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45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30
第七十二章 尖刀

賀知章答應了輕鬆,反而讓蘇晉隱隱感到有些擔心,興許經歷過風浪的人總是直覺過於敏感。不過次日薛崇訓接見賀知章時,蘇晉旁聽了內容後就漸漸放心許多:賀知章特意提到讓薛崇訓授權干預北衙軍器監一事。

在唐代民間也擁有障刀等兵器,但官府照樣有兵器管制,特別對盔甲管制較嚴,嚴禁私人擁有,律法規定私藏甲冑者無論是不是成品都一律定罪。所以賀知章只有通過軍器監後名義上才能合法;再者北衙軍器監甲坊署與南衙完全是兩個體系,他就算品級高也沒法插手軍器製造,不過有了薛崇訓的授權就不同了。

從這個細節上判斷,蘇晉覺得他還是有所準備和考慮的,倒也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主。

軍器監的長官稱為監,但並非宦官,同樣是位列百官的職位,此時朝廷的宦官權力還伸不了那麼長,與後期宦官監控各署不可同日而語。軍器監下屬四個衙門(弩坊署、甲坊署、都水監、諸津),其中甲坊署便是管理盔甲製造出納等事的。

甲坊署令名叫曾進,是個正八品下的小官。賀知章找著他後拿出蓋有親王國官署印信的手令,說是晉王親自下令辦的事兒。這種手令要是放作平時完全沒用,一個親王有啥權力管北衙的事兒?不過曾進也是明白人,北衙不是直接聽命皇權麼,現在宮廷裡說話算數的是誰家?

曾進只愣了片刻,就痛快答應賀知章全力協助他辦差。再說六部的官管不管得了他是一回事,禮節上的上下又是另一回事,朝廷有品級制度的,曾進自稱一句下官,甲坊署在這件事上就幾乎聽命於賀知章了。

“批量製作甲冑?需要多少副,各為什麼類型,時限幾何?”曾進聽完賀知章的話便立刻說道,“這種事兒有調撥經費等干係,王爺最好還是先通過政事堂下文,手續齊全咱們才好順利施行。”

賀知章皺眉道:“你沒聽明白,咱們不是要立刻做出來!如果真需要做出幾千上萬副盔甲,王爺怎麼能寫一張手令就了事?”

“也是……賀侍郎言之有理。”

賀知章道:“咱們要幹的事兒是改造擴建那些工匠作坊,使之能縮短批量製作甲冑的時限。我問你,製作一套鎧甲需要多少時日,平日修理護養又要幾人?”

曾進答道:“新作一副需要兩百天,如若破損修理,需工匠四十一人。”

賀知章瞪眼道:“這不結了!如果朝廷要增兵武備新增甲冑,你們得何年何月才弄得出來?修理又要那麼多人,吃飯都得吃空軍費!”

曾進汗顏道:“以前都是這樣,再說每年初朝廷都有公文定製,咱們只要完成一年內的數量就可以。平時並不需要馬上趕工,主要還是管理出納軍械。”

賀知章大言不慚道:“新造甲冑竟要六七個月,現在咱們要幹的事兒就是:新造者縮短至兩月,修理定員五人。”

“這……”曾進的臉立刻就綠了,心說你他娘的信口說瞎話呢,這人好像啥也不懂跑來指手畫腳。但明面上他也不好把話說得難聽,畢竟這廝是個侍郎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薛家派來的得罪不起,便委婉地勸道,“賀侍郎不知匠作之事非常能如人願。”

賀知章笑道:“我自是沒做過甲冑,但工坊之事道理相通。東都民間作坊把棉花製成白氈整個過程需數月工夫,而我不到一月便能辦成,辦法總是想出來的。”

曾進只好說道:“下官佩服之至,但聽賀侍郎之妙計。”不過他心裡自是不快:人家辦事要六七個月,你說兩個月就可以,那咱們這些官不是尸位素餐,有瀆職之罪?

等賀知章暫時走了,曾進便向同僚打聽這人,幾個同僚都說賀知章本就是個狂士,性情如此無須與他計較。曾進這才恍然大悟,心說大言不慚的狂妄之輩,俺就等著看笑話得了,反正晉王府要怪下來肯定是他賀知章擔著。

這官場上人多關係複雜,各種嗅覺靈敏的人不少。有人從曾進那裡聽得這件事,說是要設法能短時間製作數千上萬的甲冑,已經嗅到擴軍備戰的信息了。

……話在暗地裡偶然流出,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原隴右節度使杜暹的好友張孝貞(兵部侍郎)的耳朵裡。這些人在官場多年,耳目確實還是很寬的。

張孝貞立刻就登門去拜訪杜暹去了。杜暹見他身穿便服卻有急色,忙引入書房問之:“賢弟今日定有正事。”

“被你瞧出來了。”張孝貞淺笑了一下,“咱們兩家不是外人,我便直說,近日聞得消息,我以此判斷:薛郎要新建一支精銳馬兵。”

他喝了一口茶解渴這才細述道:“工部侍郎賀知章受薛郎委派到軍器監辦差,規定要在兩月之內可以製作甲冑數千。武庫並不缺軍械,何以要如此?唯一的原因便是要新增一軍!再連繫備戰突厥的事兒一琢磨,薛郎無非就是想新增一股像神策軍那樣可以方便快速調動的兵馬,而且必是馬軍。”

杜暹點頭道:“突厥之戰,應以騎兵為核心。薛郎有這樣的打算倒也在情理之中。”

張孝貞道:“我今天找你,要說的事兒就在這裡。此事咱們靠猜,那是因為在晉王幕府上層沒有關係過硬的人,消息就遲了一步;但是有的人可能早就有所準備了。”

“賢弟所指何人?”杜暹仍然有些霧水。

張孝貞道:“張五郎。”

“哦?”杜暹沈思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要爭取新軍的兵權?”

張孝貞笑道:“杜兄所言即是。想想河隴之戰神策軍那是薛郎手裡的一把利刃,而新增的這股馬軍亦為嫡系,必然又是一柄尖刀。想在突厥戰爭中有所作為,無疑這種用在刀刃上的好鋼最得意……不過要想爭取也有難度,關鍵便是張五郎!張五郎是什麼人,那是薛郎身邊的心腹老將。咱們要和他爭不利有二:首先張五郎與晉王府‘二齡’交好,各種消息方便,又是薛郎之心腹;其次,薛郎託付三受降城兵權時,殷辭和張五郎之間只能選一,機會給了殷辭,這回極可能就把新軍交予張五郎以示公允。”

杜暹驚奇地看著他:“沒想到這麼一點風聲,賢弟就能理出如許多玄機來,真是當世之諸葛,於謀略上我真真自覺不如。”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人總有長短,杜兄善行軍佈陣,於計謀取巧略有不如也沒什麼奇怪的。”張孝貞道,“有的事也不是明白關節就可以,比如我想做宰相就很難取巧,只能熬著;而杜兄不同,這就是機遇。不過話又說回來,咱們不是說好親家麼,杜兄為相也是一樣,哈哈……”

杜暹陪笑了幾聲,問道:“方才賢弟所言新軍兵權最可能交給張五郎,他的機會最大;但賢弟又勸我爭取。咱們怎麼著手?”

張孝貞道:“剛剛我只說了咱們的兩點不利,還沒說有利的地方。有利者只有一處,不過有這一處就夠了。”

“賢弟明言。”

“此處沒有外人,我就說句實話,杜兄之將才實出張五郎之上。在薛氏中的關係資歷他比咱們好,不過真材實料嘛……呵呵。”張孝貞輕輕摸了摸下巴的鬍鬚,笑吟吟地說,“杜兄能獨當一面在戰機當前時當機立斷,關鍵善用騎兵,想以前那次吐蕃侵小勃錄,杜兄親率四千騎突然出現在小勃錄境內援救,頓時扭轉局勢;又說河隴之戰,神策軍奇襲吐蕃王帳後未能及時脫身,陷於被前後夾擊之困境,當是時不說全軍覆沒,神策軍如無援救的話傷筋動骨至此名號取消是鐵板釘釘的事,這時杜兄之河西馬隊神速出乎意料及時到達戰場,再次扭轉乾坤!前事擺在面前,薛郎也是將兵之人,他能不懂?再看張五郎,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戰績?”

杜暹道:“東都之戰,官軍四萬對陣李三郎十萬,實際佈兵者是張五郎。以騎兵側擊,一舉擊破,完勝之戰。”

“哈哈!”張孝貞笑道,“李三郎臨時拉的人眾,當時手下既無名將又無精兵。如果得一員厲害的飛將,別說四萬,就是四千騎也可能勝他。這種戰例有什麼好拿出來炫耀的?”

杜暹道:“行軍佈陣諸事繁瑣,難以預料的意外也多,世上本就沒有必勝的將軍。張五郎能沈穩佈陣以少勝多,也不能說他沒有真才實學。”

“只能說是中規中矩。”張孝貞道,“我這句話還算公道吧?”

杜暹默然應許。

張孝貞又道:“所以他和杜兄一相比較就黯然失色。薛郎對這次突厥之戰的勝敗非常看重,在選將上肯定也有所講究,他只要一考慮,什麼交情資歷和公允恐怕都得靠後。所以我說杜兄有這一點優勢就夠了。”

“嗯……”杜暹垂首沈思起來。

他們是下值後才見面的,此時夜幕已漸漸拉開,兩個身穿長袍的人在籠罩著書香的夜色中,此情此景就如一首短短的唐詩絕句。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32
第七十三章 鼓吹

各項戰爭準備正在緩緩地進行著,程千里、賀知章、杜暹等人都在為此事操心,相比之下薛崇訓看起來卻彷彿無所事事,但正該如此才是他分內之事,合理用人別隨意插手。這幾天他準備在親王國擺場宴席,請大夥吃喝尋樂。

其實依薛崇訓的性子真心不好這口,雖然有條件熱鬧宴飲,他卻不喜歡人多嘈雜的環境。不過人到了那個位置,有些生活方式也不能全憑愛好,時不時請人歡聚一場,也是緊密關係聯絡交情的方式。酒過三巡便可以稱兄道弟,這玩意確實是熱絡交情之良藥。

皇室圈子的風氣比大唐社會的開放風氣更甚,這種宴會連女人都可以參與,薛崇訓設宴一般要帶一個妻妾。本來正妻是李妍兒,不過李妍兒的娘家無人,李家的宗室並不到晉王府參加宴會連太平公主也不來,帶著李妍兒便不能起到正經的作用。薛崇訓在心裡琢磨著兩個人選:一個是程婷(叔父兵部尚書程千里);另一個便是杜心梅(右武衛大將軍杜暹之女)。

他一早醒來還沒起床就琢磨這個事兒,想明白了才好通知她在晚宴前打扮收拾一下。

近侍董氏早已起床了,在房裡外做一些家務,等著薛崇訓起床了才好服侍他。府裡的近侍並沒有喚他起床的習慣,因為薛崇訓從來都是自覺起來。

按照平常的生活作息,現在他已經醒了卻還躺著:是帶程婷好還是杜心梅好?這種事無關寵愛和感情,只有權力場的關係。按理兵部尚書程千里一直在主持戰爭準備的大局,薛崇訓近月也特別注意拉攏;不過新進圈子的杜暹更需要熱絡,畢竟這種裙帶關係才剛剛建立,薛崇訓也對他的將才很看重。這中間就關係取捨。

有時候一件小事就不得不讓人考慮很多,就像現在,薛崇訓慢慢地竟想到新軍主帥上去了。他心裡一直盤算著組建第二支全騎兵的神策軍,對於這種嫡系部隊的主將人選很看重……不過現在他比較傾向的人是張五郎。殷辭和張五郎二人一直被薛崇訓視作武官中的左右臂膀,既靠得住又有水準,和鮑誠李逵勇這種武夫的見識不可相提並論,如果河東老鄉湯糰練還在的話也算一個可惜湯糰練已經陣亡了。實際掌神策軍的人是殷辭,張五郎除了在飛虎團的威望很高外一直沒有長期兵權;又加上三受降城的歷練機會給了殷辭。薛崇訓便有意在新軍問題上重用張五郎,以保持平衡。

想到這裡,薛崇訓便從床上坐了起來。董氏見狀很快就小步走了過來屈膝道:“奴兒侍候郎君更衣。”

薛崇訓指著疊放在櫃子上的衣服道:“拿過來,今早我自己穿,有點事兒讓你去做。到程妃那邊去告訴她,晚上親王國的晚宴要陪我一塊兒去。”

“是。”

董氏把衣服拿到床上,便依言出門去了。薛崇訓便自己穿起衣裳,然後戴綬帶和各種飾品,古代士大夫平常的一套東西確實有點複雜,有些東西完全沒有比如“七事”,小刀打火石等玩意薛崇訓這種人從來不用,不過大家就興這樣。他覺得可能大夥隨身帶著小工具出門會給人隨時辦實事的踏實印象。

然後他便這身“隨時辦實事”的打扮無所事事地在府上閒混到了下午。其間找管家薛六過問了點小事,又和近侍妃子們說說話,時間就過去了,一天的時間真的不長能幹的事非常少。不過下午稍遲的時候,今天的正事才剛剛開始,吃喝玩樂才是今日的主要內容。

晉王府正門外的北街上車馬儀仗陸續過往,親王國負責接待賓客的官吏肯定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薛崇訓這才不慌不忙地換上了紫袍,在房間裡等著程婷過來。

等了一會兒,就見她身穿大紅色袒胸拽地羅裙進來了,艷紅的衣裳配上雪白的肌膚烏黑的發鬢,色彩鮮明讓整個房間的感覺都明快自由起來。薛崇訓看了她那白生生的乳溝說道:“打扮好了罷?咱們這就過去。”

他總覺得眼前的女子和宮廷裡盛妝的貴婦感覺迥異,仔細一瞧服飾也是流行的那種並無相異,卻不知為何。但很快他就發現了玄機:程婷是素顏,沒有弄胭脂水粉。

她翹起嘴嘀咕道:“孫夫人說這身是時興的,可我怎麼覺得衣胸越來越低了。”

薛崇訓道:“說明大唐的風氣越來越奢靡,經濟也在發展。”

這時程婷走過來在他旁邊耳語道:“本來袒胸裙是不興穿內衣的,可是我發現不穿的話乳尖都印到衣裳上了,就在裡面加了一件窄些的抹胸。”

“呵呵……”薛崇訓笑了一聲,心說程婷總是會表現出小家子似的可愛。

二人便一同乘車到隔壁的親王國,斷斷的幾步路也是車馬儀仗俱全,王侯妃子便是如此,沒有公開在外面徒步走路的干法。到了前殿時,只見賓客滿堂人們已經到地方等著他們了。

程婷一直有小女人的性子並沒有因身份的尊貴而改變,不過她有那樣的名份總是避免不了在這樣的場合露臉,經歷過多次禮儀舉止上倒也得體恰當落落大方。當她和薛崇訓一起走進大殿時,艷光四射引得大家注目,隨同官宦貴族一起來的貴婦無不露出羨慕妒嫉。程婷對這種目光倒也習以為常了,不緊不慢地邁著端正的步子和薛崇訓一起走上王位。程婷站的稍稍比薛崇訓落後一點,以凸顯男主人的地位,不過總體看來也像並肩而行的模樣。

大家一番禮節後入座,賞舞聽音飲酒言歡。有官員向程千里敬酒便說道:“王爺身邊的王妃是程相公的千金?”程千里便昂首笑道:“我家的姪女兒。”

程千里被同僚們敬酒最多,很快就喝得臉漲耳紅,不過看起來興致還是不錯的。

程婷其實也只是個偏妃,和杜家小娘的身份一樣。但杜暹和程千里比起來,他這個親戚就沒那麼受人關注了,本來也剛進京不久,除了幾個故交之外熟悉的官僚不多,而張侍郎等好友和親王國沒有多少直接聯繫也就未參加宴會,於是大家都不怎麼認識杜暹,就顯得冷落了他。

杜暹的修養倒也不錯,一個人坐在那裡淡然自酌不以為意。身寬體胖的身材白凈的寬臉確有幾分儒雅君子之風。

就在這時,官僚們不知怎麼起鬨起來讓薛崇訓表演節目……這種事兒在唐朝不算貶低,因為有先例,以前唐太宗在世時就喜歡在大臣們面前賣弄技藝,好像彈琵琶和跳舞都很拿手,很活潑的一個人。

現在這事兒落到薛崇訓頭上,恰恰他不是個活潑的人,實在不想表演那玩意。但眾人的興致都很高,作為宴會的主人也應該感到欣慰的,掃興非明智之舉。他便說道:“我於音律只是粗懂一點,舞蹈更是門外漢,恐貽笑大方。”

“晉王太過謙虛,既通音律何不讓臣等一飽耳福?”

薛崇訓納悶心道:讓老子彈琴唱歌,比抄詩還難,今晚怕要出醜了。

就在這時薛崇訓把目光投向了杜暹,大家都沒注意這個人,但薛崇訓是不可能忘記他的。見杜暹有些落寞的樣子,薛崇訓便轉頭說道:“杜將軍可通音律?”

眾人這才順著薛崇訓的目光看過去,杜暹坦然抱拳道:“臣略通一二。”

“不如咱們二人合奏一曲如何?”薛崇訓道。

杜暹微笑道:“請王爺選鼓吹之曲。”

在這個時代二人合奏的曲子一般都是打擊樂和管樂配合,故有“鼓吹”一說。

薛崇訓想了想:“兒時也習過不少,可長久沒練已忘記得差不多……哦對了,樂府裡有曲《出塞》我記得最清楚,可這曲子已不流行,不知杜將軍可記得?”

選出這種“古董”薛崇訓也是無奈,恐怕一般人早就不奏的曲子,杜暹也不一定會。就像在現代KTV裡,你非得點一首上個世紀的小眾老歌,誰他媽會唱啊?

卻不料杜暹張口就唱道:“侯旗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雲影,陣如明月弦……可是這首?”

“哈哈,就是就是!”薛崇訓高興地不住點頭。

杜暹微笑道:“臣與王爺合奏,便只擇鼓與橫笛罷。”

“成!”薛崇訓忽然記起兒時的歡樂,已經有點遙遙欲試了,立刻就下令道,“來人,把樂器給拿上來。”

樂坊的歌妓很快就把鼓與橫笛擺上了大殿,眾臣都興致勃勃地等著,期待的目光裡充滿了歡快。杜暹問道:“王爺選鼓還是吹?”

薛崇訓道:“我用橫管,你用鼓。”

奴婢們聽罷便將橫笛獻上了臺階,薛崇訓接了過來先試吹了兩聲,這時杜暹也隨手敲了兩下鼓。一開始試音都是沒有章法的,不料開場數聲,竟也頗覺相配,非常有默契的感覺。薛崇訓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異樣,記起在河隴時杜暹“意外”來救,事前都沒商量好的事兒,卻如此恰到好處,就如這鼓吹配合,真是十分玄妙難解。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33
第七十四章 默契

既無曲譜又無準備,薛崇訓很久沒結束音律很多地方記不太清楚,時不時就會走音,不過杜暹都能適時地調整鼓聲與之協調。雖然在行家眼裡其間出錯處頗多,不過一吹一鼓之間竟能流暢毫無凝滯。僅是娛樂和調節宴會氣氛這樣的演奏已算不錯了。

這是薛崇訓近些年來接觸音律時感覺最好的一次,至於更久之前的感受已經記不得了。心情隨著調子的起伏而變化,時而明快激揚時而厚重宏大,音樂不是停滯的,它就像一條流暢的河流一刻不停地在每一處山巒低谷中流動,沒有一刻停留也沒有一刻相同。

賓客們也一起來到了這條河流,他們的神情表現跟著“出塞”的調子而變化。就算是精通音律的中書令張說,也露出一副適然傾聽的模樣,證明薛崇訓和杜暹的演奏尚堪入耳。周圍的表現鼓勵著薛崇訓的發揮。

人們總是在尋找每一個讓人振奮或歡樂的時刻,藉以沖洗俗事的煩惱和麻木。特別是薛崇訓這樣的人,他常常感覺事事毫無感覺。也難怪,當普通人對世間悲歡離合報以極大同情的時候,甚至有人憐憫到殺雞殺豬也於心不忍,他卻殺表兄表弟、生父被外婆殺,也曾見整城的**老幼被屠;同時窮奢極欲也到了極致,這個時代的享樂啥沒見識過。於是剩下的就只有麻木。

不想今日只是合奏鼓吹,就能讓他的心情愉悅起來。

在起伏的旋律和鼓聲中,薛崇訓好像看到了千軍萬馬在遼闊的草原荒漠上馳騁,彷彿感受到了榮耀與熱血,還有一股子難以言表的精神。

他吹奏得更出神了,在這一刻,他覺得自己不是站在這長安豪宅中的宮殿裡,而是在茫茫的遼原風吹草地見牛羊,他的長袍在隨著大自然的微風而舞,笛聲在悠遠地迴蕩……第一次覺得這酷似裙子的長袍如此古意盎然如此合身。

一曲罷,眾臣紛紛撫掌讚歎,有的甚至拍馬“餘音繞樑三月不絕”,這當然是誇張,當薛崇訓聽吹捧的話多了就自然能分辨出什麼是實話什麼是恭維。

但這是一場比較順利流暢的合奏確是真的,薛崇訓看了一眼杜暹,在眾人面前也不好把話說得太過,便淡然說了一句:“皆因杜將軍變鼓協奏,配合得當。”

杜暹微笑著抱拳道:“既是合奏,自非一人之功。”

薛崇訓輕輕點頭,心道:初時他被冷落,不因此而焦躁,現在被誇讚也不忘形,確有幾分古君子之風;換作戰場勝敗變幻,此人應能“不驕不躁”。

讓薛崇訓最難理解的還是那種默契。按理他與杜暹是在河隴之戰時才第一回見面,交往的時間並不多,現在關係進展的主要原因是聯姻;可是他卻能在出錯的音節上予以配合,在毫無準備的突發情況下恰到好處地出現,這種默契實在玄妙。

此時薛崇訓已不知不覺地對這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過他並沒有馬上表現出來熱情,因為以他的身份地位,對下面人的冷熱表現干係諸多,不能光憑一時的心情;正如賞罰之度,你不能高興了就大手大腳地亂賞。漢朝時寫《過秦論》那個大名鼎鼎的賈誼,便是深受文帝喜愛,倆人常常秉燭夜談廢寢忘食,結果因為各種原因賈誼還是沒能得到重用。

薛崇訓想用杜暹,便並不急於一時表現得對他過熱,畢竟這朝裡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才。

不過這些並不能阻擋薛崇訓私下裡的興趣。宴會結束之後,程婷與他一同回府,本來程婷今天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又在貴婦們的妒嫉羨慕之下襯托得更加誘人,薛崇訓應該就讓她侍寢才對;不料他卻說要休息。過得一陣,又叫奴婢去喚杜心梅過來。

杜心梅的長相和杜暹有幾分相似,膚白肉肉的,倒也不能說她胖,只是胳膊腿兒甚至腰身不像府上其他十幾歲的女孩兒那般有纖細的感覺,胸脯也是十分**。言行舉止也是從容不迫頗有大家風範。

今晚薛崇訓剛從歡宴上回來又喝了一點酒,此時滿面紅光,顯然心情很好。可是杜心梅的言行舉止卻沒有因此絲毫放鬆,更無輕浮的表現,依然有模有樣地行了一禮。

面對著這樣一個**,薛崇訓也就無法玩笑了,過得一會便用很隨意的口吻問道:“對了,你父親是怎樣一個人?”

杜心梅道:“家父不拘言笑,管教很嚴,時時教我們重孝守禮。”

“我不是指這個,是……唉,算了。”薛崇訓想了想說,“他平日喜愛音律?”

杜心梅道:“他在家中住時,每日旁晚都要到琴房靜坐,是為‘一日三省吾身’,卻很少聽見有絲竹之聲。”

薛崇訓嘆了一口氣,覺得這樣問實在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也就打算作罷。這時杜心梅說“侍候郎君寬衣”,薛崇訓卻仍然情緒很高毫無睡意,甚至想繼續吹奏一曲以解餘興,不過他轉頭看了一樣窗戶,時已深夜此時和妾室在房間裡還擺弄那東西明天孫氏可能又要說他了。既然寬衣睡不著,想來只有那事兒。

唐朝比其他朝代開放自由,民間士林卻仍重儒教,顯然杜心梅是一個深受禮教熏陶的人,於是在這方面顯得呆板拘束無甚情趣。不過薛崇訓瞭解這種矜持含蓄的文化,便也懂得其中的另一番特點。

她規規矩矩地先把薛崇訓的外衣去了服飾他躺下,然後就去把蠟燭全給吹滅了,薛崇訓並不喜歡摸黑搞那事兒,但要阻止已經來不及。等房間裡歸於黑暗,她才細細索索地自己寬衣解帶,然後仰躺在了旁邊,等著薛崇訓想幹嘛就幹嘛,顯然在她的眼裡女子不能主動恐有淫娃蕩婦的嫌疑。

薛崇訓伸手一摸,摸到了軟軟的肉肉的身體,她沒有出聲也沒反應,這讓薛崇訓感覺有些奇怪,有種玩充氣東西的錯覺,不過他也不計較。

過得一會兒,眼睛總算適應了黯淡的光線,月光從窗戶紙中透進來,滅了燈才讓人察覺到它似乎幽藍的光輝。這個季節天氣尚熱沒蓋被子,薛崇訓總算接著隱隱的月光看到了旁邊白生生的**。他覺得這種沈悶的**不能消解餘興,便命令道:“轉過身去。”杜心梅片刻之後還是順從地翻了一個身,她趴在**頓時把胸前的兩團柔軟壓得向兩邊漲開份外誘人,薛崇訓也興致大發,便伸手抓住她的腰往後一拉讓她的臀部撅了起來,渾圓的翹臀珠圓玉潤真叫人愛不釋手……許久之後,薛崇訓又將摟住她讓她坐在自己的懷裡,乾脆自己仰躺下去不動了,一直很被動的杜心梅坐在他上面終於忍不住**起腰身來。她的沈重的呼吸中夾帶著一聲聲壓抑的**,好像在刻意忍著一樣。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非常快活的時光。讓人在那淺淺**中沈淪,忘卻了一切煩惱。

次日無事,薛崇訓便到書房裡翻出幾本曲譜來瞧,有一些是他年少時練習過的,只是現在忘得差不多了。孫氏問起,他便說音律可以陶藝情操等等玄虛。實際上他是回味昨日的快樂,忽然發現這玩意能讓人度過很好的時光。

可是今天拿起曲譜和樂器折騰了一會兒,薛崇訓卻只覺得無趣,再也找不到那種感受。有句詩“歡樂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倒也寫得讓他很是贊同。

興許一個人玩沒意思,薛崇訓又想起王府樂坊裡的非煙,心道:她是專業人士,肯定比杜暹這個業餘愛好者強百倍,不如找她消遣閒日。

想罷他便去了樂坊,那裡各種鐘鼓管絃樂器應有盡有,非煙見他到來也是歡喜熱情。二人說了會兒閒話,薛崇訓便用隨意的口氣提出要和非煙合奏。非煙自是贊同,他想著昨日那曲《出塞》是最熟悉的,便想先再來一次。

最熟悉的他也吹不好,總有小節上走音,第一次走音非煙頓了一頓,顯然在她的耳朵裡聽不得這種“低級錯誤”罷?不過她也沒說什麼,在後面便努力配合橫笛的節奏欲與之**,不料薛崇訓總覺得差了半步總奏不到一塊兒。、

演奏完了之後,旁邊的歌妓們也不好太違心地讚好。非煙也自知不成功,臉色便有些尷尬。薛崇訓不以為然地笑道:“這種慷慨粗曠的樂曲,讓非煙來奏確實有些為難你了,是我考慮不周全。”

非煙微笑道:“這裡不是王爺自家裡麼,卻也不用在意。”

“那是……”薛崇訓強笑了一聲,“看來出塞之音,還得縱橫荒漠的大將來合奏才適得其妙,關鍵是胸懷和氣度,小節反而顯得不重要了。”

他回首四顧周圍,只見綾羅低垂,物十擺設精緻美麗,金色紫色一片富貴景象,再也找不到那出塞之意境。此時他忽然意外地厭倦這種環境,奢華此時就是低靡渾噩的代名詞。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35
第七十五章 匠造

甲坊署在金光門內的漕渠上建了個水力作坊,這地方本來是個閘門由機關帶動提升水位方便運糧的碼頭,被賀知章出面徵用了。閘門上很多東西都是現成的,方便了建立作坊,於是不出半月這個試驗性的房子就改造得差不多了。

賀知章來到作坊中視查了一番,下令工匠們開工試壓。只見有人開了閘放水,不一會兒就帶動著水車機關轉動起來了,甲坊署的一個官員嚷嚷道:“燒紅了就放上去!”倆工匠聞罷便用鐵鉗抬著一塊火紅的鐵擱到了鐵砧上。“哐”地一聲巨響,賀知章只覺得眼前一閃火光飛濺,下意識地急忙閉上眼睛。

“如何?”他睜開眼睛隨口問了一句。

一個工匠答道:“明公要求的這整塊鐵太重,力道不夠壓不動。”

賀知章心下一沈,又見人試了半天,確實打不動整塊鐵板。無計可施之下只得叫人燒了一塊小的,這下可以鍛打了……總算是沒有白費一番心血,人力用鎚子鍛打剛才那塊鐵也是打不動的,機關的力道總算大了不少。有經驗的工匠多次測試後估算出這臺水排的鎚力大概在四百斤左右,遠遠超過了身強力壯的力夫的臂力。

甲坊署令曾進奉承道:“賀侍郎通陰陽物理,讓作坊大有成效,假以時日改造之後定能提高鎚力。此處水道高低落差不大,水排也小,咱們另擇高山流水之處,招能工巧匠重造水排再試如何?”

“恐時限不夠。”賀知章沈吟片刻,“觀其水力我思之以為就算換了更大的水排短日之內也無法鍛造整塊甲冑。”

旁邊有個老工匠進言道:“明公何不先用鐵水鑄出一塊,然後再燒紅捶打,磨製成形?”

賀知章問道:“如此造出一副甲需多少時日?”

工匠想了許久才說:“燒軟之後捶打一陣又得加熱,如此反覆,修整和磨製工序諸多,怕也得幾個月……還得要一批手藝熟練的工匠,一般人接不了這活兒。”

賀知章的眉頭沒有展開苦思著什麼,沒有應那工匠的話,眾官瞧他的臉色也不敢多言。過得一會兒他便招手讓隨同的官吏一起離開了作坊。

曾進小心問道:“這處作坊……是否扯了還給屯倉?”

“用來造護心鏡不是比人力省事兒麼?”賀知章回頭丟下一句話,“要如此簡單地壓出甲冑沒那麼容易,我起先看他們用炭燒鐵,燒成什麼樣全憑經驗,燒熱也是個問題。咱們不能悶頭往一個地方鑽,得另想辦法。”

“是……是。”曾進心下好笑,面上依然一本正經地應付著。

眾人一番折騰,在作坊裡燒熱鐵塊試鍛甲冑過程漫長,花不了不少時間,走出來時不知不覺整個上午都過去了。曾進等人抬頭看了一眼日頭,提醒道:“請賀侍郎回官署用膳,下午再忙不遲。”

賀知章喝道:“剛辦一會兒正事就要吃飯,飯吃完還要喝茶閒談一陣?那咱們還能辦什麼事!現在咱們去你們甲坊署的製造作坊瞧瞧,叫人拿一些烙餅來,就著水便可以充饑了,何須另費工夫?”

一行人只得跟著賀侍郎一起去了甲坊署的工匠作坊,這種地方官員們幾乎不來,只有小吏來傳話辦差,忽然來了那麼多官還真少見。

賀知章到了地兒發現裡面根本沒幾個人,心下有些不快,責問曾進道:“今日既非沐假,幹活的人都哪去了?”

曾進道:“今年朝廷額定鍛造的甲冑已經完成了,去年收納的破損盔甲已在上月基本修繕完工,只剩下少數,所以甲坊署暫時遣散了大部分工匠只留下這麼一些人收尾。等待官署簽收新一批破甲之後再招集人手幹活。”

賀知章道:“如果此時邊關某處發生戰事,破損了甲冑送進來,你們要修到明年?”

曾進臉色有些難看,指著一個正在忙活的工匠道:“您瞧這幅甲的腹甲,需數以百計的魚鱗甲片增補,從打造出這些甲片到連結完好,自非一日之功。”

賀知章道:“你們把人給遣散了,為何不在空閒時先造出一些鱗片預備,待有破損時增補便是?”

曾進忍不住笑了一下,忙正色道:“這些甲冑或是五年前造的,或是三年前造的,出自無數不同的工匠之手,現在的甲片不一定與之相配。何況人有高矮胖瘦,各人穿的又不同,哪裡能如此省事?”

“呵呵……”賀知章頓時笑了起來,指著曾進道,“我知道你們的問題出在哪裡了,我有辦法。今天大家就散了罷,我保證一副盔甲可以在兩個月內造好,修繕只需半月。”

曾進不明所以。賀知章急匆匆地回到官署,叫人搬來了甲坊署的一些卷宗,就和幕僚一起連夜忙碌起來。他首先著手的就是制定甲冑標準。這還是開紡棉作坊時得來的經驗,當時洛陽很多作坊的紡車都是從農家買來或者招募來的人自帶,各村型號不同,一旦壞了的紡車就得耽誤下來;而賀知章則專門招工匠按照規定的尺寸造了一些紡車,尺寸標準幾乎相同,某處損壞可以馬上更換,又加上專門僱傭的工匠時時改進器械,所以他的作坊出布速度便不斷地提高。

現在甲坊署的毛病就和那些小作坊的一樣,這也是他們效率低下的原因。看似簡單的問題,實則在這個時代很難讓人察覺,因為整個社會都是鬆散的小農結構,人們各自為政,除了軍政機構其他地方很少有大規模協同工作的機會,就算是修渠建工事等大型工程,也是臨時徵用壯丁湊一塊兒。因此甲冑的規格混亂實屬正常。

賀知章的見識又比普通人高了不少,正好有過經驗,倒讓他發現了問題所在。薛崇訓如果花精力專門辦這事肯定也能看明白,見識多寡之故;但整個國家朝廷有很多環節,他不可能每一樣都有時間去經手,辦了這樣就分不開身辦另一件,用對了人才是最有效果的辦法。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36
第七十六章 夏風

六月正值盛夏一向是女人的季節,自古皆然,宮廷貴婦青樓歌妓可以穿得酥胸半露乘車招搖過市,就算是那些貧寒之家的女子也可以添置兩件顏色鮮艷一些的衣裳,畢竟薄一些的料子花費更少。來到長安的遊人如果想在外頭看美女,夏季來當然是最好的時候。京師處在關中腹地,此太平無事之夏,東西兩市周圍是格外繁華,從一大清早起的喧囂開始直至深夜,市面的昌盛讓京兆府的宵禁法令都作出了適當的更改。

唐代比較自由開放女性出門也相對隨意,雖然“拋頭露面”仍然為士家所不齒,但是婦人出門散心選購一些胭脂水粉等物卻沒什麼限制。晉王府樂坊的那些歌妓就更自由了,連主持內務的孫氏都不管她們出門的,在孫氏眼裡這些人也就是養著娛樂的奴婢,禮儀風化等講究都和她們不沾邊。年輕女孩兒很多都喜歡打扮,連頗有名氣的非煙也不例外,不過她比起普通歌妓來她就更講究一些,東西市那些擺出來的上妝用的東西卻是從來不用。在洛陽劉家時有專門為名妓們定時供應的用度,如今到了京師晉王府這樣的王侯之家自然沒有這方面的供應,女人們都是靠自己琢磨,非煙也只能自己去買,不過她知道有一個商賈世家“屈氏”,傳言是江南代代相傳的家族,經營的胭脂粉黛卻是十分考究,當然價格也不低。這日非煙閒下來就考慮去屈氏鋪面上看看,以前也是聽說沒自己買過。

不料她剛一出門竟然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賀知章。非煙正想放下馬車簾子避而不見,可是賀知章已經發現她了,並向這邊抱拳應酬。非煙下意識地不好忤了他的面子,這就像職業習慣,她始終是歌妓出身笑臉對人,很少有失禮的時候。於是她就向賀知章點點頭算是招呼,因為坐著無法屈身。

此時非煙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臉上一陣紙白。一會兒馬車就從門口過去了,她無意中回頭一看,就看到賀知章正和門口剛出來的一個胖胖的人說著什麼,那胖子非煙也認識,喚作薛六是府上的管家,她剛到晉王府的時候還和他打過交道。

讓她意外的是賀知章對那薛六的態度,言行神態之間一下子就讓非煙覺得好像低人一等似的……她十分詫異,按理薛六也是賤籍身份,而賀知章可是堂堂朝廷官僚!

在這一瞬間,一個細節就讓非煙有了另一種見識。賀知章連劉家主公對他都十分客氣的人,非煙高看一眼的人,居然在薛家的一個家奴面前這樣的處境!

此時非煙才直觀地感受到了薛崇訓的厲害。她回想起來,親自和薛崇訓見面的時候,沒覺得他多讓人敬畏遙不可及,隨和的性情讓非煙無甚壓力,而這瞬間的對比才她感受到了一種力量。人心很微妙,短短的一個細節讓非煙的內心發生了急劇的變化,一時間忽然對薛崇訓有些崇拜起來。

……賀知章今日來前來為了見薛崇訓,畢竟是朝廷大臣,接待他的人都是薛六親自出面,告訴他薛崇訓不在府上,已去了親王國,讓他直接去親王國官署拜見。他便辭別了管家,上馬去了不遠的親王國。

親王按律開府設官,那邊其實是一個比較正規的衙門,有專門負責接待賓客的官吏。官吏把賀知章帶到一個房間裡上茶招待著,然後為他通報。一般官僚要見薛崇訓也不一定見得著,不過賀知章倒是比較順利,很快就有官吏來告訴他去前殿面見。

沿著前殿“風滿樓”高高的石階爬上去,迎面就見一個俊俏非常的小白臉書生笑瞇瞇地走了過來,抱拳有模有樣地見了一禮道:“賀侍郎麼?”

“正是。”賀知章愣了愣,很快就發現這書生原來是個娘們。

“王爺在書房呢,賀侍郎隨我來罷。”小娘的聲音軟軟的還帶著幾分撒嬌的口氣,聽在耳朵裡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這不是夏天而是滿面春風的溫暖春季。饒是有狂士之名放浪不羈的賀知章見多識廣,竟然被一句話逗得心下一蕩,心道:皇親國戚之家果然羨煞世人。

由那小娘帶路,賀知章到了薛崇訓的書房,進門一看,只見屋子裡有好幾個人,原來中書令張說、右武衛大將軍杜暹、金吾衛將軍張五郎都在,還有他的故交蘇晉。

“俗禮就免了,賀侍郎坐吧。”薛崇訓和氣地笑著說,“剛才有人進來說你來了,我就想難道上回你應下的事兒這麼快就有眉目了?”

賀知章也感覺薛崇訓這個人平日真的很隨和,在熟人面前沒有多少架子。可是賀知章並不敢因此就跟著隨意,連旁邊的中書令張說在薛崇訓面前都十分客氣……張說一向是賀知章很尊敬的人。

於是他還是躬身執禮道:“臣不敢絲毫懈怠,這些卷宗是臣與諸同僚整理完成的,按此新規甲坊署製造一副甲冑的時間可縮短至三月以內,而修繕則縮短至半月,並能縮減人力物力預算,極大地節約軍費。”

薛崇訓頓時面有喜色:“季真已經想出用機械批量製造的辦法了?”

賀知章忙道:“水排機關只能做護心境,沒法鍛壓出整甲,最多數百斤的鎚力無論如何也不夠,燒熱把握也是很大的問題,非短時間可以解決。不過臣按照王爺成批製造的意思,從協調各部的法子上作手,制定出甲冑各部位的規則,修訂甲坊署的用人法令,基本達到了目的。”

就在這時蘇晉埋怨道:“當初賀侍郎明明答應得乾脆,事到臨頭卻還是辦得有出入……”

這口氣簡直有找茬的意思,不過賀知章心裡明白,正因為和蘇晉的關係,又是他推薦的,他才更應出面挑不是。當然賀知章是不會見怪的,蘇晉也相信他,兩個故交在公務上漸漸找回了往昔的信任。

“板甲畢竟還是超出技術現狀,實在不是急得來的。”薛崇訓嘆息了一聲。

賀知章道:“臣曾到作坊視查過,具老工匠言可以做出整塊的甲冑,只不過需要先鑄,然後照模型反覆鍛打磨製,費工半年以上。而且一開始熟悉此藝的工匠不足,可能鑄造出來反而不靈活實用。臣反覆推敲,故而認為改進原來明光鎧的定製,更能縮減工期軍費,造出實用的鎧甲。”

薛崇訓既未誇讚賀知章,也沒有說他辦得不好,蘇晉等人都沈默不語。

這時薛崇訓說道:“你們做的卷宗呢,我瞧瞧。”

方才接待賀知章的那小娘便走了過來,接過他手裡的東西拿給薛崇訓。賀知章一面解釋道:“舊製甲冑全是各地工匠憑經驗打造,造成每副盔甲的大小型號各不相同十分混亂,如其頭盔護耳損壞,或是腹甲鱗片損壞,整副鎧甲便不能使用,只有花費許多時日慢慢修補匹配;又造成忙時趕工,閒時無事可做的境況,甚至工匠被遣散歸家。我們對癥下藥,將甲冑分作大中小三等,每等又分兩級,基本可以適合將士們的體型。每一等的鱗片、胸鎧圓護、兜鍪都可事前製造庫存,便於維護修繕,更可以臨時裝配成套,朝廷徵募之能工巧匠也可以專心此行養家餬口,無須再歸家務農,而軍費開支卻並沒有因此增加。臣以為兩全之策也。”

在薛崇訓的知識體系裡,社會的進步在於分工細化、協同,他一聽自然能懂得其中玄機,頓時拍案讚道:“妙!”此時他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番賀知章,心說:這位詩人頭髮都白了,卻並非那迂腐之輩,竟能有如此思維卻是讓我刮目相看,詩人也並非全部只會作詩啊。

一聲妙,蘇晉的神情明顯輕鬆了一頭。而張說則沒有多少反應。

薛崇訓抬起頭想多說兩句,卻忽然發現無從出口,顯然不能和古人說什麼社會分工之類的玩意,他頓了頓便笑道:“據說東週末年天下諸侯之度量衡及文字皆不統一,造成極大的不便,待始皇帝一統天下便制定了標準,這也是他的一個功業。可見凡事有個規則非常有用,賀侍郎能獻出此策另我十分欣慰。”

賀知章一本正經道:“王爺過譽,臣綿薄之力不敢居功。”

薛崇訓低頭想了一會兒,又道:“一切都要循序漸進,咱們不能一步就想登天,賀侍郎的這個辦法已算不錯了。你就按照此議督促甲坊署先做出一萬五千副精良的鎧甲出來,防護做工一定要好!這玩意他們做的時候只是出汗,而將士們是穿著上沙場流血!如果質量出了問題,一律問責嚴懲不貸!”

“新造一萬五千副?”張說意外地脫口說了一句。

薛崇訓沒有回答他的話,大約是賀知章還不算圈內人,有些事不便說得太多。

賀知章問道:“王爺的時限是什麼時候?”

“你不是說三個月內就可以?當然越快越好,軍費一定給足,政事堂的張相公不是在這裡麼,該花的錢可不能省。”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36
第七十七章 別院

待書房裡剩下幾個要員和晉王府幕僚之後,薛崇訓便爽快地說:“我左右權衡之後決定新增馬兵一軍,欲從各地挑選猛士一萬成軍,以備突厥之戰。”

大家沈默了一會兒,沒人提出異議,因為沒有用。連造甲的事兒都準備好了,顯然薛崇訓已經下了決定,再說也是無益。他回顧周圍又道:“咱們準備也有一些日子了,我思之北方曠野馬軍尤為重要。雖軍中有馬隊,但苦於沒有一股精銳,戰場之上關鍵時刻便需要一把好用的利刃才能抓住戰機。故而欲挑選一些弓馬嫻熟身強力壯的勇猛之士組成一軍,有備無患。”

這時張說清了清嗓子道:“依晉王的意思,今年內便欲對突厥開戰,挑選將士並集結訓練尚需一些時間,此時應早作安排,不知晉王如何佈置?”

薛崇訓用餘光注意了一下張五郎,卻遲遲沒有開口,他這兩日忽然又多了一些想法,一時尚未理清遂未下決定。組建新的嫡系軍隊這事兒,安排也不複雜,首先定一個主將,然後從飛虎團中提拔一批人內定為中層將領,班子一搭起來就可以託付他們負責選兵訓練等一系列事務。

主將他還沒想好。

其實按照薛崇訓的一貫作風,什麼事都是說幹就幹,一向比較乾脆效率。就像要造甲,直接就叫人去辦。可是現在他在組軍上遲遲沒有動手,就是沒有想好還在猶豫。

他便說道:“此事我還得向母親大人言語一聲,稍後幾日再說,有何作為自然會事先和張相公議定。”

“晉王所言極是。”

薛崇訓用隨意的口氣說道,“咱們就說到這兒,明日正逢沐假,諸位也該歇一歇,正事改日再說罷。”

眾人聽罷便陸續上前告辭。等杜暹過來抱拳說辭時,薛崇訓忽然抬起袖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卻點點頭道:“好,不必多禮了,讓親王國的官吏送杜將軍上車。”

杜暹心下納悶,琢磨了方才薛崇訓的動作,總覺得有點玄虛,出了書房後便故意放慢腳步磨磨蹭蹭地走路。果然沒一會兒就見薛崇訓身邊的“書僮”白七妹追上來了,在後面說道:“杜將軍請留步。”

杜暹忙站定轉身,問道:“王爺還有什麼交待?”

白七妹似笑非笑地說道:“郎君說明日無公事,北街斜對面有處別院可供休憩,欲邀杜將軍一同前去。”

她的表情有點奇怪,讓人覺得裡面有什麼貓膩一樣。杜暹心說:身正不怕影子歪,杜某人光明正大你何故那般笑我?不過這小娘子本來就不怎麼靠譜,杜暹就見過她行止乖張,也就不以為意懶得和她計較。

這時白七妹催道:“杜將軍愣什麼呢,給個話,我趕著轉去回話呀。”

杜暹很少見得這樣沒有教養的小娘,臉色一沈但不便發作,畢竟她不是杜暹管得著的人,便不緊不慢地點頭道:“晉王的盛情難卻,杜某卻之不恭。”

“好吧,現在你可以走了。”

杜暹:“……”要是這書僮是他家的女子,非得好好管教一番不可。每個人在不同的人眼裡都是不同的印象,確是如此。

……次日下午,杜暹便隨同晉王府的人來到了安邑坊北街,然後被帶到了氤氳齋,奴僕們就在門外停下來了,並不進去。杜暹進得院門又被裡面的奴婢引到院子中的一間廂房門口說:“郎君在裡面等候杜將軍了。”

杜暹提起長袍下襬跨門檻的時候,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院子中間的一棟突兀小木屋,只覺得那佈局十分怪異。進得門去繞過一道繡著山水圖案的屏風,果見薛崇訓正盤腿坐在一張未上漆的矮木桌旁邊,他身穿一件薄薄的輕袍,沒戴帽子,很有居家打扮的隨意。

“拜見晉王。”杜暹執禮說道。

薛崇訓指了一下對面的蒲團,用輕鬆的口氣說道:“這地方其實是供沐浴的地方,今天不是沐假麼?咱們在此見面,正應了好日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說:“不過這個地方自從歸入我的產下,修葺之後除了咱們薛家的人,杜將軍倒算是第一個進來的。”

原本很輕鬆的氣氛,淡淡一句話就讓杜暹心裡一激靈,心道:晉王是在暗示我將杜某人當作自己人,並試探我的口風?其中含義他也不敢斷定,不過今日在這樣的場合秘密召見恐非常事。他一面興慶自己沒有脫口說出諸如“實不知情”之類的隨口之言,一面正色道:“謝晉王如此信任杜某。”

薛崇訓輕輕點了點頭,很快就低頭看著茶杯沈默下來,好像在思索著什麼。

屋子裡就只有他們倆人,冷場讓杜暹感覺有些不適,等了一會兒他便開口說了幾句皮毛小事,因為薛崇訓沒提正事兒,他也不想主動提起公務,否則倒顯得自己心急。“這所院落怎麼中間有幢孤零零的房子?”

薛崇訓笑道:“不是沐浴的地方麼?那地兒是用來‘蒸’的,讓汗水和體內的濁氣都蒸出來,然後泡在溫水裡洗凈,那便沒有凡塵了。房子下面要燒柴,為防走水,周圍與其他房屋相連反倒不好。”

杜暹道:“確是考慮周全,晉王仙風道骨讓我等俗世凡人敬佩不已。”

薛崇訓哈哈一笑:“這院子也不是只用來沐浴,我閒時偶爾也會來逗留一些時候,它有個好處,很安靜沒有打攪幾乎能讓人忘記時間,就像所有的東西都卸下一身輕鬆。你聽聽是不是沒聲音?”

杜暹很配合地作出側耳傾聽之狀,不料就有一陣琴聲清晰地傳了進來,他尷尬地看著薛崇訓:“我好像聽到了琴聲……沒聽錯罷?”

薛崇訓愕然,與杜暹面面相覷。

“來人!”薛崇訓覺得有點沒面子,帶著一絲惱怒地喊起來。過得一會兒就見一個膚色蒼白的帶劍女子走了進來。薛崇訓說道:“三娘,這是誰在我的院子裡無故彈琴?”

三娘道:“白七妹,我管不了她。”

杜暹一臉恍然,原來就是昨日很沒教養那小娘,他已經不是第一回見其胡搗了。

薛崇訓馬上便改口說:“其實白七妹彈琴有一手,杜將軍通音律,正好可以給品評一二。”

杜暹見狀心說:晉王在家務上竟然如此荒疏,何須對一個毫無身份的女子如此依順!他對白七妹實在無甚好感,便說道:“初聽清幽悅耳,再聽中有偏邪之氣,非君子所好。”

薛崇訓笑道:“杜將軍這句話說得中肯。”還有半句他沒說出來,他也不是一定要聽君子之音。

這時杜暹又忽然想到:既然晉王如此性情,小女在府上或許少受刁難。這讓他多少去了一些內疚之心。

薛崇訓道:“說到音律的正氣與偏門,我倒想起杜將軍帶兵常出偏鋒。”

杜暹道:“孫子曰兵無常勢,更無正偏之分,如水之形,因地制宜而已。”

說到杜暹內行的兵法,他是張口就來答得十分流暢。薛崇訓饒有興致地又問:“步軍、射生、馬兵,你認為哪種兵在此時最實用?”

“各有所用,不過我最善用馬軍,用起來更順手。若是在南國山高林密之地,馬軍無法發揮作用,我帶兵定不如楊公公(楊思勖)。”杜暹趁機又多說了一些騎兵方面的東西,一副自信的樣子。有時謙遜是一種美德,可在適當之時表現出自負卻可以給人自信,薛崇訓當然不想自己重視的一股人馬在緊要關頭使不出力來。

薛崇訓聽得頻頻點頭,在此之前他本來還有些猶豫,就算張五郎和他沒有裙帶關係,但他更信任的人顯然是張五郎。不過這時他已作出了決定,沈吟片刻便輕輕問道:“咱們要新建一支馬軍,杜將軍是否願意出任主帥?”

杜暹心下一喜,卻不喜形於色,沈默了片刻才抱拳道:“臣願盡綿薄之力。”

“很好,明日政事堂的相公來走動,我便把這事兒說了,你著手去辦吧。讓飛虎團調一批將領聽杜將軍差遣聽用,你們先從各軍選出勇猛之士,以官健為名設營修法,讓它成為一支精銳之師。”

杜暹道:“定不負晉王之托。”

薛崇訓點點頭不再言語,杜暹起身告辭時,他也沒留,喚人送客。杜暹走後,房間裡就剩下薛崇訓和站在一旁的三娘,不過三娘一向容易被忽視,他便自顧沈思。

過得一會兒,白無常跑進來了,春風滿面活潑的模樣讓沈鬱的氣氛頓時一改,她笑問:“薛郎還記得剛才我彈的那曲子麼?”

薛崇訓一本正經地點頭道:“在洛陽那道觀裡第一回見你,就是聽的這曲子,對了宮裡頭的魚立本對它評價很高。”

“不是還有玉清麼?”白七妹的笑容慢慢消失,“好像很久沒見過她了,不知過得如何。”

薛崇訓道:“她不就在大明宮?明日一早我

tanakh 發表於 2019-1-27 14:07
第七十八章 鏡子

太平公主每隔幾天就會在紫宸殿與重臣專門見面,薛崇訓今早進宮主要就是為了這事兒。不過他去得比較早,就先去承香殿單獨見太平公主,順便也可以帶著白七妹見見她的“老相好”。她們倆人是早就認識的故交,其中的微妙關係薛崇訓有所察覺,不過他實在不在乎這種事,反倒是不少士大夫好男風那一口感到有點厭惡。

她們的關繫在薛崇訓這個旁觀者看來,玉清可能更在乎一些,白七妹恐怕掛念的多半是以前被玉清照顧幫助過,交情友誼甚過其他。總之是很難扯清,薛崇訓也就懶得過問。

他和青袍打扮的白七妹一同來到承香殿欲見太平公主時,正巧出來接待他們的人就是玉清。玉清忽然發現白七妹也在,頓時愣了一愣,神色為之一變。

但見此狀,薛崇訓便正經說道:“你們姊妹原是故交,許久不見定有話要說,玉清便留下與她說話,我自己進去見我母親。”

白七妹親熱地走過去攜起玉清的手,笑嘻嘻地說道:“玉清姊姊想沒想我呀?”不料玉清一把就甩開了她的手,聲音有些哽咽道:“現在你還來找我作甚,從此你我並不相干!”

此時薛崇訓剛走到門口,聽得這口話心道:也難怪玉清平日對我如此冷落還彷彿帶有一絲怨恨,原來是還唸著白七妹的舊情。他想來就有點好笑,就算沒有我,太平公主恐怕早和她扯不清了。

他微微搖搖頭,徑直走進了宮殿,只見太平公主正坐在銅鏡面前讓宮女們給他佩戴頭飾,頭也不抬地說:“一會兒要去紫宸殿,你既然來了便和我一起去吧。”

薛崇訓恭敬地抱拳道:“是。”

太平公主端正地坐在那裡,用挑剔的目光仔細審視著銅鏡裡的每一個細節。薛崇訓見狀心道在銅鏡裡敲得仔細還真需要點眼力才行,反正他覺得照銅鏡是十分模糊。

他站了一會兒就輕輕說道:“兒臣請旨朝廷新設一馬軍,將士從各軍挑選,為突厥之戰作些準備,母親大人可否贊同?”

“我聽說過這事兒了,你不是還派人去過軍器監要做甲冑?”太平公主頭的目光沒有絲毫改變。

被她提前知道已在薛崇訓的意料之中,太平公主的黨羽甚眾,而薛崇訓又是她特別關注的人,稍微大點的事她可能沒有不知道的。

太平公主又淡淡地說道:“你都開始辦的事兒了,現在又何必問我?”

薛崇訓一聽心下一愣,忙躬身道:“若母親覺得不妥,兒臣立刻取消此議。”

話雖這般說,實際上薛崇訓現在完全有和太平公主對抗的資本,很多可以無須她的贊同。上回她剛重疾康復時,神策軍調到京師就是一次影響平衡的對抗,結果以相互妥協讓步告終,造成的後果便是薛崇訓完全有了樹立一黨的資本,可能萬一發生急劇矛盾之時他還有武力優勢。但薛崇訓一直避免與太平公主產生權力矛盾,凡事都儘量依從她的意思,她也同樣如此。於是母子倆的關係並不單一,有相互依存甚至依賴的感情,所以才有很多次的妥協讓步;也多少有些矛盾,畢竟專制權下的二元政治本就存在難以調和的一面。

這回擴軍之事,一方面是為突厥戰爭做準備,另一方面太平公主也輕易能預見到是薛崇訓嫡系軍隊的又一次擴張,從遠處著眼會再次影響平衡。也難怪她的口氣裡透出些許不滿。她肯定看重母子感情,同時也是一個不願捨棄權力的女人。

太平公主嘆了一口氣道:“你既已決定的事,我怎好讓你在臣僚面前失了威信?就這樣罷。”

薛崇訓用無比真誠的神態說:“兒臣謀事雖常不順母親之意,但如若有一天您覺得我已離心,可隨時收回我的一切,我定然心甘情願絕不會有絲毫怨言。”

太平公主忽然正色說道:“親王本就不該干政,我現在就讓你罷免一批人,然後搬到入苑房那邊去享樂爵位照常,但不許與朝臣來往,如何?”

這是玩笑?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說道:“母親如決定這樣,並無不可。”

太平抬袖遮住下臉大笑了起來,然後拉住他的手抬頭柔聲說道:“你的心我難道我不明白麼?”

薛崇訓怔在那裡不知該如何作答。太平公主又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一道去紫宸殿吧。”

薛崇訓忙躬身扶她從塌上起來,靠得最近的時候輕聲提道:“兒臣非貪戀權勢,只是如果有一天萬一母親精神不濟亦或失勢,今上等重掌大權,他們會如何對待母親?又會如何對待母親的身後事?”

太平公主眉毛一挑,看了他一眼默然無語。薛崇訓又淡然低聲說:“如果我的一切都在母親的掌控之中,您又如何能像現在這樣注視我的一舉一動?想想武家兄弟或李家較為親近的人,誰又能讓母親如此上心呢?”

“你……”太平公主沈思了片刻。這時只見一群奴婢進來接她了,他們倆的談話便放了下來。

二人出了承香殿便在前呼後擁的盛況下高調地乘坐御輦去紫宸殿,大殿上幾個朝廷重臣已經等候在那裡了。能在內廷面見太平公主的朝臣,都是可以參議軍機的人,這次諸位議的最多的事兒就是突厥戰爭,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一向都是中樞特別重視的事。擬對突厥用兵的朝議在這個小圈子裡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外面的人卻很難察覺到朝廷的動向。

在這種場合薛崇訓很少言語,但今天卻一改常態,站在殿上大聲說道:“突厥人曾欲圖謀母親大人的性命,此仇決不能勾銷!”一句話就堵住了所有大臣的口,沒有人再敢提有沒有必要發動戰爭,能說的就只有怎麼發動戰爭。

薛崇訓向回顧周圍道:“唯有用大唐鐵騎夷平突厥汗國全境,方能消心頭之憤。年初與突厥人議和,只因時機不到,我們不圖一戰一役的得失,欲圖者,滅其國!”

最後的三個字在寬闊的大殿中迴蕩,讓人們什麼諫言都說不出來了。過得一會兒張說才站出來說道:“突厥人如此對待殿下,便是辱我大唐朝廷,臣等附議晉王。”兵部尚書程千里也說:“突厥汗國興起後,不臣之心日漸,單于都護、瀚海都護幾名存實亡,不再受朝廷管治,甚者年年威脅邊關軍民,殿下如能一舉收復諸地,實乃豐功偉績。”

太平公主問道:“可議出大略來了?”

薛崇訓忙進言道:“唐軍能戰,不過在戰術上應慎重周全,北出陰山地形氣候不熟,可借各邦各羈州之力聯合進攻。特別是鐵勒諸部,長期受突厥汗國壓迫積怨很深,如與之聯兵,不僅能形成南北夾擊之勢,更能藉助他們對草原的經驗獲得有利戰機。”

太平公主點頭道:“鐵勒是除突厥以外的突厥系遊牧族的統稱,應有許多部落。”

程千里馬上如數家珍地說:“稟殿下,鐵勒主要有九姓十三部,所居瀚海府範圍,如今回紇瀚海都督府分崩離析,各部分散,在長安也未有使臣,又遠在突厥北方,一時要分別聯繫上卻是有些困難。”

薛崇訓上回正想這事的法子,聽程千里提起便問道:“程相公可有法子?”

程千里面有難色:“恐怕只有從安東都護府繞道進入瀚海,只是道路迂迴要多費些時日。”

薛崇訓道:“來回道路遙遠,事不宜遲,政事堂即可密遣使者快馬趕到安東都護府,讓他們聯絡鐵勒主要部落,再護送到唐境議聯兵之事。”

程千里看向張說,張說道:“我等今日便急辦此事。”

這時薛崇訓才意識到自己在太平公主面對發號施令,忙轉身躬身道:“母親大人以為這樣辦怎麼樣?”

太平公主不動聲色道:“就按你說的辦,並無不妥。”

tanakh 發表於 2019-1-27 14:09
第七十九章 蒼茫

河套西受降城譙樓上,殷辭正站在箭垛後面眺望南邊的五加河,夕陽的光輝讓河面的水閃閃發亮。殷辭在這裡呆了一段時間,鬍鬚長了一些,本來很白的皮膚也黑了不少,北方的陽光不會讓人覺得火辣,因此站在太陽底下感覺不大反而容易把人曬黑。殷辭看起來便更加老練成熟了。

這時一個高壯的武將走了上來,在殷辭身後抱拳道:“末將拜見將軍。”

“宋校尉來了。”殷辭轉過身淡淡地說道,“隨我進來,有躺差事讓你跑一趟。”

名喚宋校尉的武將便應了一聲,跟著殷辭走進了譙樓。殷辭自在正北的座位上跪坐下,宋校尉站於下首。殷辭又屏退了左右,才開口說話:“宋校尉的武藝好像不錯。”

殷辭坐的這個位置以前張仁願坐過,薛崇訓也在這裡呆過,木板的縫隙中也許還有凝固的血跡,陳舊的建築中默默記載著許多往事。

宋校尉道:“上次與突厥人在陰山南對陣,末將一人斬首級十二,刀法還過得去罷……不過不能在將軍面前班門弄斧。”

殷辭搖搖頭道:“話不能這麼說,我平時不愛練刀槍,只好讀幾本書。是這樣的,明日有件事讓你去辦,辦完回來西門的兩個團就歸你率領。”

宋校尉一喜,忙問:“將軍請放心,縱是登天之事末將也全力辦妥!”

“也不是難事。”殷辭沈聲道,“李適之明天要去中誠,你帶一隊人馬護送過去。”

宋校尉面上一陣輕鬆,笑道:“就這麼一件事麼,也太容易啦。現在胡馬從不過陰山以南,整個河套平安無事,送個人去中城也就是跑一趟路的事兒。”

“不過……”殷辭神色一凝低聲說道,“五加河水深,興許李適之會‘意外’落水,當然你只是保衛他不受敵軍攻擊,意外落水這種事是沒有責任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將軍的意思是在路上把李公子給宰了?”宋校尉問道。

這些武將老是把話說得太直接,不過殷辭也習慣了,也很乾脆地點點頭:“你的武藝我倒是放心,不過要用用心,把事兒辦干凈些。那李適之剛立過功,朝裡的晉陞調任還沒來,平日也找不到什麼讓人們信服的罪狀,我便不能公然殺他,只能找我信任的人來辦這事。和你同去的士卒別讓他們知道,就你一個人心裡明白就行,找個恰當的機會。清楚你的差事了麼?”

“末將得令!”宋校尉爽快地抱拳坦然應道。至於為什麼要殺李適之,他卻不問,武將的性子顯然沒文臣那麼多彎彎繞繞,殺人陞官,如此而已。

……次日一隊人馬便離開了西城往東而行,公家的人馬進出本是常事,沒什麼注意。倒是車上坐的一個白衣少年有點惹人注目,在這邊陲之地,實在很難見得如此俊朗的翩翩公子。他正是西城頗有名氣的李公子李適之,一身飄逸的白袍,腰間玉珮寶劍,舉止之間說不出的瀟灑。

人馬順著五加河一路向東,沿途水草豐沃,茫茫草原天大地大。李適之取下酒壺仰頭大喝了一口氣,高聲唱道:“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一個武將問他:“李公子唱得是什麼歌?”

“鐵勒歌。”李適之道。

宋校尉接著搭話:“調子不怎麼好聽。”

“你不懂。”李適之笑道。

一行人慢慢地在草原上走了一天,到了晚上便停下安營紮寨休息。軍士們各忙各的,有的去砌牛糞升火有的去提水有的搭帳篷,隨行的馬匹牲口也要照顧,將士們平日裡幹活過日子和牧民們沒啥區別。不過李適之這樣的貴公子自然是不用做那些活的,他的手指白凈恐怕從來沒做過。

宋校尉走了過來說道:“李公子隨我來,我有話要說。”

李適之毫無察覺,畢竟一路的都是自己人。他便跟著宋校尉翻過一個小草丘來到了五加河邊上,問道:“宋校尉何事?”

宋校尉看了一眼李適之腰間的光鮮寶劍,輕蔑地從鼻子裡笑了一聲,爽快地說道:“李公子得罪了,您自個跳河裡去罷。”

李適之臉色頓時一變,宋校尉正想他會問“為何”便顯得有點不耐煩,不料李適之卻說:“殷將軍交待你辦的?我明白了……”

他什麼都明白了,倒也省事,宋校尉指著河水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從箭壺裡抽出了一支箭羽,從背上取下強弓。李適之問道:“我不跳會如何?”

宋校尉嚇唬他道:“我會割破你的喉嚨,或許半炷香內也死不了,你喊不出來,卻能感受到血慢慢地流出來,力氣一點點從體內消失。”

李適之伸手摸到了腰間的劍柄。宋校尉笑道:“李公子還想反抗,你覺得會是我的對手?本將一戰殺敵十二,恐怕李公子比突厥武士還差點。”

李適之站著沒動,目光盯著他的手腕。

宋校尉毫無顧忌地面帶笑容,把箭羽搭上弓弦,鎮定地抬起手來拉開弓弦。他的手腕上繃緊的經脈剛一鬆,忽然就見李適之向側邊躍起,“唰”地一聲劍光一閃,說時遲那是快人影已飛奔而來。“砰”地一聲弦響被風從河面上吹走,箭矢這會兒才飛出來,自是什麼也沒射到。

“絲”地一聲細響,劍尖破空而來正從宋校尉胸前的空檔中攻來,宋校尉這時手裡拿著空弦連兵器都沒在手上,反應不過來就用胸甲硬擋了一劍。“釘!”劍鋒刺到了他的胸甲上,寶劍太細太輕完全無法破甲。宋校尉伸手拔腰間的橫刀,立刻被李適之快速地伸手按住,還好宋校尉的手勁極大,直接強拔了出來。

可是那橫刀是戰陣上用的雙手刀太長,二人已近身及數寸之遙,一時間宋校尉完全沒辦法用刀砍到李適之。李適之的手法卻十分靈巧,將劍一橫一拉,一面劍刃便從宋校尉的脖子上拉過。宋校尉這會兒才叫也叫不出來,眼睛瞪得老大,丟掉手裡的刀,雙手抱住脖子一個踉蹌,鮮血頓時從指縫中浸了出來。

李適之見狀臉色紙白,說道:“我並未打算對宋校尉下殺手……”宋校尉瞪圓了雙目盯著他,好像在說:你不是廢話麼,老子的喉嚨都被割破了!

李適之走近了兩步,仔細瞧了一眼宋校尉雙手抱住的脖子,看那流血的程度,他便嘆了一口氣。李適之此人臨變不驚,很鎮定地先把劍在草地上擦了幾下才放進劍鞘,然後丟下還沒死掉的宋校尉向草丘上跑。一般人遇到這樣的變故,也許會嚇得直接逃掉;李適之也認為只有逃跑一條路,但他沒有反方向跑,竟膽大地往營地那邊急走。

這會兒其他軍士不知內情,還沒發現變故。李適之直接解下兩匹馬,翻身上馬便走。營地上的軍士問道:“李公子去哪裡?”

李適之笑道:“此情此景不策馬縱情一番更待何時?”笑罷便騎馬飛奔而走。

過了一會,軍士們找宋校尉,才在河邊發現了他的屍體,草葉子上全是血,屍體的眼睛還睜著。一個軍士把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上一摸,回頭道:“宋校尉沒氣兒了?”

“誰幹的?”

“剛才李公子……牽了兩匹馬!”

“李公子殺宋校尉作甚?”

一團謎團,眾軍完全不明所以,但李適之再也沒回來,而且起先有人看見他和宋校尉單獨去的河邊,這樣想來大夥兒覺得可能宋校尉死在李適之手裡。

眾軍本來是跟著宋校尉護送李適之的,現在一個死了另一個不知所蹤,再去中城便完全失去了意義,差事自動取消。大夥兒一合計,便連夜趕回西城,又選了倆體力好的後生快馬先回去稟報上方。

次日一大早,殷辭剛起床就得到了消息。身邊的部將和幕僚也一併聽到這個事,很多人感到很不可思議,但其中也有見識多些的人大概猜到了原因。只見殷辭眉頭緊鎖,顯然心情不怎麼好,他大概也沒想到一個貴族出身的公子又如此柔弱會是一員沙場猛將的對手。

昨日交待宋校尉時,殷辭不放心的不是對付不了李適之,而是洩密。不料事情恰恰相反。

他沈吟了片刻,回顧眾人道:“李適之此人心高氣傲,而宋校尉卻是個口無遮攔的匹夫,多半二人發生口角,李適之怒而殺人。”

眾人知趣地附和道:“真想不到李適之竟是如此殘忍之人,為了一點小事就殺將領兄弟。”

殷辭道:“不過這只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事情原委還得拿住李適之後一問便知。來人,立刻發文快馬傳報各關各道,捉拿李適之歸來!”

幕僚不敢怠慢,馬上按照平日的印象用文字先描述李適之的相貌特徵寫成緝文發出去,隨後再畫像補充。

殷辭心下不快,主要想著薛崇訓親口交待的一點小事竟然也沒辦順利,不過他心想:雖然沒殺掉李適之,但給他栽上了死罪,可以明目張膽地捉拿,事情也不算太壞。一個自絕於合法身份的人,實在就非常弱小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27 14:10
第八十章 憤怒

李適之的心情無疑是非常憤怒,想想這天下本是他們李家的,現在被外姓霸佔大權也就罷了,竟因嫉賢妒能就要出此惡毒手段。他自覺從未參與過對付薛氏的陰謀,只是順從形勢,哪想得堂堂高祖後裔連容身之地都沒有,更別談實現抱負。

但他並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打小就自視甚高,自認為人中之龍,當然不甘心因此束手就擒。耳邊的風聲呼嘯,他的心裡也在飛快地琢磨:殷辭得到消息後肯定會順勢將殺人罪栽贓到他身上……其實也不全算栽贓,確實李適之殺了人,不過他自己當然沒有負罪心理,因為宋校尉先要取他性命,不過是自衛。

接下來肯定在各個關口檢查捉拿他!這河套地區現在在唐人手裡,雖然水草豐盛,但唐人是農耕民族,在草原控區本來人口就少,從邊關路口來往的人就更少,要抓一個身份清楚的人簡直易如反掌。

李適之頓感有些悲觀,在草原上他靠什麼生存?他急忙檢查了一下馬匹上的物品,還好有些食物、衣服、工具等物,短日內倒也無饑寒之憂,只是過得一段時間就麻煩了。

往遠了想前途渺茫,而眼下最迫急之事是如何逃過官兵的追捕?李適之左思右想,發現只有一條路可走:往北!

而且還得趕緊翻過陰山,不然連這麼一條沒前景的生路都會堵死!除了北方,東西南三個方向過去都是唐朝控區,遲早抓住他李適之;而陰山以北就不再有唐軍活動,山南分佈著一些堡、哨據點作為邊防預警,但是大概分佈李適之都清楚,在此平靜無事之秋單騎穿越過去並非難事,畢竟地盤有那麼大,軍事據點只有那麼幾個。不過拖延下去情況就會不同,等官軍佈置完畢,肯定會排出遊騎巡邏,那時候的危險就更大了。

不甘與求生之心讓李適之拋開往後的諸多擔憂,一咬牙掉轉馬頭直向北方。

疾走了數日,他總算摸過了陰山,從山口下來,他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這處山脈看起來並不太起眼,顯得有些荒涼,但是自漢以來的典籍上多次提到陰山,它是漢皇政權與北方遊牧民族爭奪生存空間的一處標誌性的地方。

這時座下的戰馬嘶鳴了一聲,前蹄刨動著土地,李適之踢馬腹它都不肯走。連牲口也戀故土!此時此刻李適之幾乎要淚流涕下,心中一陣酸楚。

再見了故土,再見了大唐繁華煙雲……李適之忍不住大聲吼道:“我會回來的!”喊罷揮起馬鞭猛抽一鞭,戰馬吃痛終於揚起了馬蹄。

向北、再向北,李適之迷茫地急奔,他有跑馬的方向,卻沒有人生路的方向。從來沒有這樣迷茫過。不過他能預料到,這樣的漫無目的的行程最後會以落到突厥人手裡告終。陰山以北便是突厥汗國的牧場。

跑累了就慢行一會,沒過多久,忽然“砰”地一聲弦響,一支箭羽帶著風聲從耳邊飛過恰好插在李適之前方的草地,馬匹吃驚長鳴了一聲。身後機理哇啦地一陣人聲,李適之情知對方這一箭並不打算殺自己,但一不留神接下來就很危險,他急忙勒住戰馬示意並不逃跑的意思。

後方一陣馬蹄響動,就見數騎追了上來。只見那幾個人著褐、披髮左衽,攜帶角弓,李適之便知是突厥人,但他不會說突厥語也聽不懂,便坐在馬上沒有言語。

李適之的穿著打扮也同樣暴露了他的漢人身份,一襲白氈儒袍,無論是衣服料子還是身上的配飾都完完全全是唐朝風格。一個突厥人指了指他腰間的佩劍,李適之無奈只得自己解了下來,顯然在這地方和突厥人發生任何衝突沒有好處。他為防誤會,便將劍連著劍鞘一併丟給了那個突厥人。

突厥人又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陣,顯是很高興的樣子。那劍鞘上鑲嵌著珠寶黃金,本身就是值錢的東西,劍鋒也是上好的好鐵打造。

就在這時一個突厥人忽然揮起馬鞭向李適之的帽子打過來,李適之眼疾手快伸手抓住虎口頓時火辣辣地疼,但軟鞭的前面依然飛了過來把他的襆頭給打掉了,頭髮梳成的漢人特有的發髻頓時露了出來。動別人的帽子顯然是非常失禮的事,李適之大怒道:“我既已把劍交給你們,何以再對人無禮?!”

突厥人哪管這些,再說他們可能根本聽不懂,見李適之反抗,另一個直接丟了一圈繩子過來,那繩子是個活扣一圈住李適之的上身再一拉便綁住了。很快那人便吆喝了一聲策馬反向而走,李適之坐在馬上手無寸鐵無計可施,一受力就從馬上摔下去,頓時被馬拖著奔了十幾步,身上很快就狼狽不堪。

他的眼睛火紅,怒火中燒,在通常刑不上士大夫的唐朝,他什麼時候遭遇過這樣的待遇?等戰馬一停下來,他便掙紮著站了起來,馬上就見一柄長矟指著了他的胸口。在這野蠻之地,四顧了無人煙,取人性命恐怕也不是多大件事。李適之便忍耐著鎮定下來。

突厥人見他安靜了許多,便未動武,壓著他繼續行走。走了半天才看到一個營地,內有許多人口和牲畜,大概到地兒了。那些突厥人將他押進營地後竟然把他丟進了一個籠子裡!

李適之悲憤不已,怒道:“我堂堂貴族竟淪落至此!”

就在這時,一個老頭注意到他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姓什麼,是哪門子貴族?”此人竟會漢語。

李適之覺得這些野蠻人完全不可理喻,要死也要死得光明正大,便大聲道:“我姓李,大唐宗室!”

那老頭頓時來了興趣,問道:“叫什麼,什麼爵位?”

李適之挺起胸膛道:“高祖之玄孫、太宗之曾孫、常山湣王之孫,李適之。”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從內心裡泛出一種自豪感來,自認高貴的那種心理是常人難以理解的。

老頭笑道:“原來是李公子,我聽說過,數月前大汗引軍攻西城久而不下,怪之。後知有李家宗室在城內聚軍心而守……不錯、不錯,有能耐的人。”

“只是李公子何以在此?”老頭的眼睛裡顯然有些懷疑,不過他很快就有了法子證實。李適之身上除了穿的衣服,稍微值錢點的東西包括馬匹都被抓他回來的人搶了個干凈,從那些人手裡得到李適之的隨身物品,對於一個有見識的突厥人不難判斷結果。

於是李適之很快就從籠子裡給放了出來,被安置在一個可以過活的帳篷裡。突厥人無禮歸無禮,看來倒有些心胸,對於曾經的敵人待遇還不錯,當然前提是值得他們看重的人。

和李適之說話那個老頭顯然是突厥汗國有身份的人,因為他告訴李適之要帶他去見可汗。當然不是任何突厥人都能輕易見到默啜可汗的。

李適之對這片草原的瞭解甚少,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這片地區叫什麼名字,更不知一開始被看押的營地是突厥哪一部。然後過了幾天又繼續上路,被帶著向北走去見默啜可汗。

在路上李適之被告知了目的地:突厥南廷黑沙城。他以前只聽說過,當然從來沒有機會到這麼遠的地方去過,黑沙城便是後突厥汗國建立之後的首都。

那老頭又問李適之怎麼會在突厥境內被抓住。李適之覺得這些日這個人待自己還不錯,再說那件事也沒什麼值得瞞人的,便說了出來:“究其因便是上次守西城,未得寸功反而遭來禍事。薛氏妒賢嫉能密令心腹大將謀害我,不料遣來辦差的人反被我所殺,我便翻過陰山避禍,遇到了突厥人。”

“原來是這樣,薛氏當國,你們李家的人確實沒啥好日子過。太平公主會不會幫你們?”老頭在言語之中顯然對唐朝政治有些瞭解。

李適之道:“一丘之貉。”

老頭道:“可汗上次還提過你,咱們突厥國也用漢人,你既然在唐朝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現在為可汗效力如何?保你仍享榮華富貴。”

李適之道:“老丈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身為大唐宗親,絕不可能喪失氣節為敵謀事。”

“敵?”老頭神色一變,“現在突厥汗國與大唐修好,並向大唐皇帝稱臣,朝廷念我國苦寒並輸錢糧幫助,而我國也不再侵擾大唐邊境。當此情形,何來為敵之說?”

李適之哈哈一笑:“難道你們竟不明白薛氏議和只是權宜之計?遲早會有大戰,故而突厥汗國始終是我大唐之患。雖朝廷被薛氏把持,但我身為唐人,自然分得清黑白。我趁早說清楚,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老頭沈思了片刻,抬頭笑道:“李公子不能把話說得太絕,你既不怕死,何必千辛萬苦逃命,又為何會來陰山以北?”

李適之頓時默然無語,也許心中並不甘心這樣死去。但要他背叛大唐百姓確實是不能接受的事。

tanakh 發表於 2019-1-27 14:12
第八十一章 愛慕

黑沙城依山傍水,修築的位置極利防禦更有河水解決水源,確是一塊風水寶地,當初選擇建城地點的人顯然很有見識。不過其規模景象自是無法與大唐都城相比,恐怕連國內稍大一些的州郡城池也比不上。畢竟突厥人居無定所,築城守土並非他們所長。

李適之隨同前來覲見的突厥人進得城池,因衣裳破損,那個“好說話”的老頭勸他換一身衣服,但李適之不想穿蠻夷服飾遂拒絕了好意。

城內風沙一起,露面塵土飛揚加上低矮的房屋,給人臟亂不堪的印象,總之在李適之看來不是什麼好地方。他們走了一會兒,迎面就有一隊人騎馬過來,當前一個英姿颯爽的突厥小娘見得老頭就開朗地招呼起來,看來他們本就是熟人,至於是什麼關係李適之就不清楚了。

突厥小娘說話的時候不斷把目光有意無意地往李適之身上打量,後來用漢語問道:“你是唐朝來的使節?”

“我非使者……”李適之不好說自己是俘虜,但見這小娘笑臉對人沒有惡意,他也就禮貌地說道,“在下姓李。”

老頭用突厥語和小娘說了幾句話,小娘才一臉恍然,不過仍然關注著李適之。顯然李適之長得確實年輕帥氣,雖沒有那些突厥漢子高大威猛,卻舉止儒雅面目清秀,在草原上實難見得這樣的人。

小娘又說道:“父汗在汗帳內,暾欲谷叔叔與這位唐朝來的客人進去見他吧。”

這句話終於讓李適之搞清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原來帶自己過來的這個老頭叫暾欲谷,可能是突厥大臣;而說話的那突厥小娘稱默啜可汗為父,恐怕是個小公主。李適之情知不是所有公主都長得俊俏,不過面前這個卻還過得去,皮膚雖不太水靈但勝在健康有活力,大大的眼睛,開朗討人喜愛的性子都能讓人產生好感。

一行人進得汗帳,李適之只覺得光線不太好,周圍坐著幾個人多半也是突厥大臣,可是給人的感覺卻很不體面黑乎乎的樣子,正中坐著一個頭髮白了大半的老頭手裡拿著個權杖。暾欲谷等人以手按胸紛紛向他行禮,李適之卻抱拳為禮,只是站著打了個拱。

暾欲谷與默啜用突厥語說了一陣話,過得許久默啜便將目光轉向李適之,用漢語說道:“我們突厥汗國唯才是用,沒有唐朝那麼多繁冗規矩,只要我赦免你,你就可以做大臣。”他又指著旁邊的一個人道,“汪芒也是漢人,已追隨本汗多年了。”

李適之毫不猶豫地抱拳道:“可汗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恕不能從命。”

也許他回答的太直接,默啜的性子本來就比較暴戾,頓時就露出了怒氣:“你曾是我突厥汗國的敵人,而今淪為階下囚,我好意赦免你,竟不領情,很好,來人……”

“父汗!”這時剛剛才認識李適之的那公主站了起來,說道,“他是我們的人抓來的,又讓暾欲谷叔叔大老遠送來,父汗不喜歡那就送給我做奴隸吧。”

李適之心裡當然馬上就明白這個小娘其實是救了自己一命,但他無法忍受侮辱,昂首道:“我堂堂李唐宗室,豈能為奴?是可殺不可辱,請就湯鑊!”

這時只見面對帳門的那公主弄眉擠眼地給李適之遞了一個眼色,她背對著默啜,但面對著下面,那幾個大臣都是看見了的,大夥併未言語只是默然瞧著,多半已明白了幾分其中緣故。小娘那樣做有些不夠端莊,但考慮到遊牧族的女子更加熱情開放,也就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李適之明白她的好意心下也泛出一些感激。

她見李適之不為所動,又跑上王位拉住了默啜央求,默啜顯是很寵愛這個公主,神情已變得和藹了一些,被纏不過只得說道:“那便將你貶為奴隸,送給阿史那卓。”

李適之這時心道:突厥人名面上稱臣,其實從來都沒自以為軍力強大沒把唐朝放在眼裡,不然何以敢隨意將李姓的人這般對待?

默啜見李適之不想投降,便失去了興趣,並不如何看重。很快李適之便被當作奴隸押下汗帳了。

他被送到了公主阿史那卓的家裡,很快公主就回來了,對他十分熱情禮節,哪裡有半點對待奴隸的樣子?李適之感嘆道:“在下與公主素未平生,今日初見一面,公主何以先救我性命,又如此對待……我真不知如何為報。”

阿史那卓笑瞇瞇地接道:“以身相報……”

李適之怔了一怔,但見這公主滿面輕鬆的笑意,有玩笑之嫌。不過他在唐朝時也不是沒遇見過被女子欽慕的事兒,心下琢磨恐怕事有蹊蹺。

這時阿史那卓大膽地說道:“你真是笨,難道沒看出來我喜歡你麼?”

李適之更是無言以對了,沒想到突厥婦人豪爽至此。他默然思索了片刻,忙正色道:“公主若只是玩笑也就罷了,不然還請三思。我在大唐乃有罪之身,而你貴為公主,若是和親聯姻,又該用什麼名義?可汗定然不會同意!”

“父汗同意不同意沒關係,只要你願意就行了。”阿史那卓收住笑容,正經地說,“其實我並不是可汗的親生女兒,生父乃上任突厥汗國骨咄祿可汗。骨咄祿可汗病故時,我的哥哥年幼,默啜可汗才自立為王。說起來還是他奪了我們家的王位,不過這些年他對我們兄妹不薄,甚至要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我們也並不恨他。”

李適之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無論如何你也是阿史那氏王室之人。”

阿史那卓又勸道:“聽暾欲谷叔叔說,你在唐朝的罪名是殺了一個武將。如果你可以和阿史那氏和親,對唐突兩國關係有利,朝廷說不定會以大局為重赦免你的罪名,你不就可以重新堂堂正正做人了?”

李適之冷笑道:“朝廷當國者乃薛氏,據我所知,他從來沒想過要改善與突厥汗國的關係,窮兵黷武生性殘暴之人,所想的無非是將一切威脅他的勢力夷平!”

阿史那卓疑惑道:“可我聽父王和叔叔們說,咱們突厥汗國不是和唐朝和睦相處了麼?”

“難道突厥汗國就沒有一個有見識的人?”李適之輕蔑地哼了一聲。

一種自信到自負甚至裝必的神態在不經意中暴露了出來,可是卻沒有引來阿史那卓的反感,她的目光反而更加傾慕了,婦人好像會本能地被厲害的男子吸引。

她柔聲道:“就算不能於國有利,你和我成親便能脫離奴隸身份。唐人要抓你,你只有留下來才有容身之所,難道你想以奴隸的屈辱活在這片草原上嗎?”

“公主的恩情我實難從命。”李適之自然不願意給野蠻人做女婿,他深受儒家熏陶打心眼裡瞧不起除漢人以外的所有種族,蠻夷在他的理解裡就是個貶義詞。

“就因為我是突厥人麼?”阿史那卓嘆了一口氣,“你是李唐宗室,自是心向大唐,人各有志我並不勉強。不過漢朝張騫出使西域,身陷匈奴,不還是娶了匈奴女子成家生子?後人卻並沒有因此詬病,你何必又這樣傷我的心?”

她說起這個典故倒讓李適之十分意外,並使得他眼前一亮,細細一琢磨這公主雖然說得直白,但並不是沒有道理。在非常時候娶突厥女人也不是什麼背祖望宗不可原諒的事兒……關鍵是,能得到這個公主的青睞顯然大有好處,正如今天的情形如果沒有她的幫助,自己恐怕早就身首異處了一點辦法都沒有。

阿史那卓見李適之沈默不言,知道他已經有所動心了,不由得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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