人倒提了起來。李玄衣飛快的從腰間拔出一枚銀針來,又指著另一個人說道︰“用力箍住五郎的胸,一陣一陣的使勁箍。”

    旁邊那漢子依言行事,兩個人這麼一弄,五郎的嘴里不斷有渾水流出來。這時李玄衣蹲下身去,伸出手指在五郎的鎖骨附近使勁一按,同時突然一針插|了下去。“噗!”突然從那五郎嘴里吐出了許多污物。

    “咳咳……”剛才像個死人一般的人居然咳嗽了幾聲。“有氣兒了!”眾人立刻歡呼起來,“李鬼手不愧是當世名醫!”

    這時那中年人拉著一個二三十歲的傳長袍的年輕人走了過來,二話不說,二人便“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救命大恩,先受我張家人三拜,以後凡有用得上咱們的地方,只管言語一聲。我叫張岳然,祖籍韶州曲江,這是我的族親佷兒張九齡……”

    “哈!”薛崇訓听到張九齡三個字,頓時驚嘆了一聲,心道神州五岳也不是那麼大嘛。

    中年人張岳然又道︰“李鬼手李神醫是我的好友,自是認識,卻不知這位郎君及下水的恩人是什麼衙門的人,請教名諱,咱們也好知道恩人是誰。”

    薛崇訓扶起張岳然︰“我們打這兒經過,正巧看見旁邊有落水之人,舉手之勞原本理所應該,別弄得這麼嚴重,人活了就好,趕緊起來吧。我是……李鬼手認識我,都是熟人,呵呵。下水的這個,是我的隨從趙二。”

    听到中年人問你是哪個衙門的人,薛崇訓心道張家的人果然有些見識,大概是看到了我腰上的飾物吧。

    李玄衣也幫著扶起了張家的兩個人,說道︰“兩邊我都認識,那就由我來介紹,這位郎君是衛國公,今上的外佷,太平公主家的長子,名諱薛崇訓。咦,我記得你是太常寺卿,怎地跑到江湖來了?”

    薛崇訓一面觀察著張九齡的相貌,一面說道︰“調任了個官,戶部侍郎加轉運使,下來看看漕運。”

    只見張九齡是長臉小眼大耳朵,不過五官搭配的比較協調,面相也比較端正,兩道眉毛形狀凌厲,眉間有三道豎橫,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

    李玄衣哧地冷笑了一聲︰“管理漕運?得了吧,你們那幫人能做啥好事,瞧瞧這河里的船,都是從嶺南來的,他們走到這里用了十個月!還有洛陽那劉安,手下一幫子‘斜封官’,除了弄錢不會干別的。”

    所謂斜封官就是太平公主給的官,她把官員的名字放在信札里遞到皇帝跟前讓皇帝批了就委任官職,因為封條是斜著封的,所以通過這樣的途徑進入仕途的人被稱為斜封官,一直遭受其他官僚的鄙夷。這些人里頭,有才能的也有,不過大多是歪門邪道之徒,送錢買官的最多,總之是良莠不齊。

    張岳然道︰“李先生別說這個了,大唐這麼大個朝廷,人要吃飯不是,咱們不運糧過去,國家社稷置于何地?走吧,到船艙里坐。”

    這時張九齡說道︰“叔父家被點為運糧戶,我正好罷官在家,就隨同叔父走了這一遭,途經了整個漕運沿線,倒是想到個法子可以改變一下……可是權貴當道,只能望洋興嘆啊。”

    旁邊的李玄衣突然撿起剛才方俞忠綁在繩子上借力的硯台,拿了起來仔細看了一番,笑道︰“衛國公這玩意價值不菲啊,這麼用實在浪費……硯台,救人的繩子,呵呵,有意思。”

    薛崇訓明白他說的意思,無非就是老子這樣的大壞蛋做好事很意外,當下也不好說什麼,也就緘口不言。同時也再次看到了李鬼手的交際面之廣,他雖然不在廟堂,可是姚崇、宋是他的好友,現在張九齡好像也是他的朋友,挺厲害的。這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交朋識友不是誰和誰都說得上話的啊。

    因為有熟人李鬼手在,薛崇訓也不急著趕路,便叫人付了帶自己過來的那老船夫的錢,留在了運糧船上。之前答應過老船夫事成之後再付一倍的價錢,薛崇訓倒是沒有食言。張家叔佷、船上的其他當頭的,還有李玄衣等人,一干人等在船上坐著應酬了一陣,然後薛崇訓把李玄衣叫到了甲板上單獨面談。

    薛崇訓拜道︰“不管怎樣,上回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心里不敢忘。”

    李玄衣看著渾濁的黃河水淡淡道︰“不是說好了麼,我當時治你是為宇文家,否則真不會出手管。不用提這事了……不過今日衛國公出手相救了一個不相識的人,可見仍存善心,不錯,不錯。那硯台有書香之氣,用來救人,書香加義氣,多好的事,希望衛國公能悟到一些東西。”

    薛崇訓謙遜的拱手道︰“我一定會時常懷念今日與李先生的談話。不過我也有句話想對李先生說。”

    “請講。”李玄衣這回的態度比上次要和氣多了。

    薛崇訓道︰“治病,一個人只能醫治少數人;但治國,卻能讓更多的人避免水深火熱。李先生可贊同?您身懷治病治國之術,何以存小義而舍大義?”

    李玄衣對著黃河哈哈大笑︰“治國之術?做官可不是有德有道就行的,我不適合做官,無能為力,只要取小義獨善其身,沒有我李玄衣,世上還有黃玄衣、姚玄衣……術業有專攻,各司其能罷鳥。”

    笑罷,李玄衣轉過身看著薛崇訓道︰“我說句不中听的話,如果我真想入世,也不會輔佐衛國公或者太平,太子才是國家之福。哈哈……衛國公,我奉勸您一句,這做官啊,和做郎中一個道理,術用得再好也是末,別忘了‘仁義’二字,這才是本。當年魏征有句話‘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現在老朽把這句話送給你,好心的。”

    薛崇訓沉吟不已。李玄衣又道︰“掌印的人,誰不是飽讀詩書典籍?我中國典籍似海,翻開每本書,字里行間無一不透著‘仁義’二字,您說世人怎麼就看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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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平

“西日下山隱,北風乘夕流。燕雀感昏旦,檐楹呼匹儔。鴻鵠雖自遠,哀音非所求。貴人棄疵賤,下士嘗殷憂。眾情累外物,恕己忘內修。感嘆長如此,使我心悠悠……”

    薛崇訓剛出艙門,便看見張九齡長身站在船頭,仰頭吟起詩來。“眾情累外物,恕己忘內修。”這一句薛崇訓听得最是真切,心道︰他莫非是想著那些為非作歹的斜封官才有此感嘆?

    只見船頭的張九齡一臉的惆悵,但惆悵中的神情卻透著堅定。那堅定的東西就是胸中的抱負吧?匡扶宇內,平治天下。這是很多有信仰的文官共同的抱負,或許張九齡也是懷著這樣的理念。

    平治天下,可能很多人的想法是大功之日衣錦還鄉,留得身前身後名,留得青史萬代傳;也有的人是為了建功立業獲得食封千戶萬戶侯;當然也有人是懷著大慈大悲之心,憐憫黎民百姓。

    不管是出于何心,也不管是不是有時代局限,薛崇訓心里其實是很敬佩他們的。起碼有追求有目標、信一些東西不是,哪像後世,多少人只是口上唱得好听而已。

    薛崇訓自己就覺得比較慚愧,他細想之下,不認為自己能達到這樣的境界……當然有時候會感動,不過想的說的,能和做的比嗎?真要人犧牲到嘴的利益,甚至犧牲性命,只為了一個義字,他自問做不到。

    ……運糧船隊過了三門砥柱,薛崇訓留在岸邊的十來個侍衛也接上了船,然後和熟人們告別,因為隨同運糧船隊的那些人是西去,而薛崇訓要東去洛陽,分別在即。薛崇訓只等船行到大路旁就下去從陸路繼續趕路。

    天氣很好,大家都在甲板上寒暄著說話,張家叔佷多次感謝直不必言。

    這時黃河西邊迎面有艘小船航行過來,薛崇訓無意中看了一眼,也沒怎麼注意。卻不料就在這時,忽然“嗖”地一聲,冷不丁一支箭羽破空而來,甲板上的一個人捂住脖子便一頭栽下水去,“撲通”的落水聲讓眾人都震驚了。

    “有河匪!快敲鈴!”有人大喊了一聲。

    方俞忠沖了上來,護住薛崇訓回到躲進了船艙。甲板上的人紛紛找地方躲,一時慌亂不已,這些被征運糧的富戶,多是良民家,雖然雇有一些會拳腳的壯丁保護,小股匪患還能應付,但真遇到大事真是夠看不夠用的。

    這時對面小船上有人大聲喊道︰“前面封了,你們過不去,想活命就乖乖听令,先把船靠岸。听咱們的,咱們就只為財,不殺生!”

    幾個當頭的人聚到了船艙,人心惶惶的,有人指著河岸上剛剛出現的一群土匪說道︰“起碼上百持械河賊,都是亡命之徒……而且這幫人竟敢動朝廷糧船,鐵定不只這點人。要是惹惱了他們,不得死傷無辜麼?張家的,你快拿個主意。”

    張岳然皺眉道︰“要錢咱們給錢就是,可船上裝得是朝廷賦稅,有糧有帛,要是他們把糧帛也搶去了,我們無法如數交付,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另外一個人沉吟道︰“我們的護衛其實也不少,可都分在各船上,要是能聚到一塊兒,能和河賊拼上一拼,現在關鍵是要把人聚一起。”

    “賊人還能給機會準備不成?要是有異動,他們先殺上船來了,到時候場面一亂,咱們雇得那些人指不定會硬抗著賣命,才多少錢的差事?”

    這時外面的匪徒又在喊話了,自是威脅之言,再不靠岸就要動手了之類的。船上的人更是驚慌,不由得催促張岳然︰“張家的,您盡快拿個主意呀!”

    薛崇訓看了一眼張九齡,他沒說話,看來也是個外行,有治國策的人不定有急智。

    眼見船上這些人都是外行,薛崇訓不由得嘆道︰“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們這麼磨嘰什麼機會都沒有了。這種事還用猶豫?匪賊攔道搶劫,你們有刀有弓,就這麼拱手投降,然後洗干淨了脖子等官府問罪?行,看在李鬼手的面子上,這事我管了。再說這些船運得是朝廷的賦稅,我頭上掛著官餃遇見了卻不管回去名聲也不好。我手下有十八人,個個不錯,沒點本事的人也混不到我衛國公手下。你們這條船上會幾下子的有多少人?”

    張岳然道︰“大約二三十人,都有兵器,但無盔甲陌刀。”

    為了緩和氣氛,讓他們能鎮定點,薛崇訓便笑著說道︰“您這不是廢話麼,盔甲陌刀?真想造反不成?”

    張岳然不放心的說道︰“就算如此,加起來也不過四五十人,以寡擊眾,萬一衛國公有個好歹,咱們張家還有活路麼?”

    “烏合之眾罷了,別一提起亡命之徒就腿軟,他們真要強,東躲西藏的作甚,怎麼不見這種人殺官造反?亡命之徒就是欺軟怕硬的另一個說法。”薛崇訓道,“不用猶豫了,快把人都叫到一起來。辦事!”

    因為船上當頭的也拿不出個果斷的主意,加上薛崇訓又是朝廷大員身份,大家便只好听他的,把這艘船上的壯丁都叫到了一起,薛崇訓開始安排事宜。

    “張先生現在去下令讓船只緩緩靠岸,先穩住匪徒。”薛崇訓對張岳然說道。

    待張岳然去了之後,薛崇訓又對另一個剛才參與決策討論的人說道︰“一會岸上打起來了,你們別管許多,馬上吆喝所有船上的人一擁而上,拼了!叫大家伙別管下面的勝負,沖就是。只要一發生沖突,萬一失敗匪徒要報復,與其引項待戮,為什麼不拼一下?”

    “好,听衛國公的,此事交在我身上。”

    薛崇訓又對方俞忠說道︰“前排弩手,後排刀手,懂的吧?雖然是小弩,不過匪賊用的弓箭也不是軍用,不見得比咱們遠。”

    方俞忠抱拳道︰“郎君放心,定然殺他個片甲不留。”

    船在緩緩向岸邊靠攏,薛崇訓也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又走到船員壯丁面前,說道︰“收了報酬,就得賣命!不然雇你們來游玩的?”

    這些雇員,跑這麼遠的路,一般都是三兩熟人在一起好相互有個照應,薛崇訓心下一猜測,熟人一般都是挨著站的,便說道︰“分成兩撥人,這麼分,每挨著的兩個出來一個。”

    分完之後,薛崇訓又對一個當頭的富戶說道︰“立刻把兩撥人的姓名都記錄,一會下船,就這麼分。你們都知道,天子就是我的舅舅,誰要是不听安排,老子殺幾個人是小事一樁!第一隊,分作兩排,一會站在我的九名弓弩手後面,他們沖你們就沖;第二隊,站最後面,你們要是看著前面的同鄉兄弟拼命自個跑了心里很舒服,就盡管跑。方俞忠,一會你帶刀手緊靠著站前面兩隊後面,後退者,斬!”

    就在這時,只見剛不久才被人從水里撈上來的張家五郎走了出來,說道︰“算上我一個。”

    張岳然忙道︰“五郎回去!你剛從閻王爺那兒回來,摻和什麼?你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老子回去怎麼給你娘交代?”

    只見那張五郎面如刀削長得是相貌堂堂,他挺起胸膛道︰“伯父大人,您不用操心,就算娘在這里,也會同意。我自幼習武,不敢忘‘義’字在胸,衛國公對我有救命之恩,且如今我張家有難,別人舍命援手,我能效一份力,豈能推脫?”

    “好!”薛崇訓先贊了一聲,多個有能耐的人就多份成功的把握,先把高帽子給這張五郎戴上,“五郎如此豪邁,乃國家棟梁之材也!”

    果然張五郎高興地說道︰“男兒志在四方,我練就一身武藝,正愁報國無門。”

    張岳然听五郎說的就是個理,也就無可奈何。

    人員集結完畢,安排妥當,薛崇訓便不再說話,從艙門上觀察著岸上的光景。這時方俞忠走到他的身邊,低聲說道︰“何三娃不是咱們府里的人,是去年雇的,家里就他一個男丁,上有老母,下有妻女,萬一死了……”

    “那你雇他作甚?”薛崇訓冷冷道,“咱們現在正缺人!我讓你當侍衛頭兒,你要明白怎麼當頭。誰都是你兄弟,誰都叫你大哥,真需要辦事的時候你讓誰去冒險?俞忠,你關照他們也得有個規矩,只要什麼時候都能拿出辦法來,別人就服你。”

    “是,郎君。”方俞忠立刻應道。

    船馬上就要靠岸了,薛崇訓大喊道︰“有話好說,我是運糧船隊的頭兒,想先和你們的大哥談談,否則只有魚死網破!”

    岸上一個漢子喊道︰“怎麼談?兄弟們只要買路錢,識相的留下銀子,咱們就不為難。話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咱們江湖規矩,不動刀槍,放人一馬!”

    薛崇訓回道︰“咱們身上的錢財你們隨便取,但糧帛是朝廷賦稅,不能動!答應就成交!”

    岸上立刻發出一聲哄笑,這陣笑聲很顯然是在打喊話那大哥的臉,什麼規矩不都是扯淡麼?不過那人卻一本正經地喝道︰“笑甚?就這麼辦,快把船停下,人都下來!”

    薛崇訓忙道︰“是啊,你們笑甚麼?喂,兄弟說話可得算數!真要不講規矩,咱們左右是死,死也得拉兩個墊背的……不行,我不能太相信你們的話,你們退後一百五十步(弓箭射程之外),咱們派人下來談清楚了再說!”

    “少廢話,趕緊痛快點,省得老子放你們的血!”

    薛崇訓道︰“沒誠意就拉倒,來吧,老子看你們怎麼攻這大船,大家耗著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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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惡鬥

後面是“鬼門關”,糧船隊經歷千辛萬苦才熬出來,自然不願意再回頭,何況他們大部分都是嶺南人,不習地形也不習黃河水,運著這麼多糧帛賦稅也不好跑掉。

    不過匪賊們確實怕船隊像薛崇訓說的那樣,這麼耗著。糧船都是大船,匪徒要強攻就是仰攻,得付出慘重代價,真要那樣恐怕只有鑿船底了。

    岸上的河賊們商量了一陣,便喊道︰“成,你們派人下來,咱們後退一百五十步。”

    薛崇訓從甲板上看下去,只見河賊作了一些安排,一些攜帶弓箭的人佔據了高地,其他人退到一百五十步外聚集。他當機立斷道︰“馬上搭登板,剛才安排的人全部下去,立刻布好隊形!要快,怕賊人反悔,乘我們立足未穩就攻!”

    方俞忠道︰“郎君,刀劍弓矢不長眼,您在船上掌控大局,下邊的事交給我來。”

    “少廢話,下去!既然要干,就要全力以赴!”薛崇訓喝道。方俞忠只得轉身和眾壯丁一起下船去了,只對三娘說道︰“保護好郎君!”

    薛崇訓走在後面,回頭對剛才那當頭的囑咐道︰“記住我說的話,一打起來馬上敲鈴,叫大伙一擁而上。”

    “生死在此一戰,衛國公且放心罷!”

    待眾人都下船了,對面空地上的賊人喊道︰“怎麼談?”

    卻不料這時薛崇訓大吼道︰“列陣!”

    遠處的賊人們頓時大罵起來,“他|媽|的,要和咱們拼命不是!”“不想活了,雞蛋踫石頭……”

    見賊人們沒有馬上進攻,薛崇訓再次鄙夷地罵道︰“烏合之眾!”

    這麼一耽擱功夫,船隊這邊的人已經列成了六排,最前面的是薛崇訓的侍衛弓弩手九名,後面依次是兩排船員刀弓手、一排侍衛刀手,兩排船員刀手。

    薛崇訓悄悄把從袖子里摸出一枚金簪出來,藏在手心做了個捂嘴的動作,卻親了一下那簪子。希望它真的如願是一件吉祥物。

    片刻之後,他便緩緩從腰間拔出了明晃晃的橫刀,亮鐺鐺的刀身反射著陽光,猶如一面狹窄的鏡子。

    賊人那邊喊道︰“給老子弄死他們!”便操|著各式兵器蜂擁而來。

    薛崇訓將橫刀平指前方,高呼道︰“前進,後退一步者,斬!”眾人齊呼一聲,六排一起向前推進。雖然事前沒有一起訓練過,步伐有些凌亂,不過基本的排列隊形還是保持住了的。

    河賊也迎面向這邊挺進了,他們沒有隊列可言,有的把刀拖著地走,有的把兵器抗在肩膀上,一大群吊兒郎當罵罵咧咧地向這邊蜂擁走來,和干群架沒啥區別。

    “嗖!嗖!”稀松平常的箭羽從河賊那邊射到空中,但射程不夠,暫時沒傷著人。

    五十步,方俞忠取出了一把黑漆漆的大砍刀,吼道︰“放箭!”他手里那把砍刀平常很少拿出來,長度和橫刀差不多,但又寬又厚,刀身也是直的,很重的樣子。

    五十步已經完全進入射程,弩手一輪發|射,箭矢嗖嗖地竄進密密麻麻的河賊人群,幾乎例無虛發,河賊那邊也在零星用遠程邊打邊進。終于接近到二十余步了,方俞忠大吼了一聲“殺”!雙手掄起砍刀,帶頭奔了上去。

    兩邊對沖,片刻之後便短兵相接。刀光閃處,慘叫聲就像鬼哭神嚎,鮮血橫飛。薛崇訓這邊的弩手收起了弩,紛紛拔出橫刀直沖賊群,瞬息之間就破陣插|了進去。薛崇訓舉起橫刀,隨即也和隊員們一起緊貼了上去。

    橫刀很趁手,不是很重,但厚脊構造很給勁,毫無輕飄飄的感覺,劈砍時是干淨利落,薛崇訓眼楮里全是興奮,好戰分子的本能暴露無遺。

    成排推進的刀手左右都是自己人,勇氣大增。薛崇訓剛一沖進敵群,馬上大喝了一聲,雙手抓著刀柄“呼”地一刀向迎面的賊人劈下,立刻見鮮血亂飆。橫刀對沒有盔甲保護的人殺傷非常強,幾乎每刀斃命。

    “郎君,左側長槍!”

    這人擠人的沒法躲,薛崇訓看得長槍來勢,一把抓住,硬生生用一只手定住了,然後身體沿著槍桿一轉身,反手一刀劈了下去,只見白的腦花紅的鮮血滿空亂飛,濺了他一身,一臉的腥味叫人十分惡心,那血沾在手上,粘粘的。

    薛崇訓抬眼向前看去,前兩排的隊形已經散亂了,在賊群中橫豎亂沖,殺得昏天黑地。只見方臉壯漢方俞忠一身都是血,就像一只熊一養嗷嗷直叫,一把大砍刀舞得呼呼生風。

    “擋我者殺!前進,擊潰賊人!”薛崇訓大吼一聲,雙手舉著橫刀豎在肩側,見人就捅見人就劈。

    “嗖!”薛崇訓突然感到耳邊一陣勁風飛過,心下一驚,直覺有一枝箭從後面飛來,片刻之後,只見前面正要沖來的一個賊人捂住眼楮大聲慘叫起來,丟到兵器跪倒在地。薛崇訓回過頭時,看到那個張五郎正從箭壺里取箭,看著薛崇訓點了點頭。

    就在回頭時,薛崇訓看見有幾艘糧船已經成功靠岸了,許多人拿著棍棒刀兵從船上蜂擁下來。薛崇訓大喜︰“咱們援兵來了,賊人馬上就會潰散,大伙放開了殺!殺呀!”

    一群烏合之眾遭受了沖擊本來就潰不成軍,眼見更多的人沖來,果然許多人掉頭就跑。薛崇訓帶人趁勢掩殺,提刀沖進去,一刀一個真他|娘|的痛快,跟切瓜似的。匪賊立時大潰,死傷無數。

    “何三娃中箭了!”戰斗快結束時,听得一個侍衛大喊道,“郎君,郎君!三娃想對您說句話!”

    薛崇訓把刀在身上的衣服擦了兩擦,放進刀鞘,順著喊聲跑了過去。只見方俞忠關照的那個雇佣的侍衛胸口中箭,正躺在另一個人的懷里,滿嘴都是血,還沒死。

    薛崇訓走到他面前蹲下去時,何三娃立刻緊緊抓住了薛崇訓的手,說道︰“郎君,我這條命賣給您了,家里的老小……”

    “你死了,家里的人我給你養。”薛崇訓抓住他的手道,隨即回頭喊道,“快叫李鬼手!”

    “方俞忠,帶人把山頭圍了,不用攻,叫上面的人繳械投降。”

    這時李鬼手、張岳然等人都從船上下來了,看著遍地的尸體和那些沒死透的哀叫呻|吟的人,人們皆盡失色。

    薛崇訓喊道︰“李先生,先救這個人,他娘就一個兒,家里還有妻小。”李鬼手便走了上來,忙乎著救治傷者。

    張五郎追擊賊人回來,收起弓箭,走到薛崇訓的面前,情緒激動道︰“形同拉枯摧朽啊!這還是以寡擊眾,衛國公,我張五郎服你!”

    薛崇訓淡然道︰“早和你們說了,一幫烏合之眾,以為是街頭巷口打架呢?”

    張五郎當下就跪倒在地,抱拳道︰“張某願追隨衛國公左右建功立業,請衛國公收留。”

    一旁的張岳然听罷忙道︰“你不跟船隊了?不回家鄉?”

    張五郎道︰“男兒志在四方,不先做出一番事來,回鄉干嘛?”

    張九齡也走了上來,扶住五郎道︰“這種事你得和大家伙商量一下,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簡單。”

    薛崇訓當然明白張九齡的意思。

    可是五郎沒有張九齡想得那麼多,執意說道︰“衛國公,請收留我,先做一個侍衛隨從也成,願效犬馬之勞。”

    薛崇訓看了一眼張家的幾個人,扶起五郎道︰“丑話說在前頭,你兄弟(張九齡)說的話你應該想想,確實不是你想得那樣。”

    五郎道︰“衛國公有救命之恩!大丈夫一言既出,豈能隨口亂說?願追隨衛國公左右!”

    就在這時,山頭上的一二十個賊人放棄了無謂的抵抗,被繳了械壓了下來。薛崇訓看了一眼那些人,對五郎說道︰“行,你先去把那些人砍了,就跟我走。”

    張岳然忙正色道︰“薛郎,五郎!他們已經放下兵器了,雖為盜匪,也是性命,交由官府就行了!”

    和張岳然同路的另一個人說道︰“劫掠官糧,交官府也是死罪。”

    薛崇訓面無表情地看著張五郎道︰“你要是和你伯父一樣仁心有余、果斷不足,就算了。”眾人的神色都是一凝,立刻感受到了薛崇訓身上冷血的一面。

    五郎皺眉道︰“婦孺我不殺,賊人怎麼殺不得?他們一日做賊,放下兵器也是賊!”說罷便站了起來,拾起地上的一把橫刀。這時其他侍衛和壯丁拿著兵器圍住了那些俘虜,喝道︰“跪下!”

    俘虜們大呼饒命,五郎殺氣騰騰地走到那群賊人跟前,鐵青著臉,突然揮起橫刀,一刀砍了下去,鮮血飛處,那人便栽倒在地。旁邊那賊人大睜著眼,雙腿微顫顫地要站起來,一邊討饒道︰“大俠饒命,不要……啊!”橫刀捅進了他的腹部,還攪了兩下,那人哀嚎的聲音異常淒慘。

    薛崇訓見狀便下令道︰“都動手,砍掉了省事。”眾人便揮起兵器一擁而上,慘叫此起彼落。整片空地上尸體橫陳,血把泥沙都染紅了。

    大家都沉默下來,許多人很少見到血,看著這場面人得慌。不過他們倒沒怎麼怪薛崇訓,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兒。

    這時只听得李鬼手平淡地說道︰“你們殺人,我救人,這人沒傷著要害,流血過多昏過去了,性命應該無憂。這樣,衛國公是要東去,這人我帶回長安,一路上好醫治他。”

    他說的那人便是薛崇訓的侍衛何三娃,話音剛落,方俞忠等人都松了一口氣。

    過得一會,張岳然等船隊當頭的召集船員挖了一些坑,忙乎著埋匪徒的尸體,人都死了讓他們入土為安。而戰死的船員尸體則帶走,這時候的人死了都想葬在家鄉落葉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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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獻醜

薛崇訓一行人沿河東走,還沒到洛陽呢,就遇到了洛陽來的官吏數十人之多,他們竟然出城幾十里相迎。按慣例地方官迎接京官最多迎到城門口,如今迎出城幾十里,根本就是逾制。

    但見帶頭的人是劉安,薛崇訓也就心下了然。劉安以前在長安的時候和薛崇訓有過一兩面之緣,他本是官宦世家出身,但做到中央大員是因為依附了太平公主。現在太平公主的兒子到來,他當然不能怠慢,禮節上過分一點也不為過。

    薛崇訓騎著馬剛走到官員們的前面,立刻就有身穿官服的命官上來親自牽馬,各種馬屁頓時嘈雜起來,“衛國公在陝州的英明神武事跡一傳到東都,真是驚天動地,上到府衙,下到市井,無不對衛國公崇拜得五體投地。”“您文武雙全那是舉世無雙啊,我等恭候在此多時,只要能仰望到衛國公的風度儀態,便是三生有幸……”

    薛崇訓倒是沒被捧昏了頭,他心道︰按照現在的信息傳輸速度,三門砥柱那事最多就是地方官報到了東都,官場上的人知道一點罷了,絕不可能這麼快傳到市井。

    他們涌上來就馬屁震天響,有的人更是越說越不像話,什麼“東都的俊俏小娘在閨房里只說衛國公”雲雲都說出來了,好像他親自跑到人家姑娘媳婦閨房外面偷听過一樣。

    薛崇訓笑呵呵地留意觀察周圍這些馬屁官,見很多人的面相都沒長周正,舉止荒疏,言語更是惡俗,恐怕不少就是“斜封官”一類。

    相比之下,不卑不亢的劉安看起來簡直是鶴立雞群、氣宇軒昂,他看起來大約三十余歲正當壯年,膚白、皮松,身上透著一股子文人的儒雅之氣。等眾人都熱情得差不多了,劉安才抱拳從容淡定地和薛崇訓相互見禮。

    薛崇訓抱拳道︰“我與劉使君(戶部侍郎同時又是轉運使)是同級,如此禮遇真讓人受寵若驚啊。”

    劉安笑道︰“本來我也和地方同僚說太過了傳到京里也不好听,但那陝州刺史派來的人將薛郎的事跡說得傳神,同僚們急不可耐地要一覽薛郎俊才,勸阻不住也就作罷。”

    這時薛崇訓的目光注意到了後邊的一個慈祥的老頭,不是姚崇是誰?因為姚崇以前干過宰相,經常在官場上的各種場合露面,薛崇訓倒是認得。

    姚崇的年紀約六十多歲,額頭十分飽滿。按照面相的說法,這種面相是出身好、前半生不會吃苦那種。薛崇訓想了想,姚崇出身官宦家,年輕的時候好逸惡勞游手好閑,後來發奮進取仕途……很巧姚崇前半生過得確實很舒服,和面相真就對上了,這種玄妙的東西還真說不清楚。

    薛崇訓便向姚崇抱拳道︰“姚相公,幸會幸會。”

    姚崇看起來十分平和,微笑著回禮︰“貶官不敢再言相公。薛郎受欽差巡檢地方,如洛陽府在公事上有不妥之處,還望欽差多多指正。”

    薛崇訓面帶著親切的笑意,很上心地多觀察了幾眼姚崇,但是什麼也沒看出來。姚崇表現出來的平和根本就無跡可尋,就像他本身就是個與世無爭以和為貴的人一樣。這人讓薛崇訓想起了京兆府尹李守一︰比起李守一的剛正不阿,姚崇仿佛更高明一些;但他們應該有一個共同點,做什麼事都會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世上的事一旦正了就真不好被找到破綻。

    一眾人把薛崇訓迎接到了洛陽,晚上立刻就大擺宴席為他接風洗塵,並派了許多官妓作陪,真是讓人感到賓至如歸。薛崇訓也入鄉隨俗,和眾人相處得十分歡樂。

    ……飯飽酒足之後,地方官們又把陪薛崇訓喝酒的伶人送到他的住處侍寢,今天才算盡到地主之誼了。

    樂曲終了時,眾人陸續散去,但有幾個重要的地方官沒有走,詢問劉安道︰“按理薛郎和咱們是一路人,既是轉運使,漕運也有他的份……好處要不要重新分一下,分公平了大伙也就相安無事。”

    “不急。”劉安果斷地說道。

    旁邊那官兒皺眉道︰“要是我們把他排斥在外,以後他弄清楚了,會覺得我們不仗義。劉使君,薛郎可是太平公主殿下的長子,得罪了他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另一個搖頭道︰“就怕冒冒失失地給好處,他突然大義凜然地斥責咱們,咱們可不就是自己送臉給人打麼?薛郎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誰知道?我贊同劉使君的意思,還是先別著急。這皇家貴冑又不缺錢,沒弄清楚是什麼貨之前還是穩著點好。”

    “對,現在關鍵是先搞清楚薛郎下來干什麼來的,辦事?求財?”

    劉安在窗前踱了幾步,沉思著什麼,忽然嘆道︰“這做官啊,會辦實事不定能被重用,但得寵就一定會被重用……唉,無奈、無解……”

    一個官員說道︰“劉使君這樣胸有大略的人都拿這幾條河沒法,薛郎一個胡子還沒長齊的小子能干毛事,瞎胡搞一通弄得一團糟,只等咱們給他擦屁股?”

    “姚崇那老頭兒也不知道在長安怎麼當的官,好好的宰相偏生被弄到洛陽來給咱們添堵……他是洛陽府尹,在洛陽地頭上怎麼辦是他的事;洛陽府的好處咱們也不是一定要貪圖,就怕他悶聲悶氣地捅咱們一刀子。這麼著真不是辦法啊。”

    劉安冷笑道︰“姚崇你們趁早別惦記著怎麼對付,憑你們能奈何得了他?當然也不用怕,太平公主在朝里,姚崇能怎麼著?咱們就這樣相安無事行了。”

    “那薛郎……”

    “瞅瞅再說,明兒起每天都派人去陪著他玩鬧,打獵也好,巡察也罷,他要干什麼由著去。看明白他究竟干什麼來的,咱們也就好對癥下藥……說句實話,河里這錢我拿著也燙手,真希望他薛郎有股子沖勁,來了是想辦點事,這樣的話,就算他理不清具體關節,我也能幫他不是。”

    劉安旁邊那官員又說道︰“也沒什麼好燙手的,吏治本來就這個鳥樣了,誰來都是一樣,再說大頭不是送長安去了麼?沒事。”

    ……

    第二天一早,劉安率領眾官又來陪薛崇訓,今天不是宴飲,而是出洛陽打獵。張五郎見狀不由得尋機在薛崇訓面前進言道︰“郎君,我瞧這模樣,劉使君等不是安排宴飲就是游玩,他們好像是把咱們當泥菩薩供著啊。”

    這時劉安策馬趕了上來,薛崇訓和張五郎也就打住了談話。只听得劉安說道︰“這汝州廣成澤啊,自漢起就是勝地。漢朝遷都洛陽之後,宮廷很快就發現了這塊好地方,闢為皇家苑林供游獵娛樂。”

    薛崇訓見周圍山清水秀,各種禽鳥偶出樹林,也不由得點頭贊道︰“果然是好地方。”

    話音剛落,忽然人喊道︰“有只鹿圍過來了,請衛國公一展神射!”

    薛崇訓循著聲音望去,東面小樹林旁邊的草坡上果然有一只鹿子被趕出來了,四面都是騎兵,那鹿子無路可去,正在那里左右徘徊不知從哪邊逃跑。眾人也放慢了動作,不敢過分驚嚇了它,只讓薛崇訓搭箭射之。

    “五郎,我記得你的箭術很不錯,騎射如何?”薛崇訓回頭道。

    張五郎道︰“騎射也沒問題,只是大家都想看郎君神射,我不敢獻丑。”

    薛崇訓便笑道︰“那我就獻丑了。”

    一個官員取了弓箭程到馬前,薛崇訓在馬上接過弓箭,張弓搭箭對準了那鹿子,眾人都目視前方,充滿了期待。

    “噠噠!”馬蹄輕輕刨了刨地面,薛崇訓在那里磨嘰了好一會,才拉弦放箭。“啪”地一聲弦響,眾人頓時大呼道︰“好箭法!”“真是百步穿楊啊……”

    贊聲就喊出來了,可是片刻之後大伙馬上就感覺十分尷尬,因為那只鹿子還在那里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好的連毛都沒傷到一根。

    箭呢?眾官面面相覷,這箭也偏得太離譜了吧!那鹿子周圍幾十步內都沒看到那枝射|出去的箭。

    劉安見狀也感覺十分尷尬,忙說道︰“衛國公忽然有了惻隱之心,不忍射殺鹿子,令我等感懷不已啊。”

    在場的人只有薛崇訓自己還笑得出來,他哈哈笑道︰“此言非也,我不是可憐那鹿子,而是突然見到林邊有一只小鳥飛過,覺得鹿子太大了射|著沒意思,便臨時決定射那只鳥,不幸你們派人去把那枝箭尋來看看。”

    眾官面面相覷,愣了愣馬上就附和道︰“原來如此,佩服佩服!”

    “去林子里把箭取回來。”劉安對身邊的侍衛喊道,同時對一個心腹遞了個眼色,那侍衛點了點頭以示了然。

    過得一會,進樹林的幾騎便跑出來了,其中一個手上拿著一枝箭羽,箭上果然穿著一只鳥雀,那人一邊跑一邊喊道︰“衛國公神射,箭插在一顆樹上,當真穿著一只鳥!”

    薛崇訓哈哈大笑,回頭對劉安道︰“劉使君,這只鳥真是我射中的,可不是那侍衛臨時穿上去的。”

    听到薛崇訓竟然把那遮掩尷尬的技倆說出來了,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劉安臉上也有些掛不住,簡直哭笑不得,好在周圍陪同打獵的官員都是自己人,倒是沒人故意給薛崇訓尷尬,听罷便順著台階繼續拍馬屁。

    偏偏薛崇訓听得如此惡俗的馬屁還得意洋洋的樣子,好像真射中了什麼似的。一旁的劉安也不由得有些佩服起他的臉皮來。

    那只鹿子還在那里,但沒人再叫薛崇訓繼續|射|了……

    就在這時,劉安那侍衛趁薛崇訓被一幫人圍著吹捧時低聲說道︰“使君,那只鳥確實不是卑職做的手腳,剛射死的,血都還是熱的。”

    劉安听罷神色頓時一變,看向薛崇訓時,只見他正用手指遙指草坡上的那只鹿道︰“鹿在中原,群雄競逐之。”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39
第六章 野味

圍獵罷,一行人便在廣成澤紮下了營地。旁晚時分,汝州城送來了各種佐料,眾人準備在幕天席地中烤野味下酒。營地裡已升起一堆堆的篝火,火光通亮,晚風襲人,周圍的歡笑聲更甚了。

    陪坐於火堆旁的劉安一直在琢磨白天“射鳥”那事,只覺得薛崇訓虛虛實實的委實很玄乎。他直覺薛崇訓不好糊弄,便趁敬酒的時候試探道︰“薛郎此次到東都,定然胸有治河之策,可否向我等透露一二?我等也好共襄大局啊。”

    眾人也附和道︰“是啊,請衛國公主持大局,我等願追隨左右,協助衛國公整頓河槽。”

    薛崇訓笑了笑,把面前的酒杯端了起來,有話要說的樣子。大夥見狀都屏住呼吸洗耳恭聽。

    周圍安靜下來了,都要聽薛崇訓訓話呢,卻不料他卻瞪眼說道︰“晌午我射的那只鳥呢?烹好了麼?”

    劉安和眾官立時面面相覷,片刻之後,劉安才喊道︰“衛國公的那只鳥呢?”此言一出旁邊的人都拼命地忍住笑,有的臉都憋紅了。

    薛崇訓見狀說道︰“想笑就笑吧,我這人不計較小節,諸位隨意,哈哈……方才劉使君問治河策?我這剛到洛陽,劉使君安排的不是酒宴就是圍獵,好久沒玩這麼高興了,還沒感謝諸位同僚呢,怎麼突然問起這種事來了?多掃興啊。”

    他這是在埋怨大夥不當他是自己人?劉安一語頓塞,只得端起酒來敬酒,把尷尬遮掩過去。

    就在這時,奴僕端著一個瓷缽上來了,揭開蓋子時,頓時一個鮮美的肉湯味撲鼻而來。薛崇訓低頭一看,中間確實有一隻鳥,但這湯的香味卻是裡面的許多佐料的氣味。他便隨口說道︰“這不是我射死的那只鳥。”

    劉安馬上說道︰“把廚子叫上來!”

    奴僕急忙把庖廚叫了過來,劉安很認真地問道︰“衛國公親手射的那只鳥呢?”

    庖廚戰戰兢兢地說道︰“回劉使君,在缽裡?”

    “放屁!”儒雅的劉安罵起人來氣勢也是很足的,指著庖廚的鼻子罵道,“衛國公說缽裡的鳥不是那只,就憑你們,也有資格糊弄衛國公?”

    在場的諸位都覺得劉安是一語雙關,罵的不是庖廚,而是自己,頓時眾人的臉色都有些難看。

    這時薛崇訓卻笑眯眯地說道︰“諸位不必介懷,劉使君說的是庖廚糊弄我,不是說你們糊弄我,莫要聽錯了,別緊張,啊。”

    庖廚終於沒魄力硬撐了,急忙跪倒在地,磕頭道︰“明公饒命,小的不慎將那只鳥掉到火裡烤糊了,只好另外尋了一隻差不多的,哪裡想到衛國公一眼就看出來了……”

    眾人頓時愕然,薛崇訓的眼楮這麼毒?真還不是原來那只鳥啊!

    其實薛崇訓也有點驚訝,他原本是想說弄了太多佐料鳥的本味就變了,哪想到把這庖廚的實話給詐出來了。

    劉安故作惱怒道︰“膽大妄為,衛國公要的是親手射殺的那只鳥,你給的什麼,啊?給我把衛國公要的東西拿上來!”

    庖廚萬分無辜地說道︰“明公,那鳥已經糊了。”

    “糊了也要!”

    庖廚只能轉身去取東西,過得一會,他便端著一個精緻的盤子上來了,裡面裝的卻是一隻黑糊糊的玩意,跟炭似的。他便把盤子小心翼翼地程到薛崇訓的面前,說道︰“衛國公恕罪,小的一時不慎……”

    薛崇訓沉吟片刻,當下就有了個想法,自己先笑了笑,說道︰“沒事沒事,你不過是犯了點小錯而已,我堂堂大丈夫和你計較這個作甚?”

    庖廚忙跪倒道︰“衛國公大人大量。”

    薛崇訓萬分親切地作了個扶的動作︰“我要的是這只鳥,不是好看的虛假之物。只要你老實把原來的鳥交出來就行了,糊了也沒關系,我怎麼會隨便就懲罰你呢?這不很好嗎?”

    眾人聽罷都低頭沉思,仿佛在尋思著什麼玄機一般。

    庖廚道︰“謝衛國公饒恕之恩。”

    薛崇訓拿起筷子,指了指盤子裡的黑東西︰“糊了也要吃,誰叫你是替我當廚的?”

    “衛國公,這東西吃不得,我們還準備了好多佳餚呢……”

    但薛崇訓不管他,拿起筷子夾起那只糊鳥,盯著它吞了一口口水,放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然後“吧唧吧唧”若有滋味地慢慢咀嚼起來。

    劉安見他閉目品評的樣子,不禁問道︰“薛郎,糊鳥是啥滋味?”

    “苦……粗,咦,您說咱們大唐的老百姓,嘴裡嘗的是不是就這滋味?”薛崇訓似笑非笑地說道。

    眾人皆盡默然。過了一會,劉安才一本正經地說道︰“衛國公此言,我等一定要記住了!古人言治國如烹,我們做官,就如庖廚。把鳥做成美湯,百姓會吃;把一隻鳥做成了這黑漆漆的鳥樣,百姓也得吃。明白麼?”

    “下官等受教。”眾人附和道。

    薛崇訓笑道︰“我是說鳥,劉使君東拉西扯的幹甚?”

    “是,薛郎說鳥,我也說鳥。”劉安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地說道。

    薛崇訓的筷子夾著那只糊鳥,看了一會,實在不想再咬第二口,便夾起來向後一拋,扔了了事,然後拿起勺子喝最先送過來的那缽肉湯,一面說道︰“孟子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能光一個人吃啊,來人,上菜,大家一起吃。”

    奴僕們魚貫而來,端著各種佳餚擺上案來,氣氛才因為輕松些了。

    薛崇訓一邊大吃大喝,一邊不住地贊道︰“好吃,今天這野味比昨兒在官妓那裡吃的東西好多了,野味就是野味,有股子活力,好!”

    ……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他這麼一說,汝州刺史呂當時就尋思︰官妓是人,野味是吃的,這兩樣東西怎麼能比呢?可人衛國公就要拿人和東西比,有啥法……咦,莫不是嫌今晚沒有和官妓相似的那種‘野味’?

    既然人家走到了你汝州刺史的地頭上,不能招待得不好。不就是‘野味’麼?良家婦女行不?違法?在汝州老子這個刺史就是法!再說招待的是太平公主的兒子,怕個鳥。

    趁著他們還在吃肉喝酒,離歇息還有點時間,呂便向劉安告假從宿營地出來,帶著自己的人快馬加鞭趕回汝州城。

    長史開城門迎了呂,問道︰“使君怎麼現在回來了?”

    呂道︰“衛國公嫌昨天的官妓沒有‘活力’,要吃‘野味’,我得趕緊想辦法弄過去。人家走到了咱們汝州地頭,一定要讓他盡興高興了才行!”

    長史倒是聽懂了,卻馬上皺眉道︰“要什麼樣的野味?家|妓成不,如果應急,老夫家裡養著十幾個,弄過去也該夠了。”

    “怎好奪你的女人?再說家|妓早都養順了,哪裡還有什麼‘活力’靈氣?人衛國公皇親貴冑,還看得上咱們養的這種貨色?得良家子才行,你老想想,那良家子沒見過那陣仗,衣服被扒下來眼淚嘩嘩的,楚楚可憐的,什麼活力靈氣一下子就有啦!”呂呵呵笑道。

    長史想了想︰“這麼晚了,咱們往哪兒弄良家子去?如果有個三五日還好,可以施以手段買幾個,現在……難道帶兵沖進百姓家裡搶?這可使不得,到時候禦史一本摺子上去,我們的官也甭當了。”

    刺史呂道︰“搶怎麼了?禦史參讓他參去,我不信朝裡的人就這麼等著別人整咱們的人。”

    “使君勿急,我想到了一計。”長史撚|了片刻胡須,當即就說道,“話雖如使君說的那樣,搶幾個人沒啥大事,但總歸太粗暴了對使君的威信不好,這事還是假借他人之手比較好。城東劉家那二郎劉霸,什麼調戲寡婦、強搶民女之類的事,他哪樣沒幹過?就讓他去幹,他不僅輕車熟路,哪家有俊俏的小娘他都知道,而且還能把惡名給扛下來。到時候使君把他捉了略施懲戒,再補償受害家的損失,如此一來,事情平息了、上面的事也辦好了、名聲也得了,可不是皆大歡喜麼?”

    “妙計!”呂頓時大喜,攜了長史的手道,“你真是我的諸葛亮,沒有你想不到的辦法啊!”

    長史謙遜道︰“我既是汝州長史,為使君出謀劃策是本分。”

    呂點點頭,又理了一遍,很滿意地說道︰“劉家家境殷實,本就該充作運糧富戶,徵召負責運送朝廷賦稅,但我多次照顧才使得他們避免了徵兆,這不欠著我好大的人情,雖說平時都有孝敬,但再要他們辦點小事,應該也不會有問題。”

    計議定,呂刺史回到衙門,馬上就叫人去把劉霸找到衙門來。沒過一會,就聽得堂門外面一個破嗓子嚷嚷道︰“新來的?你二哥哥我是呂使君的朋友,二哥哥進出這公門跟進出自己家門一樣,還要搜身?你懂不懂規矩!”

    呂因為心裡掛著事,當即就喊道︰“別搜了!讓他進來。”

    只見來人身長八尺又高又壯,滿面的橫肉,以至於讓面相凶神惡煞的……這模樣兒,就跟寫了字一樣,左邊︰惡棍;右邊︰地痞。

    不過他見了官馬上就滿面堆笑,臉上的肉都笑得一抽一抽的,裝模作樣地抱拳道︰“哎呀,二位明公,好久不見!二哥哥……不對,我還以為你們把我忘了呢。”

    劉霸一面說話一面察言觀色,但見兩個官員臉上毫無笑意,他當下也就收住笑容,小心說道︰“靜修庵那小尼姑來告狀了?您千萬別聽她胡說,我連一個指頭都沒踫到,就嘴上說說而已。”

    呂愕然道︰“尼姑你都動?也不怕晦氣!”

    “沒動,沒動……”劉霸紅著臉,又嘀咕道,“除此之外,最近我好像沒幹啥壞事啊,剛買那對鳥兒挺有意思的,我不都呆家裡的麼?”

    呂打著官腔道︰“我看在你老劉家的份上,才關照著你!哼,你也得給我收斂著點,要是聽不進人話,我把你以前那些案底都翻出來,殺頭都不夠贖你的罪!”

    劉霸忙道︰“哎喲,您可不能這樣,我何時沒聽使君的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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