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26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25
第四十七章 說話

全天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自然是長安。營州一打仗,當地逃難的百姓、毛皮藥材商人、跑江湖的三教九流共同將戰爭的訊息向四周擴散,可這樣的擴散速度有限,而且傳風聲的人也沒親眼看見戰場發生的事,沒事誰也不能因為八卦冒死跑到血淋淋的戰場上去做戰地記者吧。這種事還有一個途徑傳播,那就是邸報,通過邸報傳的事兒就靠譜多了。但邸報是長安先收到奏章,再從大明宮發出來的軍政信息,所以長安離營州遠卻可能比中途的許多地方都先獲知時事要務。

先是傳捷報的人馬從“天街”高調地喊著呼嘯而過,正好瞧見的人們只能模糊地知道:杜暹在營州打贏了。至於過程如何還得等“宮門抄”,一些篩選過的朝廷內部機關報內容會直接張貼於宮門公諸於眾,像這種打了勝仗的好事兒還不得貼出來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

一等宮門抄出來,這事要不了幾天全長安城都會知道,然後會通過驛道向各地傳播。上到士大夫下到庶民販夫走卒,關注新鮮事的心情沒多少分別,不然某日和三朋四友在茶樓或路邊茶水攤坐下來一閒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你啥也不知道還不得被人當猴子一樣看。

不過各個階層獲悉信息的途徑不同罷了。那篩選過的邸報一貼到宮墻上,自然有識字的人上前閱讀抄錄;但很多市井小民壓根就不識字,而且很多人不在城北這邊活動,長安又大不能人人都大老遠專門跑來瞧,升斗小民關注時事可以,在他們心裡最重要的還是眼下養家餬口的那點事,於是就有很多通過口頭轉述的方式瞭解狀況的人。營州大捷這樣有武功打鬥有名人在故事,是上好的藝術材料,還有一種流行的傳播模式:說話曲藝。酒肆茶樓甚至青樓妓院吃喝玩樂的地方,總會有許多節目讓大家喝得開心玩得高興,表演的方式多樣,有動物戲傀儡戲有真人戲,有唱歌跳舞的,也有講故事稱為“說話”的節目,後來在此基礎上發展為諸如說書講史等節目。

此時的長安城多年沒有經歷過戰火,不管宮廷廟堂鬥得如何如痴如醉,總是沒有發生過被亂兵劫掠滿城的事。晉朝取代唐朝是在唐朝國力仍強的時候,更沒有原來歷史上被別人幾次光顧首都的經歷。承平日久之下,城市各行各業蓬勃發展,除了商貨交易,各坊各街的酒肆茶館等服務行業遍地開花。

長安人口北密南稀,最稠密繁華地段是北部分屬長安、萬年兩縣的東西兩市,尤以東市附近最為繁華,因為大明宮在東邊,最有錢的無非周圍的勳親貴族朝廷大臣,資源自然就向這邊集中了,特別是東市周圍每天都是人山人海熱鬧喧囂。宣平坊這邊從坊門進來的一條大街全是酒茶客棧幾乎見不到民宅,其中一家茶樓掛起牌子“都山雷劈東夷兵”,講的就是營州之戰的始末。

正門廳中是人滿為患,還有沒座的一直站到門口。這種地方講故事始末自然和真實的事件有所出入,為了說得更加精彩還進行了加工虛構,反正就是個娛樂大概是那麼回事兒就行,也沒人認真追究。

今日的說話人正講到都山大戰雷擊敵兵那段,大概內容看牌子就知道了。本來是大戰,結果一經加工說得像是神話故事一般,說杜暹得了神劍召喚雷公在陣前施起法來,敵酋李失活令巫師對陣,“巫術乃邪門歪道,雷公乃天神,自古邪不勝正,‘嘩!’一道閃電下來,法陣中黑煙俱散,人馬驚走。再看那胡人巫師,已是跪地求饒……”

剛說到這裡前排的一個穿綢衫的紈袴就很沒禮貌地打斷道:“咱們只聽說過雷公雨神,何時親眼見過?若是陣前真能呼風喚雨,朝廷封幾個神仙便是了,還徵那麼多兵幹甚?”

眾看官一聽言之有理,便起鬨附和。木臺子上的說話人辯道:“昔有三國諸葛孔明赤壁祭天借東風,今有杜總管都山請雷公,天助是一回事,對陣打仗又是一回事,豈能混為一談!”

那紈袴看官又道:“杜總管尚在長安時,我是在街面上見過他的儀仗的,騎在馬上風儀自不必說,可怎麼看也是常人,未曾見長著三頭六臂,到了都山忽然呼風喚雨豈不怪哉?”

眾人在這種場合最喜起鬨弄出點事兒熱鬧熱鬧,臺子上的人見有人扯臺,神色已變得十分難看。就在這時一個戴著襆頭穿月白長衣的中年人“啪”地一聲甩開紙扇,翹首道:“什麼電閃雷劈,那是炮,新造出來的一種兵器罷鳥,和弩炮、投車一樣都是兵器。那蠻夷之人以為是天上來的雷電是情有可原,那些人見識少哪裡知道天朝厲害之物,可天子腳下還有人這般說,豈不貽笑大方?”

“原來是許先生,可是住在安邑坊北街的許先生?了不得,人家那是當朝大臣……門下做賓客的人!”人群中有眼尖的認出來就嚷嚷。

那許先生吹了吹山羊鬍,難得那麼多人將他捧為大人物,便洋洋得意地多透露了一點料:“聽過火藥罷?有個道士在家煉製,不慎爆炸把屋頂都給沖塌了,道士跑得快也被炸了個半死。這玩意一炸土石橫飛,若是填到鐵炮點炸開會怎麼樣?那炮丸飛出去肯定比投車拋石頭厲害多了。”

眾人聽得新鮮,已經不管臺子上尷尬的說話先生了。恰好這時候門口有人扯著嗓子喊:“諸位想知道當今天子為啥要打營州?個中曲折鮮為人知,想知道就來新開的仙茗樓聽聽……”話還沒喊完,就從廳中衝出去幾個漢子,外面那人撒腿就跑,一個漢子只得大罵“做生意也得講個規矩,太不像話!哪有跑人家門口吠叫的?!”

這一聲真起到了作用,這邊茶館的人聽著那說話先生還沒一個看官有貨,興致驟減,立時就走了一些閒人跑臨街新開的那邊去了。也有的人好奇先派小廝過去打聽打聽,回來說:“那邊茶館的人更多,說是當今皇帝派杜大總管打營州不為別的,是搶高句麗的美人去的。”

一個人笑道:“胡編亂造誰不會,不過是個噱頭而已。”那小廝道:“可那先生說得有板有眼,不然咋那麼多人聽?”

於是這個茶館的人又走了一些。市井中拿皇帝說事,人們也沒覺得什麼了不得,和大臣們罵皇帝一樣,只要把握一個尺度就行,再說不是著書立說有文字做證據,一般影響不大萬年縣令也管不了那麼寬。如果行政效率真有那麼高,說錯話就要被抓,那市井中有時候還有用符水騙人妖言惑眾的假僧道,豈不露面就進去了?

那仙茗樓的先生今日確實沒怎麼把握好尺度,講得太詳細。這傢伙確實有點料,連皇帝想下旨叫新羅國送處女這種沒發出來的聖旨都知道一點,然後高句麗舊部的使者到長安進獻美女的事兒也說得像真的一樣,這些密事廣大老百姓都沒地兒知曉的。

但就算當眾說了這些也不用太緊張,只要沒人告上去,誰來管這閒事?現在大白天又不逢沐假,在茶館裡坐著聽故事的人大多都是些沒什麼正事幹的閒人,誰吃飽了撐的去和官府打交道惹那不相干的麻煩,反正有人敢說,當樂子聽著就是。

不料就在那先生眉飛色舞口若懸河時,忽然進來了兩個青衣窄袍的兒郎,沒戴帽子頭髮只用木簪子別著,看起來很樸素整潔。二人徑直走到臺子側邊,其中一個打斷了說話先生,淡定地說道:“臺子上那位,咱們家主人請你過去喝口茶,還請賞臉。”另一個卻沒那麼客氣,冷著臉說:“好好走,咱們便好說話。”

說話先生臉色已變,自覺不妙,脫口問道:“你們是衙門的人?”

這麼一對一答也沒弄出什麼動靜,但茶廳中頓時安靜下來,看客們聽到“衙門的人”大氣不敢出坐著沒動,場面倒有些詭異起來。不過來喝茶聽故事的人也不是特別緊張,就算出了事兒也和他們沒多大關係,晉朝開國一向宣稱仁政,還從來沒有出過不問青紅皂白胡亂抓人的事兒。

冷臉的人拍了拍腰帶上掛的牌子道:“內廠,看明白了就別磨蹭,省得驚擾了不相干的人。”

先生愣了愣竟不能作出什麼反抗,只好從臺子乖乖下來。那兩個青年一個在前面帶路,一個在後面,讓先生走在中間,輕描淡寫地就把人帶走了。

廳中的客人們見人走了才唏噓起來,沒一會兒小二又跑進來說道:“各位客官改日再來,咱們掌櫃也被人帶走了,今日只好先打烊,對不住,小的先賠個禮。”

眾人見出了事兒紛紛起身出門,只是覺得剛才的事很奇怪,官府辦事那都是大張旗鼓,既然敢抓人肯定這茶館也要上封條。可現在呢,只見帶走了個人,風平浪靜的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29
第四十八章 換臉

內廠迄今抓過的人幾乎都是些沒有後臺的平民百姓,所以一直沒什麼事。本來在長安抓人沒有一府二縣的公文在律法上是說不過去的,可內廠令“廠公”是什麼人?他女兒是大明宮裡三夫人之一,還常常能摸著太平公主的手把脈的人;宇文孝本身也是原來晉王的幾個故吏之一,內廠更是皇帝自個搗鼓出來的,有這麼一層內廠這個衙門已算得上是合法機構了。只是從未見有聖旨或是南衙文件規定它的職權範圍,因此顯得不正規。不過李守一等直臣都沒跳出來說這茬(得罪宇文孝),其他大臣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沒有看見。

抓捕審訊了仙茗茶館的掌櫃和說話先生,內廠的官吏陳儒才就急匆匆地跑到紫宸殿東側的內廠衙門去了。進宮門時自是費了點周折,被盤問了幾次。

陳儒才本是原晉王親王國的老書吏,按照上回的一道聖旨他們都被編入內廠做官,從吏變成官確是升了一大截。此人四十歲左右的年紀,近來困擾他最大的煩心事不是別的,卻是掉頭髮這等小事,頭頂都禿了。幸好晉朝有官位的男人出門一般要戴帽子,平日頭髮也是束在頭頂上的,周圍還有些頭髮梳上去之後勉強能遮掩,可謂是地方支援中央。只是看上去仍然很稀疏,不戴帽子的時候連髮簪都不敢用只得用一塊頭巾紮住。

他找到宇文孝就說起了自己幹的那事兒:“宣平坊不就挨著安邑坊親王國衙門麼,正巧下官底下的一小差從宣平坊南街過,見著人扎堆好奇就過去聽,一聽原來有說故事的先生在茶館裡公然說皇上的壞話,就回來向我稟報。我本來覺得沒什麼要緊,可聽著聽著不對勁:茶館裡那麼一號人,怎麼能把政事堂封駁聖旨的事兒說得有板有眼?這種事我也沒聽說啊,我心說瞎編的吧,他還知道高句麗舊部送美女的事。我便帶了幾個人過去抓來問問再說,一審問就牽扯多了……”

宇文孝沒插話,坐在一把竹編的椅子上聽著,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陳儒才小心地摸了摸下巴的百十根彎曲的鬍鬚,微微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先問那個說話先生,詞兒是誰編的?我就不信他一個跑江湖耍嘴皮子吃飯的人能直達那麼多。他一口咬定是掌櫃給的本子,連掛牌子的曲目也是茶館裡的主意。我就叫人帶掌櫃的上來審,見掌櫃的年紀比我還大,本來沒打算嚇他打他,不料此人嘴硬說茶館是新開的,出資人是誰都不知道。這他娘的是把我當孩童戲弄,人都不知道是誰,怎麼讓你管賬管事?當時就火了,叫人拖到內廠監獄用刑。此人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用刑還沒到一半,招了。原來那出資的人是政事堂樞機房的堂後官賈煥!”

宇文孝道:“這政事堂的堂後官雖然沒品沒級,卻是極為重要的職位。那些宰相們常在政事堂議事,堂後官本身就在中樞任職,走上走下的聽見一些事關軍機的消息風聲也不是難事,難怪他知道那麼多。可是他能做到那個位置,幹嘛還到處亂說話,這點規矩都不懂?竟然都寫成曲藝傳唱起來,這不扯淡麼!這等人是怎麼到政事堂做官吏的?”

陳儒才道:“具體怎麼個緣由得直接審問賈煥才知道。不過我打聽了一下,賈煥是欽天監長官賈膺福家族的子弟,又是尚書省崔郎中的女婿……再說此人又是正兒八經的南衙官吏,政事堂相公那邊都沒打招呼,所以我沒敢動,先報到宇文公這裡來,您老拿個主意。”

宇文孝從椅子上站起來,在一臺很少使用的筆架旁邊來回走了幾步,回頭道:“咱們內廠要是直接把政事堂的堂後官給抓了,桌面上沒道理說,非得鬧出麻煩來。可要是先給政事堂的人打招呼,這事兒就輪不到我們了,無論是張說自個處理還是交由御史臺去查,總之是沒咱們什麼事兒……最近陛下催著老夫拿出擴編內廠的章程,是要扶持咱們。這不就是一個機會麼?人要是被咱們內廠抓了關起來審,人在咱們手裡,別的衙門想擠兌咱們出去是沒轍的。畢竟是抓官吏,我得叫人進去和陛下說說,要是得了聖旨,就不怕那幫老小子怎麼鬧了。”

陳儒才忙彎腰拍道:“宇文公高明!”

宇文孝想了想又說:“只是先得把這章程給弄完了,借送卷宗的機會說這事兒。不然陛下可能會覺著:正事都沒幹完,又去插手別的,是不是沒把朕的催促當回事啊?你們幾個都過來瞧瞧,這麼著還有什麼問題。”

幾個沒出身沒中進士的文人閒官便靠了過來,去審閱宇文孝面前的草稿。陳儒才一看就傻眼了,只見上面寫著什麼堂主、香主云云五花八門的名字,脫口就說道:“宇文公,這樣寫可不成,咱們是官府衙門,可不是江湖幫派。”

或許這句話揭了宇文孝出身江湖的寒微傷疤,他一張老臉頓時就黑下來。陳儒才急忙解釋道:“這麼從上到下的一套人馬本是極好的,只是名稱不夠雅,您想想,皇上可是文雅人兒,可能不喜歡這樣的叫法。”

宇文孝拉著臉道:“你是騎馬射箭樣樣都會一點,皇帝是文雅人,下次練武的時候你去陪著,能招架住再說。”

另外幾個官兒見卷宗上寫的東西實在不像話,怕到時候皇帝怪他們輔佐不力,也不顧宇文孝心情不好跟著勸說。說著說著宇文孝可能也意識到名字實在不登大雅之堂,終於答應他們讓給換幾個名字。

他一鬆口,官吏們便拿走卷宗,有的改名字有的改規則忙活起來,不過裡面的結構基礎仍然沒改,看起來確實是合理的。宇文孝本來就是個老跑江湖的人,對於那套打探消息走東西南北的經驗豐富,文書中設計的如何分配任務、如何控制散出去的人手、如何保密、如何踩點監視頗有見地。

手下便將各道分堂改成“局”,比如河北局河東局,堂主叫“校檢使”;分局的香主叫領班,核心的幫眾叫隊正、幹事等等,一般的有編制的幫眾叫役,收買的探子和那些雜七雜八的人沒有編制,出了事就是臨時工和組織無關的,叫做“隨”。

宇文孝身邊的一幫官員,雖然才學不乍地,既沒有中過進士又沒有身家後臺,大多出身晉王府最低級官員和吏員,可到底是讀過書處理過公務的人,一番忙活就利索地把一個江湖幫派的佈局徹底改頭換面,乍一看有模有樣成一個官府機構了。宇文孝細看了兩遍,見辦事的實質流程沒變,卻弄了許多冠冕堂皇能拿出口說的名頭,正如地痞搖身一變就是城管有頭有臉的,當下也歡喜起來將剛才被人揭老底的不快忘得一幹二凈。

準備妥當,他便悠哉悠哉地坐下喝茶,等著宦官張肖過來時就讓他遞到後宮去。張肖本來是在蓬萊殿當差的內侍省宦官,進出方便,然後被薛崇訓派到內廠在大明宮的辦事衙門協助宇文孝,還沒封內廠官職,仍舊掛著內侍省的銜。除了十旬休假張肖每天都要到內廠衙門來,只是這邊太無聊宇文孝身邊那幫人和他也沒什麼話說,如果沒事坐坐就走了。

不料等了許久張肖沒來,卻見一個小娘來了,只見她那走路的姿勢毫無宮廷女子的小心矜持,不是白七妹是誰?

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宇文孝和白七妹本來同一條路混飯吃的人,雖然有一回鬧得你死我活了,最後還得見面。真是世事無常啊,以前宇文孝是把親兒親女放在嘴邊的,結果進入了官場就要置之死地而後快,不料幾經周折都到了薛崇訓的手下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有意迴避也難免碰面……這又是傳說中的緣分麼?

年輕美貌的女人你永遠不能限定她的前途和結局,宇文孝看到白七妹帶著很奇怪的笑意走進來,他尷尬之下一張老臉變得嚴肅起來。他當然是不怕這個白七妹的,甚至她混到薛崇訓身邊了宇文孝也不一定願意把她當個人物,你個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誰來歷不明的小娘就算得寵,能比得上名正言順封三夫人的宇文姬?正如三娘曾經說的宇文姬永遠都比她們精貴。別管宇文孝以前是幹什麼的,既然他能洗干凈底子謀到官身,只要沒被查就可以號稱商賈清白出身,而今誰吃飽了去查他、能查出什麼?誰說三夫人的父親是大壞蛋,是想給皇帝臉上抹黑?找死麼!宇文孝的人生告訴世人,幹過多大的壞事都不用緊張,,關鍵看他生辰八字裡是個什麼命.

隻不過宇文孝仍然下意識提防著白七妹,心道當初想要人家的命,好像不能笑一笑就當沒事發生過一樣。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30
第四十九章 聖諭

白七妹可不像三娘。三娘要是遇到當初夜裡滿街追殺她的宇文孝,不說劍拔弩張要動手,至少也是敬而遠之沒有什麼多話;白七妹恰恰相反,就算她見到自己的殺父仇人……知道父母是誰的話,也是笑得出來的,說不好聽點就是口蜜腹劍叫人防不勝防。

這些人都是宇文孝手把手帶出來的,是什麼樣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了,見白七妹面帶笑意,他就反而拉下臉嚴肅起來。和這麼一個嘻皮笑臉說話快如連珠的人耍嘴皮子,他不是吃飽了撐的嗎?宇文孝便正色問道:“你怎麼來了?”

白七妹笑道:“薛郎的口諭,封我做七品御女(或許薛崇訓是想叫御姐的),而你們內廠呢領的是宮裡的俸祿,不算南衙官府,所以我這個女官就能管你們了,拿聖旨說就是參知內廠事。哦對了,以後宇文公不要你呀我的呼來喝去,我呢有個好聽的稱呼叫女史,給叫一個聽聽。”

一通話的語速極快,猶如連珠一般,只聽得宇文孝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又不好發作,心說老子的女兒論起品級來是正一品,封你個七品就覺得是官了?旁邊的幾個官吏也不是全部都有察言觀色的覺悟,有的一時沒注意到宇文孝的臉色也搞不清楚他們之間的恩恩怨怨,見這麼一個膚白俏麗又活潑可愛的……女史到這兒走動參知事務,自是本能地產生好感和歡喜。再說白七妹這所謂的女史又是能見著皇帝的人,有人腦子一熱竟然拍起白七妹的馬屁來,點頭哈腰叫了一聲“女史”。可謂馬屁也不是那麼好拍的,很容易就拍到馬腳上,這麼一叫顯然讓宇文孝很不樂意。女人容易壞事,豬哥見人美貌就忘記了自己是誰的人,平日裡的圓滑都白練了。

“誒,真懂事兒。”白七妹咯咯笑了起來,抬手去扶頭上的帽子巧妙地遮住小嘴。

不過別看她笑得開心,其實她被派到內廠來活動是因為在溫室殿那邊沒鬥過人家,她被排擠心裡自是不高興,不過她是不會表露在臉上的特別是在宇文孝面前。

河中公主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口上說得乖巧什麼也不懂,其實精通文墨且見過世面,參與批閱奏章一兩個月下來,白七妹基本是沒有說話的地方了,更不能拿一個主意否則就會被河中公主挑出一堆毛病來,人家身份又在那兒擺著,白七妹怎麼爭?薛崇訓見白七妹每天都受委屈,又完全不是對手,拿起筆來並非打架鬥狠那套規則,他便乾脆另外給白七妹派個事兒,而叫自己的近視姚宛補到溫室殿。那姚宛是前宰相家的千金出身,在實務上的見識並不比世家子女少,這樣安排進去才稍微公平。晉朝這些女人繼承了唐代女人的作風,眼大如箕心大如斗,專好摻和權力遊戲。讓她們幹點男人的事,可比在家繡花讓她們高興。

宇文孝鬱悶了一陣,忽然腦袋中靈光一現,悟道:皇帝生生搗鼓個內廠出來做什麼?用處不就是為了監視南衙官僚麼,不然收集情報之類的事官僚們也能幹,幹完上摺子就完了,但官僚們彼此之間盤根錯節有些事兒能讓皇帝知道有些事兒會集體失聲,而內廠就不同了,宇文孝意識到自己在官場的根基也不深,還有內廠裡面的這些人不是江湖人士就是被排斥在士族外的人,最近皇帝下旨派過來的人一個是宦官一個竟是女官,也是有意和一般的官府衙門分開的,用的是些不能正兒八經走仕途的人。

由大而小,宇文孝又聯想到內廠的人事。宇文家的底子,薛崇訓通過三娘那個家賊早就一清二楚,他能不知道自己和白七妹這些後輩的矛盾仇怨?可薛崇訓偏偏就派了這麼一個仇人下來“參知內廠事”,宇文孝和白七妹等人之間的間隙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彌補成結盟局面的,薛崇訓玩得不正是一個套路的監視與制衡?

宇文孝越想越是那麼回事。想起薛崇訓下圍棋的手法比較爛,可在權力場布起子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啊。

他看白七妹這個曾經唯自己馬首是瞻的“叛徒”不怎麼順眼,心道不論世道怎麼變,你還是個跟我跑腿的人。當下也不準備等宦官張肖了,拿起桌子上做好的編制卷宗,連帶宣平坊抓人的那件事的敘述文辭,說道:“正好有兩樣東西今上急著要看的,女史給送到內廷去。”

見白七妹不怎麼情願,宇文孝又嚴肅地說道:“很重要的公務,老夫不能直接跑到後宮去罷?也只有你進出方便,趕緊去別耽誤了。”

白七妹剛來還不知道宦官張肖也在這邊走動,回顧周圍都是些嘴上長毛的男人,說是“很重要的東西”,自然不能隨便找個宦官遞,一則見不見得到皇帝的問題二則弄丟了不好找人負責,她一時倒給宇文孝忽悠住了。

她只得接了過來,“好吧交給我,正好我也看看。”

眾人忙道:“女史參知內廠事,自然是應該看的。”

白七妹過來坐了沒一會兒,就又返身回去。她來到紫宸殿和溫室殿一問,薛崇訓已經退朝回後宮,便又去紫宸殿但還是沒找著薛崇訓,一問方知薛崇訓陪著太平公主去三清殿聽道士論道去了。她只好暫時收了文件卷宗,去找三娘消磨時間一面等薛崇訓回宮。幸好三娘沒跟著去,還在蓬萊殿呆著,不然真是有點無趣的一個下午。

及至旁晚,薛崇訓總算回來了,只見大路上一大群花花綠綠的人過來,一個個卻像打了敗仗被俘虜了的殘兵敗將似的都低著頭,簇擁著的肯定就是皇帝的車仗。等薛崇訓進了蓬萊殿下了車,白七妹就上去把宇文孝的東西遞到薛崇訓的面前,也沒人攔著她。實際上經常能在皇帝身邊活動能說得上話的人,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權勢,大家都有點忌憚。

薛崇訓站在臺階下面的空地草場上就隨手翻看起來,他先看了內廠擴編的卷宗,就遞還過去爽快地說道:“就這麼辦,所需俸祿錢糧讓他們再給內務局遞書面的帳目。”

他又看另一份東西,看著看著問道:“在尚書省做郎中的崔明善是什麼來頭?和前朝崔日用是一家的?”

白七妹對這種問題自然是答不上來,好在旁邊還有大宦官魚立本,魚立本對兵事不甚精通,但他是在大明宮裡歷經數朝的老宦官,對宮廷官場那是如數家珍。雖說隨便挑一個人問他不一定知道,可正巧這崔明善他有所瞭解。魚立本忙上前數步答道:“回陛下,崔明善滑州人士,同屬一族。”

薛崇訓點點頭,有人罵他自然心下惱怒,但面上瞧不出任何東西來。這案子裡的關鍵人物是政事堂堂後官賈煥,這些人出身大族很早就左右聯姻攀接關係網了,賈煥的後臺一個是本家族的大官賈膺福,宇文孝的奏書裡對這一點有所說明;一個是岳父崔明善。賈、崔兩家在以前都是有門楣有勢力的大族,只不過後來崔日用倒了黴崔家的勢力微弱多了。

而犯事的賈煥的岳父竟是崔日用的本族,當初薛崇訓的手下誅滅崔日用幾百口人,這廝是憋著怨氣讓女婿在底下搞下動作洩憤?

薛崇訓當即就說道:“給宇文孝傳諭,連夜將賈煥逮捕進內廠,審問其幕後指使者,一併下獄!再叫蕭至忠、御史中丞李宓及內廠令宇文孝三人共同審理此案,事實如何得弄個水落石出。”

魚立本見他有點動怒了,忙小心說道:“奴婢這就派人去傳口諭,皇上喜怒,龍體要緊吶!”

“朕何曾動怒?”薛崇訓笑了一聲,但實在有點欲蓋彌彰。他又不是什麼謙謙君子,這事兒不惱才怪,心裡早就罵開了:他媽的還有沒有王法?老子只不過收了幾個高句麗處女,先是一幫眼紅眼熱的大臣跳出來罵,忍了,現在更好什麼阿貓阿狗的也敢寫成劇本在市井間唱,還污衊朕發動戰爭死了那麼多人是去搶美女,還有沒有王法了?這裡面肯定有陰謀,不給點顏色瞧瞧以為朕這皇帝真就是個宅男,曹你馬德壁啊。

當然他在口頭上是不會罵娘的,這種臟話頂多在軍中的時候說說武人們還覺得和上邊有共同話題,但在這宮廷中左右都是宦官和女人,是不好滿口粗言的。

其實薛崇訓自己根本沒覺得禍害幾個蘿莉有什麼錯,這種娛樂活動既省事又省錢,不給國家增加人為的負擔,應該被人寫詩稱頌才對,和荒淫無道能有半點關係?!

但他心裡一氣在不知不覺中露了馬腳,一道劍眉氣勢逼人滿面蕭殺之氣,周圍的人嚇得垂頭彎腰,恨不得把腦袋鑽進地裡只露個屁股出來。偏偏薛崇訓自覺良善,假裝心情不受影響,便從腰間拔出佩劍來想舞兩下表示不在乎被罵的事……這下眾人的臉都白了。

這、這是劍啊,會不會莫名其妙被他捅一劍?皇帝殺幾個宮人還需要理由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32
第五十章 修煉

薛崇訓拿著劍揮了幾下總覺得不來勁,他本身是習橫刀刀法的,拿著這輕飄飄的劍自然沒什麼感覺了。不過劍比刀更有文化內涵,所以佩劍更好看一些。而且他也不會劍法,這玩意好像多用“刺”來攻擊,比起掄起來就劈的橫刀好像少了點什麼。

這時他想起和太平公主去三清殿遇到的那個道士張果老來了,此人號稱活了四千歲,是被前朝皇帝李旦請進來的,後來立刻投了太平公主的人。當然壽命只是號稱,薛崇訓是一丁點都不信,要號稱他還能稱萬歲!但是秦始皇都沒有萬壽無疆,後世的皇帝大多沒再抱有多大的希望,薛崇訓作為一個曾經受過唯物主義教育的人更是不感興趣。

不過那張果老的一些言論讓薛崇訓想起了唯心主義,原話是怎麼說的他記不得了,當時就是陪太平公主去的也沒怎麼認真聽,大概意思倒是聽明白了。張果老說他現在正在修煉飛昇以期得道成仙,一通玄虛下來意思大約是心中要想著逍遙飛昇的意象,初學者可以想像仙鶴、流雲等等具體的事物。

薛崇訓見太陽已經下山,有幾片晚霞飄在西邊的天空上,一時心胸開闊了些,無聊之下便舉起劍來頭望天空墊起腳尖想像著自己正在飛翔……

他一個三十歲嘴上留著鬍鬚的人,忽然做出這樣搞笑的動作,實在是有點搞笑。如果是平常男子這樣發神經可能會被人罵一通,不過天子不同,幹什麼都是有道理有深意的。薛崇訓為了表現自己的這種深意,還故弄玄虛地念了一句詩:“形體為灰土,狀若明窗塵。”

魚立本只知道薛崇訓今天去了趟道教三清殿,聽著像道家的詩,便說道:“陛下形如神仙,萬壽無疆。”

但一旁的白七妹見薛崇訓那麼一副模樣終於笑出聲來,又見左右的人都一本正經的樣子她只得儘量忍住,一張俏麗驟然之間就變紅了。

薛崇訓看了一眼魚立本,便從自己的胡麻衣袖裡摸出一塊女人的手巾來塞到他的手裡。魚立本雙手捧住一看是桃紅色的絲巾,頓時面色尷尬丟也不是拿也不是。

“攤開舉在面前……對就是這樣,拿穩了別動。”薛崇訓說罷,提起劍來在前面隨手抖出兩招刀法,忽然一個轉身一劍從下往上對著魚立本手裡的絲巾一挑,聽得“茲”地一聲輕響,那絲巾就被劍鋒從中間割成了兩半。

魚立本只覺得眼前劍光一閃,嚇了一跳,不留神之下竟然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面若死灰,汗也出來了。他一個得寵的大宦官嚇成如此窘態,周圍的人都瞧著卻不敢露出什麼表情來。薛崇訓見狀卻“哈哈”大笑,魚立本回過神來,想了一下好像恍然大悟了什麼,忙跪在面前顫聲道:“奴婢知錯了。”

“和你鬧著玩的。”薛崇訓實話實說地笑道,這麼一鬧剛才被氣的心情又好了許多,便將劍收回鞘中,轉身向石階上走去,蓬萊殿的宮女們急忙跟在後面。

薛崇訓一進寢宮就端端正正地在直欞窗前的蒲團上打起坐來,修煉每天的功課“退而三思”。以前他是沒這麼做作的,打不了閒下來發一陣呆想一會兒問題,或許今天受到了三清殿的道士們的氣氛的影響,倒是學起了裝模作樣。內侍和宮女們見狀哪裡敢出一口大氣攪了皇帝的心境?個個做起事兒來都躡手躡手生怕弄出一點聲響,就連薛崇訓很愛護的近侍裴娘也小心翼翼的。這內宮裡頭最膽大的宮女要屬姚宛,其他人都很守規矩,不過姚宛被薛崇訓派到溫室殿辦事去了,因此不再讓她在寢宮服侍操勞,白天能見著晚上回來一般見不著。

他三思之下自然沒想什麼好事,他尋思著自己不過是收了杜暹弄來的十幾個高句麗小娘子,這等小事為什麼會被人罵?大概是因為這事兒沒人來頂,“正直”的忠臣們就只有拐著彎說他不對了。要是有奸臣讒言鼓惑天子,那天子就十分無辜吧?大臣們不能罵杜暹,一來杜暹並沒有得罪多少人與同僚們的關係尚可,二來他剛剛在營州打了勝仗,可以彈劾他營州殺戮過多施暴政,但沒人敢說他是奸臣。被罵奸臣的人,非得是一大幫官僚的公敵,或者是和他們無關的人,比如宦官、出身不好娘家不給力的紅顏禍水諸如此類的人物。

但薛崇訓頗有靈感地想起了另一種人:道士。這當然不是他首創,只是在晉、唐之前這種手法還是很新鮮的。他越想越覺得靠譜,只要有了替罪羊,到時候萬一搞出太離譜的事,就把名聲搞臭的人揪出來殺掉安撫眾人,而自己就是很無辜聽信讒言一時被迷惑的人了,只怪某個道士太會奉承巧舌如簧。

薛崇訓想得高興,臉上不禁露出笑意來。當值的貌醜宮女們見他臉色好看,也都放鬆了一些,心想今晚應該是比較好過的,所謂醜女無人權,薛崇訓也不能免俗對蓬萊宮這幫面目醜陋的宮女自然沒什麼溫柔可言,該發火不會忍著該懲罰也不會手軟。想來做女人也不容易,就像男人不是人人都有權有勢花天酒地左擁右抱,女人的美貌也很難得,人人都美女那是不可能的。

他念頭通暢之後興致很高,本身又是個色中餓鬼,裴娘那身子骨已經不能滿足他的胃口了,正好高句麗美女還沒玩遍,剩了好幾個處女。當下也不去后妃那裡了,乾脆傳旨把剩下的幾個異族蘿莉一起送到寢宮來玩個盡興。

那東夷戰亂之地,本身又沒有多少禮儀道德約束,長得漂亮的女人很早就嫁人或者被搶來搶去,要挑出長相可人又沒經歷過人事的小娘,都是些還沒怎麼發育成熟的小丫頭。不過薛崇訓這段時間正好換了口味,也不嫌棄,便在她們的血淚之中品味另一番風味。人的心中總是有一個魔鬼,當不受約束且不用付出相應代價的時候,又沒有什麼信仰,很多事都幹得出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34
第五十一章 審理

茶館事件的出資人、政事堂堂後官賈煥及幾個在京師的家人被一併拿到內廠監獄審問,他本人拒不承認與賈家及岳父崔家有關係;但他的兒子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在牽涉崔家的供狀上畫了押。宇文孝得過皇帝的口諭,再無顧忌,直接又將郎中崔明善一家逮捕。

好在宇文孝辦事還算老練,賈氏那邊只抓了當事賈煥一家,並沒有動其他人、特別是欽天監賈膺福。賈膺福可不是隨便能動的人,早在太平公主的哥哥李旦還在做皇帝的時候,就投靠了太平黨。當時正巧出現了彗星,這是難得一見的兇兆,俗稱掃把星,賈膺福作為欽天監在皇帝面前暗示太子想取而代之,意慾幫助太平公主對付李隆基。雖然最後這事兒弄巧成拙,但賈膺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站隊是絕對正確的。如今太平公主一脈大權在握,肯定不會輕易動這些以前的舊人。

賈膺福也知趣,現在他自己都可能脫不了干係,沒想著去通關係遊說幫助賈煥家。連本族做大官的人都袖手旁觀,就別說其他人了,風口上趕緊躲到上位者的視線之外方是明智之舉。

賈煥家的一個忠實老僕總算見著了賈膺福,見面就大哭,一個勁磕頭哀求,賈膺福看在同宗的面子上才好言寬慰幾句打發了。然後他的老婆提醒他可以去見太平公主試試,但被他斷然拒絕了。這兩年賈膺福看得明白,這種薛崇訓親自要辦的事,太平公主是不會輕易和兒子唱對臺戲的。賈膺福也不願意把自個牽連進去,只是在家人面前正言罵賈煥:“不知時務,他而今還要和滑州崔氏攪一塊兒,能怪誰?”

事到如今,崔郎中和賈煥兩家的狀況已顯得十分不妙。士族之間通過聯姻等方式結盟,但也不是完全之策,不然武則天的時候也不會死那麼多人。

此案是欽案,審理的人是刑部尚書、御史中丞、內廠令,對於內廠令官場上的人還沒什麼概念,但宰相和御史中丞卻讓人們感覺份量十足,因此案子也變得嚴重起來。刑部尚書蕭至忠那是真正從官場上靠實力走過來的,李宓雖然有被破格提拔的原因也是真正走仕途的官僚,他們比較遵守規則,一合計就覺得這事兒十分棘手。詆毀皇帝真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蕭至忠更是參與了“慎用刑律、收攏人心”的國策制定,如果按照他的看法,這種事兒大可以象徵地懲罰一下表明是非黑白了事。

宇文孝因為和宦官張肖等內廷的人混得熟,知道內情,在內部商議案情就一直持嚴懲意見:“今上非常憤怒,親傳口諭‘連夜將賈煥及其幕後主使者捉拿下獄!’如果矇混過關,豈不辜負了今上的信任?”

內廠令,這官職在以前是根本沒有的,根本上不了臺面。但蕭至忠對宇文孝十分客氣,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的女兒是三夫人之一。蕭至忠問道:“那依宇文公之見,該如何處置才算妥當?”

宇文孝那張平常樸素的老農臉忽然閃過一絲陰狠之色,舉起一隻手掌向下一劈做個動作:“不殺人,難消今上心頭之憤。將賈煥及幕後主使者崔明善定為居心叵測圖謀不軌之罪,滿門殺了以絕後患!”

蕭至忠和李宓頓時面面相覷,蕭至忠皺眉道:“這樣是不是司典太重了?”

“重不重不用咱們操心,反正審完之後得上奏章讓今上御批,如果今上批覆,就證明根本不重。”宇文孝淡定地說道,“若是今上駁回奏章,那便是重了。重審一邊就是,這有什麼關係?咱們怒今上之所怒,典至重,今上絕不會怪罪我們。”

其實宇文孝對賈煥是沒什麼成見,卻私自想置崔郎中於死地。那個郎中崔明善和宇文孝基本沒什麼來往,是如何結怨的?其實崔家根本沒有做過得罪宇文孝的事,只因以前崔日用被滅門的那件事是宇文孝從中催促武將殷辭幹下的,如果不是宇文孝在場或許殷辭還下不了手將一家老幼幾百口人全給殺了。這事兒最後是算到薛崇訓頭上的,因為他當時是整個東征軍的老大;但宇文孝認為有可能此中的來龍去脈洩漏出去了,崔家會仇恨他。

誰有可能惦記著自己,先下手置之死地而後快,是宇文孝一直信奉的處事原則,也是在江洋黑道上歷練出來的狠勁。所以明明是他自己對不起崔家,不僅沒有愧疚之心,反而視若死敵。

宇文孝又道:“崔明善這類人早就該被清除出官府,不知怎麼之前還在尚書省當著官,諸位都不體諒聖意的麼?崔日用當初是李隆基一黨,後來又聯絡李隆基造反想捲土重來,因此被滅門。崔明善此人是滑州崔氏一族,諸位這麼想想,該怎麼辦?”

蕭至忠神色凝重,嘆了一口氣道:“話雖如此,只是在同僚面前不好交代。政事堂諸公早就達成共識,宜施仁政以復元氣,現在咱們為了逢迎今上,為了這麼一點事就滅了滿門,怎麼也不像是仁政,有悖國策。”

這時李宓提出一個建議:“我倒是想到一個法子。杜公(杜暹)攻佔營州後欲治理當地,但胡人是多數難以教化,需要遷徙大量漢人。可是營州關外戰亂之地,耕田也開墾不多,漢人百姓極不情願向東北遷徙。今賈、崔二家坐法,何不殺掉主犯一二人,其他的全部流放至營州:一來有利於國家,也是對杜公的支持;二來流放就比殺人更緩和,給朝野的印象沒那麼殘暴。一舉兩得之事,你們認為如何?”

蕭至忠見宇文孝一門心思要滿手沾血,李宓這個主意無疑是妥協折中的辦法,他想了想便勉強表示贊同:“若宇文公也同意,咱們審的時候就這麼辦,然後寫奏章遞上去看情況。”

宇文孝一尋思那營州離京幾千里,把人送走也可以算一件好事,畢竟蕭至忠和李宓兩個人都同意了,他一個人也不好強爭。

三人商量妥當便在刑部大堂開堂審理,這地方很少有審案子的時候,也就是這種欽案才在這裡辦。審理一般案件的是府、縣衙門,刑部只是複查和監管這類政務,並不直接去辦。

這倒省去了許多麻煩,因為府縣審案可能有人圍觀評論公正,卻沒人能跑到中央六部衙門來湊熱鬧。三個主審官內定了要殺兩個人並流放人家全家,這真正算得上非常重的刑律了,比殺人罪還要處罰得重,除非給安上謀逆的罪怎麼也說不過去。所以一開始公案上的人就一頓棒喝,將“居心叵測圖謀造反”等帽子給當頭罩過去再說。

至於罪犯認不認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事,不認也能給定罪。這事兒涉及的是政權社稷,自然在不能和民事案子相提並論,連規矩也不用遵守,只要有謀逆的嫌疑,便無須太多的佐證。

主審官們找了一些“物證”和認證,一番推論之後就定案,要主犯畫押。賈煥等大呼冤枉拒不承認,然後退堂暫緩審理,只過了一晚上,第二天重新開審時已是奄奄一息的犯人就痛快地畫押認了。

於是案子的卷宗和奏章就很快到了內朝。南衙六部官府本來就在大明宮南邊,內外運行起來不必花費時日輾轉,自然速度很快。

薛崇訓在紫宸殿看到一本詳細論述案情來龍去脈的卷宗,很多他連看也沒看,只看奏章上的審理結果。他見到殺二人流放數百人到營州,自然而然想起“同化”營州的關節,略一想就對這一處理十分滿意,當即丟給妹妹河中公主道:“這份奏章準奏,另外從幽州押解回來的長史王賢之的家眷也一併赦免死罪,將其連同在幽州的全族一起流放至營州。”

河中公主道:“哥哥,記得上次有份奏章關於幽州都督趙瞿的,聽說趙瞿和王賢之一樣的罪責,現在哥哥流放了王家的人,趙家的怎麼處置呢,會不會讓人覺得不公平啊?”

薛崇訓回憶了一會兒,沈吟片刻道:“趙瞿和王賢之不同,再說他已經自殺謝罪,不用再牽連他的家人,貶為庶人便可。”

他也是想起了當初華清宮遇到刺客的事兒,當值的將領瀆職但自裁贖罪,太平公主因此赦免了他的家人。薛崇訓也就依據這件事來處理趙瞿,也算是和太平公主在施政上保持延續和默契。母子間的默契正是通過日常小事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以及在處事上的相似慢慢融合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2-13 09:40
第五十二章 奏疏

近日薛崇訓見到了杜暹的兩份奏疏,第一份是描述武功縣製造的大炮實戰效果,在營州之戰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缺點是機動運輸不便以及材料不佳,前後只使用了兩次就報廢了。

這份奏疏到達長安後毫無聲息,大臣們基本不關心,就像一粒小石子投進了太液池中完全激不起浪子。但薛崇訓個人卻很重視,正如杜暹在奏章上所言,若是沒有武功炮那種完全超越東夷兵的武器,打下營州絕不能那般容易、付出的代價也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朝廷裡的官僚們並不這麼認為,他們用大義、謀略、兵制等一番大道理來總結營州之戰的勝利。

晉朝建立後,因為薛崇訓的個人好惡,在對外政策上幾乎與前唐背道而馳,完全廢除了和親等穩定局面的外交手段,轉而謀求以軍事優勢為基礎的國策。薛崇訓認為要維持這種“霸道”策略,需要保持武力的代差,而維持武器的領先相比在兵制、吏治上的複雜治理要簡單得多,這也是他那麼重視幾門炮的原因。

依照杜暹的信息,薛崇訓做了兩件事,先是將武功縣研製生產鐵炮的作坊、校場以及兵卒工匠等全數編入北衙體系,建立與甲坊署衙門平行的“神機署”,專門研製新式武器,隸屬北衙禁軍總部。此時薛崇訓已掌握天下至高權力,辦起事來就容易得多,這樣一件事只不過在溫室殿的一間書房裡就輕描淡寫地安排了。

負責具體的是宦官楊思勖,薛崇訓先授權讓楊思勖全權張羅此事,然後描述自己的設想:“繼續收羅有才能的人,將以往獎賞鑄炮有功者的法子用法令固定下來,形成賞罰規矩。前期四門大炮在營州不堪使用而報廢,應該是冶鐵及鑄造上工藝不夠,提高獎勵規格,無論是官吏還是工匠在技術上有突破便不吝重賞……”

眼前這個又黑又瘦的宦官認真地傾聽和揣摩著皇帝的心思,他將會把這些零星的信息綜合起來辦到自己的差事。漢人講究悟性和舉一反三,就像官吏們想要工匠做出什麼東西來,只需要大致描述便能達成效果。

除了這事兒,薛崇訓還專門在批覆營州的奏章上下旨:銷毀廢炮,勿落入他族之手。

薛崇訓最近取消臨朝的時候越來越多,看起來有怠政之嫌,其實他每天都會接見一些人不動聲息地處理正事。就像今天早上在含元殿的大朝他又沒去,當時有許多外藩使節要朝拜皇帝,後來太平公主在宣政殿臨朝聽政代薛崇訓接受了各國的朝賀,又在麟德殿設國宴,熱鬧非常……導致很多第一回來長安的外藩人只對太平公主有印象,對皇帝反而沒啥概念,連見都沒見過。有的人還尋思中原又回到了武則天以來的女人執政的局面。但真正朝裡的人心裡卻清楚得很,中原王朝不會再出現第二任女皇。

杜暹的第一份奏章悄無聲息,但第二次上書卻引起了軒然大波。他按照以前未出國門時和皇帝私下議定的東北邊略,攻佔營州之後上書提議在河北修復長城,以工事鞏固俞關(山海關)內的地盤,保障晉朝東部半壁江山的防線。這事兒在長安立刻招來了沸沸的反對聲,已在意料之中。朝臣們反對的原因很簡單:花費太多。

唐朝不修長城而四方來朝成為了大夥引用的例子,並有一些人引經據典用大道理上書勸諫,保有社稷的根本在於施仁政得人心、整吏治修武備,而不在於長城。雪片般的奏疏中無意中顯露出了對唐朝的肯定態度,這直接導致了薛崇訓產生下旨著手修編《唐史》的想法。

因為而今的歷史已變成了“唐以強亡”,上層的問題導致了改朝換代,不像原來的歷史上唐朝糜爛到極點之後才衰亡,以至於一些隱藏問題沒有暴露出來。現世人們的見識自然很難預見到一兩百年之後的問題,反倒認為唐朝實行的國策尚可,只有經歷了唐末軍閥割據、首都幾經易手、後世河北等地完全落入胡人之手無險可守的慘狀才會讓世人醒悟那些隱患吧。

薛崇訓對於修築河北要塞工事產生的不利影響早就已經考慮過了,無論朝臣們如何爭論也無動於衷,打定主意要構築一道屏障,將胡人完全隔離在關外,並以此穩固地盤為根基向外擴張,形成更寬廣的戰略縱深。

於是官僚們將不滿情緒轉移到了杜暹的身上,認為杜暹受寵煽動皇帝出的餿主意,輕則罵他誤國,重則有心理比較陰暗的人暗示杜暹在東北實力過大可能謀逆。這樣已是非常誅心,自古做皇帝的人最擔心的就是被下面的人把他從皇位上趕下來,這種疑心已經不能用常人的心理度之,薛崇訓也不例外。但在杜暹這件事上他總算保持了理智:杜暹在唐朝時根本不算重要人物,卻在戰場上和薛崇訓有過生死之交,他這號人是完全沒有復辟唐朝的動機的,而且家眷在長安就不說了,女兒還是宮裡的妃子,他為什麼要造反?

在河北方略上薛崇訓的看法和大部分官僚完全相反,連內閣的嫡系都不贊同大興土木修邊塞工事,他也找不到辦法來說服那些滿腹經綸的大臣。於是薛崇訓又是半個月不上朝,三品以上南衙大臣十多天都沒見過他的面。

秋季已經來臨,就算是成天生活在宮廷中也能從石徑上的落葉和空中的涼風感受到秋的氣息。或許是季節的氣氛影響,薛崇訓在思索:自己心裡的一系列革新和佈局,會不會太急了點?會不會造成相反的效果?或許有時候一個大權在握的人,什麼也不幹反而比幹了很多事要好,比如王莽、崇禎。近幾日他又開始不厭其煩地重溫起《王莽傳》來。

一日他在蓬萊殿的浴池中偶然見到金城公主在沐浴,便制止宮女驚動她,在簾子後面偷看,只覺她肌膚勝雪美不可言,果然不愧為大明宮中第一美人……不過他一想自己怎麼就恰恰碰到金城在這兒洗澡?多半是她刻意為之,但他覺得這些都不重要,因此住進了金城的寢宮不出來了,既不上朝也不處理奏章。

好在內閣和政事堂的中樞結構已經逐漸成熟,薛崇訓不管政事早樣能勉強維持下去,只不過各種政令不再是聖諭而是內閣政事堂聯名簽署。而且太平公主也在干預朝政,並通過河中公主幹涉奏章批覆。總之是沒出什麼大問題。

造炮造槍推進兵器技術、增添機構佈置新的政治格局、發展君主集權、以進取營州為開端的新的對外國策、稅制……等等設想都是薛崇訓登基之後想幹的事,但真正幹起來總是會遇到輕重不等的阻力和擔憂,另外還有一件他在考慮的事:科舉。

武則天之後一直都保持著科舉這條取士之路,薛崇訓想做的是完善制度,進一步削弱士族的影響力。因為他的政權不太能得到士族門閥擁護,甚至有一些士族對新政權有仇恨情緒,但統治國家總得要人才,如今薛崇訓一黨是以安撫人心拉攏士族的國策來維持統治。要想進一步鞏固政權,完善科舉才是治本之法。

現行的科舉制度,各方面都很不完善,相比明清時的一套體系簡直是小巫見大巫。名為科舉,實際上士族門閥及朝中大臣掌握著大部分資源,得到有權者的賞識和舉薦比實際的才能大小更加有效,缺乏比較公平的競爭規則。

薛崇訓有記憶裡的超前見識,他當然很容易就能想到怎麼完善這套東西,只是心中有一個疑惑:當今天下我說了算的時候,還要去照搬“明經八股”麼?有沒有其他法子?


tanakh 發表於 2019-2-14 10:03
第五十三章 梨落

薛崇訓已經住進來第三天了,三天三夜他一直都在金城公主起居的這處宮殿裡,沒出過半步門。在此之前他十幾天沒有上朝卻要看看奏章問問政事,而現在在金城這裡根本不見其他任何人,兩耳不聞窗外事。金城公主身邊的心腹提醒她:恐朝臣非議她是紅顏禍水。

這個說法並非沒有根據,早在商周古時就有後宮美女誤國的記載。但金城是怕擔當這種名聲的人麼?她根本不管的,更不勸薛崇訓以國事為重等等大道理,反而想方設法讓他沈迷在這裡,不想讓他走。

又有來蓬萊殿的嬪妃在金城面前奉承,說她貌美如西施,皇帝才貪戀在此不肯離開。金城從來不否定自己美貌,而漢人的交際中常常有“不敢當”等表示自謙的詞兒,適當降低姿態是一種習俗。所以以前她在宮中長期被人排擠孤立,最後險些被送去和親,大約也有這個原因。

金城隨口笑道:我不是西施,卻是趙合德。

來竄門的嬪妃不知趙合德是何許人,反正以她們對金城的瞭解,也猜到了所謂趙合德應該也是一個大美女,只是不怎麼出名沒聽說過。

趙合德是誰知道的人不多,但說起趙飛燕就是大名鼎鼎了;趙合德便是趙飛燕的孿生妹子。野史上有個故事,漢成帝不小心偷看到了趙合德洗澡,從此常常偷看。趙飛燕知道後,以為成帝喜歡看女子沐浴,便也當著他的面洗澡,赤身裸體千嬌百媚地挑逗成帝,還不時地故意往他身上灑水,以為會給他帶去新鮮的刺激,誰知這一招讓成帝大倒胃口,沒等她洗完就匆匆離去了。

金城說自個像漢成帝的皇后趙合德,便是引用這個野史。因為薛崇訓好長一段時間都對她不冷不熱敬而遠之,就是因三天前“偷看”到了她沐浴,這才神魂顛倒跑來粘著。

但金城很快發現薛崇訓並不愉快,他每日就在宮室中枯坐,神情有些憂鬱。有時候他看起來心情好些了,金城就為他跳舞;可不能每時每刻都跳,大部分時候倆人便是這樣默然對坐,時不時說些閒話。薛崇訓也不去哪裡遊玩,更不提想找什麼樂子,金城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該怎樣再討他歡心。

終於金城沒能保持住平常的處變不驚雍容淡定,她心想:他會不會覺得我這裡很無趣,我這個人很悶?金城回顧自己住的宮殿,各種物什擺設都很華麗整潔,可確實是缺少一點人氣味道,只怪她平日有潔癖。

不料薛崇訓一次先說出這個問題來:“最近我在想點事兒,你成日都在這裡陪我不會覺得悶麼?”

金城聽罷情緒複雜,急忙搖頭,脫口道:“只要陛下在身邊,無論做什麼或者什麼也不做,我都覺得……很好。”

薛崇訓聽罷一語頓塞不知該說什麼好,便打量了一會而她。她確實是長得好看,其實五官分開來瞧除了眼睛特別漂亮其他也沒什麼很特別的地方,但美在十分對稱恰如其分,五官搭配在一張臉上就十分漂亮了,然後皮膚實在不是一般的好,潔白、細膩,旁邊站著的年輕侍女被一襯托立刻就顯得膚色暗沈粗糙,其實如果不是金城在旁邊那兩個侍女也許還算可以。

這樣一個美女,寧肯成日陪著坐在一間悶屋子裡而覺得是一件好事,薛崇訓不由得產生了一些自得的心情。果然只要女人看得上自己,什麼也不做就可以了。

金城幽幽道:“就怕陛下覺得無趣。”

薛崇訓嘆道:“我本來就是個無趣的人,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金城忽然產生了一些情緒,便向薛崇訓傾述了一些心事,大約是她從小到大就和周圍的人關係不好,又沒有生父生母在身邊,只能和一個什麼不懂的近侍說幾句話,或是參與一些宮廷活動說些場面話,所以性格不活潑可愛之類的。薛崇訓便認真地聽著,他知道自己也不用表達什麼看法,在這種時候只需要表現出認真的態度和感同身受的表情就可以了。

薛崇訓的外表看起來強悍如武夫,但他其實是一個很注重細節的人,懂得在細處讓女人感覺良好,比如暗示性地恭維,和認真的態度。哪怕以他的權位根本沒必要去討好任何女人,但贏得各種女人的心無疑會產生征服的快樂。時至今日,他貴為天子對財富和美女已經沒有概念了,追求的無非是各種成就感,包括執政佈跼天下的內在動力。

金城說完,倆人默然相對了片刻,她又問道:“陛下最近想的事是什麼?”

薛崇訓抬起手拂了一下寬袖,忽然笑了一聲,饒有興致地問:“你說蘋果……梨熟了從樹上掉下來,它為什麼不向天上飛,卻往地上落?”

金城愣了愣,此時她的美目裡一瞬間的表情真是無辜極了。如果這種奇怪的問題出自市井無所事事之徒尚可一笑置之,但出自天子之口就很讓人費解了。不過她見薛崇訓面帶笑意很輕鬆的樣子,她便隨口答道:“因為梨子沒長翅膀,自然不會飛啊。”

薛崇訓見桌子上正好有個果盤,便伸手去抓起一個紅彤彤的石榴放在桌案上,說道:“你看它沒被推,就不會左右亂動,推它一下……滾起來了。所以一個本來靜止的東西,沒東西動它就會一直呆在那裡;掛在樹上梨子,忽然向下落,而且越落越快,一定是受到了外力。而且這個外力是往下的,所以它才不會向天上飛。”

他挺費勁地解釋了一通,也不知道自己說清楚沒有,忽然覺得記憶裡常識性的東西,要解釋出來竟是那麼困難。或許是這些東西太超時代了,他也不指望別人能懂。

不料就在這時金城竟然有些激動地說道:“確是如此,樹上的果子無緣無故怎麼會向下落呢,而且砸到人還會很疼吧,就和被人用力扔過來一個果子一般。陛下是悟到了什麼禪意?”

薛崇訓頓時有些詫異,自己隨口解釋一通,金城竟然聽懂?難怪她給自己的印象非常有智慧了。

他高興地繼續說道:“我沒悟到什麼禪意,卻是悟到了‘萬有引力’,兩個物體之間都存在一種相互吸引力,咱們腳下的大地是一個球……”

他有些語無倫次了,忽然之間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抓住了金城不放。


tanakh 發表於 2019-2-14 10:04
第五十四章 鉛球

清晨柔和的朝陽在大明宮的殿宇間灑上漂亮的流光,矗立挺拔的古典建築就像美妙的貴婦一般展現出優美華貴的氣質。涼風習習,陽光如溫柔的手一般撫摸著人們的面孔,無疑是一個不錯的早晨。

而內朝門外的那兩顆“馳名”的松樹下掉落一地的針葉,又為這光輝的景色增添了些許秋的憂鬱與凋零之感。兩棵樹下一共站著九個人,因為杜暹不在長安便少了一個,他們都穿著紫一色的衣服。李守一那身錦袍顯得陳舊,衣服的皺摺也沒熨平,但細看仍是大團花綾羅的料子,那是地位的象徵。“怕是又見不著今上。”他嘆了一口氣,周圍的人沒有搭腔,反正來走一遭見不著就見不著。

大夥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生活軼事,有人翹首望著松樹樹梢,好似要作詩之前的表情一般。最後沒吟出詩來,不過這兩棵樹大約是他們最熟悉的樹木了,大概人們一輩子都沒有這麼頻繁地觀賞這麼兩顆毫無特點的普通的樹。

等了許久,就見宦官張肖從正殿旁邊的石路上過來,後面還有兩個宦官推著一輛獨輪車。無聊的大臣們頓時有些好奇,車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張肖走了過來,笑嘻嘻地對著九個大臣打拱見禮。大夥從內心裡是很瞧不起宦官的,不過因為張肖能常常出現在皇帝身邊多少有點影響力,眾人才直著腰抱拳給了點面子。等獨輪車也推過來了,大臣們拿眼一瞧,只見裡面裝著大小不等的兩個鉛球,兵部尚書程千里隨口說了一句:“小的一枚好像是武功縣大炮用的炮丸。”

“程相好見識。”張肖笑道,“皇上口諭,讓把這兩枚鉛球先送到紫宸殿外給大臣們瞧瞧,讓大夥猜猜:要是把它們從大雁塔上一起丟下去,哪個先落地?”

“哈哈,自然是大的……”一個大臣剛說半句,忽然被竇懷貞拽了一下衣袖,回頭一看見“瀟灑”的竇懷貞正對自己遞眼色,便將到了嘴邊的話打住。

那竇懷貞理政的水平算不上差,也沒什麼過人之處政績平平,不過他有長處,很善於察言觀色揣摩當權者的用意,所以一開始投韋皇后後來投太平公主都混得不錯。眼下的這幫大臣都在官場混了不短時間,對竇懷貞顯然比較瞭解,見他遞眼色,情知有什麼玄虛。

張說便道:“先把鉛球送到政事堂書房,咱們回去琢磨一下再回覆陛下。”

“也好,雜家記得皇上傳旨時也沒說要諸公馬上回答。既然如此,來人,把鉛球推到政事堂衙門去。”張肖揮了揮手,吆喝後面的小宦官幹活。

這鉛球是送給內閣和政事堂兩個衙門的人看,而政事堂在宣政殿那邊,為何要捨近求遠推那麼遠去?張九齡、王昌齡和蘇晉三人心下有些不滿,但人家都已經說了,這等小事也就罷了懶得和那幫老頭子爭。他們三人只得跟著一起去政事堂。

政事堂的官吏們已經開始辦公了,見宦官推了兩枚鉛彈進來,自是好奇。有人問宰相,不料宰相們並不透露,幾個人進了書房關起門來說話。

張說問竇懷貞:“今上送這兩個球來,你覺得是什麼用意。”

竇懷貞沒有馬上回答,只是用手掌輕輕撫了一把鬢髮以求一絲不亂,然後把手放在下巴那裡作沈思狀。眾臣面面相覷,終於李守一忍不住說道:“這一個大一個小,一個重一個輕,一起丟下大雁塔肯定是重的先落地。”

張說等人見李守一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禁莞爾,張說也隨口道:“我也這麼覺得。不過以前還真沒想過這種事兒,也沒在意,恐怕只有試一下才知道。”

“今上忽然問這等事,恐怕有些深意吧?”張九齡若有所思道,“鉛丸究竟哪個先落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指何物?”

李守一沒好氣地說:“社稷大事,還要猜謎不成!今上不是問鉛球的事兒?宣政殿門口叫兩個侍衛去,把它們從大雁塔上丟下,結果怎麼樣如實上奏便是!”

這時竇懷貞忽然抬頭作恍然大悟狀:“我知道了!”眾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他笑了笑看向程千里:“程相公剛才在內朝那邊不是說這兩個鉛丸是炮丸?武功縣造出來的火炮是幹什麼用的啊,打仗的,所以咱們得往兵事上想……有些話陛下不便明說,這不就在提醒咱們?”

眾人默然不語。

竇懷貞看了一眼內閣那三個人,又淡定地說道:“陛下今日問的事兒,當然是有先有後,明擺著的。”

他簡直是說了一句廢話,但張說等人都不認為大有含義,張說拉著一張馬臉,手在濃密的大鬍子上擼了一把,很嚴肅地說道:“竇相公有什麼話就乾脆點說完,別磨磨嘰嘰的,現在就這麼幾個人。”

竇懷貞這才沈聲道:“上回杜暹不是上了份奏章要修城麼?但內閣和政事堂都不太贊同,結果呢摺子壓在內廷到現在都沒批閱,今上也因此不提了。杜暹出京之前曾幾番被今上單獨召見商量邊務,恐怕取營州後修城的方略今上的心裡早就有譜了。現在咱們一個個反對,久決不下,最後總得要有一個妥協解決的法子……

又說有河北的地方官上書彈劾杜暹在營州用暴政,燒殺屠戮民怨沸騰。咱們政事堂也有認為此非長治久安之計,須得另派大臣接手營州的攤子平息局面。正好今上要修城,下派的大臣也可以把這事兒也一併主持了。這杜暹先去地方上,然後第二任大臣下放,這不是一前一後從塔頂落地?而這炮丸又暗喻兵事,正切了邊防的寓意。這是在暗示我等,陛下調回杜暹在營州治理上讓步;我等在築城上與他達成相同……今上沒有下聖旨強制,還是尊重我們這幫老臣的政見的啊。事到如今給了臺階下,咱們還硬著頭皮和今上對著干,有什麼好處?”

一番話出來,幾個大臣紛紛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簡直像看猴子一樣,幾乎要豎起大拇指說:牛鼻!兩個鉛疙瘩你就能說出這麼一大篇玄虛出來!果然不愧為善察上意“忠心耿耿”壞貞。

不過細想之下竇懷貞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否則皇帝莫名其妙送兩個鉛疙瘩下來讓大夥猜什麼?再說如果能那樣妥協,也不是不能讓人接受,一則能讓那些擔心杜暹在東北呆太久實力坐大的人滿意,畢竟杜暹手握北衙精兵一軍及三鎮兵馬;二則修城的事另換人,也可以討價還價讓政事堂一系的官僚去,不能讓內閣的人短時間之內就聲勢太大了。

眾人都默然地在心裡琢磨時,只有李守一吹鬍子瞪眼睛十分惱怒:“修城又會耗費多少民脂民膏!”他一情緒激動就唾沫橫飛,竇懷貞忙站遠了點,沒好氣地看了李守一一眼,心說:嗎的,就你個老小子是忠臣,不收稅你也別拿俸祿,自個種地去,最好一邊種地一邊當清官。

張說心裡已經有譜了,但面上仍然正色道:“牽強附會,什麼跟什麼竇相也能扯到一塊兒。”但沒過一會兒他又走到門口叫來自己的心腹書吏:“你負責給算算,河北要修復關塞長城,需要多少錢糧、民丁、時間。”

這時劉安道:“戶部早就預算過了,耗費巨大隻怕國庫不足。”

李守一道:“你當著戶部尚書,只知道不足,卻沒見你上書說過一些明顯的問題:天下稅賦一結算,內務局和國庫不分家,內宮隨意支度毫無節制,導致國庫不足;又連年用兵,金山銀山也不夠這麼撒開手揮霍的!宮廷內務局和公家國庫為什麼不能革新分家?”

劉安白了李守一一眼,道:“李相您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想說你怎麼不上書?可人家李守一掌禮樂,戶部的事兒真管不著。

但劉安怎麼上書?他作為薛崇訓的嫡系,跑去指責太平公主大宴小宴賞賜闊綽驕奢淫逸?沒見皇帝本人都儘量和太平公主搞好關係平衡麼,劉安要是去管太平公主的事兒,可能會被懷疑是薛崇訓指使,總之這裡面牽扯較多十分棘手。

“戶部只有進一步革新稅制,江南數地商貿市面繁榮,除了每年修修河堤也用不到多少勞役,兵源也少從東南徵募,可以削減徭役,增收商、田賦;同時各地大的工事暫緩,讓百姓以錢糧易徭役;而河北一帶徵丁修城,可削減田賦並資以伙食……總之還是能想到辦法的。”劉安侃侃而談,對怎麼剝削全國的手段如數家珍。

張說點點頭道:“天下方安,輕徭薄賦的國策不能變,咱們就算有困難也要多替百姓著想,盡力降低下民的負擔。”

李守一冷笑道:“說得好聽,真象說的那樣,咱們就該據理力爭,不能修那城。”

張說也不正面和這老小子爭執,他作為中書令百官之僚,若是其他人敢挑戰權威,面子上過不去總會給點顏色瞧,但對李守一是例外……眾官都懂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2-14 10:07
第五十五章 雁塔

張說帶頭回答了問題,說是大的鉛球先落地小的後落地。然後他又上書對河北修工事以及封疆大吏的人選言論了一番,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薛崇訓頓時意識到大臣們把鉛球的事兒當成猜謎,想得太多。

就是這麼一個小問題,他們也能想到邊防那檔子上去?薛崇訓琢磨了很久了,自己也愣是沒想通,他們是怎麼聯想的……這中間有一點關係嗎?

於是他下旨讓張說找人去大雁塔做個實驗,他自己是不打算去,這種常識性的東西實在沒什麼興趣看。或許有空氣阻力的影響,但鉛球本身密度大可以忽略不計。

不過其他人就覺得新奇了,聖旨讓把兩個鉛疙瘩從大雁塔上往下丟,再無聊的事也變得有意思起來。幾個學士和宰相也想去看,但又覺得一品大員的儀仗過去太惹眼,便叫了一個郎官穿官府帶著南衙衛士出宮城去辦,而張說等人則換了常服低調行事。

大雁塔位於長安城東南,在慈恩寺的正門外,一開始是唐高祖撥款修建,給西天取經回來的玄奘大師藏佛經用的,高五層。後於武則天執政時期重建七層青磚高塔,成為了長安一大顯眼的建築。

城南本就人煙稀疏,福寺這邊平日人氣也不怎麼樣,今天忽然湧來了許多人,引得市民路人紛紛圍觀。後來的人們見一大群人堵在雁塔下面,忙問出了什麼事,有人說是新科進士“雁塔題名”,又有人鄙夷地說:現在是考進士的時候嗎?哪來的新科進士?

議論中的雁塔題名就真是這個地方,正所謂“曲江流飲、雁塔題名”此時已深入人心。早在唐中宗神龍年間,雁塔題名就已形成風俗。凡新科進士及第,先要一起在曲江、杏園參加國宴,然後登臨大雁塔,並題名塔壁留念。新進士們洋溢著春風得意的喜悅心情,把雁塔題名視作莫大的榮譽,以至於“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題名”。

也難怪市井小民一見這裡熱鬧,最先想到的就是進士們的風雅事。可掐指一算,這會兒哪來的新中進士,時間不對啊。人們並未因此減少熱情,圍觀是百姓們的一大樂趣,有的人甚至關了店門專門跑過來湊熱鬧,甚至都不知道這邊在幹什麼……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油膩膩的年輕漢子得意地嚷嚷起來:“我知道官府要作甚了!”他一嗓子出來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有認識他的人馬上笑道:“文屠夫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

週圍的人見他那麼一副邋遢形象頓時一陣哄笑,有不認識此人的只覺得奇怪,屠夫前面還加個文字,牛頭不對馬嘴的兩個詞兒怎扯到一個外號裡?

原來這殺豬的青年竟有些來頭,姓龍名韜。龍家本是岐州殷實之戶,文屠戶從小讀書識字,父母是望他考科舉進入仕途發展的。不料一年發生大地震,岐州官民死傷慘重,文屠夫全家都被埋在了廢墟底下,他本人因為神策軍日夜兼程到達後救災,僥倖被挖了出來還沒死,撿了一條性命。可是家破人亡殷實的根基一夜之間毀於一旦,文屠夫身無長物又不事生產,生計都成了問題,總算聯繫上了在一房親戚,卻是在長安市井間開肉鋪的小民。左右總有落腳的地方,他也顧不上挑挑揀揀了只得跑來長安投靠。

這下他想做官的夢想完全破滅了,其實像龍家那樣有點家底卻無士族或官場人物的關係,又無人指點在文才上也不算突出,本身考進士就希望渺茫,或許還能通過經濟上的手段來想想法子,可投靠了親戚之後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了。一戶殺豬賣肉的人家,拿什麼去和朝臣名士結交?而且親戚家很快也不喜歡這個人了,年紀輕輕的什麼也不會幹,除了識點字就只會鬥雞玩物,又沒錢了有什麼用處?這傢伙還有個惡習,很好賭。這樣的人在親戚家混吃混喝,沒少遭白眼。

文屠夫也算識時務的人,總算漸漸學會了討生活,在肉鋪裡幫忙殺豬。又因為好吹噓賣弄文詞,結果被左鄰右舍賜了個外號“文屠夫”,倒也適當得很。

別人嘲笑他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他早就習慣了也不見氣,依然笑嘻嘻地說:“您還別不信,正巧官府裡有個朋友,我打聽好了的。”

一個鬥雞眼的錦衣後生“嘎嘎”地像鴨叫一般大笑了一陣道:“霍?官府裡的朋友,好厲害,怎沒把你也弄進去噹噹官,再不成做個流外官小吏什麼的也比殺豬強啊!你不是成天做夢想當官麼?”

文屠夫臉上一陣尷尬,但很快笑容又回來了,只是笑得有點難看:“我那朋友也是流外官,哪裡能輕易就把人塞進去的?不信便罷了。”

但旁邊的其他人忍不住好奇,拽住他追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隨口捧了幾句。這麼一捧文屠夫彷彿忘記了剛才的不快,又吹噓起來:“大雁塔上不是什麼新科進士,而是官差,他們要把兩枚鉛球從上面丟下來。啊,你問為什麼要干這事兒?這就要說起當今天子一日早朝問大臣,一大一小倆鉛球從大雁塔掉下來,誰先著地啊?大臣們說大的先著地,天子卻說應該一起著地。不就派人跑到大雁塔來試了麼?”

“哈哈!”錦衣後生看著文屠夫大笑搖頭表示不信,不過那眼神好像並沒有看人,而是看著背後某塊石頭。“如果有這麼好笑的事,我就……”剛說到這裡,卻見大雁塔上正出現了兩個抱著鉛球的胥役,正探頭探腦地往下面瞧。錦衣後生頓時愕然住了嘴,幸好沒把下半句說出來。

文屠夫洋洋得意地說道:“怎樣?有這麼一回事,你就怎樣?”

錦衣後生正不知如何接詞兒,就被前面湧來的人群擠了一下。原來是塔下面的南衙衛士在驅趕圍觀群眾,並圍出一個圈來,有個將領大聲吆喝道:“都給老子站開點,想腦袋被砸開花的就儘管往這邊擠!”

一眾市民向後移了一段距離才站定陣腳,文屠夫二話不說在地上畫了一個圈,一邊寫個“大”字一邊寫個“同”字,嚷嚷道:“這個是同,押同時著地,賭場裡只押大小可沒這個字,別不認識。下注下注,一會兒上邊扔了球就來不及了!”

這押寶沒有小,顯然沒人覺得小的鉛球反而會先著地。旁人笑道:“這又什麼好賭的?重的肯定先著地了,傻子才押同字!”

文屠夫笑道:“行,我來押同字。”說罷掏出一枚重二錢的銀幣出來丟在圓圈裡。

在大晉朝立國之前就出現了流通的銅錢不足的狀況,絲綢、絹之類的紡織品也成了一般等價物代替貨幣。後來薛崇訓實行“錢法”,除了增加銅錢的鑄造,又印青錢、鑄銀幣來補充貨幣。銀幣一枚重二錢,相當於兩百枚銅錢的價值;青錢一張面值一貫,等同一千文。這些貨幣都可以用來繳稅、購買公家的糧食、紡織品、鹽等物資,所以幾年之後早已流通無阻了。

“鬥雞眼”說道:“你倒是大方,給咱們送錢。可大夥都押大,贏得也太少了,沒甚意思。”

文屠夫笑道:“大夥再想想,為啥重的就一定先著地?天子都說同時著地,一定錯不了,來,押押押……”

旁邊一個綢緞莊裡的人道:“這還不簡單,一塊布和一塊石頭,哪個往下掉得塊?輕重有別嘛。”又有人嚷道:“要丟鉛球了!”

文屠夫忙喊道:“痲子,你們幾個爬那顆樹上去,看清楚了!”

總算有幾個人捧場,放了一些銅錢在大字上面。眼見踏上的兩個胥役已經把鉛球伸出來舉到了空中,下面的市井小民們都一齊仰頭專心地瞧著,這場面就像空中突然出現了灰機又像出現了菩薩。胥役旁邊的一個官吏抬起手一揮,喊道:“放!”兩枚圓疙瘩就脫手落了下來。

過得片刻,只聽見“啪”地一聲響,兩鉛球竟然只砸出一個聲音來,幾乎是同時著地,把地上的一塊青石板砸得裂成了幾塊。眾人“啊”地驚嘆了一陣,文屠夫哈哈大笑,二話不說就去收圓圈裡的銅錢和他下注的一枚銀幣,雖然小賭了一把贏得不多,不過贏錢對於好賭的人來說就是莫大的樂趣,文屠夫笑得合不攏嘴。

輸了錢的因為輸得不多,也覺得無所謂,又吹捧了一番文屠夫好見識,反正虛轎子抬人也不花力氣。街上的人見好戲完了心滿意足地散了一些,一臉滿足的表情好像得到了什麼莫大的精神享受。但也有人要等這官府的人都走了才肯走,要在這裡耗到最後。

文屠夫笑道:“早和你們說了,天子都說同時著地一定錯不了。當今天子是什麼人?河中出神仙授天寶,那才是通天的主,天上地下全知!”

有人趁機胡扯道:“難怪登基大典那天,我看天上的雲變的形狀很奇怪,就像一條大龍一般!”

文屠夫胡謅吹噓得高興,毫無要離開的意思。就在這時,只見一個包著頭巾的胖婦人氣呼呼地衝了過來:“你在這裡幹甚……地上畫個圈也能賭錢?你乾脆別殺豬了,賭錢過活就成!”

鬥雞眼小聲道:“咱們趕緊走,等那潑婦嫂嫂一耍起潑來,罵得你們眼睛都睜不開。”


tanakh 發表於 2019-2-14 10:17
第五十六章 榮光

“兩枚球真的一起著地啊!陛下是怎麼想到的?”金城公主跪坐在櫚木案的對面表情帶著不可思議,看來她在宦官稟報之前也覺得應該是大的先著地。

薛崇訓不緊不慢地拿著茶杯蓋子撫弄著水面,笑而不語故弄玄虛,一副裝必的樣子。他已經不理政事呆在這裡半個多月了,唯一幹的事就是下旨給南衙送了倆鉛疙瘩讓別人猜,不過他好像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

他喝了一口茶才說道:“現在不好解釋,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會明白。來人,磨墨。”

沒一會兒上來了幾個宮女,把硯、紙、筆、鎮等東西就近擺在案上。此時是上午,秋日的上午陽光明媚,溫暖而不燥熱,正是人們幹正經事的時候。薛崇訓顯然沒打算幹什麼事,和金城對坐著聊天還怡然自得。

櫚木本身的紋理很優美,用它做的大案便沒有上漆,上面灑著珠簾的影子,隨著微風慢悠悠地晃動。又有紙墨等風雅之物點綴其間,空氣中飄著墨香、茶香,確實叫人感覺十分愜意。關鍵還有美女在此間,就更加賞心悅目了,就連跪在案前磨墨的宮女也青春美貌挺耐看的。

這時薛崇訓忽然覺得面前磨墨的小宮女十分眼熟,便忍不住多看兩眼。金城面帶微笑注意著薛崇訓的這個小動作,她也不點破,但心裡明白怎麼回事。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宮女正是上次在溫室殿的浴池裡侍候薛崇訓的月娥,薛崇訓見人家長得嫩,差點就地給強姦了,但月娥未經人事一個勁哭叫怕得要死,毫不配合,最後薛崇訓總算饒了她。後來金城便收到寢宮來了。

金城公主佯裝不在意,微笑著說道:“昨日陛下說大地是圓的,那在下面的人怎麼辦,不會掉下去麼?”

薛崇訓道:“為何有上下之分?梨子之所以往下落,只因‘萬有引力’,向大地之圓掉落,所以咱們認為腳下是‘下’方。在圓的下面,那些人也因同樣的引力而覺得腳下是‘下’……好像一時挺難明白的。”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金城的話再次出乎薛崇訓的意料,“另外上次在三清殿聽張果老講‘月大如盤’,我也因此有疑問:若城中某處失火,火大如宅,但人在數裡地外觀之則小如燭火;而月懸於天,等千丈之高山而不能及,如《莊子》中有鵬之徙於南冥,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天高不知是否有九萬里,但定不只數裡之遙。凡人在地上離千萬里觀月大如盤,它怎能真的那麼大?”

“哈哈……”薛崇訓大笑數聲,“月亮當然不只盤子那麼大,質疑得好,知我者,非公主莫屬。”

金城驚訝道:“莫非陛下能解此惑?”

薛崇訓道:“當然,小問題而已。不過說來話長,我這麼空口說也說不明白,之前還有很多基礎性的東西,我這就寫下來。你不必再枯坐在此,讓她侍候筆墨就行了,可能要花很長的時間。”薛崇訓指了指旁邊那個似曾相識的十二三的小宮女。

或許每個人的審美觀在潛意識裡就形成了,哪怕薛崇訓已經記不得了月娥這個小宮女,但再次看見時,仍舊覺得她乖巧可愛,看著十分順眼。月娥長得白凈,雖然皮膚沒法和金城公主那種完璧一般一點缺點都挑不出來的無暇相提並論,但看上去充滿了青春的氣息,讓薛崇訓有種很陽光純凈的體驗,下意識便有些好感。

月娥當然記得薛崇訓,這個男子貴為天子還想非禮她,很難讓她忘記。她怯生生地跪在大案前,垂著頭連抬頭看一眼都不敢,心裡仍舊充滿了後怕。但因為這幾天的經歷又讓她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總之是情緒複雜。這幾晚薛崇訓都住在這裡,晚上當然讓金城侍寢,月娥作為近侍在幔帳外面隱隱看到了他們在床上幹什麼,看是看得不太清楚,但聲音卻聽得真切。每次聽到金城發出的聲音,她便羞得恨不得把耳朵堵住,有時候腿發軟站都不站不穩。

金城道:“陛下寫吧,我再坐會兒,左右也沒什麼正事做。”她一面說一面看了一眼月娥,眼睛裡露出一絲笑意來。

月娥把筆毫在硯臺裡輕輕蘸好墨,雙手遞過去。薛崇訓已經習慣了別人對他充滿畏懼和恭敬的表現,也沒覺得什麼,撩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把手伸出來就去接。其實他平時還是比較講究、有風度的一個人,沒事不會去輕薄女子,也不會在言語上調笑,接毛筆的時候動作儒雅沈著絲毫沒有肢體的接觸。這時月娥先是鬆了一口氣,但隨即見他已經沒注意自己了,又難免感到有點點惆悵。

薛崇訓提起筆後卻久久不能落在紙上,千思萬緒驟然之間湧上心頭。

“科學”基礎會影響世人的價值體系,它不僅與西方的宗教有衝突,對東方的世界觀也有衝擊。而今這個社會結構是在許多方面的平衡基礎上構建的,比如天子便是所謂上天之子,你說沒有天只是一個球,外面的太空是宇宙,那天在哪裡?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會不會導致這個剛剛建立的本就不怎穩固的帝國微妙失衡,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薛崇訓自己也不法預算帶來的影響。

反正他最先考慮的還是自己的處境,因此才壓根沒打算搞什麼民主之類蛋疼的削弱自己權力的東西,反而一個勁設法加強君權。

但是薛崇訓不得不承認,漢文明在科學的基礎體繫上先天不足,應該吸收外來的東西。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不是一個崇洋媚外的人,從來不覺得外國的月亮就更圓,但是盲目自大排外並非明智,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帝國都應該學習別人的長處……而成體系的科學基礎正是古中國的短板,什麼九章算術、圓周率領先世界多少多少年不假,但這一切都是分散的沒有成為系統。

現在他想拔高科舉的地位,形成公平嚴格的制度,能參照的就是明代的科舉,那是科舉發展出的最公平完善的方法。難道要讓整個天下的文人都集中研習古代的那幾本聖賢書?薛崇訓對於八股文之類東西的弊端最清楚,比當世的任何人站的角度都高……況且,如果科學不加入科舉制度,其影響力又大打折扣,肯定鮮有人去問津。想那官吏文人學點詩詞歌賦還能在交友宴席上附庸風雅,研習數理化在這個時代有什麼用?

一種莫名的不甘心湧上心頭,甚至他還在內心產生了一種愧疚,作為漢民族的最高統治者、掌握著皇朝至高權力,本來有可能為了族人的前途做得更多,卻在惶恐未知和害怕麻煩中徘徊,這種心理確實不怎麼好受。他可以懷揣著一顆黑暗的心干殺人放火的壞事而毫無心理壓力,根本無良心可言,但站在更高的境界時卻奇異地產生了這樣的“良心”。

一副場景浮現在腦海,他騎著高頭大馬站在高處,成千上萬的漢軍勇士崇拜地吶喊,夾道無數穿著漢人衣冠的族人跪在那裡祝福萬壽無疆。每當那種時候,他的意識裡便有類似秦始皇那種“萬世基業”的雄心,雖然理性地知道不能讓晉的國號永駐,但讓族人及子孫後代更長地享受如今的榮光是可能的嗎?

“陛下……”

薛崇訓回過神來,見金城正疑惑地看著自己。他茫然地回顧,只見旁邊的宮女也像看到鬼一樣看著自己。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眼含淚光,難怪別人那麼詫異了,一個人自個發呆發成這樣,著實讓人費解。

他急忙抬起手臂,幸好穿著寬袍大袖很容易就遮住了,直接用衣袖揩了兩把。然後他有些莫名地看著金城說:“屈辱是無論何時也不能忍受的!”

金城不解,忙寬慰道:“陛下貴為天子,普天之下無人敢讓陛下受半點屈辱。”

薛崇訓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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