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25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21
第十一章 慕容

魚立本和劉侍郎跑華清宮這種事薛崇訓是一清二楚,內廠的人把他們的行程寫得十分詳細,不過太平公主在華清宮一直與長安有來往是正常不過的事,他不會做任何事。然後沒多久華清宮就派人來傳達了太平公主的意思,希望薛崇訓在河北工程上多聽聽南衙大臣的諫言……誰去報信、又誰去替政事堂當說客一目瞭然。長安都城官僚特別多,衙門林立,看起來人多又複雜,其實就那麼大一個城,很多事彼此心裡都有數。

太平公主不是隨便能讓官僚們忽悠的人,她雖然沒有要求薛崇訓一定要怎麼怎麼做,但一個提醒已經足夠引起薛崇訓的重視了,因為它是太平的意思。這其實是一種壓力。

沒多久慕容鮮卑的使節上表,使團帶著鮮卑公主慕容冬進京來了。薛崇訓並不想親自召見,更沒興趣在麟德殿設宴,直接讓禮部官員按制接待,並與吐谷渾談國事。

竇懷貞在處理政務上也是有點能力經驗的人,當即就上書建議冊封鮮卑公主為嬪妃,讓她住進大明宮。本來吐谷渾就是晉朝的盟國,人家公主都送來了,還能不給個名份?宮中女人無數,又不多她一個。薛崇訓很快讓人批覆了奏章。

吐谷渾使者除了禮儀上的過程之外,不談別的,就建議朝廷出兵吐蕃,晉軍、吐谷渾軍、末氏吐蕃組成聯軍對付邏些城開春後的攻勢,杜絕末氏的人口地盤被吞併。吐谷渾想要晉軍調精兵五萬,伏俟城集結騎兵三萬,組成步騎八萬進入吐蕃。他們開口就是五萬精兵,其實也不算獅子大開口,那吐蕃國不是一般的小部落聯盟,地盤在東方僅次於中原王朝,瘦死的駱駝也是第二號強國,要與之在吐蕃境內開戰少了七八萬人的規模根本就沒用。

五萬人馬的軍隊遠征,補給線又長,這將是天寶二年的一項極大負擔。

朝廷還沒答應吐谷渾的建議,但上至皇帝下至大臣情知出兵吐蕃勢在必行。和河北的進退比起來,為了節約兵力財力而放棄河隴地區的局面是極不明智的干法。薛崇訓已經下旨將武功縣新炮十二門命名“龍虎大炮”,提前向河隴地區運送。隨行有一個神機署的官員,他的職責只有一個,就是在必要的時候拿出聖旨摧毀這些大炮。戰爭的前奏就從那十二門炮離開關中就已經開始了。

慕容冬到長安前已經被冊封為修媛,九嬪之列,在後宮的品級是很高的。因為突厥公主與晉朝和親也是封九嬪,吐谷渾慕容氏與晉朝關係很好,其公主的位置自然也不能低於突厥公主,況且慕容冬是吐谷渾汗王的親妹妹。

她進入大明宮後,就與護送的鮮卑使者分開了,將由後宮的機構負責接待。這時太平公主、皇后等人都在華清宮,受命掌管後宮大權的人是金城公主。金城公主熟知慕容氏與薛崇訓的淵源關係,隆重接待了慕容東,將其安頓在太液池南岸的一處宮室中。

薛崇訓回宮聽說慕容冬已經到大明宮了,立刻就要召見一起用晚膳。雖然出於政治聯姻關係慕容冬成了薛崇訓的后妃,但他對這個小娘的感情還在幾年前河隴的事兒上。在他的印象裡,冬兒是個很瘦弱的小女孩,當時薛崇訓在廊州遭李隆基餘黨暗算險些丟了性命,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是他的救命恩人;她的身世也不簡單,竟然是慕容氏在吐谷渾內鬥中逃出來的公主……這人就是慕容冬了。

事情已經過去了好幾年,但薛崇訓一向恩怨分明,記得非常清楚。後來慕容氏得到了唐、晉兩朝的有力支持奪回吐谷渾的權力,並迅速與長安修復關係,其中一力支持的人其實就是薛崇訓。他為何對慕容氏報以極大的信任,除了慕容嫣姐弟的周旋,其實隱藏著的最大原因就是很少參與正事的那個小丫頭慕容冬。

還有在吐蕃戰爭中,慕容冬被吐谷渾大相伏呂挾持與吐蕃贊普和親言和,薛崇訓率萬騎襲擊吐蕃王帳,極度冒險。那場戰役不僅是軍事冒險,也有慕容冬的原因。有時候薛崇訓幹事的目的很簡單,並不惜巨大的代價,有點意氣用事,所以他本來就不覺得自己具備開國之君的一些特質;但正如張說所言,人的氣運得靠命,一場荒唐的冒險卻奠定了吐蕃之戰大捷的基礎……而且他想,當初在廊州通化縣時如果不是遇見慕容冬,早就被政敵弄死了,還有後來的什麼事?

對那個瘦弱的小女孩,薛崇訓內心裡有種身為兄長一般的感情,這是完全區別於男女之情的東西。他想對一個女子好,保護她照顧她卻絲毫沒有佔有的願望,而且能寬容她,這種兄長一般的關愛並非情哥哥情妹妹的藉口……薛崇訓內心裡承認,他對慕容冬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小女孩的感情,甚至比他的親妹妹河中公主等人還要親。正好像一句話一樣,兄弟有時候不是朋友,朋友卻常常親如兄弟。

薛崇訓在蓬萊殿叫人準備了四樣普通的菜餚,已經坐在桌子旁等著慕容冬了。也許再次見面的場面不夠隆重,但他願意象家人一樣與她相處。他坐著的時候也在想,不能讓慕容冬成為政治犧牲品,他願意縱容她出宮、給予她各種自由,讓她在長安仍然像公主一樣的生活。他沒有想要殘害和佔有這個丫頭,他十分清楚宮廷后妃的錦衣玉食對於普通百姓人家的女子或許如同天宮,但對貴族來說實在是一座囚籠。

等了許久,先來了個宮女請旨,然後只見一個身著大紅色鮮卑長裙的女子便在宮女的簇擁下進來了。薛崇訓知道她是慕容冬,這時卻愣了愣幾乎認不出來。慕容冬哪裡還是幾年前那個瘦弱的小丫頭?簡直像變了一個人,早已出落成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大姑娘,個子比周圍的宮女還高半個頭,迷人的眼睛比她姊姊不逞多讓,一笑一顰之間真是風情萬種,皮膚更是有鮮卑人的白,身材凹凸有致,胸前鼓鼓的,在鮮卑窄裙的襯托下身段呈現出一道流暢的線條,十分美好。她穿著一身大紅色,金玉配飾喜氣洋洋,還真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新娘。

“臣妾拜見陛下。”慕容冬款款地屈膝行禮,聲音如同來自西北天山雪中,發音是標準的長安口音。

薛崇訓怔住了片刻,回過神來忙指著旁邊的凳子說道:“冬兒過來坐,一起吃飯。”慕容冬微笑著循規蹈矩地謝恩,高興地走了過來。桌子上得菜雖然簡單,不過看得和誰一起吃,能吃山珍海味的人也很難與天子單獨用餐。

“果然女大十八變。”薛崇訓呵呵一笑,抬頭說道,“酒呢,拿壺葡萄美酒來,這頓飯怎麼能沒有酒?”其實是他自己吃飯很少喝酒的緣故,真怪不得當值的宮人。

慕容冬輕輕坐下,微微帶著撒嬌的口吻笑道:“陛下,我的長安話說得怎麼樣?”

薛崇訓點頭道:“要是單聽聲音不見人,多半以為你是漢人,還是在關中生長的漢人。”

慕容冬輕輕說道:“我在伏俟城一切都準備好了,語言、禮儀等等,就等這一天。”她說得非常肯定,薛崇訓不禁看了一眼,正好夕陽從直欞窗外灑進來,她的臉上浮現出了色彩鮮麗的流光,美若仙人。她又接著說道:“兄長曾對我說,慕容家和天子家已經有聯姻了,朝廷不會再冊封吐谷渾的公主,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娶我,只有你。”

薛崇訓聽她說得挺玄乎的,不禁說道:“吐谷渾汗王言之有理,你怎麼知道使團會帶你到長安來?”

慕容冬笑道:“我能感覺到沒發生的事,陛下也從來會如期出現。上次伏呂還想送我去吐蕃和親呢,都到贊普的王帳了,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伏呂和姊姊都不信,後來陛下不是帶兵來了嗎?”

薛崇訓道:“那是因為我們本來就認識,所以我才會救你。記得第一次見面時是個雨夜,你打著傘經過,我們素不相識,你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江洋大盜,卻出手相助,那事才非常難得。”

“我第一眼看到陛下,就預知你不是歹人。”慕容冬迷人地笑著,“一切都是上天安排的,我不遇到陛下,也不能回到吐谷渾。”

薛崇訓情緒複雜地說道:“我會好好待你的。”

沒見面時他還想著把慕容冬當成家人一般,因為他原以為慕容冬只是出於吐谷渾的政治聯姻,那想得她說得那麼玄乎,早就想嫁給自己,那他還能把慕容冬當妹妹一樣看待麼?況且眼前完全是個美貌的女子。薛崇訓心裡的念頭變換得沒那麼快,此時自己反而覺得有些彆扭,反而慕容冬看起來十分大方,一切如理所當然。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22
第十二章 孟姜

第十捲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第十二章孟姜

天可汗

“皇上又沒上朝,杜兄可知他在哪裡?”兵部侍郎張孝貞在家中接待剛回京不久的杜暹,開門見山就問了一句。張孝貞作為兵部侍郎也算很重要的京官,但平日根本見不著皇帝,也就只有問內閣和政事堂那幾號人,所以只能問好友杜暹了。

杜暹道:“沒去哪裡,我在內朝那邊聽說皇上一整天都在大明宮裡,陪著剛來長安的吐谷渾公主遊玩。”

張孝貞皺眉道:“今上午河北採訪使楊思道有奏章到尚書省,數地百姓聚眾公然抗拒徵丁,地方州縣官吏恐引起暴亂毫無作為,張五郎的特使束手無策。照這樣下去今年春開修長城的決策就沒法施行下去,這裡面干係重大,杜兄得設法見到皇上進言才對。”

杜暹沒有開腔,沈思著什麼。

張孝貞又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杜兄可得有所準備,否則事到臨頭才幡然醒悟為時已晚!構築河北防線拒蠻夷於國門之外,這可是杜兄提出來的方略,一旦這事兒施行不下去,興許還到不了讓杜兄出來承擔罪責的地步,但你從此再難和張說等人平起平坐是板上釘釘的事。”

“聽說我在營州時,多次有官吏御史彈劾我都是政事堂的人慫恿的?”

張孝貞道:“那還能有誰,不然張五郎是怎麼會接替杜兄的?之前攻佔營州和這次構築河北防線的決策政事堂一直是不讚成的,而支持者首先就是杜兄你,皇上和一部分京官也贊同。如果現在的事兒最終沒辦成變成一紙空文,張說等人的威望又會有一個提升,這些人幾朝元老、長期把持南衙三省六部,要想撼動其地位更是難上加難,皇上也得依靠他們穩定局勢。而杜兄提出的方略讓皇上也蒙受決策失誤的影響,加上蘇晉正在主持科舉改革,以後皇上的期望就會轉向蘇晉,杜兄……茲事體大啊。”

杜暹的臉色不怎麼好,一絲怒氣沒控制住暴露了出來。他心裡的想法是老子在邊關浴血拚殺真刀真槍搏的功勞,不就是圖個出將為相;政事堂一幫人怎麼弄的相位?坐在廟堂上動動嘴皮子。這還不算,還背地裡算計老子,想把老子打壓下去。杜暹就算再沈得住氣這時候也冒出一股子無名火來。

張孝貞是信得過的人,既是世交又是姻親,一榮俱榮的關係;不過杜暹知道他也有私心,說幾朝元老張孝貞也是干過幾朝的京官了,熬資歷熬到侍郎的位置,想再進一步上面的路已經堵死輪不到他,什麼時候他才能做到丞相的位置?眼前能看到的希望只有杜暹,杜暹深受皇帝信任是心腹之一,皇帝也有心支持一個信得過且有能力的人替代唐朝過來的宰相,最近杜暹屢樹大功威信上升很快,他無疑是皇帝心目中的人選之一。所以張孝貞一心想幫助杜暹蓋過政事堂宰相一頭,有一天取而代之,能到那時候的話上面堵死的路就重新敞開了。

當然張孝貞的私心和杜暹的抱負並不衝突,他多次帶兵冒著刀槍箭雨拚殺,血裡火裡趟過來圖個什麼?

杜暹安奈住心裡的火氣,拿起茶杯喝一口又深吸一口茶香到腹中,沈默了好一陣,才問道:“張兄讓我覲見皇上進言,說什麼好?”

張孝貞平時也是個隨和大肚的君子形象,這時候眼睛居然有點紅了,那是燃燒的慾望之火:“還能說什麼,揭穿張說的險惡用心,建議皇上一定不能向他們妥協,經過中書門下省的決策一定要施行下去!下面徵丁受阻,地方官肯定是受人指使!”

“這樣說是不是太過了?”杜暹漸漸冷靜下來,“張說的人彈劾我,大多時候只論事,回想起來多少有點分寸。況且他在前唐時就投了太平公主,皇上也很倚重他的……”

第二天一早,大臣們去內朝轉了一圈沒見到天子,然後各回各衙,宰相們則回到宣政殿旁邊的政事堂,上午首先閱覽奏章。按照正規流程,朝廷和地方的奏章先交由尚書省官員閱覽,然後交由門下省審議,最後才由中書省交由皇帝批閱。但是自唐朝到晉朝權力格局已經有所改變,尚書省的大員同樣掛著中書門下的官銜,所以流程就更簡潔了,幾個宰相看完就等於三省閱覽審議,直接往北面遞;不過晉朝的朝局比起前朝又有一番不同,多了個不屬於三省六部的內閣,這奏章還得過一遍內閣。

楊思道的奏章昨天就閱覽過了,今天早上要討論,弄出個處理的法子出來才送宮裡,如果皇帝認為大臣們的處理辦法不錯就批覆“準奏”。

遇到這種有爭議的摺子,因為政事堂幾個大員的立場不同,多半都是要扯皮的,最後怎麼搞一般看誰的人多,要麼就是張說拍板,他是中書令。首先是李守一出來罵一通,大家都習以為常了,這老小子就是個憤青,一臉為民做主的調調;然後戶部尚書劉安覺得地方官吏執行不力,應先予以警告,之後還不能政令通暢就拿一些人查辦。

兵部尚書程千里經常打醬油裝深沈一言不發,張說看了蕭至忠一眼,老蕭就語重心長地說:“諸公可知民間有個傳說叫孟姜女哭長城?百姓認為去修長城是九死一生,徵丁不順利是情理之中,咱們應該讓地方上的人想辦法勸導,而不是一味地逼迫。逼反了,誰來負責?”

竇懷貞也不甘落後,面有神秘的樣子:“皇上這兩天在做什麼?自打吐谷渾的宮女到長安,皇上就寵愛有加,大夥都知道的。既然這樣,吐谷渾請旨朝廷調北庭河隴精兵五萬南下的事兒多半就成了!明年開春西北軍費開支龐大,要是河北咱們自己又逼出事兒來,諸位是嫌天下很安定了不是?”

“皇上寵信哪個女人,和國政有什麼關係!”李守一很看不起竇懷貞的做派。

竇懷貞同意鄙視地看了一眼李守一那亂糟糟的鬍鬚和皺巴巴的官服,沒好氣地說:“不信咱們走著瞧……咦,我說李相,您這話的意思是不用怕逼反河北百姓了?剛才您可是另一番態度,您究竟怎麼個看法?”

“別爭這種口舌之利,毫無益處,咱們就事論事。”張說抬起手掌平復他們的口角,他看了一眼李守一心裡忍不住泛出一絲不快。李守一這廝怎麼那般遭人嫌呢?張說覺得他比常常和自己意見不合的劉安還要惹人嫌,瞧瞧人家劉安才在朝裡當多久的官,老家修起豪宅京裡兩座園林宅邸,家裡隨時二十多房妻妾侍候著,什麼都有了,不是照樣是能臣賢臣?千里做官誰不圖點財,政事堂權力那麼大誰的屁股都不幹凈,偏偏李守一這廝一副窮酸相,故作清高讓所有人都很不舒服。大家都又沒說不準你撈,你堂堂一個宰相,多少人求爹爹拜奶奶都想給你送房子送錢送女人,張說算是服了他。

程千里一直“嗯”“唔”點頭,張說想著自己已經有三個人意見統一了,再拉程千里表態,四個人意見一樣這事兒也就名正言順地辦了,當下就轉頭問程千里:“程相覺得呢?”

“咱們身居廟堂,不能不考慮天下百姓,蕭相之言很有道理;不過劉相說得也不錯,地方官執行朝廷決策不力也有一定的原因。”程千里一本正經地說,一邊說一邊還若有所思的樣子。

張說拉著臉,心裡一個念頭“說了等於沒說”,不過還好,程千里算是兩邊都支持,算起來蕭至忠的意見還是有小小的優勢的,加上他自己是中書令,雖然不好乾坤獨斷不過他的意見份量更重。

李守一吹鬍子瞪眼睛道:“唐朝以來從不修長城,也不見胡人佔領了河北,你們偏偏要折騰這勞命傷財的事!爾等摸著良心想想,大筆一揮要多少民丁,會有多少死在異鄉,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兒女失去父親!”

“李相公!”張說正色喝道,“構築河北防線拒胡人國門之外是皇上主持大臣商議過的決策,權衡過利弊得失,決策之前你幹什麼去了?你反對過,怎麼反對的,有用嗎?好像整個朝廷就是你李相知道為民作想,咱們這麼多人都是幹嘛吃的,尸位素餐?政令已經下了,封疆大吏也派了,現在咱們應該幹的是什麼,是怎麼讓決策施行又不出事!”

李守一的鬍子都氣得豎了起來,眼睛瞪得很圓:“中書令,你怎麼想的別以為我李守一是傻子!”

一場討論就這樣搞得很不愉快,但事情還是辦了。散夥之後張說把蕭至忠叫到辦公書房,問他:“東市棋館的那個窈娘你碰過沒有?”

蕭至忠臉上有些掛不住,他當初作為主審崔門一案的主審官又是刑部尚書,就是看中人家有姿色才網開一面的,碰過沒有……

張說觀察他的臉色,便說道:“叮囑窈娘,你們的事兒以後別提了,你也儘量少去那地方,更不能再沾那女人,不就是個婦人嗎蕭相心裡應該有分寸。皇上去那地方幾趟了……皇上最難容忍的是什麼?”

蕭至忠知趣地答道:“有人窺欲他的女人,以前的崔莫就是例子。”

張說點頭道:“還有一個,別人逼迫他改變已經決定的事!所以李守一如果要上書河北的事,由得他,咱們千萬別在那事上說半個不妥,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中書令所言極是。”蕭至忠看了一眼張說,只見他正望著窗外沈思著什麼。

蕭至忠知道幾個宰相看似靠山很深,既有太平公主在皇帝那裡關係也不錯,但事實並非那麼穩當:掌握南衙大權的他們並不是皇帝的心腹嫡系,冒出來個內閣,裡面的人升得非常快,讓張說壓力很大。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23
第十三章 鐵槍

第十捲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第十三章鐵槍

天可汗

初春的大明宮的冬意還未褪去,景色猶如冰宮雪國。薛崇訓和滿臉幸福的慕容冬在太液池畔散步,他站在慕容冬的面前拉了拉她的貂皮立領,關切地問道:“冷嗎?”

慕容冬抬起頭微笑著搖搖頭:“不冷,比起吐谷渾的冬天好多了,風還小。”

“你沒去過華清宮,就在長安城外幾十里地,那裡和春天一樣溫暖,聽說由於氣溫溫和濕潤,花朵兒都提早開了。”薛崇訓淡淡地說道,“再過一年,等今年年末若是天下更加承平了,我帶冬兒去華清宮避寒。”

慕容冬頓時想起了什麼,忙說道:“我聽說吐蕃人在西北威脅吐谷渾和晉朝,陛下要和大臣們商量國事吧?可是陛下一連兩天都陪著我,會不會影響正事啊?”

薛崇訓淡定地說道:“正事不只我一個人在做,就算我不辭辛勞同樣忙不過來的。大晉朝地廣萬里人民數以千萬,必須要大臣們操持著……”他若有所思地說,“我離不開他們特別是有能耐有經驗的人。”

忽然起了一陣疾風,周圍的樹枝搖動,掛在上面的雪花紛紛飄落下來,頓時漫天都白花花一片,就如晚春的落櫻一般好看。慕容冬臉上一喜,“好漂亮呀!”嚷了一句就猶自跑到薛崇訓前面去了,在樹下的雪花中轉起圈來,裙裾隨著靈活柔美的身體飛揚。此情此景薛崇訓似曾相識,那是幾年前在晉王府金城公主在落紅繽紛中翩翩起舞的美好,他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後面響起了“嘎吱嘎吱”急促的踩在雪地裡的腳步聲,宦官楊思勖走了過來,弓著背在薛崇訓側後小聲道:“皇上,神機署令蕭旦進京來了,正在丹鳳門外求見。”

薛崇訓神色一變,轉身問道:“我交給他的事兒辦好了?”

楊思勖道:“好像是,具體奴婢也還沒詳細問,先趕著報皇上這兒來了。”

慕容冬停下來,別具異域風情的眼睛看了看臉黑瘦小的宦官,又把目光投向薛崇訓:“皇上有正事要辦麼?”

“是有點事。”薛崇訓從容笑道,“可是我答應陪你三天在大明宮好好轉轉,這才第二天。這樣吧,你隨我去見個人,見完了咱們去玄武門外的草場上騎馬玩。楊思勖,你即刻傳旨,讓蕭旦到溫室殿覲見。”

楊思勖忙道:“是,奴婢馬上去傳諭。”

溫室殿在內朝,離後宮近離南邊的丹鳳門遠,薛崇訓有點迫不及待了,先就到了地方。慕容冬和他一起來到這座偏殿,和中軸線上的紫宸殿的宏偉比起來,溫室殿確實有點不夠氣派,不過殿內有假山水池種著各種植物,卻比光禿禿的廣廈大殿更加舒適。慕容冬聽說他要接見大臣,知趣地婉拒了一下,不料薛崇訓的心情很好,他非得帶她一起,嘴裡還前後念叨了兩句:“我等的就是這個,希望蕭旦不會讓我失望。”

進了溫室殿,慕容冬就見到香案一側坐著兩個女的,一個穿著大紅衣服珠玉華貴、一個穿著青紅相間的圓領袍服頭戴襆頭但一看就是女子,她們正在提著硃筆慢慢地寫著什麼。慕容冬心情好就熱情地打招呼:“兩位姊姊是在幫陛下處理政事嗎?”薛崇訓指著姚婉道:“她卻不是你的姊姊。”姚婉將毛筆擱在硯臺上,行了一禮:“拜見吐谷渾公主,我只是陛下身邊的一個奴婢。”慕容冬還沒被正式封后妃,所以姚婉也不能叫什麼娘娘。河中公主笑嘻嘻地讚揚道:“小公主真是美麗,你的姊姊慕容昭媛(慕容嫣)也這麼美吧?”慕容冬自然還搞不清楚狀況,就順口答道:“姊姊比我漂亮多了。”河中公主笑道:“嘖嘖,了不得。一個妹妹進宮來就讓我哥哥魂不守舍了,如果姊姊不是留在伏俟城,咱們大晉朝的後宮還了得,娘家不姓李肯定姓慕容了。”

薛崇訓看了妹妹河中公主一眼,說道:“冬兒你先留在這裡,你不是很想學寫漢字麼,去看姚婉寫字。我出去一下,傳諭蕭旦來了直接帶到花園裡的廊道上來。”

他沒有久等,蕭旦和宦官楊思勖沒多久就小跑著到長廊上來了,蕭旦上來二話不說“撲通”一聲就伏拜在地,高吼皇上萬壽無疆。楊思勖沒法,見人家都跪了也只好跪在冰涼的石板上行禮。薛崇訓道:“平身,說正事。”

蕭旦沒起來,興奮地從懷裡掏出一疊紙來雙手捧到頭頂:“托陛下的福,遵旨用了鋼皮鍛裹‘火槍’槍管,能承受住火藥的爆炸,鉛彈能穿百步之外的木板,請陛下過目。”

楊思勖趁機從冷冰冰的石板上爬起來,接卷宗遞上去。在官吏面前,薛崇訓壓抑住內心的興奮,拿著那疊紙仔細地翻閱,上面圖文並茂,記載了尺寸用料和試驗數據。蕭旦還跪著,沒見薛崇訓肯定他的研製成果好像還懸著一顆心,大氣不出一聲。楊思勖也躬身立於一旁。

“這是火門槍,而且又長又重估計要兩個人才能發射。”薛崇訓道。

蕭旦瞧瞧擦了一下汗:“陛下畫的火繩,微臣一時想不出用什麼材料,也沒能造出機關。楊公公催得緊,所以微臣只好先做出這樣的火槍,請陛下降罪。”

楊思勖皺眉道:“雜家催你,意思是讓你不要懈怠,可沒有叫你拿不合要求的東西糊弄陛下!”

“算了。”薛崇訓擺擺手,“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能這麼快做出這樣的成品已經不錯了,朕以為你做不出來的。帶了實物進京來?”

蕭旦忙道:“有、有。微臣進京隨行攜帶第一批成品火槍十二桿,並有實際參與鍛造和試驗的工匠十餘名,都在宮外侯旨。”

薛崇訓把圖紙卷宗遞給楊思勖:“紙上的東西比不上親眼所見,你叫他們去玄武門校場,朕要親眼看看。如果確如你描述的那樣,朕決不食言,你馬上就升任北衙四品軍器監。”

“謝皇上隆恩,臣不敢有半點虛言!”蕭旦大喜道。

薛崇訓又對楊思勖說道:“叫殷辭帶人馬隨朕去玄武門,搬一些木板到校場做靶子。”

安排妥當,薛崇訓便回到溫室殿書房,叫上吐谷渾公主慕容冬一起,說要去玄武門騎馬。他們出了溫室殿坐玉輦北行,慕容冬與他同車以示寵愛。薛崇訓說:“咱們漢人過年有個習俗,搬來竹竿砸破‘噼裡啪啦’地響,既熱鬧又有破除舊年壞運氣的兆頭。今天我陪你去看另外一種更刺激的東西,你可別被嚇得摔下馬啊。”慕容冬揚起下巴道:“鮮卑族的女子騎術很好,我不會那麼容易摔下馬的!”

二人有說有笑地去玄武門,殷辭已經帶領一隊神策軍騎兵前來迎接。薛崇訓下車,讓將士牽馬過來,一腳踩到馬鐙上就翻身上馬身法十分矯健。慕容嫣也同樣麻利地翻上一匹白馬,還不服輸地對薛崇訓遞了個眼色。薛崇訓哈哈大笑,對眾將士道:“她是吐谷渾汗王的妹妹,現在是朕的嬪妃。大家以後立了大功,朕讓吐谷渾公主親手給你們賞賜寶物。”眾將士聽罷一陣哄笑。薛崇訓策馬向宮門奔去,慕容冬也隨之跟上,一眾鐵甲騎士啟動戰馬頓時馬蹄聲轟鳴聲勢雄壯。

來到玄武門外的草場上,慕容冬和殷辭分左右位於薛崇訓的側後,其他兵馬列隊在後,只見遠處已經立好了木板。等了一會兒蕭旦等人就騎馬帶著一輛馬車來了,向薛崇訓稟報,隨即讓他們展示新式武器。薛崇訓轉頭對殷辭說道:“這種火槍天下僅有,第一批就裝備神策軍,你要加緊訓練,也許很快就能派上用場。”殷辭抱拳應答。

蕭旦忙活著指揮手下表演新玩意,只見他們從馬車上抬出幾桿馬槊一樣長的東西出來,每桿槍兩個人抬著到校場中間,看樣子是鐵玩意比馬槊重多了。馬槊的槍桿是木頭的,校場上的槍除了一截木柄其他部分黑漆漆的好像全是鐵的。那些工匠拿著量具舀火藥從前段往槍管裡裝藥,然後裝鉛彈,最後還要木條送一團什麼東西進去堵死壓緊。忙了一會兒才裝填完畢,兩人一組在木板的百步開外排列成橫排,隊列不太整齊,不過他們不是軍士也就不用要求太高了。每桿槍有兩個操作,其中一個的肩膀上墊著厚布,扛著槍管,反方向站立面對著拿槍柄的那個人,手裡拿著火鉗夾一塊燒紅的木炭,好像負責點火;另一個人瞄準。

準備好之後蕭旦一聲令下,扛槍的人紛紛用火炭點火,只聽得“砰砰砰……”幾聲巨響,濃煙騰起,薛崇訓等人座下的馬匹沒見過這種場面受了驚嚇揚蹄亂跑,校場上混亂不堪。

眾將士忙勒住戰馬,過來護駕,但是薛崇訓和公主的騎術都不錯,已經控制住馬兒了。大夥面面相覷,轉頭向校場中間望去。這時幾個騎兵已經策馬向前跑去取木板。

有的木板上沒有洞也沒有任何痕跡,估計打偏了沒打中,有兩塊上卻清晰地印著兩個窟窿,二指寬的木板在百步之外直接被洞穿,那鉛丸要是打在人馬身上,效果就不言而喻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2-17 11:26
第十四章 快刀

第十捲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第十四章快刀

天可汗

軍士抬著兩塊被鉛丸洞穿的木板過來讓薛崇訓看,蕭旦也伏倒在地解釋:“工匠們沒有掌握準頭,大多打偏了,請皇上降罪!”

薛崇訓坐在馬上一言不發,周圍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喜還是怒,平時無論他是在笑還是在怒身邊的人都懷著敬畏和小心。此時只有慕容冬讀懂了他的眼睛,前兩日他的溫和已經消失殆盡,此時他的眼裡彷彿燃起了一團火,不是怒火,是為所欲為的慾望之火!慕容冬卻感覺有一種寒意,長安的寒意總算來臨了。

“朕說過的話一定會兌現。”薛崇訓於馬上俯視跪在自己腳下的青袍官員,“你現在便是四品軍器監,封旨即可上任。”

蕭旦大喜,忙高呼謝恩。

薛崇訓又道:“上火藥的方式太慢了,軍器監立刻改進,稱量適當份額的火藥用油紙包好以備使用,並設法研製出火繩點火的裝置。你上任之後,節制弩坊署、甲坊署、神機署所屬匠造工坊,即刻趕製火門槍一千枝交付神策軍訓練使用,所需經費上報北衙禁軍衙門。朕破格提拔你做軍器監,寄予很高的期望,你好自為之。”

蕭旦叩首道:“微臣定將皇上交待的事辦好,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薛崇訓揮了揮袍袖,又轉頭對殷辭說道:“武器交給你了,創製戰術、訓練戰法的事不能懈怠。對了,火槍射速慢,你可以嘗試三段法,用三排火器兵為一組,輪換射擊以補短處。”殷辭抱拳道:“末將得令!”

薛崇訓策馬上前,回顧眾將士道:“朕愛護軍士,便給你們天下獨一無二的利器、最精良的護甲,讓將士們少流血而所向披靡,建立奇功。”

殷辭忙道:“眾將士便是陛下手中的利器,陛下說打哪兒,末將等絕不含糊。火槍乃陛下欽賜利劍,臣定當打磨鋒利,出鞘必殺!”

薛崇訓冷冷地說道:“有些人總想和朕為敵,朕滅了他們!”

……回到溫室殿,薛崇訓沒有去書房,而單獨進了後殿的一間臥房,慕容冬跟進去忍不住問他:“剛才在校場上陛下的眼睛變得好可怕,究竟是什麼人要和陛下過意不去?”

“沒有人故意和我過意不去,你多想了。”薛崇訓的口吻又恢復了溫和,“吐谷渾王室送你來長安,是想讓我下旨出兵進入吐蕃穩住末氏,以保障吐谷渾國不受吐蕃兵的直接威脅,我豈能不知?收到上表馬上就明白了。我不會讓伏俟城失望的,剛才我召見了杜暹,一會你親眼看著我下旨辦妥這事兒。”

慕容冬看著他道:“我是自己要來長安的,和邦交利害一點關係都沒有!”

薛崇訓好言道:“你這麼想,吐谷渾王城其他人可不這麼想。再說我也希望你因為這事在吐谷渾國內受鮮卑人的歌頌和愛戴,這是我的一番心意。”

慕容冬卻並沒有因此高興起來,她想了想又說:“陛下要調五萬兵馬,在這兒就下旨麼,不用和大臣們商量一下?”

“商量什麼?”薛崇訓神色一凌,“就是要讓他們瞧著,朕想辦什麼,一句話的事,用不著受別人的要挾!地方官、御史、朝廷大臣一個個你唱罷我登臺,演戲似的,朕之前由著他們鬧騰,就等蕭旦給朕鍛造出一柄利刃,快刀斬亂麻,事兒沒那麼複雜!”

不一會兒,姚婉過來請旨,杜暹奉旨在殿外求見,問薛崇訓在哪兒見他。薛崇訓沈吟片刻,決定還是在書房當著幾個人的面說事兒,特別要讓河中公主和侍駕的宦官魚立本也聽著,這樣就等於事先在太平公主那邊打了招呼。

杜暹在魚立本的帶引下進了溫室殿書房,只見除了皇帝和魚立本,全是些女的,當下就埋著頭見禮說話,眼睛只看地板。薛崇訓笑道:“杜學士有古君子孔融之風。”杜暹道:“陛下抬舉,臣受之汗顏。”

薛崇訓一面叫人賜坐,一面低頭思索。這時杜暹的屁股剛剛坐到腰圓凳上,薛崇訓臉上的笑容還在,用輕鬆的口氣說:“你今天氣色不太好啊,怎麼?是擔心河北的事辦不成?”

杜暹忙站了起來:“臣自營州回來在反思,當初太過心急,導致方略推行不利。臣有負陛下信任,當負全責。”

薛崇訓微笑道:“河北的事已經讓張五郎去了,你不用再管。當初的決策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派誰去,朕一定會善始善終。”

杜暹不動聲色地觀察薛崇訓的神情,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但他依然安心了不少。薛崇訓話題一轉:“今天召見你,並不是談河北修長城的事,也不是營州。吐谷渾主動請旨聯兵入吐蕃,幫助末氏打贏春季邏些城的攻勢,朕想知道你有何見解?”

先說河北安他的心,之後提到吐蕃,杜暹一琢磨明白了皇帝又想讓他去西北帶兵。他馬上就順著薛崇訓的心意說道:“邏些城窮兵黷武之心不死,遲早是要與我大晉兵戎相見。與其放棄割據吐蕃半壁的末氏,不如趁早一戰!臣的主張是答應伏俟城所請,聯兵決戰邏些城。只是……軍費耗費,朝中大臣恐怕多有微言。”

薛崇訓聽他說得乾脆爽快,心中大喜,到底是自己沒登基之前提拔的嫡系,用起來順心得多。薛崇訓便道:“你可願意去打這一戰?如果得勝歸來,朕封你做兵部尚書。”

杜暹吃了一驚,初時還以為皇帝就是隨口這麼一說,要知道六部尚書都是政事堂的宰相在兼任,和內閣學士沒什麼關係,忽然說承諾封尚書,杜暹不免覺得難以置信;片刻之後他又意識到皇帝是不可能信口開河的。他意識到此事幹係重大,一時間嘴裡像堵了襪子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受召見後杜暹是魚立本帶進來的,中途二人一面走一面閒聊,從魚立本那裡聽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就是年輕人蕭旦被提拔為四品軍器監的那事兒,之前皇帝承諾過的,魚立本說天子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這會兒杜暹腦子裡有點亂,就想起那通話來……這麼一琢磨薛崇訓是真打算讓他做尚書?

剛才薛崇訓說那麼一句話,語速比較快口氣也很平淡,但書房中的杜暹和魚立本臉色都變了,姚婉也忍不住轉頭一連看了幾眼。河中公主不知道回過神來沒有,沒什麼反應。

這時薛崇訓收住笑容,正色道:“從西北抽調五萬精兵南下,牽動我大晉朝半壁防線,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滿朝文武,朕都考慮過一遍,唯有杜將軍用兵最讓朕放心,這張兵符恐怕只有你來接了。”

杜暹這時候總算是回過神來了,天大的機會就擺在面前還有什麼好猶豫的?他果斷地跪倒在地板上,一拂袍袖上半身全部伏在地上,腔調清楚地說道:“蒙皇上垂愛信任,受此差遣老臣報萬死之決心,若戰敗當棄屍吐蕃以匣盛顱回長安向皇上請罪!”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薛崇訓轉頭對姚婉說道,“馬上給杜將軍寫一道聖旨,封他為邏些道行軍大總管,北庭、河西、隴右各鎮兵馬盡聽其調遣,沿途官吏受其節制,違令者可先斬後奏。”

杜暹驚道:“此國家大事,臣未聞於廟堂上提及,這……”

“怎麼?朕下的聖旨什麼時候不算數了?”薛崇訓道。

杜暹道:“臣失言,陛下金口玉言,自是一言九鼎。”

薛崇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杜暹面前親手扶起他:“朕說過的話,都是算數的。杜將軍回去好生計畫戰事,其他的事不用多慮,朕在宮中自有計較。你只需把吐蕃兵打回去,讓他們斷了統一末氏的念頭,便是奇功,朕虧待不了你。”

tanakh 發表於 2019-2-18 17:57
第十五章 手筆

第十捲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第十五章手筆

天可汗

政事堂的大廳在白天還是那樣忙碌嘈雜,就算張說坐在裡面的書房裡把門掩著也不能安靜,不過那樣的聲音並不能影響他的心境,聽習慣了還有種親切感,就像能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動,這裡本就是晉朝幾百個州一千多個縣的心臟。一個書吏剛剛為他磨好墨,他便取了筆在硯臺裡蘸了蘸,在面前的白紙上不緊不慢地寫著工整的蠅頭小字。

就在這時,房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只見他的侄兒張濟世急衝沖地走了進來,叫了一聲“叔父”,張說的馬臉一拉,張濟世又急忙改口道:“中書令,昨天杜暹覲見皇上,皇上不是下了道聖旨封他邏些道行軍大總管麼,還有個事兒,皇上承諾他戰勝歸來即封兵部尚書。”

“你從哪裡得知的?”張說一分神在紙上留下了一團極不協調的濃墨,忙將筆擱下。

張濟世道:“咱們派官員去華清宮請安,太后說的……您說內閣的人怎麼染指尚書省職位了?”

張說沒有說話,只是坐在椅子上看著面前剛寫的幾個字。另外兩個人,一個張濟世是他的侄兒,一個書吏也做他的助手很多年了。張說沈默了許久才說起一件和話題似乎毫無關係的事:“前天楊思道的那本奏章,政事堂擬出了處事條呈,是不是已經遞到內閣去了?”

“好像昨天就遞上去了,內閣每天都有人當值,這會兒奏章恐怕在溫室殿。”書吏忙答道。

張說沈吟道:“這種摺子非軍國大事,溫室殿那兩個女人肯定代批準奏,咱們政事堂說怎麼處理多半就怎麼處理,後悔都來不及。”

“叔父覺得那份奏章的處理條呈不好?”張濟世忙問。他現在已經升了兵部侍郎,三十來歲就坐到那個位置,誰都知道是張說的關係,只不過大家也就當沒看見,張說一個中書令讓侄兒做兵部侍郎也沒什麼不對。

“前天那樣稟呈沒什麼不好,但是現在我覺得這樣的政令不能下達到地方。”張說肯定地說。

張濟世在張說身邊混了多年,也學到了不少本事,聽罷恍然道:“叔父的意思是……”張說抬起頭制止他:“說話看地兒,明白就行。”

張濟世又道:“等批覆的奏章下來,需要尚書省執行,在那時咱們還是有辦法化解的。”

張說拉著一張長臉,他的表情一嚴肅起來一張臉十分難看,就像一個長蘿蔔似的,下巴的大鬍子就像蘿蔔須。

皇帝承諾內閣學士杜暹做兵部尚書?這件事讓張說意識到很多與朝政格局有關的東西,但最直接最明顯的一個是:皇帝對河北方略是如論如何也不會讓步,否則怎麼要升提出這個“失誤”策略的人杜暹為尚書?不拉出來扛罪就不錯了。剛才張濟世想說的也是這麼回事,只是張相公沒有讓他說出來。

皇帝下決心要幹的事,而且看樣子是不計代價,究竟是什麼原因張說一時還不敢確定,他能確定的是此時一定要迎合上意,否則後果很嚴重。張說的官位已經到了位極人臣的地步,但他還遠遠不是權臣,而且他明白自己也當不了,這個時期的晉朝皇室力量強大,有嫡系勢力和嫡系軍隊。這種權力格局是自上而下的,張說的權力如果有一天失去了皇帝和太平公主的支持,倒下只是瞬息間的事。所以張說不僅要試圖控制下面的機構,讓政事堂的政令擁有執行效率,也要時刻琢磨上面的心思。

張說想了許久轉頭看向張濟世,用很小的聲音道:“奏章下來要經尚書省左右丞之手,你讓一個人把這事兒扛下來。”

……第二天宰相們照常有個見面議事,出了個事兒尚書省右丞把一份重要奏章給弄丟了。張說提出知會御史臺中丞,此人瀆職失誤、可能洩露朝廷機密,參劾革職查辦。

竇懷貞還沒搞清楚狀況,以為真的是官員把奏章搞丟了,當即就建議道:“咱們可以重新擬出一份條呈上奏,讓地方官吏安撫百姓。等宮裡批覆之後便可以發邸報下去,不過多耽誤幾天事兒,仍不影響大局。”

聽他這麼一說張說反倒有些納悶,按理竇懷貞去奉承太平公主幾乎到了見縫插針的地步,杜暹可能升任尚書他就沒從華清宮聽到一點消息?張說也不好明說,因為杜暹那事是皇帝口頭承諾、皇帝沒有說要公開,消息來源也不是正常公文,張說怎麼方便在政事堂會議上拿出來?

他便不動聲色道:“安撫是一定要的,但是老夫覺得單是一紙叮囑還不夠。為了讓年前的河北方略能順利進行,咱們得兩方面著手對地方官和百姓恩威並濟。一則下令地方官對鬧事的民丁善加勸導,構築防禦也是為了河北安寧更好地保護官民,還要給予那些被徵丁的家庭以錢糧、稅賦補貼,這不能是一句空話,戶部盡快擬出可以實施的細則,如果民夫在邊地修城死亡,也要有一個切實可行的撫卹條呈,責令地方官實辦;二則對於那些辦事不力無視朝廷政令的官員,不能如數徵丁則革職查辦!那些聚眾鬧事的民丁,經勸阻不願散去,定是受人指使,這些圖謀不軌反抗朝廷之眾,必須要鎮壓!”

李守一馬上冷冷道:“兩天之間,中書令的臉翻得比翻書還快,老夫倒是奇怪了。”

張說正色道:“現在已經是正月初春了,天氣轉暖就得開工,但勞力還沒遠遠不夠,尚書省的執行力何在,朝廷的威信何在?咱們大晉朝還不到政令不通的時候!”

聽見張說口氣強硬不像是裝腔作勢,幾個宰相都沈默下來,也不知道其中誰明白緣由誰還蒙在鼓裡。不過就算現在還蒙在鼓裡的人,遲早也能搞清楚的,但凡做到宰相的位置上誰下邊沒幾個人?

張說的意思是要執行年前皇帝御批的河北方略,劉安琢磨了片刻,自然就最先表態了:“同僚們也應該為中書令想想,河北方略要是延誤,宮裡頭還不是問他?中書令肩上的責任不輕啊,我是贊成這項條呈的。”

竇懷貞和蕭至忠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也表示可以上奏,程千里跟著也同意了。李守一二話不說拂袖而去。

政事堂的條呈經過內閣然後到達溫室殿書房,薛崇訓是沒看到,先讓倆女人給看見了,一個公主一個女官都不算掌權的人。姚婉見政事堂宰相們的條呈,就遞給薛二娘:“這份得單獨放吧,先告訴陛下再批覆。”

河中公主薛二娘拿起來瀏覽一遍就笑道:“還記得昨天哥哥承諾杜暹要封他做兵部尚書的事嗎?張說他們肯定知道了,這不著急了。這份條呈批準奏就行了,免得耽擱他們的事兒,到時候見著哥哥說一聲就成。”

姚婉小心提醒道:“可是陛下說過重要的奏章需要先告訴他才能批覆。”

河中公主提起硃筆,左手托住長袖,不以為然道:“哥哥也會這麼批準奏的,放心吧。”她一面說一面就在黑字上工工整整地寫了兩個秀氣的紅字“準奏”,然後遞給姚婉:“玉璽在香案上,用璽。”

姚婉垂首不語,等河中公主催促時,她抬起頭正色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自問沒有智慧,但多少有點自知之明。公主殿下是陛下的親妹妹,您可以肆意妄為,但我本不過是個服侍人的奴婢,陛下降恩才封了個女官,這份奏章我沒有權力用璽。”

“好一個肆意妄為。”河中公主臉色一冷,“你是左一個奴婢又一個女官,低聲下氣軟綿綿的,敢情這個詞是藏在棉裡的針?”

“我一時失言冒犯了殿下,請您責罰。”

河中公主“哼”了一聲:“你是有恃無恐是不是?行,我使喚不動你,我自己來不行麼?”說罷站了起來,走到香案另一側,伸出玉開一個木盒,毫不猶豫地就將裡面白生生的玉璽拿了出來,大模大樣地放到嘴巴面前“哈”了口熱氣,翻開條呈就拿著玉璽蓋了上去。

她放回東西,很不高興地轉頭看著姚婉道:“明擺著的事,非要矯情。你就在哥哥面前告我的狀去,最好添油加醋說幾句壞話。”

姚婉聽罷揚起下巴正視河中公主:“殿下多心了,我絕無挑撥陛下兄妹之情的心眼!但是您也應該明白一個道理,這支筆這塊玉是誰才可以動的。我們雖然可以在大臣們的奏章上寫字,但僅僅是一支筆,握這支筆的手應該是陛下,您見過沒有人去握筆就自己寫字的筆嗎?”

tanakh 發表於 2019-2-18 17:59
第十六章氣味

到了晚上薛崇訓陪著慕容冬安靜地吃晚飯,然後溜躂著步行回寢宮來了,正遇到等他的姚婉。姚婉是女官在宮裡是有官職的人,進出有些特權,要主動見薛崇訓還是相對容易的。女官們名義上就是皇帝的妾幫忙管著內務各局,只是大多這些名義上的妻妾薛崇訓壓根沒碰過;以前的皇帝和他也差不多,前朝的上官婉兒就是個女官,名義上皇帝的女人實際上皇帝壓根不當是自己的妻妾,允許她出宮居住隨意風流。不過姚婉和上官婉兒不同,她本身就是薛崇訓的近侍出身。

見姚婉心事重重的樣子,薛崇訓就隨口問道:“今天在溫室殿和河中公主爭執了?”

“陛下已經知道了麼?”姚婉詫異地說,她立刻回憶當時書房中的人,宦官魚立本不在,除了她和河中公主還有兩個端茶送水的宦官,屬於內侍省管。溫室殿本來不算什麼要緊的地方,但自從薛崇訓在那裡批閱存放奏章,就變成了軍機重地,在裡面當差的哪怕是雜役宦官都是嚴格挑選過的,一般口風很緊。但他們屬於內侍省管,估計是向魚立本透露風聲了。

姚婉正琢磨著,不料薛崇訓無比輕鬆地說:“猜的,真的。”

他說完徑直進了寢宮,在一把椅子上舒服地坐下來,招呼門口站著的幾個奇醜無比的胖宮女:“還傻著幹甚,上茶。”姚婉搶著去沏茶,然後輕輕對那幾個宮女道:“你們先下去。”她們忙退出宮門。

姚婉嫻熟地做著瑣事,然後端著茶杯走過來放在櫚木案上,動作十分優雅輕柔,薛崇訓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他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這樣瑣碎的小事彷彿也是一種享受,如果沒有從小嚴格的教養從未形成習慣,一個生得再漂亮的女人也不可能從骨子裡透出這樣一種氣質。

“妾身向陛下稟報此事,沒有半點私心,就怕公主誤解了我……”姚婉一邊垂目思索一邊委婉道來,條理清晰地講述著當時發生的事。

但是薛崇訓幾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則根本不用聽她說就能猜個大概,二則他主要注意姚婉的表情和唇間的語氣了,對於內容本身反而不上心。但是他沒有打斷姚婉,作勢很耐心地聽著,他敢保證除了聽美女說話,再重要的國家大事都不會表現得如此耐心。

她好像已經講完了一段,停下來問薛崇訓的看法。可是薛崇訓壓根不知道她說到哪裡了,答非所問地說道:“有一本精裝的書,裡面夾著一朵春天隨手摘下來的花瓣。到了冬天,又不經意間翻開,你猜聞到了什麼氣味?”

姚婉輕輕一歪頭,黑眼珠子向上想了想,她不明白薛崇訓說這事兒是在暗示什麼,因為薛崇訓有時候會這樣用一些借喻來表達自己的態度,哪怕是在嚴肅的朝廷大臣面前也偶爾如此。她只有就事論事回答道:“有花香、有墨香,而且放了那麼久,這兩種氣味該渾然一體,變成了另外一種氣味?”

“有道理……”薛崇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像面前就放著他描述的那東西,還做了個深吸氣的動作,想聞那種氣味。姚婉認真地看著他:“陛下聞到了嗎?”

薛崇訓的目光從她頭戴的襆頭壓著的如絲的頭髮向秀氣的朱唇看過去,點點頭:“聞到了。”

但是就是因為她身上散發的這種美好和淡雅,反而讓他提不起急切的慾望,孫氏給予他的東西姚婉給不了。不過兩種他都喜歡。他的慾望和野心太大,什麼都想要。

薛崇訓靜坐了一會兒,才溫和而耐心地說道:“河中公主出身貴族,從小或多或少有那種嬌慣的脾氣,她不僅是我的親妹妹,最主要的是很討我的母親喜歡,而且她到溫室殿攪合也是母親的意思。所以你不用和她爭什麼道理,省得她給你委屈受;當然也不用怕她,你是我的人,沒有我的同意,誰也不能動你,哪怕是我的母親,她也是有分寸的。”

姚婉溫柔地說道:“只要陛下信我沒有壞心思就好。”

薛崇訓笑道:“我哪能不信你,難道還信我那妹妹胡攪蠻纏?我看她是死了男人後沒人疼才心理不平衡,你可是有人疼的,不要和她一番見識……”

說道這裡姚婉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忙抬起袖子掩住。

薛崇訓繼續說道:“她一開始來長安時我就說過準許她在宮外居住,看中哪個有才有貌的公子他還敢不從?她偏不,說是為了孝敬母親,母親這不都在華清宮呆一兩個月了嗎?我看唯一的辦法還得做皇兄的親自為她挑一個好夫婿,再嫁了比較好,女人來摻和什麼朝政有意思麼?”

姚婉柔聲道:“陛下,我也是女子啊,你幹嘛讓我摻和朝政?還不如不封什麼女官,就做個奴婢天天服侍你就好了。”

薛崇訓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輕嘆道:“你不同,你是精通文案的人,學了那麼多東西不讓你發揮發揮,天天就讓你端茶送水,你不會覺得不甘?”

“以前我讀書識字,也不是為了當官理政啊。”

倆人規規矩矩地坐著閒扯了一陣,薛崇訓心情舒暢,眼看窗外的燈籠已經亮起來,就招了招手,把嘴湊過去像是要說悄悄話。姚婉便側耳認真聽著,只聽得他說:“今晚留下侍寢。”

姚婉的耳根驟然微微淺紅,垂首微微點頭道:“時辰還早,我先去沐浴更衣……換身漂亮的衣服過來。”說罷就起身要溜掉,她的腰肢纖細身體靈活,薛崇訓覺得她就像一隻泥鰍要從自己的視線裡滑走,便飛快地伸手抓她,結果還是慢了一點只捏住衣袖的一角,幸好她沒有要掙脫的意思立刻就停下來了。

薛崇訓道:“還費那麼多事作甚?女人老是想著穿漂亮衣服,殊不知咱們根本就不看重那些東西,她如果真是個尤物,穿什麼都掩蓋不住。就像你現在穿這身圓領窄袖袍服,不是一樣好看嗎,身段和線條是遮不住的。”

“那我總得沐浴吧?”姚婉輕笑道,“現在的天氣還沒轉暖,可溫室殿書房裡的奴婢卻不知節約把炭火燒得很旺,一天工夫下來我出了一身細汗,若不清洗一下,陛下怕是聞不到墨香書香,只能聞到汗臭。”

“香汗,怕什麼啊。”薛崇訓一把摟住她的腰,“讓我嘗嘗美人的汗是什麼味。”

姚婉道:“陛下是要吃了我啊?”薛崇訓小聲道:“只是嘗,用舌頭,就算用牙齒也不會太重。”

姚婉的身體在他的懷裡變得越來越軟,呼吸也不如起先那麼平緩,她輕咬了一下朱唇,柔聲道:“陛下還要用牙齒?要咬哪裡,可別咬疼了我。”薛崇訓湊近她的耳朵道:“有兩點嫣紅輕輕一咬就會便硬俏皮地翹起來,翹的時候更美麗。”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宮門外喊道:“陛下、陛下,魚公公有急事求見。”

薛崇訓聽罷心裡有點不爽,這個魚立本本是個很知趣的人,天都黑了還見個毛?他沒好氣地說道:“什麼急事?明天再說!”

門外道:“說是八百裡急報,河南滑州謀反!”

薛崇訓聽到滑州,很自然想到了自己把他們害得很慘的崔家,上次有份派到地方的採訪使有一份奏章,說崔家的一些流放犯跑掉了,御史警告他們要造反,這回多半就是那幫人。造反就造反,薛崇訓自謀朝篡位的時候早預計到關(潼關)東遲早要出一回事,不是崔家也有孫家王家李家。

他已經有點火了,回頭罵道:“讓張說和程千里想辦法,只要還沒打進關中,急什麼,都給我滾!”

門外總算沒聲音了。

姚婉抓住薛崇訓的手道:“陛下說過的,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有壞人謀逆是大事,要不看看奏章上寫的情況?不然別人要說我是禍國的紅顏禍水妲己之流了。”

薛崇訓道:“我最喜歡紅顏禍水,只怕夠得上禍國的妲己可遇不可求。不用擔心,朕的江山不是那麼好惦記的。咱們還是繼續說牙齒吧……”

姚婉這種婀娜纖細的輕柔,能讓他耐心下來細品,卻不能放縱出暴風驟雨,不過各有各的滋味,薛崇訓不挑食。不管人的心境如何,大明宮的夜還是很安寧美麗的,夜色中若隱若現的華麗中點綴著點點燈火,猶如一顆顆珍珠。

tanakh 發表於 2019-2-18 18:00
第十七章反叛

政事堂裡的燈架上起碼點著幾十支蠟燭,亮得就像白晝一般,當然只是像,光線和白天還是很有差別的,人們身上的細節看不清就連邋遢的李守一此時乍一看都人模人樣的。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嚴肅。剛剛被人從臥室裡喊過來的劉安,本來興致勃勃地要玩一對好不容易找到的雙胞胎姊妹,雙胞胎姊妹也許好找,但又要是美女還要用錢用權弄到手就不那麼容易了;但一聽到出了這事兒也弄了個興致全無,他意識到還有更難辦更麻煩的事在等他。

有人造反肯定要調兵去鎮壓,打仗的事兒他管不著,問題是打仗要錢,他當著戶部尚書不找他要找誰要……宮廷開支龐大,特別是太平公主隨便用點東西都比金子貴,心情好賞那些個只會說大話的名士也大方得很,加上今年的軍費預算本身就很高,皇帝一句話就讓杜暹調五萬大軍入吐蕃玩命,那麼多人的吃喝軍械軍餉在劉安眼裡就是錢的數目,他們死不死劉安也管不著,問題是死了還要撫卹,反正左右是錢。只求今年風調雨順,地方上千萬別遇到旱澇哭著喊著要錢糧賑災;還有太平公主已經修了避冬的華清宮,別心血來潮又要修避暑的什麼宮。

和這些動輒以億萬計數的錢,劉安自己收點東西享樂一下根本沒法比,所以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貪官,也不忌諱被別人知道,誰要彈劾讓他去,只要皇帝不想治他,他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該幹嘛幹嘛。

兵部尚書程千里也焦頭爛額,現在河北河東河南一帶根本無健兵可調,只有靠地方團練,也不知中不中用。

工部缺尚書,幾個侍郎卻在,他們擔心河北一亂修長城的工期,雖然主持此事的是張五郎,但張五郎手下都是些打仗的武夫,具體的工作是工部派人去負責的。

當然最不爽的就是張說了,他是中書令。張說已經怒了:“滑州刺史是誰舉薦的?他幹什麼吃的!”

眾人一言不發,有個官員小心說道:“周吉已經在那兒幹了幾年刺史了,要不找以前的卷宗查查?”沒人附和,幾年?你娘的咱們大晉朝紀元現在才二年,唐朝時就干刺史的人哪兒去查是誰舉薦的?再說在場的有幾個人都知道一回事:好像大晉天寶元年時滑州刺史到長安來表忠心並述職,給張說送過一份大禮。

張說不鳥那個發言的人的提議,一肚子悶氣忍不住倒出來:“那個姓崔的是從營州逃回來的,能有多少人,一無錢二無兵器盔甲,取個縣城也就罷了,是怎麼攻破州府的?一個州沒兵馬嗎,全副武裝的官兵打一群暴民還丟了州衙,這周吉就是一個飯桶!”

竇懷貞好言勸道:“奏報上說周吉沒有死,讓他回來問問不就明白了麼……他要是沒投降的話。”

程千里沈聲道:“滑州本來就是崔氏的老巢,雖然一門獲罪被流放了許多人,但幾百年的根基不是一朝一日能根除的,地方刺史手裡的團練兵也是當地人,恐怕那些兵將也無戰心打崔啟高。丟了滑州並不是太大的事,現在怕的是此人的人馬流竄進河北,現在河北的民心不穩,若是叛賊善於煽動,聲勢愈大隻是遲早的問題。”

張說問道:“程相可有從速剿滅的方略了?”

程千里神色凝重:“自從中書令主持的兵制改革後,兵源日益枯竭的折衝府已經撤掉了,改以都督府掌兵,真正朝廷能隨時用得上的只有都督府健兵;而地方團練兵由於沒有朝廷負擔軍餉裝備,他們一是戰鬥力差,二是只想自保本地的一畝三分地,要到外地作戰士氣不佳,在不知道叛兵具體戰力的情況貿然拼湊團練兵進剿非明智之舉。對付這樣的謀反決不能打敗仗,叛軍勝一次造成的影響比戰役本身要嚴重!

附近的都督府只能依靠黃河以北各鎮,山南、淮南、江南各道一向無事武備鬆弛。但是年前為了攻佔營州,河東、河北、安東三鎮健兵主力已經調入營州,現在是無兵可調。也不知是崔啟高運氣好湊巧了還是早有預謀,這種時候起兵,朝廷真是難以迅速集結優勢兵力進剿。所以以老夫之見,除非崔啟高的人馬不堪一擊,不然想馬上撲滅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辦法就是從兩方面著手,一是嚴令各州州衙守土阻止叛兵的活動範圍擴大,特別是幽州應該馬上委派一個有威望的大臣主持,此地至關重要,早作預防是必要的;二是盡快從別處集結精兵擊潰其主力,再分而治之一一撲滅。東都洛陽和都畿守軍不能動,叛軍本就在河南,萬一沒被抓住僥倖攻破了洛陽,半壁震動非同小可。剩下的可以從關北三城調邊軍,但是關中高原地區道路崎嶇,不利於行軍;與其調三城兵馬,不如從關中平原調關中軍、或者長安的三大禁軍也很強,還可以沿運河運輸裝備軍械,減少軍費開支和民夫負擔。”

張說皺眉道:“程相說了一大通,對付地方上的一場叛亂竟然要從關中調兵,兵部的武備是怎麼佈置的,這樣的法子呈上去,怎麼向皇上解釋?”

程千里鎮定地說道:“這不能怪布武不妥,本來山東地區(關中以東)的武備重鎮就在河東和河北,連洛陽的兵都不多,一是因為洛陽遠在腹地常年無事,二是前朝餘孽李三郎曾在那裡利用官軍謀逆,東都防禦以工事為主、所掌兵馬僅夠防禦本地。可是年前為了進取營州,河北河東的健兵精銳盡出,短時間內還沒來得及重新彌補;當時發動營州之役本身就比較倉促,幾乎沒有全盤的準備時間。這樣的情勢完全是一個空子,恰恰被叛軍鑽了空子;現在咱們決不能把河北河東兩鎮的兵馬從營州回調,謹防叛賊與蠻夷內外勾結,讓營州之戰的成果功虧一簣。

若非此時,逆賊崔啟高在滑州叛亂,河北河東的精兵迅速南下,半個月就滅了,他們根本沒機會翻起什麼浪子,最多在滑州境內撲騰幾下。”

說到底發生這樣措手不及的窘狀還是營州之戰的副作用,當時發動這場戰爭朝臣本就不支持,薛崇訓也是有點心急了。大家對來龍去脈心知肚明,但是此時此刻誰都不提,現在去指責皇帝有什麼用,你的意思是天子當得不合格?

張說踱了幾步,斷然道:“程相的說法太小題大做了,崔啟高不過是一草寇,憑藉其老家的地利人和僥倖取得一州之地而已,而且當地的人也不是全姓崔,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提著腦袋跟他干謀逆滅族的事。咱們這就要從關中調兵,甚至要動禁軍,不是讓天下恥笑?

……況且咱們大晉朝的都督府健兵總數也就一二十萬,莫不是這萬里江山就只有這麼點武備?白瞎這麼多地方軍真的打不得仗,連滅草寇的戰鬥力都沒有要他們何用?這樣辦,朝廷出錢給他們戰時發軍餉,再派幾員善戰的大將下去挑選地方軍組成一支大軍圍剿滑州……誰願意出任主將?”

程千里忙道:“中書令請三思,若是滑州未失只是丟一兩個縣城,這樣的方略是可行的。但滑州已失,叛軍有地盤就有兵有糧,也能臨時打造兵器,這樣的人馬和地方團練兵有多大的區別?加上一方在老巢以逸待勞,一方士氣不高,這是很冒險的。以我多年的帶兵經驗,應該避免打這樣的仗,還不如先耗著不打,反正朝廷有天下十五道、他們只佔一隅,實力懸殊結果是遲早的事。”

“程相公帶兵出身,你以為老夫不懂兵?”張說今晚的情緒不佳,說起話來有點火氣,不過他確實是干兵部出身的,兵部侍郎尚書什麼官都有過資歷。他說道:“兵貴神速,不在他們根基不穩時一舉撲滅,等著火越少越大嗎?”

程千里道:“若是中書令執意如此,皇上也贊同,我是沒有什麼意見,兵部一定盡力配合,但是您別推薦我做那主將,這差事我幹不了。”

張說拉長了臉道:“呈相公自打從河隴帶兵回朝,出將為相已經沒有進取之心了。”

“您不用激我,什麼事兒幹得了什麼幹不了,我清楚自己的斤兩。”程千里鎮定地說。

張說回顧左右道:“沒人去,老夫在皇上面前自薦,棄了筆上馬還拉得動弓!”

官員們一聽急忙勸起來,說您是百官之寮,您去帶兵了誰來主持南衙大局……幾個靠進士出身加混資歷上來的文官頓時慷慨請命,當然政事堂不會推薦他們去帶兵,不過他們趁機表忠心給張說撐起面子還是必要的。

這時一個年輕人站了出來,用地方口音很重的官話說道:“我去罷,我沒建過什麼奇功,但是曾在劍南治兵,也曾追隨尚書歷練過幾年。”

tanakh 發表於 2019-2-18 18:02
第十八章請纓

天可汗

站出來主動請纓的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官員,程千里立刻將他拉了回來:“李奕,你湊什麼熱鬧,給我退回來!”這個李奕長得一張端正英俊的臉,比起程千里的國字臉少了幾分老成持重卻更有活力,他不是別人正是程千里最寵愛的小妾李氏的親哥哥。

李奕是劍南人,他的妹子自然也是劍南人,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劍南道自李冰治都江堰之後號稱天府之國魚米之鄉非浪得虛名,那地方雖然交通不便閉塞卻氣候濕潤,李奕的妹妹生得叫一個水靈,又知書達禮,在程千里那裡的寵愛多年未減。程千里有原配夫人,已經人老珠黃了,他遵守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傳統道德,但並不代表他願意守著原配夫人起居生活,長期在他身邊的女人正是李氏。

而她的哥哥李奕也因此長期追隨程千里左右,早已是程千里的心腹,不僅是心腹他甚至對李奕有一種介於兒子和小弟之間的感情。

程千里對這次出戰的看法並不樂觀,自然不願意讓李奕去,將他拽了回來,又對眾大臣說:“李奕太年輕氣盛,別耽誤了國家大事。”

不料李奕這回很犟,絲毫不尊重自己的大靠山的意見,竟然粗著脖子道:“只要諸位願意舉薦我出任河北,打了敗仗李某絕不活著回來!”

“這裡是政事堂,絕無戲言?”張說忙問了一句。他琢磨著這個李奕敢立軍令狀,也許是有年輕氣盛的原因,但此人到底是多年追隨程千里的人,沒點底氣也不敢拿性命前程開玩笑。況且在這種時候,張說一時想找一個有資格領兵又真心想效力的人確實不好找;最合適的人在張說看來是程千里,他要願意去把握就大一些,可程千里不幹,那麼他的心腹去也不錯,程千里不想他死至少要找幾個有能耐的人幫襯著。

“李奕!”程千里拉下臉了,很不滿意地喝了一聲。

李奕轉身向程千里抱拳一禮,誠懇地說:“我一直希望有一天真正能為國效力,但以我的資歷很難有這樣的機會,如今朝廷用得上李某,我想爭取爭取。”

程千里義正詞嚴地說道:“為國效力不一定非要去打仗,在朝裡做好本份也是為國效力!光憑一腔熱血,又無那能耐,你這不叫為國效力,而是在誤國!”

這句話彷彿刺痛了李奕的自尊,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裡道:“有沒有那能耐,不上去試一試如何知道?”

一句話差點把程千里給噎著,他心裡很不滿意地想你小子翅膀硬了?但當著大臣們的面他也不便明說李奕是他罩著的人,就算眾人都心知肚明,畢竟在南衙做官的人有一套除了靠關係之外的選拔規矩。

程千里一生氣,總算從平日感情裡跳了出來,這個李奕總歸不是他的兒子,他們之間的紐帶說到底是程千里的那個寵妾李氏。程千里便小聲留下一句:“你最好自己去你妹妹那裡交代。”

此時張說稍稍鬆了一口氣,地方上出了兵禍,也不能全怪他中書令。今晚把應對的法子和人選都初步商量好了,明天如果皇帝召見問他,不至於一問三不知。

……第二天早朝時候,十個重臣都等在內朝外的廣場上,不料魚立本來傳諭,今天還是不早朝,“皇上說了,讓諸位大臣先商量好了可行的辦法,再擬呈上奏。在此之前,你們各自有什麼想法,也可以單獨上書。”

大夥一聽也不知是皇帝頭腦發昏,還是確實太沈得住氣,連大臣的面也不見一次。總之眾人只有各回各的地兒,內閣的近點,政事堂的回宣政殿那邊。

魚立本去溫室殿回稟,薛崇訓其實起得很早,已經在書房裡呆著了,正在自己瞧奏章。等魚立本進來回話,他又問:“昨晚南衙諸臣是不是連夜議事了?他們想出辦法了嗎?”

不管是內朝紫宸殿還是宣政殿都在大明宮裡,都有內侍省和禁軍侍衛,做了內常侍的魚立本實際上掌握內侍省的大半權力,他要想從政事堂議事上聽點風聲也不是什麼難事,所以薛崇訓才問他。果然魚立本是清楚,他當即回答道:“中書令的意思是一此地方上的反叛,只需要派一員主將和數員武將過去集結地方軍就能平息,有意讓兵部尚書程相公出任主將;但程相公並不同意,他說了很多危言聳聽的話,揚言只能從關中調精兵才能十拿九穩,更不願意當那個主將。後來程相公身邊的一個叫李奕的人主動請纓,中書令的言辭間應該很看好這個人。”

“李奕……”薛崇訓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沈吟一會兒才忽然想起來,“我見過他,還不止一回,以前在鄯州的時候。他好像是程千里身邊的紅人啊,難怪張說很看好這個人了,程千里不願意去,讓李奕去在張說心裡也是個辦法。”

魚立本躬身道:“皇上身在帷幄之中,卻什麼事兒也瞞不過您的眼睛。”

薛崇訓笑道:“這不是你向朕說的事兒麼,沒有你給的消息,我從哪得知?不過朝裡的事要知道也不難,最多叫大臣們來當面問就清楚了,只是滑州的情況,這些御史和地方官吏上奏的東西太少了。當然也不能完全怪他們,滑州官府都被端了,也沒官吏能實地親眼去瞧瞧……什麼信息都沒有,朕怎麼判斷是程千里說得對還是張說的對?要只說道理,他們倆的意見都很有道理。”

他一面說一面抬頭向門外看去,只見三娘正在書房外頭的屋簷下溜躂,時不時能見到她的身影從門口晃過。他也沒叫人,擱下筆就站起來自己走出去了。三娘發覺他出來,便在一株梅花旁邊站定,既沒說話也沒禮節,她就是那樣的人,薛崇訓不計較別人也不敢去多管閒事。

薛崇訓向她旁邊的梅枝遞了個眼色,三娘轉頭看一下也沒什麼異樣,聽得薛崇訓道:“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三娘還是一聲不吭,好像沒聽懂似的。

薛崇訓又說道:“你去內廠,把宇文孝叫到溫室殿來單獨見我……讓白七妹也一併過來。就在溫室殿的浴池見面,那裡為防有人偷看,墻不透風。”

薛崇訓見內廠的人大多時候都是避開其他人的,在他的眼裡內廠就是直接受自己一個人控制的機構,和行政官府沒有關係,也沒必要讓中樞大臣參與。

溫室殿有不少浴池,在作為軍機重地之前,甚至很多宮女官宦都能在這裡洗澡,薛崇訓經常在這裡活動之後內侍省在後面單獨給他收拾了一處浴池,他也經常在辦公之後洗完澡再回後宮。

他來到浴池門口時,已經從附近來了一群宮女侍駕,他並不是來洗澡的,揮手就讓這幫人迴避了。這時他注意到這裡的宮女是越來越醜了,以前只是蓬萊殿的宮女奇醜,妃子們沒顧得上管辦公的溫室殿這邊,後來出了件事薛崇訓在這裡想蹧蹋一個小姑娘,估計後宮的人已經有所彌補。就現在這群宮女,真的是一看就沒胃口。

薛崇訓把所有人都趕走,眼不見心不煩,走進浴池的房子時,就他一個人。他在池邊的一把椅子上坐著等了一會,就見三個人進來了,一個宇文孝另外還有白七妹和三娘。宇文孝上來拜了一拜,故作輕鬆地說:“陛下召老臣見面的地方真是非同凡響啊。”

“自己人,就不用計較那麼多了。”薛崇訓道,“你們自己找地方坐。”

宇文孝左右一看,這房子裡只有一把椅子,薛崇訓坐著,他只得說道:“老臣還是站著罷。”

薛崇訓開門見山地說:“在河南滑州,你們以前有沒有特意安排人手眼線?”

宇文孝忙道:“這地方是逆賊崔氏的老巢,咱們已有準備,早有人在那裡盯著了。”白七妹冷笑道:“宇文公把別人的功勞據為己有,臉都不紅?”

“老夫是內廠令,是不是下面的人辦事都和我沒關係?”宇文孝沒好氣地說。

白七妹看起來對宇文孝沒有半點尊重,她搶著說道:“宇文公拿了內務局的錢,用了太多沒用的人,什麼打手小廝招一大堆,咱們現在還用這些人作甚,要抓人可以讓官府出人甚至羽林軍侍衛,咱們需要的是眼線、消息、證據。宇文公怕我告狀才同意了,要不哪裡顧得上在滑州佈置人手?”

薛崇訓沒有半點責怪她的意思,目光轉向白七妹:“那現在得到了滑州的具體消息嗎?比方叛軍的實力估算、作戰計畫等等。”

白七妹道:“有幾份剛從河南道聯絡地點急報上來的消息,但還沒有那麼細緻的探報。因為崔啟高亂黨是從外邊流竄到滑州開始起事的,我們不可能一開始就混進去;叛軍佔據滑州後正在招兵買馬,我們的人手已經混進去了,就等建立隱秘安全的聯繫,就能把叛軍外圍的情況報出來,不過要獲取他們的中上層的消息至少需要兩三個月時間。”

薛崇訓點點頭對宇文孝開玩笑般地說道:“宇文公,這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你看白七妹搞情報還真是有一套東西。以前讓白七妹去批奏章盡出簍子,現在干回老本行就讓朕刮目相看了。”

宇文孝正要說話,白七妹又很不禮貌地搶先開口:“我們求生的本事都是他教的,可是他老人家歲數大了不知變通,大場面把握不住情有可原。”

“你……”宇文孝已經有點火了,“內廠所有的事不都是經過老夫首肯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2-18 18:03
第十九章春天

天可汗

薛崇訓看了報到內廠的一些公文,那些消息和官府掌握的東西相差不大,暫時也得不到更多的信息。這樣一來,多聽聽朝廷大臣的論述和法子反而價值更大。他個人的判斷更傾向於張說的看法,一場叛亂無須直接動用關中軍,以周圍幾個州的人力物力對付滑州已經具有優勢了,況且晉朝是全國政權,在大勢上本來就佔強。

不過程千里畢竟經驗豐富、深諳兵法之道,他的意見不能直接無視,特別是現在這種緊靠大方向猜測推論的情況下。

他又考慮了另外兩件事。第一件是孫氏的產期,宇文姬把脈確定生孕的時候是去年八月,當時孫氏已經有三四個月的生孕,算起來預產期可能是今年二月間左右,現在已經快到了。第二件是神機署製造的火器還未完工訓練也需要時間,如果薛崇訓要調關中軍去平叛,他優先考慮的是神策軍,讓他們在實戰中試驗火器戰鬥方式,然後作出改進;起義軍裝備和戰鬥力差,這樣的實戰是做試驗的絕佳場合。

想到這裡薛崇訓就不打算去管朝廷的對策了,直接讓大臣們來處理,他們商量好了自己批覆便是。

他這樣的態度直接影響了政事堂的意見,皇帝根本沒有來管的意思,大臣們怎麼好意思上書出動關中軍?大老遠調兵是嫌軍費沒地兒花。於是推薦李奕出任河北道總管的主張就在朝廷內部取得了優勢。

此時的李奕嗅到風聲,滿懷希望地等待和準備著。他進程府見自己的妹妹,不料還沒有開口說自己的抱負,比他小好幾歲的妹妹反倒先教訓起他來:“武將出身的人,誰不想有朝一日能在長安謀得一官半職?阿郎是為了你好,你凡事應該多聽阿郎……”

“妹妹,我當然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仰仗程公!”李奕忍不住直起腰打斷妹妹的話,“不僅我們清楚,滿朝的同僚都知道!李奕不過是靠了裙帶關係才穿這身官服,沒有程公屁都不是。衙門裡的人表面上客客氣氣,但打心眼裡根本看不起我。我一無進士身份二無拿得出手的功勞,憑什麼當尚書省的官?”

李氏默然,無言以對。

李奕握緊拳頭,正色道:“我堂堂七尺男兒正當青壯,難道只能這樣渾渾噩噩彎著腰恬顏混個富貴?連你也看不起哥哥嗎?”

他這時忽然充滿了陽剛之氣,李氏認真地打量著他的臉,良久之後才微微嘆息道:“我不勸哥哥了,你只管照自己想的去做罷。”

李奕低聲道:“雖然程公現在對妹妹千依百順,但你始終只是一個妾,平日只能放下尊嚴去討好他祈求他的寵愛,咱們家的富貴都是妹妹這樣得來的,我享受著這樣的富貴從來都不是個滋味!你要相信我,我作為咱們家的男丁,一樣能保護你!”

“哥哥……”李氏感動地喚了一聲,悄悄側過身拿絲帕擦眼淚,哽咽道,“你凡事小心穩重,一定要平安回來。”

第二天政事堂就擬出了處理辦法,暫時作出兩個反應:調任營州長史薛訥為幽州刺史,主持幽州重鎮的防務,防契丹、奚趁勢進入河北;推薦李奕出任河北道行軍總管,並南衙十六衛中挑選武將十員為副將,節制除東都、都畿、幽州等地之外的河北河南諸州縣軍事,主持圍剿滑州叛亂。

奏章通過內閣加注的建議,到達溫室殿,薛崇訓沒有作任何批註,授意批覆兩個字“準奏”。就算是大事,處理的效率也是很高的。當然薛崇訓認為還可以更快一點,如果參與決策的兩個衙門大臣合併在一起、同時領尚書省,那麼朝廷政令只需要在一起商量好就能立刻執行。只不過在目前的格局下很難繼續精簡,這涉及到太平公主的支持者和皇帝的嫡系、還有前朝元老及新貴,中間的妥協平衡。

現在的狀況是薛崇訓在有意增加中樞十個大臣的威望,通常情況下政事堂和內閣達成一致的奏章,薛崇訓都會原封不動地準許,平常南衙大臣的意見幾乎等同於聖旨。薛崇訓的想法給他們權,換來中央朝廷的集權和執政能力,穩定大晉政權;另一方面又要時刻防止這幫人反客為主,讓他們認識到所有的權力都在皇權之下。

在坐上這個位置前,薛崇訓確實從未有過這麼多心機和手段。因為政務太多,他沒有全部掌握在自己一個人手裡的能力,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間接控制,就像放風箏,手裡能抓住的只有那根細線。

同時他更不是一個工作狂,皇帝這個職位和以前的衛國公比起來,區別只在於更大的權力,滿足更多的慾望和野心。他根本達不到為了這個帝國付出一切的高度。就如最近軍政大事不少都讓人牽腸掛肚,他卻有心思去想在華清宮的一個女人。孫氏,要生孩子了,這事兒對他來說和五萬大軍進入吐蕃的事同等重要。

他很重視此事,明顯的理由是王朝可能因此有了繼承人,私人的原因是那孩子畢竟他的血脈。但在薛崇訓的內心有另一層隱秘的原因,連他自己也不願承認。

他其實是一個很缺父愛的人,生父薛紹被殺時他還小,現在他甚至連父親的樣子都記不清,更記不清自己受到過什麼父愛。這方面對他就是一個空白,導致他成人之後自己也沒有多少父愛,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感到無所適從。所以在心底他對薛夏州和孫氏肚子裡的孩子缺乏真實的感情,他當然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只是按照普遍道德觀,父親就應該愛護自己的子女,所以他為子女做的事不過是出於一種姿態。在孫氏生產之際他的關心,不是關心孩子而是關心孫氏,他太明白女子在這種時候需要感覺到男人的關愛,所以當年李妍兒生薛夏時他要趕著回長安。

生命傳承,其中的愛對於大多數普通人都有最真實的體會,對於他來說卻很迷惑。在某種意義上薛崇訓覺得自己很悲哀。

……正月裡杜暹奉旨帶兵護送吐谷渾使者回國,同時還拿著朝廷授予的兵權,負責西北的一場大戰。薛崇訓隆重送走了這批人。滑州平叛也交給了政事堂執行。

他佈置完這些事,還有一些大事沒辦,其中最重要是核算天寶元年的國庫收支、預算二年的開銷和賦稅。這件事需要御前議事,馬虎不得;還有參加祭祀天地,祈禱農業風調雨順等等。但他並不打算親自去管,而很快向華清宮派人送了文書,要去華清宮。文字上表述的事一是向母親太平公主問安,盡孝道;二是看望預產的皇后(公開的是皇后懷孕)。這些文書沒有漏洞,尊老愛幼一向是美德。但是薛崇訓此行主要的目的只有一個,去陪著孫氏。他是不可能說出來的。

出發之前,他下旨停止溫室殿硃筆批閱奏章,改由內閣政事堂議決。不能決斷的送華清宮。

這個時候冰天雪地的長安正在漸漸復甦,古塔市井之間,綠意隨處可見。剛剛過完年,殘留著節日的痕跡,紅色的燈籠紙和人們身上的新衣,恰恰襯托著春風,一年初始的氣氛總是充滿了愉悅和希望。

tanakh 發表於 2019-2-18 18:08
第十捲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第二十章見面

天可汗

從長安城來到華清宮,就像是從塵世喧囂中來到隱居的山林。華清宮方圓之外幾乎沒有莊稼村莊,更無城池市集,乍一來到就像進入了一個脫離現實的世外桃源。

薛崇訓此行主要是為了孫氏,但最先是去拜見太平公主。在這個世上,他投入最多的細心和耐心的人就她,她也是一個極難侍候的女人。太平公主不是普通人,她非常聰明、很有能力,不僅干政而且是權力格局中佔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她分享了薛崇訓名義上獨攬的權力,但也是他的盟友和實力構成之一。薛崇訓必須投入極大的心思、精細的揣摩,才能與她構成這種平衡和默契;拋開他們的家庭血緣關係,彼此之間也是最瞭解最在乎的人,比如太平公主隨意的一個表情,薛崇訓都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就算是對他曾經最喜歡的女人、他的妻子,都未曾瞭解得那麼細緻深入。

她也是一個感情不同尋常的人,父母都當過皇帝,家庭關係和經歷異常複雜,已經遠遠脫離了凡人的範疇;那些與她最親近的人在相互廝殺中身亡,慾望、愛與仇恨交織在一起,分不開理不清。薛崇訓也在其中,他是太平公主最親近的人之一,曾推翻舅舅家的江山、殘害李唐宗室,同時也陪著她在生死線上掙扎,甚至幾度不顧一切挽回了她的性命……和別人不同的是,薛崇訓還活著、而其他人已經死了。

薛崇訓同樣好不了多少,三十年的經歷,好像過完了幾輩子。

這樣的兩個人見面了,從來不提以前的事,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相處著,薛崇訓扮演著兒子和天子、太平公主扮演著母親和長輩。大多數時候是客客氣氣子孝母慈的樣子,偶爾要吵吵,一切都很正常。

薛崇訓規規矩矩地執禮,然後走到太平公主的身邊,輕鬆地說道:“母親大人整個冬天都在華清宮,我見不到天天都想您啊。”

太平公主笑道:“你在長安不是挺逍遙,這會兒見面了才想起我罷?”

“真不是說著玩的。”薛崇訓認真地說,“有時候早上起來,我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要是這世上從來沒有您,恐怕我連一個可以想的人都沒有了。”

太平公主面帶笑意而不言。侍立在旁邊的玉清看了一眼薛崇訓,她忽然想起太平公主也說過一句差不多的話。好像當時玉清正忽悠太平公主修煉可以長生不老,至少也可以活個三四百歲,太平公主就說要讓薛崇訓也修煉,不然以後他老死了自己活到後面沒意思。

這時薛崇訓又用輕鬆愉快的口氣說道:“母親的身體還好吧?我瞧您的氣色越來越好,莫不是玉清道長的仙丹真的可以長生不老?”

“你要信,也可以服用試試。”太平公主道。

薛崇訓當然不怎麼信,而且下意識還有種牴觸情緒認為丹藥裡含有重金屬相當於慢性毒藥,只是情知勸不住太平公主,也就不想費事和她爭執了。他也理解她,當初得了絕癥吃丹藥居然好了,等同於親眼見到神蹟,不信神都很困難,哪裡是人勸得住的?

他便說道:“母親大人本身就是仙體,您吃了管用,一般人怕是不管用。玉清道長不是說過麼,男子體內全是濁氣,吃什麼都白搭。”

“她為什麼這麼說,我還不清楚?”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微微一側頭,但沒聽到玉清開口說話,她又說道,“我依她所言,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你。”

“我?”薛崇訓愣了愣,免不得胡思亂想一通。但他注意觀察太平公主的神情,又打消了自己的幻想,太平公主神色淡然平和,好像只是說一件極其普通的事。那麼這句話的含義應該是自己是皇帝、她是太后,為了大晉皇室的榮譽只好潔身自好。

想到這裡,薛崇訓莫名有些失落,同時又矛盾地責怪自己隱藏了太多齷蹉隱秘的情感。但從另一方面想,太平公主的懷抱確實是這個世上最讓人迷戀的。

太平公主拂了一下寬大的衣袖,欠身挪了一下坐姿,一舉一動不乏霸氣和華貴,哪怕她身上只是穿著素雅的衣裙。她的雍容華貴氣質確實不是珠玉寶石和綾羅綢緞襯出來的。她微微放鬆姿勢後,說道:“聽說今年開春之後朝廷兩線用兵,你考慮清楚了?”

薛崇訓琢磨了一陣,最終用最坦誠的言辭說道:“造成這種形勢有我的失誤,去年的營州之役太倉促準備不足。”他承認自己的錯誤也只有在太平公主面前,在別的任何面前是絕對不會承認的。這樣的態度讓太平公主非常滿意,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薛崇訓繼續說道:“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取消河北方略,否則有損皇室的威信;另外軍器監造出了一種新的武器,我便更有信心掃平河北的亂局。母親大人不必多慮,我大晉朝開國前後就是憑藉武力西定吐蕃、北滅突厥,這回也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相比強盛時的吐蕃,東北幾個部落聯盟和一幫草寇不過是跳樑小丑。”

太平公主伸出手來:“昨天收到的那紙檄文呢?”玉清便走上前一步,掏出一捲紙輕輕放在太平公主的手上,太平公主問薛崇訓:“你見過這東西了?”

“好像有人呈上來,但我沒看。”薛崇訓照實回答。

太平公主的眉目間漸漸顯出一股殺氣,隨手將檄文丟在案上:“此人不僅是跳樑小丑,更是用心歹毒之輩,我要你遣大將滅他九族!”她的聲音不大,但一句話出來氣氛驟變,周圍的宦官宮女不約而同地把腰彎得更低。

“母親大人放心,兒臣必定殺光逆賊,並且將今後滑州的稅賦徭役增加一倍,以息母親心頭之怒。”薛崇訓先把話說出來,然後才拿起那張紙來瞧,之前覺得沒什麼好看的,這會兒倒有些好奇起來,究竟寫了些什麼把太平公主惹火了。

一瞧之下,薛崇訓明白為啥太平公主發火了,這檄文根本就是一篇謾罵的文章,薛崇訓被罵得不算慘主要就是篡位嘛,其中把太平公主罵得最狠,忘祖背宗、驕奢淫逸云云,說得是有憑有據,說實在的確實沒法反駁。比如把李家的江山改姓說她忘祖背宗沒什麼不對,不顧開國前後連年用兵大興土木收羅奇珍異寶這些都不是編的,驕奢淫逸同樣談得上。不僅有這些有理有據的說辭,後面還有誣陷,說她淫亂後宮,甚至和兒子通姦……這項罪名真是冤枉太平公主了,薛崇訓是最清楚的,她好多年之前就連小白臉都不養了,怎麼談得上淫亂後宮,通姦什麼的更是莫須有之罪。

不過捏造的東西並不是不管用,天下人最喜歡閒扯這種“秘聞”,你是有嘴都說不清。就如一代女皇帝武則天,給她捏造了多少野史,什麼一晚御十八壯漢之類的,說得更真的一樣。

這種道理薛崇訓清楚,太平公主也清楚,難怪她火氣那麼大。

薛崇訓看罷忙好言寬慰道:“母親大人息怒勿傷了仙體,兒臣既能滅反賊,也能滅謠言。朝中設有內廠一衙,專門打探情報消息,我傳旨下去,有人膽敢造謠就抓起來。”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因此起伏,緩緩說道:“你不聞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那些人只是說壞話又沒犯法,你就抓起來施以重刑,得個昏君暴君的名聲遲早的事。”

“管它作甚?我的所有都屬於母親大人,現在有人中傷您,我還捨不得名聲麼?”薛崇訓勸道。

太平公主的情緒起伏,冷冷道:“說得好聽,那你承諾讓杜暹做尚書是什麼打算?是不是要滿朝文武都是你的心腹才放心?”

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赤裸裸地指責自己,薛崇訓一開始心裡添堵,但很快就想通了:她能當面把如此敏感的質疑說出來,就說明她非常信任自己,不然根本不會說。可能是剛才薛崇訓對她實在太過千依百順好說好哄的,就激起了她的任性;太平公主現在很穩重大氣,但她小時候卻是在唐高宗和武則天嬌寵下長大的,就算到了現在這歲數也不能完全磨滅她骨子裡的任性。

這時候薛崇訓明白不能和她爭鋒相對,得哄。他覺得搞來搞去自己反倒比做娘的懂事似的,他急忙一副掏心窩一般的表情道:“您怎能那樣想?”

太平公主此時的眼神非常威嚴非常讓人敬畏,被看一眼就心理壓力巨大,他冷冷說道:“你那樣做,我能怎樣想?”

而能迎接這樣目光的人,恐怕只有薛崇訓,他面不改色地說:“兒臣還需要解釋麼,母親在兒臣的心裡比性命還要重要。”

這句話乍一聽很假,但太平公主的腦海裡浮現出薛崇訓用胸膛擋住刺客一劍的情形,他做得出來,就一點不假了。想到那一副場面,如同發生在昨日,她彷彿能聽見薛崇訓的怒吼在耳邊響起。太平公主的神色稍稍緩和,但口上仍不相讓:“你就得解釋給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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