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30
tanakh 發表於 2019-2-15 10:05
第六十七章 渭水

衙門裡自然沒有皇帝儀仗,不過一眾官吏竟然短時間之內把護送薛崇訓出行的陣仗整得頗有氣勢,不僅有官吏衛士同行,還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一架四人抬的大轎子。可惜薛崇訓並不領情,他覺得這轎子不倫不類,直接叫部將牽了戰馬過來。一個武功縣的胥役忙伏身在馬前想讓薛崇訓踩自己的背上馬,不料被他一腳踢開,左手扶劍,右手單手在馬鞍上借力一下子就躍上了馬背。眾官忙讚:“陛下神武!”

薛崇訓也不謙虛,於馬上回顧四周道:“朕得天下之前親率大軍擊破各方蠻夷及叛軍多次,當真不會騎馬?”言罷喝了一聲,輕踢馬腹,戰馬便揚起蹄子輕快地奔了出去,飛虎團騎兵隨即策馬跟上去,一時間塵土飛揚馬蹄大響,馬隊直過校場向渭河邊跑去。

陪同的官吏急忙上馬,其他沒馬的隨從跑步跟在後面,一支像模像樣的儀仗隊頓時散架了。

挨著河邊建造的作坊外側都有一個大輪子形狀的水排,屋頂的煙囪冒著煙,乍一看還像一個個大號的磨坊,周圍還有一些正在搭建的火窯。這些都算不得工廠只能算作坊,對河水的污染不多,最大的污染可能還得算這裡密集人口的人畜糞便。河水看上去很清,遠處還能看見青山白雲。

過得一會,蕭旦等官員總算追上來了,蕭旦顯然不是士族出身通六藝的那種人,體力好像不太好。他追上來就趕緊下馬去為薛崇訓牽馬,一面解說作坊的用處以及正在打算幹的事。

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問道:“剛才在宴席上說話的那個老工匠呢?”他心說那半百的工匠都幹這個多少年了,肯定知道不少工藝,而且不是官場人物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問點東西也簡單點。

蕭旦急忙對部下說道:“快去把何老漢叫過來面聖!”

然後那個老工匠就被人帶過來了,薛崇訓問:“你叫什麼名?”老工匠忙彎腰道:“草民叫何二,別人就叫何老漢,沒大名。”薛崇訓笑道:“我有一個追隨多年的馬伕叫龐二,你們都排行老二。”

他和一個工匠說笑,後面那些準備好了借景抒情在皇帝面前作詩歌功頌德的名士連機會都沒有,皇帝沒雅興,他們只得默不作聲跟在後頭。

薛崇訓此行的打算確實不是為了尋《滕王閣序》一般的風流文章,也沒想著製造一些能流傳的雅趣,他就真是想著巡察實用技術來的。

見作坊上有煙,他忽然想起燃料,就問那老工匠何二:“熔鐵用的什麼燃料?”

何二不假思索就答道:“用的窯燒木炭,陛下看那邊正在砌的窯,就是用來燒木炭的。”

“沒有煤嗎?”薛崇訓幾乎脫口問道,然後才想起曾經看到工部的奏章中有“石炭”這個東西,用字面意思也想得出來就是煤炭,便改口道,“石炭,朕聽說地方上在用,難道中央神機署不會用這個東西?”

何二愣了愣,可能認為皇帝是個門外漢完全不懂這種玩意,便說道:“用石炭不如木炭好。”

薛崇訓正色道:“那是你們沒煉過就拿來直接燒。”他情知這種工程不是一個不識字的工匠能佈置出來的,便轉頭看向蕭旦,“修一個上下四面封住的方窯,把石炭砸碎了放進去,側面開孔點火、導火,然後將窯中的石炭點燃,燒個十來天直到不冒氣了,把裡面煉製過的炭弄出來,就是焦炭,用那東西來試試冶鐵……大概就是這麼個辦法,你們琢磨試驗一番,成了都有獎賞。”

關於焦炭薛崇訓倒是瞭解一點,反正是煉鋼的重要原料,至於具體怎麼搞出來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知道原理不等於能親自當工程師。而且他也不可能光為了這麼一件事蹲守在這裡現場試驗,說不定還真沒管事的那幫官吏和工匠們內行,屬於瞎折騰。所以只好提出這麼一個法子,承諾重賞,讓別人去琢磨……至於能不能就只有天知道了。

蕭旦等官吏的表現倒是讓薛崇訓很滿意,他急忙叫人把旨意記錄下來,有個書吏直接趴在地上把背當作書案,另一個就在背上就書寫起來。薛崇訓見狀滿意地點點頭:“好好幹,成功了朕不會虧待你們。”

“是,臣等謹遵聖旨!”蕭旦有些興奮地抱拳答應著。這是皇帝親自給的差事,要是幹成那是看得見的功勞,比默默無聞在底下幹出政績效果好無數倍,所謂事半功倍。薛崇訓身為天子,一高興隨便賞點什麼或者升個官,是別的地方能比得上的嗎?幹好事不一定得好報,關鍵是要干在看得見的地方。

薛崇訓道:“你們不是一直在琢磨提高大炮耐用的法子麼,只要焦煤煉成了,煉出鑄炮用的好鐵也就有望了。”

眾官無不答應得乾脆,就差沒拍胸脯了,接著又表忠心決心,不是顧及官員的身份恐怕就要像市井小民一般詛咒發誓。

薛崇訓又跑去作坊裡參觀,監工和工匠們跪了一地,裡面菸灰很大眾人都勸他不必進這種地方。薛崇訓不是很在意這個,不過他真是有點外行,除了知道技術受時代限制比較落後外,也看不出什麼門道來,隔行如隔山,工匠們靠這活吃飯也不是一點技術都沒有。

tanakh 發表於 2019-2-15 10:08
第六十八章 品性

眾人陪著薛崇訓在作坊土窯間溜躂了一圈,又在校場上騎馬射箭,不知不覺太陽已垂在西山,薛崇訓打算今晚就在神機署歇一晚上,按照想好的計畫明天再瞭解修城的技術。他不會這些具體的事,但瞭解一下也對將要修築長城要塞的工程決策有好處。

一行人又策馬來到渭河邊,薛崇訓見夕陽西下,便回顧眾官道:“此情此景,讓我想起張九齡的一首詩,念出來與諸位共勉。”

大夥聽罷不假思索就紛紛附和,天子要吟詩當然不能攔著,還得大聲叫好。再說是張九齡的詩,張九齡是誰?皇帝的嫡系大臣,現在在內閣裡呆著,在官場上的地位算是重量級的人,這樣的人寫的詩能不好嗎,能不大聲叫好嗎?當然不能光叫好,還得說點有見地的話,所以大夥都聚精會神地聽著,不然聽都沒聽懂詩是什麼,如何能評論?

薛崇訓一時心血來潮,便背誦起張九齡的詩:“西日下山隱,北風乘夕流。燕雀感昏旦,簷楹呼匹儔。鴻鵠雖自遠,哀音非所求。貴人棄疵賤,下士嘗殷憂。眾情累外物,恕己忘內修。感嘆長如此,使我心悠悠。”

蕭旦等一聽明白了,這詩定然是張九齡落魄的時候寫的,而且還在埋怨那些官場發達的人不知道修煉自己的品德。至於和夕陽西下的景色是沒多大關係的,關鍵是後面半截的抒情。不過在場的人聽到這樣的詩居然是張九齡寫的,多少感覺有點怪異,主要那人現在實在太發達得惹人眼紅了,還什麼“貴人棄疵賤”,皇帝都背他的詩……

最先開口的定然應該讓給神機署令蕭旦,武功縣令也是不夠資格的,人蕭旦是中央北衙的官,時不時還能見著天子和朝中大臣。蕭旦沈吟片刻便說道:“《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張學士昔日未入內閣,便操寬以待人嚴以律己之高尚品性,終入內閣效命於陛下,實乃我等之楷模。”

武功縣令接著說道:“治大國如烹小魚,陛下英明神武,又有張學士等賢才當國,大晉焉有不治?微臣等定以張學士為楷模,不忘內修,代天子治理好地方,讓百姓安居樂業……”

剛說到這裡,忽聞遠處一個聲音大喊道:“還俺娘子!”

眾人紛紛側目,只見河面上飄來一葉木筏,上頭站著一個戴笠帽的人,太遠了也看不清是何等人,撐一支竹竿正順流向這邊而來。李逵勇反應最快,踢馬就帶著幾名騎士衝到了薛崇訓等人的前面擋住。薛崇訓身邊穿窄袖男裝的女人三娘倒沒什麼反應,這邊這麼多人,河面上就一個人,確實也沒啥好緊張的。

薛崇訓回顧左右:“你們誰搶了人家老婆?討上門來了。”

武功縣令的神色頓時像要哭出來一樣,回頭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幕僚,好像在說:你是怎麼辦事的?幕僚無辜地說道:“此刁民膽敢驚擾聖駕,拿了再說。”

那木筏順流而下,行駛得挺快,沒一會兒就靠近了許多,已看得清楚了,原來是個壯實的後生,身穿短衣上身還披著毛皮,腰胯長刀背負長弓,倒像個獵人一樣。這地區靠近小太白等山林,農戶也多有上山打獵的,瞧他那打扮恐怕不是純粹的獵戶應該就是個農戶百姓。

李逵勇見那後生竟然帶著兵器,平時也就罷了,可皇帝在這裡,你想謀反嗎!別說一個五品無級的百姓,就是朝中大臣面聖也得卸下佩劍,否則說殺就殺了。李逵勇揚起馬鞭喊道:“小子,別不知死活,現在回頭趕緊走啥事都沒有!”

後生發現了武功縣令的幕僚,遙指喊道:“就是他,把俺娘子騙走!俺早知不太對勁,幸好跟了過來。把俺娘子還來,這就走。”

薛崇訓皺眉順著方向看向後邊的一個小官道:“你們在武功縣欺男霸女?”

那縣裡幕僚撲通一聲就跪倒在泥地上,臉唰一下就白了,在官場的傳聞裡當今天子不僅好色而且殺人如麻,這不微服出行身邊還帶著幾十號精壯漢子,一句話砍了還不是砍了。但縣裡幕僚到底在官場混了那麼多年,見過世面,並沒有因為嚇了一跳就胡言亂語,馬上就說了一句極具水準的話:“卑職萬死,都是卑職一個人一時糊塗,私自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果然縣令的神色也變了一點,從一開始的畏懼到現在竟有一些感動,到底是自家的心腹!

李逵勇見狀對河上漢子喊道:“把兵器扔了,過來說話,今上為你作主。”

“先把俺媳婦還來!”那漢子不知是腦抽還是沒見識,說著說著還來勁了,竟然從背上取下弓來,又抽了一枝箭羽喊道,“還人!”

眾飛虎團侍衛面面相覷,李逵勇罵了一句,喝道,“敢在陛下面前以兵器相向,嫌死得不夠快。”喝罷也取了重弓,搭箭射了一箭,結果距離太遠,箭矢“波”地一聲掉進河裡去了。旁邊一個明光軍營留守的武將說道:“大營碼頭上有水軍戰船,開船去拿刺客。”

李逵勇摸了摸圓腦袋嘲笑道:“捉一個人要用水軍,我看你比我還傻。”他左右一看,只見不遠處的水排上游靠著一條小船,便回顧眾騎士道:“有會水的沒,去倆人,划船過去把那漢子捉過來。”

立刻就有兩個操南方口音的騎士策馬上前請命,李逵勇道:“來人,把他們倆的盔甲先給剝下來再去,不然掉水裡不是和抱著石頭落水一樣?”軍士們以為善,便下馬來七手八腳地幫忙脫盔甲。

那河上漢子還撐著竹竿和岸上對峙。這邊搗鼓了一陣子,兩個軍士脫光了盔甲,連長兵器和橫刀也一併丟下,一人帶短刀一柄弩一副加上箭矢數支,就跑去解開小船上的繩子,一人划船一人持弩向河中間劃過去。他們確是通水性的南方人,不然那雙槳也不是掌在手裡就馬上玩得轉。

雙槳小船位於上游又在划水,行得飛快,那木筏上的漢子見狀跑不過也不去拿長竿,先把手裡的弓箭調轉對準小船。船上的軍士拿著弩喊道:“我這弩是軍用的,可比你那打獵的弓靠譜,你不放箭我便不害你性命!你也想清楚了,咱們是剛拔下盔甲的北衙禁軍,你要是傷了咱們,王法也容不得你!”

船上的軍士沒盔甲,還真有點怕那廝破罐子破摔射箭,射進肉裡疼還是自個不是。划船的軍士也幫腔道:“你要敢襲擊禁軍,能算得上意圖行刺皇帝,給你定個謀逆也不過分,到時候整個村子被牽連也不算什麼大事。”拿弩的軍士接著道:“全村都被喀嚓,你還想找回媳婦嗎?”

倆人一陣忽悠,木筏上的漢子真被嚇唬住了,他不怕山中虎狼,可官府比虎狼還可怕……主要也是官府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人總是會畏懼未知。漢子便喊道:“你們打算幹甚?”

軍士好言道:“當然是過去講道理!你不是說媳婦被抓走了嗎,是地方官幹的,陛下想讓你去說清楚來龍去脈也好為民做主哇。你不去怎麼有人證?”漢子道:“俺不想得罪官府,就想找回媳婦。”持弩的軍士臉青一陣白一陣,回頭對同伴低聲道,“這廝長得挺壯,可是也太沒見識了!”然後接著喊道:“你拿著兵器,比得罪官府還嚴重。趕緊丟了,咱們才有話好說。”

漢子轉頭看向岸邊,但並沒有看見什麼“陛下”,戲裡唱的皇帝不都穿龍袍嗎?遂將信將疑。但這時小船已經飛快地靠過來了,他急忙拉開弓來:“站住,把我家婦人送來再說!”

“娘的!”小船剛撞上木筏,那持弩的軍士就罵開了,往前一跳粗著脖子喝道,“你給老子放一箭試試!”趁那漢子不知所措,一個健步衝了上去,不料那漢子一急真就放箭了,幸好準頭不對沒傷著人。軍士側身站了個馬步穩住下盤,拿手肘一撞順勢就奪了那漢子的弓箭,並將他撂倒在木筏上,這麼一摔木筏失去平衡,兩人都撲通落進了河裡。這軍士是飛虎團的騎士,雖然沒品沒級可也不是一般軍士能相提並論的,能進飛虎團的就是培養軍官來的,又習兵法又習武藝,普通的將士都不是對手別說這個業餘打獵的漢子。

兩人落水之後,船上的軍士丟下木漿去幫忙,一會兒就將漢子制服了,撲騰了一陣就弄上了小船。那漢子身上的刀和弓箭都被扔進了河裡,之前持弩的軍士按住他,另外一個依舊划船,就向岸邊行駛過來。

有官員見抓住了人,便說道:“陛下,此刁民大逆不道,竟敢用兵器威脅,理應斬首。”

薛崇訓卻是裝作一副很仁厚的樣子:“百姓不懂規矩情有可原,不必以朝堂之法要求。先問問情況再說。”說罷回頭看了一眼武功縣縣令等人,幾個人急忙彎腰垂手,冷汗也冒了出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2-15 10:11
第六十九章 獨行

薛崇訓本來是沒想在人前裝作一副憂國愛民的仁君模樣的,他對於一件兩件民事刑案完全沒興趣,這些事根本不用他管。但既然遇上了,還是要以正面的態度來處置……總不能自己承認這種有悖於大義的事是合理的吧?他看著河面上泛著夕陽流光的緩和流光,這才意識到自己一路走到現在,已經少了以前的憤怒或感動,心緒已如這河水一般平緩了。果然無論是走什麼路、無論是壞人好人,終會慢慢失去棱角的。

過得一會,兩個**的軍士就把那個壯漢給押過來,其中一個因為差點被射了一箭心裡有股子怒氣,過來時就一腳踢在漢子的膝彎裡,喝道“你挺行,見了天子都不跪!”那漢子吃痛單膝跪了下去,平白挨了一大腳火了就想掙紮著起來,不料剛剛動一下,就有兩把明晃晃的刀揮了過來:“最好老實點。”

薛崇訓上前兩步問道:“別急,怎麼回事你說出來。”

“我只想找回新婚不久的媳婦!”壯漢道,他估計沒上過公堂,連自我介紹都忘了,還好也沒人計較薛崇訓也不想知道,他叫阿貓還是阿狗都不重要。看來有時候威信確實需要一些儀仗和排場來表現,薛崇訓雖然貴為天子權力極大,這漢子卻不是很怕,估計還沒上公堂面對兩排拿風火棍的衙役有壓力。

壯漢想了想又說道:“今下午村裡來了一個當官的帶一隊官差,說縣城裡要趕工修城墻,要徵在我們村子裡徵一些婦人去給役夫煮飯,我家也被點了。我家的媳婦貌美,好多人都惦記……”

剛說到這裡,周圍的人有的沒忍住,就笑出聲來,因見皇帝都一本正經的就急忙忍住了,總算了哄笑。壯漢的臉微微一紅,繼續說道:“我擔心便跟著到了縣城,果然見到別的婦人都送進城去了,唯獨我家媳婦被一隊官差往這邊送,這哪裡是去煮飯?”

薛崇訓看向縣令,一旁的幕僚生急智忙說道:“本來就是來煮飯,京裡來了人咱們這裡人手不夠,臨時調一兩個人過來幫忙。這種輕鬆的徭役本來就是好事,不然你想去邊關修城還是去河上去修堤?”

這時薛崇訓已經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從壯漢口中的“貌美”到地方官搞出的諸多曲折,猜也猜得到。不過他並不想當著眾人和這百姓的面揭穿謊言,畢竟最好的辦法還是要維護官府的威信,再說一會叫把人送回去就什麼事也沒有了,犯不著動不動就拿自己的官員開刀祭旗。於是薛崇訓便道:“官府徵民婦為煮飯雜役一般都徵老婦,你既然如此擔憂為何不讓家裡的老婦頂役?”

壯漢道:“老母腿腳不便,也是沒有別的法子。”

薛崇訓道:“念你無知魯莽,朕便不與你計較了。百姓又沒犯法,官府怎會扣著人不放?你且回去等著,村子裡來的那些人幹完活就回去了。”他說罷再無興趣,轉身就走。

一旁的官吏嚇唬道:“還不快叩謝大恩?若不是陛下仁德,當場就依律法治你十條死罪!”

眾人見薛崇訓翻身上馬,都丟下壯漢跟著走了,陸續離開了渭河邊。薛崇訓走了一陣用馬鞭指著縣令等人道:“你們好自為之。”

縣令等忙伏倒在塵土中,恭送薛崇訓的馬隊遠去不敢跟上去。等人馬走了,幕僚才急忙賠禮道歉:“請明公責罰,卑職沒把事辦好……可當時真沒料到那漢子竟然會尾隨而來,確實一點都沒想到啊!”

縣令想起剛才幕僚開口就一副“全是我的責任與他人無關”的正確態度,心下感念便好言道:“世上難有完全之事,這也不能全怪你。剛才驚險一場,現在應無大礙,算了。”

幕僚道:“那婦人如何處置?”縣令道:“當然放了,你還嫌麻煩不夠大嗎?”幕僚輕輕咳了一聲,不好明說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道:“既然是合情合理徵調民丁,馬上就放回去反倒不妥,人都來了就讓她幹些端茶送水的輕巧事,也算是服徭役。”

這麼一說縣令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便不動聲色道:“人在哪裡,我去瞧瞧。”

倆人遂來到神機署的廚房,見到了那個在河邊洗過衣服的婦人,縣令一瞧之下果然覺得豐腴美妙,比自己買的那幾個年輕小妾強不只一倍,當下就有了信心。婦人認得旁邊的幕僚,便屈膝行了一禮,這麼著縣令更高興了,連讚道:“還挺懂禮數的……你別在這裡呆著了,去沐浴更衣,一會去陛下房裡做些打掃之類的活。陛下就是當今天子!你要是乖巧一些,說不定把你帶回宮去過錦衣玉食神仙般的日子,再不濟一高興賞你一些紅蛸綾羅做衣服穿穿。”

兩個官還怕她不願意,不料這婦人“嗯”了一聲答應得挺乾脆,倒也省去了許多口舌。

……薛崇訓回到神機署衙門時天已黃昏,便打算在官衙裡歇一晚上。吃過晚飯,官僚們安排的節目竟然是傀儡戲,這些戲耍在大明宮都是看膩的節目,他更不相信地方上的水準會更高,頓時興致全無直接回房休息去了。

夜色降臨但時間還早,薛崇訓一向不習慣太早睡,身邊只有三娘,但她是幾乎天天看到的人,看久了自然就沒那種急色的心情,一會睡覺的時候倒是可以叫她挨著自己睡。左右無事,他乾脆叫三娘磨墨,想把修墻方面的一些設想寫下來。

原本打算明天才對蕭旦面授機宜的,不過現在寫清楚明天一早就可以直接回京,出來了幾天把科舉方面的準備也擱下了。現在他覺得也逛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繼續幹那事。

修城墻工事方面,主要是考慮將要在河北修長城要塞的問題,降低國力消耗當然是十分重要的,不然稅收和徭役過重到時候萬一地方上造反,又要花錢調兵去平叛,在國內折騰無利可圖又屬於是瞎折騰。修墻的用的燒磚技術此時應該不存在問題,陶瓷都燒得出來,別說磚頭了。主要是粘合劑,此時應該是靠糯米汁,薛崇訓還聽說過在災年無糧時,饑餓的百姓偷著摳城池墻縫的土來吃,就是因為粘合磚石的土裡面用了糯米汁。那些百姓真不知是怎麼把土嚥下去的,世間的苦難不是史書能全數記載的,連觀世音也救不了。

作為這種土木工程的重要材料,薛崇訓當然很容易想起水泥,可他記不得現代水泥究竟是怎麼生產的,如果能查資料當然可以瞭解,可是現在沒地兒查。回憶了多日,他總算想起另一種法子,依稀是從一本關於歐洲航海故事的書上看到的,用粘土、石灰石、礦渣混合鍛燒,生產出來的材料也能用,至於叫不叫水泥就不知道了。效果如何他也沒親眼見過,還是只能用老辦法,讓神機署開窯自己去試驗揣摩,反正這個衙門建立起來就是為研製軍用裝備,水泥能用來修防禦工事和城墻,也是一種軍事物資。

他想了許久,見硯臺裡已經裝上墨水了,上面還擱著一支筆,便隨手拿起來開始書寫。三娘已經習慣了這樣默然相對的生活,便找了一條凳子坐下來發呆,時不時看薛崇訓一眼。每當薛崇訓幹正事的時候,確實挺認真的。

過得一會,聽見有人敲門,然後進來了個女子,低著頭端著茶杯慢吞吞地走到薛崇訓的面前,把茶杯擱到了桌案上。薛崇訓抬頭一看,最先注意到的是面前的婦人有豐滿的胸脯,而且是不認識的人。他愣了愣,又瞧了一眼只覺此女皮膚光滑頗為好看。大概在這裡呆了一整天除了三娘面對的都是一群男的,忽然見到一個體態柔軟的年輕女子便格外不同。

薛崇訓恍然道:“你是那個‘浣衣女’?”

女子也愣了愣,隨即明白了什麼,便點點頭輕聲“嗯”了一聲,什麼禮節自然是忘了,她看起來有點緊張。

三娘面無表情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說道:“我出去到周圍看看。”說罷也不管其他轉身便走。薛崇訓也沒攔著,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子,把毛筆伸到硯臺裡蘸墨,繼續書寫起來。

那浣衣女見薛崇訓在忙活,一時有點手腳不知放哪裡的樣子,侷促地站在旁邊。聽到剛才那**口中稱“薛郎”,她感到奇怪,縣裡的官不是說這個人是天子麼?她又悄悄看了一會薛崇訓,見他穿著胡麻布的衣服,領子裡看到的裡襯是白棉,都不是很貴的料子,自從賀知章在內地開始種棉管理紡棉後,以前能和絲綢價格相比的西州白氈的價格已不斷下降,明年還會繼續下滑,婦人們對絲織品還是挺關注的。以前的棉布之所以貴是因為內地很少出產,又從西州那邊運來物以稀為貴,其實從種棉到紡棉的耗費比絲綢小得多。

不過她很快想起,當今大晉朝的皇室不再姓李,是姓薛。再說官府的人也不敢隨便說誰是皇帝,要是假的不是有謀反的心思再看薛崇訓時,才發現他穿得普通卻非常整潔,那衣服熨得就像新的一樣,裡襯的白色領子更是一塵不染,若非貴人**是不能穿成這樣的,而且會寫字。這時她就覺得薛崇訓的臉上果然散發出一種貴氣來。

薛崇訓寫了一陣,擱下筆回頭說道:“今旁晚你家夫君劃著木筏到神機署找你來了,不過你不必擔心,咱們沒有傷害他。以後叫他不要這樣魯莽行事,要吃虧的。”

“謝……陛下開恩。”浣衣女說這樣的話時感覺很不自在,文縐縐的。

薛崇訓也是沈默了一陣,說道:“你抬起頭來我看看。”浣衣女便不好意思地抬起頭,目光卻看著別處不敢正視薛崇訓,一張白臉也變得紅撲撲的。

見她這麼一副模樣薛崇訓便露出了一絲笑容,慢慢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她沒有反抗,只把頭又低下去了。薛崇訓忽然感嘆了一句:“人生都是獨行者啊。”

婦人不明白他為何有此感嘆,也不懂其中含義,便不知如何應答,只是站著沒動,任薛崇訓拉著她的手腕。薛崇訓將她拉近了些,便又伸出另一隻手向她的胸脯上摸,眼前漲起來的胸確實讓他挺感興趣的,他彷彿又聯想到了在大明宮中的一些緊張侷促時候,一如眼前這個婦人的侷促。

他的手指輕輕一按,就在柔軟的隆起上面留下了指尖的凹陷,十分軟。這時候確實不時興在胸上墊東西,目測發漲的東西多半都有真貨。他感覺婦人的手腕上的筋都繃緊了,可以感受她的緊張心情。但她並沒有反抗,薛崇訓見識過不少**,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連半推半拒的樣子都不做一下,辨別起她的態度還有半點難度嗎?

他站了起來將浣衣女拉到自己坐的軟木椅子上坐下,她欠身坐著不知他要作甚,面前放著一張墨跡未乾的寫滿了潦草的蠅頭小字的白紙。這個位置是剛剛薛崇訓寫東西時的位置,她坐在這裡正好就看著面前擺放的東西,平時坐下來接觸得都是針線,卻是很少見到這東西,上面的字倒是認識幾個,比如“一”、“人”之類的。

薛崇訓又提起了硯臺上的毛筆,走到洗手的銅盆旁邊把筆毫放進去洗,然後拿了一大塊絲綢來揩上面的水澤,上好的一塊綢緞頓時被弄得斑斑點點。他幹著瑣碎的事也不說話,浣衣女不知他的意圖更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坐在那裡看著他。他看起來很安靜,做起事不緊不慢。氣氛顯得有些沈悶,燈架上的蠟燭也不算明亮,火焰搖搖晃晃的讓本來就有些昏暗的光線忽明忽暗。

她想起身幫忙,薛崇訓卻說:“你坐著別動就行了。”

等了一會,他總算拿著幹凈乾燥的筆過來了,徑直走到浣衣女的身後,站了片刻便去解她的衣帶,她的胸脯頓時微微起伏,一手輕輕按在柔軟的乳上。此時的女子在著裝和習慣上和唐朝改變不大,民間婦人其實沒有穿低胸“慢束羅裙半露胸”的權力,那種誘人的穿著只存在於貴婦和青樓中。所以薛崇訓鬆了她的衣帶,捏住一塊布輕輕往下一扯,她的肩膀和**才**出來。她“啊”地輕呼了一聲,白生生的肌膚便展現在薛崇訓的眼前。

婦人心道貴人確實挺會玩的,完全不似一般人那樣見不得光著的**肌膚逮著就往**按。他卻拿著毛筆在鎖骨和脖頸之間撫弄,極盡**之能事。然後她還感覺薛崇訓的**伸到了自己的耳朵上,一種癢絲絲的感覺變得十分強烈,從耳朵傳遞到了全身,她頓時一陣心慌,**也情不自禁地併攏輕輕磨蹭起來。

薛崇訓終於將毛筆丟到了桌子上,把手從她的領子裡往下面摸,指尖捏了一下一顆早已**的葡萄,在她耳邊悄悄說道:“用口舌嘗過那話兒嗎?”

浣衣女羞得滿面通紅,心說皇室貴族玩樂起來真是非常人所能想像的。這樣“不要臉”的事竟然能毫無壓力地說出來,要是別人這樣說她非得翻臉,但身後這個人是貴人,人家就是喜歡玩各種花樣。她便搖搖頭緊張地說道:“沒有。”

薛崇訓又鼓勵道:“那何不試試?人生在世,要勇於嘗試。這裡又沒別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一面說一面拉她的手伸進自己的袍服之中,讓她握住那東西,那隻溫柔的手心有點繭的小手便微微地發顫。薛崇訓的另一隻伸進她的衣服的手時輕時重地捏著她的**,已經明顯感覺她的呼吸沈重起來了……

……次日清晨,薛崇訓一覺醒來,坐起來時剛剛清醒,腦子還有點懵,回頭看見**擺著一個陌生的**正在熟睡,回憶了一下才想起昨晚的事。他從**爬起來,木床“嘎吱”響了一陣**的婦人仍然沒醒,她估計昨晚被折騰得太累,一時半會是睡不醒的。

婦人死仰八叉地躺在**,被子沒蓋好,一個**露在外面也不自知。只見那個東西自然地向周圍攤開,猶如水一般地柔軟,上面還有一顆紅紅的可愛紅豆,十分好看。薛崇訓又忍不住伸手摸著**了一陣,她卻依舊睡得像豬一樣,他這才自己去穿衣懶得叫醒那婦人了。

昨晚寫的那張造“水泥”預想方案還擱在桌案上,薛崇訓便隨手拿了起來,上面的墨跡早就干透了。

出得臥房,一眾官吏忙圍了過來,自然沒人提那浣衣女的事,蕭旦為表自己對皇帝旨意的執行力,專門稟報導:“一早微臣就派人去最近的石炭礦山取礦了,可用船自水上運來,煉焦煤的土窯也開始動工建造。”

“很好,這裡還有一份造‘水泥’的方案,你們拿去試驗。”薛崇訓將手裡的紙塞過去,“如有進度,隨時通過北衙向宦官楊思勖稟報,直接呈遞到宮裡來。”

蕭旦忙道:“臣當不負陛下之重託,早日辦成差事。”

tanakh 發表於 2019-2-15 10:12
第七十章 賢能

一大早薛崇訓在官署中交代了事,就帶著飛虎團衛士回京,來的時候乘車,回去騎馬半天工夫就到了長安。朝臣們都知道他回來了,但仍舊見不著人。又過了幾天薛崇訓將自己推演的數學稿紙整理好,又叫內侍省的官宦定成一冊,這才在紫宸殿見了中樞九名大臣,將稿紙交給張說,讓他們謄抄幾份先看看再說。

接下來薛崇訓考慮繼續寫物理化學方面的東西,但這兩門是實驗學科,如果沒有相應的實驗手段,確實很難論述清楚,就算寫出來了別人也不一定能贊同。他想了之後便暫時擱置,打算以後科舉制度逐漸完善之後在國子監成立相應的學校,漸漸進行假設和實驗驗證。於是他又重新處理起政事來。

朝臣們拿著薛崇訓的稿子琢磨,前期的阿拉伯數字算術等內容倒是很容易理解,越到後面就不是短時間能讀通的。但大夥看出這份文件的論述推理嚴謹合情合理,無不驚嘆。當然這些東西不是薛崇訓一個人琢磨出來的,那是很多天才的積累,他只是學過而已。

這東西在大臣們中間流傳時褒貶不一,欽天監的賈膺福及其學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佔據一份謄抄的文卷不肯拿出來,一幫官員成天都在演算推論,拿他們的話說就是“驚為天人”“曠古絕今”云云,工部和戶部管支度的官吏也大為褒揚。但李守一等人卻反應冷淡,只道是“玄學”“奇書”,非大道正理,與治國安邦教化天下用處不大,言外之意就是奇謀怪談上不得大臺面。

同時從宮中流傳出來的信息,薛崇訓好像要把這玩意加入科舉。許多人在心裡就覺得不妥了,科舉擇賢主要是為做官,無非考道德修養、文學造詣、經世治國方面,這種推論演算的東西和治理國家有多大關係?有人私下裡議論,還不如在問策之外考點詩詞歌賦。

內閣的人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三個人在衙門裡碰頭時拿出來議論。他們預備著萬一消息是真的,天下要革新科舉,到時候拿出來朝議大臣們總得闡述立場,政事堂仍然是南衙權力最大的地方,內閣幾個人先商量一下到時候抱團言論一致,就可以在廟堂上佔據有利時機。

王昌齡就對拿這種新奇的沒經過時間沈澱的學問來擇士不怎麼贊同:“自隋朝開科舉起,最重要的無非是考時務對策,以此辨明士人明理辨是非的修為。陛下此書雖奇,終非古之聖賢論德、才之道,以此選士未免異於常理。”

張九齡卻道:“我倒是覺得不妨,這樣說並非出自奉承今上之意,實乃眾人沒看通科舉之用。況且今上要革新科舉,應該不會只考這玩意,選為官的賢才,字總要識的吧?”

“子壽以為何為科舉之用?”王昌齡反問道。

張九齡淡然道:“為國擇賢良自然是其中之一,但還有一個最大的作用:通上下。古往今來當政為官者多以門閥士族為根基,以察舉、徵辟及設九品中正制等招攬人才為官,有門楣名望的士族出仕是人才的主要來源。而士族之間為了平衡、聯盟又以聯姻為紐帶,婚嫁首重門當戶對,這就造成了上下不通,在太平治世無出身者幾無門路出仕為官,治人者衡治人、被治者衡草民。就算古有明君號‘唯才是舉’,亦不能改變這一狀況,無門閥聲望,無通官之關係,賢才何以知之?

自古民間偶有天縱之才出世,身負常人未及之能、胸懷出身頭地之心,這樣的人若無門路為國所用,而又不甘於泯然於眾,他會幹什麼?”

王昌齡和蘇晉面面相覷,心有靈犀地同時想到一件事:造反。這種事並不新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無論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牛人總能攪起一番風浪,不枉天縱才能。而且也不是全不成功,雖然幾朝改換門面都是有家底的貴族成事,比如前朝大唐;但三百年江山的漢朝高祖劉邦以亭長出身,和草民差得不多,那是開創了輝煌基業的人。

張九齡見兩個同僚有贊同的意思,便繼續說道:“縱觀長安洛陽等大城池,街巷四面交通,最忌堵死通道。城池尚且如此,況治世之道?所以通上下之法,在於開門路促交通,只要競考者公平合理考一樣的東西,考什麼反倒不是最重要的。咱們倡考古賢之道、經世之法,一為德二為才,是世人習忠孝仁義之道讀書明理之智,今上提出‘數學’,定有一番遠見。而我們不先領悟天子深意,斷然否決,是為臣子之道?”

他嘆了一口氣又沈聲道:“再有一條,我大晉朝不得某些士族之心,而現行治國之道又要依賴士族,否則無人代天子行政令。這很不利於社稷,所以立國以來朝廷共識寬待士族收攏人心,此乃無奈之下明智之策。今上若下定決心重振科舉,勢必從根基上改變受制於人的狀況。我等應體諒今上之心,國家幸甚,社稷幸甚。”

同時在營州的杜暹已經接到了內閣政事堂聯名簽定的撤換河北道行軍大總管的公文,他也不慌張,更不覺得可怕,只因身在邊關卻在朝中有人,況且皇帝還支持著他呢,問題不大。

果然還沒等到前來接替他職務的金吾衛大將軍張五郎,先等來了朝裡的密使。此人以奇貨可居的商人隱藏身份,實則是兵部侍郎張孝貞派來傳遞消息的人。兵部侍郎張孝貞是北庭都督府(前北庭都護府)都督張孝嵩的堂兄弟,以前杜暹還在北庭、西域幹仗的時候,和大將張孝嵩是過命的交情。後來杜暹混到了京城,又和張家的京官交情深厚,另外和賈家有聯姻關係,他在朝裡不是沒有根基的人,又作為皇帝嫡系,不是什麼人都隨便能動得了的。

張家密使也料到杜暹突然被撤職河北道行軍大總管還如此淡定,見了面就向他通氣來龍去脈:“前陣子朝臣怨杜公縱容部將在東北貪功,後來杜公又上奏修長城,朝臣嘩然上書彈劾者甚眾,但今上不準,拖延下來。後來今上月餘不理朝政,又出京去了華清宮,朝政皆由太后決斷。政事堂竇懷貞在太後面前讒言杜公,言杜公在東北挑起戰端是為了軍中聲望,有不軌之嫌。太后生疑,這才準令政事堂撤換大總管一職,由金吾衛大將軍張五郎接管三鎮兵權。”

杜暹聽到讒言自己的人是竇懷貞,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淡然道:“此人也只能幹這種事了。”

密使又道:“還有一件事,聞得風聲陛下要革新科舉,內容新奇,朝裡私議紛紛褒貶不一。阿郎(張孝貞)對杜公建議,若是回朝之後被今上問及此事,杜公應支持今上。注重科舉雖然會削弱士族、貴胄的地位,而杜公也是貴族怕你站錯了位置,但今上應該不會削弱中樞大臣的權力,阿郎認為此次革新不會動搖在位的大臣,所以杜公大可不必想得太多,只需支持今上便是了。”

杜暹點點頭道:“我自有分寸。”

這種事兒還不必張孝貞來教,杜暹能讓薛崇訓有知己之感,可能在這方面比張孝貞還內行,不過人家專程派人來提醒總是一番好意,他也就姿態放低了欣然接受。。

tanakh 發表於 2019-2-15 10:28
第七十一章 科舉

杜暹回京後,被邀請參加了設在麟德殿的國宴,這次宴會連薛崇訓也參加了,確是很少見的事。眾人猜測一向不喜歡平常宴會的天子這回是因為給杜暹慶功才去的。奪取營州被很多士大夫視為得不償失,巨耗軍費並與東北各族造成關係緊張,在兵部策略的重心在西北方向仍未調整的時候開闢另一條戰線非明智之舉,甚至有的人私下預言以後營州還會得而復失。但薛崇訓好像很肯定這場勝仗,大家也看到了杜暹的寵信未減。

果然沒過兩天薛崇訓就在溫室殿單獨召見杜暹議事,被皇帝單獨召見絕不是常有的事。

雖杜暹剛剛在營州打仗回來,但這次薛崇訓並沒有和他談論兵事。很有時候薛崇訓有剛愎自用的嫌疑,他認定的事就算事後發現也許有錯也不會改變,在他的想法裡左右搖擺的決策比堅持錯誤的決策還應該避免。所以他認為在東北加強防務已經是既定的事,沒必要再去議論了。

不出所料薛崇訓見面沒有其他廢話,直接就問杜暹:“我想完善科舉制度,取士不再循門楣出身,同時變法避免朝臣影響科舉功名(以前科舉宰相的賞識非常重要),你認為這樣做是否妥當?”

杜暹還在營州的時候就得到過張孝貞的提醒,對此早有準備,他剛回京就從張九齡那裡要了一份薛崇訓親自寫的數學“天書”連夜琢磨了一陣,時間太短只看懂前面的基礎部分,大部分東西不知所云,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對這次問答的提前準備。

聽薛崇訓問起,他便鎮定先說了一句“臣以為科舉勢在必行,有利於社稷”,最先奠定了自己的站位之後再說。不過只這樣是不夠的,為什麼薛崇訓每遇到有爭議的決策時都會找杜暹商議,而且常常引以為知音?自然不是杜暹毫無主見只顧迎合,他是有一番和薛崇訓默契見解的人。他用不經意的目光看了一眼旁邊香案後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河中公主他在宴會上見過,另一個是薛崇訓的近侍姚婉也是在晉王府時就見過的,無論如何此時應該注意措辭,有些話不能說得太直接了,他便繼續緩緩說道:“武周時士族被極大削弱,恢復李唐之後前唐朝政多年混亂,有走終南山捷徑求名的、有千方百計結交大臣的、甚至賣官粥爵也不少見。科舉取士漸為世人所接受,只是如今的科舉仍需出身與名望,寒士難求功名。陛下革新科舉制度唯才是舉,天下人心所向……只是會進一步影響士族入仕,定會有人非議。”

最後一句提醒了薛崇訓,他想起自己要加入此時的人們陌生的數學,恐怕反而會變成別人的話柄,對推行制度的改變顯然是很不利的。他便問道:“我給朝臣們看的那本《數學》你見過沒有?”

杜暹答道:“臣看了一些,時間倉促尚未讀完。”

薛崇訓又問:“將其加入科舉的科目之中如何?”

杜暹就知道薛崇訓會問這個問題,便從容答道:“陛下有此一問,自是比臣先預見到此舉會增加科舉變法的難度;既然如此,陛下仍要問,定然另有深意。”

薛崇訓笑了,說道:“那你說說看,我有何深意?”

杜暹道:“臣未讀完此書,故不敢妄言。”

薛崇訓覺得杜暹很理解自己,就仍不住說了點想法:“世人讀書以先賢典籍為重,但仍然重視天文曆法等學問,是因四時氣節實用於農耕。而我推崇數學,是它可以為戶、工、兵等部提供實用基礎。比如你在營州之戰時用的炮,調整射程的炮表就涉及到數學計算。國家不僅需要有濟世救民抱負和明理處事的賢才,還需要能推進世道進步的人才,這樣國家才能日益強大百姓才能越過越好。”

杜暹見過炮表的計算方式,也聽說過薛崇訓用測船來計算糧食重量的逸聞趣事,加上這回能著書立說,他是想不明白薛崇訓是怎麼琢磨出這些東西的,大約天子確實有點神乎,不能以常人度之。

他急忙說道:“陛下為聖人,甚於先賢。”

薛崇訓對於這樣的褒揚覺得有點過了,便笑道:“你這句話我不能坦然受之。”

“臣絕非奉承。”杜暹一本正經道,“先賢以民不饑不寒安居樂業為治世,陛下之大志卻遠非於此。”

杜暹回到內閣衙門,其他三個人問他有沒有科舉的問答,杜暹自己也當著內閣學士,便將薛崇訓想革新科舉並將那本書列入科考題目的事兒說了。王昌齡當即就說皇上是嫌反對科舉革新的人不多,杜暹說那門學說相當於天文曆法一樣,於國有利,並不表示什麼看法。張九齡還是那句話,考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麼考,公平就行。

蘇晉道天子是得了上天賜璽的人,就是聖人,古代聖賢的書可以用來經世治國,當今聖人的書為何不能?他是擁立的首功之臣,把薛崇訓神化也是他幹的事,所以這麼主張也是立場堅定,一條道走到黑,為官者不是誰都能是竇懷貞,政見和站位穩定是值得信任的表現。

四個閣臣一合計,決定讓皇帝下,內閣衙門只需要提出建議和列出預見的危險。

正好此時已臨近年末,四人便分工行事,找政事堂的人總結一年各部的施政得失,再以內閣的名義進行彙總並提出自己的看法。同時要預先謀劃明年的政策,進行國策調整。

科舉取士就是第一大國策轉變;之後是戶部財政的政策,內閣等人沒有提出仍然建議,在他們看來有所作為的只有讓內務局和國庫分開這一點了,但沒人提出來,軍費消耗的賬目只有通過開源節流等治標不治本的法子來意思一下,新錢法仍然實行保守政策,因為此時沒有真正的經濟學家,戶部那些人才制定“青錢”的計畫只有以國庫實際儲存的硬通貨和紡織物等實物為憑據,保守印錢避免經濟動盪,薛崇訓搗鼓出的紙幣和銀票差不多,沒有充分發揮紙幣的作用;

來年的兵事作出了改變,因為營州之戰和薛崇訓個人在決策上的表現,再去反對東北用兵的事已經沒有意義,內閣只有在諮文中調整國策,提高東北防務的投入(在此之前的唐朝在高句麗滅國之後重心一直在西移,精兵也大部分在西北,這基本是國策基調);對吐蕃的策略依然是利用北方末氏拖住邏些城,內臣們建議除了援助軍備,應設法向末氏地區增兵,只要在吐蕃北部一地布武,就能改變西南、西域、河隴幾個地方都被牽制的被動局面;

北方草原自從突厥戰敗,漠南被長安實際控制之後,突厥國從敵國變成了牽制回紇各部統一的勢力,長安朝廷正在改善與它的關係。雖然回紇自唐朝起就一直和中原關係良好,從未有過敵意,但內閣閣臣認為那些部落活動區域遼闊人口眾多,應該警惕。

這套軍事策略充滿了原來晉王府幕府的影子,與前唐朝廷的政策完全相左,連回紇也被列入防範。朝野很多人肯定是不贊同的,但是這種中樞的密文大部分人無從知曉,南衙能參與的人最多十個。內閣的成員大部分是以前晉王幕府的人,一直就是這樣的思路;政事堂專相張說也多年受薛崇訓的影響,早已接受了這套觀點。所以偌大的帝國政策方向實際掌握在十來個人手裡而已。

tanakh 發表於 2019-2-15 10:38
第七十二章 功勞

已進入十月間,掐指一算薛崇訓坐上那個位置已經整整一年。今年的雪還未下,河面也沒有開始結冰,但天氣是明顯寒冷起來。太平公主覺得大明宮的冬天干冷對她的皮膚很不好,便決定早早去前往華清宮過冬。在此之前,皇后李妍兒已經被“診斷”出有孕,去華清宮靜養去了。內廷還剩下薛崇訓做主,可他很少過問後宮的事,於是太平公主臨走之前交待金城公主管理內務。

此前薛崇訓不在長安時,太平公主決策了幾件大事,其中一件事撤了河北行軍大總管杜暹的兵權,現在杜暹已經回京;另一件是轉授兵權給金吾衛將軍張五郎。薛崇訓和南衙大臣對她的處理都能接受,南衙大臣按照幾個月前與薛崇訓的妥協,默認了在河北修築長城和要塞的預劃。但薛崇訓一直沒有明確下令開始辦這事兒,大臣們自然不會提這茬,因為大夥本身就不怎麼贊同大修工事,不再反對只是對撤換杜暹的交換妥協。

當然人們不能期望他突然醒悟取消以前的決定,杜暹回來受到的寵信就證明薛崇訓從未打算改變自己的想法;也不會是忘記了或者拖拉的原因,薛崇訓經常不上朝接受朝拜,但幹事仍然挺乾脆利索的。他在等待一個消息。

一天宦官楊思勖到溫室殿覲見,終於帶來了他等待的消息。

楊思勖遞上了從武功縣神機署來的一份卷宗,洋洋灑灑幾十頁的字。薛崇訓隨手翻了一下,只得問楊思勖道:“蕭旦把朕交給他的差事辦好了?”

“回稟陛下,已經辦好了,詳細全寫在這份卷宗上呢。”楊思勖回答道,語氣很輕鬆的樣子,帶來的是好消息他自是毫無壓力。

薛崇訓的手指輕輕在下面的一疊紙上磕了磕,心說這麼多字要看完?他沈吟片刻便遞迴給楊思勖:“你在監管神機署,這東西你瞧瞧就行了。讓蕭旦派人送一車‘水泥’,一車‘焦炭’到長安來。”

他心道看實物就能確定那東西的成敗,說不定比看這麼多字的描述更加靠譜。

楊思勖領命急忙從玄武門調禁軍快馬去武功縣傳口諭,這種天子親自過問的具體事兒效率非常高,上午剛派人去傳旨,旁晚東西就到了玄武門夾城內的禁軍官署。楊思勖又用盒子裝了兩盒東西拿到溫室殿來讓薛崇訓過目。

隻見裡面裝著一盒灰黑的粉末、一盒黑漆漆的塊狀東西,薛崇訓拿出一塊可能是焦炭的東西仔細瞧了半響,其實他也沒見過焦炭……水泥倒是見過,但以前見得水泥和眼前的這種東西顯然不是同一種。

他又用手指拈起一撮粉末在手指間搓了搓,然後拿起一塊毛巾揩了揩說道:“傳令禁軍在玄武門外用那車水泥粘合磚石修一小堵墻,然後將焦炭送到甲坊署,讓他們拿來熔鐵,辦好了你便過來稟報。”

楊思勖忙道:“奴婢即可去傳諭。”

其他人不太理解薛崇訓,為什麼對如此具體的小事如此上心,每每親自過問;而那些事關中樞地方的政務卻不怎麼理會,通常都是政事堂給予處理辦法,內閣審核批註建議,最後應該是薛崇訓批閱的,但他基本都是叫人直接用璽,幾乎沒有不準奏的,於是南衙兩個官署處理的政務實際上就等同於聖旨。薛崇訓對於皇權倒是很放得開手,當然大臣們是不會嫌累的,非常樂意幹那些事,這樣才能實現他們的抱負和才幹。

第二天楊思勖就稟報了甲坊署的結果,“焦炭”可以熔鐵,薛崇訓以此判斷那車東西可能就是焦炭;玄武門外的一堵矮墻也修好了,但薛崇訓又等了三天估摸著差不多乾了,才準備過去視察。

第四日一早,他也不去內朝看奏章,乘車直接去了玄武門,然後換戰馬帶著一隊禁軍出宮門來到了外面的一片草場上,果然見得草場邊上豎著一堵矮墻。薛崇訓穿著一身袍服,騎馬仍舊矯健,帶著一隊甲兵奔到墻邊,後面的內侍省宦官和甲坊署的官僚也隨即趕了過來。他坐在馬上回顧左右,看見旁邊的馬上有個認識的將領,羽林軍的陳大虎,以前和他打過馬球的,便用馬鞭指著前面的那堵墻道:“陳大虎,你去試試將它掀倒。”

陳大虎面露難色,仍舊抱拳道:“臣得令。”說罷跳下馬來,將頭盔和佩刀取下來遞給部將,憋了一口氣便忽然向那堵墻猛衝過去,衝到墻邊大喝一聲,側身一腳向磚墻踢過去。

不料那墻紋絲不動,陳大虎痛叫一聲摔倒在地,忙忍痛爬了起來,叩拜道:“臣再試一次!”

薛崇訓從馬上下來,扶起他道:“不用試了,陳將軍勇力也踢不翻那道墻,說明甲坊署的工匠用心造了的,一會叫內務局賞些錢。”

一個官員忙躬身道:“陛下的口諭,臣等不敢不實辦。神機署送來的一車‘水泥’,臣等只叫人和了一些沙子築墻,未用其他材料,不想竟然十分牢固。”

薛崇訓忽然“哈哈”大笑,顯得十分開心,眾臣會意忙附和道:“陛下得此物修築關隘城池,正如大晉江山牢不可破,社稷千秋萬代。”

“有個幾百年就不錯了。”薛崇訓笑道。

眾文武聽罷心下覺得天子倒是很務實,但口頭上卻道:“陛下萬壽無疆,大晉萬年基業。”

薛崇訓回頭對北衙官吏道:“神機署令蕭旦差事辦得好,朕很高興,論功行賞升他做軍器監丞回禁軍北衙任職,叫他回來後來見朕。”

神機署級別同甲坊署,令是正八品下;軍器監是神機署的上級衙門,丞是正七品上。蕭旦是直接陞官了,而且進入了薛崇訓的視線,前途比眼前的品級上升更加可觀。眾人簡直是羨慕嫉妒恨,那蕭旦是什麼人,要門楣出身沒有,以前不過是個吏,這樣的人也能有希望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蕭旦聽說要到宮裡面聖,跑得是非常之快,這本身就是一種殊榮。第二天一早他就穿戴一新,一身低級的深青色官服被他弄得一塵不染平平整整,全身乾乾凈凈,他才二十多歲,年紀輕輕又唇紅齒白,真叫一個春風得意,頓時好像是朝廷大臣一般等在內朝外頭覲見。他注意到那些能夠入閣的真正大員路過內朝外面的廣場時,有的還向自己微微點點頭以示招呼;雖然他要儘量彎下腰回禮,但這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要是在以前他這種品級的官兒見到那幫大員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道旁行禮,人家眼睛看著天的會對你點頭?

等了許久來個宦官帶他進殿,是側邊的一座偏殿。進門後就遠遠見著薛崇訓穿著和自己差不多顏色的衣服坐在那兒,和上次在武功縣見到的樣子差不多。走近了之後就不能抬頭直視了,他直接伏倒在地板上,臉都貼著地了,高喊道:“微臣叩見皇上,萬壽無疆!”

薛崇訓的口氣十分和氣:“王少伯比你年紀還小一兩歲,已身居內閣中樞為朝廷肱骨之臣。臣子只要用心國事,朕定能不拘一格降人才。”

一句淡然的話,蕭旦立時好像看見了從天而降的一道聖光,充滿了無盡的希望,他忙答道:“微臣牢記陛下教誨,鞍前馬首盡心用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起來說話。”薛崇訓說道。待蕭旦謝恩起來彎腰站在下面時,他又用平緩而不容置疑的語調說道:“焦炭意義重大,今後關中河東用此物冶金,對農耕、治河等大事作用巨大。”

蕭旦一時沒明白怎麼能扯到農耕治河那些毫不相干的事兒上去,但他覺得天子說話當然是高深莫測的。

薛崇訓繼續說道:“水泥更是看得見的眼前之利,馬上就能為國庫削減大筆開支。所以以你的功勞,只從八品升到七品朕覺得是不夠的,但你升得太急對自己不是好事。”

蕭旦道:“微臣不敢居功,只是按皇上的旨意辦了差事。皇上愛惜,臣更是感懷無以言表。”

薛崇訓心道不過提了一下思路,自己要去造還真造不出來,不是想到什麼就能弄出什麼的,自己還能想到飛機坦克,能心想事成嗎?所以蕭旦是很有功勞的,薛崇訓便笑道:“功勞都是官吏的,朕居功有何用,誰還能給朕陞官不成?”他沈吟片刻又道,“軍器監是正四品上,北衙重要職位。現在那位置上的官員穩重有餘、進取不足,上次革新盔甲兵器的標準化還是賀知章從中使力,可以說軍器監幾年無可稱之處,他已不適合再留在那個位置上。現在朕還有兩件事交給你去辦,辦成了你來做正四品軍器監。”

北衙軍器監掌繕治甲弩、按時交納武庫,是軍備的管制衙門,屬於要害部門。現在這個部門的長官被承諾委給本來是無名小卒的蕭旦,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平步青雲就在眼前。

tanakh 發表於 2019-2-16 11:36
第七十三章 構思

薛崇訓召見新任軍器監丞蕭旦後以四品監的職位為獎勵,明碼實價地讓他去辦兩件事:第一件相對比較容易,造出耐用而性能可靠地鐵炮,之前神機署就研製出過四門可以使用的炮,加上近期冶金技術有望提高,此事已經看得見眉目了;第二件比較難,造出無膛線火繩槍,薛崇訓畫出了原理圖,建議蕭旦用鐵皮來鍛裹槍管,但這種東西是史無前例的,薛崇訓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他感覺很難成功,否則也不會用四品官職來做籌碼。

蕭旦真要能讓兵器進入熱時代,封他侯薛崇訓恐怕也不會吝嗇。現在才公元八世紀初,人類的整體技術水平本來就很落後,此前連火藥都沒有正式應用,但薛崇訓搗鼓出了焦炭和水泥,竟然還有火炮,嘗試成功後給了他自信,覺得有可能在某些領域進行大躍進發展。

發展技術的好處就是只需要錢和資源,不會牽扯太多,十九世紀有些用熱兵器的國家還是農奴制度也沒事,晉朝現在有一套成熟的封建制度還需要擔心什麼?相比之下,革新秩序和規則的時候薛崇訓顯得比較謹慎,眼下的科舉雖然只是改進,也不得不考慮很多。

科舉制度薛崇訓想按照自己的意願來,但權衡之後還是決定用保守的變法規則:由大臣主張,然後皇帝予以“認可”和“支持”。

有政治抱負和理想的讀書人會有自己對世道的理解和思路,然後通過做官來實現,就連浪漫主義的李白也有澄清宇內後功成身退的理想,只不過他實際在為政方便不擅長罷了。所以在很多情況下國家要進行一種新政,過程是這樣的:一批有同樣想法的大臣掌握權力之後,由一個重臣提出主張進行論證,又得到了皇帝的支持,然後就開始施行。

薛崇訓就打算這樣幹,物色一個大臣來主持這場科舉革新。如此一來萬一變法不利,名義上是一部分臣子在政見上的錯誤,和大晉這個政權沒有關係,責任可以由一些大臣來扛,還有緩衝挽回的餘地;若是皇帝親自主持,一旦失敗就是晉朝廷本身不行,至少說法上是這麼回事。比如薛崇訓熟讀的《王莽傳》裡王莽稱帝后親自頒布的一系列錯誤聖旨,導致經濟崩潰,憤怒的世人目標就直指新朝這個政權,覺得還不如劉漢。

當今朝廷,最有份量的大臣無非就是內閣、政事堂兩個衙門的十個人,一處是薛崇訓的心腹,一處是聲望權位都足夠的兩代元老。若是政事堂六個人裡選,只能是張說來主持,以前其父官位很低,張說本身就是科舉進士出身,文采和能力一流,自己還愛好寫書;內閣四人,杜暹長於打仗,文采稍遜;王昌齡好像不太支持新科舉;張九齡和蘇晉比較適合,資歷也差不多,但蘇晉有擁立首功。

薛崇訓權衡之後,覺得讓蘇晉來主持會比較順利,他至少是一心支持薛崇訓的,不會在具體辦事的時候來回周璇,對薛崇訓實現自己的想法更有利。

但內閣學士雖然參與軍機要務,品級卻只是五品,蘇晉也不例外。讓一個五品官來主持天下科考的革新,好像不太嚴肅。所以薛崇訓在開始正事之前要做很多準備的佈局。

在此之前他就肯定了杜暹攻佔營州的功勞,當時的考慮不僅有東北軍事權重以及防止河北胡化,還有就是給杜暹陞官奠定理論基礎。

不久薛崇訓就下旨,讓杜暹卸任南衙十六衛名譽武官銜,晉陞為從二品東宮太子少保。至於薛崇訓沒有太子那並不重要,什麼太子少保本身就是虛銜,什麼也不用幹的。什麼也不用干也不等於毫無作用,作用就是提升杜暹的品級。他一個幹著五品學士實權的官僚掛著從二品的品級,本身就是在提高內閣學士的地位。

又有開疆闢土的功勞為理由,杜暹升級也就無可厚非了;內閣學士裡頭有個從二品的人,到時候蘇晉提出科舉變法,薛崇訓便能順理成章地將蘇晉也提到從二品,況且蘇晉本身就有擁立之功,被升為二品也沒人會非議,不然你還能說人家擁立錯了?

薛崇訓設計好了步驟,便開始構思新科舉的框架。科舉制度通過宋明的不斷變化,是漸漸發展到成熟的,除了薛崇訓沒人能一下子憑空想出一套合理的辦法來,這個事兒還得薛崇訓自己去琢磨。

首先是科考的內容取決於薛崇訓重視哪方面的才能,在他的想法裡,禮、謀略、科技應用三方面是最有用的,前者是奠定天地君親師常綱的基礎,這是維護薛崇訓自己統治的基本秩序,在他還沒辦法制定一套被人接受的秩序之前,是不能破壞原有基礎的,而且他自問沒有達到自己去削弱自己權力的境界,也無法想通已經掌握了絕對權力的人有什麼動力去推行“民主”;後者前所未有,因為古人沒意識到技術的作用。

其他的如詩詞歌賦等文化方面,薛崇訓覺得根本不用考,在官場士林一樣能發展,因為此時大家逢場交往就要用這些東西以顯示品味,這是流行,難道現代應試非要考唱流行歌曲不成;至於道德品格……只要沒有作姦犯科的經歷,也不好辨別,薛崇訓對於朝裡那幫滿口仁義道德的士大夫,也沒覺得他們有多高尚,太高尚的人很難混到那些位置。

決定了輕重,然後薛崇訓便開始嘗試設計規則。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雜亂,如科目居然有五十多科,而且考試並不是脫穎而出的充分條件,雖然應試制度有很多弊端,但公平性顯然比唐朝的制度好得多;薛崇訓打算借鑑的制度並非唐朝和武周時期的一套,實際上晉朝建立後這些東西仍舊照著前唐的慣性在運行,他想借鑑的是明朝的三級考試,在規則上制度化和標準化……明朝制度才是封建中央集權發展最成熟的規則;至於最後一個王朝清,只能是作為少民奴役大多數漢人的成功典範,比成吉思汗還要厲害,但制度上照抄之後華夷結合,畫虎不成反類犬。

正式科舉三級,步入科舉道路之前需要取得生員資格,有資格的生員一律稱為秀才。

資格考試為三步,這三步基本照抄明朝後稍作改變。三步從由低到高的行政級別進行,晉朝延續李唐覆滅前夕的地方行政區劃分州、縣兩級,除此之外還有“道”這個級別實際不屬於行政級別,天下十五道沒有制度性的衙門,只有中央委派下去起監察地方施政的御史,但可以在採訪使治所設置學政衙門,從而形成三級考試。

第一步,只要是晉朝管轄地盤內的人,士、農、工、商、軍籍貫的三代無作姦犯科記錄者都可以參加(較明朝範圍更廣),由各地縣令主持很簡單的入門考試,主要考讀書寫字、算術,也就是身家清白、識字、智商正常的人都可以入門了;第二步由各州刺史安排官員進行州試,參加這一步考試需要本縣秀才數名擔保身家清白,第一次因為沒有新制度下產生的秀才只有取消這個步驟,考的內容和第一步差不多考題稍難,關鍵是要讀書識字和有點頭腦,然後確認是良民出身;

以上都是一年一考,比較容易。最後一步是各道學政衙門專業主持的三年一考的院試,合格的就是各州治所的州學(州治所不設縣)、縣學的合格生員,成為秀才,有資格進入科舉道路了,這一步考試的內容也是薛崇訓革新的關鍵。三場考試,三個內容:經義(讀通傳統典籍)、策問、數學。

內容沒有詩賦,實際上就算在明朝最後一場詩賦考試也不是那麼重要,聊勝於無的考試。但薛崇訓改成數學之後就不會不重要了,因為數學本身就容易判斷正誤,答案是標準的,不會做沒考合格就肯定沒法通過。運作起來也簡單,薛崇訓自己出題就行了,然後給考官下達答案,照著批閱試卷就行,就算考官自己沒讀通《數學》只要學了阿拉伯數字的規則,也能批閱出成績來。

薛崇訓的想法,只要是進入科舉的讀書人,都有各方面的基礎。這些選拔出來的士人有數學基礎,以後薛崇訓想在翰林院設置其他理科方面的研究部門就好找人了;就算沒有這方面志向的人,也不影響他們專攻策問,以前學的數學當做鍛鍊思維並沒有什麼壞處。

另外為了革新科舉方面的公正制度,規定從資格考試的院試開始批閱試卷之前都要讓書吏謄抄答卷、封上姓名;所有考試不需要用固定的模式做文章(除了數學),規定一個範圍自由發揮。

取得生員資格的人以及家人免徭役,不用再被點到去修河、工事、宮殿、運軍糧等差事;進入州學縣學學校讀書要進一步進取的優秀人才可以得到國庫財政補貼,但依舊交稅,真是一窮二白出身的人也交不了多少稅,況且全家還免了徵丁這項大負擔。薛崇訓這樣構思是為了防止後期生員一多還當地主、大商人,造成財政困難。

tanakh 發表於 2019-2-16 11:37
第七十四章 下詔

薛崇訓想了很多,然後又來到了金城那裡,讓金城代替三娘為他的想法做筆錄。因為他覺得金城好像天生對某些新事物很有理解能力,與其說是讓她幫忙記錄,不如說是一種傾述,傾述自己的思想。

前世有個人說了一句話給他的印象很深。有一次他閒下來無聊,便隨口對一個女人感嘆了一句:獨行是因為無人分享。然後那個人說了那句話,當你到了一定程度一定會有人分享的哦。當時他覺得這句話非常有道理,所以記憶尤深。而今到了“一定”程度,已位極人間,才有了新的一番境界,其實獨行是無論誰都會面對的,哪怕他是人人奉承的天子。所以才需要傾述。

薛崇訓很隨意的姿勢坐在蒲團上說了很久,停頓的時候,乾脆把雙手抱在後腦勺上,仰躺在地板上了。幸好金城的宮裡一塵不染,就算是地板上也非常干凈。他躺在那裡沈默了一會兒,轉頭一看正好看見掛在墻上的一幅水墨山水畫,氣勢磅礡意境高遠。他忽然想起一個詞來“臥遊”,好像呆在屋子裡也能感受到山川之間的意境。

安靜了一會兒,他又繼續緩慢地說道:“定好科舉資格後,首先要改變是翰林院和國子監,然後才能設定分科、分級的科舉體系。翰林院要分文、理、藝三類,而國子監進行這方面的學習。”

金城公主聽罷臉上閃過一絲不解,薛崇訓看在眼裡,明白她的疑惑:為何還有藝這一類?一開始就取消詩詞歌賦的考試,而且試卷在批閱前要重新謄抄,書法也就不重要了,更不考丹青和音律,翰林院卻要專門設這一類,不是和實用基調相悖?

薛崇訓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但他認為這個和新科舉奠定的實用性並不矛盾,因為他想到了文藝復興的影響。

但他此舉只是依靠自己的直覺判斷,卻無法象推論公式一樣對結果進行闡述論證。更無人能幫助他進行論證,他是稱孤稱寡的人,是獨裁者,所以有時候重大決策竟然只能靠直覺,也許這只是一場豪賭。

“文修史、參政、擬旨;理研究數學、物理、化學,顧問戶工科;藝修書畫、音律、棋藝等。”薛崇訓慢吞吞地說完,又停頓了片刻繼續道,“之後是分類科舉的體系。但凡有生員功名的士人開始分類,第一種為進士科,考鄉試、會試、殿試三級,主考經義和問策,鄉試之後成為舉人,舉人可以候補做官;也可以進入國子監繼續學習考會試、殿試成為進士;進士必然有官位,最低外放做縣令,最有才能的人到翰林文院任職。

第二種考國子監的理學類,第一科就考數學,經義與問策科作為次要;這類監生可以考翰林理院,賜進士出身,之後在翰林院研究理科,或出任中央戶部、工部官職;也可以候補地方各級戶、工科官位。

第三種直接考武舉,武舉可以到飛虎團訓練之後任命為武官;也可以繼續考武備堂,賜武進士,為大將之才。最後一種是對於琴棋書畫有造詣和突破的人,最後可以進入翰林院,也賜進士出身。”

薛崇訓初步擬出這一套制度,以科舉所為選拔人才的主要途徑,再配以其他兩種次要的授官方式作為補充:一種是有出身和爵位的貴胄世襲爵位,逐代降低勛爵;另一種是有功勞的大臣子弟可以免去前期科考,直接進入國子監為“萌監”,能以舉人的身份授官,也能直接和其他國子監生一起考三科進士。

他構思之後又拿來筆錄的草稿親筆進行修改和整理,反覆斟酌和思索,這個過程花了好一段時間。最後自認為以明代制度為框架的體系還算比較合理,終於接見了蘇晉,準備讓這份卷宗開始實施階段。

卷宗作為密文交到蘇晉手裡,不得公諸於眾,薛崇訓讓蘇晉先看看,然後才決定願不願意接手。在召見快要結束的時候,薛崇訓很認真地看著蘇晉道:“你不是一定得辦這件事。”

蘇晉外號蘇侍郎,閱近官場起伏,他剛拿到密卷還沒來得及看,單從薛崇訓那句平淡的話裡就聽出了兩個玄機。首先這事兒是一個機會,薛崇訓為了回報他的擁立之功,必因這件大事而讓他位高權重,不然這麼多朝廷重臣為何獨選他?然後此事有風險,責任重大,所以薛崇訓才會特意說“你不是一定得辦”。

蘇“侍郎”將卷宗密存在內各衙門,每日上值之後才取出來在書房中細讀。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是皇帝親筆,可見薛崇訓對此事的重視。蘇晉閱讀了兩遍,對變法有了自己的預測:可能進士科將是士人追捧的科目、其他類會變成冷門,因為進士科更適合一心仕途的人,而經義問策也是讀書人更熟悉的內容(不過從生員資格的關口就普及了數學,顯然達到了皇帝的期望);然後這樣標新立異的科考內容會在士林中爭議,肯定不是誰都會稱道讚成的法子。

數日之後蘇晉就準備擬奏章正式上書,由自己提出這項變法。無論風險如何,皇帝給了機會,沒有退縮的道理。

正式的奏陳,先是政事堂的宰相看到,按照規矩要給出處理法子,再遞到內閣、皇帝那裡。但這回蘇晉的奏章政事堂沒有批閱,只是看了一遍就直接送內閣去了。宰相們一看內容,又是閣臣蘇晉上得奏章,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它並非蘇晉的政見,根本就是薛崇訓的主意,和蘇晉唱雙簧罷了。

薛崇訓打算先把這份奏章拿到內朝裡和大臣們議論一番,探一下兩個衙門大臣的態度再說。這次御前議事參與的南衙重臣一共就那十個,一個也沒缺席,薛崇訓少見地穿戴正式在紫宸殿參與。

一開始眾人都顯得很謹慎,因為人們一旦露出了自己的態度,以後就不便改變了,否則會給人政見不堅定的印象。蘇晉按照薛崇訓的密卷內容在內廷裡詳細闡述了一遍,薛崇訓也不輕不重地問了些問題,最後詢問大臣們的意見。杜暹先贊成了蘇晉的奏章,接著內閣另外兩個人也贊成了,這倒是他們事先就商量得差不多的事。

而政事堂也沒有和內閣唱反調,他們也明白這事兒是薛崇訓要做的,和內閣關係不大。張說等人隨即也認為革新科舉利大於弊,連李守一也沒有如何反對……科舉取士到了今天實在是一種發展趨勢和共識,人們已找不到有說服力的論據來反對;而數學是薛崇訓寫的書,大臣們也不願意拿這個細則說事兒,那是明顯和皇帝過不去。

薛崇訓早就料到改革科舉只是難選主持大局的人,在兩衙不會遇到多少阻力,只是沒有料到進展會如此順利迅速。他乾脆就趁熱打鐵,當場封了蘇晉太子少師的榮譽頭銜,下旨他主持科舉變法。

蘇晉認為新科舉制度要兩年之後才能開始,現在天寶二年冬,第一次在各地進行生員資格考試應在四年春季,接著四年秋闈開始第一次鄉試,新進士的產生大約在天寶五年春天。因為新科舉有一門天下人完全陌生的科目《數學》,在此之前要印刷書本傳到各州,並給士人以習學的時間;饒是如此薛崇訓明白天寶四年的數學科也只能考簡單的試題,人們學習的時間太短,不過他也不可能把一項國策拖延四五年才去實施,只能這樣了。另外朝廷要在各道設學政衙門、在州縣設州學縣學,要改變翰林院國子監的格局,這些都需要時間。

等這一系列安排好之後,就在今年冬天,薛崇訓終於頒布了科舉的詔書,下旨廢除舊的科舉取士制度,從天寶四年起施行新的科舉制度,並在詔書裡概括了新的規則。

聖旨最先貼在宮門口,這種公開的聖旨迅速張貼到了各地驛站,進而擴散到各州縣衙門。

tanakh 發表於 2019-2-16 11:39
第七十五章 貴人

臘月間,長安已下過兩場雪,城中房屋頂上、墻頭上的積雪尚未融化,今日太陽倒早早地攀到了城樓上頭;加上今天又是十旬沐假,公門官吏不用上值,確是一個好日子。

由內侍省出面找作坊印刷的第一版《數學》已經出現在了長安市井,可能比較偏遠的地方現在還買不到,但關中各地已經開始銷售了。正值休假,蘇晉一早起來就穿了一身棉布袍子,帶著一個牽馬的老僕,二人一馬便悠閒地從安邑坊出來南行,到城南普通百姓聚居的地方瞧瞧情況去了。看看新書售賣的情況,也許就能瞧出新科舉制度開局是否順利的跡象,正如終南山一位隱士留下的半首詩“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

蘇晉年到中年,經歷了大起大落後已不再有往昔唇紅齒白的風流印象,出門私訪穿著普通,腿腳不甚方便,走在市井之間鮮有人注意,他看起來好像一個落魄文人一般,路人誰又知道他是當今天子門下的紅人呢?

主僕二人剛走到一間書店外面,就聽門口正在吵架。蘇晉讓馬伕扶他下馬,站在一旁看熱鬧。嗓門最大的是一個胖婦人,拍著一本書指著旁邊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的鼻子大罵:“人家叫你文屠夫,你還真來勁,真當自己是文人墨客,拿了鋪子上的錢過來買這鳥書!”

蘇晉不動聲色地一看,那婦人手下拍打的書正是第一版《數學》,在她口中被稱作“鳥書”,蘇晉的眉頭不由得一皺。

婦人放開了那本“鳥書”,雙手岔開腰間繼續罵道:“你要買書我管不著,平時也沒少給工錢,是你自個又懶又賭,憑啥拿鋪子上的錢來買?今天你非得把書退了還我,要買自個想辦法去!”

一個穿長衣的老頭兒好像是書店的掌櫃,出面說道:“本店買賣公道合理童叟無欺,概不賒賬退貨,書已經買了,面上還被你們弄上了油膩,怎能退換?要理論到別處理論,別在這兒擋著老朽做生意。”

那被稱作“文屠夫”的青年頭髮猶如稻草,袖子上油膩膩的,確實是沒什麼書生氣質。他也沒和婦人爭執,只在那裡說軟話,看來婦人口中所言“偷了店舖上得錢”倒也沒有冤枉了他。文屠夫好言道:“這陣子正好手頭緊,又急著買這本書,方出此下策。兄嫂何苦為了一點小錢當街大吵大鬧?”

婦人怒道:“一拿就是兩貫,你還當自己是公子,這是小錢?”

文屠夫又勸道:“兄嫂您得往遠處瞧,當今天子下詔書科舉求賢取士,這回真正是出身寒門也能封侯拜相,絕對錯不了。不就是掏兩貫錢買本書嗎,這不是小事一樁?臨街張三還欠我幾貫賭資,改日我去討要回來還您不就成了?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不過是借點急用,瞧您說得怎麼算偷?”

“哼哼……”婦人叉著腰冷笑了一聲,“你倒是不把自己當外人,咱們家收留你是覺得你家遭了天災可憐,你是借人籬下,明白不?”

婦人說這話就真的有點難聽了,不料文屠夫的臉皮卻也厚,仍然嬉皮笑臉地說好話。婦人沒傷到文屠夫,反倒刺激了在一旁圍觀的蘇晉。

聽人說起“借人籬下”,蘇晉就想起自己落魄那會兒去投奔丈人家,期間難免遭遇冷言冷語白眼奚落,至今記得很清。眼前這個人稱“文屠夫”的青年應該也是寄宿在親戚家中,那個兄嫂應該是同族遠房兄弟的老婆,說話確是直接連拐彎抹角都省了,蘇晉不禁對他產生出一絲同情來。

隻見文屠夫臉上掛著笑容,臉皮很厚的樣子。不過蘇晉一琢磨,此人定是有苦衷,倒是不是真的無所謂……否則他幹嘛還要關注科舉,不是仍然執著出人投地?

看到這裡,蘇晉便一瘸一拐地走上去,從袖帶裡摸出兩張青錢來,淡淡地說道:“這本書我買下,送給這位小生。”

圍觀的百姓本來已經覺得興趣索然,不過就是那婦人耍潑有點看頭,但市井之間最不缺潑婦;這時半道裡殺出一個仗義的瘸子來,一下子又勾起了眾人的興致。有挑擔歇稍的也放下扁擔,非得看完是非再走。

那婦人和文屠夫都吃了一驚,回頭看向其貌不揚的蘇晉,一個瘸腿的中年文人。蘇晉臉上的表情很淡泊,卻和那種無慾無求的佛道之人的淡泊不同。文屠夫隱約感受到有一種氣勢一般,忙抱拳道:“晚輩怎好無功而受祿?”

蘇晉道:“你就別客氣了。人生有起伏,總有遇到窘急之時,我不過舉手之勞,無須計較。”他說罷便要走,文屠夫急忙雙手抱向額頭上深深一拜:“如此恭敬不如從命,請受晚輩一拜。未請教先生名諱?”

轉眼之間兩人又是客套又是禮節,婦人反倒插不上嘴,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安靜了許多。

蘇晉坦然受了他一拜,作為內閣大臣,平時被人恭敬奉承的時候太多,此時受市井間一個無官無職的人拜也沒什麼感覺,揮了揮手道,“萍水相逢,不必了。”他走到馬前時,忽然文屠夫又追了上來,說道:“先生留步,稍稍等我一下。”說罷急忙奔到人群裡一把揪出一個人來,急道:“張三,原來你就在這裡,還錢來!”

那面相猥瑣衣著同樣邋遢的張三頓時一臉堆笑:“等錢夠了,咱還能不還你……對了,剛才那個道士給我算了一卦,說我今年之內就有財運。”

文屠夫和張三說話時哪裡還有剛才文縐縐的口氣?他罵道:“走江湖的道士你也信?”

旁邊一個拿著卦番的老道也是在這裡圍觀看熱鬧的,從人群裡擠了出來,上下打量了一番文屠夫道:“小生有文運,近幾年必能入仕,老道先把話說在前,到時大夥再看看今日是不是信口開河。”

老道這麼一說,文屠夫一語頓塞,別人說了句吉利話,還能再說道士是假的?世人多少有點信神鬼玄虛,哪會自己說自己不會走運?老道又指著路邊已經上馬的蘇晉對文屠夫說:“此公是貴人,天賜你遇貴人,莫非你要就此錯過?”

蘇晉也聽見了道士的話,臉上微微有些驚訝,馬伕低聲道:“這老道竟有幾分眼光。”蘇晉便轉頭隨意看了一眼,只見那道士衣著破舊,卻見鬚髮飄逸、雙目有神、臉上氣色非常之好,投足之間倒是有幾分逍遙自得和仙氣。觀氣質就讓蘇晉有了幾分好感,這樣氣質的人在市井中還確是少見,莫非真是隱於市井之間的大隱?

文屠夫正忙著拉住張三說話:“今日窘急,給你個便宜。我欲請那位先生喝兩盅,你只要付酒錢,欠我的那幾貫銀子便消了。”

蘇晉一副漠不關心要走的摸樣,但將文屠夫的話聽在耳朵裡,心道:這後生倒心實。不過到底是個市井小民的身份,他也沒多少結交的興趣,反倒是街邊那落魄的老道,讓蘇晉有點興致,畢竟天子薛崇訓和太后太平公主都是號稱修道之人。蘇晉剛想到這裡,老道士便哈哈大笑,對文屠夫道:“小生要是將貧道也一併請了,再請那邊的先生,多半有戲。”

聽到這裡,蘇晉心下又是微微吃驚,那老道士還真是個會揣摩人心思的人。

“想蹭酒喝便明說,扯那麼遠幹什麼?”張三沒好氣地說道,因為是他付賬。

文屠夫聽罷跑到馬前,抱拳道:“先生仗義,難得有緣結識,若是不嫌棄,請先生與那邊的老道一起到酒肆喝兩杯薄酒如何?”

蘇晉看了一眼那個老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來做東,你們賞臉喝我請的酒。”

文屠夫聽罷也不執著誰請,反正見這個中年文士出手大方也不是缺錢的主,不缺錢的話正如他所言,別人能喝他的酒也是瞧得起。

於是書店門口吵了一場之後,最後卻變成了三個不同身份有老有少的人有說有笑地去喝酒了。圍觀的市井小民這才滿意地陸續散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2-16 11:41
第七十六章 枕頭

三人進了一家酒肆,這裡的房屋很陳舊,恐怕是有些年頭了,但酒水小菜的價格卻不低,這裡是長安。裡面的木臺上坐著一個抱著琵琶彈唱的半老徐娘,雖然唱得字正腔圓有模有樣,可是本人已無多少色相,以致於在場的食客們大多各自閒聊,鮮有人去聽她唱曲。

蘇晉等人也不例外,只是轉頭看了一眼,便各自意思了一下謙讓座位,最後蘇晉坐到了面對門口的位置上。沒一會兒就上來一個茶博士,先斟了幾盞茶說道:“客官稍等,夥計很快就來招呼各位。”果然就來了個滿面笑容的夥計,蘇晉說要做東,便叫他們隨意上幾盤小菜,來一壺好酒。

文屠夫說了兩句場面,琢磨著找話題,但之前問過蘇晉的名諱,結果蘇晉一句萍水相逢就回絕了,現在文屠夫也不好繼續問,便對坐在對面的老道說:“道長真能相面而知人得氣運?”

老道微笑著擼了一把下巴的鬍鬚,一副玄虛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文屠夫笑道:“如此一來,您不見著一個人都不是有財運就是有文運?”

“自然不是。”老道侃侃說起來,“貧道在邯鄲借宿時,曾遇一個進京趕考的小生,喚作盧生。他多次科考而不中,當時已是貧困潦倒,穿短衣騎驢子。貧道觀之而知盧生無文運,便當面勸他不要再考了。”

蘇晉道:“當今的科舉制度已不同以往,盧生若是還在,苦讀兩年後再考興許就中了。”

文屠夫想起自己家道尚未中落時也考過幾次不第,便若有所感地感嘆一句:“道長勸他也是勸不住的。”

老道笑著說:“二位說得都不錯,世人一生所求不過出人投地光宗耀祖,以為功成名就才能不枉此生,除此名利其他都不重要了。所以光是勸幾句是勸不住的,不過貧道自有一個法寶。”

蘇晉微微點頭,心想老道雖是出家之人,對於世道卻仍有一番體會。功名利祿在士林也常常被稱為俗物,但真正能對此物釋懷的又有幾人?功利意味著地位、尊嚴、錦衣玉食等等太多人們所求的東西,蘇晉自認也不能釋懷,他為了那顆自尊心已經竭盡所能,若是看破功名,現在還得寄人籬下吧。

文屠夫好奇地問道:“什麼法寶,不如拿出來讓咱們長長見識。”

老道拍了拍隨身帶的一個包裹:“一個瓷枕。貧道在邯鄲時便將這枕頭借給盧生,盧生倚枕而臥,一入夢鄉便娶了美麗溫柔出身清河崔氏的妻子,中了進士,升為陜州牧、京兆尹,最後榮升為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中書令,封為燕國公。他的五個孩子也高官厚祿,嫁娶高門。盧生兒孫滿堂,享盡榮華富貴。八十歲時,生病久治不癒,終於去世。斷氣時,盧生才一驚而醒,轉身坐起,左右一看,一切如故,貧道仍坐在旁邊,店主人蒸的小米(黃粱)飯還沒熟……哈哈,原來是黃粱一夢。”

說完這件事,老道猶自端起一盞酒來一飲而盡,長嘆道:“人生所經歷的輝煌,不過如此啊!嗯寵屈辱的人生,困窘通達的命運,獲得和喪失的道理,死亡和生命的情理,也不過如此。盧生因此醒悟,不再進京趕考了。”

蘇晉聽罷卻沒有就此進入自然之境界,他只是覺得這個事兒挺有意思,等回朝遇到中書令張說,倒是可以和張說談談,張說是很喜歡收集整理這些民間軼事的。像他寫的《綠衣使者》在薛崇訓還沒登基時就讚歎有加。

文屠夫好像也沒有醒悟,搖頭道:“道長何不把瓷枕也借給我,我試試如何?”

老道笑道:“你有文運,終究能得償所願,人生如夢,既然能做一回黃粱美夢,又何必再多此一舉借貧道的枕頭?”

三人相互不知道姓名,卻在這處古舊的酒肆中聊得很歡,一直到黃昏時分才盡興。分別時,蘇晉不忘問老道的稱呼,老道倒也不拒絕,哈哈一笑:“先生有此一問,貧道怕要留名今古了!終究難逃聲名所累啊,先生就把貧道稱作呂翁罷。”

次日蘇晉上朝,在內朝外頭的槐樹下等候覲見時,正遇到張說。張說是政事堂的人,蘇晉是內閣的,平日大多數遇到多半就是相互作禮寒暄幾句,很少談得太多。今天兩個不同衙門的人卻相談甚歡,幾乎忘記了內閣和政事堂是兩個相互牽制的衙門,他們正是找到了共同話題,張說實在對這類事十分感興趣。

就連過來傳旨的宦官張肖也見狀十分好奇,只見二人有說有笑,便趁傳旨後和其他大臣說話的時候聽著蘇晉說著什麼。今日薛崇訓又不見大臣,叫內給事張肖來叫大臣們各回衙門辦公的。

張肖聽到的一節正是借枕頭那裡,聽了個大概也不好在大臣這裡呆得太久,只得去溫室殿回稟了。他見到薛崇訓說完傳口諭的事,便輕輕提及:“張相公和內閣蘇少師在門外的槐樹底下談得很高興呢。”

張肖被提拔起來做內給事,經常在皇帝大臣間走動,浸淫得對政局也有了些見識,他知道內閣和政事堂其實是兩處制衡的衙門,閣臣和宰相有說有笑的有點反常。張肖又負責幫皇帝聯絡內廠衙門,又密報消息的職責,此時便不忘提起了蘇晉那事兒,也有邀功討好薛崇訓的意思。

“他們說些什麼?”薛崇訓果然問了一句。

張肖便自己聽到的故事大概說了一遍,只有後半段盧生做了一個美夢然後放棄科舉,前半段的來龍去脈他卻沒聽到。不料薛崇訓一聽就脫口而出:“黃粱美夢。”

“皇上造了一個成語啊。”張肖忙奉承啊。

薛崇訓聽罷想起此時真還沒有這個成語,頓時就笑道:“這成語的出處不會在我這裡,應該會從張說的筆下流傳。上回張說還寫了一篇《綠衣使者》,寫得很好;這回有這麼一個好故事,他定然會改編成文刻印。”

張肖見薛崇訓聽說了那事兒之後表情輕鬆還笑起來,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態,張肖便不再多言了。

“黃粱美夢一詞便讓給張說了,不過我倒是想出一首詩來。”薛崇訓饒有興致地說道。

“皇上的詩每句都是千古絕唱,天下都會傳唱!”張肖剛才拍到了馬腿上,這時薛崇訓還沒開作詩,他就先歌頌起來。薛崇訓也聽習慣這種話了,不以為意,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回踱幾步,看樣子是真要作詩了。一旁幫著他批閱奏摺的妹妹河中公主也笑嘻嘻地拿過來一張紙放在面前,一手提起硯臺上的毛筆,一手托住下巴,興致勃勃地注視著薛崇訓。

踱了幾步,薛崇訓總算“回想”得差不多了,便開口吟道:“四十年中公與侯,縱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

張肖還沒贊出來,河中公主就搶先笑道:“哥哥作得好詩!”連一旁姚婉也作沈思狀,顯然這首詩的內容有些嚼頭。

薛崇訓心情變得很好,“哈哈”地爽朗笑了幾聲,回頭見河中正將詩默寫下來,便指著她面前的紙道:“寫完了讓張肖謄抄兩份,一份送給蘇晉一份送給張說。”

張肖忙遵旨去辦,將內宮的詩傳到南衙時,大臣還以為皇帝有什麼政令口諭,不料是一首詩。大臣們興致一來,就要以此為題作詩回贈皇帝,南北中樞今日的氣氛倒因此變得一團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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