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38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54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暖意

說時遲那是快,從撕破臉到亓特勒衝到薛崇訓面前不過就是眨眼之間的工夫。因亓特勒預謀而來,一系列動作幾乎沒有停頓他是有先機的;薛崇訓剛從椅子上站起來,身後的椅子擋著沒能馬上轉身就逃、而是先拿案上的硯臺擲去再掀桌案,至於為什麼要這樣選擇他自然不清楚,在猝不及防面臨如此變故時做出什麼事兒都是本能所致。

不過當亓特勒就在面前亮出刀子時,薛崇訓反倒鎮定下來,此刻他心裡連一絲害怕都沒有,大約是經過太多生死懸於一線的豪賭後,人的膽子特別大心也特別麻木。

薛崇訓的瞳孔收縮,耳邊響起了兒時湯糰練教習他刀槍拳腳的話“你不要想得太多,把心空出來”,湯糰練這個已經死去的人平時也很難讓薛崇訓記起,但緊張的時候腦子裡常常卻會冒出一些潛意識裡的東西。薛崇訓的眼睛盯著亓特勒的手臂,注意力全在這裡,連就在旁邊的阿史那卓的聲音也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讓他不再關心。

“亓特勒,你快停下來!你考慮過突厥和暾欲谷部落的安危麼?”阿史那卓向這邊跑過來要拉住亓特勒。

一個人顯然不僅僅是個體,其實會在世上充當許多角色,兒子、父親、丈夫、朋友……正因如此才全方位人們的所作所為,任何人總有幾個關心的人,不能只顧自己。阿史那卓的這句話顯然在她自己看來是抓住了要害,想勸阻亓特勒。

但亓特勒沒有絲毫遲疑,依然立刻發動了第一輪兇狠的攻擊,是什麼仇恨讓他如此決絕?那小小的刀子在空中劃過一道極快的白光,位置是薛崇訓的咽喉,動作毫不留情。

薛崇訓上身向後一傾,同時右腳向後退了一步穩住重心,“哐”地一聲碰到了身後的椅子。刀刃一閃而過沒碰到實物,但薛崇訓的脖子上甚至能感覺到因急劇動作吹來的涼風,就好像喉嚨已被劈中似的,叫人生出一陣雞皮。

“啊!”忽然一聲痛呼,是阿史那卓口中發出的。原來她上來想拉住亓特勒,但亓特勒攻擊薛崇訓後力道沒收住,劃中了她的小臂。

不是什麼要緊的部位,何況是那種裝飾品小刀,應該只是皮外傷。不料亓特勒的臉色卻驟變,動作也凝滯起來。

薛崇訓趁機反手抓起背後的椅子,迎頭向亓特勒砸了下去。“砰!”一聲薛崇訓感覺椅子砸了個實在,片刻之後才發現亓特勒竟然直接用胳膊來擋的……這廝確實是犯傻了,再壯的漢子這麼格擋能好受得了?果見亓特勒頓時疼得臉色慘白“哇”地叫了一聲。

經過這麼一陣周折,下面的家奴已經追了上來。亓特勒原本成功接近薛崇訓的先機立刻蕩然無存,此時他不得不一人面對一大幫人的圍攻。“砰砰……”頓時又倆人被他乾脆利索地踢翻在地,就在這一輪交手的時間裡已有幾個家奴奔到了薛崇訓這邊擋住,徹底阻斷了亓特勒接觸到薛崇訓的機會。

場面十分混亂,挨了一腳的文官蘇晉趴地上爬不起來了,上邊一群人在鬥毆。沒一會兒帳外的甲兵也向潮水一般湧了進去,盔甲兵器碰撞得叮噹作響,期間還有將領的呵斥。這時亓特勒已被按翻在地,好幾個人壓在他的身上,周圍還有人使勁按著他的手腳讓他絲毫也動彈不得,這狀況就如打橄欖球一般正好亓特勒拿到了球,成了群起攻擊的對象。

“王爺無恙麼?”有人問道。

薛崇訓的聲音道:“我沒事。”他一開口才讓擠滿了大帳的各色人等安心了一些。官吏們將蘇晉從地上扶起,蘇晉咳了幾聲罵道:“忘恩負義的東西,晉王待你不薄,竟敢圖謀不軌,死罪難逃!”

薛崇訓見亓特勒被按住才鬆了一口氣,回頭一看只見阿史那卓滿臉冷汗毫無血色,他忙將目光下移見她的小臂上傷口發青,已經腫起來了。薛崇訓驚道:“亓特勒在刀口上塗了毒!?”

阿史那卓一臉痛苦道:“可能取自戈壁上的死沙蛇,是一種劇毒的牲畜。”

“趕緊去叫軍中的郎中進來!”薛崇訓顧不得去管亓特勒為何有如此毒心,此時非常擔心阿史那卓。他下令之後忙找了根絲帶先將阿史那卓的手臂緊緊束住,延緩毒性擴散,也算是一個急救措施。

被按在地上的亓特勒居然也開口說話了:“我無心傷害公主……死沙蛇毒雖然劇毒,幸好傷在小臂,立刻將毒逼出便性命無礙。”

邊上有個薛家的奴僕罵道:“娘的住嘴,你還有臉說話?”

這時阿史那卓難得地回答了亓特勒,可是簡單的一句話卻露出了讓人絕望的冷漠:“就算我這條胳膊廢了也怪你,正好咱們扯平了,我不欠你的,以後你的事別和我扯上關係。”

阿史那卓是草原上的人,她能一眼認出蛇毒說明對這玩意有所瞭解,薛崇訓聽她說可能廢掉胳膊,心下頓時一陣不爽,想起府上少了一隻手的白蠻小娘,心道:我自認對女眷愛護,怎地一個個都會這樣?他便說道:“要盡快逼出蛇毒?”

說罷薛崇訓便抓起阿史那卓的胳膊,埋頭要去吸……旁邊的人愕然,蘇晉忙勸道:“薛郎萬萬不可冒險,還是等郎中來用火罐拔毒為好。”顯然在蘇晉看來,薛崇訓的命比這個突厥和親公主精貴多了,再說他妻妾成群,蘇晉確實有點難以理解他的所為。

另一個幕僚道:“王爺貴軀要緊,這等事還是讓臣等代勞罷。”

不料薛崇訓說道:“難道你想拿嘴在我的女人的胳膊上吸?”

眾人頓時愕然,下面有個武將一時沒注意笑出聲來,但見周圍的人都憋著,他才發現此時笑出來是很不合時宜的,急忙忍住滿臉通紅。

阿史那卓聽罷也覺得好氣又好笑,臉上一紅反而像有了些血色。

薛崇訓一句話就堵住了部下們的嘴,當下就堂而皇之地當著很多人的面當真拿嘴去吸阿史那卓的胳膊上的傷口,家奴們急忙拿了一個茶杯遞過去,薛崇訓吸了一口隨口就吐到地上,然後接過茶杯喝水漱口。

此時阿史那卓的緊張憤怒等情緒都一掃而空,因為有那麼多人在場她最大的感受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嘴上支支吾吾地說不要了,胳膊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任由薛崇訓拿著。她除了覺得有點尷尬羞臊,心下卻又感到一絲溫暖,甚至還有些許虛榮心滿足,畢竟埋頭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個位高權重的人物。

原本是一場歹毒的刺殺事件,此時在阿史那卓的眼裡卻演繹成了溫情脈脈的結果。她昨夜曾因沒有情話而感到失落,但現在卻無比甜蜜。胳膊上癢絲絲的,傷口被接觸的地方因為毒性而麻木起來,但阿史那卓能細細地感受到從薛崇訓的嘴唇上傳達來的溫度,很少很淡卻連綿不絕那暖意從胳膊上流淌,輕輕地滲入她的心上。不知怎地,僅僅因為胳膊上觸到了薛崇訓嘴唇阿史那卓竟然發現自己就有些動情了,胸口一陣發脹、裙中也如出汗一般水津津的,她的耳根都紅了……顯然在女人心裡最好的前戲是愛意溫情。

如果不是郎中的話打攪了阿史那卓的心思,她仍然沈迷在其中,剛才那一刻彷彿帳篷中沒有別的人。

一個黑鬚郎中走到阿史那卓和薛崇訓的面前說道:“此毒見血便發青,必劇毒。幸好傷在手臂,亦能及時醫治,不會毒入五臟,定無性命之憂,王爺請安心,讓卑職以火罐拔毒再外敷內服藥材調養,便能痊癒。”

薛崇訓道:“扶公主到內帳讓郎中醫治。我審審這亓特勒,幹嘛要行刺?”

薛崇訓放開了阿史那卓的手臂,她還有點戀戀不捨,但不好表現出來,便依言離開了。

亓特勒被軍士們拿繩子五花大綁丟到了中間,進來“護駕”的將士們見狀也陸續退了出去。薛崇訓沈吟了片刻先轉頭問蘇晉:“剛才那一腳傷著你沒有?”

蘇晉輕輕拍自己的胸膛板著臉道:“沒事……咳咳!剛才要不是因為我腿腳不方便,能攔不住他?”

旁邊的官吏們面面相覷,好像在說那亓特勒長得壯如牛就憑蘇晉的身板攔得住個屁,不過此時他們都有點懊悔,怎麼沒能像人家蘇晉那樣抓住機會表現一下?攔得攔不住是一回事,就憑那奮不顧身的態度也是頭功一件啊!有時候時機就是那麼一閃之間,事後才明白是一點都沒用。

果然薛崇訓笑著說道:“蘇侍郎身手不怎麼樣,骨頭很硬。”

文官們垂頭暗羨,作為讀聖賢書的人再也沒有被認可暗示氣節的“骨頭”更高的讚譽了。

由於場面已被控制住,薛崇訓這才能輕鬆地開句玩笑,這才轉頭看向亓特勒:“你可知前來某刺我是很嚴重的事?幕後主使者是誰?你最好現在就痛快點說實話,因為我敢保證你以後會後悔自己能招供的東西太少。”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56
第一百一十三章 值得

能在絕境中保持沈著的人,薛崇訓一向比較佩服。面前的亓特勒的表現正是如此,儘管他剛剛才欲置薛崇訓於死地,但薛崇訓現在卻並不厭惡這個人,亓特勒就算擔不起英雄兩個字,至少勇字是當得起的。薛崇訓道:“你想殺我,我是不可能寬恕你的,但只要讓我弄明白其中動機,我保證讓你痛快些並死得有尊嚴。你比那些受女人恩惠卻恩將仇報的小人更應該得到尊重。”

亓特勒沈默了片刻才鎮定地開口說道:“我最大的兩個仇人,一個便是李適之。在唐突開戰之前,我就可以找機會親手殺掉他,就算可汗及突厥大臣認為我不對,也絕不可能因為殺一個漢人而抵命。但我最後沒有那樣做,不然今天我便沒有機會站在晉王的面前了。”

薛崇訓皺眉想了一會兒其中的奇怪關係:“你的意思是,出賣突厥軍作為內應立功就是為了接近到我的身邊?”

“正是。”亓特勒坦然道,“如果我在黑沙城就一刀把李適之給砍了,大臣們會覺得李適之有功於突厥死得冤枉,可汗可能會解除我的兵權以示懲罰,那時我怎麼有機會為唐軍做內應?沒有立功獲得晉王的賞識,便不能出現在這中軍大營,我連接近晉王的機會都沒有。那時只能報一個仇,不得不覺得有些遺憾。而當時我忍了那口氣,李適之因此落到了你們的手裡也是一樣的下場。”

薛崇訓點點頭,接著問道:“李適之逃到突厥的時間並不長,他和你有何深仇大恨?我更和你素不相識,不可能有什麼私怨,你又為何要不計代價要置我於死地?”

亓特勒道:“李適之一來突厥國,就騙取了阿史那卓公主的心,她因此還將我變成了這幅樣子,只能戴一副面具而無顏見人。我不怪她,只與李適之勢不兩立!而你更過分,部下擄走公主獻給你,你便強行霸佔……”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薛崇訓搖頭道,“你不過是愛慕突厥公主而不得,便喪失理智幹下這些毫無作用的無聊事,實在無法理喻。”

旁邊的幕僚們在他們一問一答中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借面面相覷,大多的眼神都有嘲笑之意,顯然對亓特勒的所作所為及其鄙視。

亓特勒冷冷道:“誰傷害阿史那卓公主,誰就是我的死敵!”

蘇晉呵呵笑道:“難怪沒有智慧的武夫永遠不可能成事,一身勇武不能用對地方啊。”

唯有薛崇訓沒有嘲笑亓特勒,反而表示有點理解,大約他自己也是個把世間規則當兒戲的人。薛崇訓道:“李適之沒有什麼錯,我更沒做錯什麼,錯的是你亓特勒。你得不到阿史那卓,是因為她的心不可能給你,你做這些有什麼意義、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又有什麼必要?而且阿史那卓也不會因此感激你,那些所作所為對她唯一的影響就是增加她心裡的負擔,讓她不痛快……僅此而已。”

亓特勒沈默下來,也不知他現在悔悟了沒有,過得許久才抬頭說道:“阿史那卓公主從小和我一起長大,如果她離開了我,我活著還有什麼樂趣?今日未能如願報仇,我也無可奈何,多說無益。”

“這是人的一個劫數,迷了心竅一時不能徹悟也是常情,只是你亓特勒膽識過人,敢將常人不敢付諸實施的事兒真幹了出來,那便劫數難逃了。”薛崇訓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你有機會走過更多的路,會明白的,有些眼前覺得很重要的事兒,其實也不過如此……押下去,按律論罪、明正典刑。”

侍衛們便上來帶亓特勒,他也不做無謂的反抗。

聞訊丟下公務的王昌齡等人進賬說道:“王爺受驚,是臣等失職,保衛之法存在紕漏,才使得刺客有機可乘。請於中軍大帳中增派侍衛重新定製法令。”

薛崇訓心下有些不情願,因為當人為了防範而隔絕危險的時候,另一方面也在束縛自己,他心道:什麼麻煩的重修法令,還不如一個最簡單的法子,讓三娘或者白七妹留在身邊。這回出京因為是帶兵打仗,主將身邊帶著女人影響不好,所以薛崇訓才沒有讓三娘一起來。

他便說道:“這只是個意外,誰能想到天下竟有亓特勒這樣的人,又恰恰遇到我的頭上?事前沒有料到此人的動機,一時疏於預防而已,不用大驚小怪。”

言罷薛崇訓便告別幕僚等人,進內帳探望阿史那卓的傷情。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的郎中為她敷好了藥,另外兩個奴婢就近在柴上熬內服的湯藥。

“傷勢如何,還有危險麼?”薛崇訓隨口問了一句,不過看阿史那卓那樣子應該沒什麼大礙。果然郎中說道:“毒物已大部分拔出體外,已無性命之憂請王爺安心,再外敷內服解藥化解殘餘的少量蛇毒,三兩日內便可除盡其毒。或許這兩天手臂會有些麻木,不必擔憂,調養調養便好了。”

這時阿史那卓看著薛崇訓道:“剛才王爺和亓特勒在外面說話,我都聽見了。你最後說教亓特勒的那句話,意思是你現在已經對‘某些事’看得很淡了麼?”她的目光裡有些不滿,不過她能當面問出這樣的話,顯然事兒是好的。

郎中聽罷忙知趣地起身抱拳道:“微臣已盡職為王妃療傷妥當,這便請告辭。”薛崇訓點點頭:“你今日有功,王少伯會以法獎賞。”

一旁的兩個小丫頭要看著火只能留下,薛崇訓也沒管她們,心下只琢磨怎麼應付阿史那卓的問題。他當然不會語重心長地告訴她自己的道理如何如何是真理,他早就明白,和女人講不得道理、特別是有心接受自己的女人,一講道理反而會立馬搞砸。他此時微微有些頭疼,只怪剛才嘴賤非得把心裡的話漏一句出來,又被阿史那卓給抓住了,不是自蕁麻煩麼?

現在要改口就太假了,就算阿史那卓被甜言蜜語哄暈了頭也不回信。薛崇訓無奈地說道:“世人本就如此,目光放到遠處多考慮得失,往後才不會後悔走錯了路。人和世間事物都是在變的,大部分海誓山盟不過是無知。但仍有一些人,輕視黑白對錯陷於其中無法自拔,只要他們覺得值,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阿史那卓的注意力被轉移,低頭嘆道:“亓特勒會覺得自己值嗎?”

薛崇訓笑道:“他只是一個人在反抗世間規則,我是覺得不值,因為太寂寞了。你也無須因此內疚,他的遊戲你從未加入。”

阿史那卓半懂不懂的樣子,對於這種胡扯的話也不一定完全理解,反正不糾纏剛才的事兒就行了,她忙著頭疼地思索薛崇訓的奇言怪論呢。這樣的談話就算擱在唐朝婦人那裡別人也聽不懂,好在阿史那卓是突厥人,她反倒認為是因為語言習俗不同的原因。

不料她很快又說了回來:“你就想岔開話兒,我問你是不是看淡了呢?”

薛崇訓:“……”他張了張嘴過了片刻才一本正經道,“沒有,我怎麼會?方才見你受傷了我多擔心,你沒發現麼?”

“哼哼,別以為我年紀小就好騙,誰對我說謊我看眼睛就猜得出來。”阿史那卓氣呼呼地翹起嘴說道,但小娘子的臉色比五月天的雲還靈活善變,隨即她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臉上隨之露出一絲紅暈,“不過剛才……你心裡還是有我的是吧?”

邊上兩個熬藥的小丫頭估摸著才十歲出頭,卻也聽的懂二人大概在幹什麼,她們一面畏懼薛崇訓的權勢一面又羞得不敢弄出一絲動靜。薛崇訓也覺得這倆小娘礙眼,但此時忙著應付阿史那卓也就沒管她們。

只要是自己的女人她愛聽,薛崇訓是不吝嗇滿口謊言的,很快說了幾句好聽的,直把突厥公主哄得臉色嬌紅聲音甜美。她便笑嘻嘻地在薛崇訓的耳邊竊竊私語道:“起先你抓著我的胳膊吸毒的時候,比昨晚還讓人高興……”

薛崇訓見她一臉的幸福,不知怎麼一下子又想起了亓特勒,心下突然一陣悲哀。那個沈迷在自己一個人的遊戲中的突厥人,為了阿史那公主就要身首異處,而阿史那卓此時正和人說著情話。當女人露出柔情的一面,又何嘗沒有冷漠的一面?

薛崇訓只能興慶自己是遊戲的贏家,那便應該享用勝利的果實,他自然不會和阿史那卓扯得不痛快。

“那我再為你吸毒療傷一回如何?”薛崇訓用低沈溫和的聲音在阿史那卓的耳邊說著情話。阿史那卓紅著臉道:“郎中不是說了麼,人家的傷已無大礙了。”

“手臂上的傷好了……”薛崇訓悄悄說道,“各處肌膚上的‘毒’也可以療療啊。”

……阿史那卓說撒謊能從眼睛裡看出來,那麼她可能看出薛崇訓內心的黯淡角落?他對眼前的女人說話是如此溫柔,心中卻在感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57
第一百一十四章 腳趾

自從中軍大帳發生刺案那日薛崇訓誇了一句蘇晉“蘇侍郎的身手不怎麼樣,骨頭挺硬”,幕府的熟悉官僚們便常常善意地開玩笑說蘇晉是硬骨頭。蘇晉對這種玩笑很是受用,往往笑而默認。他因此也覺得自己更受薛崇訓的信任,心境十分亮堂。

一日眾官員在帳中議事,議決亓特勒圖謀不軌之後牽涉暾欲谷部落的事兒,蘇晉認為亓特勒為私怨犯法與其部落干係不大,又因須周全考慮唐突和平的既定策略方向,此時不應再起事端。薛崇訓接受了他的意見,蘇晉在眾人眼中儼然已變成了薛崇訓言聽計從的紅人,心腹中的心腹……大家不由得暗地裡感嘆果然忠心才是上位者最看重的東西。

其實暾欲谷部落本身就是無辜受牽連的部族,唐人不計較此事,卻不能讓突厥人就此算了。既然背叛者亓特勒是暾欲谷的孫子,那暾欲谷也難以避免受到影響,至少在突厥國的威信會大打折扣。薛崇訓的幕僚們將事件的前因後果考慮得十分細緻,也許當初亓特勒本人動手之前也想不到那麼多。

議事之後,蘇晉與二齡一塊兒出來,現在他已有了與這兩個文臣平起平坐的姿態。這時聽得帳後有奴婢竊竊私語,三人不動聲色地繼續向前走,便聽得其中一個說道:“昨晚服侍王爺泡腳,發現他的小腳趾是兩瓣……”另一個道:“六趾麼?”

這時王昌齡上前了兩步,倆丫頭發現來人急忙低頭避讓,王昌齡正色道:“你們剛被買來不知輕重,這裡是該隨意亂嚼舌頭的地方?”奴婢們垂手不能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蘇晉一聽心下就有了另一個主意。

次日薛崇訓召眾官眾將定班師回朝之事,蘇晉卻站出來問道:“偶聞薛郎足有六趾,可否脫履一驗?”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心道也就只有蘇晉敢在這樣的場合叫薛崇訓脫靴,果然得寵的紅人就是不一樣。薛崇訓也愕然驚詫,他當然瞭解蘇晉骨子裡是個舉止傳統的文人,絕不會當眾恃寵胡鬧,可能有什麼原因。

過得一會兒薛崇訓才說道:“我的腳好像很正常啊。”

蘇晉一本正經道:“足有六趾是小趾分了兩瓣趾甲,不留心卻是不容易注意。”

召集了那麼多文臣武將,不談軍國大事他們兩個人卻扯起腳趾頭來了,此時的氣氛確實有些荒誕,更荒誕的是二人的神色都一本正經的好像薛崇訓的腳趾頭是攸關國運的大事一般……

薛崇訓頓了頓才滿足蘇晉的好奇心,乾脆地把靴子襪子給脫了,反正當眾亂來他也不是第一次。站在前頭的官將們圍上去一瞧,紛紛說道:“果然小趾是兩瓣趾甲。”

蘇晉道:“難道你們不聞俗語‘誰是古槐遷來人,脫履小趾驗甲形’?薛郎這樣的腳趾頭才是黃帝嫡傳之後啊。”

眾人一聽恍然大悟,原來蘇晉當眾鼓搗一番目的就是這句話。他是在純粹拍馬屁,還是另有深意?

……當日列席在大帳中的人太多了,文官武將稍微上層的都在,影響極大。本來打了勝仗準備回去的將士們很安心,這下子弄得有點人心浮動了。有的人私下和熟人議論:這幾年官場一直在扯“華夷之辨”,輿情排斥胡人詬病本朝對外國策,今番蘇晉在晉王面前一唱一和,難道是暗指李唐宗室非炎黃正脈,今上不能貴為天子?此時北方各道的精銳兵馬盡在晉王之手,兵力達十餘萬,又被各族推為盟主無後顧之憂,慕容鮮卑等族還可能出兵相助……當此之時,若是晉王自立,關中有什麼兵馬能阻擋得住?

二齡也在猜測種種跡象,但表現得還算謹慎。張九齡道:“薛郎被各族尊為盟主,恐是早有計較;當日與蘇晉在眾人面前的事兒也非偶然,我們得思量思量才是。”

王昌齡卻搖頭道:“就算蘇晉得薛郎賞識,薛郎也不可能只與他商量如此大事,而我們卻一無所知。此事事關重大,如若不先與薛郎詳盡商議而貿然劃策,非妥善之法。”

張九齡以為然,遂與王少伯一道求見薛崇訓。幾個心腹謀臣在言語之間試探他的態度。不料薛崇訓斷然說道:“我絕無不臣之心,那日都怪蘇晉沒有與我商議便鬧出一齣戲來讓大夥胡思亂想。改日我再召集文官部將,把事兒說清楚,省得人心惶惶不利軍心。”

幾個謀臣將信將疑,畢竟薛崇訓就算有那心也不好在任何人面前直接表露,這樣才符合公認的謙讓美德。

其實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薛崇訓功高蓋住權比天子大,薛黨中的任何人都不敢標榜自己忠於李唐云云,否則還身處這個集團謀富貴怎麼說得過去?不過現今的政治格局複雜,又牽扯到薛崇訓的家事,謀臣們都覺得還不到順理成章的時候,阻力仍然存在,也就是時機不成熟……故而二齡出於種種考慮,看樣子都不讚成薛崇訓忽然在現在幹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出來。

“切勿多慮,應想法安撫軍心才是正道。”薛崇訓又強調道。

二齡見薛崇訓無果,遂找蘇晉問事。可是蘇晉和薛崇訓一樣堅決否認,只說那天偶聞薛崇訓的事兒,出於驗證血脈的想法僅此而已……可是蘇晉為何偏偏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搗鼓那事兒?

蘇晉沒有對任何人提及自己的謀算,卻在薛崇訓面前單獨勸進:“自古王朝更替皆不能全迂腐之‘義’,周朝替商,仁政代暴權也,仍有伯夷之徒以為周以臣謀君而不義,拒食周糧而死。向使商紂朝頹敗而居君位,武王守義不伐,使得天下紛擾草莽之雄並起,於國於民何益?又看今番李唐氣數已盡當空之日黯淡,國無君而不國,薛郎進取乃順應天命大勢,安定天下之舉,當仁不讓耳。”

今天蘇晉說話的膽子特別大,他倒不是僅僅因為最近得寵了的關係,早就考慮過後果了。薛崇訓剛面對天子不跪狂妄自得的人,其不臣之心已一天兩天,他會莫名其妙地把私下勸進的心腹出賣而標榜自己的忠誠?此時薛崇訓再去表現自己忠於大唐有何意義,他又什麼做過?所以蘇晉認為此時勸進有益無害,沒什麼好擔心的。

果然薛崇訓沒有正然斥責,只是沈吟。

蘇晉趁機又說道:“子壽少伯等人言時機仍不夠,但從古至今哪裡有不經過一搏就定鼎乾坤的事兒?我卻覺得王爺的時機到了,攜掃蕩胡塵之功在軍中的威望,登高一呼此地十數萬精兵誰敢不從?大軍長驅入關,何人可擋?”

薛崇訓仍然沈默不語,他心道王昌齡等人不建議自己果斷進取,可能是認為唐朝並沒有搞到民怨四起的地步……關鍵這些年政治格局雖然有點混亂,朝裡卻一直都不缺治國之材,法令暢通民間殷實,上到士族下到庶民根本沒切身體會到王朝更替之際的痛苦,又怎麼會迫切希望一個新王朝的來臨?然後有儒家道德大義的支持,忠臣不事二主,士族可不願意改向另外一家稱臣。得人心者得天下,薛崇訓認為自己還未得到人心。

他考慮良久之後仍然堅持態度:“蘇侍郎無須再提此事,以免被他人知曉於你不利。”

文官們還想得比較多考慮也比較周全,不是太讓薛崇訓操心,他最擔憂的是武將們的反應。

果然大帳中一放出風聲,就連一向比較穩重的張五郎也乾脆地對將領們嚷嚷:“薛郎早該登位了,不過缺個名兒,今番倒也省事。薛郎不好意思自個龍袍加身,咱們給弄一個就成了。”

李逵勇哈哈大笑:“薛郎做皇帝最好,咱們兄弟們不都得封個什麼公什麼卿的?這輩子享完,兒孫們接著,哈哈哈……”

武將們在軍中群起起鬨,每一個不讚成的,大夥的想法也不複雜:當頭的做皇帝,跟著的兄弟自然是開國功臣,一輩子吃香喝辣,不情願那是腦子有毛病。

明光軍將軍杜暹比大部分武將考慮得多,他沒那麼樂觀,但見所有武將們雀躍歡呼,他自然也表態支持,否則自絕於群眾沒啥好處。再說杜暹也沒弄明白薛崇訓究竟是怎麼想的,如果薛崇訓一心要進取,杜暹在這種事兒上也不能攔著,很關鍵的一次站位。

等眾將的情緒稍稍平息,杜暹才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道:“明日薛郎不是要再次召集我等安撫軍心麼?這該是給咱們擁立之功的機會,今日便找人幹著把黃袍做出來,做工怎樣無須計較,是那意思就行。明日一到大帳咱們就給薛郎穿上,什麼都不必說了。”

李逵勇笑道:“此計甚好,五郎不是說薛郎不好意思穿嗎,咱們幫他不就得了,到時候不當也不成。”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58
第一百一十五章 鬧劇

二年隆冬時節的這天,草原上被大雪覆蓋,除了軍隊基本不見平民,這裡大軍雲集,無數的武將陸續向中軍大營走去。大營中只見薛崇訓身穿戎裝和一幹幕僚正站在大帳前面,他正在那兒說話:“大仗打完了,咱們要班師回朝各回駐地,只是現今仍在單于都護府地區未能馬上解散軍隊,有些人便撲風捉影胡亂猜測,叫我回朝如何對今上及殿下交待……”

這時人群中一個大腦袋的將領嚷嚷道:“薛郎還交待啥呢,您做皇帝咱們誰不願意?誰不願意,站出來吭一聲!”扯著大嗓門的人不是李逵勇是誰,他一面喊一面回頭瞧著一群武將,看誰會站出來……顯然是沒人的。大部分和李逵勇一個心思,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就算有保留態度的人也不會傻成那樣站出來做出頭鳥。

眾將一陣起鬨,人群中的杜暹心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兒都搞成這樣了還不如搶個風頭。杜暹的心思比其他武將明白,讓大夥跟著熱鬧起鬨時,他已抓住機會從部將手裡拿過來黃袍帶著一幹人等向薛崇訓走去。

薛崇訓見狀皺眉道:“你們鼓譟甚,軍紀都不要了?你們給我回去!”

身邊負責護衛的薛家侍衛見一群武將過來當即過去阻攔,卻不料蘇晉喝道:“大夥辦大事,有你們這等人什麼事兒?”侍衛們面面相覷,正發愣時就被杜暹等人一把推開,大搖大擺地走將上來。薛崇訓看了一眼杜暹手裡抱的黃色料子,心裡一下子就明白了怎麼回事。自打唐高宗時期起,律法就明文規定大臣士族及庶民嚴禁服黃,因為有人上書說黃顏色類似天上的太陽,而太陽又喻示天子,所以不能隨便穿,於是朝廷就立了這麼個法令。黃顏色的衣服此時在官場民間已無人穿戴,特別在政局不安的時期誰敢穿那種衣服給自己找麻煩,一句話你是有不軌之心?

而且薛崇訓又比大夥多一個見識,他知道歷史上的一件事宋朝趙匡就是帶兵時被人穿上龍袍的,眼下的狀況他如何不懂?

“來人,快攔住杜將軍他們!”薛崇訓急色喊了一聲。但是杜暹等人都走過來了,而且薛崇訓稱呼“杜將軍”就表明仍將這些人當作自己人的態度,周圍的侍衛哪敢對這些大將太過無理?杜暹等人不容分說,幾個人就按住薛崇訓喊道:“椅子呢,搬椅子來!”

要是擱平時,薛崇訓位高權重手下的人誰敢這般對他,可現在非常之時已顧不得許多了,薛崇訓生生就被自己的部下強迫按在了一把椅子上坐定。杜暹拿起手裡的衣服一抖抖開就往薛崇訓的背上披上。

隻見那長袍說是龍袍,其實因趕工而做工粗劣,與其說是衣服還不如說是一副斗篷,只能披在外面意思一下而已。上面還真繡著一條龍,可是繡得比蛇還難看。不過這些都不是問題,只要這玩意能被稱作龍袍就成了。

杜暹將龍袍蓋在薛崇訓身上後便退了兩步,利索地跪倒在地大喊道:“臣等叩見新君,陛下萬壽無疆!”

這時下面盔甲哐當亂響,呼啦一大片將士伏倒在雪地裡高喊萬壽無疆。薛崇訓仍披著黃袍被人按在椅子上受之,一旁的幕僚侍衛沒人幫他,都跟著跪倒了。

薛崇訓瞪圓了眼睛,忽然起了一陣風吹得他身上一個激靈。眼前的情況就如一場鬧劇一般混亂,但它絕不是鬧劇,而是一件大事,中原內外往後千百年,這事兒都會有許多人談起。

他怔怔地坐在那裡,按住他的武將片刻之後也敬畏地放開了手跟著大夥伏倒在前。

在一剎那間,薛崇訓不自覺地想起了後來的趙匡,一個與自己處境相似的人。但或許趙匡拿到兵權時就已預謀奪權,最後的陳橋兵變不過是一出排練好了的戲而已;而今日今時薛崇訓卻不同,他沒完全準備好。

要說沒有野心那是騙人的,他很早已經就在思索這條道,前不久從預謀北方盟主到現在一系列佈局都是因為這樣的不臣之心,不過時至今日他仍然覺得缺少一些必要的條件。時機卻往往會來得突然出人意料。

當人們高呼萬歲時薛崇訓無疑十分動心,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說“拿出膽量博一把就能得到一切”,又一個聲音說“走得穩才能走得遠”。人很難避免舉棋不定的時候。

週圍的嘈雜漸漸停息了一些,薛崇訓被萬眾矚目,他覺得此時不是想太多太遠的時候,不能坐在這兒發呆,得馬上做出應對。要應對很簡單:拒絕。無論出於什麼考慮,就算真想抓住機會也不能馬上同意,非得磨嘰幾回才可以這是必要的過程。他便慢慢伸手將黃袍從身上取下來,正色道:“我不能穿這個,將士們請回罷,務必約束部下嚴守軍紀。”

他說罷起身便走,一大群人跪在營地裡議論紛紛,漸漸地大夥兒也爬了起來。李逵勇站起來摸了摸腦袋問杜暹:“薛郎是真不想坐那位置?”

杜暹不答。張五郎接過去說道:“就算薛郎沒那心思,現在也是騎虎難下,這麼人在場,不多久天下誰不知此事?薛郎難為臣子啊。”

蘇晉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可能還得勸進兩三回,薛郎才能‘勉為其難’為天下之主。”

眾將士從中軍營地散去後,很快從薛崇訓幕府中發出了一道軍令,明文嚴令各部保持軍紀秩序,遵照行程日期拔營行軍,一應犯法者不能輕免云云。大夥被煽呼起來的熱情在冷冰冰的條文法令前漸漸冷卻下來,各營表面上彷彿開始恢復正常。

不過大家的心思都在關注這事兒卻一時難以改變。當薛崇訓回到內帳休息時,突厥公主阿史那卓見到他也迫不及待地問:“薛郎要做皇帝了?”她原本就不是參與軍機大事的人,現在也對整件事一清二楚,顯然此事對最底層的士卒也瞞不過的。

帳中沒有其他人,薛崇訓便乾脆地答道:“是那麼回事。雖然今天當著將士們的面回絕了,可龍袍加身已成事實,再也不能回頭。不然任何重掌皇權的人,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我。”

阿史那卓輕笑道:“那我不是要做中原王朝的皇妃,住在皇宮裡了?你既然說沒法改變,為何要回絕大家的好意?”

“國內臣民的日子大多過得殷實舒坦,人心不思變,本來就不怎麼願意我奪取大位。今日要是不走走過場,更會給世人留下狼子野心的印象。”薛崇訓嘆道,“所以我怎麼著也得在人前表現出很不願意被迫無奈的樣子,就算有見識的人壓根不信,也總比急不可耐要好。”

阿史那卓道:“漢人真是心眼挺多呢,像當初默啜可汗奪位,他當眾就承認自己做可汗更好,逼迫哥哥讓位,他的人馬眾多威望也高,大家也就認可了。”

薛崇訓道:“所以草原汗國大多只能傳承數十年後滅國,而中原王朝大統之後常常能連續數百年,大唐立國至今只百年而已,氣數未盡啊。”

薛崇訓漸漸地陷入了沈思,按照歷史規律唐朝經歷武則天以後的動亂確實還能持續下去並能重新發展一個盛世,就算經過了安史之亂也能勉強維持那麼長的時間;而我改變了歷史的走向,現在手裡的大權是規律所然、還是曇花一現只算一個王朝歷程中的小波折?

湯糰練說人不能想得太多,那是用武之道,但薛崇訓的處境不得不多想。他一言不發地想了很多事兒。

不知何時手臂上傳來了柔軟的觸覺與溫暖的體溫,原來是旁邊的突厥公主依偎過來了,她柔聲寬慰道:“我能感受到郎君發愁,你也往好的地方想,別成天愁眉苦臉啊。”

或許是阿史那卓的話提醒了薛崇訓,他的思緒很快就想到奪位的回報上來,顯然凡事有風險就有好處,他能得到的將是人間的一切……最高的地位最多的財富至尊權力無數的美女,想也想不過來。

可以滿足所有的慾望,利益太大,將能回報人因此付出的一切,填補人心中所有的缺憾。難怪一有機會人人都想做皇帝。

薛崇訓的眼睛裡不自覺地露出了光輝,那是慾望。慾望是男人的靈魂,此時他的目光無比明亮,彷彿聚集了鬥志、智慧、自信等積極向上的東西。

薛崇訓的內心一個聲音說:想要什麼就有什麼,老子天下第一。

就如面前的異族公主,有人為她付出性命和一切而不得,薛崇訓可以信手得到,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阿史那卓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忽然產生了敬畏之心,又彷彿被掠去了心魂。她在突厥地位尊貴,從未有過如此感受,不由得詫異。但沒過一會兒又聽得薛崇訓溫和的聲音:“天氣雖冷,更是良辰。”阿史那卓抬頭看去時,他的眼神中好似帶著纏綿的柔情,她的心裡頓時一陣酥軟。

嚴寒的時節在被窩裡相擁非常溫暖,鑽進被窩當然更不想起來了。阿史那卓聽到了賬外的風聲,那是她熟悉的草原冬季的寒風。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59
第九卷 祠祭大澤倏忽南臨

第一章 守正

冬天的氣息已降臨長安城,歲榮歲枯像王朝更替原本是很正常的事;只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規則主宰著這一切,有如太陽不偏北就沒有冬天。

關中沒有北方那麼寒冷,卻也是雪大風緊,除了東西兩市各坊多關門閉戶,街面沒有往昔那麼喧囂熱鬧。宮室侯宅的豪華建築上翹的屋頂上,一些美麗的裝飾也被積雪覆蓋若隱若現,百姓家的墻頭也不知是多少次這樣堆上白雪,這座古老的城市有許多年代已久的老房子,正是如此才是穩固的特徵。這些年政局動盪,甚至宮闈之內都不只一次發生兵變武鬥,但沒有一次對長安城造成過毀滅性的打擊,它依然矗立在關中平原也喻示著這個時代的元氣未損。

除了北部的薛崇訓的軍隊,長安中樞仍然對地方有控制力,所以黑沙城那邊發生的事很快就被國內知曉了。長安城有什麼反應?表面上和現在的雪景一樣,很寧靜。

市井民間的安靜實屬正常,因為這種事兒在謠言廣泛流傳起來之前,一般的臣民是沒地兒知道的,很多人壓根要沒聽說。貴族大臣以及有些背景的士族最先聞訊,他們的消息途徑更多,不過大家都保持著沈默,鮮有人在公眾場合說這事,寂靜的氣氛讓人們心驚。

不過在平靜的掩蓋下,難以避免有人關起門說這事兒。長壽坊這邊就有一家子在內屋悄悄議論,屋門外還有個家奴把風,這光景顯得神神秘秘的。

這家姓崔,祖籍滑州,家主卻只是京城的小京官,沒什麼實權。滑州姓崔的近年來最輝煌的一家其實是崔日用家官至黃門侍郎,可惜崔日用不慎與薛崇訓結怨矛盾漸漸加深,最後已完全落敗到了抄家滅門的地步,從官場士林銷聲匿跡了。

長壽坊這家姓崔的或許往上算還能崔日用沾親帶故,畢竟都是一個地方的一個姓的,但族譜往上查三代不是一家人,在崔日用論罪時也就不能牽連到他們。所以他們現在還好好的,只是仕途比較黯淡罷了。

家主是個年長的老頭,他正和幾個崔家的男子說話:“作孽者要稱帝稱孤了,當初崔侍郎家受的不白之冤眼下是沒地兒說道理的,你們更別尋思著翻案。大凡這種事只有等後世子孫來評斷,黑白自有定論。”

下首的人嘆息了一氣:“權勢壓人,權勢比公道要大。”

另一個道:“咱們滑州人以後可得低頭做人,誰敢去招事兒論什麼公道!等以後翻案得多少年啊……”

“難道長安食肉者要坐等逆臣篡位?這幫居廟堂高位的就不能有所作為,對得起大唐列祖列宗麼?”

老頭道:“現在這情形,只要長安朝廷決心拱衛大唐社稷,傳召各邊禁止薛崇訓的人馬通過,勝敗猶未可知也。雖然薛氏手握十數萬精兵,但從北方草原到長安城道路漫長、山川險阻許多,如若各州各鎮層層抵禦,他的人馬也難以短日內進取京師。再者薛崇訓在北邊沒有富庶的地盤根基,無國庫調撥各地錢糧支撐,不用多久軍隊必不戰而亂,垂手可平。”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薛崇訓有兵馬在手又如何,咱們大唐豈是單憑區區十幾萬兵馬就能滅國的?若是如此,大唐早已滅亡無數次了!”

老頭面有鬱色地嘆道:“可朝裡能達成一致拒敵關外麼?這回薛崇訓和當初李三郎在東都起事的情況完全不同,當初李三郎的人在宮變之後被清除得差不多了,朝中大臣的站位很明顯決不能讓他入主長安否則自身難保;而現在的薛崇訓在京城黨羽眾多,且不說政事堂劉安等宰相和他一個鼻孔出氣,就是張說竇懷貞等太平黨之流,也和薛崇訓來往密切,程千里更與之有裙帶關係。中樞掌權者也不是皇帝,而是太平公主,那是薛崇訓的親娘。這麼一副局面,你們說怎麼能擰到一塊兒和薛崇訓撕破臉分個勝負高低?朝廷自家亂得一團,故而我認為時局艱難,大唐百年基業在此必然又會遇到一個劫數。”

坐下面的後輩說道:“社稷之憂,只因這些年宮闈之亂,天下士人仍心向大唐,薛崇訓沒那麼容易就成事的!”

老頭冷冷道:“話是這麼說,不言武則天之後的士族門閥十去八九,就看現在剩下的這些誰敢站出來主持正義?咱們崔家被薛崇訓打壓成這樣,你覺得咱們現在該站出來迎著風口上書進言?”

後輩們馬上垂手羞愧,不能對答。大夥就算覺得仕途黯淡心情有些壓抑,至少不缺衣食日子過得還不錯,活膩了才去爭那些正義公道。捨生取義……書上這麼說的,讀聖賢書的人又有多少能真正做到?

有人找藉口道:“身居高位享受國恩的人不能守正,為何要寒士捨身,我們的能耐也有限,捨身也不一定有用啊。”

“自古邪不勝正,薛氏名不正言不順,怎能為天下之主?”

一個中年人說道:“薛家篡位先天不足,但薛崇訓本人的武功聲望當今無人能敵,故在他一朝期間恐怕天下沒有恢復社稷的可能,但下一朝就難說,名不正權如何能正?”

老頭道:“薛崇訓的位置也難說,咱們還得拭目以待。”

……那些在家裡私議的人,說話要痛快得多。而朝裡當權者議北方之事,就沒人那樣簡單了。各人心裡自有見解,但言談時都很講究。戶部侍郎劉安的言論便是:“軍中武夫一時衝動鬧出的事兒,定然與晉王無關。諸位可想想,如果此事是晉王的意思,怎麼會發生在單于都護府那麼遠的地方?”

這話乍一聽非常有道理,如果薛崇訓真要利用兵權在手的機會篡位,那麼進入關中平原後才是最佳時機。劉安不愧為宰相之材,不動聲色地為薛崇訓辯白,卻能言之有物;不過他本意只在轉移視線而已,立場非常明確。其實公卿大臣們根本不需要聽劉安說什麼,就憑瞭解的劉安的出身就知道這傢伙要替誰說話。

此時的廷議在紫宸殿內,在場的除了政事堂宰相朝廷重臣、太平公主,還有當今皇帝李承寧及其生母趙太后(玢哥在位時封的趙淑妃)。皇帝參與國事還真不常見,李承寧又是個沒有爭權鬥爭經驗的單純少年,所以他的生母也坐在旁邊聽著幫他。

當今朝廷的派系脈絡,權力場的明眼人心裡都清楚得很,但大家說話都字正腔圓一臉的大道理,不往深裡想真不好弄明白其中的含義。

劉安說完之後,其他大臣都默然站立,大殿裡的氣氛相當沈悶。太平公主把目光轉到張說那邊道:“中書令也說句話,政事堂如何看待此事?”

張說一臉嚴肅,心下琢磨六個宰相各有心思,我能說什麼?還有其他大臣也不知怎麼個想法。他執禮道:“臣昨日才親眼見到官文,尚未與諸相公詳細商議,更未考察清楚此事確切經過,一時不敢輕言。”

不料這時李守一沒好氣地說:“事情不明擺著,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甭管晉王的部下是無心還是預謀,龍袍加身成定局,天上沒有兩個太陽一國沒有兩個君主,事兒出了還天下皆知,晉王能一句無心就能了事的嗎?這裡有一個天子、北方又有一個,此事很清楚,只能有一個天子!”

眾人面面相覷,不過都很佩服李守一那副直言的勁兒,這老小子就那性子,別人比不得。

太平公主便問李守一:“李相公以為誰才應該是唯一的天子?”

趙太后及皇帝李承寧頓時變色,屏住呼吸聽著,只有太平公主才有那定力此時仍然面不改色地問話。

李守一拜了幾拜,站直身體坦然道:“你們都不敢說實話,我來說!天下承平四方稱臣,大唐未失德於子民,哪有讓位的道理?現在這事兒不論是放到以前、現在,還是在後世都是一樣的論斷,明明白白。可就是如此明白的道理,諸公卻在廟堂上扯來扯去左顧言他,不就是因為晉王功勞很大權勢中天,得罪不起?”

李守一是有膽識的人,但他能用這種直性子混到現在的地步不是傻子,隨即又說道:“我就不怕得罪晉王,有話直言!告訴諸位,真正想伺機害他的人,絕對不敢站在這裡說公理!而大家都不說公理,也不能讓晉王的事兒就變得名正言順!”

太平公主道:“李相公敢於直言,和往日的魏徵一樣是國之良臣。方才李相公言大義,現在你給說說應對之策。”

李守一道:“在其位謀其政,中書令應當上呈應對之策!”

張說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李守一,說道:“事關重大,不能操之過急。臣之諫言:慎重處置。若是因朝廷用策不當造成內戰,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卻空談大義又有何益?”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1:01
第二章 雪片

大臣們陸續走出大明宮之時日已西垂暮鐘陣陣,中書令走出丹鳳門時,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晚霞中的宮門城樓。他突然記起了一幕場景,一個難以忘卻的經歷。那是幾年前太平黨與李隆基最後角逐後的事兒,當時太平公主作為勝利者在眾臣簇擁下乘車從這裡進宮,張說當眾跪在道旁。

丹鳳門還是以前的丹鳳門,連一點都沒有改變,甚至城門上下的宿衛制度也按部就班,不同的只是記憶中的場景是清早、現在回首時是黃昏,掛在天邊的太陽方向相反,如此而已。太平公主說:以前叫你審時度勢,可被你回絕了,現在你還呆在這裡作甚?張說答:臣後悔莫及,只能長跪於闕下,乞殿下寬恕。

一問一答彷彿仍迴響在耳際,彷彿就發生在昨日。幾年時光,如彈指之間。張說頓覺耳朵一陣發熱,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我還呆在這裡幹甚?這好像是一句謁語。

“叔父為何停留,還有什麼事兒麼?”侄子張濟世的話把張說從失神中驚醒。

張說抬起手正了正帽子,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麼事了,走罷。”說完上了一架豪華的馬車,張說現今作為朝廷最高級別的大臣,排場是很大的。

他的侄子正牽馬欲騎馬同行,就聽得張說道:“濟世上車來與我同坐。”張濟世忙丟開韁繩抱拳應了一聲“是”。

馬車上還有張案,甚至文墨紙筆一應俱全,張說一副隨時隨地都在操持國務的姿態。張濟世恭敬地坐在對面,作為心腹沒有比親侄兒更讓張說信任的人了。

“我得寫封信給晉王……私人信札。”張說沈聲道。

張濟世一琢磨,忙正色道:“叔父現在要和晉王私下通氣,難道是決定擁護他了?據我所知,很多人明裡不言語,心裡卻知道眼下朝廷完全有機會阻止晉王進京稱帝的……咱們算起來是太平公主殿下的人,她還沒表態,咱們也不用急吧?”

“殿下要是會和晉王撕破臉,能等到現在?”張說脫口道,隨後又換了一種口氣正色道,“前任陸相就說過為官之道,咱們當初出仕做官,都是為了利國利民,實現平治天下的抱負。後來被富貴、權位影響了心境,但也得時時想著最初的抱負,怎麼做才能利國利民?你說得‘很多人’心裡的譜,要朝廷阻止晉王進京,可咱們政事堂這幾日怎麼連一份上書奏摺都沒看到?那些看熱鬧的人,誰能挺身而出!人心險惡慫恿別人找事的不過就是在攪渾水,他們想過後果嗎,想過天下子民嗎!”

“叔父一番話如醍醐灌頂,濟世汗顏之至……”張濟世頓時一副羞愧的模樣,“正如叔父所言,李相(李守一)這樣的敢言的人畢竟很少。”

張說冷哼了一聲,低聲道:“你可別小看了李守一,這是他的處事之道,別人學不來,除非你也能像他那樣做出來讓人信其真,否則世人還不得說你做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聽說李相家裡窮得叮噹響,幹了幾年宰相的人活成那樣還真不容易。”張濟世附和道。

張說冷冷道:“正是如此,過不了窮日子就別學人立牌坊……這事兒得你親自北上跑一趟,別人我信不過,你也別惹人耳目。”

“叔父放心,濟世定然把事兒辦妥。”

……張濟世隨後便按照中書令張說的授意北上,不料他這還不是最快,薛崇訓最先收到的並非張說的書信,而是竇懷貞的!

竇懷貞和張說的信都沒什麼寫什麼實質的東西,但這種情況下朝臣和薛崇訓私下通氣本身就是一種私通。在這之後,薛崇訓還沒入關,各色人等的信札就雪片般地飛來,放一起都有一大堆。

薛崇訓指著那些東西對幕僚們說道:“形勢很好啊,咱們回去的路應該會很平坦。”

蘇晉笑道:“朝臣是絕不會主張抗拒薛郎的,否則這些信萬一能落到李唐手裡,誰能脫得了干係?”

相比二齡的態度,蘇晉這回顯得十分激進,和他一向持重謹慎的作風有些不同,不過聯繫他的身世經歷就顯得很正常了……蘇晉經歷了大起大落,曾經受過的憋屈讓他非常渴望出人頭地飛黃騰達,雖然表面上一副淡泊名利的樣子內心裡卻完全不同,他要的不是富貴,而是一口氣。

而張九齡對薛崇訓進取的態度就沒那麼積極了,他勸誡道:“越是順利的時候咱們越不該掉以輕心,更不能輕視大義,天下很大不能預料的事也很多,放眼遠處才是正道。”

薛崇訓點點頭道:“我這幾日也在考慮入關之後的事,打算南過沙漠之後就解散大軍,各回駐地,只帶神策、明光二軍回京。因為各軍分屬各邊,京師無事而率邊軍進京定是逼宮無可辯解,何況又未奉詔;神策、明光二軍則不同,原屬京營建制,隨同回去也只是回到駐地,明面上沒有詬病之處。”

蘇晉聽罷忙道:“王爺現今手握十幾萬大軍,在兵力上已有絕對優勢,此番輕易遣散,若是想重新調集就萬分困難了!這是在自弱,萬萬不可,請三思!”

王昌齡本來不怎麼支持薛崇訓進取太快,此時也贊同蘇晉:“薛郎在黑沙城受部將擁立已成定局而無回頭之路,放棄兵權非上善之策。”

“但王爺所言也不是沒有道理,不把邊軍調回各邊,率十幾萬大軍進入關中,意慾何為不是明擺的事麼?”張九齡道,“不遣散大軍,只能暫緩回京。”

“屯兵北方用意何在?”王昌齡皺眉道。蘇晉道:“王少伯方才也說了,事已成定局無回頭之路,眼下的情勢還有什麼好左右猶豫的?薛郎必先獲正寶,後穩固局面防前朝勢力反覆,至於名義往後自有說法。”

王昌齡沒好氣地看了蘇晉一眼,心道部將們鬧出那始料未及之事,還不是你先在那裡煽乎什麼腳趾之類的玄虛。王昌齡現在懷疑一開始慫恿薛崇訓做北方各族盟主的事兒也是蘇晉從中搗鼓的。

一眾人在帳中各抒己見議論得很熱烈,薛崇訓反而沒說什麼話。以他的性子此時不能在心腹幕僚們面前義正辭嚴地說自己如何如何無辜並不想當皇帝云云,那樣太假了不合他的作風;但他也沒有和眾人稱兄道弟一副交心的作態,到了今天的地步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到了“寡人”的處境,在極權面前沒有人可以勝任他的知己。

這時薛崇訓忽然伸手向已經捆綁好的朝臣們的書信,將上面的繩子解開,頓時它們就散在了書案上,他饒有興致地一封封查看起來。幕僚們仍然在爭執,薛崇訓有些聽不進去了。

很多人私下寫信來表達友善,上面都有名字的。可唯獨就沒有太平公主的信息,連公事口吻的片語隻言都沒有。

薛崇訓心想:等我做了皇帝,要維護統治還得繼續以往的辦法,妥善處理各階層和各利益集團的關係,拉攏他們、好處均霑。雖然有天子“富有四海”的說法,但這天下絕不是一個人的天下,每一種人都有他們的位置。要天下人維護自己,就得讓大夥兒都看到自己在帝位上能給他們的好處。拉攏地主和讀書識字的那些人是必須的,否則這個政權將無以為繼……但真正的自己人是誰?是這些被綁架在一個集團裡的心腹嗎?薛崇訓覺得自己可能受到了小農經濟時代的思維影響,把目光從大局上收攏,發現最看重的還是自家的親人。“四海為家”的胸襟他實在沒有,突然覺得這一切其實沒什麼意義。

太平公主此時沒有任何表態,讓薛崇訓隱隱感覺到她有怨氣。

薛崇訓不是一個糾結的人,而今卻思緒如麻,只因有幾件事他實在想不通:當初太平公主為什麼要給自己北方軍隊的兵權?她那種不肯居於人下的爭強好勝的性子,為何會放任自己發展到現在的地步……

按照薛崇訓對權力場的理解,他們母子註定水火不容,早就應該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面前分個勝負。正如當初她和李三郎的決裂,本來兩家近親的關係一直很好,但什麼都無法阻擋矛盾的激化。如果姑侄關係比不上母子關係的緣故,那麼換個角度想李隆基還是李家的人,就比姓薛的薛崇訓更具和解的可能。偏偏事實並非如此。

薛崇訓覺得發生的一切都是非理性的;此時他如果理智地考慮現狀,就沒有必要再過分重視太平公主,因為太平黨已落了下風、好多人都臨陣私通過來了……可是如果沒有太平公主之前的“失策”,現在又怎麼會是這樣的狀況?

忽然他內心裡想背叛規則一把,以回報母親太平公主之前的“錯誤”作為。

如果這場偏執的遊戲只有太平公主一個人在沈迷,那她就顯得太孤單了,真讓人於心不忍啊……

tanakh 發表於 2019-1-31 20:28
第三章 胡旋

北軍班師回國行至夏州,在長城以北薛崇訓就忽然下令解散大軍,十幾萬人馬分先後調回各邊各鎮化整為零了。幕府隨即以薛崇訓的名義發文傳視沿途各州,自稱無心名利率軍出征只為保得邊境百姓免受襲擾擄掠之苦云云。隨後薛崇訓便率神策明光二軍進入關中,只兩萬人而已,各地州府夾道相迎沒有出現任何衝突。

沒多久薛崇訓得到了從長安傳來的消息,太平公主嫌天氣嚴寒出京啟程前往華清宮泡溫泉。這麼一來,天下人剛剛被刺激起的神經以為天之將變,現在又忽然緩和下來。太平公主母子倆的舉動給人們的印象彷彿就是薛崇訓遣散了軍隊以示清白,太平公主也認為此事是個誤會便心情舒暢地去了華清宮享樂。不過有識者當然不會認為事情會這麼簡單,大多隔岸觀火等著看戲。

無論如何形勢是真的緩解了不少,當初十幾萬百戰精兵在北方虎視關中,兵權在薛崇訓之手,朝廷的詔令根本沒用,要是嚴重起來爆發大戰也是可能的;現在軍隊解散,薛崇訓只帶了兩萬建制屬於北衙的京營回來,怎麼也沒動武的跡象。關中一向是唐朝軍事中心,就算多年承平的原因武備稍有鬆懈,但各地仍保留了駐軍;京師長安有禁軍和上番的南衙兵拱衛城池,而且長安本就是一座具有軍事要塞性質的城池,因此薛崇訓想用兩萬人武力攻取長安是很不容易的事兒。沒有了武力威懾,然後才可以講道理,士族大夫們鬆了不少氣……至於薛崇訓為什麼要放棄這樣的機會,人們就不得而知了。

臘月間,從北方回來的人馬到了關中平原,薛崇訓欲前往華清宮見見太平公主,並挑了一件特別的禮物。

之前各族在單于都護府聚會瓜分利益,薛崇訓答應鐵勒諸部借漠南草原西部給他們放牧,各部落為了表達感激之意,送了幾十個能歌善舞的回紇少女。這些人很擅長西北各族流行的舞蹈,比長安宮廷裡的歌妓學來的胡舞更加原汁原味。薛崇訓便寫信送到華清宮,怕母親大人在那裡冷清了,便獻上一支樂隊供她消遣。

宮廷貴婦最主要的娛樂無非就宴會歌舞,果然太平公主對這份禮物很滿意,回書接受了。薛崇訓遂帶著回紇舞女在一小隊侍衛隨從下折道前往華清宮。

一路上他忽然想到:時至今日我與母親太平公主之間仍然存在信任,至少她不認為我會害她,否則這樣的時候她跑去華清宮作甚?兩萬人馬打長安不夠,取華清宮簡直是輕而易舉。

薛崇訓和太平公主之間發生過多次矛盾,但每次都沒有激化,他覺得除了相互妥協的原因可能最大的因素還是個人感情,至少薛崇訓感覺挺不容易的。

一行人達到華清宮安頓之後,太平公主在華清宮正中的長春殿設晚宴款待。宴會剛開始,太平公主就下旨讓新來的舞女上臺表演。雖然那些人車馬勞頓,但能在唐朝高位者面前表演才藝是很重要的事兒,當下就換衣服準備上臺了。

太平公主坐在正中,薛崇訓坐在一旁,眾官吏文人陪坐在席間。先是一陣輕快歡樂的鼓聲,然後就看見舞女們輕盈地走了上來,一個個面帶春風一般笑意的表情讓宴會的氣氛也漸漸輕鬆起來。

她們先跳了一支《胡旋舞》,整場表演最多的動作便是身體的旋轉,舞袖象雪花空中飄擺如蓬草迎風飛舞,動作輕盈、節奏鮮明,果然技藝嫻熟。

太平公主看著看著也露出了笑容,彷彿心思都在觀賞表演上去了。眾人見她的神情,少不得一番歌功頌德附和著各種吉利的詞兒,還有文人當朝作詩一首歌頌此時的歡樂場面。

大家同樣敬畏薛崇訓,可不知怎地在場面上仍然會不自覺地圍著太平公主說話,很容易就會忽略這個晉王。大約是他的話很少也不太引人注目的關係,人們對他的敬畏只停留在傳言的事蹟上。

薛崇訓陪著太平公主參加了一場宴會,又和她在各殿中散步閒談了許久。沒料到她並不提正事,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自然薛崇訓也就不提那茬了,真說起來還不知如何應答,那些明面上發榜聲稱的東西在太平公主面前說顯然毫無意義。她唯一提到的事兒是誇讚薛崇訓在單于都護府又打了勝仗,讓他回長安去接受天下的封賞。薛崇訓請太平公主一道回京,她隻言天氣太冷,還是留在華清宮過冬好。

薛崇訓的部下還在軍中等他,第二天一早他便辭別母親,回營繼續趕路。兩天後,明光軍大部被調往武功縣舊地駐紮,神策軍一萬人隨薛崇訓進京。

此時太平公主不在長安,朝廷權力實際在政事堂,皇帝的話顯然很久沒作用了的。神策軍達到長安正門明德門時,只見城門大開毫不設防,沒一會兒就見禁軍清理大道,許多官員在城門迎接。

王昌齡建議薛崇訓別炫耀武功,他依言換下戎甲穿紫色圓領官袍騎馬進城。走進明德門時,只見正中寬闊的大道十分空曠,兩旁站著禁軍崗哨,閒雜人等此時都不準上路。薛崇訓忽然之間有個奇怪的感覺:長安是座空城。不過理智告訴他這只是一個錯覺,長安和往昔一樣大概有百萬人口,宮廷朝廷官府市坊一應俱全,現在只是少了一個人太平公主。

薛崇訓剛回長安沒幾天,接下來就發生了意料之中的事,群臣上書勸進,各種說辭勸他稱帝。這事兒漸漸在市井之間也流傳開來,上到公卿下到庶民無人不知。有的人擔憂既得的一切會不會動搖,有的人認為出人頭地的時機來了……日子最不好過的,大概還是住在大明宮裡的皇帝。

李承寧長得眉清目秀舉止儀態規矩,也讀書識字,本身不是個太差勁的人,可是從他身上完全看不到李家祖宗的睿智與霸氣,根本就沒有氣勢。朝臣們免聖時心裡無不嘆息,在現在的局勢下能力挽狂瀾的非常之人顯然不是當今天下這般人物。況且他空有名份,卻無可用的實力:太平公主在大明宮住了幾年,內侍省等宮廷機構經過了數次清洗,完全沒有李承寧可以用的人;北衙禁軍的將領也是位置清楚的那些,想用一紙詔書能調動他們簡直就是玩笑;南衙朝廷就更不用說了。此時李承寧就算有什麼想法連長安城都傳遞不出去。

其生母趙太后恐慌之下想找人出出主意如何安身立命,臨時竟連一個靠譜的人都沒有,唯一可以說上話的只有翰林院的幾個文臣。那幾個人是被太平公主及宰相們評價為無實用之材的文人,舞文弄墨還行,幹正事沒什麼可取之處。他們因天子的重視受寵若驚,時常被召到殿中空談幾句。

趙太后自己都感覺這些人不靠譜,後來乾脆以天子的名義召中書令張說進宮議事。宦官到宣政殿外的政事堂通知張說時,張說感到很意外,本想不去,考慮了一會兒還是去了。他心想沒人會懷疑我與今上能有什麼瓜葛吧,見見也是無妨。

趙太后問他:“近日多聞流言,晉王是否要今上禪讓帝位?”

張說愕然,心道皇位就這麼輕?你們已是第二回要禪讓了,自古就沒見過這麼甘願讓賢的。張說便拜道:“閒言碎語乃無稽之談,臣未聞有此等事。晉王上書的奏摺隻言率軍定邊安民矣。”

趙太后皺眉道:“張相公念在身為李唐之臣,可否進一言我母子二人如何才能保得平安?”

張說心道:祖宗社稷都快沒了,心裡只想著身家性命,真是可嘆。

但趙太后的話還是讓張說有些動意,他猶豫了片刻才放低聲音說道:“太后可知當初李三郎逃出長安之後的國事?朝廷善後之策以安撫息事為本,這不證實了現今廟堂上的一班人和武周時絕不相同,也就不會出現大批牽連清理的情勢,因此近年人心漸安,已有承平之象。雖社稷仍處多事之秋,然當國者能明察人心便不會輕易改變國策。太后稍安無慮也。”

趙太后聽罷將信將疑,不過張說的話總算有些眉目,比那些扯玄虛的人聽起來靠譜。

張說言罷告辭,趙太后回到蓬萊宮把他的話拿來勸李承寧,李承寧挺信他母后的話,這才兩餐多進了些米。一晚他最寵愛的妃子實在看不下去了,埋怨道:“陛下貴為天子,怎麼能成日唉聲嘆氣,就一點辦法也沒有?”李承寧一副委屈的模樣嘆息道:“強臣在側,世道艱難,朕自登基之日便是如此光景,無人聽旨,縱是天子又如之奈何?”妃子道:“天下定有重義之士,戲裡不是有一段漢室衰微董賊逼宮天子血書藏忠臣綬帶以詔天下勤王麼?陛下不能學前人,也不用怕這樣吧!”李承寧大驚之下顧不得儀態,竟伸手摀住了妃子的嘴。

tanakh 發表於 2019-1-31 20:30
第四章 心境

勸進的人越來越多,已經從京師蔓延到了地方。幾個宰相表態之後,這種情勢就一發不可收拾。

實際上政事堂中幾個人的權力影響是非常大的,從官員任免流程上就決定了一大批下屬官吏非得跟著他們走。一般情況下任命官員是通過宰相“舉薦”有資格做官的人,考核同樣如此,中樞大臣上摺子提出內容。肯定或否決的權力雖在皇家之手,但一般情況下宮裡都不會駁回宰相的提議,除非條呈真的很不合理。如此一來,上到京官下到地方官吏就會覺得自己的前程掌握在這些人手裡,至少影響很直接,人之趨利避害如水之向下,大家會怎麼做就顯而易見了。

文章太多晉王府親王國無法一一回應,遂公開傳出了一篇以薛崇訓署名的文章,文中及其誠懇地闡述他無心登位的理由,一些冠冕堂皇的話自然沒什麼嚼頭,不過其中有一段亮點引起了士人的關注。薛崇訓公開承認李唐天子沒有太大的過錯,仍應是天下之主云云。這讓那些李家宗室及其支持者感到很欣慰,就連悲觀者都意識到就算薛崇訓要篡位也不會對前朝勢力失仁,除非他言而無信後來不顧前期奠定的基調。

不過這事兒在親王國仍然存在分歧,文章是王昌齡起草的,蘇晉從一開始就非常反對,認為公然承認李唐無失就是一個天大的誤策,要想自家名正言順非得給李唐找出不義的說法來。

後來王昌齡正言駁斥:“顛倒黑白必造成上行下效之勢鬼魅叢生,天下綱紀一亂如何得了,蘇侍郎想成為後世唾罵的罪人嗎?”

蘇晉聽罷非常生氣,無奈王昌齡拿到臺面上說的話鏗鏘有力,蘇晉的那套想法卻沒法明說,只得忍下來在這次辯論中退到下風。

他心情不爽地回到家中,不料又被家裡的私事給鬱悶了一番。剛進家門就聽到奴婢稟報家裡來了客人,不是別人卻是他老婆娘家的表哥陳英,這個人卻是蘇晉很不喜歡的人。

原來當初蘇晉的老婆林氏出嫁之前,其表親陳家就有意繼續聯姻“親上加親”,此時沒有三代旁系血親聯姻容易產生遺傳病的說法,這種事兒本是很正常的。不過後來在林家產下的書院中讀書的蘇晉中了進士,又得到了朝臣的賞識與幾個重臣詩文來往前程一片光明,本身又是個儀態不俗的少年,於是林家翁就果斷地將女兒許給了蘇晉。

有此一節顯然陳家的人對蘇晉沒什麼好感,特別是陳英眼睜睜看著美富白的表妹成了別人家的女人,對蘇晉的態度就可想而知了。只不過大家都是親戚,家族裡有個紅白事總要碰面的,而且當時蘇晉混得不錯,這些內心裡的矛盾並沒暴露出來。

時過境遷人生沈浮,人不能保證定肯一帆風順,武則天之後的政局多年動盪,廟堂的人換了好幾撥,被搞下去的不計其數,蘇晉也倒了黴差點丟了性命。等經過一劫之後他的腿也折了成了瘸子,人也老了一頭,精神也比往日意氣風發的少年截然不同。之後陳英與蘇晉之間的齷齪叢生,各種明裡暗裡的噁心人……蘇晉記得有一次陳英當眾羞辱他寄人籬下混吃混喝之類的話。正因有那些事兒,蘇晉才到了混跡京城做個小書吏的地步,不然他這種人總有錢勢的親戚好友只要權力鬥爭的那一陣風聲一過日子絕不會過得那般拮据。

不過這些都成為往事了,現在的蘇晉又是另一種活法,人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啊,他重新找回了尊嚴,只是有的關係一旦出現了裂痕便難以修補。正如陳英這個人,雖然蘇晉後來在聚會時與他們家言和了,但依然無法彌補往日的齷齪陰影。

忽然聽說陳英來家裡了,蘇晉下意識就皺眉道:“他?他來做什麼?”

不料客廳門口正好走出一個人來,一臉很勉強的笑容道:“怎麼,蘇兄要下逐客令喔?”

隻見客廳門口的那個男子一身綢緞袍子,領子上還圍著一副成色上好的毛領,身材高大面相俊朗,大約三十多近四十的樣子,但膚發保養得很好顯然是家底殷實不用吃苦的人。

蘇晉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被他聽見,神色閃過一絲尷尬,但隨即就淡然了心道他愛咋想咋想。礙於自家老婆林氏的面子,蘇晉也不好做得太過,便抬了抬手禮節有些散漫地說:“哪裡哪裡,表弟請裡邊坐,小的們給沏茶了嗎?”他做出打拱動作的時候背顯得有點駝,才四十來歲的年齡兩鬢已有些白髮了,說罷就拖著腿一瘸一拐地向臺階上走。

這時林氏也從客廳裡走了出來,見著蘇晉便喜道:“夫君今天下值得挺早呀。”

“你也在這裡?”蘇晉面有些許不快。

“陳家表兄剛到一會兒,你又在衙門裡,我自然該見見面,不然家裡的人不得說咱們蘇家不知禮數啊?”林氏道。

蘇晉平日忙於公務,這會兒忽然發現自己的老婆錦衣玉食後愈發美貌起來,他摸了摸鬢髮心道我比她大不了多少,此時有陳英一比我卻顯得有些蒼老了。

陳英笑道:“瞧蘇兄的意思,表妹嫁到蘇家後連面也不能見咱們啦?咱們倆小時候還是一塊兒玩到大的。”

蘇晉今天在親王國弄得心情有些不太好,這會兒說話難免生硬了一點。過得一會他便壓下心中的悶氣,和陳英說了幾句客套話,又請到客廳喝茶陪聊了會兒。大抵沒說些什麼要緊的事,陳英到京師兩市為家裡採辦貨物,就順便來看看表妹,就這麼回事。或許還有什麼話陳英倒沒在蘇晉面前說。

然後林氏出於客套留陳英吃晚飯,陳英用玩笑的口氣道:“許久沒嘗過表妹的手藝,真想飽一下口福,可是蘇兄好像不怎麼歡迎,我還是早些回客棧比較好。”

蘇晉道:“你真是說笑了,我哪有如此小氣,一會咱們喝兩盅,家裡也沒有外人。”

陳英這才正色道:“好意心領了,剛才開個玩笑。真不能留下吃飯,其他人還等著我,出來太久了怕他們擔憂。”

蘇晉聽罷也不多留,叫了個家奴送出門了事。

人走後,蘇晉有些醋意地在林氏面前埋怨道:“這人也是臉皮厚,明知我每日要出門上值,非得挑我不在的時候來。”

林氏也不生氣,一下就聽出了蘇晉的心思,好言道:“過那麼久了,你還和他一般見識作甚,省得他回去在長輩面前說些什麼……”她說著說著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你雖然復了官籍,父親卻一直認為你只是權貴家的幕僚,擔心再遇到什麼風浪。這陣子不是傳言晉王要篡位……”

“什麼叫篡位?”蘇晉拉下臉道,“自古王朝便有更替,不然哪來的唐朝?李家衰微多年無可挽回,沒有薛家也有其他姓窺視。”

林氏聽罷正色道:“那麼陳英說是你為晉王出謀劃策奪取大位的事兒是真的?”

“他懂什麼?”蘇晉忙道。

林氏道:“傳言夫君在軍中時煽動將士擁立晉王,方有龍袍加身之事。晉王與李家幾代聯姻,本不忍奪位,正因被功利之臣慫恿才致此,前幾日還寫文維護李家……”

“陳英這麼說的?”蘇晉憤然道,“他去經營好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來摻和什麼國事?王爺真是一心維護李唐的話,那在草原上給他龍袍加身的武將隨便就能安上十條罪名!還有眼下勸進的人越來越多,果真要制止會有那麼難?大勢所趨,這麼明顯的時務都看不到的人,咱們走著瞧。”

林氏愁道:“夫君要慎重,蘇家和林家都是書香門第,一向看重名聲。被人們尊重的人無非忠臣孝子,大家都希望夫君除了是個孝子,還是忠臣。”

“原來在你心裡蘇某竟是一個亂臣賊子?”蘇晉生氣地說了一句話,起身便要走。林氏急忙拉住他:“我何曾這樣說過,夫君要去哪裡?”

蘇晉頭也不回地說:“今日的忠臣,祖上誰不是隋朝的臣子?過些年,忠臣就是晉朝之臣,誰還會說自己食過大唐之粟?”

他大步走出房間,在院子裡跺了幾步卻又不知能去哪裡。本來官僚階層晚上尋歡作樂的地方很多,可蘇晉一向比老婆感情很好,連個小妾都沒有,一般幹完正事或者與同僚必要的交往後就回家,所以沒什麼習慣亂跑。這時他才發現太陽都下山了,天氣晴朗月亮也升了起來,他抬頭看著月亮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天上的這輪月亮,不知面對過多少人的感嘆,但它一絲改變都沒有。蘇晉今天確實有點不順心,林氏作為他最重要的人讓他受到了一些影響,他獨自跺了幾步,沒一會兒就想明白了:佛爭一口氣人爭一炷香,不能在眾人面前揚眉吐氣什麼都是白搭,像往昔那般落魄之時大夥只會說蘇家的廢物娶了一個好老婆,僅此而已。

tanakh 發表於 2019-1-31 20:32
第五章 雙陸

長安市井繁華人口稠密,自然不缺縱情玩樂的地方,身在其中的這等人大多不管誰要做皇帝這等“閒事”,各顧各的樂子。自古到今紙醉金迷者的玩法花樣其實沒多大的區別,無非吃喝、聲色、賭博等。其中的賭博和嫖娼一樣是最古老最源遠流長的行業之一,不過在唐朝很多開妓院的是合法的,賭博卻一直沒能正大光明。

唐朝法律中《雜律》明文規定:凡參賭者,所得贓物不滿絹價五匹者,各杖一百。達到絹價五匹者,比照偷盜論罪,判徒刑一年。依此推,贏多人財物,則累計對折論罪。賭輸之人,按從犯定罪。開賭場及供賭具者,不收財物者杖一百,收財物者,按抽收多少,比照盜竊論罪。

不過法是法執行是執行,實際上的狀況不一定像公文中書寫的一樣。如今朝廷多關注權力鬥爭及戰爭等事,對民間誘導不力,奢靡娛樂行業蓬勃發展。何況唐朝這方面一直都比較寬鬆,官吏參與賭博者也不在少數,更別說經濟寬裕的民間士紳商賈這等人了。

蘇晉老婆的表兄陳英到西市辦完正事後,見市井間燈紅酒綠,哪裡還在客棧呆得住?當下就和同行者數人找了家青樓吃喝嫖妓,玩到深夜,鴇兒見這些人出手大方便好言問道:“客官可想博點綵頭?”

陳英的同行忙勸道:“咱們不是當地人,就怕輸多贏少,贏了也走不了。”

鴇兒道:“您就多心了,行有行規,在這天子腳下不更得有規矩?”

陳英笑道:“咱們只博幾匹絹圖個樂子,倒也無所謂,可有地兒玩雙陸?”

“哈哈,一聽客官就是個中之人,雙陸在長安還沒有?”鴇兒興致勃勃地吹噓道,“您可曾聽過這個事,當初武周時期,皇帝一日心事重重地對狄仁傑說‘這些日子經常夢到下雙陸,卻總是不勝,不知是何道理’,狄仁傑說‘雙陸不勝,是因為手中無子。這可是老天以雙陸棋儆示陛下啊’,狄仁傑就趁機提起冊立太子的事。這不皇帝便把大位還給李家了?”

陳英大笑道:“聽你這麼一說,這雙陸棋竟是社稷功臣。”

“可不是那樣?”鴇兒陪笑道。

陳英來了興致,非得過把癮。於是妓院裡的人就帶著他們繞了幾道彎,去了另一處門裡,顯是賭博的地方。此時夜已深了,四處都關門閉戶,連青樓的正門也關了,不料陳英等人一進賭坊,這裡卻是熱鬧非常人們不知疲憊,怕是能通宵達旦地玩樂。玩物者如痴如迷,就說那雙陸棋,曾經有個官員非常痴迷有一次坐船掉進了海裡,什麼都不要了卻嘴含骰子手抓棋盤,等到被救起時雙手已被水泡得白骨森森,棋盤卻仍然抓著,嘴裡的骰子也一顆不少。

但見坊中博錢的花樣應有盡有,押寶的,玩葉子的,擲壺的,樗蒲、雙陸、長行應有盡有,陳英轉頭一看,臺子上圍著一群人在鬥雞,紈袴們大晚上也還在繼續。

帶陳英進來的人道:“您儘管放心,咱們做買賣就得鎮住場子,贏了不可能走不了。瞧南邊那個玩的雙陸棋的,起先輸急了不讓贏他的人走,掌櫃的一出面,甭管他是蘇家的人,照樣讓贏家拿錢走人!您沒聽說過蘇家?蘇侍郎家的,那又怎麼樣?來這裡玩,願賭服輸,輸了怨不得別人。”

“蘇侍郎家?”陳英頓時轉頭向他指的方向看去,陳英還不認識蘇晉?那是親戚啊!

坐在棋盤旁的一個兒郎自然不是蘇晉本人,陳英隱隱有些印像這小子好像是蘇家本族的不怎麼熟,大概是蘇晉發達之後投到門下謀了個什麼差事。陳英本來就對蘇晉有成見,繼而對那邊的小子也看不順眼了。

這時那小子拉住一個人道:“來來,玩幾把。”

“算了吧!”被拉住的人笑道,“我勸你老九,今晚手氣不好找個樓裡的小娘摟著睡了最好。剛剛還聽說你把幾畝地的地契都押了,哪裡還有錢來博?”

旁邊有人起鬨道:“蘇九這是想白手套金帛,把輸給別人的錢套回來。”

蘇九急了,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拍在案上:“說誰白手?這房契值幾個錢麼!”

這時陳英的眼睛一轉猶自冷笑了一下,碰了碰帶他進來的賭場裡的人沈聲道:“你去和他賭,贏了他家的房契算你的,輸了我給墊上……最多五十緡,不算少了?”

賭坊的人疑惑道:“你為什麼不自己上?”

陳英道:“我不是京師人,不熟地方,況且我拿他的房子有啥用?不過看不慣這小子,花點錢看他樂子。”

賭坊的人想了想,說道:“您在這等著,我找人去,這錢我不敢獨拿,給你找個內行的人來。”他說罷匆匆進了墻邊的一道虛掩的門。

過得一會兒,就出來個臉無血色表情很嚴肅的瘦子,對陳英招了招手讓他們過去。陳英等人跟著進了門裡,只見裡面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放著一張櫃臺。櫃臺後面坐著一個“噼啪”打著算盤的中年人,他頭也不抬地說:“你和蘇九有仇?”

“算是吧。”陳英鎮定地從身上掏出一疊青紙出來輕輕擱到櫃臺上,“五十緡,要是輸了我只當下桌玩了一回,贏了多少算你們的。錢先押這兒,咱不打算拿回來了,也就不要票據,你們有規矩的不是?”

站著的白臉瘦子冷冷道:“這活我接了,蘇九輸了房契還能把人告到官府不成?再說這事兒和掌櫃的沒關係。”

掌櫃點點頭,繼續打起算盤來。瘦子見狀伸手到擱櫃臺上的錢掐了一小疊大約三分之一轉身便走了,少頃掌櫃的不動聲色用袖子一拂剩下的錢就消失不見。他們當著陳英的面不動聲色就把錢給瓜分了,掌櫃的指了指旁邊的茶壺:“等會兒,渴了倒茶喝。”

這時陳英發現墻上有道用簾子遮著的窗戶,難怪這屋子裡光線這麼黯淡,原來是故意的。堂裡明亮內屋暗淡,使得裡面能看到外面的情形,外面卻不容易看進來。陳英便走到簾子後面饒有興致地看起來,蘇九和瘦子的賭博已經開始了,三顆骰子搖晃的撞擊聲清晰可聞,本來雙陸棋只有兩顆骰子有用,但賭場上為了防止在骰子上做手腳一般用三顆,點數最大的那顆要排除的。

時間慢慢過去,陳英看不清楚棋盤上的細節,但從蘇九那小子的臉色看出來,肯定是輸多贏少。果然不出所料,那小子突然“啪”地將棋盤掀翻在地,騰地站了起來,堂中的賭徒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不過大多笑嘻嘻地看熱鬧。這時來了兩個漢子說了幾句場面話。

那瘦子冷冷道:“你還有東西賭麼,見現我便繼續奉陪,否則就告辭了。”

蘇九道:“你這西市上混飯的潑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幾下子,你能贏我?定是動了什麼手腳!”

旁邊的漢子怒道:“說話注意著點,別壞了咱們場子的名聲,你手氣不好怨不得別人,怕輸就別賭。”

瘦子道:“我不想和你爭這些口舌之利。”

屋子裡的陳英見狀笑得合不攏嘴,自言自語道:“你越氣老子越高興!”他比自己贏了錢還興奮,興頭一上來便回頭道:“這廝賭品差了點,卻是有產有業的主,家裡的娘子該不錯罷,讓他把娘子抵押出來讓咱樂呵樂呵。”

掌櫃的道:“我見得多,場子裡輸急了真有那樣幹的,不過都是些沒靠山的人。但這蘇家是要臉的士族,還有官場上的人,一般這種情況是沒啥事兒,就怕萬一鬧大了沒好處。”

陳英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我家可是有地有鋪面有根的,你們一有風聲還怕官府?官府最難拿的就是你們這等人罷,他們真有那力氣還不如去抓江洋大盜……”陳英又掏出一疊錢來,“這事兒你看著辦。”

掌櫃的瞇著眼睛瞧了一眼,這疊錢比剛才那五十緡還厚得多。他嘴上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卻馬上喊了一聲叫人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

“要玩就玩個痛快。”陳英道,“別人家的娘子,可比青樓裡的娘們有意思多了!”

還坐在雙陸盤旁邊的瘦子得了話,便激道:“蘇九你不服氣,還有賭注?何必在爭下去,難道你要把自家老婆抵押出來?”蘇九鐵青著臉道:“就你?給你個豹子膽也不敢動!”瘦子道:“那告辭了。”說罷作勢要離開。

蘇九一把拽住他的衣服道:“來,老子奉陪到底,有種別想著溜。”

“有種!”瘦子豎起大拇指道,“我不奉陪怕你不服,玩真的就寫下契約畫押,我借錢給你玩。”

不料蘇九真要了紙磨,裡屋的陳英注視著事情的進展冷笑道:“蘇家盡出這等敗家子,連女人也捨得。”他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了表妹林氏的身影來。

掌櫃的淡然道:“有的人賭興上來和亡命之徒沒什麼兩樣,什麼都不顧,見怪不怪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31 20:36
第六章 復起

堂中嘈雜空氣混濁,這會兒沒有吸菸的,但蠟燭、油燈等照明的物什產生的煙塵在關門閉戶的賭坊內無法散去,弄得裡面煙霧繚繞。在這樣的環境中人們仍然樂不思蜀笑聲不絕,當然也有爭執聲,蘇九把能抵押的東西都輸光了,正在那裡和對賭的瘦子爭吵。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了“砰砰砰……”快速的打門聲,裡面喧鬧的氣氛很快就開始靜下來,靠門的那些人面有懼色。這深更半夜的誰來砸門?不會是衙門的公差抓賭吧?

一個壯漢走了過來,說道:“別慌我瞧瞧去。咱們在萬年縣館裡有人,真要是出了事兒能一點風聲都沒?”漢子說罷便走上前去,在門縫裡往外瞅了瞅便拿下門閂開門。只見一個胖婦人和一個小廝正站在門口,門一開就衝進來了。漢子回頭笑道:“蘇九,你家娘子找你來了。”

眾人都鬆下一口氣,有人道:“這還是蘇九家的娘子麼?剛才不是聽說他連婦人都輸出去了。”

那婦人左顧右盼終於尋到了蘇九的位置,也不管周圍的起鬨徑直走了過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罵道:“半夜三更還不回家,不賭能要了你的命啊?跟我走!”

瘦子揚了揚手裡的契約微笑道:“今兒你先回去,這東西我先收了。”

婦人一聽話裡不對,又加上剛才那些人的起鬨,便問道:“那是什麼東西,讓我瞧瞧。”瘦子道:“蘇九把你抵押出來了,有他自己的畫押,可不能給你看,你要是一把給撕了,我找誰說理兒去,哈哈……”

“你……”婦人又羞又憤,瞪圓了眼睛盯著蘇九,蘇九不敢與之正視。

就在這時,幾個人向這邊走了過來,一個口音不像常在京師的人說道:“讓她陪咱們一晚上,這帳就一筆勾銷了。”說罷不容分手就上來架住蘇九的老婆,蘇九急道:“光天化日,你們要干甚?”

“這是晚上!契約上寫得清清楚楚,這婦人你管不著了,白紙黑字,想賴賬不成?”

蘇九上來拉扯,不料被誰推了一把,一個踉蹌就摔倒在地。那幾個漢子隨即拉著婦人就往裡走。賭坊中的紈褲子弟各色賭徒見狀不但不加阻止,反在旁邊看戲看得歡幾乎要拍手稱快,有人嚷嚷道:“這下有意思了,來真格的。”

婦人大急一面掙扎一面罵,很快嘴上就多了一團布條。蘇九聽得周圍的人嘲笑,有些是他平時認識的人,雖然都是酒肉之交臉上總是掛不住,他早已面紅耳赤,從地上爬起來就追上去,不料跑到裡屋門口就被人擋住抓扯起來。

婦人被架了進去,站在角落裡的陳英暗自打量了一番,心下就非常失望,只見那婦人生得並不算醜,皮膚也不錯,胖點也沒啥可就是腰太粗身材對陳英沒啥吸引力。他便下令道:“賞給你們了,這良家婦人可是花錢也睡不到的。”幾個同行的漢子聽罷一陣淫笑,有人伸手去抓婦人的胸,抓扯之下把她的上衫撕破了一大塊,裡面的紅肚兜都瞧見了。

掌櫃的見狀開口道:“敢情您是真打算當場就把蘇九家的婦人給辦了?”

“不是說好的麼?”陳英笑道。

掌櫃的冷冷道:“這要是換作別家的,我自然不會管你,況且有契約在,在道上也說得過去不存在壞名聲一說。可這蘇家和官府有關係,鬧大了萬年縣的人也罩不住。”

陳英道:“掌櫃的反悔了,還是怕了?”

“那份契約給你,出了這地兒你愛咋辦咋辦,我管不著。可在我的地方別搞這些門道!”中年人正色道。這時從外頭進來了幾個壯漢將陳英等人圍住。

陳英左右看了看,頓時哈哈一笑道:“你說得在理,在這地盤上就得聽地頭上的說法。得,今晚花了不少錢,倒也沒白花,見好就收罷,告辭了。”

“慢著。”瘦子喊了一聲,把手裡的契約遞了過去,“這東西您拿著,我的活也就幹完了。”

陳英笑道:“這東西我拿來作甚?咱們還能欺上門去在人家的家裡幹什麼事兒不成?這倒太看得起在下了。”說罷帶著同行者數人便往外走。

……不料這事沒那麼容易就罷休,當晚蘇九的老婆上衣被撕壞,出門的時候衣衫不整很多人都看見了的。當場的許多都是吃喝玩樂之徒,自然在茶餘飯罷就會拿去當笑話說,又被一些對蘇晉的事兒有成見的舊士族大夫知道了,就樂得幫他宣揚,一有詩友聚會什麼的就拿去傳,一時在士林成了一個大笑話。不少士大夫不滿薛崇訓專權,正事上不敢去爭,但這種事不關己的閒話說起來就很歡樂了。閒話傳過幾遍之後也就變了內容,把蘇九簽了契約的事兒說成了他的老婆當場被人淫玩。

蘇晉知道了十分惱怒,將蘇九當面痛罵了一頓,又罷了他的差事。隨後給京兆府少尹寫了一份帖子,讓京兆府過問此事,此時京師各有實權的機構很多都是薛黨的人。京兆府當即就連同管萬年縣的衙門差役對西市附近的煙花酒色之地進行了巡查,一下連累了不少賭坊同行,惹事那家早得了消息避風頭去了沒多大的事兒,其他的違反律法的青樓酒肆反倒了黴,不少人還被抓進了牢裡。

這事兒在長安弄得雞飛狗跳成了個笑話,薛崇訓等人也聽說了。熟悉士林風氣的劉安到親王國走動,對薛崇訓說:“這事兒本不算大,卻也不得不讓人注意,一幫人是在壞蘇侍郎的名聲啊。”

薛崇訓也生氣了:“誰拿我的人開刀,就是和我過不去!咱們用仁政想大夥都相安無事,卻不是要那幫人隨便就能上竄下跳。京兆府這幫沒用的東西,讓他們去查就知道拿商賈酒肆做樣子,欺軟怕硬不中用。宇文公來管管這事。”

一旁的宇文孝忙道:“王爺放心,老夫非得給蘇侍郎一個說法。”他想了想趁機提到,“以前周彬任京兆府少尹時,上到士林下到市井何曾出過這種事兒?周彬雖然品行不及公卿大夫,辦實事卻能行之有效,畢竟瑕不掩瑜……”

幕僚們一聽就明白了,那周彬是和宇文孝交好,上回出事被罷免,現在風聲過了,有宇文孝提起恐怕要復起了……以前周彬被搞下去時,就有人暗地裡說過,不論這人壞事幹了多少,貴在屁股正夠忠心,仕途就沒到頭。時不過數月,沒想到話就應驗了。

張九齡心知肚明,輕輕進言道:“周彬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到別的衙門掛銜倒無關大緊,卻不宜在此時起用為京兆府少尹。王爺早定下了安撫人心寬鬆之策,而周彬在官場早有酷吏的名聲,用他到京兆府不是與定策南轅北轍麼?”

薛崇訓沈吟片刻,看向宇文孝道:“先讓周彬到內廠歷練歷練,此事以後再說。現在宇文公務必查清楚是誰在背後陷害污衊蘇晉,把來龍去脈真相弄明白,揪出幕後主使!”

宇文孝爽快地把這差事接了。這老頭子現在的身份白得很,朝廷命官,可知道他底細的人都知道宇文孝的仕途出身開始就是走的旁門別道,既無門第又無科考之才。他辦起事來根本不會正大光明地差遣官府衙役,也不講真憑實據,還是江湖那一套,從市井青皮那裡打聽了些事兒,也不管真假,就盯上了開賭場的那幾個人。

那掌櫃的第二天就被人威脅了,初時他不當回事,結果當晚就被割掉了左耳。掌櫃的又怕又怒,急忙召集人手摸威脅自己的那幾號人的底細,總算弄明白原來那些人以前在漕河上吃飯,和江洋大盜沒多大的區別。這等亡命之徒連賭坊的人也會涑三分,平時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兩路人,這回惹上了事兒掌櫃也不敢貿然報復,直接報官又怕鬼魅纏身結下怨,還得請上來談談和解的可能。

不料上門和談的並不是江洋大盜,卻是掛了官府牌子的人,什麼內廠這衙門鮮為人知,卻真有官身。掌櫃的也不禁暗地裡嘆官匪一家。

內廠的官員胥吏是怎麼和江洋大盜扯上關係的?這便是宇文孝暗地裡搗鼓的玩意,他不敢讓掛著大案的罪犯洗白,卻能收買一些人讓內廠管著為他辦事。這種事連有酷吏之名的周彬都不會幹,周彬怎麼著也是正兒八經的官,性情再怎麼陰狠也不會和那些人扯上關係;宇文孝卻不怕,要追根尋底,他以前起家之時和殺人劫貨的亡命之徒又有多少區別?

見官上門,掌櫃心下“咯噔”一聲,什麼都明白了,這禍定是上次貪財惹上的蘇家那檔子事。果然來人很爽快地說:“你們別賣關子,更別以為沒把柄。咱們來管的事,正是京兆府萬年縣管不了的,自然用的法子也不是公堂上那套,明白?”

掌櫃的頓時癟了,只能點頭。心道又是江洋大盜又有白道背景,誰他娘惹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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