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18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39
第七章 白發

衙門本來叫“牙門”,因為大堂的牆上畫著猛獸的爪牙,故而得名。汝州衙門的蕭薔之內依然燈火明亮,門口的侍衛身上的明光甲泛著金屬的冷光,普通人根本不敢靠近。

    刺史呂招了招手,一臉橫肉的劉霸便急忙附耳過去,呂小聲地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劉霸听罷變色道︰“這麼沖進人家里搶人……成麼?”

    呂道︰“有什麼不成的,有我在你怕什麼?我又不會害你……真要想對付你犯得著這樣脫了褲子放屁?”

    “那是,那是。”劉霸苦著臉道。要說欺負良家百姓他也少干,可怎麼也會尋些個理由,調戲姑娘媳婦什麼的一般情況下也就是調笑一下罷了,這回可是來真的,直接沖進別人家搶女人……還好有刺史撐腰,不然這樣的事就連他劉霸也不敢干。

    呂眯著眼楮道︰“你劉二也就是嚷嚷得凶,牛皮吹得震天響,怎麼,真要干惡事了怯場了?”

    劉霸頓時抬起頭道︰“有呂使君一句話,我怕甚?放心,這事交給我好了。”

    “很好,我等你的消息。記住了,第一要快;第二別傻啦吧唧的送衙門里來,直接送出城,我在外面等你;第三,不用太多,五六人或七八人就行,但姿色一定要最好的,別給我弄些歪瓜劣棗。事情辦好了,我心里自然明白你們劉家的功勞,以後你劉霸在汝州也更逍遙了不是?”

    劉霸應了從衙門里出來,當即就呼喝起一幫狐朋狗友,又帶了家丁上街來了。一伙人踫頭一商量,把平時看到的俊俏小娘都尋思了一遍,先選定對象下手。

    就在這時,一個和劉霸差不多的紈褲子弟說道︰“青獅客棧住了個小娘,外地來的,我看到過一眼,細皮嫩肉的別提多白了,把她也算上吧。”

    劉霸儼然老大,用居高臨下的口氣說道︰“還在?”

    “在,還在。”

    “外地的更好,人沒了也沒地兒哭去,讓他們家的人告衙門去好了。”劉霸淫|笑道。

    安排妥當,一眾人便分頭行事,各奔分派的目的地搶人。不多一會兒,就听得街坊里吵嚷起來,不知誰家的狗也湊上了熱鬧,一個勁“汪汪汪”直吠,其他的狗也不甘落後,陸續吠叫起來。

    劉霸和剛才那紈褲子帶著一眾家丁直奔青獅客棧,打听明白了房間的地點,他們便凶神惡煞地沖到了門口。店掌櫃見到這樣的陣仗,還沒弄明白,在邊上哭喪著臉道︰“住的都是客,劉二哥這是作甚?大家鄉里鄉親的給個面子罷。”

    “你知不知道里面的人什麼身份?”劉霸揮了揮拳頭,瞪圓了眼楮凶巴巴地說道。

    掌櫃的搖搖頭。

    劉霸道︰“那你還@律 肯氡磺A 扛野衙旁銥  br />
    只听得“砰”地一聲,一個壯漢用肩膀直接就把那木頭門板撞翻了。劉霸隨即大步垮了進去,房梁上一縷灰塵正好被震得掉到了他的頭上,劉霸忙“呸呸”地吐了幾口,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向前看去。

    一個白發女子正坐在竹塌上,讓人第一眼就注意到的,當然就是她一頭的銀絲……但她並不是個老太婆,不僅不老,臉上光滑得連一絲皺紋都沒有,劉霸調戲了這麼多女人,真沒見過這麼好的皮子。

    大眼楮,小鼻子小嘴,純極了。她的面前有一把短短的古琴,她的手指放在琴上,但並沒有彈,劉霸進這客棧起就連一聲琴聲都沒听到。

    白發女子笑眯眯地說道︰“我一個弱女子,你們來了如此多人,如此嚇人地沖進來,想干什麼呀?”

    劉霸見著俊俏的小娘就會酸言酸語地調笑幾句,但這時他張了張嘴竟然說不出平常說慣了的那些俗話來,怔怔站在那里,就如一個大號的呆瓜似的。

    “啊……這個……那個……我打這兒經過,不慎摔了一跤……”

    白發女子笑道︰“您這一跤摔得可帶勁呢,我怎麼瞧著像是故意撞的門啊……”她的神色突然一冷,“你們什麼人?痛快點說吧,別費時候磨嘰了。”

    劉霸脫口說道︰“真是無意冒犯,我是好人……”旁邊的人馬上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白發女子看了他一眼,忽然抱起從竹塌上站了起來,緩緩地向門口走過來,她好像一點都不怕高大壯實的劉霸。

    大伙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麼,都站著沒動。她輕飄飄地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到了過道上,門口留下了一陣幽香。劉霸正要說什麼,白發女子輕輕“噓”了一聲,眾人面面相覷,只得閉嘴不言。

    她就這麼抱著琴在欄桿旁邊閉目靜靜地站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只有一頭白發在晚風中輕輕蕩起,純美的臉龐安靜非常。

    過了一會,她才睜開眼楮,笑道︰“敢情真不是官府要抓我呢。”

    劉霸道︰“要不咱們處個交情如何?姑娘在汝州打听打听,誰不說我劉二哥哥最講義氣!”

    “好啊。”白發女子的態度頓時變得十分親切起來,讓人如沐春風。她的轉變之快,之自然讓人嘆為觀止。她又嬌嬌地說道︰“二哥哥最講義氣,應該知道朋友首先得心誠,不能欺瞞,那你告訴我實話,你們本來是打算做什麼?”

    看樣子這女人心思很密,已經感覺到這幫子人並不是色心頓起想干強|暴之類的事,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不會這麼大搖大擺地上來撞門,起碼得找個機會不是?

    她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劉霸的神色,又笑道︰“要說實話哦。你是不是有什麼話不好當著大家的面說,那你悄悄告訴我就行了,我不說出去。”說罷嫵媚地勾了勾削蔥似的玉白手指。

    劉霸愕然看著她的手指,又看了一眼她笑盈盈的俏臉,心道︰對她說也沒什麼,一個外地人能有什麼影響?傳出去大伙也不信。

    他想罷便小心地走上前去,鼻子里聞著那股子幽香像是被吸引過去的一樣。白發女子突然道︰“行了,別過來了,我好怕你做壞事哦……你們幾個退開一點。”

    劉霸壓低聲音道︰“咱們汝州的呂使君想找幾個良家子,還得要有姿色的,這事兒就交給我來辦。正巧前日我一個兄弟無意中見過姑娘一眼,所以……我就算上了姑娘一個,不過你放心,這里我說了算,絕不會把你弄過去的。”

    “二哥哥對我這麼好,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報答您呢……”白發女子嗲聲說道。

    怎麼報答,當然以身相許最好了!劉霸如是想,但面上卻慷慨道︰“能與姑娘認識,就是三生有幸。”

    “二哥哥這麼好的人,來日方長呢……可是我最討厭的人就是說謊的人,靠不住。”

    劉霸拍著胸脯道︰“放心,我絕對靠得住。還未請教姑娘芳名,怎地一個人住在這里?”

    白發女子神情一陣憂傷,楚楚可憐地說道︰“我本揚州吳家的人,家有兄妹二人。我家因為被征發押運朝廷賦稅入京,哥哥因此一去不返……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和爹爹只得沿著運河一路尋來,希望能把哥哥找回家去……”

    劉霸听罷嘆了一氣,說道︰“揚州……你們怎麼不給刺史送錢?”

    “送什麼錢?”

    劉霸愕然道︰“怪不得要征發你們家,連規矩都不懂不征你們征誰?這事兒得時不時送點孝敬銀子,什麼苦差事自然就輪不到你們了。”

    白發女子淒淒地說道︰“以前不是不知道麼,要是知道咱們也不會舍不得那點錢啊,就是再多的錢也換不了我的哥哥……剛才二哥哥說呂刺史要找美貌女子,做什麼用?”

    劉霸笑道︰“這還用說麼?”

    “要不你把我也送進去吧,也許把使君陪高興了,他會幫著我們找哥哥呢。”

    劉霸頓時說道︰“不行!我怎麼能把你往火坑里推?這事兒我幫你。”

    “你怎麼幫我?”白發女子的眼楮閃過一絲嘲弄。

    劉霸沉吟道︰“刺史怎麼幫你,我就怎麼幫你,你陪我得了!”

    白發女子冷笑道︰“原來你是這麼個心思,我本來挺想我的親哥哥的,見你這麼熱心,就像認你做哥哥,哪想到你終究還是那色迷心竅之徒。”

    劉霸的臉一紅,看著白發女子脖頸間嫩|白的肌膚,漲紅著臉說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白發女子道︰“你倒是試試呀。”

    劉霸怔了怔,腦子一陣混亂,他不知怎地,今天怎麼干不出壞事來了?手伸在半空,硬是僵在那里。白發女子道︰“你還不算壞哩。”

    就在這時,一個壯漢蹬蹬蹬地奔上了樓閣,見到劉霸劈頭就罵道︰“其他人都辦好了,就你劉二在這里磨蹭,趕緊的。”

    白發女子趁機說道︰“他見我長得美貌,想私自扣留下來,我就算跟刺史,也不跟這滿面橫肉的丑陋之徒!”

    劉霸大怒,指著她道︰“你說什麼?”

    “怎麼,我說錯了麼?你要強搶民女就罷了,還要打我?來呀!”白發女子滿面嘲弄地看著劉霸。

    那壯漢像是衙門里的人,看了一眼白發女子,說道︰“別管他,跟我走。”白發女子便抱著古琴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霸很受傷的樣子站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來。旁邊的地痞哥們笑道︰“二哥哥難得好心了一回,唉,卻被人耍啦。”

    “別惹老子!你二哥哥我正煩著!”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40
第八章 口子

車輪子“嘰咕嘰咕”地響,十幾匹馬護在左右的馬的蹄子踏得“滴答滴答”,入夜後的街道十分安靜,于是這聲音就愈發清晰了。白發女子觀察了一下車廂里的情形,一共有六七個女的,有的怯生生地蜷縮在角落里發抖;有的神色呆滯;還有個更厲害,被五花大綁地塞在這里頭,嘴里還堵著塊布,猶自在嗚嗚地哀鳴。

    這些女人當中,能神情自若的好像就只有白發女子了,她掏出幾件小東西,倒了些黑乎乎的東西在一把梳子上,然後拿起一面小銅鏡梳理起頭發來。不一會,滿頭的白發竟然變成了黑色,她又拿起一塊手帕小心翼翼地揩著。

    守在車里的那壯漢見狀說道︰“什麼東西,這麼一點就讓頭發變黑了,能給我一點麼,我弄回去孝敬我娘去。”

    白發女子大方地把手里的瓶子塞到了那漢子手里︰“都給你了,沒啥稀奇的,一洗就掉色。”

    白頭發染黑之後,她的模樣兒變得更加清純。起先一頭銀發看起來確實有種妖異之感,現在好多了。

    這時那女子又問道︰“好像是出城的路,咱們是去哪里?不是去衙門?”

    漢子道︰“使君在城外等咱們,一會就見到了,別急。”

    馬車又行了一陣,果然出了城,然後又過了一會就停下來了。車簾被掀開,一個身穿紅色小團花綾羅的中年人站在門外向里面張望,他應該就是刺史呂。

    呂一掀開車簾,他的目光只注意到兩個人,一個是那被五花大綁的女孩,因為她被綁得實在太惹眼了;另一個就是先前那個白發女子,現在頭發已經黑了,她的模樣兒實在出眾,所以呂第一眼就看到她了。

    “誰把她綁成這樣的,啊?”呂指著那角落的女子道。旁邊那漢子道︰“稟使君,她又是哭又是喊叫,不這樣沒法帶走。”

    呂看了一眼安安靜靜地坐在車上的白發女子,然後盯住那被綁的女孩道︰“我現在放開你,你不要鬧了,否則又會被綁,明白嗎?現在你做什麼都沒用,你再怎麼掙扎能強過按住你的幾個漢子?……來人,給她松綁。”

    那女孩被松綁之後,直接就跪倒在地磕頭道︰“明公,我快成親了,您大恩大德放了我吧。”

    “不行,才這麼幾個人,本來就不夠。你且委屈一回,把貴人陪高興了,本官到時候給你備一份大大的嫁妝。”

    那女孩哭著臉道︰“陪誰啊?清白都沒了,要嫁妝做什麼用?”

    呂瞪眼道︰“男人不好找,三條腿的沒有,兩條腿的什麼地方沒有?你還怕嫁不出去?”

    這時白發女子怔怔道︰“難道我們不是陪使君,是送人的?”

    呂轉頭道︰“正是。我身為汝州刺史,再怎麼胡來也不能明目張膽地霸佔良民吧?你們都听好了,這事由不得你們,不依也得依,事情順利,本官保證不會虧待你們。”

    白發女子嗲聲道︰“人家還以為是跟使君呢……使君就舍得把我送給別人嗎?”

    呂哈哈笑了一聲,不由得走上車來,伸出手想摸她的下巴,卻不料她很敏捷地躲開了,“您都要把人家送出去了,還佔什麼便宜?”

    “瞧瞧這模樣兒,嘖嘖,真是萬里挑一。”呂搖頭道,“要不是上邊的人緊要,我還舍不得……”

    白發女子的明亮眼珠子轉了轉,嬌聲道︰“要不我替使君陪完那上邊的人,再來陪呂使君好麼?”

    “哈……好,好啊!”呂高興地說道,又敲了敲車廂喊道,“時間不多了,出發!”

    白發女子慢慢地靠近呂,伸出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撫摸上了呂的胸膛,直逗得他滿面紅光。呂忽然伸手想抓住女子的縴手,可惜這女子特別敏捷,又沒踫到,搞得他心里|癢|癢|的。

    她可憐兮兮地嘟起嘴道︰“就要變殘花敗柳了,呂使君也不心疼哦?過了今晚,人家就沒人要了……”

    “誰說的?放心,我一定要,到時候給你們家送一份大大的禮。”呂興奮地說道。

    “誰知道那當官的老頭子什麼丑模樣啊……我只敬重呂使君呢,您把我留下不好麼?”

    呂揚起一張極不對稱的臉道︰“不必擔心,那人雖然長得比我差點,但很年輕的……留下你可不行,你這樣模樣的人,叫我臨時到哪里尋去?”

    ……馬車停下之後,白發女子的神情一冷,忽然掀開車簾,卻立時呆了。只見外面站著好幾排鐵甲騎兵,打著火把,明光甲在火光中閃閃發亮,陌刀上的金屬光澤寒意頓生。

    呂見到白發女子的動作,冷笑道︰“老子早就看出你討好我是裝的,怎麼,想跑?這方圓十里之內布有幾百騎兵,你跑哪去?”

    白發女子轉過頭笑道︰“誰說要跑啊……喲,這是什麼大官,行轅周圍得幾百人的馬隊護衛?該不是天子來了吧,真要這樣您可得小心點哦。不定天子看上我了,封個妃子什麼的,嘻嘻。”

    呂“哼”了一聲,跳下車來,找來一個將領交代了一句,然後來了一隊人馬,押著車子進營地去了。

    過了一會,呂刺史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就像忘記了什麼東西一樣,但是卻想不出來哪里不對。他搖搖頭,看了一眼夜空,正欲進營地,見旁邊一個士卒用奇怪的目光看著自己的胸口,他便隨意地低頭一看,心里咯 一聲,頓時臉色都白了︰胸口的衣服上有一道劃破的口子……

    他急忙用雙手在胸口上一陣摸索,空空的,什麼東西都沒有……可是今天他明明放了一本帳目在貼身衣服里。

    剛才那個嬌滴滴的小娘!

    呂刺史方寸驟亂,急忙小跑著進了營地,追到了薛崇訓的帳篷旁邊,這時他被冷風一吹,腦子清醒了一些,馬上停下腳步,對外面的一個將領交代了幾句,又喚來一個隨從道︰“馬上快馬回汝州城,問劉霸!那個長得最俏的小娘是從什麼地方弄來的!”說罷他立刻轉身去了戶部侍郎劉安的帳篷。

    他奔進帳篷時,劉安正坐在燈下看書。劉安打量了一眼呂刺史的模樣,問道︰“出了何事?”

    呂刺史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哭喪著臉道︰“劉使君,不好了,我那個賬本被人偷走了!”

    “什麼賬本?”劉安放下手里的書。

    呂刺史道︰“就是汝州各地富戶為了逃避差役私納的錢財帳目。因為人太多、數目龐雜,故我每筆都記錄在冊,今天劉使君來了汝州,我正想順帶把賬報給您,商量一下分紅的事……我一直小心地放在貼身衣服里,哪料在馬車上遇到個小娘,趁我不備,把我的衣服劃破了,將賬簿給偷走了……您看,就這道口子。”他一邊說,一邊哭喪著臉扯著衣服給劉安看。

    “那小娘現在何處?”劉安鐵青著臉問道。

    “衛國公的帳內……我沒有驚動衛國公,先和劉使君商量一下,要不先看住,等她們出來之後不動聲色拿下?”

    劉安踱了幾步︰“一定是太子那邊伺機搜尋證據的細作!等她出來?如果我是那刺客,身處重圍之下,肯定用挾持衛國公的法子脫身!這件事瞞不過衛國公了……也罷,本來我也在想什麼時候把河槽的事對他說清楚,就現在吧!”

    呂刺史忙點頭道︰“對,她一定這麼想的!此前她就趁表現失常,定是想用挾持我的法子,但當時我還沒發現賬簿被盜了,她又听說上頭有更大的官,這才乖乖進去的。”

    確實,白發女子如果挾持呂,極可能只是拉個墊背的而已,上邊的人會顧及“大局”而不顧呂的死活。

    劉安冷哼了一聲,離開座位,向外面走去,呂刺史也急忙跟上。

    ……

    那六七個少女剛一進帳,不幸的是三娘還在薛崇訓旁邊,三娘掃視了一眼,馬上就喝道︰“七妹,別動!你敢上前一步我馬上喊人!”

    薛崇訓不認識三娘的七妹白無常,上回在城隍廟的時候白無常臉上弄了好多東西裝成個老太婆,薛崇訓根本就不知道她本來長什麼樣。听到三娘說的話,他有些驚訝地問道︰“誰是七妹?”

    “就是白無常,上回城隍廟遇見那個。”三娘的手伸進了懷里,目不轉楮地盯著白無常。

    薛崇訓立刻轉身將橫刀拿在了手里,笑道︰“這次我可以陪你玩玩。”他一邊說一邊順著三娘的目光看向那個女子。他倒是有些驚訝,沒想到這個女江湖的模樣兒長得非常純。

    這女人就怕比,要是在場的六七個少女單獨一個個地看,長得都算不賴,可是放到一起就高下立判,其他人都被白無常比得暗淡無光……這大概也是女人喜歡找比自己丑一點的女伴的原因吧?不過白無常要是有機會和金城公主站在一起,同樣的悲劇也會發生在她身上。

    上回試過白無常的身手,現在薛崇訓有刀在手,身邊還有三娘,帳外還有大量侍衛……所以他一點都不慌,臉上帶著笑意。

    白無常看著薛崇訓和三娘,無奈地說道︰“這麼巧……”

    薛崇訓想了想道︰“你應該不是來刺殺我的,你跑到這里來做什麼?”

    白無常道︰“你說對了,我當然不是來刺殺你的,我傻了才跑到這里來自投羅網……如果想要你的命,上回我為什麼放你一馬?”

    薛崇訓哈哈笑道︰“別以為上回那事兒我會感你的恩,我活得好好的,被人射了一箭差點死了,難道還得謝謝你?這回你跑不掉了。”

    “先別急,咱們好說好商量,我絕不會亂動。”白無常忙說道。

    薛崇訓道︰“我為刀俎,你為魚肉,有嘛好商量的?現在你自投羅網,根本沒機會,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40
第九章 玫瑰

這時薛崇訓說道︰“今天你沒有機會了,不如把手頭那如弩似琴的東西放下,束手待擒,這樣我或許能看在那天城隍廟活命的份上,留你一條性命。”

    白無常沉吟道︰“是死是活還不是你說了算,唉呀,命運操縱于他人之手真不是件愉快的事兒……”

    薛崇訓打量著白無常和她周圍的那幾個女子,忽然有種感覺,白無常的模樣兒就像新摘的葡萄,其他女人就像葡萄干……女人果然還是要青春水靈才夠好看。他心里沒有多少殺心,便開起玩笑來︰“我還真舍不得殺你,抓起來慢慢玩……”

    白無常故作怒色道︰“你那麼壞,人家一個弱女子,遲早被你玩死了。”聲音嗲得厲害,就像一個小女孩在撒嬌一樣。她想了想又說道︰“你肯定很想知道上回的刺殺事件,是誰指使我的吧?”

    薛崇訓點點頭道︰“你說出來將功抵罪,活命的機會就更大了。”

    “我給你線索,你放我走。”白無常的神色陰晴不定,有時裝嫩,有時卻一臉陰騖。

    薛崇訓冷笑道︰“你還沒明白自己的處境?現在你沒資格和我講條件,我一聲令下把你抓起來嚴刑逼供,結果也是一樣的。你確定自己經得起各種刑罰手段?”

    白無常的眼楮里閃出一絲螢光,似有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一樣,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可憐兮兮地說道︰“都怪女人的心軟,上回人家被你感動,一時心軟竟然放過你,回去差點沒法交代。要是我把雇主的線索透露給你,被人知道了,名聲就徹底壞了,以後誰還敢給我派活兒啊,我餓死得了。”

    就在這時,帳外劉安喊道︰“我有重要的事要與薛郎商議,請薛郎相見一談。”

    “進來說話。”薛崇訓應了一聲。

    不一會,劉安便和呂刺史一起進了大帳。呂刺史指著白無常道︰“就是她。”

    劉安對其他女子說道︰“這里沒你們事了,下去。”

    那些女子面面相覷,有一個膽子大的挪步向外走,其他人也就跟在她的後面出去了。這時劉安才說道︰“薛郎,這個女細作是太子那邊的人,今晚混到了呂刺史身邊,偷了他的帳簿,這個帳簿很重要。”

    白無常冷笑道︰“你們以為東西到手了我還會放在身上麼?”

    劉安道︰“請薛郎下令將此人拿下,逼問帳簿去處。”

    “什麼帳簿,很重要?”薛崇訓一邊問一邊猜測,心里已然猜了個大概。

    劉安的臉上的表情變得有點尷尬,沉吟片刻才說道︰“很多富戶為了逃避官府征召送賦稅入京的苦差事,就會通過一些途徑向地方官行賄,但地方官怕被上邊清查,就會把大部分所得上繳……那個帳簿就是汝州刺史收受州縣富戶賄賂的記錄。”

    薛崇訓看了一眼白無常,笑道︰“我還納悶,你跑到這里來做什麼,不想是為了這事。敢情你不僅殺人,還干盜竊之事?”

    “有什麼區別麼?都是為生計罷了。”白無常道。

    薛崇訓的神色一變,轉頭正聲道︰“劉安啊,今上將你派下來全權整頓河槽,對你是信任啊,你這樣徇私枉法豈不辜負了朝廷對你的一番殷切期望?難怪你下來有一年多了,一點起色都沒有,原來你和他們同流合污!”

    劉安皺眉道︰“我也是迫于無奈。轉運使衙門里、地方各級官吏,好多都是殿下授予的‘斜封官’,而且運河所得的錢財,其中很大一部分會運抵長安送到鎮國太平公主府上,我的站位衛國公是清楚的,怎麼能動這些人?”

    薛崇訓來回踱了幾步,忽然仰頭嘆道︰“人心吶……”

    劉安沉聲道︰“其實我覺得殿下並非貪財才授斜封官,而是斜封官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殿下權位的一種認可。我們下邊的人,如果不能體會到殿下的良苦用心,一個勁瞎折騰,豈不更辜負了殿下對下官的一番栽培?所以我到東都之後一年多了,不是沒有法子整頓漕運,是不能動……”

    薛崇訓看了一眼呂刺史,搖頭道︰“斜封官只是一種入仕的途徑,並沒有好壞之說,可是封的這些官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大部分除了專營沒有一點才干,如何能幫助咱們成大事?”

    “薛郎所言極是。”劉安不動聲色地說道。

    呂刺史道︰“不管怎麼樣,帳簿不能落到太子的人手里,這東西是真憑實據,實實在在的把柄啊。”

    薛崇訓冷笑道︰“別人有沒有拿到這東西有多大的區別?這個女人被雇來就是為了拿那個帳簿,說明什麼?對方早就對你們在幾條河上搞的貪腐之事了如指掌,查得清清楚楚,連你呂刺史有個帳簿都知道,遮遮掩掩的還有意義麼?”

    呂刺史哭喪著臉道︰“沒有真憑實據,就算他們在朝里說說也沒用啊。”

    薛崇訓搖搖頭道︰“這是人心,人心就是大勢所趨,別人在造勢!我告訴你,如果萬一我母親垮了,你們還想繼續當官發財?脖子上的腦袋也要看好了!”

    呂刺史盯著白無常,他現在顯然不想管什麼大勢,只想拿回帳簿……那玩意是罪證,弄上去太平公主暫時是垮不了,恐怕呂刺史得先被治罪了。

    薛崇訓站在原地,仰頭閉目沉思了片刻,忽然說道︰“可是我已經答應這個女子,放她走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十分疑惑地看著他,十分不解。

    薛崇訓又道︰“她不是太子那邊的人,不過圖財。以前我和她偶然見過一次,既然是熟人,我這個人還是很講江湖情義的,今天買她一個面子放一馬。”

    呂刺史怔了許久,才急忙說道︰“你把帳簿還我!不傷你性命。”

    白無常也沒弄明白薛崇訓為什麼會這樣做,方才听他故弄玄虛地說了一番大道理,好像對權力場很內行似的,如今怎麼突然做起這種毫無益處的事來了?她也顧不得多想,抱拳道︰“大恩不言謝,薛郎的這份情義我先記下了。您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勞煩送我十里路,再給快馬一匹。”

    “衛國公……”劉安皺眉道,“一個江湖女騙子,咱們管她作甚?直接拿下嚴刑逼供即可!”

    薛崇訓笑嘻嘻地擺擺手︰“人以信立,我答應過她的,就算是對女騙子也應該說到做到。”

    白無常嗲聲嬌嗔道︰“你才是女騙子!”

    薛崇訓一副沒個正形的模樣︰“別生氣,我做好人,送你走,成了麼?”

    “這還差不多,以後不許再叫我女騙子,你個黑騙子。”白無常白了他一眼。

    “來人,備馬……一匹!”薛崇訓喊了一聲。

    呂刺史伸出手,樣子看起來無奈極了,正要說什麼的時候,劉安卻輕輕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制止住他。薛崇訓帶著白無常出帳,三娘也跟了上去。

    劉、呂兩個官員出帳之後沒有過去,呂刺史在劉安的面前幾乎要嗷啕大哭出來︰“劉使君,這可怎麼辦才好,那玩意弄到了長安,我還有活麼?”

    “此前我們都小看衛國公了,這事你別擔心。”劉安沉吟道。

    呂刺史急得團團轉︰“劉使君,這回您可一定要拉兄弟一把,看在殿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劉安抓住他的胳膊︰“少安毋躁……你猜衛國公為什麼要放一個跑江湖的低賤之人?”

    呂刺史哭喪著臉道︰“一定是怪罪咱們將事情瞞著,把他排斥在外的原因,想敲打敲打咱們!”

    “對,敲打。”劉安故作深沉地說道,“所以你別太過擔憂,我們都是太平公主的人,他薛郎下來不整別人,專門對付自己人,有這個必要麼?敲打是敲打,但不會往死里整,你放心……如果這事他能做到恩威並濟,我還真是很看好薛郎這個人。”

    呂刺史想得沒劉安多,他一門心思只惦記著自己的危險了,不由得再三問道︰“真的不要緊?”

    劉安輕撫其背道︰“不要緊,咱們先看看薛郎怎麼處理,如果他沒處理好,這不還有我?上邊還有殿下呢。”

    呂刺史感激涕零地抓住劉安手︰“劉使君,有您這句話,我下半輩子做牛做馬都跟您!”

    “唉,唉,言重了。”劉安淡然說道。

    ……應薛崇訓的要求,侍衛只牽了一匹馬上來,薛崇訓回頭對白無常道︰“我送你,抱你上去。”

    白無常故作嬌羞道︰“想佔人家便宜。”

    一旁的三娘忍不住說道︰“郎君,小心一些。”

    白無常嗲聲道︰“喲,三姐,這麼快就吃上醋了?我偏生要和薛郎坐一塊,哼哼,薛郎,你抱人家上去嘛,我坐你懷里。”

    薛崇訓看了一眼三娘,猶豫了一下,便走到白無常的面前,一手摟住她的肩膀,一手摟住她的翹臀,一下子就抱了起來。白無常忙摟住薛崇訓的脖子,“咯咯咯……”地嬌笑不已。

    其實薛崇訓還是挺佩服她的,羊入虎口的處境下,生死難料她還能笑得出來。白無常笑道︰“一般人誰要踫我,就是死,你竟然抱著我,不覺得我很危險麼?”

    薛崇訓微笑道︰“玫瑰都是帶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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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獅口

突然覺得很有面子。白無常看著道路兩邊的帶甲騎士,刀槍林立,火把將路照得猶如白晝,這樣的場景要是擱平時她一定會恐慌,實際上以前她一看到官府的人心里就會莫名地發虛,大概犯過法的人都難以逃脫這樣的心態。但是今晚卻不同,她一點不怕,因為那些官兵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大氣不敢出一聲。

    薛崇訓真沒怎麼佔她的便宜,雖然同騎一馬,但他的手只是老老實實地摟著她的腰。這時他忽然說道︰“你看三娘在我手下干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也沒人追殺,安安穩穩的,要不你也棄暗投明,和三娘一起跟著我效力罷。”

    白無常沒有馬上拒絕,這和宋江一心想要招安是一樣的緣由。

    沉默了一陣,白無常才媚|聲咯咯笑道︰“省了吧,我跑江湖憑本事吃飯,自由自在的很好,跟你?我怕自個陷進去,自找沒趣。”

    薛崇訓仰頭嘆息道︰“佛說,人間有兩件苦事……”他只說一句話,便沒繼續。白無常正等著听關于佛祖的趣事,卻不料沒了下文,她忍不住好奇道︰“不會是你臨時瞎編的,還沒想好是那兩件吧?”

    薛崇訓沉吟著思索究竟是哪兩件的時候,白無常又說道︰“最討厭說半句留半句了……這樣吧,你說完,我獎勵你。”

    “怎麼獎勵?”薛崇訓隨口問道。白無常回過頭,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讓你摸摸|胸,我那里的形狀可是很好的,不過只能隔著衣服哦。”

    薛崇訓怔了怔,顧不得看路,低頭看時,果然看見她的衣服都被頂了起來,唐朝是沒有文胸的,大部分女人的那東西不可能把衣服頂起來的。這白無常逗男人真是有兩下子,被她這麼一說,薛崇訓的身體也不受控制有了點反應。

    白無常感覺到了,笑道︰“沒出息,這麼一句話就沖動了?你到底要不要摸啊?”薛崇訓不再遲疑,急忙騰出一只手來,輕輕放在她的胸上,立刻感覺到了一對堅|挺的|東西,他不由得輕輕一抓,那富有彈性的東西便被抓得改變了形狀。

    “唉,你輕點啊!”白無常一把拿掉了他的手,“現在你該說了吧?”薛崇訓想了想,說道︰“兩件苦事,一是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在苦苦追尋;二是得到了卻依然寢食難安害怕失去。”

    兩人騎著馬說了一陣話,已經出營地有一段路了,薛崇訓勒住馬韁,說道︰“就送你到這里,你騎馬離開,應該沒有什麼危險了,營地周圍的衛隊不敢擅自違背我的意思追擊。”說罷他便從馬上跳了下來,用巴掌“啪”地一聲打了一下馬屁股。

    白無常回頭道︰“上次雇我刺殺你的人,我不知道是誰,但是有個線索,你想知道麼?”

    “你說。”薛崇訓忙道,“你如果怕泄露了消息被江湖不容,我府上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

    白無常笑道︰“我手里的那賬本拿回去能得一筆不菲的酬金,能逍遙好一陣子了,以後的事想那麼多作甚?你去查我提供的線索時,我早就拿到錢啦,他們沒地兒找我……嗯,長安東市的‘正南齊北’客棧,你可以從那里入手。告辭,後會有期!”

    她說罷便策馬奔走,風在耳邊吹,忽然有些不理解自己,薛崇訓沒有問,自己為什麼主動說那線索呢?人總是要做一些毫無益處的事吧。

    ……薛崇訓目送著她的背影遠去,另外換了一匹馬回到營地。夜已經很深了,但劉安等官員依舊等在帳前。

    他們尾隨薛崇訓進得帳篷,劉安當下就拿出一張單子遞到薛崇訓的面前道︰“這是運河沿線各州上半年的收入大概,請薛郎過目。”

    “坐,都坐下說話吧。”薛崇訓接過那張單子,湊到燈下仔細地察看。

    呂刺史躬身道︰“衛國公初來乍到,我等為免唐突,沒敢馬上把這些東西給您看,請您大人大量勿要怪罪。”

    薛崇訓笑道︰“都是自己人,什麼事兒都好商量的,不必介懷。你們都知道的,我這個人很隨意。”

    “那是,那是。”眾官暗呼一口氣,沒覺得多隨意。

    劉安道︰“如薛郎不嫌棄,所有收入的兩成,請笑納……因多方打點,大頭要送到長安,所以請薛郎理解。”

    “別說兩成,就是一成也是筆好大的財富,還真不知道怎麼花呢?”薛崇訓一面說,一面作沉思狀,好像在擔心錢花不完似的。

    “那麼薛郎是接受了?”劉安干笑道。眾人都十分地期待薛崇訓的答案,這事兒,真是求爹爹拜奶奶要人家拿錢,權力就是好!

    “接受!怎麼不接受?錢這麼好的東西,送到手里還不要不是傻叉嗎?”薛崇訓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世人為了利益,多少是不擇手段,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也不是沒有道理。”

    眾官听罷臉上一陣輕松,仿佛都松了一口氣,錢是好東西,但也非常危險,只要薛崇訓敢拿錢,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也就沒什麼好擔憂的了。

    不料他們的一口氣還沒出完,薛崇訓又說道︰“不過兩成實在少了。”

    “這……”劉安的神情一變,皺眉道,“那三成。最多只能這樣了,衛國公!不是我劉某貪財,這錢實在燙手,如果可以,我一分不要都行。因為一半以上要送到長安,您一個人分三成,還有不到兩成還得分到那些斜封官手里,不然人家花錢買官、沒有進賬的話圖什麼呢?”

    薛崇訓搖搖頭道︰“劉使君,你說得對,要讓馬兒跑,就得給吃草!我不要三成,我要七成!剛才你們說的兩成我的,加上送到長安的那份一起給我,長安不用送錢去了。”

    “這樣可不行,分得不好,咱們栽得可就快!”劉安驚道。

    就在這時,薛崇訓的神色突然一冷,冷冷地說道︰“我隨你們!要給錢可以,七成;否則我一分不取。到時候出了事兒,我可沒拿錢,火燒不到我身上!”

    眾官默然,很顯然大伙都不太願意甩薛崇訓的帳……給他姓薛的分紅,不過是看在他頭上掛著管事的官餃,同時又是太平公主的親生兒子。兩個原因缺一不可。

    現在他倒是好,一口氣要大頭,連長安都不管了。是!他是太平公主家的,可太平有四個兒子,手下的心腹也不見得比不上兒子們重要,難道大伙就為了太平的一個兒子完全放棄長安的一眾大佬?

    薛崇訓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一眾人的神色,冷笑道︰“你們揣著什麼心思,以為我不知道?劉使君,剛才你也說了,這錢拿在手里燙手,既然是有命拿沒命花的事兒,你拿它作甚?把大頭都給我,我自有處置,其他的部分讓那些地方官分去,就算有人要追究,也只會追究大頭的去處……那你們手里分到的部分不是就更安穩了?”

    經他這麼一說,眾人恍然,面面相覷,都有些動心,但又不知道薛崇訓這個人究竟靠不靠得住,所以仍在觀望。

    薛崇訓站了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嘆息道︰“這局勢一亂,世人的心也就浮躁了……劉使君,你說就現在這狀況,咱們當官最應該注意什麼?”

    劉安沉聲道︰“站位。”

    薛崇訓指著他笑道︰“對!大伙跟劉使君,果然找對了人,劉使君俊杰也!”

    劉安棉里帶針地說道︰“薛郎過譽了,大家不是跟我劉某,劉某也只是按照殿下的意思辦事罷了。”

    薛崇訓的笑意依然還在,卻越來越冷︰“官場上喜歡打機鋒弄玄虛,我今兒在這里就把話撂明白了,我母親大人看的是全局,不是你們這一部分人。你們現在跟我,就是對我薛某人的信任,以後我也虧待不了你們。”

    劉安平靜地說道︰“薛郎見諒,就算劉某信您,也得服眾才是,不然就散了,您說是這樣嗎?”

    對于這樣委婉的拒絕,薛崇訓也不生氣,依然帶著笑意道︰“劉使君的押寶的膽子還是不夠大,沒有多少賭性。行,我也不勉強了,咱們走著瞧。”

    氣氛已變得有些僵了,薛崇訓揮了揮道︰“大家散了吧,同朝為官來日方長。”

    “告辭。”眾人陸續抱拳告禮。只有汝州刺史呂傻兮兮地問道︰“衛國公,那您的兩成還收麼?”

    薛崇訓道︰“暫時不必了,拿兩成是冒風險,拿七成還是冒風險,我等你們送七成的時候再收。”

    待眾人都散了,三娘在一旁說道︰“郎君對白無常得有點防範,她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不怎麼靠譜,在宇文家時就經常不守規矩。”

    薛崇訓笑道︰“真的像她說的那樣,你看不慣她在我面前耍嬌賣憨?”

    三娘臉上微微一紅︰“我只是為郎君效力,如何有此一說?”

    薛崇訓想了想又道︰“那你一定是為白無常好?”

    二人默然,三娘細細地品味著薛崇訓最後一句話,若有所思。外面的夜色已經很濃了,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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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北斗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薛崇訓面對著剛剛送進帳內的幾個少女,卻忽然感嘆起來。

    買賣不成仁義在,雖然今晚的利益分配沒有談攏,但是劉安等官和薛崇訓到底是站在一個陣營的人,相互的盟友關系仍舊存在。所以這些少女既然找過來了,這時呂刺史又把她們送了進來。

    此情此景,本該良辰美景的時候了,薛崇訓忽然唱起了曹孟德的詩,十分不應景,劉安呂刺史等人都不解地看著他,不知其感嘆從何而來。

    薛崇訓看了他們一眼,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佳人我所欲也……可是純粹為了淫|樂,未免代價太大。對我來說,要是今晚踫了這些女人,待朝里彈劾起這件事來,我豈不是要沾上一身污點……”他又打量了一番這幾個少女,很多身上穿的衣服顯然是百姓家自己縫制的款式,他便繼續說道,“對她們來說,清清白白的,正當青春貌美,這樣就被耽誤了豈不可惜?”

    前半句話讓呂刺史感到十分不妙,但听到後半句,他只得言不由衷地拍馬道︰“衛國公愛護百姓之心,真是我等之楷模。”

    薛崇訓道︰“人生苦短,情之所在是值得付出最有價值的東西的,但不是這樣的強取豪奪。呂刺史,你把她們送回去罷,各回各家。”

    一個少女跪倒在地,感激地說道︰“薛明公真是好官,我們定然會記掛著您的恩德。”

    薛崇訓揮了揮手讓她們下去,然後同劉安一起走出帳來,抬頭一看真是星光明媚的夏夜,群星閃耀。薛崇訓便問劉安︰“天上哪顆星最亮?”

    劉安抬頭看了一會,沉吟道︰“北斗?”薛崇訓四面看了一下,說道︰“怎麼沒見著月亮?”

    劉安愕然,月亮能算星星嗎?

    就在這時,薛崇訓抬頭看向北邊的天空,眼楮里閃出了星星般的光輝︰“我願化身為北斗,燃燒短暫的生命照亮整個大地,得到那人抬頭的凝視……”他雙手抱在胸前,不禁摸到了衣服里面的那枚金簪。他用了根繩子系在金簪上,就戴在胸口的衣服里面,當項鏈戴著。

    ……

    呂刺史在營地外面問一個將領︰“追到了麼?”那人抱拳道︰“請恕末將無能,四面八方都有路,不知那小娘往哪邊去了,末將已經用使君的名義通知汝州各個隘口,隨時注意盜匪。”

    就在這時,見劉安走了過來,呂刺史便迎了上去,神情沮喪地說道︰“劉使君,那盜匪逃掉了……這事弄得,竟然讓她從咱們眼皮底下把帳簿弄走了!衛國公真是太不仗義了,還把咱們當自己人麼?”

    劉安白了他一眼︰“就算沒有帳簿,日子也不好過,太子那邊的人早就把運河一線的利益關系查得一清二楚,不然怎麼會知道你身上有個帳簿?”

    呂刺史急得來回踱步,十分不安穩地說︰“方才听衛國公的口氣,他是想置身事外……你們不會把我作替罪羊吧?”

    劉安閉目沉思了一會,也不回答呂刺史的話,只說道︰“我有點奇怪,衛國公為什麼非要七成?難道是故意為難咱們,早就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了?可是他犯不著這樣做啊!他是上邊的人,只要太平不垮,他能有什麼事兒?如果太平到時候真的栽了,他能置身事外?”

    “劉使君,您給個明白話,現在我們該怎麼辦才好啊?難道只能這樣坐以待斃,等著御史台彈劾?”

    劉安仰頭看著北斗星,沉吟道︰“就看上邊怎麼處置河槽的事……我想廟堂上的閣老相公們是不會這麼就承認我們這邊的人胡作非為罷?”

    ……汝州帳簿不知在中間怎麼傳遞的,到了監察御史張濟世手里,張濟世是朝中同中書們下平章事張說一家子的人。作為山東(崤函以東)世家,張家並不算顯赫,但在武則天朝時,武則天策賢良方正,張說對策天下第一,由此接近了權力中樞,張家的門楣也有所改觀。

    張濟世大白天拜訪了居住在洛陽的姚崇,遞上帳簿讓姚崇過目。姚崇只看了一眼,心里馬上就明鏡似的,不由得打量了一番張濟世,這人只有三十來歲,一張端正的長臉,兩腮平整,鼻梁高高,看起來倒像個做事果斷耿直的人。

    姚崇把帳簿放在案上,說道︰“我現在只是洛陽府尹,汝州刺史不歸我管,這東西讓我來處置就有狗拿耗子之嫌,且結黨痕跡明顯……姚某上次在朝里為太子說話,只是出于公心,身在宰相之位謀其職而已,絕無巴結太子意圖專營之心,還望你們不要誤解。該我辦的事,我定然秉公法辦,不該我管的事,我並不想過問。”

    張濟世抱拳道︰“姚相公怎麼會到洛陽來?你說不結黨,別人可不這麼看。況且這種徇私枉法的勾當,但凡我們食君俸祿的人都應該站出來說話!張某是御史,這事兒于公于私都應該管,但如果姚相公能說句公道話,才更可能取得成效……您在朝野的清名和文章才名都足夠引起世人的重視。”

    姚崇淡淡地說道︰“既然姚某知道了汝州的事,從百姓公道上想寫份奏章是可以的,不過這份帳簿張御史還是拿回去自行處置吧。”

    張濟世臉上一喜,告禮道︰“只要您老能站出來說一句話就夠了,東西我拿回朝里讓御史台出面。”

    姚崇平和地點點頭︰“就算你今天不來,我也準備彈劾他汝州刺史,為了巴結上官,竟然教唆地方惡霸強搶民女,國法何在?公允何在?”

    張濟世高興地看著姚崇道︰“好,咱們就等姚相公一份折子上去揭露這運河沿岸的惡事,然後我們再拿出真憑實據,讓天下人都看看,太平一黨究竟是些什麼玩意!”

    得到了姚崇上書皇帝的承諾,張濟世說罷正待要走時,姚崇忽然叫住他道︰“這事太子知不知道?”

    張濟世道︰“剛剛查清劉安一干人等的劣跡,還沒來得及稟報太子。”

    姚崇沉吟片刻道︰“這事兒張相公(張說)應該也清楚,老夫便多言一句罷……當初在長安太平給斜封官,是明碼實價明目張膽地賣官,這樣的事都壓下來了,你們要是想利用運河之事打擊太平恐怕沒用。造造聲勢就夠了,公道自在人心。”

    張濟世笑道︰“姚老與家兄英雄所見略同,公道自在人心!有姚老和張九齡二位名士的奏章,又有御史手里的證據,還怕他們抵賴不成?”

    姚崇听罷便放心地送張濟世出門。

    張濟世隨即寫了一封書信快馬給長安的張九齡,然後帶著證據西去。原來張九齡從嶺南沿著運河一路送糧,已然將河運的實際狀況實地考察清楚,再以此為依據寫一篇文章,定然會引起朝廷內外、世家大族的重視;又有姚崇等名聲響亮的名士文人上書奏章,輿情可想而知。

    張濟世等御史大夫已打定主意,等輿情一上來,便趁熱打鐵呈上各種真憑實據,定然見效。就算不能網住大魚,也能拉幾只魚蝦下馬,最重要的作用是進一步妖孽化太平一黨。所謂奸臣當道,匡扶正義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對于這些事,洛陽的劉安雖然無法得知他們的具體布置,但猜也猜得到有些不妙。明明有所察覺,可是劉安卻拿不出一絲應對的方法來。無論是姚崇宋,還是仍在宰相位置上的張說,雖然傾向太子,但是他們一向的表現是不參與宮廷爭斗,凡事以公心為憑。這樣一來,劉安能怎麼著?

    他正在和幕僚對弈“象戲”,一種十二字的古象棋,但心不在焉的,有些走神。幕僚提醒道︰“該劉使君了。”

    劉安一看棋盤,郁悶道︰“剛才沒注意,怎麼下成這麼個局了?”

    幕僚得意地笑了笑︰“使君得丟一枚子。”

    劉安看著棋盤沉吟道︰“你動不了我的‘梟’,盧、雉、犢有點危險……但我當然應該丟卒保車,放棄‘塞’比較明智。”

    幕僚微笑著點頭道︰“使君所言極是。”

    就在這時,一個老家奴走到門口,躬身說道︰“阿郎,汝州呂刺史送了兩大口箱子過來,正在後門,要不要讓他們抬進府中?”

    劉安看向門口,片刻之後又回頭看著幕僚沉吟道︰“這兩口箱子怕是‘塞’?”

    幕僚與劉安面面相覷,然後他低頭看棋盤,指著桌子上的棋局道︰“使君可得看清楚了,丟了塞,其他三字也很危險的。”

    “哦?是這樣嗎?”劉安忙低頭看棋局。

    老僕人又提醒了一句︰“阿郎,這麼兩大口箱子擱門口,別人看見了可不好看哩。”

    劉安回頭道︰“去傳話讓他們弄回去……這樣說,就說我不需要那些東西,該做到的事也會盡力去做。”

    僕人听罷便告禮轉身出去了。劉安在屋子里不由得仰頭長嘆了一聲︰“卻不知殿下會如何應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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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粟米
        薛崇訓的行轅旁邊有所偏院,好像挺清淨的,他早上起來正打算在那里練武活動筋骨,進門卻發現院子里居然養著一群雞!朝廷機構現在都在長安,東都這些衙門里竟然養起雞來了,也不知是誰養的,薛崇訓忽然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覺得好笑。

    門口的一個皂隸忙上來說道︰“郎君見諒,我馬上把它們趕走。”

    這時薛崇訓見一只公雞正在追逐一只母雞,頓覺有趣,便抬手制止道︰“不用,我見它們挺有意思的。”

    皂隸愕然,不知所以然,一旁的三娘也是無語。薛崇訓仿佛童心未泯,向那皂隸要了一把粟米,丟到地上逗起那些雞來了。

    一群雞爭著啄了一會米,又開始了公雞和母雞的游戲。先前那只小公雞又去追逐正在啄米的羽毛光滑的母雞;母雞撲騰著翅膀到處逃竄,但不幸還是被小公雞追上了。小公雞剛爬上母雞的雞背,不料半路里一個雄偉的大公雞殺了出來,沖上去就去啄那小公雞。兩只公雞遂伸長了脖子開始爭斗,可是高矮懸殊太大,沒兩個回合,小公雞就逃竄了。

    于是大公雞霸佔了薛崇訓撒米的那塊地方,召集雞群在那里吃米,時不時還墊起一只腳撲閃著翅膀“調戲”一番那只母雞,母雞也不逃跑,在大公雞的周圍啄著米。那只斗敗的小公雞數次想過來啄米,都被大公雞追跑了。

    “看,物競天職。”薛崇訓指著那些雞回頭對三娘說道。

    三娘好像對這種無聊的事沒有興趣,也沒回話,只是默默地抱著手臂站在一旁。

    薛崇訓沉吟道︰“如果那只母雞不是因為大公雞能斗才委身于它,就更好了……如果人也只能和自然萬物一樣,那咱們還是做那只雄偉的大公雞比較好,你說呢?”

    三娘還是沒有說話,弄得薛崇訓像在自言自語。

    就在這時,方俞忠走了進來,抱拳道︰“稟郎君,西京來了信,剛剛才到。”說罷遞上了一封書信,薛崇訓撩了一把袖子,伸手接了過來,撕開來看。

    母親來的信,說了兩件事,一是薛崇訓要的人已經跟隨監察御史一同向東都來了,不日便到;二是運河上的情況對自己這邊不利,但並不是什麼大事,太平這邊的宰相準備犧牲部分人換取主動和輿情,讓薛崇訓不必插手,只管做好另一件更關鍵的事。

    薛崇訓看罷獨自沉吟道︰“就等劉安了……這個劉使君,膽量不夠大,太謹慎,讓我好等。”

    ……

    “呼!”忽然一陣猛烈的風,讓劉安的心一驚,抬頭看時,只見樹枝被吹得“嘩嘩”不住地搖曳,他不禁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

    坐在石凳上的幕僚接過話頭道︰“京里來的風聲,確是不太妙。”

    劉安皺眉踱著小步子︰“如履薄冰啊。官場這地方,走錯一步就能落魄一輩子,見效慢,但只要錯一步,時運就會每況愈下……”

    幕僚也點頭道︰“劉使君確是左右為難。”

    “左右為難也好,難的是左右無路,現在晚了!”劉安沮喪地說道,“原本是想殿下一定能穩住的,誰想別人還沒開始動手,咱們這邊先投子認栽了。”

    “今昔不可同日而語,以前殿下是要鋪開場面,現今她卻是要收取人心。上次她費勁保舉陸象先出任宰相,咱們就該看出轉變、調整對策,與時俱進的……陸象先此人名望很高,但為人君子之交淡如水,生性淡泊,絕不可能為殿下出謀劃策怎麼對付太子,這個人根本就沒什麼用!殿下為什麼看重他?就是為一個名。”

    劉安擦了一把額上的細汗,說道︰“經你這麼一說,好像真是那麼回事……如今可有什麼補救之策?”

    幕僚沉吟道︰“上次衛國公要七成,為什麼不干脆給他七成?”

    劉安瞪眼道︰“那我們拿什麼送到長安去?”

    幕僚道︰“不送長安了。反正他薛崇訓本來就是太平公主一家子的,他把七成都拿去了,能怪到咱們頭上?”

    劉安低頭沉吟不已,看了一眼幕僚,喃喃道︰“這倒是一步棋……衛國公拿了大頭,他就是高個子,真要塌天了高個子就得先頂著。當時他把話撂明了,我也這樣想過,就是不敢確定這個人靠譜不靠譜。”

    “事到如今,使君,決斷吧!”幕僚斬釘截鐵地說道。

    劉安伸出白皙而有點浮腫的手,停在空中又猶豫了一陣,這才神色一狠,指著門口道︰“走,隨我去薛郎的行轅。”

    二人遂乘車來到了薛崇訓的住處,問明白了他的所在,又轉身去了旁邊的偏院。剛走到門口,薛崇訓已經迎了出來,滿臉堆笑道︰“劉使君,我等你好久啦!”

    劉安走上前去,臉色有些尷尬道︰“慚愧……慚愧……”

    薛崇訓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攜其手道︰“沒事,現在還不晚。你以後會明白,今天你來找我,絕對是非常正確的決定。”

    “我已經想好了,不日各地的賬目就會收齊,七成都給薛郎!”劉安低聲說道。

    “哈哈……”薛崇訓仰頭大笑,然後把手里抓的東西一把放到了劉安的手心里。劉安張開手掌,低頭一看,是一把米,頓時感到十分迷惑。

    他急忙苦思其中寓意︰一把米,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指祿米?劉安突然想到,莫非意思是說因為投效他衛國公以後就會給祿米,官位無憂?

    這麼個解釋雖然有點牽強,但劉安越想越是這樣,此情此景,把一把“祿米”塞到自己手里除了是這個意思還能有什麼意思?這是在暗示自己該表態效忠了!

    劉安遂不再猶豫,當下便抱拳道︰“劉某以後願以衛國公馬首是瞻,單憑差遣。”

    “等下再說。”薛崇訓攜他一同進院子,回頭說道,“去拿一副運河圖紙過來。”

    二人進得院子,來到一間空屋子里,待奴僕呈上圖紙,薛崇訓便將圖紙展開擱在桌子上,招手道︰“劉使君過來看。”

    劉安不知道薛崇訓要搞什麼名堂,只得走到桌子跟前,埋頭一看,很普通的一副圖,而且比衙門里專用的掉糧圖紙還要粗劣。

    薛崇訓卻不計較圖紙的粗劣,他滿面紅光,興致勃勃地指著圖道︰“我沿著運河一路東來,已經問明白了,從嶺南到長安,運糧時長竟達十一個月!從杭州到長安,也得九個月之久!如此長時間運輸,不僅要吃掉大部分糧食,還有險道、盜匪,天下賦稅運及長安本身就是個萬分艱難勞民傷財的事,有沒有法子改變?”

    劉安沉吟道︰“人與天斗,無可奈何,但若是能清吏治,任人唯能,政通人和,或許能降低百姓的負擔。”

    薛崇訓愕然道︰“你這人就是想得太多,我給你說漕運之法,你怎麼扯到吏治上去了?咱們是戶部的官,又不是吏部的,吏治關我們何事?”

    劉安道︰“吏治是政通之根本,所以我最先想到的是吏治。衛國公有何良策?”

    薛崇訓想著劉安這種在戶部干了許多年的官,理政經驗比自己豐富多了,他都沒辦法,莫非自己想出的那法子真是紙上談兵,不能實際操作?想到這里,薛崇訓的興奮收斂了許多,隱約有些不自信來,便說道︰“那我先說說這法子,劉使君是故吏,給參詳參詳,能不能實施。”

    “請衛國公明言。”

    薛崇訓想了想道︰“我這法子叫四段法,一句話就是江船不入汴水,汴船不入黃河,河船不入渭。分段運輸,有兩大好處︰其一,各種水性里的船只可以在熟悉的水中航行,減少事故;其二,不必等待河水漲退,省去了滯留的時間。四段法配以另外兩個附加法令︰儲倉法、雇用法。儲倉法,在揚州、汴口、河陰、渭口等地設置轉運糧倉,賦稅收上來之後,只要分段運往各地糧倉,只待適合航運的季節,再以轉運,運往長安。雇用法是為了節省運糧戶的時間,降低百負擔,運輸由官府出面雇佣船丁,再配以軍隊護衛,這樣就不必讓運糧戶滯留在各個隘口,也不必擔憂盜匪,減少損耗。劉使君,你給參詳參詳,此三法可能實施?”

    劉安久久不語,臉色變化極其豐富,一會興奮,一會苦思,良久之後才說道︰“衛國公要七成錢財,就是為了把錢用到變法上面?”

    薛崇訓笑道︰“正是如此!建倉、造船、通河、雇人,什麼不要錢?我很早就想到這個四段法了,就愁沒銀子,現在可好,銀子有了,我覺得可行性還是很大的。”

    “哪里是可行性很大?”劉安怔怔道。

    薛崇訓皺眉道︰“怎麼,有什麼問題?”

    劉安嘆息道︰“今日劉某對衛國公的敬佩之心再無半點虛假!此法真是天人之合、絕妙之至,曠古絕今、治世之妙策也!佩服、感概,英雄出少年,我劉某不服不行……”

    “哈哈!”薛崇訓頓時大笑,“劉使君,你這恭維話實在太夸張了吧,不過我听著舒坦呢。”

    劉安松了一口氣︰“衛國公怎麼不早說呢?早知有此妙計,一石數鳥之策,我也不用擔憂掛心那麼久了。”

    薛崇訓叉著腰,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只等太子那邊的人打臉打到石頭上,讓他們鬧,鬧得越大、輿情越凶,咱們越是風光,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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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樹洞

運河上的一攤子事兒在京里能怎麼鬧,薛崇訓大概也猜得出來,他也懶得去打听具體情況,只管做自己的事。按照現在的消息傳遞速度,等東都的事傳到京里的時候,估計改革漕運的事宜也走上軌道了。一想到那些“仁人志士”得到消息時臉上的尷尬勁,薛崇訓心里就非常得歡樂。

    在行轅里呆了半個月,薛崇訓已經安排劉安等官員分別負責籌建倉庫、招募兵丁、胥役等具體事宜。他自己要做的就是制定法令和委任臨時的官吏將領,這種事需要親自過手,因為那些被自己親自提拔的官吏以後會有派系的烙印,對擴大勢力和影響力很有幫助。

    他提著毛筆,一邊寫字,又一邊修改,很認真地逐字逐句地制定漕運法令。一整天都在做這事。

    臨近旁晚的時候,劉安又來了一次,聊了一會公務便告辭了。薛崇訓送走劉安回到書房,見那個侍候筆墨的奴婢正往硯台里倒水要重新磨墨,他便喊道︰“不用再備墨了,今天就到這兒,把書房收拾收拾休息罷。”

    那小丫頭听罷低頭應了一聲,便先把硯台拿去清洗。薛崇訓走到桌案前,將上面的紙張分類,等那丫頭進來時又說道︰“這些紙沒用了,要燒掉。”

    “是,郎君,我先燒這些紙,一會再收拾桌子。”奴婢說道。

    薛崇訓坐到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舒口氣,感覺挺疲憊,不過因為辦了不少正事有種充實感。他心情放松,這時候才注意了一下一整天都在听自己使喚的小女孩,十多歲的年紀,和裴娘差不多大……她確是讓薛崇訓想起了裴娘,瘦瘦弱弱的樣子很溫順。

    “叫什麼名兒?”薛崇訓隨口問道。

    她本來在燒紙,听到薛崇訓問話,便站起身來,一本正經地屈膝執禮道︰“回郎君的話,奴兒姓江,名字叫彩娘。”

    “呵,中規中矩的還挺喜慶,不錯不錯。”薛崇訓笑道。見她還垂手站在那里,他又說了一句,“一邊做事一邊答話就行,這里沒有外人,隨意便好。”

    這時彩娘說了一句有些出乎薛崇訓意料之外的話︰“郎君可以隨意說話,我卻不能隨意哩。”

    薛崇訓頓時被這句話吸引,不由得又轉頭多看了一眼她,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這一句有意思……不過這麼一想,就算對你我也不能隨意啊,我得注意自己的身份,用應該有的語氣,說應該的話,才算得體,是吧?”

    彩娘笑道︰“通常阿郎們對下人說話,可不會像郎君現在這樣說呢。”

    薛崇訓哈哈一笑,點頭認了︰“你這麼一說,我發現自己或許算一個性情中人?”他沉吟不已,想著自己和劉安這些官僚說話,當然要用腦子說;就算是對宇文姬這樣比較親近的人、自己的女人,就能隨便說麼?總不能沒事說些別人不樂意听的話吧。

    興許應該彩娘年齡小,就算在行轅里侍候的是有身份的人,見識比普通小娘多些,但依然無法理解薛崇訓口里的性情中人是怎麼回事,她也不知怎麼回答,只得默不作聲。不知道怎麼說的時候最好什麼也不說,說錯話比冷場要尷尬多了。

    薛崇訓倒是習慣了這樣的情形,有時候他會對身邊的奴僕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只因他們听不懂……他們自然就不知道怎麼接話。

    他嘆了一氣,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作為一個大官,對她這樣身份的人講故事,彩娘覺得特有面子,非常高興地說道︰“我听著呢。”

    薛崇訓臉上有些落寞地說道︰“從前有個人,特別想說真話,可是又不能說,你猜他會怎麼辦?”

    彩娘無辜地搖搖頭,完全不明白薛崇訓的故事有什麼意思。

    薛崇訓也沒管她,說道︰“他會找一個樹洞,然後把話說進樹洞里,然後把那個樹洞堵住,這樣他的秘密就不會被人知曉了。”

    彩娘很認真地說道︰“那他為什麼不找一個信得過的人說呢?”

    薛崇訓沒說什麼,看了一眼那些燒成灰燼的紙,拿起桌子上的草稿走出了書房。就在這時,天上忽然下起雨,他便沿著屋檐向外走。

    過得一會,只見三娘迎面走了過來,手里拿著兩把傘,說道︰“我見下雨了,就叫人取了傘過來。”薛崇訓點點頭,把手里的紙遞給三娘︰“幫我放好,明天要用。”

    回到內宅,薛崇訓吃了飯,雨還沒停,他忽然想在雨中走走,正巧晚上沒有預訂的訪客,便打了傘,帶著幾個侍衛出門去了。

    洛陽的繁華度和長安有得一比,人口稠密,商業繁榮,是東西方貿易的最重要的物資集散點之一,大唐數一數二的大都會。

    薛崇訓隨便亂走了一陣,忽見街邊有個賣藝的攤子,很多人打著傘都在那里看,一個壯漢在那里把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很精彩的樣子。薛崇訓自己也習武,所以對這種戲耍比較感興趣,旁邊那些逗貓逗猴的他卻不注意。

    “看看去。”他說了一句,便走過去觀賞。

    那壯漢闊臉,臂圓腰粗,穿了一件無袖的褂子,故意把膀子上一股股黝黑的肌肉露出來,舞得一陣,便抱拳道︰“各位父老鄉親,獻丑了。人有窘難,我媳婦看病需要錢財,不得已向各位討幾個賞錢,我們夫妻在此叩謝各位善人。”

    薛崇訓听他這麼說,這才注意到一個戴著斗笠的婦人正雙手抱著一頂帽子,在人群邊上要錢,模樣兒倒是白淨,可是臉上有一塊丑陋的大胎記,手指很奇怪地蜷在一起,沒法拿帽子,所以是用手臂抱著的。方才那壯漢說他媳婦有病,難道就是手指有麻痹癥一類的?

    她挨著討要,走到薛崇訓面前時,薛崇訓見里面只有一些銅錢,便伸手摸進腰帶,剛摸到一小塊銀子,忽然想起了什麼,便抓起一錠金子拿了出來。那女人一見薛崇訓手里拿著一大塊金子,頓時愣了愣。

    大家平時使喚錢,一般都是銅錢,很少見到金子銀子,金銀幾乎是作為儲蓄使用,但見薛崇訓手里拿著那玩意,周圍的人也是十分驚訝。這是哪家的敗家子,錢是這麼花的麼?

    薛崇訓笑道︰“把你家良人叫過來,我想和他說幾句話。”

    那女人也沒說話,便走了過去,對那壯漢小聲說了幾句,壯漢轉過頭,看了一眼薛崇訓,應該也看到了手上的金子,但壯漢的目光卻完全不看薛崇訓的手。

    壯漢走了過來,抱拳道︰“貴人有何請教?”

    薛崇訓左右看了看,說道︰“借一步說話。”

    薛崇訓手里那塊東西,恐怕壯漢賣一輩子雜藝也討不夠這麼多錢,不過壯漢倒是沒有表現得特別熱情,就算有金山銀山,誰那麼傻拿著金子丟著玩?肯定有啥蹊蹺。壯漢遂叫媳婦看著攤子,把薛崇訓叫到旁邊的一條巷子口,巷子里的人少,壯漢這才說道︰“什麼事?”

    “剛才我看了你的把式,在軍中呆過?”

    壯漢頓時警惕地看了一眼薛崇訓腰間的飾物,說道︰“上過番,還當過不大不小的頭……地沒了還得上番,沒法過,現在逃戶多了去,怎麼有問題?”

    薛崇訓笑道︰“別緊張,我就算是官,也犯不著親自跑到街上來和你較真不是?”他一邊說一邊看看天色,“天快黑了,你們夫妻一整天就掙到那麼幾個錢,日子不容易啊。”

    壯漢听他這麼說,這才放松了一些,說道︰“既然不是和我過意不去,咱們也不認識,有話直說吧,你想讓我做什麼?給什麼價錢?”

    薛崇訓拿起手里的金子︰“這個是我自己掏腰包給你的安家費,以後的酬勞官府會發軍餉,兵募願意干不?”

    兵募不比兵役,官府會發馬匹軍械糧草,可能還會有軍餉等福利,總之不是免費服兵役的事,一般是可以養家糊口的。像長安洛陽城里的人家,想得到這樣的差事,得要點關系才行。很顯然薛崇訓找著他是好事。

    壯漢不由得一喜,打量了一番薛崇訓,“您說了能算?”

    薛崇訓听到這句話,心道到底比不上官場上的人圓滑。他也不計較,只說道︰“能算,我一句話的事兒,不過你耍那些招數都是好看不中用的,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本事拿這錢。”

    壯漢立馬拍著胸脯道︰“看的用的,我都會!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既然是行家,我現在給你耍幾招有門道的。”

    薛崇訓說道︰“我陪你玩兩手,你能贏我金子你拿走,願不願意當兵募將校隨你。”

    “當真?”壯漢愕然道,“咱們萍水相逢,能有這樣容易的事兒……”

    “說話算數。”薛崇訓把他拉到賣藝攤位上,把手里的金子遞給那個臉上有胎記的女人,大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作個證,我和這位好漢比劃比劃,賭這塊金子,他要是贏了,金子歸他。”

    周圍頓時一陣嘈雜,人們樂得看稀奇。這時那女人卻突然小聲問道︰“他輸了怎麼辦?”

    “能怎麼辦?”薛崇訓笑道,“哈哈,阿嫂不如你家夫君江湖熟,他就沒問,你提醒我不是自找虧吃麼?”

    三娘提醒道︰“點到為止,用木棍吧。”

    薛崇訓笑道︰“行,听她的,玩歸玩不用玩命,咱們點到為止。”

    壯漢拿來兩根雙臂長的木棍,然後猶自在那里活動起筋骨來,粗壯的四肢虎虎有力,肌肉一股一股的,個子也比薛崇訓高半個頭。圍觀的人見狀十分看好壯漢,大聲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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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失禮

小雨淅瀝,沒帶傘的人被淋得半濕不濕的。眼見有兩個要比武賭金,更多的人被吸引過來,于是壯漢擺得地攤旁邊圍的人越來越多,比先前他一個人耍把戲的時候熱鬧多了。也有游手好閑之徒抓住這個噱頭,自己在旁邊開莊押寶起來。

    薛崇訓把手里的傘遞給三娘,拿起木棍走到場中,抱拳道︰“我姓薛,咱們既然切磋,請教壯士名諱。”

    壯漢也抱拳為禮道︰“草民姓鮑,單名一個誠字。”

    薛崇訓一撩長袍,雙手舉起木棍,說道︰“動手吧。”他這架勢,行家一看就是橫刀的姿勢。橫刀是雙手刀,講究一個攻擊凌厲,防守卻不甚嚴密。

    鮑誠見狀,也不客氣,大喝一聲“得罪了”,當下提起木棍,強壯高大的身軀猶如一頭公牛一般猛|撞向薛崇訓。

    “啪!”薛崇訓格了一記,頓覺虎口被震得發麻,雙手一陣疼痛,手中的木棍險些脫手。這壯漢的力道當真不錯。

    鮑誠“著”地大喝一聲,毫不停息,又是一棍凌厲地向薛崇訓斜劈下去,那氣勢,有如開山之力。

    薛崇訓練的原本也是大開大闔的刀法,但瞧這勁頭,沒有信心去硬拼,只得向後一跳躲開他的攻勢。鮑誠隨即貼了上來,步伐不甚講究,但每招每勢都干脆利索,倒是戰陣上的實用之法。

    身高確實會給人一種心理威壓,薛崇訓面對的鮑誠是個身長九尺的壯漢,就感覺面前橫著一座大山一般,仰攻感覺十分艱難。

    兩人一攻一守,薛崇訓被逼得步步後退,圍觀的人大聲叫“好”!形勢仿佛是一種一邊倒的情況,但在場的人中間至少鮑誠本人和一旁圍觀的三娘知道頂多還是平手。因為鮑誠連薛崇訓的衣角都沒踫到。

    薛崇訓一直在退,但退得從容不迫,腳下的步伐也是循規蹈矩有章可循,毫無破綻,每次鮑誠攻過來的木棍都差一寸半寸。他從小學習的弓馬刀劍,都是多少有點名頭的教頭教習的,不僅講究實用,還要講究儀態。此時對陣,只見他的長袍飛揚,衣袖舞動,和一味強攻的壯漢一對比,薛崇訓身上透著一股明顯的儒雅之氣。

    繞著圈子轉了兩圈,鮑誠有些喘氣起來,半天踫不著薛崇訓的衣角,他的臉色露出焦急煩躁之色。再次沖到薛崇訓面前時,不由分說,他一棍就指著薛崇訓的腦袋橫掃過去。

    “好!”薛崇訓喝了一聲,一低頭躲過一記,向前一個馬步,一棍對著鮑誠的腰間刺了過去。“呀!”鮑誠頓時痛叫了一聲,同時一棍向薛崇訓的肩膀打了下來,但此時薛崇訓已毫不停滯地一個轉身,擦著他的肩膀轉到了側後,一棍向他的頸子劈了下去,但因比武是“點到為止”,薛崇訓也沒有使太大的勁。

    鮑誠立刻猛推了一把,轉過身來時,只見薛崇訓已側跳到空中,雙手高舉木棍,居高臨下地豎劈下來。

    “破!”薛崇訓大喝一聲,有如雷霆萬鈞之勢,“砰”地一聲巨響,將鮑誠擋來的木棍從中間劈成兩段,鮑誠接連後退了三步才站定,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

    “承讓,承讓。”薛崇訓微笑著抱拳道。這時周圍的人也大聲叫好起來,鮑誠一看這情勢,不得不認輸了,只得說道︰“薛明公武功了得,佩服。”

    這時鮑誠那個臉上有胎記的媳婦跑了上來,把金子遞了過來,滿臉笑意地說道︰“還你,不該得的,咱們可不貪圖。”

    薛崇訓見那小媳婦滿心歡喜的樣子,頓覺有些奇怪,女人不都想自家男人賺到大錢麼。鮑誠輸了她高興個啥?

    倒是鮑誠十分沮喪地說道︰“吃了輕敵的虧,下回有機會再向您討教討教。”

    薛崇訓哈哈大笑,“勝敗兵家常事,不必執著。不過壯士確有本事,咱們不論輸贏,這份酬金還是給你,但我想雇你做募兵將校,有馬有糧有軍餉,比跑江湖強,願意麼?”

    鮑誠臉上一喜,可還沒等他回答,旁邊那小媳婦卻很不懂禮數地接過話道︰“我們喜歡跑江湖,自由自在!”

    唐朝的女性地位較別的時代要高,但依然是儒家理念為核心的王朝,男尊女卑是人倫之道,男人說話,女人插話是十分不禮貌的。薛崇訓听到她這麼說話,心里也冒出一絲不快。

    果然鮑誠十分惱怒,怒視著那女人道︰“我是看在同鄉的份上,把你當嫂子照顧著,何曾失過禮數?我的事輪得到你來管?”

    女人十分委屈,把憤怒轉到了薛崇訓頭上,瞪著薛崇訓道︰“不是說好的,鮑郎贏了才給那錢?你這人怎麼說話不算數!”

    薛崇訓︰“……”

    忽見女人的眼眶里竟然浸滿了淚水,大聲說道︰“有錢有什麼了不起,我們不稀罕,你走!”

    “放肆!”鮑誠大怒,拉了一把女人,將其拉回身後,抱拳對薛崇訓說道︰“鄉下女人,沒見識,明公切勿見怪。咱們找個地方細談?您只管放心,旅、隊、火操練我全懂,也能管束得住手下,有機會為國效力我一百個願意,甭管她,她並不是我內人,不過混口飯吃的時候裝的罷了。”

    “哦……”薛崇訓看了一眼後面垂淚的女人,心道原本我還以為這鮑誠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為了治娘子的病不惜街頭賣藝,看來世間事並非人們看到的那麼簡單純真啊!

    這時女人恨恨地說道︰“你們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為了富貴真的什麼都可以做嗎?”

    鮑誠臉色鐵青,喝道︰“閉嘴!不說話能當你啞巴?什麼富貴,我是為國效力,總強過街頭賣藝!你個掃把星,不壞人的正事心里不舒服?”

    “好好,我是掃把星,不拖累你了,你走你的富貴路,我過我的獨木橋,省得遭人嫌棄。”女人說罷淚奔而走,頭上的斗笠也掉了下來,光著頭頂跑進雨中。

    薛崇訓看著她的背影,對鮑誠說道︰“你先去把她追回來吧,安頓好了,到戶部行轅找我,我姓薛,到時候我吩咐人給門子打個招呼。”

    鮑誠道︰“甭管她,我和她又沒多少關系,以往只是看在同鄉的面上照顧著,給臉不要,管她作甚?”

    薛崇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死要面子才這樣說,當下便說道︰“各人家的私事,我管不著,我先回去,明日一早你到衙門里來。”他想了想,把手里的金子塞到鮑誠手里。

    鮑誠忙推辭道︰“無功不受祿,這個我萬萬不能受。”

    “別婆婆媽媽了,官府給你的安家費,應得的,把家里人安頓好。”薛崇訓說罷便與他告辭,也不想耽擱事……他猜鮑誠馬上會去把那小媳婦找回來,畢竟他們倆一塊兒這麼久了,鮑誠起先的態度應該只是做做樣子,為了臉面而已。

    告別了鮑誠,薛崇訓一看夜幕將近,便和三娘等幾個侍衛一起往回走。這時三娘忽然說道︰“那個女人真是可憐。”

    薛崇訓便隨口說道︰“我也很奇怪,她干嘛沒事給鮑誠難堪?男人得了份好差事,以後她也不用風吹雨淋的不是。”

    三娘冷冷道︰“郎君難道沒看明白?”

    “明白什麼?”薛崇訓有些好奇地問道。

    三娘冷笑道︰“郎君、良人……可以同患難,不能同富貴。那女人看得明白,要是剛才那姓鮑的有了錢,又有了一份衙門的正當差事,別說能像以前那樣成天陪著她,會不會拋棄她也難說。”

    薛崇訓不禁停住腳步,轉身看著三娘道︰“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想起鮑誠好幾次解釋小媳婦不是他的內人……”

    “郎君現在明白那女人為什麼會如此失禮了吧?”三娘淡淡地說道,“人之常情,世間上這樣的事見怪不怪,郎君不必在意……換作其他人,多半也會和鮑誠一樣,臉上一大塊斑不說,手好像還有毛病。郎君給的那塊金子拿到鄉里,能買幾個年輕的沒毛病的小娘了。”

    “是這樣?”薛崇訓怔怔地說道,他默默地轉身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過頭來說道︰“三娘,你現在帶兩個人回去找找,天下著雨,那女人應該不會跑得太遠。如果鮑誠沒有找到她,你把她弄回來,不然她無依無靠地在洛陽怎麼辦?”

    三娘不動聲色地抱拳道︰“我這就去。你們兩個,跟我走。”

    ……薛崇訓回到住處時,發現房里的侍候丫頭是白天在書房里當值的那個江彩娘,不由得有些驚訝地問道︰“你不是白天當值麼,怎麼在這里?”

    彩娘低頭道︰“管事說難得我和郎君面熟,就讓我過來侍候,也好讓郎君省心一些。”

    薛崇訓沉吟片刻,左右看了看沒有其他人,忽然很意外地走到了彩娘的面前,伸手就要摸她的下巴。彩娘大吃一驚,急忙躲開了,失色道︰“郎君,我只是個侍候人的奴婢,不能侍寢的……”

    薛崇訓笑了笑,“你不願意?”

    “我沒有資格這樣……”彩娘臉色蒼白道,“郎君放過我吧,不然別人會在背後閑言碎語的。”

    薛崇訓也不為難她,踱了幾步,說道︰“是這樣,因為我的地位,不可能要你這樣的人……你明知沒好處,自然不情願。”

    彩娘低頭不語。

    薛崇訓忽然嘆息道︰“假如我現在一無所有,然後你跟我了。但忽然有一天我飛黃騰達了,你說我還會要你嗎?”

    彩娘用蚊子一般的聲音道︰“這郎君要問自己,我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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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凶物

她姓董,既不是書香門第的小姐,一般是沒有名字的,原本應該叫董大娘或者董二娘之類的名字。但因左顴骨的位置有一小塊蝴蝶一樣形狀的紅色胎記,父母鄰居在她小時候便喚她蝶兒。她臉上的胎記並不大,也不甚難看,白天那塊大黑斑自然是自己抹上去的,還有手不听使喚也是裝出來的,為了生計博取看官們的同情心罷了。

    鮑誠本來以為她回“家”了,但回到住了多戶人家的院子時,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著董氏。他走到自家門口,見門還鎖著,一摸鑰匙還在自己身上,心道她是真沒回來。

    于是鮑誠打開門,把大刀等東西搬了進去。一進門,整潔的房間讓他感到一陣舒心,老舊的桌子胡床等物一塵不染,所有的東西都井井有條,和院子里髒亂的情形判若兩境。

    這時鮑誠心道,要說蝶兒持家還是不錯的。他丟下手里的東西,見自己的臥室門口的一張胡床上放著一疊衣服,好像是早上她匆匆收進來放在那里的,鮑誠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拿起來一聞,還有股皂角的清香。

    肚子一陣鬧騰,但聞不到煮飯的煙味了。

    得先把她找回來再說,鮑誠心道,就算看在同鄉同村的份上,也不能這麼把人丟在洛陽城里。想罷他便站起身鎖了門出去了。听說貞觀那會是不用鎖門,不過現在得鎖,不然值錢不值錢的東西都容易不翼而飛。

    鮑誠的家鄉鮑家村的男性多數都是一個姓,按理他得稱呼董氏的丈夫兄弟,所以董氏算他的嫂子。到了洛陽之後,他也能恪守禮數,沒有做出有違常倫之事,這孤男寡女實在不易,原因無他,只因鮑誠怕踫了她招來血光之災。

    這女人是“白虎”!是她婆家的人傳出來的,這樣的女人不祥,一踫就倒大霉。鮑誠以前也是將信將疑,老人說的東西還是有些道理的,畢竟有話說不听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後來他是完全信了,真是很玄︰董氏嫁到鮑家村不到半年,她丈夫便在洛陽城廂的一個賭場上輸了個干淨,還欠下一屁股債跑路了。要說鮑家那兄弟一直好賭,但都是小賭,從來贏多輸少,輸也輸得不多,這回真是鬼迷心竅啊。

    丈夫跑路了,家里不得安寧,董氏的待遇可想而知,她跑出來前一直身陷兩家關于休妻的麻煩中。婆家想休了她,但沒有正當理由,休妻是需要諸如不能生育、不守婦道等等理由的,不能因為人家是白虎就休掉;經過商量,娘家的人是同意,但要索取大筆賠償。這事兒很麻煩。

    鮑誠一邊走一邊想,自己家里的地都被人兼並去了,以後要麼繼續跑江湖、要麼做依附民,一輩子都沒地位……自家一身武藝,實在窩囊,做兵募是條正路,眼前可以解決生計問題,長遠來看如果博得開邊立功等功勞,飛黃騰達也不是不可能,薛仁貴等牛人就是他心中的英雄,封侯拜將,美名天下傳!

    ……董氏這女人,自己跑到洛陽來,照顧她這麼久也算盡到同鄉之誼了,幸好沒踫她,不然理兒上可說不過去。鮑誠尋思著︰最好還是送她回家,回娘家比較好,一個女人在外面漂著有啥盼頭?再說我要干正事,也沒空再照顧她。

    總之得找到她,勸說她回去,給些錢帶回去比較好。而且鮑誠心里還有個隱憂,這種不祥之物在身邊,不說封侯拜相,會不會倒霉地遇到血光之災也說不定。

    ……

    鮑誠先回家再出來,時間耽擱了一陣,倒是三娘先找到了董氏。天黑之後,雨又大了一些,董氏被淋得渾身盡濕,正站在一家屋檐下冷得簌簌發抖。

    三娘打著傘走到她的面前,只見她臉上涂的黑斑已經被雨水淋掉了,頭發沾在額頭上,一張臉倒是有幾分淒美,鵝蛋型的臉長得並不難看。

    董氏見有人走到面前停下,有些害怕,不由得怔怔地看著那把油紙傘,雙手抱在胸前,臉色十分蒼白。

    這時三娘將傘往上抬了抬,露出幽冷的臉來。董氏心下一冷,隨即想起她是旁晚時那個當官的身邊的人。要是別的侍衛,董氏估計記不住了,不過三娘實在很特別。

    “你認得我?跟我走罷,我是官府里的人,不是壞人。”三娘淡淡地說道。

    董氏搖搖頭。

    三娘沉吟片刻,仿佛在琢磨著董氏的想法,當下又說道︰“你不必對我們有成見,鮑壯士身有長技,就算沒遇到我們郎君,總有一天也會有機遇找著門路的……不屬于你的東西,留也留不住。”

    董氏听三娘說話客氣貼心,總算說話了︰“我先等等,不然一會他找不著人心里慌。”

    “你這麼肯定他會來找你?”三娘道。

    董氏不冷不熱地說道︰“我們都是鮑家村的人,鄉里鄉親的,他不會丟下我不管,否則當初也不會收留我……我想他會托人送我回家。”

    三娘听罷苦笑著點點頭︰“這樣啊,有家回還不錯。”

    董氏聲音哽咽道︰“我不想回家,兩邊都不想回,回去比死了還難,可我又狠不下心去|死……”她臉上的水珠也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三娘默然許久,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只能回家了,不然還有什麼辦法……當初我就不該跑出來的。”

    三娘淡然道︰“在外面靠自己生存確實不是想得那麼容易,就算做奴婢,富人家也不會要來歷不清品行不明的人。”

    就在這時,只見街頭一個山一樣高大的人向這邊走了過來,董氏臉上先是露出驚喜,隨即又黯淡下來。三娘見到她的神色,回頭看時,果然看到了鮑誠正向這邊走過來。

    天色晚了,又下著雨,長街上人已十分稀少,不過古典的木樓上還掛著燈籠,光線還不算陰暗。鮑誠走了一陣就發現了屋檐下的董氏。

    他走了過來,看了一眼三娘,抱拳道︰“你是……”

    三娘道︰“我是薛郎家的人,起先在府前街和你切磋武藝的薛郎。”

    “哦,幸會幸會。”鮑誠爽朗地笑道,然後看了一眼董氏,收住笑意道,“先回去,回去再說。”

    董氏沒說什麼,低著頭便走了出來,這時三娘把傘拿過去遮在了她的頭上。董氏見狀臉上一暖,道了一聲謝。

    鮑誠道︰“不知如何稱呼你呢?”三娘道︰“我一個女人,不是官,叫我三娘就行。”

    鮑誠打了個哈哈,心下奇怪薛郎的人跑到這里找董氏作甚。他以前在折沖府里干過,雖然從武的人沒有文官那麼多彎彎繞繞,但還是有許多規矩和講究的,特別是他以前在酒桌上的時候,明白武將的規矩不比文人少。所以鮑誠也動了心心思琢磨三娘過來的事,難道是薛郎想考校我的品行?

    于是,三娘並沒有問到董氏的身份什麼的,鮑誠先說起來了︰“咱們從武的人,和我的名字一樣,講究一個誠,還有一個忠!我在薛郎面前絕不會說虛的,蝶兒……就是她確實不是我的內人,你問她便知,數月以來我從來是以禮相待。”

    “嗯……”三娘不動聲色地隨口應了一聲。

    鮑誠又道︰“她家郎君也姓鮑,我縱是禽獸,豈能動歪念?一開始我踫見她就想送她回家的,畢竟是我做兄弟的應該做的事,但她不願意,我也迫于生計沒得空,事兒就拖了一段時間。這次我一定好好地送她回家去。”

    三娘淡淡地說道︰“鮑壯士有禮有節,我很是敬佩。”

    這時董氏可憐兮兮地說道︰“鮑郎,你還是別叫我嫂子了,夫君和你又不是親戚……以後你做了官,把我當個奴婢使喚就成,我不想回去……”

    鮑誠愕然道︰“說什麼呢?我怎麼能把兄弟的妻子當奴婢使喚,你把我當什麼人了,這些日子我可曾失過禮數?”

    董氏哭道︰“你就是怕我背了你運道,影響你的官運!別不承認,你心里想什麼騙不了我!”

    鮑誠怒道︰“好不知理的人!我對你以禮相待,你卻這般說話!你背棄公婆父母,獨自逃跑,豈是人倫之道?”

    董氏情緒失控,大聲說道︰“什麼理!你知道我在家里過得是什麼日子嗎?我這些日子給你做飯,給你洗衣,幫你掙錢,你心里就沒有一點情義?”

    這時三娘淡淡地抱拳道︰“鮑壯士,冒昧地問一句,董嫂家里是什麼回事?”

    董氏瞪著鮑誠道︰“你要讓我在所有人面前丟臉,你就說!”

    “那當我沒問。”三娘道。

    鮑誠嘆息道︰“其實這也怪不得她,她們家的事兒,咱們終究是外人,管不了許多……不是我沒有情義,我真的不能繼續留你在身邊了,不然鄉親會怎麼評價我鮑誠的品行?”

    董氏冷笑道︰“你落魄的時候可曾在乎過別人的評價?”

    三人一起走到街頭,另外兩個穿長衫的侍衛也過來了,看了一眼董氏,說道︰“我們分頭尋了幾條街,原來三娘已經找到人了。”

    “既然鮑壯士找到了人,也沒我們什麼事兒了,就此告辭,我還得回去復命。”三娘抱拳道,“明日記得到戶部行轅點卯。”

    鮑誠回禮道︰“好,那恕不遠送,咱們明日一早見。”

    就在這時,董氏忽然說道︰“你們是受薛明公之命專程來找我的?找我做什麼?”
b84120296 發表於 2012-9-1 20:42
第十六章 破碎

最絕情的話不是謾罵或者埋怨,而是“官腔”,套用各種大義道德的冠冕堂皇的語言。鮑誠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禮有節,但董氏的心已如這漫天的冷雨,浸透了衣衫,貼著肌膚,冰涼得直入骨肉。她站在雨中,水珠沿著臉龐往下滴著,簌簌發抖。既然走出了第一步,從家里叛逃出來,回去的路已經變得十分遙遠……

    倒是一向冷冰冰的三娘仿佛體會到了董氏的感受,她想了想說道︰“你要是不計較戶籍,不如附籍到薛家名下吧,願意麼?”

    相比鮑誠說的各種大義,這句簡單的話讓董氏死灰一樣的臉有了一些生氣。三娘沒有講任何道理,其實她這樣做在道理上也說不通,她竟然讓一個有夫之婦賤作奴籍?

    但女人就是不講道德大義,董氏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願意。”

    兩個女人一唱一和,沒兩句話這事就算有結果了,鮑誠不由得目瞪口呆。他在一旁默不作聲地尋思了一會,想想自己也沒必要管……但他忽然想到董氏的“不祥”,萬一以後讓薛郎發現了,會不會因此對自己有成見?

    鮑誠和其他官場或軍營里的人不同,多數官場上的人都有各自盤根復雜的關系,他初來乍到,能進入權力圈子只是因為今天薛郎對他的賞識,薛崇訓是他人生機遇的關鍵所在,出不得半點差錯。

    “三娘,我有一個事兒不得不先說明白……先說斷,後不亂……”鮑誠猶猶豫豫地說道,他一個身長九尺的漢子,臉上竟然漲得通紅。

    三娘轉頭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什麼?”

    董氏已經隱約猜到他要說什麼,她怔怔地看著他……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她的臉變得毫無血色,牙關踫得在“咯咯”直響,不知是衣服打濕之後的身寒,還是心寒。

    鮑誠捏緊拳頭,終于抬起頭來鎮定地說道︰“蝶兒……在家鄉不被待見,因為她不祥……”當他說出“白虎”這個詞時,聲音已小得若聞若隱,“你是薛郎身邊的人,說與薛郎知道就行了。我鮑某待人以誠,不能陰著去害有知遇之恩的人。”

    三娘愣了片刻,用復雜的目光看一眼他,冷冷地說道︰“行,我一定如實向郎君回稟。”

    就在這時,忽然听得“啪”地一聲,幾個人都微微一驚,轉頭看時,是旁邊屋檐上的一塊瓦片被雨水沖刷下來,掉到地上摔碎了。

    董氏的聲音不知怎麼有些沙啞了︰“听!那是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

    鮑誠也覺得有些內疚,底氣不足地說道︰“蝶兒,你別怪我,薛郎願意幫你,你不能瞞著人家,人以誠立。”

    董氏滿臉都是水,一邊搖頭一邊後退︰“你不用說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多想了……你沒有什麼不對的,全怪我自作自受……”她的手指蜷曲在一起,就像白天假裝的那樣。她雙腿發軟,後退的時候不慎踢到了一塊石頭,猛地摔倒在地,雙手本能地按向地面,一只手一下子被堅硬的青石板磨破了皮,血水頓時混進了雨水之中。

    鮑誠見狀立刻去扶她,她突然大叫道︰“別踫我!”鮑誠被這樣突如其來的吼叫嚇了一跳,董氏的聲音平緩了一些,冷冷道︰“男女授受不親,你離我遠點!”

    三娘走上前去,扶起董氏,淡淡地說道︰“既然願意,那咱們走吧。”說罷又轉身抱拳道︰“告辭。”

    鮑誠見兩個女人有些親近的樣子,有些不放心地吱聲道︰“我……”

    三娘冷笑了一下︰“鮑壯士不必多說,我只管一些私事,郎君的公事我從來過問不上的。郎君交代了,明日讓你到戶部行轅點卯,你答應了就一定要來。”

    旁邊的兩個侍衛也和鮑誠作別,于是三娘便帶著董氏往回走了。

    回到行轅後,三娘先吩咐一個奴婢去準備熱水和衣物,然後對董氏說道︰“你先隨我去見見郎君,這事得他點頭了才行,一會你再洗澡換身衣服。”

    只見這宅子又寬又深,不知進深幾許,廊廡翹檐,又是宏偉又是氣派,就連最不顯眼地方的窗子都有鏤空花樣。這樣的宅子比財主家的豪宅還要講究,董氏從未見過,心下有種對陌生環境的本能畏懼,緊張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本來白天見到穿麻衣的薛崇訓時她沒覺得這個人多令人畏懼,可是走到他住的地方來了,董氏卻感覺薛崇訓猶如天神一般的存在,根本和常人是兩種不同的人。

    人的身份地位,確實就是通過這樣那樣許多的身外之物體現的。

    她跟在三娘的後面,沿著廊廡走了一身,來到一間房門前面,然後又跟著三娘走進去了。她低著頭,不敢左顧右盼,只看到一塵不染的木地板,頓時被自己身上的水漬弄髒了。

    迷迷糊糊地轉過一道屏風,房間里掛著綾羅幔幃,奢華至極,董氏一時間根本沒法看清周圍有些什麼,也不敢抬頭看里面的人。

    只听得三娘說道︰“郎君,我把她帶回來了,但當時鮑誠也在……”

    一個男人略顯低沉的聲音道︰“怎麼濕成這樣,先去換衣服,別染上風寒,回頭再說。”

    就說了這麼一句話,董氏又跟著三娘走了出來,什麼禮節之類她完全沒想到上面去,也弄不清楚該怎麼辦。

    三娘帶著她出來,交給了另一個女人,吩咐了幾句,便要離開。董氏有些恐慌道︰“三娘,我怎麼找你?”

    那女人笑道︰“姐姐剛來呢,怕生。沒事的,這內院里就那麼幾個人,不兩日大家都熟了。”

    三娘也淡淡地“嗯”了一聲,便轉身走了。她又回到了薛崇訓的房里,正欲說鮑誠的事兒呢,卻不料薛崇訓又在那里犯起老毛病來了,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也不管三娘,開始說些沒頭沒腦的話。

    薛崇訓嘆道︰“這人不能老演戲,再怎麼裝,總會露出馬腳不是。”

    三娘站著沒說話,也不打攪他的“雅興”,也懶得管他發什麼瘋,只管听著便是。有時候三娘覺得薛崇訓不是要讓別人明白,不過是要找個活人說廢話而已。

    等他一個人在那搗騰得差不多了,這才在椅子上坐下來,看了一眼三娘道︰“昨天見了幾個備選管理倉庫的官吏,正琢磨這事兒呢……剛才那個濕露露的人,就是鮑誠的老婆(老公老婆稱呼起源唐代)?”

    三娘道︰“是鮑誠同鄉,從家里跑出來的。”

    “哦。”薛崇訓忽然笑道,“我剛剛瞧著楚楚可憐的樣子,臉上的疤怎麼沒了?”

    “裝的唄,手也不擰。”三娘道。

    薛崇訓道︰“我剛才說得有道理吧?這人再怎麼裝也不能一直裝得下去。”

    三娘道︰“郎君勿怪,我現在有點厭惡別人講道理。”

    “哦?呵呵……”薛崇訓有些尷尬地干笑了一聲,倒也不生氣,繼續說道,“剛才你說鮑誠也找到她了,怎麼不讓鮑誠帶回去?”

    三娘沉吟片刻,冷冷道︰“郎君,我覺得鮑誠這人不怎麼可靠,您準備用他做漕運兵募將校?”

    “怎麼不可靠?”薛崇訓沉臉道,“他沒有別的門路,只有靠我才行;而且確有能耐。有這兩點就夠了。三娘,世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許有一天你也會和我反目成仇。”

    三娘的臉上露出疼痛的表情,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有說。良久之後才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郎君會不會因為某種命數而相棄?比如……某日有人說我不祥。”

    “命?”薛崇訓愕然道,“我不信命,命應該掌握在自己手里!”

    “此話當真?”

    薛崇訓毫不猶豫地說道︰“當真。你信麼?”

    三娘難得露出了笑容︰“信,只要郎君不詛咒發誓我就信。”

    薛崇訓一拍桌子,忍俊不禁道︰“我知道你笑什麼了,昨天咱們見的官吏,其中有個姓楊的,老是說自己不是爹生媽養……他怎麼說來著,哦對了︰咳,我要是有半句虛言,就不是爹生媽養的。”他因為想起好笑的事情,心情也好起來,竟還模仿起了那人的口氣。

    “那楊公的話還真不能信,他為什麼老是說那句話,肯定是平時撒謊太多,老是招人懷疑,所以只能詛咒發誓,日子一久就成習慣口頭禪了。”薛崇訓笑道,“這人真有點意思。”

    三娘的嘴角有一絲詭異的笑意,“郎君上回不是要找良家子?剛才那小娘是送過來侍寢的,郎君還中意麼?”

    薛崇訓瞪眼道︰“怎麼是我找,明明是汝州那呂刺史擅自主張。”

    三娘冷冷道︰“那晚我分明听得真切,不是郎君說什麼‘野味’比官妓好,那官兒會這麼做?剛剛那小娘姓董,鄉里嫌她晦氣,這才跑出來的,鮑誠也嫌她晦氣,又要送回去……郎君不是不信命?我就帶了回來,要是郎君不中意,叫人送回家去便是。”

    薛崇訓的腦子想起剛才見到的小娘,模樣兒還不錯,比起官窯里的貨色真是別有一番滋味……這長夜漫漫,他也不由得有些動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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