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29
tanakh 發表於 2019-2-16 11:43
第十捲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第一章 亂象

“營州必得而復失!”這是張五郎的心腹蔡賓密進的第一句話,聽起來有點危言聳聽。

蔡氏是張五郎的丈人家,籍貫同是嶺南,以前卻並無門楣,不過是商賈之家。當初張五郎遂薛崇訓在鄯州時,尚無今日之顯赫地位,偶見祭拜亡親的蔡氏小娘便一見傾心,在旁人的撮合下喜結良緣。世人很講究門當戶對的聯姻,但沒有絕對的事,當初武則天還出身木材商人。而且誰也沒想到薛崇訓會開國登基,張五郎會封侯拜將。蔡氏是張五郎明媒正娶的正妻,已經育有一女,今年又懷上了;蔡氏同屬嶺南人,故而他們蔡家的人和張五郎是很親近的。

這回跟著他到河北道的蔡賓便是蔡家的親戚,以前是跟著蔡翁在生意買賣上出謀劃策的人,還是一副商賈的頭腦,所以就算他說得危言聳聽,張五郎還是很淡定,打心眼裡不怎麼瞧得起蔡賓的見識。

於是張五郎摸著案上的琴左顧而言它,嘆了一聲道:“此時鎮守營州不知何日能返,內人生育也不能回家了。”

蔡賓愣了愣,忙勸道:“大事要緊,此非將軍牽掛家小的時候。”

張五郎不理會,猶自擺弄著面前的琴,他其實根本不懂音律,多有附庸風雅之嫌。只因薛崇訓也是個半吊子,卻與喜歡與杜暹一起把玩音樂,這種風氣便在不知不覺間影響了下邊的一批自喻儒將的將帥,聽說殷辭也在請名家指點音律。

蔡賓有些焦急地說道:“營州是東北絲綢之路的要沖,契丹佔據此地時獲利頗豐,今落入大晉之手他們絕不會甘心,更不會善罷甘休,此時已在蠢蠢欲動尋找機會。雖然將軍手裡有三鎮兵馬,但明光軍精銳之師調走,營州武備大損,情形堪憂。”

張五郎心道蔡賓果然是改不了商人的頭腦,滿腦子想得就是利。他便忍不住說:“營州情形不妙,我早有所察,只是你沒說到點子上。險處首先在國內,一是要修城勢必大舉徵發民丁,引起河北道各地百姓不滿,就算是北衙派來了造水泥的人也不能改變這個現狀;二是營州與周邊各族對立,河東都督府、幽州都督府兩地精銳盡在營州,謹防河北有亂臣賊子叛亂,屆時調營州精兵南下又讓異族有機可乘。所以我已上表兵部,請增安東都督府健兵數量,並將安東鎮治所遷到營州,以此長久防範此地。

其次營州長史薛訥進言,之前營州對胡人的政策太過苛刻不利於長治久安。我與薛長史看法相同,故而改變政令,在柳城設置學校,收攏一部分傾向大晉的識漢字的胡人,再任用他們到胡人聚居的州縣做官,實行以胡治胡,從而改變營州各地叛亂此起彼伏的緊張局面。”

蔡賓道:“招募兵員訓練以及教化胡人都不是短時日能見效的法子,恐怕遠水不能救近火……”他又走近了兩步,低聲說道,“當前危局都是杜暹施政不當所致,卻要讓將軍來承擔。若是任命新的河北總管時皇上在宮裡,定然不會選將軍來趟這渾水。依我所見,河北一旦有事,咱們是無計可施!”

張五郎沈默不語。琴房外面到處都是積雪,東北的冬天十分寒冷,正值陰天外面的天空灰濛蒙的。大白天的房屋裡沒有點燈,只有兩盆取暖的木炭,朦朧不清的光線好像是旁晚一般。

蔡賓放低了聲音繼續勸道:“咱們得盡快上書朝廷,把眼下的處境事先言語一番,皇上和大臣們明眼一看就知道當前局面非將軍的責任,而是杜暹遺留下來的問題。如此一來,萬一出了事兒,將軍的罪責也不大。另外營州相比河北榆關內的地盤,不過是化外之地,若是兩線亂起來時,將軍宜身在幽州,而將營州失守的責任推到守將身上;加上皇上念舊,念及將軍多年追隨,必定不會追究將軍丟失營州之罪。忠言逆耳,將軍宜早作打算,不可不察。”

“張某豈是那等人?!”張五郎頓時有些不快,“營州的形勢我自會上書,但推卸責任這樣的事決不能幹!到時候真遇到戰事,我便留在柳城死守,人在城在,方不負朝廷封疆之重託。”

……營州天寒地凍,土地凍得和石頭一樣硬,但挖煤、煉焦、燒水泥諸事一天也沒消停過。河北道大舉修築工事的政令蓋著長安各級衙門的大印,從營州總管行轅到地方州縣都要加緊準備,誰也擔不起瀆職的罪。

汝羅守捉燒煉水泥的作坊在汝羅城郊,但燃料卻準備要從五十里地外的玉石山運來,因為那邊有個煤礦,將煤採出來後可以就在附近修窯煉製焦炭。

泥土早已凍硬,修窯的工匠奴隸們要先將土烤軟,土窯周圍燃著好幾堆大火,凍得簌簌發抖的奴隸們不自覺地往火堆旁邊靠,一不留神就會挨上監工的一鞭子。現場有幾個從長安派過來的工匠,另外一些地方哨堡抽調過來做監工的地方軍士,絕大多數還是干苦工的奴隸和罪犯。這麼寒冷的天氣,風大得幾乎能將人颳倒,在野地裡幹活簡直就是活受罪,普通老百姓在這個季節都呆家裡過冬了,官府要點民丁服役也十分困難,所以大多數時候只能驅使奴隸和流放犯。

所幸近來國內很多犯死罪要抄斬的家門都改判流放營州,確是給營州帶來了不少勞動力。就像滑州崔家又倒了大黴,受家族中當官的崔明善牽連,族中光被流放到營州的就有一千多號人。現在在這裡修窯的一眾流放犯中,就是幾十個是崔門的。崔明善是一死了之了,被寬恕的活人卻在這裡活受罪,地都能凍硬的氣溫,那風吹在臉上真如刀割一樣,比鞭子時不時抽在背上頸子上還難受。

崔明善犯了什麼罪?犯了將女兒嫁給“誣陷天子圖謀不軌”的賈煥成了他岳丈的罪,又加上前朝大臣崔日用與皇帝的積怨,不被牽連重判都是很困難的事兒。

窯邊上一個鐵青一張臉挑著擔子的後生正是崔明善的長子崔啟高,出身書香門第又如何?現在連販夫走卒都不如,他的臉上也有一道血紅的印子,剛剛被抽出來的,鞭子沒打準打到了臉上,沒有衣服的阻擋一鞭下去拿是立馬見血,難怪他那副表情。

窯中夯土的一個青年也姓崔,見崔啟高過來便隨口接了兩句話,此人與其是崔啟高的親戚,還不如說是同鄉,出事前和崔明善家都沒怎麼來往的,關係十分生疏;而現在被安排在一處做苦力,患難之中反倒熟悉了。

姓崔的後生趁說話的機會歇了一口氣,直起腰望向山腳下的煤礦,隨口說道:“我堂兄被點去挖煤,之前他還羨慕我只是在外頭修窯。如今看來,在這兒被風吹得要死不活,真不如去鑽煤洞子!”

崔啟高沒有搭腔,他剛剛被抽了一鞭子憋著一股氣根本沒心情和別人扯淡。他爹以前怎麼著也是京官,家裡也是大戶人家,何曾被人像牛馬一樣對待?況且還不能反抗,他心裡清楚得很,反抗會是什麼下場。

站在土窯中的後生還想說話,就見一個手持皮鞭的軍士怒氣衝衝地向這邊走過來了,後生的額上頓時露出三根黑線,情知被打兩鞭子並被謾罵是免不了的。不料就在這時,忽然聽得“轟”地一聲,不遠處玉石山下的煤礦那邊出了什麼事,頓時吸引了修窯的人,本來要懲罰這個崔姓後生的軍士也一下子忘記了這回事,注意力被吸引過來,馬上轉頭向山腳下望去。

人們紛紛側目,只見煤洞那邊塵土騰起,沙石滾落,接著就有人大喊起來。這邊修窯的很快回過神,有人嚷道:“煤洞塌了!”

很快窯場上就騷亂起來,因為煤礦和焦窯本屬於一個工場,煤洞裡幹活的人很多都是這邊的親戚同鄉或者熟人,人們見洞子塌了自然十分擔心裡麵人的性命,如那個崔姓後生的堂兄就在洞子裡。

幹活的苦工人多,情緒激動就往山那邊奔跑,監工軍士人少,場面很快就失去控制。苦工們根本不聽軍士的吆喝,有人見狀一怒之下拔出兵器來,有個當頭的急忙抓住那軍士的手腕:“你想幹甚?現在動這玩意,只要見了一滴血,咱們馬上會被人群踩死!”

軍士們聽罷不再阻擋失控的人們,任由這裡亂作一團。不一會兒來了個騎馬的小官,急衝沖地找來幾個士兵吩咐道:“立刻回城去稟報守捉,調兵過來!其他人,收好兵器,拿上鋤頭去幫忙挖人。”

一大群人湧到出事的煤洞外面挖掘,有埋得淺的真被挖出來還活著,只是受了傷,但裡面更多的礦工恐怕是沒救了。在場的官吏和一個將領看起來都非常緊張,營州各地修工事的、挖礦的地方大小動亂十分常見,眼下這情況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就會演變成一場叛亂。

tanakh 發表於 2019-2-16 11:45
第二章 絕地

修窯的一眾人和玉石山下多處礦洞的人都聚攏在出事之處,亂哄哄一片少說也有幾百號上千的人,但人多也是無濟於事,人們只能用鋤頭鏟子挖那一小塊地方,絕大多數人連擠也擠不進去,只能圍在那邊乾著急,埋在裡頭的就算沒被砸死也活活憋死了。

北風猶自呼嘯,風中夾著失去親朋的人得嚎叫,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就是一曲純粹的悲歌。

不知誰嚷了一句:“官府不把咱們當人,遲早死在異鄉,不如反了!”

眾人聽到這句反而消停了些,紛紛張望用目光尋找著什麼。礦場上得官吏和兵丁都在人群外頭,不敢往裡面擠;人們尋的自然不是礦場上管事的,而是已經死去的崔郎中的長子崔啟高。這種時候,大夥都知道需要一個帶頭的,這樣幹起事來才有奔頭。奴隸流放犯造官府的反,信的還是有出身有見識的子弟,崔啟高的士族身份在眾人心裡就成為了智慧和謀略的化身,身份在此刻本身就是一種威望。

崔啟高的親朋同鄉都聚集了過來,一個後生說道:“只要公子一句話,咱們現在就起事,立刻能拉起千八百人馬!”

此刻崔啟高卻沈得住氣,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嚴肅,一張臉顯得比做士家公子時更加堅毅,苦難的經歷和粗礦動亂的遼東環境讓他成長了。他沈默了許久,對旁邊的人說道:“汝羅城只要調來一個團馬隊,我們這裡所有人就會立馬被鎮壓下去!就算躲過了汝羅城的第一輪進剿,柳城還駐紮有三鎮健兵一萬多精兵,加上營州各地數萬邊軍,咱們這群人等不到發展壯大就要面對全副武裝的官軍,毫無勝算。”

人們聽罷臉上的神情越來越黯淡,絕望的情緒在風中蔓延。一個聲音說:“難道咱們只能在這裡慢慢等死?”

崔啟高回顧左右道:“礦場上的監工此時不敢和咱們衝突,惟今之計只有抓住機會逃走,他們阻擋不住也不敢阻擋。往東北方走,前面只有兩個警戒的哨點;出了營州,就向遼水方向跑。哥勿州和遼城地區現在仍是胡人活動的地區,那些胡人幾個月前才和杜暹的軍隊打過仗,和柳城官府關係不善,應該不會幫官府將咱們捉拿回去。”

有人擔憂地說道:“杜暹殺了那麼多胡人,咱們是漢人跑到胡人的地盤上,會不會被他們直接砍了?”

崔啟高咬著牙說道:“我等七尺漢子,就算手裡有竹竿,胡人要殺咱們也要拿命來換!”說罷轉頭看向東邊,天灰濛蒙的東邊看不見太陽,只有漫天被風吹起的沙子雪片,茫茫一片就像未知的前程。

“咱們走!”崔啟高等一眾人拿起鐵鍬等工具離開狼藉一片的煤礦出事點,頓時就有許多不堪艱苦惡劣奴隸生活的礦工追隨。

之前趾高氣揚的官吏軍士們此刻都不敢上去阻擋,一看就是造反的架勢,人數那麼多,現在還想上去吆三喝四不是找死麼?官將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手下的苦工大搖大擺地離開礦山,一大群人在荒涼的雪地裡漸行漸遠。

過了半天時間,果然從汝羅城來了一團馬隊,到達事發地點時礦工都快跑完了。帶兵的校尉見此情形有些意外,因為他不是第一次帶兵鎮壓叛亂,多半情況下出事地點的官吏軍士都會被殺光或者提前逃跑,像這回的狀況真比較少見,現場的官吏仍然好好的守在這兒。

問明白了情況和逃跑的時間,帶兵校尉認為沒必要再追了,因為此地離營州邊界很近,半天工夫就算是走路也早就出了營州;而帶兵出境作戰不是一個校尉有權限決定的事,哪怕現在追出去更容易追到。他們是官軍,就有規矩和一套軍法,校尉現在應該幹的事是把情況報到汝羅城守捉那裡,聽憑守捉的軍令。

汝羅守捉對逃跑了幾百個人的事並不重視,他最關心的是完成柳城下達的煉焦、造水泥的政令,新來的總管是皇帝的心腹,封了侯的張五郎,汝羅守捉如果能得到張五郎的賞識對前途是大大的有利。而礦場上那點事,除非有人聚眾起兵來打汝羅城才嚴重,現在只是逃跑了,守捉打算從別處再調礦工過去,一天也不能停工;另外管事的官吏居然眼睜睜看著人逃跑毫無作為,也要被問罪。

他的幕僚卻不禁問前來稟報的將領:“帶頭的是什麼人?”

將領答道:“據官吏的口述,此人名叫崔啟高,是滑州崔門的後人,其父曾在尚書省做郎中,因牽連謀逆案被處死,其族流放到營州,共有一千多人。”

幕僚忙向守捉進言:“逃跑的案犯不簡單,懂得避我鋒芒、能屈能伸,放任不管恐怕是個禍害,將軍以盡快調兵出境將其除掉,以絕後患!”

汝羅守捉不以為然道:“時值冬季東北雪地千里,外面連一顆糧食也無,這些漢人犯人既不會打獵又不會遊牧,他手裡也沒兵去搶掠,在野地裡吃什麼?不回來投案餓也餓死了,管他作甚?”

幕僚堅持道:“至少派出小股人馬探聽他們的去向。”

守捉聽罷只得隨口下令斥侯營派小隊出境搜尋消息,回頭他就把這事兒拋諸腦外了。

崔啟高帶著數百人一路向東北逃奔,幾天之後並沒發現有追兵,情況有所緩和,但同時從礦場上自帶的一點乾糧也吃完了,又沒有帳篷等物,首先面對的最大敵人是自然環境。

他聚集族人和幾個年長的人組成一個中心,商量下一步打算。人們被逼急了,認為眼下只有去搶遼水附近的胡人部落,搶帳篷和牲畜才能解決生存問題。但又有人勸誡:“就算得手了一回,接下來也是絕境!得罪了胡人,很快他們會聚集兵馬來攻,咱們只有幾百人,缺兵器箭矢,絕不是胡兵的對手。”

“先從胡人口裡奪食,再投契丹人!”崔啟高斬釘截鐵地說,他回顧左右繼續說道,“在遼東這片地方,各方勢力都以本族人為根基,漢人只有在營州站住了腳跟。咱們是漢人,卻不能靠營州,單打獨鬥活不下去,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有投契丹才能活。”

有人插嘴道:“契丹正和柳城議和,他們會不會把咱們押送回去,或者乾脆砍了,咱們變成羊入虎口?”

“契丹李失活絕不會甘心就此送掉營州,讓漢人在遼東站住腳跟。議和?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們現在實力受損不願意和晉朝大規模衝突罷了。”崔啟高冷笑道,“只要讓契丹人看到我們的價值,就不怕他們不願意利用。我們能挑起營州邊境的叛亂,為契丹兵襲擾創造機會;如果我們的人能回到河北河南,還能鬧起國內的起義。契丹人不是想奪回營州嗎?河北一亂,營州三鎮兵馬如果南調一部分,他們不就有機會了。”

一個年長的人點頭贊成:“我從滑州被押送過來時,聽到風聲,朝廷明年開春就要在河北大舉修長城,需要大量民丁,就近只能從河北、河東、河南三地徵發,百姓怨聲載道。公子如果能以滑州為根本起事,滑州臨近明年徭役最重的河北,義軍便能很快向河北道進取。”

崔啟高道:“我正是打算,咱們要派人回到滑州起事,只能靠契丹人幫助,再借道奚的地盤才行。否則榆關一線關隘城堡林立,咱們以逃犯的身份怎麼也過不去。這是須投契丹的第二個原因(第一個為了立足生存)。

第三,今後起義若是鬧大了,朝廷必會從關中等地調大軍來鎮壓,咱們起事之初地小人少,不是官軍的對手,容易在開初就被消滅;所謂萬事開頭難,只有避過起初的艱難讓局勢僵持起來,咱們才能以薛氏得國不正、橫徵暴斂為名義,打上恢復唐室的旗號,進一步幹大事。

契丹人同樣不願意看到一個強晉壓在頭上,加上契丹若能奪回營州,咱們也有策應的功勞。今後能借契丹、奚等胡人共同牽制晉軍;也能避晉軍進剿鋒芒退守到榆關外,與契丹為盟取得立足之地。”

崔啟高在干苦工的時候苦大仇深沈默寡言,今天一席話就驚了眾人,讓人們再次對他刮目相看。說出來一套一套的策略,何去何從提早就有了預謀,在眾人心裡這不就是幹大事的人嗎?他變成了一眾人的首領便是不容置疑的。

崔啟高在做士族公子的時候是從來也沒過這樣的大抱負,對薛氏奪了江山也不想有什麼實質的舉動,大不了私下口頭上議論幾句;但如今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膽略野心反倒成倍地膨脹……因為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當人無所可失的時候,便是掠奪得到的開始。至於幫助異族對付中原有“漢奸”嫌疑之類的,此時對崔啟高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廝殺爭鬥沒有其他大義,意義只在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tanakh 發表於 2019-2-16 11:47
第三章 執念

張五郎的奏章到達長安的時間真是碰巧,很是時候。河北道採訪使楊思道也上奏了對河北軍政民情的見解,並建議朝廷推遲大工程的時間,以穩定輿情。楊思道是個文官,和宮裡的當紅宦官楊思勖名字相近,卻不是一家人;楊思勖本來應該不姓楊,進宮做宦官的人認為有辱祖宗,一般都要改名換姓,就如前朝宦官高力士本姓馮一樣。

採訪使楊思道的奏章基調與政事堂宰相們的政見“不謀而合”,又加上張五郎這個北衙體系的人也是同樣的意見,宰相們就有得說了。南衙大臣在朝裡支持張五郎提出的“任用胡人為官以胡治胡、改善東北各族關係、擴大安東都督府建制"的主張;同時為瞭解決燃眉之急,政事堂的辦法是採用楊思道推遲徵丁修長城的建議。

但宮裡沒有反應,沒有皇帝的首肯,一切主張都是枉然,朝廷無權下達政令。

河中公主在看奏章,見那麼多人將東北的事兒說得很急很嚴重,忍不住就在薛崇訓面前說道:“天下是哥哥的天下,大臣們也是一片忠心。”

薛崇訓不予置評,神色一點也不見急,面帶微笑道:“這奏章不是功課,有的可以馬上準奏、有的要送回去讓政事堂重新擬奏,當然有一些擱在宮裡就行了,什麼也不用干。”

河中公主茫然不解地看了一會薛崇訓,微微翹起嘴,帶著一絲撒嬌的口氣無奈地說:“哥哥是皇帝,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了。”

薛崇訓坐了一會,出門看雪,不一會同在溫室殿書房的姚婉也走了出來。他便看著雪花頭也不回地說道:“你也和河中公主一樣的看法?”

姚婉道:“郎君擱置奏章,自有道理,我相信您一定有更好的辦法。”

薛崇訓聽罷心下欣慰,不由得轉頭打量著姚婉,她忙垂下頭不敢與之對視,天氣寒冷她臉脖上的皮膚看起來彷彿更白凈了。薛崇訓臉上輕鬆隨意的表情忽然一改,沈聲道:“參與政事的人中,我只告訴你實話。我可能沒有更好的辦法,大臣們的主張或許是明智之舉……但是,河北防略是我年初就決定的事,現在遇到一點困難就要隨意推遲更改?我必須堅持原路找到解決的辦法,這是權威!”

姚婉微微動容,抬頭看向薛崇訓的臉,只見他又恢復了起先的淡然,在院子裡輕緩飄灑的雪花之中,他眉宇之間的英武之氣比以往更加收斂,顯得安靜了許多。姚婉不禁用仰慕的口氣幽幽說道:“只要有郎君在,一切都不用擔憂。”

剛說到這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破壞了安靜淡定的氣氛。薛崇訓回頭一看,只見長廊的另一頭走來了宦官魚立本,遠遠地站定就彎腰道:“皇上,邊關急奏。呈相公看了說很急,奴婢不敢怠慢,趕緊到宮裡打攪您來了。”

薛崇訓的目光從魚立本的臉上掃過,觀了神色就問道:“哪裡出了事?”

魚立本道:“西北吐蕃,末氏吐蕃吃了大敗仗,山高水遠報到朝廷,恐怕是近一個月之前的事兒。那末氏真是不給皇上爭氣,人口牲畜損失了大半,咱們送過去的糧食兵甲也被奪了不少,要不是當時天氣驟變風雪封路讓邏些城暫時休兵,繼續打下去末氏諸部恐怕已被完全消滅干凈了!老天爺幫了他們一個忙,但只要一開春氣候變好,吐蕃南北再戰,末氏恐怕再也抵擋不住,覆滅就在眼前。”

“這消息是從哪裡報來的?”薛崇訓問道。

魚立本忙答道:“回稟皇上,鄯州,從派到吐蕃的晉朝官員那裡得到了公文。”

薛崇訓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一點:“這麼說就不是末氏為了內遷故意危言聳聽了。”

“是,皇上。”魚立本的腰彎得很低,雖然沒見薛崇訓有情緒反常的跡象,但魚立本仍很緊張,只怪他運氣不好恰好今天當值,沒報喜就罷了還報了個大憂。這時聽得薛崇訓說道“我知道了”,魚立本不敢多說一句話,也不問其它,忙執禮告退。

而這時政事堂和內閣兩處的大臣們都呆在衙門裡,無一缺席,隨時等待著皇帝的召見,但一直沒有動靜。政事堂的六個人都坐在張說的書房裡喝茶一邊說事兒一邊等著,張說坐在上首,其它人分兩邊坐在椅子上。邊疆的具體事情,遠在長安的這些決策大臣鞭長莫及,大家能做的只是從大處著手調整策略;就算有日行幾百里的快馬,此時的通訊仍然很慢,政令見效也需要時間,預計末氏的崩潰和吐蕃戰略的瓦解會在明年開春後,可是這會兒真的是拿出辦法的關頭了,要是等明年開戰了再想辦法,那是什麼辦法也不管用。

張說表情嚴肅地開口道:“時至今日,府兵名存實亡,以健兵為主的武備是國家主力。健兵要領衣甲、兵器、糧草、戰馬、軍餉,這些都是國庫負擔,好處在常備,壞處是一時無法增兵太多,國庫負擔不起。末氏的牽制一旦崩潰,吐蕃威脅可能死灰復燃,西域、河隴、六詔都要增兵防備,以保持我大晉對蠻夷族的優勢。”

程千里道:“我們沒法深入進攻吐蕃高原,只要吐蕃內部沒有利用之機,終究是中原大患;而東北反覆的契丹、奚佔地不過數州之廣,人口也少,沒有實力對中原造出根本威脅。武備國策重西輕東才是正道啊。”

“程相熟知兵事,看法與我相同。”張說忙拉攏程千里,他沈默了一會又道,“為了穩定河北,須調返河東幽州兩鎮兵馬;要保守營州不失,只能讓安東都督府增兵。東北兵力權重太大,營州駐紮的健兵太多了。”

竇懷貞道:“榆關外多是胡人,咱們為何非得遷那麼多人過去、駐紮那麼多健兵?依我看,杜暹打下來營州也是功勞,封了一個邊將徵募邊軍就行了。”

“如果竇相公說的法子管用,營州何以多次易手,依附的胡人何以反覆無常?”張說沒好氣地說。

在政事堂的看法裡,攻佔營州的負擔顯然比得到的利益要大,拿商人的話說就是虧本生意。不過攻佔此地的杜暹都陞官了,這項軍事行動也得到了皇帝的承認,現在去翻案既得罪人阻力又大,反正不好辦。

當然朝臣們並不認為開疆闢土有什麼不對,只是以往在東北的進取都是以收買招降胡人部落為主、直接調兵駐紮為輔,利用政治和外交的辦法來降低成本。去年起薛崇訓及一眾武將出身的大臣極力想在東北擴張,佔領營州後區劃州縣遷徙百姓駐紮健兵,這種擴張和以前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正好當時吐蕃內亂,突厥被驅趕到漠北,晉朝外圍的軍事壓力驟減,所以在營州的一系列行動沒有什麼問題跡象;這會兒西邊吐蕃的局勢稍有變動,問題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

眼下的問題,如果按照政事堂的政見有非常乾脆的解決辦法,健兵直接放棄營州,地方兵守得住就守、守不住丟了也屬正常,畢竟那地方活動最多的是胡人,還沒有漢化。營州失守會帶來很大的犧牲,遷徙和被流放到關外的漢人一旦失去營州據點處境不容樂觀;不過晉兵回防河北幽州一帶就很容易,那裡是漢民已有的土地,水陸交通便利,守衛的成本要小幾倍。

另一方面,人們發現遼東氣候寒冷,可那裡的土地既可以遊牧也可以耕作,對漢人來說就十分有價值了;只是迫於晉朝西面的軍事變化,心急也不容易消化地盤。

利弊權衡顯而易見,問題出在皇帝薛崇訓身上,大臣們難以理解他為什麼會對幽雲之地如此執著。人都會有一些心理上的執念,薛崇訓正是受了“安史之亂”及宋代知識的暗示,產生了很固執的意識;而他又是一個有實權的皇帝、獨裁者,個人的見解對整個帝國的走向都影響很大。

不過現實擺在面前,東北面讓步好像是最明智的法子,而為大局著想犧牲一些人一貫是人們可以接受的理念。如果真的要改變營州的策略,那些被流放的漢人以及遷徙的百姓將會怎樣?杜暹的鐵騎在營州屠戮胡人動輒萬帳,風水輪流後的血腥不言而喻。

tanakh 發表於 2019-2-16 11:49
第四章 海天

冬季來臨,吐谷渾這邊更早已冰天雪地,冬天還特別漫長。伏俟城王宮裡的慕容家和貴族們正坐在一塊兒議事。

議事廳裡沈寂了許久,慕容宣緩緩說道:“姊姊已封了晉朝的嬪妃,要不你去長安,也是名正言順。”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大臣們竟無一附和,這會兒顯得有些尷尬。

倒不是因為汗王的威信不夠,貴族們實在是不敢附和,這種事兒汗王作為慕容嫣的親弟弟可以說,其他人卻不能說,半句也說不得。慕容嫣本來是以前的權相伏呂的老婆,當時慕容氏權微,大相伏呂“挾汗王以令諸侯”,吐谷渾大部分貴族都投靠在伏呂門下,伏呂權勢極大;後來伏呂倒下了,以前那些貴族該被剷除的剷除,剩下的還要繼續生存在吐谷渾,雖然迫於晉朝的壓力和慕容氏的崛起紛紛對慕容宣表示了效忠,但是慕容嫣作為伏呂以前的妻子,顯然很多貴族更親傾向主人家的慕容嫣。造成了現在的格局,慕容嫣只是個公主,在吐谷渾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不過她同是慕容氏的人,就算權勢大,慕容氏的崛起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只要晉朝不倒的話。而慕容宣提出讓姊姊去長安,也並非出於內訌意慾從姊姊手中奪權;真要那樣的話,慕容宣也不會這樣毫無準備地說出來,況且內訌起來他作為吐谷渾的汗王,實力也許還略遜於慕容嫣。慕容氏剛剛爬起來,姐弟倆的心還是在一塊兒的。

再者晉朝在伏俟城駐紮有官員和少量軍隊,甚至有探子,慕容嫣名義上作為天子的嬪妃,她是絕對不敢有絲毫風言風語傳出來的,更別說在吐谷渾有家室了。她這樣一個處境,心不向著慕容家向著誰?夫家是晉朝薛氏。

汗王慕容宣沒見大臣們有反應也不著急,便低頭看擺放在面前的棋盤。慕容宣簡直是個嗜棋如命的主,只要一坐下來,就算沒人和他下,也會對著棋盤琢磨。

這時坐在他旁邊的艷麗公主慕容嫣終於表態道:“是得盡快有人去長安。”

眾貴族聽罷才紛紛附和,有個人說道:“照這樣下去,明年一開春末氏定要被邏些城吞下,進而吐蕃兵逼近河隴,咱們就成了晉朝西北邊境的擋箭牌。不僅如此,黃河九曲之地等已經變成咱們牧場的地方又得吐出來……”

另一個人憤憤道:“你還想著那些地盤,到時候吐蕃打過來,你說怎麼辦吧,現在還能向吐蕃人求和不成?”

“烏乞提,言多必失。”有人冷冷提醒道。憤慨的那烏乞提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和吐蕃議和可以,但首先吐蕃要廢掉慕容氏,這是不容置疑的。慕容家會甘心讓出權力和吐蕃議和?烏乞提急忙改口道:“就算咱們打不過吐蕃,晉朝定然不會坐視不管……”

晉軍調大量軍隊進入吐谷渾幫助他們抗擊吐蕃,這真不是簡單的說幹就幹的事,眾人心裡都明白。

“最好的結果還是讓末氏擋在前面,咱們出錢出人都可以。一定要說服晉朝保住末氏,這也對朝廷有利,誰也不願意看見吐蕃重新合二為一。”

“光靠末氏是不成了,得讓晉朝派精兵過去,咱們也能出騎兵為盟。”

慕容嫣回頭看向弟弟:“不如讓妹妹去長安吧。”

汗王抬起頭,微微詫異道:“冬兒?”

慕容嫣臉上有些黯然:“冬兒從小與我們失散,咱們姐弟沒能好好照顧她,做姊姊的也不想她再次離開。但冬兒年紀也不小該出嫁了,汗王不是不知道,她一心裡想著的是‘薛郎’,我們怎麼忍心逼她,索性成全冬兒送到長安,天子定會封個嬪妃。”

“可你也是晉朝的嬪妃,再加上冬兒卻是意義不大……”慕容宣沈吟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不過姊姊說得也有道理,咱們問問她罷。”

正如吐谷渾貴族商量得那樣,天子薛崇訓同樣不想看到末氏被吞併或者被迫內遷的局面。不用伏俟城派人來請求,他早就在考慮了,事到如今要保住西北的大好局面,唯一的辦法就是聯合吐谷渾直接派兵上高原。這個法子最大的困難不是吐蕃敵兵,而是惡劣的自然條件,不適用高原的漢軍人馬損失和艱難的後勤將為晉朝增加一大筆負擔。

若是重心移到西面,河北就要儘量保證無事,營州增兵也是不智之舉,連既定的修長城的工程按理也應該擱置……畢竟從外部壓力來看,吐蕃在地圖上那麼大一塊,又對中原不善,瞎子都看得出吐蕃的份量。

在這種情況下,有一次他還忍不住在姚婉面前露了一句:“你說退一步是不是會海闊天空?”他自己都開始動搖了。

他有時候在反省自己,從斗李隆基開始,每每做事都是孤注一擲,非得爭個你死我活,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沒有選擇。而現在也應該孤注一擲?

有這種動搖的心思後,他也意識到自己在漸漸地改變著,越來越平和,但越來越沒有進取心……在某些方面,薛崇訓看到了自己與李隆基的共通之處。或許是擁有的東西太多了,難免讓人瞻前顧後。

他也無法從血腥中抽身,無論怎麼做,都會有大量的人去死。退一步怎麼樣?營州那些漢人極可能淪為犧牲品。

姚婉也在他說那句話後勸了一回:“情勢有變,就算郎君依了大臣們的意見,也不會影響您的權威。”

薛崇訓正站在杜暹獻上來的那副大圖面前,背對著姚婉正仔細欣賞著圖,頭也不回地說:“不急。我在鄯州呆過,西北的冬天特別長,末氏也不是完全喪失抵抗,不急於一時。”

姚婉聽他這麼說,不再多言了,便輕輕屈膝行了一禮,哪怕他背對著自己根本看不到。姚婉抬起頭看了一眼他的背景,心裡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來。

薛崇訓沒聽見她回答,又隨口強調道:“這段時間東西兩邊都有事兒,大臣們讓我太緊張了。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急。”他好像不是在對姚婉說話,而是在對自己說。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12
第五章 鬧市

官員的休假不只每十天的沐假,一年各種節氣都有假。臘八節又有假期,在此之前薛崇訓便單獨召見了中書令張說。皇帝召見,見面之前大臣們都會事先猜測會說什麼事兒,若是不幸被問到之後回答得吞吞吐吐或者一問三不知,顯然是很不好的。張說猜測薛崇訓是要問河北道修長城的事,這事拖了不少時間,何去何從是該拿出一個法子來。

張說在宦官的帶領下進入內朝,一路上他沒說話,心裡一直琢磨:皇帝是想接受南衙的建議推辭河北工程,還是剛愎自用堅持自見?這個張說還真琢磨不透,預測不出來。和薛崇訓打交道不是一年兩年,早在李隆基做太子的時候,張說名義上就是李隆基的老師;這些年薛崇訓一步步走過來,直到登基,張說是親眼看過來的。在張說的眼裡,薛崇訓這個人缺少士大夫的穩重,反而像個賭徒……張說的觀念裡這種性子不是好事,偏偏人家賭贏了,這不能不說是命。

萬一薛崇訓這回真要堅持不推遲修長城的工程,該怎麼回答?違心奉承皇帝,張說總覺得不妥;但他還能迫使薛崇訓改變想法麼?這天下就是薛崇訓的。

張說一籌不展,這會兒已經走到溫室殿門口,只能硬著頭皮進去。只見薛崇訓正坐在北面的一張軟榻上,張說便先行了叩拜之禮,薛崇訓道:“起來、起來,地上涼,在這裡不必那麼多繁文縟節。旁邊有凳子,張相公坐下說話。”

薛崇訓一臉平和沒事似的,張說也只得沈住氣道了聲“謝陛下恩”,爬了起來坐上圓凳。

“我忽然想起,咱們倆見面說正事的時候多,都好久沒出去走走了。想起有一年元宵節一起去遊燈市,我好像還作出了一首詞……”

張說忙道:“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好詞啊!”

薛崇訓哈哈一笑:“記性真好,張口就背出來了。”張說一本正經道:“陛下的詞好,時常品吟,這不就記住了。”

“最近我在宮裡呆得挺悶,想出去走走,可又不想帶著大倚仗出行,第一鑾駕出行心境又不同,第二這都要過年了,把朝廷地方搞得太忙也不省事,還費錢……”薛崇訓笑著說道,最後那句口氣重了點,頓了頓繼續道,“我就想微服出去走走,就像以前那樣,這不官府都要放假嗎?張相公有別的事?沒有的話咱們倆就在長安到處轉轉。”

“沒有,沒有別的事。”張說不假思索就回答出來,心道就算有別的事,我還能拒絕皇帝?

覲見說了一通話,薛崇訓連河北的事提都不提一下,而且見他成竹在胸笑呵呵的樣子,張說也納悶:莫非他是早有好辦法?但再琢磨又覺得不可能,眼下的狀況還有什麼好辦法。就算張說承認自己謀略不如皇帝(這個在他內心也是不這麼認為的),但南衙還有那麼幾個參與決策的大臣,都不是等閒之輩,大家都想不到那個好法子?

薛崇訓想了想說道:“明早你再丹鳳街等我,我出宮了咱們便會合。”張說見薛崇訓很沈得住的樣子,他也就不提正事。

第二天一早張說便穿上了常服騎著馬在大明宮南邊的丹鳳街旁等,只帶了一個家僕。薛崇訓當然也不可能穿著龍袍出來,他乘坐自己那輛舊松木馬車,除了趕車的龐二,身邊就三娘一個人。

空氣乾冷,所幸是放晴了,東邊還出現了太陽。這陣子過節,又快年關了,從大明宮丹鳳門附近南行就是東市,街上車水馬龍,乾冷的天氣一點也沒影響臨近過年的氣氛。張說正抱拳在馬車旁彎腰執禮,薛崇訓只是挑開簾子說道:“風吹著冷,道濟上車來罷。”

道濟是張說的字,出宮來薛崇訓的稱呼都變了,顯然是出於不想驚動人得考慮。提起朝廷中書令那是大名鼎鼎的,但一般人就算聽到張說的字還真不知道是誰。馬車便在大街上行駛起來,張說問道:“郎君今天想去什麼地方轉轉?”

“隨意走走,我還真沒想到去哪裡。”薛崇訓道,“現在什麼地方最熱鬧?”

張說道:“最熱鬧的地方應該是東西兩市,不過市上得人多且雜。”薛崇訓笑道:“東市離這邊近,那咱們就先去東市轉轉?”張說忙答道:“郎君想去哪,咱們就去哪。”

於是薛崇訓就讓龐二趕車去東市,東市上幾乎沒有風景可言,放眼處就是車馬人流,這裡本來就是關中地區最大的交易場所之一,貨物應有盡有,遠至阿拉伯歐洲的東西這裡都買得到。市面隨處可見胥役和兵丁走來走去,人口密集的地方更是維護治安的重點,什麼跑江湖賣藝的、賣弄戲耍的人也少見,大概是因為在這裡擺攤的費用不低,基本都是做生意的商賈。

薛崇訓等人下車四處逛了一番,到處都充斥著討價還價的氣氛,除了看看賣的貨物確實沒什麼好看的。而且場面看起來還有些雜亂,很多店舖都把貨物擺放到街面上來了,薛崇訓問張說,張說言商賈要顯示貨足才底氣足。兩人一邊走一邊閒聊,三娘和張說的那家僕都跟在後面。如果不是薛崇訓要來,張說顯然是不會親自跑到這種地方浪費時間的,偏偏薛崇訓看起來還挺有興致的。

走著走著,薛崇訓說道:“逛了老半天了,咱們找個地方坐坐。”張說附和道“也好也好”,薛崇訓四顧周圍,一個不起眼的小店舖引起了他的興趣。那門面確實不起眼甚至門可羅雀,不過放在東市這商貿之地反而有點與眾不同。薛崇訓抬頭一看,牌匾上就一個字:棋。

他便指著那牌匾問道:“這個字,道濟說說,是賣棋的還是供人下棋的棋館?”

張說的神色不變答道:“棋館開在這鬧市上一沒意境,二浪費店面。大概是賣棋的吧。”

“生意好像不太好……咱們就裝作買棋的,過去坐坐叫店家拿棋來瞧瞧,順便討杯茶喝。”薛崇訓饒有興致地說道。

張說笑道:“在這利來利往的鬧市,大夥都忙著逐利,也只有郎君才有如此雅興,彷彿鶴立雞群。”

薛崇訓臉上忽然變得有些嚴肅:“咱們也在埋頭追逐,只不過不僅僅是利罷了。”

張說的笑容說消失就消失,立刻肅然點點頭道:“郎君說得是,我們越是身處鬧市越需要郎君這樣高瞻遠矚跳出鬧市境界的聖人。”

薛崇訓笑了笑,不忘回頭和三娘說一句:“咱們去棋館坐坐。”這時只見三娘往旁邊遞了個眼色,薛崇訓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才發現原來剛才做跟班的張說那奴僕不見了。那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奴僕,不是三娘遞眼色,他還真沒察覺。但他很快就不計較了,張說是南衙第一把椅子,薛崇訓要是在某些方面不信任他也不會讓他做中書令。

三人走進棋館,一門口果然見裡面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棋,有大有小,以圍棋為主,還有象戲、雙陸、西域象棋等等,難怪是開在長安東市的店舖,品種可謂齊全。一個穿青衣的小廝招呼了一聲,就不遠不近地站著,薛崇訓等人不問他就沒多說一句話。他們逛其他地方時,總是有人笑臉相迎說得他們很想掏錢袋,而這裡的氣氛讓薛崇訓頓覺這家店舖確實有些與眾不同。

客人除了薛崇訓等三人,再無他人。薛崇訓隨意指著一副棋問:“這個多少錢?”那青衣小廝不假思索便道:“二百貫。”簡短的回答再無他話,更不解釋這棋為何值那麼多錢,象牙做的?薛崇訓微微一笑,心說難怪門可羅雀了。

還有個老頭,大約是掌櫃一般的人物,在櫃臺後面噼裡啪啦地打著算盤,連頭也不抬一下。

“這裡好像不歡迎咱們,道濟,咱們去別的地方罷。”薛崇訓轉頭對張說道。

剛說到這裡,就聽得“叮鈴”一陣如風鈴一般的輕響,一道珠簾被掀開了,走出來一個年輕女子出來。薛崇訓愣了愣,只見那女子穿著素雅,卻是十分漂亮,而且笑若春風,走起來扭腰的動作能感覺那小蠻腰十分柔韌,那身襦裙樣式的打扮其實有鮮卑服飾的風格,很窄。

女子走到薛崇訓和張說的面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禮,打量了一眼倆人,微笑道:“兩位是貴客,這外面的東西不適合兩位,可有興致到清靜的坐坐,奴家給你們幾件好的品鑑品鑑?”

薛崇訓看了一眼張說,笑道:“剛才我問了這外面的東西的價,一副棋就要兩百貫,怕更好的東西就更貴,咱們可能買不起啊。”

女子依然微笑著說道:“東西沒有貴不貴之分,只有值不值之別,您說呢?”

“有意思,這個說法有點意思。”薛崇訓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點點頭,“要不咱們就瞧瞧去?”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14
第六章 對弈

幾個人被帶到了裡面的一間小小的書房,鬧市的喧囂彷彿在一瞬間就從感官中消失了。原來這裡沒有窗戶,難怪隔音效果那麼好。因此光線也有點黯淡,房間裡掛著不少書畫古玩,恰恰沒有盆景之類的活物,唯有墻角的一鼎香爐裡飄出若有似無的青煙,為這裡增添了些許活氣。擺設和器物看起來十分乾凈,環境清幽,這裡一看就十分講究。

薛崇訓走到一副畫前面細細觀摩,想瞧瞧這裡掛的字畫是不是真跡。這時就聽得帶他們進來的那女子在身後說道:“先生看出來它是贗品還是真跡了嗎?”

“紙張微微泛黃,乍一看有些年頭,不過光是這麼瞧一會,我卻不敢下定論。”薛崇訓道。

女子嫵媚地一笑:“那張畫無論是真是假,它都只是一個擺設。我們這裡真正的好東西是棋,二位稍等。”她說罷便轉身走了。

薛崇訓和張說對視一眼,張說很正經的樣子,但兩人的目光裡顯然都有對那個女子關注的意思。張說不能說諸如“您覺得那娘們如何”之類的輕浮話,一則薛崇訓是皇帝上下有別不能用這種口氣對他說話,二則張說也想保持持重的形象。不過薛崇訓好色幾乎滿朝皆知,張說現在心裡在想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沒一會兒,拿棋的那女子還沒來,先來了個丫鬟上了兩杯茶。薛張二人進來的初衷就是喝口茶,總算如願以償。這是在陌生的地方喝陌生的茶,三娘趁主人不在先試毒。但張說好像一點都沒有戒心,端起來吹了兩口就喝。

這時那女子拿著一副東西出來,輕輕放在兩人對坐中間的幾案上。薛崇訓一眼看到了一個棋壺的白棋,心裡又想:這玩意怕真是象牙做的?

女子微笑道:“白棋是用白玉磨製而成的,來自於藍田;黑子卻取自西域的珍稀玉石;棋罐是河北邢窯的白瓷;棋盤木雕,取木於南海。這副棋的質材來源於東西南北,合在一起卻能渾然一體,正如下棋之人的心胸寬若四海;其質地珍貴,卻不沾金銀,故貴而不張揚,有如君子。這是一副配得上君子把玩對弈的棋。”

薛崇訓用手指夾起一粒白子對著門的光線細看,說道:“東西是好東西,可我們恐怕買不起。”

那女子一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您還買不起啊?”

薛崇訓聽話裡有話,好奇道:“你看我渾身上下,哪裡像買得起的人?”

張說沒開腔,猶自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女子看了一眼大鬍子馬臉的張說,臉上仍然帶著笑容對薛崇訓說道:“先生若是喜歡這棋,奴家也不要金銀,就用您腰間那塊玉交換如何?”

薛崇訓愣了愣,哈哈一笑:“我就掛在這裡你也瞧得出來值錢不值錢?好眼力!”他雖然穿了一身布袍,裡面的白綢在錢賦集中的長安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但佩戴的玉還真不是等閒貨色,薛崇訓是稱帝了的人,自己身上掛的東西隨便一件寶物不是很正常麼?

這塊玉是宮裡來的東西,上面沒有刻字,但識貨的人拿來細細一揣摩也許真能判斷出它的來源,所以薛崇訓是不願意拿玉來換棋的。他不由得再次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她生得一張瓜子臉,面相在貴族看來不怎好,可眼睛卻非常有神,一笑一顰之間都帶著勾人的嫵媚,讓人想起狐貍精;衣著卻只青白銀三色,刺繡銀線也不能影響整體的素凈,因此給薛崇訓的感覺是媚而不艷;腰很柔韌的樣子,腰部平滑的線條和胸脯的起伏渾然一體,十分和諧。而且膚白如玉石磨製的棋子,薛崇訓不禁恭維了一句:“君子不象棋,倒是小娘子像這副昂貴的棋。”

女子朱唇輕啟,輕輕說道:“奴家不是棋,只是棋子。”

就在這時,張說擼了一把大鬍子道:“郎君要不要與我對弈一局?”

薛崇訓本來想著問那媚女的名字,但張說一說話,他就忘記那茬了,正好這裡的環境讓他感覺挺舒適的,便欣然同意:“那便來一局。”

那女子也不拘謹,就近挪過來一條矮凳坐下,將那副昂貴的圍棋擺上幾案,坐在一旁觀棋。

薛崇訓的圍棋下得真不怎麼樣,連太平公主都下不過,主要因為這玩意不僅要天賦,時常練習也是很重要的。薛崇訓前世不會圍棋,在這個時代又是一個武夫,小時候自是沒練習,只是會下罷了。而張說卻是一個進士出身的文官,棋藝這些東西不是玩得很熟?

果然沒下多少手高下就比較明朗了,張說卻在心裡琢磨:故意放水的痕跡太明顯有點不好,不過皇帝是一個好勝心很強的人,如果讓他輸了恐怕心裡會有點不高興,雖然他肯定不會去計較。他想罷便輕輕對觀棋的女子遞了個眼色,不料那女子是個十分聰明的人,一下就看懂了,於是在薛崇訓要下爛招的時候就在旁邊提醒。

張說故作不太高興地吭了一聲:“觀棋不語真君子。”

女子嘴上好不想讓,也說了一句:“真沒聽過誰說奴家是君子。”

薛崇訓已經察覺張說和這女人好像認識一樣,但張說既然不明說,他也就不點破。而且美女幫著自己,他的心情還非常好,滿臉的笑意。

一局下來數路,薛崇訓險勝。但是他心裡知道張說在放水,而且能將劣勢控制在如此小的範圍,顯然已經全在掌控之中,自己和張說就不是一個等級的棋手。當然表面上張說輸了還有話說,是旁邊那個聰明女子在幫薛崇訓的忙。薛崇訓便道:“道濟啊,不是小娘子幫忙我下不過你,咱們換一種棋。下象棋怎麼樣?”

“郎君是指象戲還是西域象棋?”張說問道。

薛崇訓道:“就叫象棋,對了這裡不是有西域象棋麼,就將就那些棋子,不過棋盤用楚河漢界。新玩意,規則也是新的,不過簡單,咱們用新規則試試?”

張說點點頭:“郎君來制定規矩,無論是不是棋,都是天經地義的。”

薛崇訓聽罷與張說對視一眼,不由得笑了起來。當下便讓觀棋女子拿來了西域象棋,又要來了一張白紙畫當場畫棋盤,中間還寫了四個字:楚河、漢界。挑出棋子三十二枚各十六,將規則一說,張說立刻就領悟了,“和象戲有想通之處。”

“和道濟相處,很省心。”薛崇訓隨口這麼一說。張說忙抱拳坐在椅子上輕輕一拜。

薛崇訓擺好棋,說道:“規則就這麼著,咱們先來一盤試試。”

於是在這間小小的書房裡,象棋就這麼被弄出來了,這一盤棋,大約是象棋問世以來的第一盤。薛崇訓先手,張說一開始便模仿他的開局套路,並在過程中慢慢領悟。就這麼著,張說是第一回下,沒想到薛崇訓卻並不輕鬆,他忍不住問道:“道濟這就悟到象棋的玩法了?”

張說笑了笑:“悟了點東西,不知對不對。”

“你說。”薛崇訓伸手做了個動作,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張說沈吟片刻道:“其實這象棋應該比圍棋簡單一些,無非就是兩點:制衡、交換。開始雙方各有十六字,有攻有防,難以直接取帥,得先翦除羽翼擴大優勢。於是就有了制衡,您要想吞我的馬,我便用車看著,制衡又像投鼠忌器。接下來便是權衡利弊的交換,多數情況是各有損失,一般吃虧的一方被迫開始短兵相接交換以此破解其中交叉的制衡。這麼一通交換下來,勝負就漸漸明瞭了。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薛崇訓認真地聽完,點頭道:“有道理。”然後指著棋盤笑道,“該道濟落子了,你是不是要和我交換?”

張說低頭看棋盤,故作一副愁眉的樣子,若有所思道:“我這是換不換都吃虧啊……可我本來就落了下風,快無兵可調了,若是要和您交換,那就是三子換兩子,進一步少掉三子;而我若退一步,只損失一子。還是退一步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一步海闊天空……”薛崇訓下意識又將張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張說不動聲色道:“棋已至此,我只有捨得抽身,至少才不會輸得那麼快。”

薛崇訓默不作聲,他忽然覺得張說是在借棋在向自己進言,而且效果還不錯,很應景。他站在張說的棋盤一方考慮此時的局面,也得承認他的想法是對的,退一步保存實力才能保存進攻的可能,否則一下子損失了三粒可以過河的棋子,真就沒啥可能反敗為勝了。

房間裡很快安靜下來,觀棋的女子也裝了回君子,沒有言語。薛崇訓和張說都看著棋盤,好像很認真地在思考棋局。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15
第七章 窈窕

一盤棋下來,張說這次肯定沒有放水也認輸了,他輸得原因和薛崇訓輸圍棋一樣,不熟悉。兩人放下棋子喝茶休息,張說要去廁所,便起身離開了一會兒。

他走到過道上時碰到了起先招呼他們的那個嫵媚女子,便一起轉過過道,張說回頭看了看對女子說道:“你怎麼親自出來了?”

女子道:“不是張相公派了你們家的那叫什麼來的,過來告訴我要來貴客麼?”

“算了,這事兒怪不得你,是我畫蛇添足。我的意思是我來了,你也不用出來。這廝跑過來帶的是什麼話,一點腦子都不用。”張說皺眉道,“可你出來就出來罷,說什麼‘我是棋子’這種話什麼意思?你是想表現個什麼意思!皇上是何等人物,有些話說得也太明顯了,你是生怕他不清楚你的身份。”

女子沒好氣地說:“我也搞不明白,既然您不想他知道,又帶到這裡來作甚?”

“我怎麼會主動帶他來?”張說道,“完全是個巧合,皇上自己要來,我還能攔著不讓麼。蕭相是信得過我,才告訴我你的事。現在皇上萬一有疑,叫那內廠的耳目一查,不是什麼都清楚了?張某怎麼好意思面對蕭相?”

“皇上會對蕭相怎麼做,影響他的仕途?”

張說想了想道:“那倒不會,皇上不是小題大做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但是你要清楚這裡面的關係。”他降低了語速,字句清楚地說,“崔家,是和皇上對著幹的,崔明善已經死了,其他人流放營州,多達一千餘人;你,本來是崔明善的妾,與崔家的關係不比那流放的千多人生疏吧?那麼你現在應該在哪?這麼一來二去的道理,一理就通,那麼你還出來招什麼風?”

女子有些委屈地說道:“我只是一個妾,從來沒想著和皇帝對著做什麼,我有什麼錯,為何一定要被送去營州?”

“沒做錯的人多了。”張說看了她一眼,說道,“我這就得過去,你好自為之。”

他也沒去上茅廁,說完話就徑直回那間書房去了,見薛崇訓正在把玩之前那副昂貴的圍棋棋子。但兩人沒提要買這副棋,張說道:“郎君您看轉眼快到午膳的時候了,我先派個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訂桌酒菜?”

三娘冷冷道:“鬧市上人多而雜,還是換個地方吧。”

“聽三娘的。”薛崇訓笑道,“今天也差不多盡興了,不如回去吃臘八粥。”說罷便從軟木椅子上站起來,這時那個女子也進來了,招呼道:“二位貴客要走了麼?”

薛崇訓道:“你這裡挺不錯,大隱隱於市。咱們有機會再來。對了還未請教小娘子芳名。”

女子道:“奴家出身不好,不知姓氏,被人喚作窈娘。”

這個名字讓薛崇訓的神色微微一變,想起了有關自己那一大家子的一件往事,這件事中的女主角就叫孫窈娘。可那事兒已經過去了二十幾年,孫窈娘也死了二十幾年,就算沒死現在也應該是半老徐娘,顯然不是同一個人……那是武則天執政時期,武承嗣是她的親侄兒,當時可謂是為所欲為,正好看上了美貌的孫窈娘,結果佔有不成反而逼死了她,並且連累一個官宦家抄家滅族,真是一個大大的悲劇。武家和薛崇訓的關係往大了算也是一大家子,武則天是他的外祖母,他的親娘太平公主第二次婚姻也是武家,所以關於武承嗣的那件事薛崇訓早就知道。

一算年齡故事裡的女子和面前的女子不是同一人,卻勾起了薛崇訓的回憶,他便隨口問道:“真叫窈娘?”

女子輕輕道:“奴家不敢在先生面前信口開河。”

“名字挺好。”薛崇訓笑了笑掩飾過去,抱拳告辭。窈娘忙屈膝執禮相送。

一行人出門乘車離開東市,今日正當休假張說不用再去大明宮南衙上值,到了一個岔路口,張說便下車換馬與薛崇訓告辭。而薛崇訓的松木馬車繼續北行回宮。

馬車上只剩薛崇訓和三娘倆人,薛崇訓便說道:“一會見著張肖,你讓他通知內廠派人查查剛才那棋館,不要驚動人但要查清楚裡面的來龍去脈,特別是那個窈娘。”

三娘應了,今天不知怎麼多嘴了一句:“我猜下午張說會把那副棋獻到宮裡來。”

“哈哈。”薛崇訓笑了笑,“別把人也獻進來就成,我可不想做武承嗣。”見三娘不解,薛崇訓便將武則天時期的那件事說了出來,又道,“棋館那窈娘的身材挺好的,不過宮裡有了那麼多女人,我犯不著幹那事。”

到得下午,薛崇訓在溫室殿看奏章,果然有宦官抱著那副棋進獻上來,說是中書令張說呈上來的。薛崇訓打開來觀摩,轉頭看了一眼三娘,正好三娘也看過來,四目相對其中意思不言而喻。薛崇訓發現經常面無表情的三娘此時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好像在說:看我猜對了吧。

薛崇訓放下奏章,招呼坐在下首香案邊的妹妹:“先別管那些奏章了,來陪我練練棋,今天和張說下圍棋實在輸得沒面子。”

三娘脫口道:“郎君不是贏了麼?”

薛崇訓道:“還不如輸了好。”

河中公主注視了薛崇訓好一會兒,說道:“哥哥是真的不急呢?”薛崇訓道:“急什麼?”河中公主搖頭嘆道:“我很佩服哥哥真有心思下棋。”

薛崇訓笑道:“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下來還有高個的哥哥給你頂著。本來讓你來批閱奏章是讓你有點事做,不料你還真上心了。願不願意下棋,不願意讓姚婉來。”

河中公主立刻說道:“願意,難得哥哥有閒心。”

薛崇訓起身換了個位置,坐到一張櫚木案前,指著張說進獻的棋說道:“這副棋不簡單,白子取材關中、黑子西域、棋罐河北、棋盤南海,取材於海內四方,把玩起來好像手握江山,有意思啊。”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17
第八章 雪夜

此時的遼東地區還沒有像樣的城市,最大的城池柳城的作用也是軍事要塞性質,和國內東西兩都及運河沿線的那些大城市沒有可比性。營州之外連莊稼地都很少,遼闊的土地處於半開化狀態,顯得荒涼而原始。

今晚風小,夜幕之下飄著小雪,沈睡般的夜色下一切都那麼寧靜而純粹。但這只是表象,並不是喧囂中才有爭鬥、寧靜中就一定美好。黯淡的光線中一群人正在摸黑行進,他們絕大部分是漢人,卻穿著獸皮和襤褸的衣服,手持雜亂的各色武器,狼牙棒、長矛、短刀、鐵棍、弓箭等等,不分兵種混雜在一起,就如一群呼嘯山野的盜賊。其中的首領正是崔啟高,手下一幫從營州逃出去的漢人,他們來自王化有秩序的中原,甚至不少人出身士家大族,但是現在人們回歸的野蠻瘋狂的本性。在遼東這片土地上,一切都回歸了原始,這裡的生存法則和人口密集的城鎮農耕地區完全不同。

氣溫很低滴水成冰,好在風小,一眾人趕起路來倒並不覺得寒冷。裹著毛皮的崔啟高問身邊的一個中年人:“路不會錯?”中年人捧著一個羅盤道:“這條路我走過很多次,錯不了,方向也對。”

另一個後生回頭望了一眼,後面十幾步外有兩個跟著的契丹人。後生小聲對崔啟高道:“契丹人明面上不是在和漢人和談麼,底下動起手卻一點不含糊,他們不怕和晉軍再次開戰?”

崔啟高冷哼了一下說道:“你來遼東那麼久了,還沒悟出來?這地方哪有什麼大義可言,都是靠刀子說話!晉軍要真容易滅掉契丹,它還和談什麼?桌面上談是一回事,下來幹仗又是一回事,等下幹起來別手軟,誰手軟誰死。”

眾人沒有點火照明,靠成一團沿著一條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趕路,卻沒人逃跑。此地人煙稀少環境惡劣,離群的漢人很難生存。人是被逼出來的,膽從惡邊生,艱難的生存狀況讓人們個個臉上都浮現出兇神惡煞的表情。

走了大半夜,捧著羅盤帶路的中年人指著前面一團黑漆漆的東西,好像一座小山丘:“那邊應該就是黑山堡,契丹人叫赤那堡,都是一回事。”

週圍的人聽罷跟著停了下來,都伸著脖子往前面望,天氣不晴朗既無月亮又無星星,黑漆漆一團看不太清楚,聽得有人嘀咕道:“連一點亮光都沒有,那是一個晉軍的堡?”崔啟高說道:“這種在營州邊境的寨堡,晚上還能不宵禁?咱們先在這兒等等,找個機靈點的走近點瞧清楚。”

崔啟高身邊圍攏了幾號人,其中有個年長的,也姓崔叫崔明鉉,按輩分還算崔啟高的叔父,不過關係其實比較遠在滑州時都沒怎麼來往,流放到營州後才相認的。崔明鉉輩分高但年長體弱,便充當謀士出謀劃策。他提醒道:“要不要問問那倆契丹人,契丹人馬是不是真來了?”

“趙四,你去問問。”崔啟高下令道,“其實問也是白問,他們一路跟著過來的,估計也不知道。這黑漆漆的,除了趙四咱們都不認識路。契丹人要來也是摸過來,不知道在什麼位置。”

崔明鉉一臉憂色道:“如果契丹兵失信,咱們衝過去放起火來,不出幾株香時間,黑山兵營的晉兵定然過來支援,咱們打又打不贏,跑又跑不過,情況堪危。”

“事兒真變成那樣的話,咱們就散開跑。晉軍將領多遵兵法,前路不明不能輕騎相逐,怕中埋伏。不管契丹人咋樣,咱們今晚一定得動手,不然他們還以為咱們只是說說而已!”

商量了一陣子,被派過去探路的人回來了,說正是一個堡壘。崔啟高聽罷就開始佈置起來:“晉軍邊境的堡壘,一般只有五十個兵、馬幾匹,黑山堡的修築就快要完工了,防禦構築起來裡面的兵馬也差不多這個數,另外還有幾百號苦工,這些人是肯定不會為晉兵拚命的;黑山兵營估計也最多幾百人,馬隊不超過兩隊。至於汝羅城的兵馬距離較遠,我等又不佔據黑山堡,不用考慮。我們今晚要幹的就是裡應外合攻進黑山堡,一進去幾百人打晉兵五十還打不過麼?等會攻佔了黑山堡之後看情況,若是沒見契丹人馬只見黑山兵營的晉兵就跑,如果契丹人來了,就連夜挖堡壘,給他們毀了!”

眾人把崔啟高圍在中央,都瞪著緊張的眼睛不住點頭,悄悄應著。崔啟高乾脆利索地分好工,便一聲令下帶著一眾人慢慢地向前面的那“小山丘”摸過去。

等走近了終於朦朧地看到了一座長方形的堡壘,就像一座小城池,四面用城墻圍著,周圍有溝和拒馬樁等障礙物。崔啟高對漢人軍政體系有所瞭解,被流放到營州後又實地見識過,知道這玩意的作用。在晉朝的邊境和羈州,晉軍立足的據點是城,當地的主力大多都在城裡,而這種堡壘和一些哨點多半是起預警和外圍防禦的作用。受後勤的限制,邊境的堡哨駐紮的人不會太多,不過像這種堡壘如果要強攻確實不是那麼容易的,晉兵善於把工事用作邊境防禦。

這時崔啟高等人已經瞧見了墻上有個人影在晃悠,他一會走進箭樓一會又出來走走,縮著手和腦袋在上面簌簌打抖。晚上確實是非常冷,堡壘上又不許升火,當值的軍士肯定是難熬一晚。

“點火!”崔啟高說道。周圍的人七手八腳地忙活起來,有個後生捧著火摺子小心地“呼呼”吹氣,過得一會兒便亮起了一小朵火光,拿著火摺子的後生手都在抖。這時墻上的軍士停了下來,好像發現了,忙趴在箭垛上往下看。片刻之後,一個火把就在火摺子上點燃,一下子亮了起來,聽得墻上那人突然大喊:“有敵兵!快,有敵兵在下面!”墻下的一個漢子張弓搭箭射了一箭,好像沒射中,那軍士奔到箭樓裡去了,一面大喊一面敲起鼓來。

崔啟高等人很快點燃了許多火把,頓時一片火光,堡壘上得鼓聲也“咚咚咚……”地大作,人聲喧鬧跟著響起。城下的人也不用捏著嗓子說話了,儘管吆喝奔走,“先到門口去,等著崔家的人從裡面開門!”

死寂般的夜色彷彿一瞬間就醒來,在荒涼而人煙稀少的雪地中難得見到如此熱鬧的場面。崔啟高一眾也沒有什麼軍紀可言,一窩蜂湧到堡門前堵住,聽得裡麵人聲喧鬧好像內應已經到門口,人們急得用身體去撞厚木門。崔啟高大喊道:“別撞,撞它有什麼用?”

“啊!”一聲痛叫,一個人得棒子上插上了一枝箭矢,眾人抬頭看去,只見箭塔上有兩個人在晃悠。下面帶著弓箭的人也向上面還擊,混亂之下也不知射中沒有,晉兵穿著盔甲,晚上這麼亂射怕是很難射死。

正著急時,聽得“哐”地一聲響大門鬆動了,眾人撞擠過去堡門立刻就大門了,只見門口也有一群穿短衣的人應該都是一些流放犯,後面還在打鬥。崔啟高等人也來不及打話跟著就衝了進去,只見堡壘中也點起火來。裡面有一些木石修築的簡陋房屋,一些拿著兵器的人從屋子裡陸續往外跑,一部分人只穿著褻衣。晉兵顯然沒想到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敵兵就衝進堡壘裡來了,可見再堅固的堡壘也容易從內部攻破。其中有個騎馬的穿盔甲的人正在大聲吆喝,看樣子是個武將,崔啟高眼尖一下就注意到了他,忙對身後喊道:“弓箭!把那個人射殺掉!”

話音剛落就有幾個人拉弓一輪箭矢向那武將飛了過去,堡壘本來就小,衝進來之後地方不開闊,射程也短,幾支箭都射中了那將領,但他好像沒啥事,策馬就跑。崔啟高忙喊道:“射馬!”

“嗖!”地一聲,那匹馬嘶鳴之下重重地將馬上的人摔了下去。崔啟高趁勢大喊:“殺!”幾百號人揮舞著各種武器一窩蜂湧了過去。晉兵還沒來得及結陣,便與崔啟高部混戰廝殺起來。四面箭樓上箭矢飛來,但在人潮中猶如小石子丟進湖裡根本激不起什麼浪子。晉兵丟掉了長兵器,一個個拿起佩刀和短兵器搏鬥,面對近十倍的人還在抵抗,確是勇氣可嘉。

先前摔下馬的那將領拔刀大喊道:“堡在人在!”很快一些晉兵就向他靠攏過去。崔啟高也揮起刀身先士卒衝了過去,他情知殺掉那個將領晉兵才會放棄抵抗。幾個漢子已經像餓狼一樣撲了過去,不料那將領刀法嫻熟,左右遊走個來回一刀一個,那幾個漢子連招架都不能,只濺了那將領一身的血。前頭的亂民大嚇,勢頭竟然一下子弱了許多,人群中紛紛以弓箭向將領招呼,他渾身中箭卻還沒死,連帶旁邊的晉兵也中箭多人。

崔啟高心一橫提著彎刀大喝一聲奔了上去,身邊的人也急忙跟上護住。人群一湧上去就將那一幫晉兵團團圍住,靠近就砍殺起來。崔啟高士族子弟學過六藝,弓馬騎射樣樣會點,本想壯起膽和那武將會兩招,不料不知哪兒飛過來一根狼牙棒砸在他的頭盔上,然後很快就被人掀翻在地,被亂刀亂棍打得血肉模糊。

晉兵失去指揮散亂在堡壘各處被人群毆,死傷殆盡。亂民又往木屋上放火,一時間堡壘中就火光衝天隆煙滾滾。而那些苦工奴隸也被從房子裡放了出來,見襲擊的人也是漢人,果真他們根本不幫忙,只顧擠作一團圍觀。

亂民忙著收集兵器盔甲武裝自己,崔啟高則帶人爬上墻觀望。除了黑山堡這邊火光通明,四下里依然黑漆漆一片,哪裡有契丹人馬的蹤跡?

崔明鉉說道:“黑山堡是通往汝羅城方向的必經之地,契丹人要攔截黑山兵營的援兵,在這裡肯定能見到動靜。他們是不是根本沒來?”

另外一個人道:“再等會晉軍的馬隊就要來了,要挖毀堡壘來不及,咱們還不如帶那些苦力犯人撤走,這麼一來就有七八百人,快成氣候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19
第九章 大王

崔啟高未見有契丹兵馬接應,擔心晉兵援軍到來脫不了身,便率眾人掠了一些堡壘內的盔甲兵器物資,斬了數十頭顱,然後裹挾那些苦工犯人一起撤離。

及至天明,崔啟高在契丹活動的地盤上見到了一個契丹貴族大賀祿,前幾天就是他答應帶兵策應崔啟高部的,結果昨晚連個人影都沒瞧見,契丹參與此事的就只有跟著崔啟高一起去的那兩個契丹小卒,多半是去監視他們的。

大賀祿長了兩腮的鬍子,此時卻滿臉的笑意,上來就伸手拍著崔啟高的雙肩道:“恭喜崔賢弟旗開得勝,好樣的!哎呀,昨晚天太黑,我的兵馬在半路上迷路了,天亮才找到路回來,實在抱歉、抱歉。”

這廝嘴上用流利的漢話說著抱歉,卻一臉笑容絲毫看不到一絲愧疚的表情。崔啟高觀察營地中的牧民,數量並不多而且都沒武裝到要打仗的樣子,心道大賀祿恐怕一開始就沒打算出兵。契丹部落大多數都是以遊牧狩獵為生,從事農耕的少之又少,他們平時都是牧民,分散在各處放牧以降低軍隊集結的後勤壓力,只有在要打仗之前才會聚攏成為軍隊;大賀祿的部落都沒有集結人馬,還談什麼出兵?

不過崔啟高當然不會點破,人在屋簷下你還能指責他不成?崔啟高便裝作吃虧的樣子:“我們正想把黑山堡給挖塌掉,不料大賀首領的人馬沒來,晉兵卻是來了好幾百。幸虧我們跑得快,天黑晉兵又沒遠追,不然首領就見不著我了!”

“都怪天太黑,看不見路。”大賀祿忙道。

崔啟高嘆道:“可惜啊,好不容易攻破了黑山堡,沒能給他們毀掉。大賀首領是知道的,晉兵經營營州就是不斷修建大小城堡,這次沒毀掉黑山堡,很快就會完工,到時候黑山堡周圍的牧場都在晉兵的控制之下,你們不敢輕易靠近了。”

大賀祿忍不住說道:“崔賢弟不也是漢人?怎麼倒處處替咱們作想起來?”

崔啟高愣了愣心道當然是為了討好你們,這不有求於契丹麼?口上卻道:“現在佔據營州的是晉兵,不再是唐兵。我現在是晉朝的流放犯和逃犯,朝不保夕;在大唐時卻是士族子弟,有高屋良田還能當官。變成這般光景,我幹嘛要效忠晉朝?”

“說得也是。能殺晉兵,咱們就是自己人!”大賀祿笑道,“今天還有件事,我要帶你去見咱們得郡王。”

崔啟高忙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能見到大王真是三生有倖啊!”

大賀祿口中的郡王就是契丹的首領李失活,本來應該姓何大何;後來八部契丹部落聯盟,改姓大賀,依附突厥可汗;之後突厥衰落契丹向唐朝稱臣,首領也被賜李唐國姓,他便乾脆改姓李了。唐廷賜李失活賜丹書鐵券,並封松漠郡王、左金吾衛大將軍等職,名義上拉攏兼併了關外契丹控制的數州之地,不過之後從未實際控制過契丹。晉朝建立後,宣佈內外一切官爵照舊,李失活便又成了晉朝的郡王。

現在李失活要親自召見崔啟高,顯然是對他產生了興趣。崔啟高確實應該感到高興,只要曉之利弊說服了李失活,得到契丹的支持並不是難事。所以昨晚契丹兵馬沒來,崔啟高仍然堅持要進攻黑山堡,也是出於向契丹人證明自己這幫人的價值。

崔啟高出發之前準備了一下,其實就是向部下交代幾句話,讓他們把從黑山堡繳獲的盔甲和好兵器贈送給大賀祿,想著契丹人或許會回贈一些牛羊牲畜,讓他的一眾人暫時解決食物問題。

準備妥當崔啟高便帶著崔明鉉、李四二人隨同大賀祿的馬隊前去松漠都督府。松漠府是唐朝設置的名稱,也是契丹八部的中心治所,李失活就在那裡。契丹本身是遊牧民族,同樣對築城、農耕等技術不擅長,卻在冶鐵製造兵器方面有所發展,關外民族要立足征戰是家常便飯。松漠府有一座城池,卻是土夯的城墻,無論是防禦力和觀賞性都十分落後,甚至還比不上營州柳城,因為柳城多次在漢人手裡易手,經過多次改造城墻工事已經初具規模。

契丹一共八部,戰時能集結數萬能徵善戰的騎兵,在東北地區是一股十分強力的勢力,但是受人口限制就算有南下的野心也沒有實力進入中原,甚至暫時也沒奢望爭奪河北的土地,一心只想奪回營州。營州不僅有牧場,最主要的利益是北絲綢之路的交通要沖,能從商業上獲利頗豐。遼東更北的地區活動著許多部族,其中地盤最大的渤海國長期和中原進行絲綢貿易,新羅與中原連接的路上交通也必經營州,此地是戰略要地。同時又毗鄰契丹,長期被契丹人佔據,他們想奪回來的意圖就很明顯了。

在大賀祿的帶領下,崔啟高等三人進入了李失活的府中見面,只見房子的門口掛著幾張動物的毛皮,掀開走進去裡面燒著木炭取暖,果然溫暖了不少。屋中也沒幾個人,大約是李失活的親戚,大部分部落首領是不在這裡的,平時都各自呆在屬地。

這裡的室內程設顯得十分粗糙而雜亂,墻上掛著一些動物的頭,其中有個斑斕的虎頭,上面的一張木桌上擺著一些黃金器物。而李失活便坐在上面的一張鋪著虎皮的榻上,看樣子大約四五十歲,卻不像大賀祿一樣長了一臉的鬍鬚,李失活的摸樣更加精幹,臉部輪廓有棱有角,目光也很犀利。

崔啟高不敢東張西望,進來就向李失活鞠躬行禮,“滑州崔啟高拜見大王。”

李失活一言不發地打量了一番崔啟高,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得他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了。過了一會兒李失活才開口用漢語說話,他去過長安,也接觸過漢人,一口漢話雖然口音不怎麼對,卻是讓人聽得懂。

“你在漢人中挺有人脈?短短時間之內就能在黑山堡找到內應。”李失活開口道。

“正好有崔家被流放的人在黑山堡幹活罷了,我們崔家得罪了晉朝皇帝,被流放到營州一千多人,我的人脈並不在這裡。”崔啟高直接了當地說讓李失活感興趣的東西,“真正有根基的地方在滑州,崔家在滑州是第一大族,若是家族在那裡反抗官府,滑州州衙都會束手無策。若是大王不知滑州崔家,廬陵崔氏可曾聽說過?”

李失活點點頭:“有所耳聞。”

崔啟高道:“滑州人的祖籍就在廬陵,咱們還能和廬陵崔氏聯繫,實力聲勢非同小可。”

李失活沈吟片刻問道:“你說崔家得罪了晉朝皇帝才被流放營州,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得從唐朝說起,太平公主黨和太子爭權,黃門侍郎崔日用是太子的人,後來太平黨獲勝,薛氏一次藉口崔侍郎勾結太子殘餘勢力將其滿門幾百人活活燒死。今年政事堂堂後官賈煥出資開了個茶館,說話先生在裡面講朝廷不該發動營州之役,為了吸引客人又說薛氏在東北用兵是為了搶掠各族美女……”

剛說到這裡,崔啟高就注意到李失活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顯然是受了點刺激。戰爭和女人是男人永恆的主題,聽到自己族的女人被淫辱就算是李失活也不會好受,自己統治下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是任何有血性的男人都會視作恥辱的事。所以崔啟高沒具體說是搶高句麗美女,只說在東北搶女人,當時晉兵是和契丹、奚作戰,李失活很容易就會誤以為是為了搶他們契丹的美女。

崔啟高繼續說道:“其實就是在茶館隨便說說的事,不料薛氏勃然大怒,下令處死賈煥,又因賈煥是先父崔明善之胥,崔家本來就與薛氏有怨,因此薛氏又遷怒於先父,將其殺掉,並流放滑州人一千餘人到營州做苦力……我本是大唐之臣,今負亡國之恨、殺父之仇,與薛氏不共戴天!此番話絕無虛言,大王可派人打聽打聽。”

李失活問道:“你想怎麼報仇?”

“明年一開春晉人就要在河北大舉修築長城,目的就是為了防禦大王的人馬,進而步步為營兼併遼東。官府現在就開始從河東、河北、河南等地大量徵發民丁,搞得民怨四起,這是一個機會。只要大王幫助我和一些部下回到國內,我將在滑州起事進而向河北發展。屆時東北晉軍兩線作戰,左支右絀,大王要收復營州不是囊中取物麼?若是你們從饒樂府南下攻擊幽薊牽制晉軍,他們更難消滅河北後方的義軍。我們都有共同的敵人,大王察之。”

李失活冷冷道:“我八部人馬能出征打仗的不過數萬,聯合奚兵也難以超過十萬騎,我並不是好高騖遠之人,情知無實力爭奪中原,只想奪回營州。你就不怕到時候我取了營州卻並不策應你們嗎?”

崔啟高笑道:“若大王是那般沒有遠見的人,我多說何益?大王的臥榻之側有一隻窮兇極惡的餓虎,您真能安之若素嗎?薛氏窮兵黷武四面用兵擴張,吐蕃、突厥、六詔、營州,晉兵哪裡沒有過大戰?國內無事朝廷就要對外用兵,相信大王會很高興我們在河北河南鬧得風起雲湧罷?”

“你且在松漠府呆一段時間。”李失活看了他一眼,又轉頭對大賀祿說道,“你吩咐下去,給崔啟高的人送一些牛羊帳篷,讓他們好好安頓。”

崔啟高再次鞠躬結束這次談話:“感謝大王的款待,我聽說在草原上願意分享食物的人就是朋友。”

李失活應該會找人得到更多的信息然後和八部酋長通氣之後才會實質性地幫助崔啟高,所以要等一段時間了。崔啟高也沒閒著,向松漠府請求回到了自己的人馬中。

在大賀祿的地盤上崔啟高的人得到了帳篷牛羊糧食等物資,構建起了一個營地,他襲擊黑山堡之後又裹挾了幾百壯丁,現在手裡已經有七八百人,絕大部分都是有體力的青壯,是一股初具規模的人馬了。

崔啟高讀書明理有見識有頭腦有主見,幹起事來一套一套的,在大賀祿的地盤上也沒閒著。他對部下說:“若是沒有軍法行伍,人再多也是烏合之眾。打黑山堡時如果不是出其不意偷襲、晉兵沒來及結陣,咱們幾百人打他們一隊人馬誰勝誰負還未可知曉。為何?我們沒有建制沒有規矩,一旦遇到挫折所有人就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結果只能隨眾亂跑,極易潰敗。”

於是他便挑選出精壯的人組成三個步軍團,因為沒有戰馬。並任命校尉、旅帥、隊正等各級軍官,不顧天氣寒冷開始操練。其他人作為軍隨,負責看管牲畜升火造飯以及打造兵器,這些漢人本身就各有技術,鐵匠作坊也很快構建起來。沒多久,契丹人還想用牛羊牲畜為交換物向崔啟高訂購盔甲。

崔啟高一番治理,部下都知道自己該幹嘛了;然後他又與謀士起草軍法二十條,每日向部眾重複灌輸,大夥又知道自己不該幹嘛了。漢人本來就勤勞守規矩,一立足下來幾百人就搞得有聲有色,根本沒有犯人和奴隸的做派,很快就讓契丹人刮目相看……如果崔啟高等人要在這裡長期生活,估計他們還能設法搞到種子開墾軍屯種地。

一次大賀祿來觀看崔啟高的營地,忍不住讚歎道:“難怪漢人如此強大,還有數以千萬這樣的人啊。”

崔啟高道:“幾百人和幾千萬人是兩碼事,幾百人能各司其職親如一家,但幾千萬人還能親如一家麼?”大賀祿脫口道:“內鬥。”

崔啟高若有所思地說:“咱們漢人最擅長的就是拉關係和內鬥。”

大賀祿“哈哈”大笑,大約是覺得崔啟高揭自己的短比較好笑。

過了一段時間,松漠郡王李失活再次召見了崔啟高,答應幫助他回國起義,並願意資助他錢財,可謂待之甚厚。但崔啟高知道李失活和自己又沒有什麼深交,這麼對待不過是為了幫助中原內鬥罷了。其實這招晉朝朝廷也經常幹,在周邊不斷想法分裂別國內鬥以期制衡,只要利益衝突,自己人制衡自己人並不是漢人的專有。

李失活把這事交給了盟友奚人,奚人的辦法是將崔啟高要回國的那些人分散護送。此時河北北面雖有山川屏障,但無連續的長城防禦工事,少量的人要過境並非難事;另外奚人還通過馬市將崔啟高的人帶過去。有時候戰爭的形式並不一定是兩軍對壘擺開作戰,多種手段也許也能達到戰場上取得的成果。

不料事情在進展中出了點差錯,有兩個人在河北關隘被查出來是營州逃犯,被抓起來了。拷打後一詐,他們把知道的計畫都向官府抖了出來,說要在滑州起事。

正巧河北道採訪使楊思道在幽州四處派人考察民情,他又是迎合政事堂主張推遲長城工程的一派,正在四處尋找論據;而地方官知道他的政治主張,出於奉承的心態就忙寫了一份細作的供狀遞到了楊思道那裡。

楊思道依據這份供狀,派人聯繫鎮守營州的張五郎,知會他送一份崔啟高的資料來。張五郎把事兒安排給幕僚,幕僚一查崔啟高等流放犯在汝羅城守捉的轄區內,又讓汝羅城守捉上報報告。這事兒是幾經輾轉,還好此時晉朝官府各級政令法令通暢,輾轉幾回也沒耽誤了事。汝羅城守捉隻得將崔啟高借礦山事故率眾潛逃、投奔契丹、襲擊黑山堡等事兒寫成文報了上去。

張五郎的幕僚派人將公文送到幽州,楊思道又多了一份依據。他不願意放過這個機會,立刻以供狀和營州公文為憑據寫奏章上書長安。這份奏章有憑有據,有充分的理由論證修長城可能導致叛亂。楊思道自信滿滿覺得自己在河北又立了一功。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20
第十章 承平

二年正月,氣節上已算是初春時節,但關中各地依然籠罩在冰天雪地之中,大地彷彿仍在沈睡還處在隆冬季節。在這樣的天氣中,華清宮那如春暖氣就顯得十分稀罕了。特別是長春殿後面的露天溫泉“星辰湯”,那一邊看雪花飛舞一邊泡在溫暖的泉水中的感受意境,如同仙宮。

掛著積雪的樹木近看死氣沈沈,但遠遠望去,隱隱地卻有一些綠意,在嚴寒中春天的氣息依然悄無聲息地透露了出來。

太平公主花了幾十億錢重建的這座宮殿,她是非常喜歡在這裡過冬避寒的。與冬天干冷的長安比起來,溫暖濕潤的華清宮讓她覺得肌膚受到了天地靈氣的滋養。但夏天她卻不喜歡潮濕的環境,甚至前唐的其他帝王也不喜歡。最初皇宮是長安正北的太極宮,但那裡地勢低窪夏季積水,唐高祖還會犯風濕病,所以才在地勢較高的地方重新修建的大明宮。

同在華清宮避寒養身的還有她的親家孫氏以及兒媳李妍兒。李妍兒是號稱有了生孕,無奈之下到這裡來的,其實她什麼也沒有;而孫氏才是真正懷孕了,現在肚子已經很明顯。母女倆常常到長春殿請安,太平公主面對孫氏那個肚子,三人都有些尷尬,因為肚子裡面懷的是太平公主長子的骨肉,輩分都亂了。但太平公主什麼事沒見過,有時候在常人看來天大的事,她也能安之若素;孫氏也決口不提那事,禮節什麼的一點不荒疏,她看上去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照樣是個把持得住的人,雖然心裡一直處在禮義廉恥的矛盾中。

這天從長安來了倆人:一個是宦官魚立本,他雖然身為內給事常在皇帝身邊走動,也和薛崇訓的關係不錯,但魚立本從一開始就是太平公主的心腹,哪怕是宦官也不能忘本,根基在哪魚立本是有分寸的,所以和太平公主見面不說是明目張膽也沒什麼需要偷偷摸摸的;另外一個是禮部侍郎劉漢文,此人是普通的南衙大臣,也就是政事堂宰相那邊的人,不過他的血脈卻是非同小可,有族譜表明是根正苗紅的漢朝皇室後裔,他們家的輩分字牌中就有八個字“國永朝正世守漢宗”,劉漢文正屬漢字輩。不過大漢帝國已經隔了幾朝幾代了,現在誰還想著去恢復漢室,不是個笑話麼?所以無論是唐朝還是晉朝,劉家該當官照樣混得風生水起,沒人當回事。

魚立本和劉侍郎一同進了華清宮,在長春殿見到當值的女官,就讓她進去通報。女官說太后正在靜養,魚立本便道:“太后知道今天雜家要來覲見,你只管去通報便是。”

過得一會兒那女官果然回來對魚立本說:“太后在後殿,讓你們進去敘話。”

魚立本聽罷就和劉侍郎一塊兒規規矩矩地進去了,劉侍郎在官場幾十年曆經兩個王朝憑資歷混到中央六部的侍郎職位,可他還真是第一回到華清宮來,這地方真不是一般的官僚能來的。沿路侍立的全是宮女,他顯得有點緊張只顧埋著頭走路不敢多看一眼。

太平公主正坐在一張軟榻上動也不動一下,旁邊侍立著女道士玉清。這道士幾乎成天十二個時辰都在太平公主身邊,太平公主無論處理多麼機密重要的事都不會避她,可謂是心腹中的心腹;但玉清也非常清楚,這輩子別想活著離開太平公主,皇家的公事私事她知道得太多了。

軟榻前面遮著一道紫綾簾子,厚度適中恰到好處。由於光線的因素,從裡面能朦朧地看見外面的光景,外面的殿中卻什麼也看不見。所以太平公主既不換衣服也不動一下,就讓長安來的人進來了,反正沒人看得見她此時的摸樣。她身上唯一一層輕紗又薄又是半透明的,為了透氣的緣故,服用了玉清的御氣丹然後靜修不能擋住身體透氣,否則容易走火入魔。她剛剛修煉完畢,長長呼出一口氣來,但身體依然沒有動彈,頭髮上居然還在冒著淡淡的白煙,膚色卻非常紅潤。玉清剛剛是在“護法”,但對她來說可能是種享受,因為太平公主穿成那樣,又閉著眼睛專心運氣,玉清在旁邊護法盡可以肆無忌憚地觀賞她身體的每一個地方。太平公主的身材確實非常好,和嬌滴滴的普通女子完全不同,那種豐腴精緻與霸道大氣高貴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世上只此一人。顯然這時的玉清已經完全把當初在洛陽時對白七妹的愛戀拋棄得一幹二凈了,白七妹皮膚嬌嫩胸部堅挺,可是身材和太平公主比起來就比較嬌小,就像胃口很好的時候卻只能用小碗吃飯總是不能盡興;但太平公主卻雍容飽滿,就像可以讓人淹沒、沈迷在其中。四十多歲的人了,這幾年她好像越活越年輕,身上竟然沒有意思皺紋,在這個時代實在非常罕見。

魚立本見到遠處掛著簾子,就地跪倒請安,劉侍郎也急忙伏倒在地,心裡一緊張脫口便呼:“微臣禮部侍郎劉漢文叩見,太后萬壽無疆!”

玉清聽到魚立本之外有一個男人的聲音,不由得眉頭一皺,低聲說道:“這種俗物也進來了。”

太平公主眼睛都不睜,緩緩說道:“聽說河北道採訪使楊思道上了奏章,你們跑過來是說這事兒的?”

魚立本忙道:“太后運籌帷幄,不出宮門半步盡知天下之事!奴婢等正是為了稟報楊思道的奏章,劉侍郎是中書令授意而來。”

他說罷等了好一會兒沒聽見聲音,就向旁邊的劉漢文遞了個眼色,劉漢文還伏在地上,忙看著地面說道:“稟太后,楊思道奏言非空穴來風、更不是危言聳聽,附件有一份亂黨滑州人崔啟高黨羽的畫押供狀,另有一份自營州柳城的細奏公文,有憑有據。可以斷定崔啟高亂黨將會藉機作亂,蕭相已急令河北河南各地全力緝拿亂黨。但政事堂諸相公以為,當前情勢的根本在於輿情,徵丁激起民憤。而此時河北等地軍備不足以內外應付,為了穩定大局暫停徵丁和建造大工事勢在必行。”

太平公主仍然沒開口,遠處的簾子一點動靜和聲音都沒有,太平公主自始就說了一句話,大約是表示自己在後面。魚立本只得繼續接過話來說道:“這是政事堂諸公的意思,據奴婢所見聞,內閣四閣臣其實在這件事上也有人支持政事堂的主張……”

就在這時太平公主忽然開口道:“天子在做什麼?”

魚立本與劉侍郎面面相覷,太平公主一句話問得他們極難回答。現在長安大明宮不是沒人坐鎮,還有薛崇訓在乾坤獨斷呢,可這南衙的官都跑到華清宮來了,為啥不找皇帝?顯然太平公主知道薛崇訓在這事上的見解和政事堂相左,所以大臣們才會派人到這裡來說事。

魚立本底氣不足地說道:“皇上不批河北之事的奏章,最近出宮幾次了,通過蘇學士結識了一個道士。那道士自稱呂翁,從未有名氣,在長安雲遊寺落腳,幾次與皇上在東市的棋館裡下棋論道。禮部暗查此人,連度牒都沒有,按律法這卻是個假道士,不知來自何方。”

太平公主道:“天子信道了是好事,不過有真法的高人可遇不可求。”

“是、是。”魚立本忙點頭,見太平公主今天自始至終沒露面,他也識趣不願多說,更不能要求她向南衙大臣做出什麼回應。他便拜道:“奴婢等不敢以俗事過多打攪太后,請旨告退。”

“你們先回去,我另外從華清宮派個人去長安提醒天子,多聽大臣們的諫言,這樣好一些。”太平公主淡淡地說了一句話。

她不讓魚立本傳自己的話,也是避免魚立本在薛崇訓那裡不好過,另外找個人就好些了。魚立本聽罷意會其中的細緻,頓時感激地叩首道:“奴婢遵旨。”劉漢人也急忙拜退。

人都退走了,太平公主才說道:“你剛才不高興?”

玉清道:“這種時候進來了個俗物,真是影響心境。”太平公主笑道:“他們連人影都看不到,你真是多心了……我倒是想讓崇訓也修煉御氣內丹,不然他找些來路不明的茅山道士豈不枉然。你的秘法真的不能讓男子修煉?”

玉清斷然道:“是!氣流雜而不清不能得道。”

太平公主笑道:“你曾和他共度良宵,也不見有走火入魔之象,你可不能騙我。”玉清冷顏不語,聽到提起那事兒更不高興。太平公主問話,敢不回答的恐怕就只有她一個人了。

就在玉清只想著修煉之事時,太平公主卻不只想那點問題,她隨時把握著國家大政,這段時間還真有點擔憂。西面吐蕃局勢變化,東面又不太安寧,這才真正會影響她靜心修煉的心境,現在她少了許多好大喜功的胸懷,多了一些天下承平的願望。不過太平公主也是比較沈得住氣的人,她仍然不願意強行干涉薛崇訓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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