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27
tanakh 發表於 2019-2-12 08:00
第三十七章 密事

程千里被召見到溫室殿面聖,剛剛從那邊走回政事堂的他又得走回去。像程千里這種重臣又是皇室的外戚,是享受宮中騎馬的榮譽的,不過進內朝時他們都比較自覺,通常是走路。他在宦官的引領下去的地方是溫室殿的一間用作批閱奏章的書房,見了皇帝依然是俯首行叩拜之禮,論輩份程千里是薛崇訓小老婆的輩份,不過在朝為官君臣之禮是最大的。

“來人,給程相公搬條凳子來。”薛崇訓用很隨意的口氣說了一句。

隻見薛崇訓已經換了一身棉布衣服,旁邊有個宮女拿著扇子正給他搧風。此情此景程千里甚至產生了錯覺,好像還是在晉王府裡見面,也沒有宮廷裡的那麼多規矩。

一個宦官很快搬來了一條腰圓凳,程千里道一聲“謝陛下”,便坐下等著被問話,一面在心裡琢磨皇帝召見會說些什麼。

“張說今天沒有表態,不過朕看得出他想舉薦你到河北道主持軍務。”薛崇訓此時的語速偏快,同樣是開門見山直接說事兒,沒有多少天子的架勢,卻顯得更幹練爽快,“程相公為何要當眾推辭?”

程千里欠了欠身,字正腔圓地答道:“回陛下,張相公私下裡確是對臣說過舉薦的事,臣此前也有過到河北為國效力、立功的想法,但昨天淑妃接見後,臣頓悟之下臨時改變了主意。”

薛崇訓道:“我知道程夫人見過你,說了些什麼?”

程千里說道:“她說陛下讓程家光耀門楣重振家勢,已是恩隆至極,要臣以國事為重勿有私念,更不能隨波逐流做於公無益之事。”

薛崇訓聽罷腦子裡浮現出程婷那個小女人的影子來,真不知這樣一個女子板著臉說大道理是怎麼一個模樣,他的嘴角便露出一絲笑意:“她真是對你這麼說的?”

“是這麼個意思。”程千里的表情保持得很自然,哪怕薛崇訓在打量他。他又道:“淑妃的話如醍醐灌頂,讓臣恍然醒悟,回頭三思自己,更覺汗顏。進攻營州的方略,臣心裡是一點把握都沒有,為何還要去爭,於國何益?若是陛下當真委以重任,臣自當肝腦塗地竭盡所能,但若是臣不是最妥當的人選,也不願作無益之爭,不如在兵源糧草方面善加佈置,讓前方大臣無後顧之憂。”

一席話真叫薛崇訓聽著十分舒坦……但他當然不會全部當真,心下倒覺得程千里是政事堂幾個人中的老辣之輩。他明白政事堂同僚和後宮之間誰對他更重要、更長久,優先保證後宮的地位才是他的目的,眼光可謂明亮長遠。

不過薛崇訓倒覺得程婷的城府沒那麼深,比她叔父卻是差遠了。程千里在程家以前背著謀逆罪的背景下從偏遠的西域重振旗鼓,出將為相在相位上歷幾任皇帝,數年紋絲不動,自然是有點真本事的。

薛崇訓也點破,淡然道:“程相公有此忠心,朕心甚慰。你且安心為國效力,朕心裡記著你的功勞。”說罷揮了揮手。

程千里便起身拜別:“臣謹遵聖諭。”

他離開後,薛崇訓又沈默著枯坐了一會,然後看了一眼下首香案邊正在熟悉奏章的妹妹,還有侍立在一旁的當值宦官魚立本。這兩個人都是常常在太平公主身邊走動的人,他忽然覺得好像身邊一直都有人在監視……太平公主確是沒怎麼幹涉自己施政,不過她是那種想對所有事情都瞭如指掌的霸道性格,薛崇訓也不想反抗。

“程千里和杜暹,誰更能把差事辦好?”薛崇訓不動聲色地問了魚立本一句。魚立本忙道:“奴婢不敢妄論。”薛崇訓又道:“又不是在朝堂上,你就隨便說兩句,我不會責怪你。”

魚立本這才說道:“依奴婢自己看來,杜學士上書提出方略自是成竹在胸,已想好了具體該怎麼辦;程相公則多次言營州難取,心裡並沒有譜。”

“呵呵……”薛崇訓指著魚立本笑了一聲,魚立本一時也沒弄明白是什麼意思。

魚立本是大明宮的老宦官了,頭髮已花白,可是他的臉上卻沒什麼皺紋,五官還清秀,一副半老不老不難不女的樣子,要不是薛崇訓看習慣了肯定會覺得很“妖”。

“哥哥,這裡的奏章是先寫‘準奏’再蓋玉璽嗎?”河中公主瞅空問了一句。薛崇訓一副耐心的樣子說道:“拿到香案上的奏章我都大概看過,全部都批覆。不過你們也可以再看看,如果有什麼疏漏之處就告訴我。”

過得一會,他又對魚立本說:“你去差人叫宇文孝過來見我。”

魚立本應聲出去辦事,薛崇訓隨即便看似閒適的樣子從軟塌上站了起來,走出後門,身邊的幾個近侍跟在後面。他走到走廊上時,忽然轉過身對三娘說:“你過來,我有話給你說。”然後看了其他宮女宦官一眼,他們也知趣地站在原地沒跟上來。

“郎君有什麼事吩咐?”三娘冷冷地問道。薛崇訓笑道:“那幾個人我也不知是從哪個宮調來的,一會宇文孝來了我不想單獨和他談談,隨口支開他們罷了。”三娘聽罷也就沈默不說話了。

薛崇訓和三娘在院子中四處散步,等了許久才聽見有人稟報宇文孝覲見,便傳旨讓宇文孝到院子裡來說話。

書房後門出來這地兒已經能勉強算薛崇訓起居生活的一處場所了,院子裡面還有浴池澡堂,宇文孝進來時顯得有點拘謹。他正待要跪拜,薛崇訓伸手託了一下:“免了,宇文公最近可好?”

宇文孝那張溝壑蒼老的老農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紫宸殿角落裡的內廠衙門平日也無多事兒,老臣偶爾不來也無人過問,常在家中種菜。”

聽到“種菜”兩個字薛崇訓的腦海中就條件反射地出現了滿院子蔬菜的情形,不覺笑了一聲:“入苑坊那邊沒有異動?”

宇文孝嘿嘿一笑:“陛下放心,裡面明的暗的老臣早就布好人了,那些個李家王爺每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在幹什麼老臣都一清二楚。真道是李家氣數已盡,那幫人每天聲色玩樂不亦樂乎,別說干點正事,連書都少見有人讀。廢帝(李承寧)甚至與其母同寢亂倫,極盡荒誕,老臣前月遞過密奏上來言此事的……”

薛崇訓聽見這種見不得光的事兒,忽然心裡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忙打斷宇文孝:“此事不用提了,由得他們罷。我若是真想治他的罪,隨便都能找到把柄,不差這一樣。我今天找你來是有另外一件事。”

宇文孝忙道:“請陛下儘管吩咐,老臣正閒得慌呢。”

宇文孝到底不是正規仕途出身的人,說點話確實沒那些正兒八經的大臣得體有規矩,不過薛崇訓也不計較。他想了想便說道:“仍是你管內廠的事,不能只侷限於入苑坊等小地方,得擴大規模擬出建制,做到摸清各州道掌軍政大權地方官的動向……包括朝中大臣。原晉王府親王國內留守的官吏全部編入內廠,你挑選幾個忠心有才能的人到紫宸殿這邊的衙門來,協助你佈局。我再叫蓬萊殿的宦官張肖到內廠去,有事讓他直接進內宮向我密奏。”

“天下十五道都要派人?這得撒多大的網,需要不少錢……”宇文姬驚訝道。

“經費你不用擔心,也無需向左庫(南衙國庫)支度,直接從內侍省的內務局支取皇室經費,但是要管清楚帳目向內侍省交代。以前親王國管財政支度的那幾個官員,你可以讓他們在你手下當差。”薛崇訓頓了頓又降低聲音道,“你想辦法弄出一套建制需要時間,先挪點人暗中監視杜暹。”

宇文孝聽到杜暹的名字感到有些詫異,正想說話,不料薛崇訓馬上又道:“別輕舉妄動,只是放幾雙眼睛,明白麼?”

“是。”宇文孝最終沒多問,他雖然在官場上混得不多,卻是經歷過江湖的人,知道有些事兒不該問就別問。

薛崇訓忽然嘆了一口氣,仰頭看著屋簷想了一會兒,又轉身對彎著腰站在身後的宇文孝道:“用心將這事兒辦好,等張肖過去上值了,你隨時讓他向我稟報進度,他是宦官可以進出蓬萊殿。”

宇文孝忙道:“臣定然盡力為之。”

薛崇訓又獨自踱了好一陣子將此事在腦中再理了一遍。宇文孝對江湖上那套拉幫結派的組織方式比較內行,又在官府裡多少見識了正規的官吏制度,在幕僚的輔佐下應該能搞出一套體系來,是不是能嚴密完善不敢肯定,但薛崇訓認為他至少能弄一個框架基礎出來。要人有人,要錢支皇糧,這事兒也不是很困難。

現在交代宇文孝的事兒應該沒別人知道,但要不了多久還是會見光的。因為這樣大規模的事務參與的人數一多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風,再說他還得從內務局領錢,首先知道這件事的應該就是內侍省、進而是太平公主,南衙可能暫時無從得知。

tanakh 發表於 2019-2-12 08:04
第三十八章 總管

程婷的居所在蓬萊殿東北側靠近太液池,從那邊的一道門出去就有一座湖岸的水榭,水榭四周種著許多梨樹,此時正值梨花綻放到極致快要凋落的時候,薛崇訓一下值就攜程婷過去賞梨花。

在所有果樹開的花中,薛崇訓覺得梨花是最漂亮的一種,形似雪又勝過雪花,冷艷非常。可惜開花的時間並不長,一年也就二十來天。當薛崇訓想起它的美麗時,只見湖岸落雪紛紛已快到凋落的時候了,風一吹**就從地上飄起,莫名地讓人產生一絲傷感的情緒來。

不**婷反倒沒有多少傷春悲秋的樣子,她看起來很高興,見著西陲的太陽將湖面照得湖光十色波光粼粼,便跑到湖邊掬了一捧水澆到臉上,回頭笑道:“水挺涼快呢。”

她是很少在臉上塗脂粉,一向都是素顏見人,所以隨手就往自己臉上澆水,自然也不必擔心弄花了妝。薛崇訓覺得她身上一直都缺少宮廷貴婦的貴氣,卻有一種親切清新的感覺,就像是兒時某百姓家的漂亮閨女一般。

近朱者赤,薛崇訓受她的影響也彷彿覺得自己簡單明快了,便向湖邊踱步而去。他低頭看見水面上飄著一朵梨花**,便順手拾了起來,只見**上仍沾著水珠,又抬頭看了一眼程婷臉上的水,忽覺有相似之處,不禁更加喜愛。

今天在廟堂里程千里的那番話,程婷是不是說過,他也覺得沒必要試探了。

他走到程婷的身邊,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便隨口道:“你覺得大明宮裡比晉王府如何?”

“都差不多吧,宮裡有太液池,王府也有聽雨湖,雖然小了點卻也能四處逛逛。”程婷想了想說道,“最懷念的還是鄯州的州衙,房子挺舊,不過每天都可以給郎君做好吃的!”

薛崇訓道:“大明宮華麗,長年累月幽居在此著實也無趣了點。”程婷聽罷微微嘆息了一聲,低聲道:“越是漂亮的女子卻越應該懂得忍受孤寂罷。”

“哦?”薛崇訓有些詫異,低頭琢磨著這句話來。

這時程婷又笑道:“沒什麼好看的了,咱們回去吧,郎君歇會兒,我下廚給你做晚膳。”

現在她貴為三夫人之一,在**中地位僅次於皇后,哪有還要親自下廚的事兒?薛崇訓道:“初見時,你是我母親府上的一名舞姬。數十美人在宴上載歌載舞,母親讓我在其中選一個侍寢,我便一眼注意到了你。舞跳得很好,要不再為我跳一次?”

“郎君要看自是不能推卻,只是不知生疏了沒有,你可不準笑我。”她說罷輕輕拽住薛崇訓的胳膊笑語嫣然。

於是薛崇訓便帶著她上了一旁的水榭,正好修在湖畔的房子前邊有一塊用欄桿圍著的木質的空地,宮女們便在那裡設座。魚立本要叫人去傳樂工,薛崇訓知道他素善音律,便道:“你去取一張琵琶來就能為程夫人伴奏了。”

程婷穿著一身素白裙子,衣服也不用換,等魚立本拿來琵琶,她便回頭對魚立本說道:“月宮羽衣舞。”

魚立本戴上指套,隨手撥了三兩聲又調了一下弦,很快指下便響起了珠玉一般的音樂。程婷便在琵琶聲中翩翩起舞,正與梨花紛紛相稱,柔韌的舞姿讓水榭周圍的氣氛愈發美好。

薛崇訓興致勃勃地欣賞著,此中只有宮人數人和他作為觀眾,跳舞的就只有程婷,場面簡單毫不奢華,他看起來卻比盛宴上更加高興。在程婷眼裡的觀眾就只有薛崇訓一個人,她所有的姿態和眼神都為他表演,薛崇訓也欣賞著她的每一個細節。此情此景薛崇訓覺得自己不像是一個看官,每當與她眼神相對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好像也融入了這場含情脈脈的舞曲之中。而魚立本也漸漸專注進了他的音律之中,常常閉著眼睛搖頭晃腦,一副獨自陶醉其中的模樣。夕陽西下,山水亭臺的景色中、在陣陣琵琶聲裙袂飛舞中,這裡一時間有如世外桃源,每個人都沈迷進了美好而安寧的美景。

程婷的身段婀娜凹凸有致,身材不太豐腴勝在腰身柔韌,她沒有多少雍容的氣勢,也不是顯得弱不經風的輕柔,實際上她跳舞的時候動作很**度,柔而帶剛。這種感覺與她的外貌也相得益彰,如墨一般的頭髮、如雪一般的皮膚,既不是大紅大紫的華麗也不是淡如遠山的清淡,而色彩十分鮮明,修長的眉毛、明亮有神的大眼睛、長的睫毛、立體感十足的鼻子更加突出了這樣的感覺。

於是薛崇訓整個旁晚和晚上都忘卻了其他的煩惱,沈迷在其中。時而覺得安寧,一桌家常便飯、兩個人相互夾菜,還有紅燭下的輕言細語,都是寧靜而溫馨的;時而熱情,盡情的舞蹈歡樂的笑聲,以及床笫之間的糾纏,那忘情的**在肌膚上留下了於痕,韌性十足的腰肢讓薛崇訓感覺在最深處被緊緊包圍,熱情似火。

次日朝議薛崇訓終於敲定了東北軍務的人選,任命杜暹為河北道行軍大總管,兵權範圍:關中東調的精銳光明軍全部共計一萬餘騎,河東、幽州、安東都督府(平州)三鎮正規軍健兵一萬五千餘人,靡下精銳兩萬餘;加上三鎮地方各種雜牌軍近十萬。杜暹實際上節制兵力十餘萬,任務很明確,攻佔營州並站穩陣腳。

五月初明光軍拔營從武功縣到長安明德門外集結,杜暹拜印出發,薛崇訓率文武百官親自出宮送別將士。皇帝正式出行的儀仗規模龐大,一時引來了長安無數居民及遊客沿途圍觀。路人要問是什麼大事,消息早就傳出來了,皇帝要在東北大舉用兵。這事兒在天下已不算秘密。

御駕的儀仗最前面是京兆府萬年縣縣令,其次是京兆牧、尹,然後是太常卿、御史大夫、兵部尚書。又有清道、青袍奴僕,戢、刀、盾、弓箭、矟的衛隊數百人。這些人在前面開道,薛崇訓的御駕在此之後。

不過他的那輛四駕馬車形同擺設,他自己是騎馬走的,杜暹也是騎馬在他身後。左右的衛隊是飛虎團二百人,這支兵馬由於很得薛崇訓的信任,平常出行都是讓他們負責保衛,基本上取代了金吾衛的工作。騎兵們身穿鮮亮鐵甲,身帶長短兵器、弓箭等全副武裝,又扛著朱雀旗、龍旗等旗幟,一時只見旌旗飛揚鐵甲如雲,聲勢十分壯觀。後面六輛大車有指南車、鼓車、皮軒車等,之後便是樂隊,鼓、鐃鼓、節鼓、大鼓、小鼓、羽葆鼓一應俱全,金鉦、號角、笛、簫、篳篥、笳也是排成橫隊行進演奏。

在後面是從玄武門調來的神策軍一部軍隊隨行,一路敲敲打打確是十分壯觀。天街兩旁也站滿了士兵維持秩序,不讓百姓們從大街上亂跑,人們只有遠遠地站在街道兩旁看熱鬧。

薛崇訓騎馬在前呼後擁中大搖大擺地走著,就在這時忽見街邊有幾個人在那兒揮手,聽得有人大喊道:“咱們追隨過陛下打吐蕃,啥時候用得上咱們發個榜啊!”那幫人情緒激動跟著儀仗行進的方向亂跑,飛虎團的將領只好派了一小隊過去維持秩序以免發生什麼意外。薛崇訓並沒有停下來,只對身邊的宦官道:“你過去問問他們,是否得到了土地和撫卹,回去之後向朕稟報,朝廷不能虧待了為國殺敵的將士。”

杜暹見狀頗有感觸,深感薛崇訓在軍中的威望強大,連不再服役的壯丁也仍舊歸心。待到御駕出了明德門檢閱明光軍時,這種氣氛再次顯現了出來,明光軍將士高呼萬歲情緒也是十分高漲。薛崇訓是幾次大仗打出來的權位,勝仗和豐厚的軍費奠定了他在軍中中的地位,滿朝文武官員們也將軍心看了個透徹。

薛崇訓身穿甲冑腰胯佩劍,矯健地在校場隊列間跑了一回,眾軍舉起兵器吶喊聲音地動山搖,作為行伍之中的武將士卒,自然是更喜歡薛崇訓這樣強壯勇武形象的皇帝。長期處於承平中的長安城一時間武力氣氛變得十足。薛崇訓一面跑馬一面大聲道:“契丹背信棄義,背叛天子出兵劫掠邊境,殺我百姓、辱我婦人,漢家壯士是畏懼不前還是勇往奮戰?”

眾軍紛紛吶喊起鬨,有的喊打喊殺,有的吼著要教訓蠻夷,又將盾牌兵器敲得哐當作響,恨不得馬上衝上戰場去廝殺一般的場面。

薛崇訓繞著校場跑了一圈,便騎馬回來,宦官急忙來牽馬,有人想扶他下馬,卻被他呵斥開然後縱身就從馬上跳了下來,穩穩地站在沙土上。大臣們讚道:“陛下神勇,國富民強之象、萬民之福。”

這時近侍們抬著一張案上來了,上面擺著一排酒盞。薛崇訓道:“杜將軍及諸部將上前,朕為你們踐行。”杜暹等人遂上前等他端了杯子之後也陸續雙手端起酒來。

“來,願諸將旗開得勝,振我大晉國威,叫四方蠻夷聞之喪膽。”薛崇訓說罷仰頭一飲而盡,“待你們得勝回朝,封官加爵並不吝惜。”

杜暹道:“臣不為陞官發財,只要能為國效力。今番出征,若是有辱國威,提頭來見!”說罷也一口灌了下去,一臉正色。

朝臣們聽罷情知杜暹是當眾立了軍令狀,神色也為之一變。程千里也不禁對他產生了敬佩之意,要說不懂兵的文臣嚷嚷得熱鬧,程千里卻是深諳此道的人,知道此仗並不是那麼輕鬆,杜暹敢說“提頭來見”,其勇氣和決心是很讓程千里佩服的。

此時的雄壯氣氛也讓薛崇訓一時忘記了曲折的權謀,他只覺胸中一片坦蕩,對杜暹也很有好感,聽罷忍不住又解下自己佩戴的寶劍要贈給杜暹。這是他第二次送杜暹兵器了,他佩的其實也不是什麼稀世寶劍,作用不過於表示恩寵罷了。

杜暹急忙跪接,說道:“陛下賜劍,臣將用此劍內斬臨陣後退者、作戰不力者、貪墨軍費者,外斬契丹、奚之敵酋,獻首長安。”

薛崇訓道:“朕在長安靜候捷報,出發吧。”

tanakh 發表於 2019-2-12 08:06
第三十九章 兵營

兵強馬壯的明光軍精銳騎兵部隊自關中東行,沿著平坦的官道大搖大擺地行軍。地方各州都得到了政令提前準備糧草給養,這種軍情自然是毫無保密性可言。之前薛崇訓在長安大張旗鼓地檢閱軍隊發兵,也是對契丹的宣戰信號。

當然關心著形勢的不僅是契丹首領李失活,幽州的那幾個掌權的地方官也急了。朝廷沒有下明文責罪,但他們心知肚明,御史下來那一趟就說明長安在懷疑他們了。現在新任封疆大吏杜暹又得了御賜寶劍,行先斬後奏之權,長史王賢之更是吃不好睡不好,每天就覺得脖子很癢。

都督趙瞿找王賢之商議,一塊兒在那猜測杜暹到幽州之後會不會拿他們開刀祭旗。王賢之的看法:“朝廷從關中大老遠地調兵過來,一定是要先對付我們,趁杜暹還沒到,早些準備,反了!”

趙瞿道:“那明光軍是驍勇善戰之師,現在才反必須先迎戰這支人馬,稍有不利,杜暹以兵權調河東、安東兩鎮兵馬圍攻,我們毫無勝算,有什麼好反的?”

“薛氏得國不正,我等帶個頭,再聯絡其他地方的忠臣良將,勝敗猶不可意料,總比坐以待斃強上百倍。”王賢之算計著,“咱們就打天啟帝(李承寧)的旗號,以恢復李唐的大義起兵,趙將軍若能挫敗杜暹前鋒,大事便有可為。”

趙瞿搖頭道:“若要有點勝算,至少要能拉攏盧氏等士族,否則難以久持。我看盧公對咱們並無多少誠意,況且這些士家也是先圖自保的主,怕是不願意參與內戰。”

王賢之道:“盧公深明大義,豈有不明薛氏竊國之理?只要趙將軍發兵勝得一場,盧公那邊我來說服。只要盧氏答應加入我們,已他們的影響,再聯合其他地方一同起事就容易多了。”

趙瞿仍舊不同意,認為幽州沒有良將強兵,打不過西邊那些軍隊。兩人始終說不到一塊兒,趙瞿不願意造反,其實還有個心思:他的家眷在長安,只要一造反無論勝敗他都得變成孤家寡人,只覺得這條路根本就沒有好處。

王賢之也是被逼急了才主張鋌而走險,他在幽州掌權是發了大財的,通過壓榨內附胡人的財富,從奇珍異寶到錢糧土地,幾輩子都花不完。等朝廷派封疆大吏下來搞清楚狀況,他不死也得死了,以前賺的錢自是枉然。

幽州軍政衙門內部都各懷心思沒扯清,更別說地方大族盧氏了。士族子弟們自喻國家棟樑、道德楷模,但是要他們為了朝廷爭權奪利而犧牲家族的利益那是絕對不行的。或許有的士族在遇到異族入侵時能保留幾分氣節,但是薛崇訓政權建立的是漢家王朝,他們更不願意冒險幹什麼事,除非形勢十分明朗還可以趁勢撈一下名聲。

州衙常常派人到盧府想和盧公聯絡,這時盧公卻裝起清高來,藉口幽州官府與胡人來往沾了俗氣,不願意再與之過多往來。但去年幽州發生了一場農民起義,那時盧公卻是很積極地和官府站在一邊,又出糧又出人,最後把那幫“亂匪”鎮壓徹底才罷休。

於是事情就一番蹉跎,等到六月,全騎兵的明光軍部隊已經進入了幽州地界,速度出乎地方官的意料。現在再要幹什麼事已經來不及了。王賢之等人只得硬著頭皮準備應付,被動地等著命運的宣判。

但杜暹竟然沒有與地方官聯繫,而親率一隊輕騎,舉旗來到了幽州都督府的兵營。裡面駐紮有幽州健兵三千多人,兵權是都督趙瞿掌管。

杜暹一部突然出現在兵營門口,守營官兵按軍法規矩要印信公文,杜暹亮出王命、大印,說道:“本官奉旨節制河東、幽州、安東三鎮,三鎮兵馬一應歸我調遣,若有敢阻攔違抗者,視同謀反!”言罷踢開營門,帶一隊兵馬就闖了進去。

幽州都督的部將見情況不對,急忙趕著去城裡報信。這時校場上的將士們紛紛聚攏過來,這裡的兵馬有三千多,而現在杜暹輕騎趕來不足百人,他身邊的部將親兵都不由得為之捏了一把汗,畢竟在長安時就聽得風聲幽州這邊不怎麼平安。

杜暹卻不以為然,大模大樣地爬上了一處土坵,取下腰間的佩劍道:“皇帝親手賜給杜某人的寶劍,兄弟們見識見識。”將士們聽杜暹一說都湊上來瞧議論紛紛。

“諸位願意追隨陛下的意願攻打契丹嗎?”杜暹又問了一聲。

眾人喊道:“咱們吃的皇糧,薛郎說打哪就打哪。”“契丹算老幾,俺們去年剛打完突厥,閒了幾個月都閒不住了……”

杜暹忽然喝道:“這樣的軍紀成何體統,實有辱我大晉軍威!各部將領何在?”

這時將校們才急忙呵斥吆喝,讓人們站好隊列禁止喧嘩。有個將領上前說道:“末將等不知大總管要來,也未接到都督的命令,不敢造次。請大總管稍候,都督馬上就來請罪。”

tanakh 發表於 2019-2-12 08:10
第四十章 吹灰

兵營外響起了一陣馬蹄聲,士卒到營中稟報:“趙都督來了。”杜暹轉頭一看,只見轅門塵土騰起,十來騎從塵煙中徑直跑了過來。其他人都穿著灰黑色調的鐵盔戎甲,唯有中間的馬上一人穿著赤色官袍,定是都督趙瞿無疑。

待那隊人馬來到面前,趙瞿等人便翻身從馬背上跳下來,上來拜見。只見那趙瞿生得一張方臉,目光如炬眉間三道豎紋,看樣子是個比較嚴肅的人。他剛說了些諸如“有失遠迎”之類的話,杜暹便突然喝道:“趙瞿,你可知罪?”

趙瞿吃了一驚,說道:“我何罪之有?”

“本官奉聖旨,經御史巡察幽州都督趙瞿有反跡,拿回京師審問。”杜暹正色道,“來人,將此人拿下!”

趙瞿大急道:“我是京官,沒有真憑實據你豈能說拿就拿?”

“你還要抗旨?!”杜暹聲色俱厲地喝了一聲。立時他身邊的幾個猛將便向下首的趙瞿撲了過去,當頭一個壯如小山動如突兔的漢子正是楊猛,那是朝中得寵宦官楊思勖的乾兒子,被安在杜暹身邊立功來的。

營中數千官兵見他們一照面就撕破臉,大多都懵了不敢隨意亂動,一個是頂頭上司一個是京裡來的封疆大吏,大家能幫誰?站著看戲自然是最好的。

但趙瞿身邊的幾員心腹部將卻不同,他們平日唯趙瞿馬首是瞻,眼見別人要來捉人,便紛紛迎上來攔住。楊猛二話不說,照面就對著從側翼撲來的一個武將飛起一腳,“哐”地一聲鐵鞋撞到那人的護心境上,那人痛叫一聲摔倒在地,嘴裡噴出一口污穢之物來。楊猛隨即身體一矮,竟又將正面的一胖子扛到肩頭,爆喝道:“去!”將肩上五大三粗的胖大漢生生扔了出去,轟地一聲那人仰在地上慘叫再也爬不起來。

轉眼之間楊猛一人就放倒了兩員武將,周圍的人都有些畏縮了。這時杜暹大怒道:“竟敢武力抗旨,阻擋者格殺勿論!”

“唰唰……”杜暹的人都拔出兵器來,幹架轉瞬之間就要發展成流血衝突。杜暹指著趙瞿道:“若有死傷,你在京師的家眷自是死無葬身之地,九族也可能不保!”

“慢著!”趙瞿忽然喝住手下,大步走上前道,“我是被冤枉的,要拿便拿。”楊猛等人也不客氣,沖上前去就將他逮住,又人地上繩子,遂將趙瞿上身綁了個實在雙臂一絲也動彈不得。

杜暹長得身寬體胖連還白,幹起事來確實幹脆果斷,此時是一點也不儒雅。他見都督已被拿下,便大聲道:“你們吃的是皇糧,都是陛下的人,一應對陛下不忠的人都無權節制你們。我今奉旨掌河北道行軍大總管之印,你們從本日起皆聽總管軍府之令,違令者以軍法處死!”

眾軍見狀都應了,杜暹遂留下幾員部將在軍營維持局面,然後命人將趙都督綁在馬背上,帶著其他人大搖大擺地從兵營出去。

一行人回到明光軍大營,杜暹下令明日拔營進幽州,今日暫行駐紮在原地。眾將見捉了幽州都督,都到中軍道賀,稱道杜暹當機立斷雷霆手段,又有勇膽敢於以百騎進幽州兵營直擒都督。杜暹卻不以為然道:“健兵曾追隨今上征戰,又領朝廷發的軍餉,基本不可能對朝廷倒戈相向。若是趙瞿今日不來兵營,縮在幽州城向城中調地方軍,我卻不能冒險獨身進城。”

杜暹說罷又叫人把趙瞿押到中軍帳中審問,但趙瞿顯然很不服,雙臂被綁著還用肩膀撞了押他的士卒一下。他見了杜暹便怒道:“你等所作所為真叫人寒心,趙某鎮守幽州數載,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們連一點憑據都拿不出來就用莫須有的罪名綁縛,這真的是皇帝的旨意?”

“我方從長安過來,還能當著眾將的面假傳聖意不成?”杜暹冷笑道。

趙都督道:“你們將我怎樣?”

杜暹道:“你若現在供出謀反之實,我便能即早上書。若是拒不認罪,只有押回長安審問……”杜暹這時想起在兵營時提起趙都督的家人他就馬上放棄了抵抗,心下一琢磨,便又說,“你要是被押回長安問罪,就由不得你強辯了,恐怕到時候還會累及家人。”

“我沒罪,你讓我認什麼?”趙都督咬定一口話。杜暹一拍書案道:“不認也罷,將他看好了,改日便用囚車送他回京。”趙都督大怒道:“士可殺不可辱!”

杜暹聽罷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面前,忽然拔出佩劍來割斷了繩子,將劍遞過去。部將見狀忙勸,杜暹抬手制止眾人,對趙都督說道:“我敬你是條漢子,也沒有調兵內戰,現在給你個機會。如果你覺得無法忍受被審訊的屈辱,這把劍是陛下佩戴過的寶劍,你用它自行了斷以謝皇恩!”

趙都督皺眉愣了愣便伸手去接劍,帳中十幾雙眼睛看著他,一時都沈默下來。杜暹又道:“有一年刺客在華清宮驚駕,當值的羽林軍將校以死謝罪,故被免去了罪責,妻兒老小甚至還得到了撫卹。你若以死表悔過,相信朝廷不會太過苛責。”

趙都督聽罷緩緩將劍反過來對準了自己的胸口,瞪圓了雙目道“我沒有謀反”,然後猛地按劍柄,劍鋒應聲穿進了他的前胸,只聽得撲通一聲,他軟軟地跪摔到了地上,一屢鮮血漸漸從身體下流了出來,帳中很快就一陣血泊。

“抬下去罷,將屍骨運回長安。”杜暹拔出血淋淋的劍來,淡定地吩咐道。

到得下午,忽報長史王賢之在轅門外求見,杜暹回顧左右說道:“另外一個心虛也送上門來。”明光軍部將樊書虎笑道:“話說這幽州要造反,大總管剛到一天,不費吹灰之力就平了。”

過得一會兒就見一個比杜暹還白胖的官兒被軍士帶進賬來,自報家門正是幽州長史王賢之,王賢之看起來十分和善,一張和瓜一樣圓的臉和藹可親常帶笑容。他對著北面正座上的杜暹打拱作揖,腳下站的地方本來有一灘血跡,不過已經被血沖洗過了,不低頭注意看根本看不出那裡的淡淡血跡。

“這是幽州城官民對杜總管的敬意之情,請過目。”王賢之從懷裡掏出一個帖子來。軍士在杜暹的授意下接過來傳上去,杜暹打開一看,一眼就瞭然這玩意不是什麼別的意思,就是一份禮單,上面羅列著各種貴重物品的條目。

杜暹道:“趙都督上午被捉過來,已經自裁謝罪了。王長史這是……想賄賂本官?”

“趙都督已經……”王賢之的笑臉已變得十分難看,臉色也白了,忙又說道,“豈敢豈敢,怎能算賄賂?不過是一點心意,請杜總管及諸將士兄弟笑納。”

“東西呢?抬進來瞧瞧。”杜暹不動聲色地說道。

王賢之無奈只得叫人把東西抬到軍營中軍來了,他此時已感覺有些不妙,但又沒別的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垂手站在那裡。箱子被抬進大帳中後,杜暹立刻就叫人當眾打開,王賢之想阻止已是不能。

箱子一開,只見裡面全是黃金、玉器、珠寶,琳瑯滿目五顏六色的寶物讓單調樸素的軍用大帳中一下子多了幾分色彩。眾將全都瞪眼瞧著箱子,無一例外。而王賢之的額上已佈滿了汗珠。

杜暹不動聲色地走到箱子旁邊,伸手從五光十色的東西拾起一塊玉來,對著門口的光線饒有興致地欣賞。王賢之強笑道:“這是上等的藍田軟玉,溫潤純粹猶如君子,正配杜總管這樣的君子啊。”

杜暹一邊聽著一邊還點頭道“是塊好玉”,但看完後仍舊丟進箱子裡,回顧部將道:“瞪什麼瞪,這些東西咱們敢拿?瞧瞧幽州的王長史,做了幾年長史,竟能刮到這麼多東西!也好,這是意外之財,杜某不敢這麼就讓兄弟們拿了,不過定個規矩等上了戰場按功勞和斬殺用這些玩意獎賞,只要打了勝仗,朝裡也不會追究咱們。”

將領們一聽頓時歡喜起來,有人道:“這個法子好,殺敵領賞拿著心裡也踏實,要是就這麼分了還怕被查呢。”大夥一聽頓時哈哈大笑。

只可憐那王賢之本來是想討好杜暹一個人的,現在倒好,杜暹看來是想既收錢又不給面子……王賢之一張臉上的善笑哪裡還有半分,變得比哭還難看了。

杜暹拍了拍箱子道:“傳令下去,斬殺俘虜契丹首領李失活、奚王李大酺任一者賞此箱中的寶物任意二十件,並奏報朝廷另行封賞;奪營州城上敵旗者、在戰陣中破敵立功者,賞寶物十件。餘者斬敵軍首級者以售賣寶物後的錢幣分賞。”

“得令!”

杜暹又看向王賢之:“王長史,這些錢哪裡來的、打算用來幹什麼?你去長安後不僅要交代謀逆之實,還得把這些錢財說清楚才是。”
tanakh 發表於 2019-2-12 08:11
第四十一章 鐵炮

次日一早杜暹率明光軍拔營進入幽州,又令部將楊猛等攜幽州健兵三千餘隨行入城。時幽州刺史空缺,州務原由長史王賢之領,王賢之被逮,州治已失去政令中樞。杜暹便下令幽州實行軍事管理,以軍令代替州衙施政。城中有南北、東西兩條寬闊的大道,因幽州聚集的軍隊越來越多,為了調動靈活,這兩條大路也進行了清理,官民的車、馬未經允許不能在大路上行進。而路上行走得最多的就是成隊列的步騎甲兵,於是幽州的戰爭氣氛愈來愈濃了。

杜暹一面下令將放置在河東的四門大炮東調,一面又從河東、河北各地都督府調集正規軍,大軍雲集幽州,所需糧草物資也相應增多,只能徵發民丁壯丁運糧。每當要進行戰爭時,各項工作主要靠人畜之力,地方上難免徵調日加、百姓疲憊,也是無可避免的。

河北大族盧氏及幾家大姓出糧出人資助杜暹軍進行戰爭準備,又積極發動百姓,讓杜暹等外來的官將在實施軍令時少了許多阻力進行得更加順利。所以當有人向杜暹告發盧氏與王賢之、趙瞿等勾結謀反時,杜暹置若罔聞,將告密的信給壓了下來。

六月中旬,從河東過來的除了一部健兵和四門大炮,還來了一個老頭子:薛訥。他是收到杜暹中軍的公文應邀來到幽州的。薛訥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此時正在河東一個地方做長史,從資歷上他比杜暹老得多,威望也是不低,可是近幾年長安中樞的人員換了多次,薛訥又沒有參與長安權力爭奪的那些事兒,自然容易被排擠甚至遺忘,如今和皇帝身邊的紅人杜暹實在無法相比。數年來朝裡格局多變,連國號都變了,薛訥這個歷盡唐、周、晉三國的老臣還能幹著一份長史的工作,也是他有威望的證明。

薛訥一生在好幾個地方經營過仕途,但呆得最長的地方就是幽州,鎮守東北邊關前後歷經二十年之久,可謂經驗豐富對當地十分熟悉。可是當初朝廷在決策對東北用兵時,薛崇訓都沒想起這個人,大臣們也無人提及。反倒是杜暹想起來了,便將他請到了幽州,繼任王賢之暫代幽州長史。

薛崇訓和薛訥一個姓,而且籍貫同是河東,不過他們並不是一家。薛崇訓家是河東士族門閥,而薛訥那一家卻是將門,家庭背景便是有區別的。“三箭定天山”的名將薛仁貴便是薛訥的父親,薛訥因此也是武將之材,不過自唐以來官場上文武分家並不嚴格,做武將的人也能出任諸如長史等官職。

杜暹與諸將一併去巡視剛剛運抵的大炮,讓薛訥同行。只見薛訥頭髮鬍鬚都快白完了,卻與諸將一併騎馬於馬上神情自若,身體看上去仍然硬朗,諸將便笑成“廉頗”,又有人稱之“國姓”,薛訥神情之間並不以姓薛而自得,顯然沒有多少攀附新君的態度。眾人見之多半在心裡感嘆怪不得這麼老的資歷不得重用。

“薛老將軍以為此戰應如何取道?”杜暹回頭問了一句。其實他們軍府早已制定出了作戰計畫,杜暹並沒有向薛訥這樣一個局外人徵詢意見的意思,不過是想探探他的軍事見解而已。

薛訥淡定地說道:“杜總管意在營州,無非南北兩條道,一條經檀州先攻饒樂之奚兵,再奪營州;一條自平州出發,經都山直取營州。今杜總管將大本營設在幽州,自是取檀州之道最為妥當。”

但是杜暹幕府已經決定走平州、都山(遼西走廊)一線,他便不動聲色地問道:“為何要走檀州?”

薛訥道:“營州目前被契丹人控制,但官兵主動進擊,奚人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定要與契丹聯兵,大總管走都山道依舊要面對至少兩部人馬。何不先北上到饒樂都護府境內的草場?夏月草茂,羔犢生息之際,不費糧儲亦可漸進,豈不善哉?”

杜暹不置可否。稍後有幕僚在他面前私下說道:“薛訥雖為名將薛仁貴之後,卻無先父之奇才,於兵略見識平平。大總管將他從河東調來,不知有何用處?”

“我與你們的看法相同,若此時薛訥仍得朝廷重用,營州之戰以他為主帥,未戰已料得結果了。不過此人曾鎮守幽州二十載,於東北邊境地理人物十分熟悉,行軍時諮詢一二有益無害。況且幽州州衙無人主事,薛訥既有人脈威望,讓他名義上暫代長史,也能起到安定局面的作用。當此之時,首要為攻取營州,其他的事能容則容。”

幕僚拜服道:“這也是大總管壓下眾人對盧氏門閥密告的用意吧?”

杜暹點頭稱是。

這時一行人馬來到了城北軍械庫,又有一個將領前來對杜暹說道:“我等奉命從河東運跑,半路上來了一個參事,拿著長安的委任公文。末將不知此人來歷,命人旁敲側擊打聽到他好像和‘內廠’有關係,末將前來告知大總管,您心裡有數便是。”

內廠?杜暹在長安時偶然間聽過這個名字,大約是晉王府以前的一個機構。他心裡頓時有了數,便隨口道:“把他看作監軍一類的人便是,平時客氣點,辦事時不用過問他。”

守營的官兵打開了存放大炮的軍械庫,眾將陸續進去觀看。這玩意是新式武器,在場的人只有杜暹以前聽說過,其他部將都是第一次見識。只見裡面橫排著四輛大車,上面各放著四根“鐵柱”,長度近一仗。薛訥當場就吃驚道:“初時聽說來看炮,老朽以為是弩炮一類的軍械,卻不知原來是這玩意,如何使用?”

和大炮一起過來的那幫人,不是武將,卻是十來個文官模樣的官和吏,另外還有幾十個工匠打扮的人。一個官兒過來解釋道:“此器名為炮,乃今上御賜之名,實則與弩炮石炮全然不同。諸公請看,下方為運載之車,炮身只是上面的這根鐵柱。長七尺一寸,炮口小炮尾大,這是武功縣造炮炸膛之後改成這樣的,現在已經比較安全了一般不會自爆;炮身全為上好的鐵整鑄打磨,重約兩千斤;發射之時,填藥十到二十斤,點燃在炮內爆炸,將炮彈噴出炮管。功用形似石炮,卻遠勝石炮,射程最遠能達數裡,命中時有萬鈞之力,若遇土石之墻,觸之即潰;若遇步騎人群,命中時數丈之內洞穿糜爛,人馬俱碎。威力無比。”

薛訥笑道:“你吹噓得厲害,若真如此,城池一炮就潰了,我們還修城作甚?比如幽州城,莫不是拿鐵炮一砸,就等同野戰?”

那官兒一本正經道:“若是咱們用這四門炮攻打幽州,四炮齊發,城墻崩塌形同虛設,若是一輪不塌斷然是禁不起第二次炮擊的。”

薛訥搖頭表示不信:“老夫活了一大把年紀,曾經營幽州一二十載,從來沒遇到被人頃刻之間攻破城墻的事兒。無論是哪邊的人馬想攻破此城,不死傷數萬人馬休想踏進來一步。”

杜暹的看法則不同,他是在戰爭中利用過的火藥的人,見識又多了幾分,聽見技術官玄吹得如何厲害,也不像薛訥一樣直接就不相信。只是這些炮剛剛從工坊中運過來,從來沒有實戰使用過,具體會怎麼樣杜暹也不好斷定。於是他又問:“既然能打數裡,如何校準方位遠近?”

官員拿出一份卷宗來說道:“此物乃炮表,下方有今上親筆御批,請大總管觀真偽。”

眾將上前瞧了瞧,杜暹認識薛崇訓的字,便點頭道:“確實是今上親筆。”

官員又道:“炮上有準星,此物用目測便能校準左右之方位,而遠近則以炮口高度。裝上定量的火藥之後,上面標刻的每一段角度,對照炮表有相應的距離。這張表是在武功縣校場測試出來的,因此物未曾在實戰中使用過,若是炮表不準,還能用下面的‘拋物’公式重新計算,今上手諭的公式,代入炮口高度等數值便能算出炮彈遠近。”

薛訥笑道:“敢情你們將鐵炮吹得如此厲害,原來左右是今上的旨意讓你們造的。這鐵玩意重達兩千斤,運送起來不得一路累死牛馬?若是沒那麼厲害,當真有些得不償失。”

杜暹卻道:“到時候遂輜重一起運送,上了戰場試試便知。鐵炮笨重,等發大軍時恐擁堵道路影響糧草運輸,你們這兩天就派人先行將其運到安東都督府(平州)。”

軍械庫的官員忙接了命令。薛訥聽罷問道:“大總管欲走俞關都山之道?”

“正是。”杜暹回顧左右,也不隱瞞行軍路線,因為要大規模向東調糧調人,這種事也沒有保密的必要,“府中已經決定了作戰計畫,待得收集完營州近左水源、地形等具體之後便決定發兵時日。老將軍熟知東北邊地地理,還望舉薦一些人來幫忙,以便我們做好萬全準備。”


tanakh 發表於 2019-2-12 08:14
第四十二章 深宮

幽州都督等人被杜暹舉手之間拿下,消除了朝廷對幽州謀反的疑慮,無疑是一個能讓薛崇訓高興的消息。宇文孝從安插在杜暹人馬中的內廠眼線那裡獲得了準信,立刻就讓宦官張肖趕著進後宮報信去了。內廠的消息恰好趕在幽州遞傳上來的奏章之前,於是薛崇訓獲知這個事兒的時間竟比南衙大臣還要早。

薛崇訓因此在第二天見到宇文孝時也忍不住鼓勵了一句,對他的辦事效率算是一次口頭嘉獎。一旁的宦官張肖趁勢恭維道:“都是皇上識人,用人用得恰如其分。”

“這麼快就和宇文公一處出氣了?”薛崇訓微笑著用玩笑的口吻說道。

張肖忙道:“奴婢的意思是陛下用杜暹用得恰當,這不一到幽州就辦了件讓皇上高興的事,皇上是天下人的共主,您高興的事自然就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啊。”

這時聞得報時的鼓聲,不用去分辨節奏和幾聲只看太陽的位置也應該是酉時了,每當這會兒南北衙門的官吏多半都已陸續下值,薛崇訓也說道:“你們也各自回去,宇文公這段時間得抓緊把擴編內廠的章程給呈上來讓我瞧瞧。”

宇文孝和張肖聽罷便叩拜告退。薛崇訓出了紫宸殿,正遇到從另外一條路過來的妹妹河中公主,她白天常常到溫室殿幫助薛崇訓處理奏章,旁晚回去,是住在承香殿太平公主那邊的,所以薛崇訓才覺得她是太平公主的一個眼線。他正巧也想去向太平公主問安,便邀妹妹上了御輦,同車一起前往承香殿。

上次薛崇訓和朝臣決定在東北用兵的事以及用人方面,太平公主一點也沒有干涉,但她定然是在關注此事的。晉朝剛建立不久,政權仍然不算穩固,大明宮兩處當權的地方在各種大事上都比較慎重。而杜暹平定幽州對太平公主來說也算一件好事,所以薛崇訓挑今天過去和太平公主見面,相處起來彼此的心情也會好一點吧。

不用薛崇訓親自去說那事,太平公主多半也從別的地方聽說了,她在宮裡和南衙的人脈很廣,朝臣們大多仍然與她保持著來往。不過順心的事兒多說一遍大概也是無妨的。

自從薛崇訓登基正位之後,其實對太平公主的生活是一件好事,她現在既有高高的權力和地位,又可以使大部分事兒讓薛崇訓去操心。平日裡若無熱鬧的節目,她便在宮中養尊處優地養養身,修煉道法,日子何等逍遙。

薛崇訓拜見她時,玉清正在論述道法,太平公主便讓他們兄妹二人也坐下來靜心聽著。薛崇訓對那些玄學毫無興趣,也只能拿出耐心枯坐。

隻見母親一副很認真的模樣,此時少了平日的許多威嚴,卻多了幾分怡然自得。她穿了一身素雅的道袍,但依舊是絲綢質料,還佩戴了幾件珠玉飾物,卻是不管正宗道家的一些講究。薛崇訓細看之下,竟在她臉上看不到一絲皺紋,在這個時代四十多歲的婦人能像她這樣的外表實屬罕見,乍一看上去仍像一個少婦一般根本瞧不出年齡來,而實際上薛崇訓作為兒子都已而立之年了。

在這深宮中,鑲金的銅鼎青煙寥寥,鐘南山的木料地板一塵不染,玉雕的仙鶴、名貴的瓷器字畫營造了一個陶然世外般的環境,看似素淡實則奢侈至極,連玉清手裡的拿的拂塵的手柄也是白玉質材的,而貴婦們則在這裡拋卻凡塵論述道法。薛崇訓心道難怪有道家度己之說,哪怕玉清的道派不算正宗也可見一斑其中的實質,她們修煉只為自己得道成仙,並沒有關心世間苦難的內容。

良久之後,才聽得“叮”地一聲銅磬敲響,論道總算結束,宮女們上清茶和點心,薛崇訓等人問候太平公主的身體安好,說會兒閒話等著吃晚飯了。薛崇訓當然提及了幽州的事,又趁此談攻取營州的戰略意義,太平公主只是微微點頭道:“我看你的那幾個妃子中也就杜心梅的身子好些,有誕龍子的相貌,教她也像她的父親一樣不要辜負了你的期望。”

太平公主又提起了這事兒,本來她並不是一個囉嗦的娘,但在這件事上老是說,薛崇訓聽多了心下也有點煩躁起來。他又想起了自己那女兒完全不親自己,對自己的親情更是少了幾分熱情……不過他的年齡也不小了,子嗣的問題確實關係政權穩定的大事,他心裡也是明白的。薛崇訓自忖難道自己是個沒有父愛的人?對於兒子的想法竟然只在意政治考慮,而絲毫沒有常人那種做父親的期待心情。

“你上回組建了一個內閣,最近又在過問‘內廠’的事?”太平公主又問了一句。

薛崇訓道:“邊地各州長史其實都有一批細作,用於探聽各族的動向和大事。而中樞瞭解情況一般只能憑藉地方官的奏章,其中難免有自我推卸責任等原因上奏不實者,造成言道不通。所以我想直接建立一個機構,明察暗訪各地實情,作為奏章的一個情報補充。”

太平公主道:“宇文姬端莊賢淑安守本份,本應萌封其家,但宇文孝在官場士林的威望資歷不足,不好委以重任。你還不如封他一個爵位安享富貴,反而讓他去搗鼓那個內廠,不是得罪人的事兒麼?”

“母親說得是,我再考慮一下,找宇文孝商議。”薛崇訓不置可否地說道。

他們說了一陣話便到晚飯的時候了,太平公主自然留薛崇訓一起吃飯。家常便飯有薛崇訓和河中公主和她在一起,倒也算是一種天倫之樂。

薛崇訓仍舊保持著吃飯時的一些細節習慣,河中公主見狀笑道:“哥哥何必如此節儉?你身上的青袍,老是見你穿這一身,竟連制一身新衣也捨不得?這倒奇怪了,我們薛家一直都沒窮困過,以前怎麼也算河東士族高門呢。”

太平公主卻道:“你哥哥性情如此,也不是什麼壞事。再說注重小處才有大家風範。”她說罷目光從薛崇訓的交領裡面掃過。他裡襯的領子是白得一塵不染,看起來十分整潔,確實也不是一個不注重儀表的人。

只是她的目光太有穿透力,好像能看穿薛崇訓的衣服和一切,多少讓他感覺不自在起來。能讓他產生這種感受的人,也只有太平公主了。

飯後茶點時,薛崇訓又用不經意的眼神從太平公主的高聳的胸前掃過,卻不慎觸到了她的目光,只覺得她似笑非笑的樣子好像再次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薛崇訓臉上頓時一陣不自然,忙看向別處,然後起身告辭,說了些諸如早些歇息注意身體之類的客套話。

他從承香殿出來面對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宦官宮女時,神情才漸漸恢復了常態,不由得對著夜風緩緩舒了一口氣。執事的內給事在旁問:“陛下欲往何處?”

顯是問他今晚要臨幸哪個妃子,現在這種事對他來說好像也變成了製造繼承人的一項活動。他沈吟片刻便道:“去杜夫人那邊。”

於是眾人簇擁著車啟動了。薛崇訓端坐在上面,心裡想的反倒是程婷,然後是宇文姬,至少這兩處多少能讓他感受到一些溫情,但他還是應該去杜心梅那裡。太平公主今晚都提過這事了,正如她所言薛崇訓比較注重小處細節,願意在多數時候和她保持一致和默契。

若是杜心梅真的能誕下繼承人,以後杜家肯定是真正步入長安炙手可熱的貴族階層了。產生新貴家族,代替以前諸如武氏等長期和李唐聯姻的貴族,眼下對穩固政權是有好處的。杜暹如果能在營州之戰中立下功勞,這樣的進程就更快了。

如今這樣的形勢,薛崇訓有意識情況並不是那麼安穩,需要通過一系列的勝利和成功才能逐步走出晉朝“得國不正”的先天不足。取營州意義重大,不僅是謀取更多的利益、進一步削弱帝國的外部壓力,也是展示武功的一場“表演”,通過戰爭的接連勝利來奠定軍事上的威懾力,無疑是穩定那些潛流的一劑良藥。

薛崇訓的車駕到達蓬萊殿時,他沒有馬上去妃子那裡,先叫宦官取來了今天收到的杜暹的奏章,又細讀了幾遍。這份奏章不僅有關於平定幽州“亂黨”的內容,還有對營州之戰的作戰計畫概述。

杜暹的計畫是調精銳出俞關實施奔襲計畫,出去的兵力只明光軍及三鎮都督府的健兵,這些都是成建制專業打仗的精銳,總兵力只二萬五千人,人數少能減輕糧道的壓力便於機動。出俞關後先擊潰來戰之地,再強攻營州,先聲奪人之後再調大軍進行後續的作戰。

薛崇訓不得不承認,如果這場戰爭是自己去打,也會用這樣幹脆利索的辦法,杜暹在某些方便的性子確是和他很有默契。不過今天上午兵部的官員並不怎麼贊同這份作戰計畫,認為太急了。

戰局會怎麼樣,薛崇訓也只能在這深宮中等著消息而已,心裡掛念也是起不到任何用處。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20
第四十三章 北進

二年陰曆六月中旬天氣炎熱,杜暹盡調三鎮都督府精銳集結完畢,共計兩萬五千餘人,分作五軍行進至安東都督府平州。明光軍分左右兩軍,一軍五千餘全數馬隊;河東軍五千餘;安東軍五千餘;幽州軍三千多人(原建制八千)。精銳全部佈置在南線,又命暫代幽州長史薛訥節制隸屬幽州都督的各城、堡、哨邊軍鎮守,防備奚兵至饒樂南下。

這時細作已探明瞭契丹、奚各部落人馬的動向,兩族如臨大敵,欲與晉朝廷請和交涉已是來不及了。契丹李失活部率眾部族武裝從漠鬆都護府及漠南東部草場趕到了營州附近,同時前來匯合的還有奚族首領李大酺部,奚族其他部落仍活動在饒樂都護府境內。

杜暹準備好戰前的事務,終於下令前後五軍自平州向北出發。這幾天的天氣一直晴朗,也不見有海風從渤海上來。晉軍自帶糧草輜重,又負擔盔甲兵器在炎炎夏日中行軍,確實比較艱苦。因五軍人馬來源於關中中央軍及新設都督府,相同的地方是直屬兵部被視作朝廷的正規軍,所以盔甲裝備率非常高,騎兵幾乎全部裝備鎧甲,步軍也戴鎖甲,並有完備的長短兵器及弓弩配備。這樣在增加防護攻擊的同時,也增加了士兵的負重。

驕陽當空,塵土飛揚中的人馬無不汗流浹背面有疲憊之色。好在行軍之前的信息收集得當,軍隊的行軍路線主要沿玄水北上,水源不成問題,否則這樣的天氣苦不堪言。杜暹下達了一道命令,讓將士們在飲水中放鹽,以免中暑脫力。這些自然是他在長期行軍打仗中總結出來的經驗,至於那樣做的原因卻弄不清楚。

明光軍部將建議道:“每日負重暴曬致使將士疲憊,不如行軍改為晝伏夜行,晚間下涼之後行軍便沒那麼熱了。”

幽州軍的將領勸道:“摸黑行軍不辨旗幟,恐人馬混亂,走失人畜。”

但杜暹認為明光軍及都督府健兵日常訓練勤頻,屬於軍紀嚴明的精兵,並不存在到晚上就出現建制混亂的事。他便採納了部將的建議,傳令白天紮營休息,等太陽下山之後再拔營行軍,到第二天氣溫升高時繼續休息,如此循環。

果然夜間行軍時並沒有出什麼狀況,因光線不好各部難以從旗幟上辨明隊伍,但軍紀隊列良好,後軍跟著前軍走沒出什麼差錯,方向偶有偏離在第二天一早也經嚮導官調整過來,一切都比較順利。

大軍走了幾天,一天早上杜暹忽然得到稟報,有奚族的人馬來見,說是要投降。杜暹便率一隊人馬來到前方,果見有幾十個人正在大路旁邊被一些晉軍官兵圍著,兵器已經被繳了。只見那些人身上有的胡亂批著一塊獸皮,有的腰間裹著麻布,穿皮甲的人也非常少,和一身鐵甲的晉軍官兵一比,簡直是衣不遮體形似野人。眾軍從大道上成隊列通過時側目視之,無不露出輕視之意。

一個會說漢話紮著臟兮兮小辮子的人上來鞠躬行禮道:“我們是庫莫部落的人,首領聞訊大晉朝的軍隊來臨,不敢以兵戈相向,特率部來降,先派我們前來報信以免發生誤會。其他部落也不堪契丹貴族的奴役,早有歸順大晉之心,就等你們大軍前來了。若是將軍攻取了營州,奚人無不願意歸降。”

這時一個幽州籍的將領說道:“大總管慎之,事有蹊蹺。第一,這些人自稱庫莫部的人,據末將所知,這支部落位於饒樂都護府南部,大部分人都不再依靠狩獵和採集為生,而開始了農耕生產,甚至其中還有落魄遷移過去的漢民帶去了耕織技術,這樣一個部落怎麼會穿著獸皮?何況他們竟是部落首領派來的人。第二,東夷各族民風彪悍且狡詐,勿信胡人憨厚之說,其中可能有詐,咱們不得不防。”

幽州將領說得確是有道理的,從大路上向遠處望去就能看見一些綠油油的莊稼地,這邊的人煙比較稀少,卻已經有農業生產了。會種地的部落一般都會紡織,大熱天的人們穿麻布顯然更舒服。經將領一提醒,杜暹也覺得他們不像是在說實話。

但那胡人又解釋道:“契丹人貪得無厭,我們的收成所得大部分都被他們掠走,自己卻衣食不保,以至如此窮困。”

杜暹道:“既然是來投降,咱們哪裡有不接受的道理?你們回去傳話,讓首領率部迎接,到時候在陣前交了兵器即可。”於是他下令將這些人馬又放了回去。

中軍的將領及幕僚多有認為此中有詐的,也有認為蠻夷的小技倆不足為慮的,總之只能看看情況再說。杜暹遂下令當晚休息,次日一早換作白天行軍以便與那個要降的部落周旋。

數日來眾將士都是白天睡覺晚上行軍,乍地晚上停止下來休息,許多人都睡不著。中軍也不強令各部宵禁安息,於是營中四處都燃著篝火,整夜都有人聲顯得非常熱鬧。

及至天明,晉軍整頓隊伍繼續行軍,卻並未見有大股胡人來降。沿途發現了一些被丟棄的牛馬、器械,牲畜大多老弱,物什兵器則粗陋陳舊,將士拾起兵器笑稱“和竹竿無異”,尤其是來自關中頗有傲氣的明光軍騎士對這次的敵人嗤之以鼻,認為敵軍的裝備和戰鬥力還夠不上層次。

遊騎抓了一些胡人過來審問,獲得消息早上這裡本來有一股奚族人馬,後來遇到李失活的部隊驅趕,有的被抓有的四散逃跑了。果然沿途陸續都有各種被丟棄的雜物和人馬經過的痕跡。

晉軍中軍很快也得到斥候的探報,北邊發現大量胡人軍隊蹤跡。中軍認為之前那些俘虜所言非虛,可能李失活的主力就在前面。幾個明光軍的猛將立功心切請命要率騎兵沿途追擊,先打一場勝仗。但杜暹的幕僚卻勸阻道:“形似胡人誘敵之計,我軍萬不可輕出追趕,以免中計。”

杜暹接受了幕僚的勸誡,認為胡人設計的可能很大,不能輕敵冒進,遂令大軍緩緩行軍,同時繼續派斥候探馬摸清狀況。及至旁晚,斥候營的校尉到中軍求見大總管,入帳稟報:“前方有一個地方形如谷地,四周有山、樹林茂密,中間的大路平坦無險可守,末將以為這樣的地形正適合伏兵襲擊,故趕回來告知大總管有所防備。”

這時候陸續得到的消息,已經讓中軍幕府得出了胡兵欲以逸待勞伏擊晉軍的可能性。有人便建議繞行避開不利的地形,一路進逼營州時再擇適合的戰場開戰。但要改變既定的行軍路線,意味著離開玄水流域走其他的路。這個地區雖然不是沙漠戈壁,卻因近段時間乾旱而難以在路上隨時找到大量水源,幾萬人的隊伍在炎炎夏日行軍,若是一天沒找到足夠的水就會比較嚴重,讓疲苦的人馬雪上加霜。

杜暹與眾人商議之後,決定不改路線,繼續沿玄水北上,到達都山南邊谷地時便提高警惕,若遇敵軍襲擊,則列陣正面硬拚。

晉軍遂在六月二十五日行至都山南部,只見大路起伏,兩面都是連綿高山。斥候上山搜索也沒什麼效果,山高林密短時間之內難以獲得什麼有用的情報。這時忽報一股人馬自北邊迎過來了,明光軍將領樊書虎立刻上前請命:“末將願率一軍上前迎敵,若敵軍抗拒,則擊潰之,報大總管靡下。”

這個將領樊書虎作戰勇猛,實是一員良將。但杜暹想起在突厥之戰時他的表現,當時叫他掩護側翼,阻擋突厥兵的襲擾,結果他違令追擊一整天才回來,因此差點被殺了頭,後來圍攻黑沙城立了戰功才將功抵罪……杜暹在心裡稍一思索,便斷然拒絕了樊書虎的請命,而另外選了一將,出身飛虎團曾在張五郎靡下幹過的人,名叫公冶誠。此人長得瘦弱膽子小,打仗不怎麼勇猛參與了幾次打仗都沒立過什麼值得稱道的軍功,但長處是為人謹慎小心很少出岔子,違抗軍令這種事兒更是借他個膽子也是不敢的。

這樣的安排讓樊書虎很是不服,開戰的頭一功竟讓給一個平時讓他鄙夷的小子,自然不是什麼痛快的事兒。但杜暹的幕僚們見狀都領會了其中的意思:在進入谷地之前,打不打得贏不算重要,輕敵冒進才是最應該避免的。眾人看出杜暹的謹慎態度,心下都微微鬆了一口氣。

公冶誠領命,率明光軍一部八個團約一千六百騎離開中軍,沿著大路迎擊來犯之敵。其前鋒騎兵翻過一座山之後便進入兩邊是山林的谷地,山勢並非峭壁、但道路崎嶇不平,騎兵部隊難以橫向展開。於是公冶誠只得讓所部以團為陣隊,分作八股前後緊隨向前行進。

走了一段山路,就遇到一段下坡路,下面是一片較為平坦的地形,中間只有一些小山丘,但東西兩邊遠處仍然是山林。公冶誠走在人馬中間,就聽得有人喊道:“胡人在下邊!”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21
第四十四章 都山

公冶誠策馬眺望,只見山坡下人馬甚眾並不斷有一股股人流從北邊湧過來,一時無法判斷人數幾何,但一目瞭然敵兵人數是自己這邊八個團騎兵的許多倍。他下令道:“馬上派人回去報知大總管,敵兵如人海愈來愈多。”

部將們看了一會兒,只覺胡人簡直是一群烏合之眾,那幫人數目雖多卻旗幟混雜不成陣型,人馬亂走形似難民,連建制也看不出來,有的人甚至兵器都沒見拿,烏漆漆一大片絲毫沒有軍容。跟隨公冶誠前來的將士都是屬於明光軍,他們見這樣的敵“軍隊”哪裡還看得上眼?一個將領馬上說道:“這樣的軍隊,縱使人數是我軍十倍又如何?將軍無須猶豫,下去殺它一回立個頭功!”

公冶誠認為進來的這處谷口地勢高、路又不好走,萬一失利不便後退,半天不下達進攻的命令。部將也有些火了:“大總管的軍令是迎戰來犯之敵,將其擊潰。將軍臨陣逡巡不前,是為抗令。”

話說到這份上,公冶誠才沒有辦法下令各團準備進攻,依憑地勢從高處向下面空曠地面上的胡人人群發動衝鋒。眾校尉旅帥聽到軍令便下令敲鼓列隊,情緒無不高漲。

明光軍各部從關中長途調動到幽州,又從幽州輾轉平州出動,在烈日下曬了幾天又摸黑行軍了幾晚,幾經辛苦今天才見到胡兵的蹤影,若是不幹它一場著實憋悶。將士們屬於健兵,職業就是專門訓練和打仗,任何人的意識中都想在某個時刻體現出自身的價值,而大夥的價值無非就是殺敵立功,時機就在眼前。

時間剛剛午後,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人們的盔甲都曬得發燙,滿面汗膩猶如塗了一層油在太陽泛著油光。但這一切都不能消磨掉將士們此刻期待一戰的急迫心情。公冶誠抓起水袋猛灌了一通涼水,喊道:“以鼓、金為號,前部出擊!”

“咚咚……”又一通鼓聲,數百騎從山坡上陸續開動了馬蹄,作為前鋒試探攻擊。第一團行至半山坡,很快分作四隊,這時鼓點急促,四排人馬便端起馬槊長槍加速行進,下坡的地勢戰馬跑得輕快,轉眼之間就衝到了平地上。

下邊的敵兵沒來得及作出什麼反應,就那邊亂糟糟一團的軍紀恐怕也不能在短時間內有什麼變化,只是見著有人拔出刀來了在陽光下反光明晃晃的間雜在紛亂的人群中,就像一幫馬賊。

很快前鋒騎兵團接敵,乒乒乓乓打起來,人群中一陣騷亂,大股敵兵人群開始向北散亂移動。晉兵第一波攻擊只有二百人,不料這樣就動搖了對方的陣勢;緊跟在後面的兩團兵也趕了上去。公冶誠等人居高臨下觀看眼前的場面,不禁讓人想起草原上的遊牧場景,遊牧人騎馬在驅趕著大群的牛羊。

公冶誠見狀遂率全部兵力俯衝下去,直撲敵軍人群。敵兵實在沒什麼戰鬥力,隊伍混亂沒有凝聚力而且裝備簡陋人馬贏弱單兵格鬥能力也很差,面對全副武裝成建制的晉軍騎兵簡直是一觸即潰,潮水一般向北逃竄。

晉兵從後面掩殺斬殺俘獲頗豐,但就在這時忽然聽得鳴金之聲,傳令兵大喊道:“將軍有令,不得冒進追出太遠,停止北進原地待命!”

隨後公冶誠便派人回去稟報戰況,言擊退了來犯之敵。杜暹身邊有幕僚覺得蹊蹺,進言道:“但恐是詐敗誘敵深入之計,我們在未探明都山以北的實情之前,應謹慎追擊。”

立刻就有人附議道:“一兩千人的騎兵不到一個時辰就打敗了李失活前鋒,雖明光軍將士驍勇也不該至於這樣。如果契丹人真是如此不堪一擊,自武周以來我軍何以多次失利?多次戰役中就算有主將統兵失算的原因,但戰場上還是真刀真槍拚殺的結果。”

部將樊書虎道:“你們疑神疑鬼也沒有用,無論如何咱們要進擊營州還得通過都山、白狼山這邊的山路。否則只有離開玄水先向東走繞行,然後再轉向北方,在炎炎夏日走那邊的路,水源會出問題。既然終究要走這條道,何不抓住戰機追擊過去擴大戰果?”

幕僚建議道:“我軍可屯兵都山以南暫緩進擊,然後讓平州調兵運糧草,其間搜索這一帶山林。若是林中有大量伏兵,時間一長就需要從外面補給,總會露出馬腳。屆時我軍先佔領清理都山,控制各處通道,再以都山為根本向北圖營州。”

這時有官兵從前方押回來了一些俘虜,杜暹派官吏拷問他們的作戰目的,俘虜們都說到這裡阻擊晉軍。晉軍官兵又毒打了他們一頓,再問還是一樣的話。

杜暹帶了一隊人馬登上高處觀看地形,他的目光久久在大路兩邊的山林回視,夏日葉茂,視線中的青山連綿不絕,遠遠看去有種身處鐘南山下的錯覺。部下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擔心山林中有伏兵;他又是一個擅長使用快速奔襲戰法的人,而對峙消耗達到作戰目的的法子沒有把握。況且軍府在大軍出動之前的作戰計畫也是制定直取營州。

旁邊有人想說什麼,但被一個幕僚用目光制止了。眾人都沈默下來,只有馬嘶在山間迴響。人們總是會面對大大小小的抉擇,此時的杜暹無疑也在面對。

也許杜暹的帶兵風格早就註定了選擇的結果,不過幕僚一再的提醒多少給他造成了影響,因此此時顯得有點不夠乾脆。良久之後他才說道:“著令五軍,即刻拔營通過前方谷地,不得有誤。”

一個幕僚剛開口道“三思:,就被杜暹打斷:“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心裡有數,不必再多言。”

於是軍令一下,停止在山前的大軍陸續開始移動。公冶誠部在前方列陣,後方大股騎兵沒有前進,反倒是輜重和步兵先動。翻山的大路崎嶇不平,好在道路並不算狹窄,糧車拉上去沒什麼問題;不過那四駕裝載大炮的大車有點麻煩。炮身自重就兩千斤,加上大車的重量,上坡十分困難,人們為了行軍速度只得用鞭子使勁抽拉扯的馬匹,步卒也圍上去推車使力,才讓它們艱難地前行。幸虧天氣清涼道路乾燥,要是下雨時拉這幾輛重車上坡真不知會多慢。

大車剛走到半坡,就有一匹跪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馬一倒便廢了,軍士們只得另換馬匹繼續拉。將士們平時很珍惜馬,見此情形心疼有人還忍不住抱怨,帶著這些鐵炮就是個拖累。

前面的輜重車輛和步軍翻過山,後面的騎兵才牽著戰馬緩緩跟著爬坡,大軍折騰了小半日才通過谷口,下坡到平坦的地勢。杜暹令公冶誠部為前鋒開道,五軍繼續行進。

待得兩萬多人都全部進入谷地後,忽然聽見有人喊道:“大總管請看,山林中有人馬出現了!”一個官員跺腳道:“果然有伏兵!”

杜暹鎮定地說道:“我早有所料,諸位無須慌亂。我部已全數進入谷地,此處寬闊可展開作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傳令各軍結陣備戰,亂奔者、擾亂軍心者,立斬!”

頃刻之間,林中的人馬就露頭了,那些胡人並不衝下來突襲,只見大群的人向南邊奔走。部將對杜暹說道:“我軍後路的谷口狹窄難行,敵兵欲斷我後路。”過得一會公冶誠也派人來稟報:“起先潰散的敵兵自北面掉頭復來。”

杜暹道:“著令後軍騎兵返身奪取南部谷口高地。”

“得令!”一騎舉著三角錦旗飛奔而走。

這時晉兵五軍已快速結成了陣營,輜重和騎兵在中間,然後是刀盾步軍,最外面的陣隊是拿著長兵器的重步兵,各營面對東西高地列陣。南邊的騎兵已衝了出去,去奪高地,但騎兵爬山坡顯然不能發揮機動優勢,他們剛沿大路爬到山腰,敵兵已經湧到谷口的道路上,人越來越多,漸漸地密密麻麻一片。

隻見胡兵抱著滾木往山下丟,晉軍騎兵前鋒被砸得一片凌亂人仰馬翻,敵兵又居高臨下以弓箭射住,晉兵無法前行。將校吆喝吶喊著,騎士們棄馬強衝,敵兵繼續以圓木滾落,把躲閃不及的晉兵撞得頭破血流,陣線更是無法保持,進攻受阻。

沒一會兒東西兩邊的林邊也鑽出大量的人馬來,頃刻之間遍山都是,兩面沿著斜坡向晉兵五軍陣營俯衝而來。戰場形勢在驟變之間就形成,顯然晉軍處於了被圍攻的境地,而且是被俯攻,地形上就十分被動:打贏了不便攻上去;一被衝亂就面臨分割圍殲的危險。

杜暹舉劍大喊道:“諸將士兄弟,報效家國正在此時!”

前方的校尉吶喊道:“穩住陣線,臨死不退一步!”眾軍吶喊鼓號之聲大作,只聽得砰砰巨響,營中的弩炮開始發射,冒著黑煙的巨矢飛向空中。一時間這荒山野嶺中變得異常熱鬧。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22
第四十五章 巫術

漫山的契丹兵如狼似虎地撲將下來,兇悍之勢猶如大群惡狼,哪裡還有半點贏弱之象?許多人裝備有鐵盔、面具及各型盔甲,有的應該是從中原購置的看起來與漢人地方鎮兵的裝備無異,也有的髡發、左衽,沒穿盔甲只穿著圓領窄袖衣服手提利器飛奔而至。東西兩邊很快就殺聲震天,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衝近的敵兵看上去個個兇狠,陣仗就像晉兵與他們有殺父之仇,東北夷兵的兇悍之風較吐蕃高原鐵騎只多不少。

此時的遼東地區還沒有如何開發,無論是生存環境還是律法治理都十分惡劣,東夷漢子信奉弱肉強食,為了爭奪生存空間你死我活的廝殺猶如家常便飯一般,環境造就了他們的勇力。此時漢人的軍隊沒有任何藉口便堂而皇之地出動,契丹等族當然不會相信“文明”之地的漢人是去拯救他們的,被奪去勢力範圍的唯一結果就是被更加兇殘地掠奪壓榨。選擇只有兩個,要麼被奪去土地遷徙到更苦寒的北方要麼拚命。

戰鬥進行得非常慘烈,地面上的屍體不斷增加。晉兵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號稱精兵不是浪得虛名,無論在裝備上和訓練上都達到了這個時代的頂峰水準。而且這場戰爭根本沒有雙方都認可的正邪之分,漢人還覺得自己在進行正義的征伐,舉族上到官僚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想佔有任何可以耕作的土地,對於統治者來說,更大的地盤意味著更多長久的利益。而且開疆闢土在人們的價值裡從來都是正義和榮耀的象徵。

杜暹居於中軍,沈著地下達一個個軍令。此時此刻的命令無法更多地論證,只能憑藉經驗和直覺臨時判斷,部下也不能去計較對錯,唯一應該幹的事就是執行。

“報!公冶誠部在北部遭到攻擊,為防合圍已向中軍撤退靠攏。”一騎奔來大聲稟報。

杜暹道:“準其人馬入陣,幽州軍備戰。”

又有人來報:“左明光軍攻擊南部高地不利,敵兵擁堵在山前以圓木箭矢阻擊,將士無法沖上去,將軍請命暫緩進攻。”

杜暹怒道:“不奪取南邊高地,難道要東西兩軍從斜坡上仰攻敵兵?傳令左軍將軍,不論用什麼法子也得上去,否則提頭來見!”

契丹及奚聯兵的伏兵突襲圍攻到現在已近一個時辰了,兩面夾擊但晉軍陣腳未動,看樣子短時間內難分勝負。杜暹對五軍戰鬥力有自信,才有意圖反攻。

不料過得一會又有傳令兵來報,負責後翼進攻南山坡的將軍中流矢陣亡,杜暹只得傳令副將暫領左軍,讓攻擊的人馬暫時退下來修整。

胡兵自兩翼居高臨下反覆衝殺,戰至旁晚終不能破陣。晉軍輪換廝殺,因天氣悶熱各軍都已疲憊不堪,好在太陽下山了敵兵的攻勢漸漸減緩最終撤回山上。因人馬疲敝又是仰攻,杜暹也沒有下令軍隊反擊,戰場上漸漸消停下來。

天色漸暗,人們用車輛圍成兵營,因找不到足夠的柴薪,只得吃了些干糧喝了些涼水充饑。有軍士挖地三尺撅水而不得,部將紛紛建議次日一早就應該發動攻勢,不能再困守在山谷中。

氣溫很高,雙方戰死的屍體在太陽下曬了一下午就開始有腐爛的跡象,晚間一下涼空氣中就隱隱能聞到一股子怪味兒。人們害怕引發瘟疫,遂收屍點火焚燒。屍骸在火光濃煙中化為灰燼,將永遠埋藏在異地他鄉,將領們點香潑酒燒了一些紙錢算是告慰勇士在天之靈。

及至天明,杜暹觀南邊谷口的高地上胡兵擠作一團堵在那裡,人馬十分密集,遂下令將四門大炮拉到後軍對著上坡上擺開。這時熱兵器第一次出現在戰場上,不僅胡人沒有什麼動靜,連晉軍這邊也對大炮不報什麼希望。因為高地上的大路距離約二里地,晉兵在這麼遠的地方搗鼓幾輛大車,胡人也沒感受到有什麼威脅。

炮工科官吏們忙活著對炮表調整高度,軍士們稱火藥開始填藥了,又有人抬著鉛鑄的實心炮丸上來。天剛剛亮,敵兵還沒有開始第一輪進攻;晉軍也沒更多的動靜,只在那裡搗鼓幾門鐵炮。

過得一會兒,一騎向杜暹稟報:“大炮準備好了。”一旁的傳令兵見杜暹點頭,便將一支青旗在空中搖晃了幾下。忽然“轟”地一聲巨響,猶如晴天霹靂,頓時山谷彷彿都被震動了一下。眾軍被嚇了一大跳,人群中微微有些騷亂,但大夥已事先知道是大炮發射,倒也沈得住氣。

一枚鉛彈從濃煙中呼嘯著飛上了山坡,上面密密麻麻全擠滿了人,炮彈沒有偏得太離譜就砸進了人馬之中,又在硬土上彈跳。只聽得“嘩”地一聲,驚懼慘叫之聲便爆發出來,人群中倒了一片,周圍的人亂奔起來,特別是受了驚嚇的戰馬跑得最快,在山坡上散亂奔走。

片刻之後又是數聲巨響,炮彈砸將上去,敵兵頓時大亂。

杜暹見此狀況也多少有點意外,立刻便下令後軍集結人馬準備進攻奪去高地,又令大炮繼續炮擊。但那四門大炮的設計尚不完善,一輪炮擊之後就啞火了很久,炮卒正忙著澆水降溫,拿著棍子布條清理炮管中的殘渣。

山上的胡兵更是驚懼不知所措,明明晉兵還遠在山下,卻突然鉛丸從天而降死了幾堆人,他們連性能穩定的弩炮都造不出來更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有人喊道:“漢人陣前施展巫術,請了雷神!”

契丹將領向山下看去,只見晉軍陣營前面黑煙沈沈,疑是在黑雲中作法。這凡人之間的戰爭卻喚來了鬼神,刀槍棍棒怎麼和閃電雷鳴對抗,這仗還怎麼打?將領抬頭看天,只見天空十分晴朗,藍藍的天空中飄著幾朵稀疏的白雲,如此天氣哪裡來的雷電……

過得稍許從後方趕來了十幾個契丹巫師。將領指著下面的濃煙道:“趕快作法驅散漢人的妖術!”巫師們慌忙佈陣法,在山前四角各豎起一面黑旗,又搬來柴禾桐油點燃四堆篝火,然後舉木劍在中間抽筋似的跳了起來。

這時山下的大炮再次填藥完畢,“轟轟……”又是幾聲電閃雷鳴,不巧一枚鉛彈正好砸進巫師的陣法之中,山上的土石在連續乾旱中早曬硬,炮彈砸得灰土四濺又在地上彈跳飛起,頓時十幾個巫師當場死了大半,還有幾個被飛濺的石子泥土傷了躺在地上起不來。還有一枚炮彈砸得一堆柴禾騰空亂飛,燃燒的柴禾落進人群,許多人身上被點了起來,“哇哇”亂叫著在地上打滾。

南部高地上的胡兵大亂,山坡上已出現了大批晉兵步卒。這回晉兵鎮定了許多,上來的是刀盾手,成群結隊地仰衝上來。契丹人欲故技重施以圓木石塊拒敵,奈何人馬亂得不成樣子,軍心驚懼動盪,沒能及時組織好阻擊。箭矢零星向山下射了幾通,但沒有造成什麼傷亡。不多時晉兵衝了上來廝殺,契丹人見巫師都死了擔憂遭雷劈士氣低落隊伍混亂,很快便抵擋不住向東西兩面潰散。

晉軍趁勢佔領了南部高地,將寫著一個“晉”字的大旗插了上去,山谷中的眾人見到旗幟吶喊歡呼聲勢不小。幽州軍三千人陸續爬上了山,進而向東西兩面的山地展開。雙方都在山林中角逐,再也不存在地形高地的差別。林間不利結陣,對於組織度更高的晉軍發揮不了其中的長處,但好有裝備體力優勢,單兵混戰也不吃虧。

從早晨開始,契丹人對山谷中的晉軍攻擊已不復具有威脅。漢人佔領了南邊谷口,因此也能從容退兵,軍心漸安。但杜暹並不下令撤軍,而命令部將楊猛率騎兵一部向北打通前路。

楊猛殺氣很重,上戰場不惜命的主,更不在乎己方傷亡。山谷北部地面開闊,正適合騎兵運動,楊猛率部靠近契丹人馬時,也不講究什麼奇謀詭計,二話不說便身先士卒帶著親兵衝在前面。眾將校見狀也跟著猛衝殺入敵陣。契丹人意圖用優勢兵力從兩翼包抄脅迫楊猛後退,但楊猛不是公冶誠,他哪裡在乎被包圍了會怎麼樣,被包圍的時候再說。

結果一頓猛衝猛打,契丹兩翼包抄的戰術因為抵擋不住變成了被中央突破,瞬息之間就大敗。楊猛率部追擊掩殺,只殺得遍地都是屍首,到了中午才被部將多番勸說停了下來返回。

契丹兵敗了兩陣,杜暹料定他們暫時不能發動有力進攻,這才下令五軍陣營移動,向北開進。又令明光軍騎兵居於東西兩側護住側翼,果然契丹人見晉軍陣營移動再次發動了一輪進攻,但此時的攻擊力弱了許多,單單明光軍騎兵就將其打退了。

杜暹率軍通過山谷時,便有一部契丹人馬來降,自稱不想再與晉軍作戰。伏擊戰南北兩頭都被晉軍取勝,戰事至此勝負已分。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24
第四十六章 治理

晉軍在都山破契丹奚聯兵,晝夜兼程越過白狼山,然後沿白狼水向東進發至營州柳城。以前唐軍在東北幾次接連喪師,此時的營州全境已全在契丹人控制之下,柳城便是這片區域的中心,此城在漢人和契丹人手裡幾經易手,雙方都有修築城池,已有一定的規模。

杜暹率軍到達柳城,敵軍閉城不出。他在都山之戰中已嘗試過鐵炮的用處,這時用來轟擊固定的城墻目標更是方便,遂下令先用炮擊。四炮一輪齊發就轟塌了西墻,墻塌之後仍不消停,四門鐵炮持續向城中炮擊,木製建築起火,柳城火光衝天。

如此射擊了幾番,鐵炮就全部報銷了。兩門炮管在用水冷卻之後被火藥震裂,再用就要炸膛;另外兩門炮身變形。最後只能停止炮轟,官吏記錄稱:火炮威力,但不堪長用,新炮用過兩回便破碎廢棄。

而此時柳城西城早已塌成廢墟,城中多處起火,工事幾乎失去了防禦力。杜暹正欲調集騎兵攻進去時,柳城契丹人便舉旗投降了。晉軍攻打柳城的戰績便以受傷二人的代價(靠得太近不及掩耳被火炮震聾),擊斃擊傷數百俘虜萬餘敵兵而結束。

攻下柳城之後的事兒,《新晉書》只有寥寥幾筆記錄:暹將兵入城,疑胡兵詐降,盡殺之;軍中糧草無多,調兵掠糧。

青史輕描淡寫的一行字,實際上並不是那麼輕鬆,卻充滿了血淚。“疑胡兵詐降,盡殺之”,當時杜暹與幕僚商議,考慮到了幾個原因,其中包括殺掉壯丁減少契丹人口等因素,便下令將在都山投降的和柳城俘兵一起驅趕進甕城之中,人數有兩萬多人,擠在裡面幾無立足之地,擁擠不堪。然後下令關閉各門,往裡面潑石油,以火燒之。

從地裡挖出來的黑油燒起來黑煙滾滾臭氣熏天,甕城中人口密集,燒死者少、熏死熏暈者多。俘虜之前已被解甲,身無防護,城樓上的晉兵又以弓弩亂射,屠殺持續了整整半日,翁城中屍體堆積如山,形如修羅場。眾軍又在城外挖巨坑,用牛車馬車將屍體和受傷沒死的一起運出去以土埋掉,一天功夫契丹族青壯便減少兩萬多。

李失活部不敢復取營州,已經丟下這邊的部族撤往松漠都護府去了。杜暹軍隊為了補充糧草“就食於敵”,便派騎兵攻掠燕郡、汝羅等地,凡有抵抗便行“堅壁清野”之事,燕郡汝羅兩地的契丹部落數萬帳被鐵騎衝殺屠戮殆盡,牛羊馬匹各種物資盡被搶奪,杜暹各軍大發橫財。各地農戶也是差不多的遭遇,或逃或死人口減少很多。到了七月間,營州各地幾乎沒有了成組織的勢力,鄉里剩下的也只是一些散戶,大部分逃到了交通更不便的地方。

杜暹向長安上書告捷,奏章言擊潰契丹奚聯軍主力,地方有東夷人口“抗拒”,便率兵進行了鎮壓,並開始對營州進行“治理”。

大總管行轅在營州擁有最高權力,“治理”的計畫主要由杜暹的幕僚制定,軍事管制下的執行效率很高,但營州政權的一系列措施顯得比較急躁。

接手營州各方面管理權的勢力大概分作三方,首先就是杜暹以下的正規軍兩萬多人,暫時駐紮在柳城,隨時鎮壓各地起義和暴動。然後從河北調了一些邊兵過來,徵發營州各地百姓開始修築工事,按部就班地建立城、堡、哨軍事體系,各據點之間又修驛道連通組成網絡。然後委派地方官吏組建州、縣建制,各縣長官按律法分撥職守之田,準許其建立莊園蓄養家丁農奴,甚至可以擁有少量私人武裝。同時開闢軍屯、互市等相關設施。

杜暹當初在長安得到的聖旨是“攻下並佔領營州”,顯然他的任務不只是在正面戰場擊敗東夷軍隊,還要讓晉朝的勢力在營州站穩陣腳,對當地進行有效統治。現在他實行的計畫已經脫離了羈州的治理辦法,而是直接在地方建立類似國內邊境州的軍政體系,對營州實行直接統治。

從河北調來的官吏、武將對國內州縣的那套建制玩得很熟練,可謂經驗豐富,但營州境內大部分是胡人,真正實行起來不比國內,遇到了許多困難。

首先從河北調人調物耗費了大量的錢糧物資,然後那些攝於暴力順服晉朝官吏的胡人也分農夫和牧民,有的已經學會了耕種並擁有農田,這類人比較好管理。但有些是牧民不會種地,被收編之後只能當作奴隸苦力一樣使用,漢民進入營州後有的地區直接從封建社會退步到了奴隸社會。

最大的問題是反抗此起彼伏,晉軍前期的殺伐造成了仇恨情緒,接著各地胡人又被迫繳納財產、負擔修建工事的沈重勞役,壓迫之下暴動頻繁十分正常。特別是臨近北部修建的工事進度十分緩慢,沒過幾天就有契丹遊騎襲擾,邊軍一般是一面拿武器一面拿工具建造工事。從柳城出來的騎兵四處鎮壓,流血衝突每天都在發生。杜暹“治理”地方的才能顯得生硬呆板,下馬治州的才能實在比不上行軍佈陣的水準。

杜暹為了進一步佔領營州,更方便進行鎮壓,又下令重設燕郡守捉、汝羅守捉兩城,與柳城形成三角之勢,調兵鎮守,對各地進行暴力統治。

河北來的文官巡視營州現狀,紛紛勸誡,指責杜暹的干法是急於求成,根本不是長久之計。但他認為營州是通往東北各國的門戶要地,不能交給胡人自治,而應該迅速“教化”,對官僚們的意見棄之不顧。有人罵他誤國,怒而將營州的情況寫成奏章送去長安彈劾之。杜暹不以為然,以他在薛崇訓心裡的位置,還能被幾個屁大的官讒言不成?

他的學生同時是幕僚提醒他:“幾個官員的彈劾奏章無甚要緊,只是政事堂諸相公本就對杜公不滿,那些人長於小題大作,可能會抓住此事做文章,杜公不得不防。”

杜暹也還是聽得進一些意見,旁人一提醒他思索之下有些道理,著實牽掛了兩日。但是“治理營州”已經大張旗鼓地開工了,調撥人馬物資無算,總不能就此半途而廢浪費資源。

這時渤海國汗王及活動在高句麗舊地的諸胡部落派人到柳城聯絡關係,並派了一些使節進駐柳城,以備晉兵日後與之衝突時能及時議和。契丹、奚在晉朝大軍進攻下連吃敗仗軍力受損,攝於武力也派人來議和休戰,並有使者來到柳城想轉道前去長安覲見皇帝。

杜暹設宴款待,禮遇之。期間有幕僚進言:“杜公可記得我們還在長安時,今上一次下旨讓新羅進獻處子,政事堂封駁沒能發出?”

杜暹笑道:“這事兒,政事堂那幾個人實在是在替今上作想。咱們在長安見過新羅使者,面相奇特,恐怕女子也不怎好看。”

幕僚道:“今有安東都護府境內(高句麗舊地,被唐軍擊敗後滅國成為唐朝羈州,後營州丟失,唐朝一度失去了對當地的有效控制)部族派人來示好,杜公何不命他們選少女送來,獻到長安?此時不過小事一樁而已。據學生所知,高句麗人和新羅人的面相完全不同,高句麗人白而豐腴,若是挑選得當今上定會喜歡。”

杜暹沈吟道:“這種事可不怎麼光彩,恐遭朝臣詬病。”

幕僚不以為然道:“又不是杜公獻上的,那高句麗舊部有意歸順朝廷,一心要獻禮物,咱們屯兵營州還能攔著這事兒不成?”

杜暹想起前幾日被人彈劾的事兒,畢竟自己人不在長安,又掌十幾萬兵馬,什麼話由著政事堂那幾個人說,著實有些不太痛快。聽到幕僚的這個建議,雖然感覺下作了點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還能讓皇帝高興。他想罷便同意了幕僚的說法。

一日他接見從安東都護府來的使者,贈與了一批數量可觀的牛羊和絲綢,暗示使者讓首領派人向長安進獻處女,還會得到更多的餽贈。本來杜暹還打算他們不同意就武力威脅,不料使者欣然同意,將此事視作包賺不賠的好買賣。杜暹下來後不由得對幕僚唏噓了幾句:咱們晉朝和四方做買賣,可從來不賣人,總會顧惜氣節。幕僚道:“昔日高句麗國雄踞東北,是敢不對中原稱臣的邦國,寧肯大戰也不肯屈膝,不過如今已亡國後人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另一人道:“還是新羅識時務,本來實力最弱,不是高句麗的對手幾乎要被滅國,不過能放下身段向長安稱臣,便得以與唐朝聯手,最終滅掉高句麗而佔有整個半島之地。不屈者滅國,稱臣者坐大,世事竟是如此啊。”

幕府中一眾人談笑古今唏噓一陣,盡興了還有人作小詩一兩首,然後才各自處理公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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