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57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1:52
第四十二章 訣別

又是一個陰天,天空灰濛蒙的。就連綠色的草地也彷彿矇上了一層臟兮兮的朦朧不清的灰塵,大草原上鋪天蓋地的軍隊猶如海嘯一般湧動,灰黑的色調不斷蠶食著大地上僅有的綠意。軍隊的衣甲大多基調沈暗,特別是突厥人,因為草原上缺水,他們大概是不怎麼習慣洗澡洗衣服;唐軍這邊好一點,有些騎兵裝備了明光甲,這種鎧甲反光看起來就要光鮮一些,不過在這陰天也沒多亮。

以關中軍為主的薛崇訓野戰部隊自南邊來,幾萬人的龐大部隊一路走了幾百里,自然早就被突厥人探明行蹤了,於是兩軍相對緩緩靠近,陣營漸漸對圓。

風沙還很大,而且風向自西北來。薛崇訓身邊有人說道:“咱們是逆風啊。”

薛崇訓記得孫子兵法說戰爭三要素天時地利人和,顯然這回天時是處於劣勢:騎兵對決風向很重要。何況這風很大,完全不能忽略……這是來自西伯利亞的禮物。每逢春季,河套地區稱為“風季”,正是西泊利亞那邊空氣流動最快的時候,而它正在中國的西北部地勢較高,於是就有現在這麼一個狀況了。

大夥的頭上都籠著兜帽,用布巾捂著口鼻,免得一開口就整一口的沙土。不過在薛崇訓看來風裡的沙土並不多,大約這個時代西面的植被破壞還不嚴重,大夥沒見識過“沙塵暴”是啥操性。

突厥人和唐軍越來越近,又有人忍不住說:“瞧著架勢,不下十萬。”

薛崇訓笑道:“哪次咱們不是以少擊眾?”

“哈哈……”眾軍頓時大笑起來。

薛崇訓作為一個戰勝率較高且名聲較響的主將,給將士們的信心加成很大。尚未開戰,大夥看起來都比較樂觀,一個很直覺的感官便是:既然他能以六萬擊潰五十萬吐蕃大軍,那麼以三點五萬擊敗突厥大軍也不是什麼問題吧?在這個時代,東方世界最強大的帝國除了唐朝就是吐蕃,突厥人還進不了前二。

當然也有很不樂觀的人,那就是三城降將。他們被要求以五十騎發動對突厥軍十萬的正面進攻……人數差距兩千比一,顯然樂觀不起來。真是一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

兩軍相距兩三里地停了下來,雙方都開始準備正面火拚,按照常規作戰,首先以小股人馬試探射程火力等事再組織前軍備戰是必要的。

不過薛崇訓好像壓根沒想到那一出,他比較關注的是三城的約五十員降將。策馬來到前軍,只見降將們已被押到前面了,正在那裡穿戴盔甲。

薛崇訓於馬上喊道:“要什麼軍械都給他們,只要軍中有的東西!”

李貴等人也不客氣,穿了最精良的明光甲,又要了馬槊長兵,橫刀、障刀等一應備齊,沒人攜帶長短兵器數件,還要求肥馬數十匹。

薛崇訓接過部下送上來的一面大旗,下馬向降將們走了過去。鮑誠等武將忙護在左右,神情有點緊張,畢竟那幫人是要死的罪將而且又給武裝起來了。反倒是薛崇訓顯得神情自若。

隻見那旗上寫了一列大字:大唐將校敢死隊。

薛崇訓把旗交到李貴手裡,看著他的眼睛大聲道:“爾等無罪,是唐軍的英雄,安心上路吧。”

李貴接過旗抱拳道:“我一直期望著能戰死沙場報效朝廷,馬革裹屍乃畢生所求,今番終於可以實現了……再謝晉王成全!”

“備酒,為兄弟們壯行。”薛崇訓一聲令下。軍士們便抬著一張牛皮繃的大案上來了。

擺上五十個碗,大夥抱著酒罈將碗倒滿,中軍肅然站在四下圍觀。薛崇訓端起一個碗來,降將們見狀也紛紛上前端碗。

此時此刻薛崇訓認為要說兩句什麼話,諸如“後會有期”之類的,但心下又想他們是要去死;但我還想活著,自然不能後會有期了。便舉酒說道:“只能對兄弟們說四個字:訣別踐行。”

說罷將酒碗湊到嘴邊一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個干凈,“哐”地一下將碗摔倒地上摔成了幾瓣。

眾將齊呼道:“諸位,訣別了!”很快又傳出一陣噼裡啪啦摔碗的聲音。

喝完一碗訣別酒,壯士高呼齊上馬。眾將武裝到了牙齒紛紛牽馬走出大軍陣營,在前頭依此排成了兩列整齊的隊伍,大將李貴位於第一列的中間,他的品級最高便自然地擔任了敢死隊的頭領。旁邊的一將把薛崇訓送他們的寫著“大唐將校敢死隊”的旗幟掛了起來,全隊怒目前視,整軍待發。敢死隊這個稱呼是薛崇訓親筆寫的,唐朝沒怎麼見這樣的叫法,不過字面意思簡單明瞭,大夥也知道是什麼意思,無非上去送死唄。

“出發!”一聲大喝,五十騎策動戰馬,緩緩向前開始出動。

薛崇訓也翻身上馬,下令道:“傳令,全軍備戰。”

傳令官兵騎馬在各營中飛奔呼喊,陣營中很快就熱鬧喧囂起來了,過得一會,只聽得鼓聲轟鳴,牛皮大鼓“咚咚”巨響,戰鼓催戰雲,彷彿在為草原上先行出動的單薄的五十騎助威。

突厥人那邊也瞧見了唐軍的動向,但見來了幾十個人,前軍的突厥將領便說:“是來試探虛實的,一會不必出動兵馬,以騎射射退讓他們回去。”

……李貴他們可沒想過要回去讓將士們嘲笑,他們不動聲色地先慢慢靠近,等到約四百步時便停了一會兒檢查衣甲裝備。大家都瞪圓了眼睛看著人山人海的突厥陣營,有人緊張地大口呼吸了幾口氣,這大約是最後一會兒呼吸這世間的氣了;有人抬頭看東邊,可是天上只有雲層,連最後一眼太陽都看不到。

李貴舉起斬馬刀,眾將見狀都將長兵器抬了起來準備開始衝鋒。

“大唐萬歲!”李貴大喊一聲,眾軍隨即吶喊萬歲。李貴將刀向下一劃,五十騎便一齊向前平沖,馬蹄聲猶如急促的鼓點節奏。

這哪是試探進攻,完全是以衝鋒的速度猶如離弦的箭一般,隊伍中的那面旗幟在風中啪啪作響,敢死二字寫得額外大。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1:53
第四十三章 衝鋒

三城降將組成的敢死隊從四百步的距離發動騎兵衝鋒,直接衝到敵軍面前整個過程只需要半分多(按滴漏一刻等於十五分,半分約為三十秒鐘)。而騎射的射程大約就只有五十步,騎兵衝鋒的時候暴露在射程內的時間只有幾秒,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那些拉開弓弦準備好的突厥人也最多只能放出一箭。騎兵最有殺傷的進攻方式是近戰,騎射除了襲擾沒有什麼大用,受射程影響“騎射無敵”可能是吹噓出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敢死隊已衝入敵陣,平舉的馬槊憑藉速度直接刺穿了許多突厥的胸膛,頓時人仰馬翻喊聲直入雲霄。

片刻之後受到攻擊的那一片人群就亂作一團,被砍下馬的人不計其數。突厥前軍將領大愕,忙“嘰裡呱啦”地呼喊周圍的騎兵上去圍攻。不料這一小股唐兵猛不可言,刀法十分嫻熟,靠近的突厥兵一個照面就落馬,完全沒有招架之力。

唐軍馬隊突入人海大開殺戒,越衝越進,突厥前軍旗幟混亂,幾乎被這麼只有幾十個人的隊伍攪得大亂。

這時四周的突厥騎兵開始對著中間那團人馬放箭,只聽得“叮叮噹噹”的響聲猶如在下冰雹一般。箭矢打在重甲上威力有限得很,唐軍盔甲對弓弩的防禦力奇好。不少將校身上插滿了箭羽都沒死,還在揮刀亂砍。但是馬匹卻經不起這樣的箭雨打擊,唐軍將校紛紛從馬上摔了下來。

自高祖太原起兵以來,以輕騎(馬不帶甲具)對付隋軍的重騎十分好用,以快速機動尋找弱點及迂迴突擊等戰術證明瞭機動能力的重要,對唐朝軍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後來的唐軍便鮮有重騎兵,一改隋軍以前重騎兵注重防護的觀念,而以快速打擊及靈活作戰為馬軍的核心思想。

所以方才敢死隊的衝鋒速度極快,瞬間就接敵打得突厥人措手不及。但是被圍攻之後持續遭受騎射持續亂射,戰馬就撐不住,敢死隊騎兵變成了步兵,機動大減無法突破,終於陷入了重重包圍。

這時突厥人的這股人馬才穩住陣腳,但見唐軍人少,他們便稍稍安神。一員突厥大將揮著馬鞭正在叫罵,突厥騎兵便從四面撲了上來。

李貴大喊道:“聚攏陣形,切勿被分割!”

他喊罷拾起那面敢死隊的大旗插在草地上。剛從馬上摔下來的將領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不少人從周圍拾到了長兵器,向旗幟飄蕩的地方合攏。大夥很快組成圓陣,待突厥馬兵衝近,便湊準了用馬槊戳;有放近的就砍馬腿。

這股唐軍毫不畏死,只見一個斷臂失去戰鬥力的人竟然迎著馬頭撞,完全一副不要命的干法,突厥兵十分畏懼,被將帥們叫罵也不敢上前,只用拿著弓遠遠地放箭。敢死隊這邊的一片草地上全是箭矢,不知有多少,就跟平白長出一片草叢一般。

照這樣輪射下去,敢死隊遲早會因受傷流血而死亡殆盡。但是突厥人發現遠處的唐軍主力已開始調動,須得盡快消滅這邊的小股唐軍不可,耗時間不是辦法。

一處高地上的默啜正觀察著前面的狀況,見那麼多人圍著一小塊地方亂晃,死了許多人卻半天都拿不下來,他的神色有些凝重。

那面旗還在飄,那小股唐軍就還沒被消滅。默啜指著旗幟上的漢字,問旁邊的楊我支:“上面寫的是什麼?”

楊我支道:“大唐將校敢死隊。”

“這幫人全是將校組成的?”默啜自我安慰地點點頭,總算略微鬆了口氣,心道如果對面的三萬多唐軍都是這樣的戰鬥力,那趁早別打了,別說十萬鐵騎,來一百萬都沒用。

楊我支道:“數十騎孤軍突進,並不見後方唐軍及時策應,就算勇猛也是送死……再考慮到三城前不久發生的事,我覺得這些人可能是張仁願的部將,薛氏平叛之後沒自己殺他們,現在假手我軍,還讓咱們死了那麼多人……”

默啜點點頭道:“你的看法很有道理。傳令前軍大將別磨蹭了,趕快收拾了他們!告訴他,蒙馬眼衝擊,沖散分割之後便好解決了。”

……前軍突厥大將得了默啜可汗的命令,便依言下令進攻敢死隊的騎兵把馬眼用布給蒙起來沖。

那些戰馬暫時失明之後又挨了鞭子就一個勁瞎衝,這辦法確實非常管用,一群瞎馬衝過去停也停不下來,唐軍用肉身不可能擋得住重達一千多斤的騎兵人馬衝撞。

場面簡直慘不忍睹,慘叫四起,草地上全是血,有的人腸子都被踩出來了。唐軍陣形一散,混戰在一起後人數懸殊巨大,一個人要面對幾個方向的進攻,而且突厥奇兵居高臨下形同屠殺。

全軍陣亡的結果遲早的事……其實他們一開始發起衝鋒就註定了這樣的結果吧。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聲爆喝,李貴背著那面旗幟雙手提一把斬馬刀忽然向前飛奔而去,只衝前方不遠處那揚著馬鞭發號施令的人。這一幕實在太突然,而突厥騎兵為了防止馬匹衝撞中間有一定的距離,這個距離騎兵不好沖,徒步卻能過去。突厥兵猝不及防,就見一個人影動如突兔一般跑過去了。

待兩騎急忙策馬擠到將領身前時,立馬就看見刀光一閃,戰馬“嘶……”地慘叫,馬上的突厥人身體一空狼狽地摔下。

“呀!”李貴又猛喝一聲,提著刀盯著前方狂奔。他的臉都已經扭曲了,一身都是血,形同魔鬼十分可怕。

那突厥將領已經知道目標是自己,臉色唰一下就白了,急忙丟掉手裡的馬鞭,伸手去抓腰間的刀柄,抓了兩下都沒握住,他的手都抖了。

就在這時,忽然“咚”地一聲悶響,李貴的頭盔上挨了一狼牙棒,又邁出兩步終於單膝跪倒下去,長刀“茲”地一聲深深插入土地支撐著他的身體,一口血從嘴裡噴了出來。

“哇哇……”周圍的突厥兵頓時圍了上去,只聽得叮哐咵咵的令人惡寒的聲音,血肉被揮起的刀甩得亂飛,李貴不知被砍成什麼樣子了。

敢死隊全軍陣亡,草地上一片狼藉,就跟經歷了一場大戰似的,四處的屍體恐怕不下數百具。

突厥人已經呼喊不出來,氣氛十分沈悶。這種打法簡直是地獄,沒啥好處光見送命。

而這時對面的唐軍大股人馬已經壓過來了,旌旗飄蕩人馬如潮,上來的一大股軍隊全是騎兵,馬蹄的轟鳴猶如平地裡在打雷。

按照唐軍常用的戰法,正面一般都是下馬作戰的步軍,騎兵往往進攻側翼或是繞道後方夾擊;可是薛崇訓帶兵卻完全相反,他經常性地命令馬隊從正面進攻硬碰,這回的場面看來又是那樣。

上來的唐軍騎兵也不廢話,距離四百步便聞得後面鼓聲大作,成列的槍騎兵飛奔起來。四列一個團為一波,十幾波進攻序列展開。

“殺!”一聲短促的喊聲自飛揚的馬隊中響起,幾秒種之後便接敵,照樣是憑藉長兵器猛灌進敵軍陣營,殺傷之後便見馬刀閃亮,一通亂砍。

突厥人剛剛頂住第一輪衝鋒,後面殺氣騰騰的飛奔的戰馬又沖進來了。空中箭矢亂飛,地上刀槍亂舞,人海就像炸開了鍋一樣。

唐軍騎兵以各團的鋒芒為推力,不斷進行大面積的衝鋒打擊,讓突厥陣營動盪步步後退。待前軍各團衝擊完畢,所有的人馬都在兩軍相接的地方廝殺的時候,大戰稍許,就聞鳴金。前軍紛紛撤退,後面的人馬輪換上來。

鼓聲與金鑼很有節奏感地奏響,傳令兵在營隊中揮舞著旗幟喊叫,大地上上演的彷彿不是戰爭,而是一場歌舞盛會一場藝術表演。

薛崇訓於中軍饒有興致地觀賞著宏大的場面,回顧左右部將道:“靠刀劍殺敵的戰爭,還是騎兵比較厲害。”

關中軍將領們不予置評,或許在他們心裡,這麼用騎兵有點暴殄天物,不過薛崇訓是打過勝仗的人,他們也不好說什麼,一切用戰績說話。只是大夥見著戰場上那些前赴後繼不顧死傷硬拚的騎兵將士感到有點肉疼,那玩意十分昂貴,養一個騎兵和兩匹馬至少能養一火步軍了……不過錢是他們娘倆撥,管他媽的。

這時倒是在一旁觀戰的王昌齡說了句實在的話:“我們漢軍的馬,多數要用糧食喂養,那些糧食都是國內的百姓一鋤一鐮常年累月種出來的啊。”

薛崇訓看了他一眼,心道:王少伯到底是個詩人。

大戰持續了一個上午,兩軍對敵什麼招數都沒用出來,就光在前面硬耗了。突厥倒也耐戰,人馬甚眾受得起半日的傷亡。這時兩軍暫時分開各自修整,人馬一撤,就見草原上擺滿了屍體斷槍殘旗。

沒一會兒,聽得一員將領喊道:“突厥人要退了!”

薛崇訓聞聲極目望去,果見突厥大軍後方的主力正在向北運動,應該是要跑。張五郎忙進言道:“敵眾我寡,謹防伏擊,薛郎應謹慎追擊。”

確實遊牧民族常用的招數中就有趁人輕敵冒進之時選擇有利時機進攻,薛崇訓便接受了張五郎的話,說道:“傳令馬兵追殺擴大戰果,前鋒越過西城後便停止北進,違令者斬。”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1:54
第四十四章 黑夜

薛崇訓這種戰法初看十分兇猛,其實經不起耗,屬於前重後輕的佈置。他把最精銳的部隊弄到正面去進攻,自然會形成局部戰鬥力不對稱的局面,形勢一開始會非常好看。但如果突厥人鐵了心要和唐軍分個勝負,本人他們人就多,隨著時間的持續薛崇訓多半是扛不住。

不過默啜可汗只和唐軍戰了半日就退兵了,他們根本就不想和唐人死拼硬打。因為草原上不只有突厥人,還有契丹等族在和他們爭奪生存空間……相比那些敵對的遊牧部落,唐朝也算不上你死我活的對頭,因為漢人是農耕民族佔了他們的草原沒啥用。

薛崇訓也看重了這一點,所以一接敵就爆發出銳氣不計損失,目的就是為了震懾突厥,為後面的議和爭取籌碼。

他最終的目的還是要議和,因為以現在安北可調動的兵力和戰爭資源,根本沒有辦法對突厥主力造成毀滅性的打擊,更無法深入縱深窮追猛打。他需要時間來積蓄力量和時機。

顯然這次戰役的人馬殺傷力有限,但給突厥人造成心理壓力的目的是達到了。默啜帶兵撤到陰山之後,已經萌生了退意。

不僅是默啜,突厥貴族將領們都沒有了多少戰心,一想到白天唐軍那不要命的干法,好像曾經殺了他們全家似的,大夥就一陣惡寒。

“這仗沒法打啊。”一個將領用刀子割著火堆上的羊肉,忍不住感嘆了一聲。

他們翻過陰山進攻安北本來就不是來和唐軍決戰的,以為三城有機可乘能輕鬆拿下搶一把滿載而歸。不料打了好多天連西城都沒拿下,又遭遇野戰死傷慘重……此戰本身就已經宣告失利了。

終於有人發現了悶頭躲在角落裡的漢臣汪芒,一個突厥貴族很不客氣地一把揪住了他的披頭散髮拽了出來。汪芒雖然是漢人,但頭髮髮式和著裝已與突厥人無異,頭髮也是披在肩上的,並不梳成髮髻。

“就是他出的主意,引咱們碰到石頭上死了那麼多人,定是唐朝的奸細!”那突厥人說罷舉起巴掌很不客氣地在汪芒的臉上啪啪扇了兩下。

默啜忙喝止道:“住手!”

那突厥人這才停了下來,說道:“殺了此人抵罪。”

默啜道:“汪芒的主意失算,但要說他是奸細卻是過了。”他雖然幫汪芒說了兩句好話,但並不責怪那突厥貴族扇人家巴掌的事……這種羞辱要是發生在突厥官吏的身上,非得和人拚命不可。

汪芒一聽急忙叩頭謝恩,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沒有表示任何不滿。他也沒辦法,要在突厥這邊生存下去,就已經準備好了忍受某些屈辱,自然不能像在自己族人中那樣非得爭個“公正合理”。

楊我支說道:“昔日吐蕃人如日中天,也在河隴吃了薛氏的大虧,此人若是浪得虛名之徒吐蕃人也不至如此。今觀三城防備森嚴,除非我軍真要打算步步為營拓展土地,否則再打下去也沒什麼好處可言了。”

部將們憤憤不平,“咱們既然聚集了那麼多人馬,不能這麼空手而返,換個地方出擊,西邊東邊都行,不信唐朝北部幾千里的邊域都有重兵把守!”

默啜的手掌撫弄著權杖,動作十分輕柔,彷彿對那根破舊的玩意充滿了感情。火堆上的火焰被外面灌進大帳的風吹得搖搖晃晃,映襯在他那張佈滿了皺眉的老臉上忽明忽暗,猶如陰晴不定,部將們見狀議論聲也小了許多。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女人的哭叫,聲音好像從比較遠的地方傳過來的,但是那聲音十分淒慘簡直是尖叫,以至於王帳這邊也聽到了。

帳中有人聽罷便嘀咕道:“本來就沒抓到多少奴隸,不知哪個部落的卻往死裡折騰,許多兄弟血戰了一整天連湯都喝不到……”

默啜便道:“火拔頡利發,你過去看看,把那些婦人沒收了,發到參與苦戰的將士們帳篷裡暖暖被窩。”

他的妹夫火拔頡利發便起身手按胸膛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想了想道:“要不要臣下選幾個模樣周正的送到可汗帳中來?”

默啜突然一拍座位扶手怒道:“我要的是唐朝的公主!”

“是,是……”火拔頡利發忙彎腰退了出去。

他出了王帳,拉了拉裘衣上馬帶著一隊人馬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過去。營地上扎滿了氈帳,有帳篷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家。他們一路上要穿過許多氈帳,那地方看來還不近。

過得許久,火拔頡利發走近了便聽到那邊點著篝火的一處營地上除了女人尖叫還有男人們的嬉鬧吵鬧。

他騎馬過去首先就看見了一群光溜溜白生生的婦人正在那兒。雖然旁邊有一堆篝火烤著,但晚上風大,不穿衣服在野地裡吹也夠得受的,那些婦人的雙臂抱著簌簌發抖。有的想蜷曲著蹲下去,但很快就會招來“噼啪”的馬鞭,被打得拚命尖叫。

前頭還填著一處火炭坑,上面暗紅的火光猶如巖漿一般的顏色。幾個突厥兵揮著馬鞭趕那些赤身露體的婦人往上面走。

隻見站在火炭旁邊的一個婦人死活不上去,被馬鞭抽得背上全是血痕,正呼天搶地地大喊大哭。但無論她怎麼叫都沒用,只會讓圍觀的突厥兵手足舞蹈,高興地在那喝酒。

聽得有突厥話喊道:“上去,上去跳舞。”不過漢人婦人顯然聽不懂。

最後她乾脆蜷縮在地上抱著頭哭,任人鞭打。要到火上去跳,整雙腳非得殘廢不可,她看來是死也不願意了。突厥人沒辦法,便上去將她抬了起來,直接往火炭上扔。“撲”地一聲,那婦人的正面直接撲到了火炭上,頓時叫得比殺豬還響,在裡面拚命地掙紮起來,就像一條活魚被丟進了油鍋。菸灰和火星頓時騰空而起,整得一片狼藉。

火拔頡利發沒有馬上去制止,坐在馬上先鎮定地圍觀了一會兒。

火炭坑裡的婦人被弄出來後,整個前胸都被燙焦了,糊臭老遠都聞得到,她已是奄奄一息,被丟在草地上抽搐著,只能聽到微弱的形同冤魂一般的痛苦呻吟。後面的婦人見狀不敢死扛鞭子,只得往火坑裡跑,赤腳一踩上去之後便尖叫得響徹草原……原來在王帳那邊聽到的叫聲是這樣發出來的。

這些女人都沒穿衣服,一個個披頭散髮的,還有的被綁在十字形木樁上,讓突厥兵輪流過去施暴,滿足獸慾之後便坐著看另外那些俘虜“跳舞”。

火拔頡利發總算走了上去,正色道:“誰讓你們這麼幹的?”

一個突厥將領站起來彎腰道:“這些奴隸都是我們部落捉的,我便讓兄弟們樂一下。”

火拔頡利發一本正經地指著火坑道:“婦人可以發給兄弟們玩,讓你們這麼折騰,幾下子就弄死了,豈不浪費?弄這種跳火坑的把戲找男奴隸來不就行了!”

將領道:“咱們部落抓到的男人都死了,黃昏時大人(酋長)要練箭,就和勒內部落的兄弟拿他們當靶子,全給射死啦。”

火拔頡利發沒好氣地說道:“你們在這邊鬧騰,聲音太大,把英明的可汗都給打攪了,可汗讓我來沒收這些奴隸,發給各部的兄弟們沾沾葷。來人,帶走!”

那將領覺得自己部落的奴隸是他們的財產,眼睜睜被帶走便有些不滿,忍不住就問道:“真是可汗的命令?”

火拔頡利發怒道:“我還敢假傳可汗的命令不成?”

默啜的性格也是暴戾殘忍,把他惹到了可沒好果子吃,突厥將領便不敢多說了。火拔頡利發的人便拿了繩子將那些婦人的手重新綁住,牽在馬後往回走。她們仍然沒給衣服穿,在寒風中凍得縮成一團,個個滿臉淚痕悲慘之極。

今晚的天依然沒有晴朗,風呼呼地刮著,漆黑低沈的天幕籠罩著大草原,人類和各種野獸一起生存在這裡,文明猶如那天幕一般漆黑……遙遠的大唐帝國首都現在應該燈火輝煌歌舞昇平吧,那裡好像一個夢、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在公元八世紀的黑暗世界裡散發著微弱的文明之火。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1:56
第四十五章 唐使

第二天一早,突厥各部落貴族便到王帳相見,默啜已準備退兵了。到現在為止陰山附近能搶的地方都被他們搶完,沒有太多的油水,要想擴大收益,必須要先拔除三城重鎮,如果能做到,那麼整個河套地區都逃不脫突厥兵的蹂躪……可惜搞掉三座重鎮是幾乎不可能完成的難事。

放棄安北鎮的策略已經達成了共識,不過有的貴族不滿意“收成”,便在默啜面前說道:“咱們聚攏許多部落組成大軍,結果從張仁願那裡得到的第一批糧草加上此次劫掠所得,還不夠大軍消耗的,這一趟是賠本買賣。”

又有人附和道:“既然咱們都集結完人馬,又和唐朝撕破臉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向東面走,在河北道那邊攻破幾個州縣,或許能收穫多一些。”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的時候,忽報:“三城遣唐使來了。”

眾將七嘴八舌地又說起話來,“他們派人來威脅咱們?”“如果話不投機,砍了了事。”

默啜用權杖在地上戳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說道:“先叫進來,聽聽他們要說什麼。”

……唐朝那邊來了一小隊人馬,正使是個文官,關中軍裡的隨軍官吏,名叫何煦。其他十來人人都是武夫,應該是負責路上安全的衛隊,領軍的將領是個關中軍校尉,名叫李初警。

他們被突厥斥候發現後帶到突厥大軍營地外,被告知侍衛武夫不得進去,最後只讓文官何煦和校尉李初警兩人入內見突厥可汗。

兩人的樣子看起來都不足三十歲,在薛崇訓身邊幹事的人好像都比較年輕。

校尉李初警這人脾氣好像不太好,突厥兵要上來繳他的佩刀時,這廝忽然“啪”地一聲按在了刀鞘上,倒把上來的兩個突厥兵嚇了一跳。周圍的突厥人立刻唰唰拔出彎刀來了,氣氛一下子緊張。

何煦忙道:“初警,住手!咱們是使節,幹嘛來的?”

李初警解下佩刀道:“我自己會交。”待他被解除了武裝,突厥人才把刀放回去,警惕地看著他們。

好在默啜可汗的王帳下令要見這倆人,而且何煦手裡還拿著唐朝的正式節仗,突厥人倒沒有太過無禮。

突厥王帳所在的大營很寬,二人便被允許騎兵,不過周圍被一幫全副武裝的人圍著,不能有任何舉動。

走了一會,忽見李校尉的臉上殺氣騰騰一臉的怒氣,何煦便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見不遠處的草地上的一副非人的場景。一些全身赤裸的女屍被綁在木樁上耷拉著頭,顯然是已經凍斃了,地上還躺著一些局部燒焦的女屍,無一不是披頭散髮不著寸縷;而離了一段距離的地方,還躺著許多穿漢服的男人屍體,那些死人雙手反綁,身上插滿了箭矢。何煦等人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這些死屍定是被抓住的漢人老百姓。

此時還是上午,昨晚那些突厥人拚命折騰後的狼藉場面還未來得及收拾,不料正好被唐使看見。

李校尉咬牙切齒地罵道:“議他娘的和!”

何煦忙勸道:“你這脾氣應該改改,慎言,別忘了咱們現在在哪裡!生氣有用,還要咱們這些官吏和你們這些將士幹甚?況且上峰自有考慮,一切以大局為重。晉王絕非服軟之人,他要議和,一定有其道理。就算是現在這樣,朝野已經很多人說他窮兵黷武了。咱們只需要做好各自的本份便好。”

李校尉冷笑道:“何兄倒是處變不驚,佩服佩服。”

何煦正色道:“這點死人算什麼,三城還沒破,能死多少人?我在河北道做判官時,州衙被北方蠻夷攻破,一次便被掠三四萬人口,死的人更是遍佈城鄉山野……你現在看到的這點場面,連屠個村子都比不上。”

李校尉道:“真該讓軍中的兄弟們都親眼看看,上戰場時才知道該怎麼殺這幫狗日的。”

何煦不放心地說道:“這裡的突厥人可能聽不懂漢話,你現在說這些話沒什麼事,一會兒進了王帳,你就站著別說話!我是正使,讓我來談!別把正事搞砸了,於事無補,多用腦子咱們身在敵營能幹嘛,你不要命上戰場去拼,沒必要在這種地方逞能。”

二人被押送著走了一陣,終於來到了一處比周圍的氈帳更高大的帳篷,顯是已經到了。送他們的突厥人進去通報,過得一會何煦就被推了一把,兩人往裡面走。

進得王帳,只見左右坐了一幫披頭散髮的人,個個都瞪著他們,目光非常不友善,他們好像隨時會被砍成肉泥一般的可怖氣氛。何煦緊緊握著手裡寫著“大唐”二字的節仗,直起背昂首挺胸不快不慢地往裡走,神情自若,與方才那平和儒雅的舉止大相逕庭。走在他側後的李校尉見此場面又見何煦的樣子,對這個文官的態度多了幾分欽佩。

“大唐晉王之使何煦拜見可汗。”何煦微微欠了欠身,字正腔圓地說了一句。

忽然有個突厥人用漢語喝道:“你們漢人不懂上下尊卑?跪下說話!”

何煦直視過去:“可汗是大唐天子的臣,我是大唐的使節,為何要跪!?”

那突厥人怒而起身,這時默啜抬起手臂輕輕揮了一下,那人才憤憤地坐下。默啜道:“昨日我與晉王才交戰罷,今日晉王就派你們,是幹什麼來的?”

“議和。”何煦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坦然。

默啜頓時和部下相視,過得片刻眾人便哈哈大笑起來。

何煦道:“晉王願與可汗和好,修補之前造成的誤解,只要條件妥當,我們是十分誠意的;但如若可汗認為可以與我大唐帝國為敵,無意義和,非要分個勝負,那晉王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和好不是壞事……”默啜笑道,“但是幾年前大唐就答應將金山公主下嫁於我突厥汗國,怎麼現在還未兌現?”

何煦怒道:“金山公主早已改封餘姚公主為晉王妃,可汗再糾纏這事,豈不是存心羞辱?既然如此,請就湯鑊,改日晉王親率大軍與可汗相會!”

“唐使急什麼。”默啜陰笑道,“明明是本汗受了委屈羞辱,瞧你說的好像是晉王委屈了似的,那金山公主明明是先答應嫁給本汗的,晉王半道裡殺了人家父親、叔伯,又把女人搶了,幹了這些事他還很委屈……”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1:56
第四十六章 便宜

兩國剛剛才發生了戰爭互有死傷,這時候唐使在突厥王帳的氣氛顯然不怎麼好,免不得一番口舌之爭。默啜便說道:“咱們也不說那些沒用的,說條件吧,怎麼個和法?”

何煦伸出五個手指,默啜皺眉看著他的手指,然後聽得他說道:“晉王答應五年之內交付價值五十億錢的物資資助突厥汗國。”

“五十億錢……”默啜回頭看向左右,好像對這麼龐大的數目沒有直觀的感受,如果說給他多少牛多少羊多少布還好理解,換成錢數他一時就反應不過來。

這時楊我支說道:“五十億可是一筆非常大的錢財,拿長安的物價算,一個強壯年輕的奴隸市麵價格是五萬,五十億錢就可以買十萬個有勞力的奴隸。當然長安的物價是出奇的高,如果這些錢按照北邊的價格算東西,便不只買這些人……”

楊我支在長安生活的時間比較長,一說起這些東西就如數家珍,“又說織物和糧食,唐朝實行三河法後漕運力提高,長安米價雖然照樣比東都等地貴,但有所回落。我回來之前,一石米市值一百五十文,十億錢能買米六百六十多萬石(約四十七萬噸)……絹二百五十文一匹,那些錢便能買絹四百萬匹。”

眾突厥人聽罷楊我支的計算,頓時嘩然,默啜也愕然道:“六百六十萬石米……”他隨即笑道:“晉王出手挺大方呀!”

何煦默然,其實和發動戰爭比起來也不算多,兵部要發動一場中型規模的戰爭,軍費預算至少十億,還不算人員傷亡和地方上被破壞後的經濟損失。而且何煦心裡也清楚:不給予突厥人足夠的利益,怎麼能讓他們動心,而五十億或許只是一個畫餅,薛崇訓說的是“五年內”。

默啜果然已經很動心了,眾突厥人對唐使的目光也友善了許多。彷彿這倆人不是血肉做的,而是金山閃閃的金銀化身。

在巨大的物質利益誘惑下,之前大戰死傷的那些突厥人在默啜眼裡就算不得什麼了。

這時何煦又道:“分期付款。”

“啥?”默啜茫然道,“啥叫分期付款?”

何煦解釋道:“將五十億分作五年,每季交付一部分,五年予清。這樣做是防止邊境出現意外,就是說如果可汗一旦率兵進攻我州縣,和書上的條款將因此破壞,朝廷也就不需要再繼續向可汗輸款了。”

到現在薛崇訓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用錢換和平。

許多突厥貴族已經把持不住,紛紛用突厥語對默啜說道:“如果唐朝真願意給那麼多東西,強過咱們自己去劫掠。”

“我們出兵要攻城攻鎮,自己也要死傷,大軍出動糧騲牛羊要費不少,如果唐朝自己送我們需要的東西上門,也省去了許多麻煩。”

“銅錢我們拿來沒太多用,讓他們換成繒絮、鐵、鎧甲、兵器、牛羊和糧食!”

“得到了唐朝的物資,我們可以趁此機會滅掉北方的鐵勒諸部落,這些人常常在背後搶劫我們的牛羊馬匹,燒殺我們的帳篷子民,對可汗很不尊敬。”

默啜抬起手制止眾人的議論,回頭打量著站在中間的唐使。唐使何煦進來一直都是說的漢語,正好默啜和他的不少大臣都懂漢話,便不知道何煦懂不懂突厥語。默啜便道:“大家要沈住氣,不要給點好處就忘乎所以,讓唐朝人笑話。此前張仁願承諾了我們那麼多好處,結果呢?”

“可汗英明!”

默啜用漢語對何煦說道:“你說的話是晉王的意思?他說話算話?”

何煦掏出一封信來:“晉王親自蓋印的書信,我只是轉述他的話。至於晉王說話能不能算數……”顯然這個問題是不言而喻的,太平公主和他的兒子專權,不僅唐朝國內人人皆知,周邊這些汗國也關心超級大國的政治,大多也是清楚的。不過現在中國的國號依然是唐,何煦不能明說這個問題,便藉口道,“晉王是得到了朝廷允許的,可汗盡可放心。我中國崇尚忠信禮儀,絕不會輕易失信於他人,兩邦既要簽訂國書,可汗還有什麼疑慮呢?”

默啜沈吟了片刻,說道:“金山公主不能嫁到草原上來,得另外選個公主嫁過來,咱們結成親戚才便於言和相好。”

何煦忙道:“和親大事,非我等可以答應的,可汗應修國書到長安,請陛下及朝臣定論。”

默啜笑道:“讓晉王給口話就行了,他這點事都做不了主,誰信呢?”

何煦道:“我出發之時,晉王未提及和親之事,請可汗另派使節至唐商議。”

默啜回顧左右,嘲弄唐使道:“這人過來和我談條件,什麼都做不了主,我和他談什麼?你下去侯著,待會給你消息。”

何煦只得執禮告退,有突厥官吏帶著他出帳安頓。

默啜轉頭看向兒子楊我支:“這事兒如果可靠,得要你過去和他們談。”

“兒臣覺得唐人要議和多半是誠意的。”楊我支一面思索一面分析道,“近兩年唐朝在河隴地區與吐蕃至少有兩次大戰,每次動用兵力不下十萬,民夫不計其數;在西域也有幾次大小用兵;洛陽起兵一次,用兵數萬;聽說在西南和南詔也有過戰爭,具體情況不明。又加上太平公主生活極其奢靡,宮廷中五日一大宴三日一小宴,還大興土木修建華清宮。兒臣無從知曉長安朝廷內部的帳目,但估計他們是入不敷出了,又不敢對士族加稅激起反抗,恐怕無力再對我突厥汗國發動大戰。如果坐視我國襲擾西北或河北地區,太平黨的臉面無存……以此看來,至少近一兩年他們是誠意要和的。”

默啜點點頭道:“五年五十億,每季給付?咱們眼前只能拿到兩億五千萬錢。你去再和他們談談條件,爭取第一回就交付半年或一年的東西,咱們有了這批支援,一等到秋天就先去把鐵勒諸部給滅了!”

楊我支道:“兒臣定然竭盡所能。”

默啜又道:“要糧食和盔甲,咱們要打鐵勒最需要這兩樣東西!”

外交的事兒又交給了楊我支,這個人通曉唐朝,是不二的人選。默啜同時給予唐使承諾:只要議和成功,得到第一批好處後就返回草原遣散軍隊,放棄對唐朝邊境各地的威脅。

薛崇訓顯然是早就打定主意要議和,戰役剛一結束就先派出使者過去找默啜談判,然後才帶領軍隊去西城修整。

他也沒辦法,張說想盡辦法才調動了三萬軍隊及一批軍械糧草北上,別說兵不夠,就是這安北鎮所在的幾萬人繼續打下去軍需消耗也是個大問題。此時大唐的實力不是不強,關鍵是周圍有很多地方需要佈防和備戰,運輸和戰爭準備所消耗的國力也比遊牧民族大得多。

但他認為唐朝真要進入戰爭狀態,戰爭潛力還很大,能量完全沒有挖掘出來。不過他不敢對國內施壓,會影響統治的穩定。畢竟這時候的外部壓力並不大,沒有哪股勢力能達到威脅帝國存亡的地步,不要命地發動戰爭根本沒必要。

薛崇訓的軍隊進入西城的時候,只見有好幾處城墻都塌了,城池附近有許多屍體,軍民正忙著挖坑和搬運屍首,一片悲慘的景象。

張五郎等大將見此情形,或許想起薛崇訓還要送物資給突厥人的事兒,幾個人便唉聲嘆氣很失落的樣子。

騎在馬上的薛崇訓便回頭問道:“嘆什麼氣?”

大家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張五郎便答道:“沒什麼,只是見西城傷亡很大感到痛心。”

薛崇訓道:“河套地區本就是水草肥美之地,遊牧民族都想要的地方,現在這裡卻駐紮著我們的部隊,在各朝各代比起來算好的了……有些朝代喪權失地,屠殺輒以百萬千萬計,人就是這樣的有啥辦法?世上沒有太多完美盡如人意的事。”

“薛郎所言極是。”張五郎道,“等休養一些時候緩過氣兒來,咱們還會找突厥人還回來的吧?”

“嗯。”薛崇訓淡淡地說道,“天下哪有白給便宜?”

眾將聞罷臉色稍好。

軍隊旗幟鮮明隊列整齊,以此進入城門後,薛崇訓發現城中雖然看起來破壞嚴重狼藉不堪,但是稍稍留心會發現軍民都沒有閒逛的,全部都在做事,有的挖坑有的抬人有的清理道路,還有人在修墻鞏固城防。真是井然有序啊,如果不是有人告訴人們各自該幹什麼,不得慌慌張張亂作一團?

過得一會兒,只見一隊人馬從廢墟中走了過來,前頭的人都穿長袍,紅的青的白的都有,看來是文官。他們來到薛崇訓的儀仗前便下馬拱手見禮,喊著拜見晉王。

薛崇訓也停了下來,說道:“你們在萬難之中守住了西城,不僅有軍功,更保護了西城數萬軍民的身家性命,功勞甚大,吾心甚慰。稍後我定問清事情來龍去脈,將你們各自的事蹟書寫成表上奏朝廷,按律論功封賞。”

“我等盡份內之責,不敢邀功。”大夥口上謙虛地說著,不過心裡應該會很樂呵,事蹟直接報到御前和政事堂,鐵定是要陞官發財的。

這時一個穿紅袍的老頭說道:“我是長史,戰時軍政之令雖以長史名義發的,但我實在不敢受頭功,否則心有不安。此事功勞最大者,當屬李公子,我想西城的諸公對此是有共識的。”

長史口中的李公子應該就是薛崇訓聽說的那個太宗的曾孫李適之吧?薛崇訓心裡這麼想,當下便問道:“李公子何在?”

過得一會就見一個身穿白氈的翩翩少年郎從後面走上來,剛剛執禮,忽然就聞得王昌齡正色道:“面見晉王,竟攜帶兵器!”

薛崇訓聽罷看了一眼少年郎的腰間果然佩戴著一柄長劍。

這時長史幫腔道:“李公子乃宗室,此時又在大道之旁佩劍有何不可?”

薛崇訓忙找臺階下,一副大度的樣子:“何須計較小節?”

李適之受了薛崇訓的幕僚呼喝,卻表現得非常謙遜,一點爭鋒相對的意思都沒有,乾脆地解下佩劍雙手遞給旁路的飛虎團侍衛,“面見表兄,本該執禮恭敬才對,是我一時疏忽了,請表兄責罰。”

薛崇訓心頭一算,李適之是太宗的曾孫,自己的母親是太宗的孫女,他和李適之倒真算得上是表兄弟。

他便笑道:“不錯,不錯,果然是高祖血脈。我返京後在陛下面前說說你的事兒,到時候讓你在京裡謀個差事,也省得親戚疏遠了。”

李適之忙拜道:“多謝表兄提拔。”

“走。”薛崇訓輕輕踢了一下馬腹,帶著一大群人繼續往北而去,越過了西城的一幫官吏,他臉上的笑意很快就消失。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1:57
第四十七章 望鄉

薛崇訓問了西城的官吏張仁願在哪裡死的,官吏們便把他帶到了西門譙樓上。這裡現在很安靜,樓中沒什麼人,只有城墻上還站著幾個當值的戍卒。

一個文官說道:“當天晚上張總管就在這裡面,我在樓下的衙門裡當夜值,聽到了一陣笛聲。”

薛崇訓在譙樓上來回走了一遍,便站在箭孔旁往外看,隨口問道:“笛聲從哪裡傳來的,是張仁願吹奏的?”

文官皺眉想了一會兒:“沒聽清……記不太清楚了。”

薛崇訓踱了幾步詩興一來,便吟道:“陰山影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剛剛吟罷,就聽得王昌齡的聲音道:“薛郎此詩甚好。”

他回頭一看,見部下們都上來了,便厚顏笑道:“能得少伯稱讚詩好,真是叫人好不高興。”

旁邊的西城文官也少不得拍了幾句,薛崇訓又想起一件事來,問他:“我進城後見軍民各司其職,井然有序,這些都是李公子安排的?”

文官道:“正是,李公子對我等言,突厥兵雖撤圍退卻,但尚在陰山以南,輕兵而來不到一日工夫,遂不能掉以輕心,應盡快清理道路修補城防。”

“不錯……”薛崇訓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想著什麼,然後又展眉笑道,“很好。”

這時王昌齡道:“薛郎,有兩件事。第一,長安來了書信走的是官道,我以為是公文就扯了,沒想到是薛郎的家書,我保證沒看兩行,請見諒。第二件,得報使臣何煦等人要返回了,報稱默啜可汗之子楊我支等人也要隨行入唐。”

“信呢?”薛崇訓伸手索要。王昌齡急忙從袖中把信札遞了過去,見他先問私事,便忍不住提醒道:“突厥這麼快就有回覆了,顯是咱們開出的條件太豐厚……”

薛崇訓點點頭:“默啜看來很動心。”

王昌齡道:“突厥人表面臣服,終究不是我們一路,此消彼長之勢,每年資助十億錢是否太多?”

薛崇訓忽然正色道:“當然可以不給,也可以不和,但他們肯定要去河北襲擾。只要有一個州被攻陷,動輒數萬上十萬的百姓將遭毫無人道的蹂躪,我能說一句沒關係就了事嗎……想來還是給錢好了,朝廷眼下雖然缺錢,但可以用他們需要的茶葉糧食鐵鹽等抵資。糧可以再種,錢可以再積累,人口損失可不能像長草那麼快,人命為重。”

張九齡道:“薛郎所言不差,資敵雖然不甚光彩,但免去了戰爭和官民傷亡,士族及百姓亦應稱道。而且據我猜測,默啜得了錢糧,估計要北上對付鐵勒諸部,禍水北引,也不失為一步好棋。”

王昌齡聽了薛崇訓的話,很快就被說服,而且很欣慰地說道:“薛郎能想到黎民百姓之難,實乃萬民之幸。”

薛崇訓道:“要不是張說不給調兵調糧,我這次就直接滅掉默啜,還和他囉嗦什麼議和?朝廷給我封的是‘單于道行軍大總管’,擺明瞭都想和,我怎能萬全不顧政事堂的策略,我行我素?”

幕僚們當即無話可說。薛崇訓左右看了看,便走上張仁願曾經坐的位置坐了下來,拿著家書觀閱。

那夜張仁願的頭顱被砍下來,就是坐在現在薛崇訓坐的這個地方。血跡已經被擦乾凈了,也許仔細瞧瞧,能在木板的縫隙裡找到一些凝固的血污。

他展開信先看了開頭,是以餘姚公主(李妍兒)的名義寫的,這時候的書信格式都是第一行報出寫信者的身份名字。不過他猜測這封信肯定不是李妍兒一個人寫,孫氏等人也一定參與了的,大老遠的寫封信過來很不容易,遣詞造句非常文言。

看到家書,薛崇訓也多了幾分思鄉之情。這時他忽然想起李妍兒懷孕很久了,生了沒有?他急忙快速瀏覽信的整篇內容,只讓他安心國事(孫氏的口氣),沒提生了小孩子的事兒。多半還沒生產吧……薛崇訓低頭回憶了一下日子,掐指一算,去年八月到現在四月初已大約八個多月的時間了。

他聽說十月懷胎指的每個月只有二十八天,實際上不到十個月,一般就九個來月的樣子……

薛崇訓的心思被這麼一攪,戰心全無,早已不想打什麼仗了,只想快點回去。他從來沒當過爹,此時多少有些新鮮和好奇。

過了許久,他抬頭忽見部下都看著自己,這才從遐思中回過神來,說道:“你們去準備準備,等突厥可汗的兒子來了,按照該有的禮儀接待。”

“是。”眾人應了只得退下。楊我支這人薛崇訓不熟悉,但聽說在長安當“質子”很長一段時間,唐朝廷倒也比較大度,質子什麼的就是個擺設,就算開戰也不會拿他們怎麼樣,非常安全。

……第二天楊我支等人就來了,身邊帶著一些奴僕和侍衛。這廝倒是沒什麼壓力,估計覺得根本不可能有啥生命危險。不過這時薛崇訓倒真沒想要把他怎麼著。

薛崇訓在西城的簡陋低矮的官衙裡接見了突厥使臣,初見楊我支,他倒是感到十分意外,因為這突厥人乍一看上去就是個漢人。等走近了才能發現他的相貌和普通漢人有些區別。

楊我支頭戴襆頭,身穿翻領長袍,連珮飾等細節都與士大夫別無二致。走到堂中,嫻熟地抱拳一禮笑道:“突厥使臣拜會大唐晉王。”

薛崇訓呵呵笑了一下,也拱手很隨意地還禮道:“幸會幸會,請入座吧。”

楊我支很文雅地牽了一下袍服,從容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見薛崇訓端起茶杯,他作為客人才端起案上的杯子湊到鼻子前很享受地聞著茶香。

薛崇訓好笑地看著他裝模作樣,自己拿著茶杯“咕嚕”猛喝了一口,隨手擱下說道:“唐使去突厥營中開出的條件就是我的條件,數目已經很豐厚了,咱們不講價,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楊我支一聽愕然,突然聽到這麼一個方式談判,他倒是有些意外,想了想緩緩用純正的關中腔說道:“晉王果然是爽快人……可汗很高興晉王的誠意和盟,只是一些細則需要商榷商榷,這也是我此行的使命之一。”

薛崇訓身後的王昌齡便小聲對好友張九齡道:“突厥人總會貪得無厭,從來不會知足。”

楊我支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道:“四件小事,咱們在西城談妥了先擬個條呈,等到了長安才交換正式國書。可汗得了晉王寫的準信,也好即可撤退罷兵,重修和睦……”

“這可不是城下之盟。”王昌齡忍不住提醒道,“突厥兵前幾日才敗到晉王手下,被迫撤退到陰山。使臣剛才的話,意思是咱們不擬好條呈就不撤兵了?”

楊我支頓時有些尷尬:“我非此意!只是我國十分缺物,既然要和,當然希望早些談妥等著晉王快些資助些糧草茶鹽。這也是我提到的四個小節中的一個,希望大唐盡快支援第一批財物,咱們修好便要罷兵,可汗總不能言而無信馬上就率兵劫掠吧?”

楊我支見薛崇訓默然不語,沒有立刻表示反對,又道:“另外三件:第一,希望大唐交還進入關中地區被俘的突厥將士及我的兄長同俄特勒的遺體;第二,可汗欲與大唐結成親戚,請旨大唐皇帝下嫁公主到王庭;第三,今年第一年的援助一次給我們,以便度過難關(其實是想發動對鐵勒的新戰爭)。”

他說完條件,王昌齡最先動火,頓時面有怒色,最不能接受就是交還俘虜,那幫人是去襲擊宮廷的,簡直是罪無可赦,就這樣無罪釋放實在有點失顏面。

楊我支看了一眼王昌齡的臉色,又瞧薛崇訓,但見薛崇訓還沈得住氣,他正想著什麼的樣子。

這時薛崇訓抬頭道:“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突厥人偷入關中犯的是大唐律法,應按律治罪;我在朝裡的主張就反對和親國策,你讓我出面談和親,朝臣最忌左右搖擺立場不定;一年的援助全部支付,國庫負擔不起,今年的稅賦都沒收上來。至於盡快給你們一批糧草更是無稽之談,突厥兵剛剛入唐境殺掠我百姓,而今騎兵尚在陰山以南,還未正式達成盟約,我豈能將糧草物資送與你們?天下人不得詬病資敵?”

大約是他拒絕得太直接,楊我支的神色有些難看,之前裝作淡然灑脫的模樣已蕩然無存,他那刻意做出來的氣質果然是只學到外在。

“晉王的意思,沒有任何商議的餘地?”楊我支問道。

薛崇訓淡然道:“和則兩利,不和則繼續交兵,有什麼好商議的?你要是做不了主,盡快傳話去突厥可汗的大營問問。”

薛崇訓的語氣生硬,楊我支見繼續談下去也不可能有啥進展,便起身告辭。

等楊我支等人出門後,張九齡說道:“突厥人一定會答應咱們的條件,他們現在缺糧,繼續轉進襲擾河北並不是什麼上策。張仁願也覆滅,突厥人和大唐議和得些好處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咱們不必再讓步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1:57
第四十八章 夜宿

果不出所料默啜回覆答應了議和條件,雖費了一些周折,突厥兵總算從陰山撤退了。薛崇訓遂開始交待安北鎮的善後,這裡有三萬關中軍及各城邊軍,張仁願倒臺後需要一員大將截止各軍主持防務,薛崇訓有意從自己的嫡系大將中選一個留下,這是一個歷練的機會。

他身邊有威信和地位擔任封疆大吏的武將,無非就張五郎和殷辭兩人,他們都封了侯的。張五郎在太平黨和李隆基對決的緊要關頭立了大功,因此封過嶺南縣侯;殷辭在平亂洛陽時,得了擒獲李隆基的功勞,也因此封侯。這倆人的爵位來源都是權力鬥爭過程,顯然站隊對非常明確的,所以才年輕得到重用。

他們雖然口上不說,心裡都很想得到這個機會。作為武將出身的人,有機會位居節度使和都護級別的封疆大吏,獨當一面地節制數萬大軍許多城池,這本身就是一種上層的信任和難得的資歷。

薛崇訓空下來剛一琢磨這個問題,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西城城門口見到的那個白衣少年李適之,心裡就一陣添堵。

記得前世讀中學時語文教材裡有一篇《楊修之死》,恩師在講臺上正色道:這篇文章的宗旨是揭露了封建統治者妒賢嫉能的侷限性。

但這時薛崇訓實在太理解曹操了,他心道:要怪就怪你是李世民的子孫。

然後他的腦子裡就想到了洛陽之戰時,交待殷辭去處置崔日用的家人,結果這廝一把火將人家全家全部燒死……而張五郎這個人,估計夠嗆,他腦子裡一直想著嶺南老家那老母親的教育。

想到這裡,薛崇訓再無猶豫,立刻就叫來侍衛去傳殷辭入衙相見。

不到一炷香工夫,就聽得侍衛通報導:“殷將軍奉命求見。”

“來得真快。”薛崇訓嘀咕了一聲,便喊道,“讓他進來罷。”

片刻之後就見殷辭一陣鐵甲戎裝穿戴得整整齊齊地進來了,瞧他的打扮好像要去幹什麼正事一樣。而薛崇訓這時的打扮卻是一身麻布衣服。殷辭走上前來,抱拳道:“末將拜見薛郎。”

薛崇訓隨手指了指對面的蒲團道:“坐下,我有話給你說。”

殷辭遂正身跪坐在案前,腰板挺得筆直,雖然他的神色如常,但還是從發亮的眼睛裡暴露出他的期待了。

薛崇訓向左右揮了揮手示意那些不相干的人下去,然後才說道:“這邊的事總算告一段落,我算算日子老婆要生產了,想盡快趕回去。但是安北鎮屯有大軍,並有許多善後,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薛崇訓一面說一面觀察殷辭的反應。

不料殷辭很沈得住氣,並沒有馬上接過話,只是靜靜聽著。

“你和五郎都是我的左右臂膀,不過五郎娶妻生女不久就常追隨我左右在外征戰,也該讓他回去待一陣子,這件事就得讓你留下辛苦一些日子,意下如何?”薛崇訓道。

殷辭毫不猶豫地抱拳道:“末將當竭盡所能完成薛郎的託付,嚴以治軍勤於訓練,只待他日薛郎取兵符重回安北,一舉擊破突厥人!”

“很好。”薛崇訓點點頭,故作坦蕩地說,“等回去了給你補辦一份任命公文,你做安北都護。下去準備吧。”

“是。”殷辭執禮正欲起身。

“對了。”薛崇訓一副剛剛想起的模樣,又招了招手讓殷辭坐下來,小聲說道,“代守西城的那個李公子……”

殷辭愣了愣,隨即就恍然道:“末將明白該怎麼辦。”

薛崇訓笑道:“他是初立大功的人,你日後好好待他。”

交待了三城的事,薛崇訓便準備啟程回長安了。前幾天在等待默啜答覆的時候,他就曾寫過書信回去,一則向家裡報平安,二則也向太平公主總結了此行辦好的事。

在他看來,這次算不上完勝,但勉強達到了目的。他們家為核心的朝廷政權在安北地區的近期目標就是盡快消滅張仁願謀反集團,避免擴大成燎原之勢。薛崇訓帶三萬大軍一來根本沒怎麼惡戰,就一派大勢所趨的景象水到渠成,完成了任務。

但是同樣參與了去年冬天反對太平政權的突厥汗國卻沒有受到什麼懲罰,還勒索到了一批錢糧,這多少讓薛崇訓有點遺憾。主因是兵力軍費不足,時機不夠成熟。他對突厥的對策本來有兩個選擇:第一就是現在做的,輸款議和;第二,調兵鞏固河北等地可能遭受襲擾的地區防線,與突厥汗國的關係繼續惡化發展,不議和今年必然有戰爭,就算不是現在,過兩三個月秋季一到肯定會四處火起。

最終薛崇訓選擇了第一套方案,他從三方面考慮:首先是國力損失,其次是百姓苦難,還有為了迎合朝臣的心願,太平公主母子與朝臣的關係是相互依存,多與張說為首的眾多京官達成一致有益無害。治理天下還得需要那批理政經驗豐富能力學識威望都足夠的朝臣,薛崇訓光憑自己身邊的這些人沒辦法掌管偌大複雜的國內權力,打下來可以用武力,守下來還得靠筆墨。

……此時已經四月中旬,薛崇訓一門心思想趕回去,便只待了張五郎及數十飛虎團將士輕騎先走;他的幕僚及諸將士則隨後緩行,還得帶上突厥使臣楊我支的那幫人馬去長安,估計走不快。

薛崇訓一行都是些青壯,騎著戰馬跑得飛快,往南過了古長城一線就進入了高原山地。薛崇訓估摸著這地方就是現代的“黃土高原”地區,不料此時沿途的綠化很好,山青水綠並不見黃土。大約是正值夏季的原因,樹木花草都長勢很好,抬眼一望綠油油的山間有鳥雀滑翔,非常漂亮的風景。

將士們在馬上肆意地大聲說話,嚷嚷也好高歌也罷都沒有關係,大自然中沒有束縛。只是山高林密人煙很少的樣子,有將領在馬上喊道:“等過陣子到了關中平原人就多了。”

眾人沿著驛道疾走,沿途有驛站可以補充給養休息,但薛崇訓只顧著速度,沒顧得上計畫行程,有一晚人饑馬困時就錯過了驛站,走在荒郊野地裡天已完全黑了下來。

因他們走得是大路,一直是在城鎮和驛站中休息,為了輕騎趕路根本沒帶帳篷等野營裝備,這會兒卻有點犯難。夏天倒是不怕挨凍,可在草木中睡覺蚊蟲也挺煩人的,吃喝的東西也消耗完了。

張五郎道:“爬到山上去瞧瞧附近有沒有燈火,能到百姓家投宿最好不過。”

幾個侍衛得了吩咐便爬到高處去看,過得一會兒下來稟報,運氣不錯,往前就有亮燈的地方,可能是一處村子。眾軍聽罷便高興起來,熬著繼續往前走了一陣,果然看見了一個村落。

薛崇訓回顧眾軍笑道:“這地方人口稀疏,卻正好被咱們撞見了村子,該當不是喂蚊子的命啊。”

大夥哈哈大笑,循著方向緩行了一段小路,就來到了村口,只見這裡的房屋低矮,大多是茅草屋頂土夯的墻,只見到一兩所蓋了瓦的房子。山間的經濟狀況,也大抵只能如此了。

有些村民正在屋門口張望,好奇地看著這群牽著高頭大馬身披明晃晃盔甲的人。有個小丫頭正在提著一個籃子站在路中間瞪著眼睛看他們,不一會兒就跑出來一個婦人抱起就快步跑了。

鮑誠牽著馬上前大喊了一聲:“村民們不用怕,咱們是大唐的官兵……”

薛崇訓愕然:嗎的你這麼一吼好像鬼子進村似的。

鮑誠又喊道:“你們這裡的村正、保正之類的人呢,趕緊出來!”

大夥等了一會兒,就見得一群提著燈的鄉民過來了,一個乾瘦的老頭兒說道:“穿明光甲呢,是唐兵!”

薛崇訓走上前去笑道:“老丈好見識。”

“老朽年輕那會兒也穿過你們這樣的行頭,打高句麗,帶咱們的大將是李茂公,你認識嗎?”老頭問道。

張五郎小聲道:“他說的可能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英國公李勣,四十多年前的人……”

薛崇訓便道:“聽說過他的大名,不過已成仙人了。”

老頭道:“老朽知道早已作古,那時候老朽才十幾歲……當年咱們勢如破竹直入平壤,一戰滅國,哈哈,後輩要學著點。”

薛崇訓笑道:“老丈所言極是。”

“大郎,大人們說話你還在這戳著幹甚,趕緊回去叫你媳婦弄飯。”老頭回頭喝了一聲,一個估計是他孫子的年輕人只得掉頭就走。

“去老朽家,老朽是這五里二郎山鄉的耆老,方圓五里沒人不敢不聽話。”老頭招呼薛崇訓等人,“客人從哪邊來的?”

薛崇訓道:“北邊。”

“不會是受降城過來的吧?”耆老瞪目道。

“是,就是從那邊來的。”

耆老罵道:“前些日子聽說張仁願此人背祖忘宗,要引突厥兵入關,鄉親們都怕入寇到這裡來,一過長城不就到咱們老家了嗎?後來又聽縣裡的王書吏說晉王去了北邊,沒事了,不過說要給突厥人糧食……這晉王把五十萬吐蕃人都打下去了,怎地要給突厥人好臉色?”

薛崇訓居然聽到一個鄉間的老頭兒說起了自己,愕然道:“朝廷連年用兵,沒錢打仗了,不給突厥人點好處穩住他們,他們得搶到河北去,河北的老百姓不也是大唐子民麼?”

這時鮑誠忍不住說道:“老丈面前的人就是晉王!人家不替百姓作想,咱們能憋著這股火?!”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1:58
第四十九章 盛夏

鮑誠竟說出來站在老頭兒面前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晉王,老頭當然不信,在他看來王侯貴族肯定都是有相應的儀仗的,很講究排場。再看眼前這些人,啥都沒有,紅口白牙說是某某,實在很難讓人相信。薛崇訓當然不會掏出印信來證明身份,他就想在這裡歇一晚,弄些補給而已。

不過老頭子還是讓村民們接待他們,確定是唐兵沒什麼問題。這麼幾十個人要不是軍士,弄盔甲掛在身上被逮住了形同謀反,再說他們哪來那麼多盔甲?

一行人沿著村子裡黑漆漆凹凸不平的道路往裡走,薛崇訓身邊有人笑著低聲道:“居然問咱們認識不認識李茂公……”

薛崇訓心道:這話聽起來是有點扯,就跟現代一個老頭問當兵的一樣:認識彭大將軍不?以前老朽也穿過軍裝,打朝鮮戰爭呢。

他笑了一聲,回頭對張五郎說道:“咱們這人多,一會你給那老丈一些錢財,讓他到村民那裡買些吃的過來,咱們吃完一頓還得帶點走。”

張五郎應了,讓他去辦這種事倒挺讓薛崇訓放心的,張五郎為人比較厚道善心。

耆老家果然要比其他民房要稍微好一些,瓦蓋的頂,不過仍然很破舊。薛崇訓坐到正門的堂屋裡,只覺得光線昏暗不清,如今想起來三城那低矮的官衙已是十分“亮堂”了。至少三城官衙裡用的是燈架點著好多盞油燈,這裡就點著一盞燈!幾十號人在屋子裡外擠著,連大夥的臉都看不清。

凹凸不平的黑漆漆的墻,簡陋陳舊的桌凳,風吹得早已破損的黑黃黑黃窗戶紙啪啪作響。薛崇訓鼻子裡聞著一股子複雜的氣味,有屋房裡瀰漫進來的燒柴味兒,還有不知什麼地方灌進來的糞臭,另外有股子很刺鼻的味道不清楚是燒什麼。

待那耆老進來陪話時,鮑誠便問燒得是什麼。耆老說道:“驅蚊蟲的草藥,沒事!”

不過外頭傳來的此起彼伏的狗叫,聽起來倒不覺著煩,反而讓人有了人煙的氣息。過得許久,一個頭髮蓬亂的婦人端著一個筐子進來了,後面還有個漢子提著一個桶,裡面冒著熱氣兒,薛崇訓之希望這個桶原來不是糞桶。

耆老道:“客人太晚了,這都沒啥準備,只能將就著填肚子。”

這時張五郎掏出一個綢袋,從裡面摸出幾張青紙來,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抓出一些白晃晃的銀幣捧到老頭的面前:“咱們人多,明兒還得趕路,煩老丈去村民家裡購置一些干糧。”

老頭忙道:“這可使不得!”

張五郎笑道:“銀子做的,一枚二錢重,能當錢使的,收下罷,甭客氣。”

旁邊的鮑誠幫腔道:“老丈拿著吧,咱們也忍不起心吃白食,瞧你們這都窮成啥樣了。”

張五郎一聽這廝一開口不是啥好話,皺眉道:“好像你老家很富庶?”

鮑誠尷尬地笑了笑,看向薛崇訓道:“薛郎家會好些。”

……薛崇訓家在長安,晉王府和他們夜宿的那村落完全是兩個世界。府中很安靜,不聞狗吠,但外院那邊隱隱有很小的絲竹之聲,大約是府上養的歌妓還在練習。聽雨湖周圍的路面干凈得一塵不染,每天都有人打掃,屋簷下掛著淺紅的燈籠,紅光與白色的月光相映成輝。

他老婆李妍兒的房間裡防蚊蟲用的是紗窗,裡面還放著一座香鼎,裡面冒著寥寥青煙,養神又驅蚊。晝夜都有丫鬟侍候著,按時去換香料,連燈架上的紅燭挑燈芯也是奴婢們在做。她們在府上呆得久了幹起這些活兒倒是很嫻熟,如果出了錯被孫氏知道了,少不得要挨訓。

綾羅紅蛸是常見的紡織品,金銀玉器也並不少見。蓬頭垢面的人在這裡是不可能見到的,就連幹粗活的奴婢也得收拾得干凈整潔。房間裡正有三個女人,真是一個比一個白凈嬌媚。李妍兒躺在床上肚子已隆得很高,她娘孫氏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和她說話,穿著翻領長袍的宇文姬正捏著她的手腕診脈。

過得一會兒,宇文姬說道:“我估計產期大約在十天後,脈象很穩,夫人王妃盡可安心。”

孫氏笑道:“神醫是咱們家的人,倒也讓人放心呢。”

宇文姬的臉頰微微一紅。李妍兒卻悶悶道:“明明寫信說要回來陪我的,人影都沒見著!我挺著個大肚子走路都得輕輕的,是給誰家生的啊!”

“住口!”孫氏頓時生氣,但很快想起要讓她順氣,便立刻緩下口氣來,好言開導道,“整個王府的人不都陪著你嗎?你姑婆在大明宮還時常派人來問呢。你想吃什麼,想聽什麼,都對你千依百順的。”

李妍兒仍然不高興道:“這不一樣,我得等著他回來才生,不然要是死了,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

孫氏聽到這裡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宇文姬忙勸道:“夫人別擔心,我會時常為王妃診脈的,不會出問題。她是心裡害怕,才會這般說罷?”

孫氏按奈不住氣憤道:“我生你那會兒,也沒你這般金貴,你爹問都沒問一句,成日提心吊膽琢磨著你曾祖母(武則天),這不你都長這麼大了!”

李妍兒可憐兮兮地看著她無言以對。

孫氏又嘆道:“都快做娘的的人了,還不懂事。別以為你姓李就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麼快就忘了咱們住太腋池便那小院的日子了?連個管宮女的女官送飯的奴婢都能欺負咱們。你現在的身份是晉王妃,不正經起來勸導薛郎仔細辦大事,成日就讓他回家,成何體統?薛郎去北方苦寒之地是幹什麼去的,不是張仁願造反嗎?如果這些叛臣賊子到長安來了,咱們哭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我看你剛生了薛家的孩子要靠誰去。”

李妍兒被一頓訓總算安生了,瞪著一雙大眼睛無辜地看著孫氏,吵起來完全不是她娘的對手。

宇文姬道:“上回就聽說薛郎已經攻破三城,把張仁願打敗了,又寫了信回來,應該平安無事了。”

三人說了會兒話,李妍兒只得悶悶地睡了,孫氏很在意她,總覺得丫鬟們可能侍候不周,自己就在李妍兒房裡鋪了張床,正晚上都陪著她。

又養了十來天,宇文姬診得非常準,果然李妍兒就臨產了。這下晉王府熱鬧起來,大明宮的宦官產婆來了好多,御醫署的周博士帶著一幫人在外府的客廳裡喝茶侯著,以防萬一。

聽雨湖畔的院子裡只聽得李妍兒痛叫,這場面看來生孩子確實挺不容易的。她滿額大汗,汗水和眼淚齊流,總覺得自己馬上要死了,時不時還看門口,好像期待著什麼。

孫氏會意,便勸道:“別想其他事,過了這關就好了,妍兒要努力。”

李妍兒哭道:“他在信上明明說要回來的,騙人!”

孫氏看了一眼宇文姬:“還是小孩兒心性……”

不料話音剛落,姚宛就跑到了門口說道:“夫人,郎君回來了!”

孫氏吃了一驚,愣了愣看李妍兒一眼道:“趕緊讓他進來先見王妃一面。”

“是,夫人。”姚宛急忙跑了。

過了一陣,果然就見得薛崇訓跑著過來了,他到門口一看,滿屋子的女人,有老的產婆,也有小的丫頭。他便說道:“王昌齡他們都還在路上,我帶著輕騎快馬趕回來的。”

孫氏聽罷心裡一陣說不出的滋味,看了他一眼,只見風塵僕僕的樣子。大約為了路上安全,薛崇訓身上還穿著盔甲,頭盔倒是取下來隨手扔一邊了,髮髻又臟又亂,臉因為沒洗顯得更黑了。

眾女人怔怔看著他,跟一個乞丐進屋了似的。孫氏怔了片刻,忙一本正經地執禮道:“薛郎操勞國事辛苦了。”其他人也忙向她屈膝行禮。

薛崇訓沒顧她們,大步走到床前,蹲下去抓住李妍兒手,她那白生生的手立刻被弄上了黑印。

李妍兒哭道:“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好難受啊,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不會,這只是一個新的開始。”薛崇訓溫柔地安慰道,他忘了沒洗手,便伸手用手指去揩她眼邊的眼淚,結果李妍兒的臉很快變成了花貓。

薛崇訓又小聲對她說了一些好聽的話,孫氏就讓他先出去等著,不料李妍兒抓住他的手不放,“不行,你要一直陪在我身邊,不準出去。”

孫氏道:“哪裡有男人留在產房的事兒,不吉利。薛郎就在門口,不會走遠的,聽話放開手。”

李妍兒從小就被嬌慣出了小脾氣,哪裡管你什麼道理,認定了就不放,說道:“郎君在我旁邊我才不怕。”

薛崇訓聽罷大為感動,便說道:“我是不信邪的,怕什麼不吉利?我坐墻邊上,我礙著你們。”

孫氏愕然,心道李妍兒是那性子,薛崇訓也跟著胡攪什麼?但見李妍兒死死抓著他的手不放,她也沒辦法,心裡反倒冒出一股子酸水來。

“不相干的人都跟我出去罷,留下做正事的人。”孫氏下令道。

……折騰了半天,薛崇訓的耳膜都快被李妍兒的喊聲震破了。不過結果還好,當宇文姬宣佈母女平安時,薛崇訓也鬆了一口氣,同時琢磨著宇文姬的用詞,心道:原來生了個女兒……不能做繼承人,以後還得被太平公主和孫氏念叨。

孫氏獲知消息之後,雖然也很欣慰,畢竟平安無事,但她臉上的失望情緒還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了。

倒是薛崇訓一副歡喜的樣子抱起繈褓道:“兒子女兒都一樣,我總算做爹了……哈哈,你生下來就是郡主呢,以後像你娘一樣被人寵著。”

“讓我瞧瞧。”李妍兒一臉毫無血色,頭髮散亂在枕頭上,聲音有點沙地說,一時間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薛崇訓便把孩子抱過去,聽得孫氏道:“你趕緊去沐浴更衣,身上那麼臟,別抱孩子了,也讓妍兒休息一下。”

就在這時,聽得門外有個宦官小聲問道:“是王子還是郡主呀?雜家得趕回去稟報殿下呢。”

孫氏的臉色頓時一沈。

這時李妍兒問道:“郎君,你有沒有想好名字啊?娘非得等你來取。”

“……當然想了,我在安北鎮常想呢。”薛崇訓搓了搓手,急中生智道,“夏天生的,就單名一個夏字如何?”

“啊?”李妍兒皺眉看著他。

薛崇訓忙道:“這夏字可不簡單,不僅喻示著萬物生機,更是華夏的別稱。親王的女兒,當然要大氣,總不能取些花兒草兒的名字不是?再給她一個夏州郡主的封號,那就更搭配啦!”

tanakh 發表於 2019-1-23 22:00
第五十章 眼睛

李妍兒雖然沒能產下王子,能平安無事總是一件好事。但薛崇訓還沒能空閒下來,他還得去大明宮一趟,大老遠回來至少要盡快先見見太平公主。

他起碼有十天沒洗澡了,進宮之前就先沐浴換身干凈的衣服。洗完了換上帶著清香的裡襯穿上紫袍,渾身舒服了許多,但不知怎地疲憊更甚,也很口渴,好像在熱水裡泡了出來身體不僅不吸水還有點脫水。他一連灌了兩杯茶水,這才佩戴好飾物叫人備馬。

如今這李唐的皇宮在薛崇訓看來就跟進家門一樣簡單,雖然有宦官報進去,但他是不用等回話召見的,直接就騎馬進宮去了。

在關北待了一段時間乍一進這原本很熟悉的大明宮,他照樣有些震撼的感覺。就算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整個建築群也十分宏大。也許矗立在雲天之間的含元殿沒有現代都市那種數十上百層的摩天大樓那樣高,但佔地面積肯定不會小,主要古典建築這種端正大氣的氣勢看起來非常宏偉。來到大明宮,薛崇訓就如進入了一個古典文明高度發達的地方,與回來的路上見到的那些落後低矮的村落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實際上這座宮殿是版圖龐大的帝國的國力集中體現。

太平公主仍然住在承香殿,薛崇訓去那裡見到了她。只見她穿著素雅,大約先前是在和玉清修道的緣故,自從她的絕癥被玉清以道術偶然治好後就很信這個,就如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忽然見到了神蹟皈依我佛一樣的狀況,也就薛崇訓仍然不信怪力神。

殿中沒有外臣,薛崇訓簡單見禮後,便和太平公主說了會兒話。她也不問公務,只說道:“聽說妍兒生了個郡主,取名沒有?”

薛崇訓忙道:“當時妍兒問起,我就取了個名字叫薛夏……”

“夏天生的?”太平公主忍俊不禁,抬起長袖遮住下半張臉,哈哈笑了起來。她也沒說女兒不好之類的,因為她就是個公主,一副歡喜的模樣道,“過幾日接到宮裡來讓我抱抱。”

就在這時,宦官魚立本走了進來,走上木臺在太平公主的旁邊輕聲說了句什麼,薛崇訓坐得遠也沒聽清。太平公主聽罷便說道:“之前被抓住那一幫突厥人,我料想議和突厥人會要求那些人,為了大局就暫時忍下了一口氣。不過前兩天聽張說那裡的消息,你沒有答應突厥人這個要求,那正好,我便下令河西鎮的將領將他們全部處決了。”

太平公主說得平淡,薛崇訓也因此覺得好像不是什麼大事,但轉念一想:那可是一千多號人,拉到野地裡一併屠殺估計也是個很血腥的場面吧。

薛崇訓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在華清宮的刺客有三個,死了兩個,還有一個母親給處決了麼?”

太平公主便回頭問魚立本道:“死了沒有?”

魚立本忙躬身答道:“還在刑部大牢,上回審訊時給她用了一遍刑,她哭著喊著讓人殺了她,奴婢反倒給留了口氣,什麼時候殿下的氣消了,什麼時候給她一個痛……”

薛崇訓忙道:“暫時別殺,那份供詞我看了,其中牽涉官員周斌的供狀。周彬這個人是宇文孝的好友,又是我保薦做官的,好像就是因為這個關係才未聞御史彈劾。我得親自問問,這人究竟做了什麼。”

魚立本不動聲色地說道:“刺客百月供出的那件王家慘案,王家是亂黨姜長清的親家,所以沒有御史願意提這事。”

“姜長清……哦!”薛崇訓一下子想起來,雖然是個無名小卒,但當時薛崇訓被這個李隆基的支持者暗算險些丟了性命,所以時隔幾年薛崇訓還記得他的名字。

不過現在他已經不怎麼計較了,時間真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就算當初看起來是關係身家性命的大事,隨著時間的流逝都會淡去的。

魚立本又和太平公主說著什麼話,薛崇訓沒聽進去,他的眼前浮現出了那個女童充滿仇恨和殺機的眼神,很難想像一個十二三的小女孩會有這樣的眼神。給薛崇訓的印象很深,如今回想起來還好像發生在昨日,一閉上眼睛去想就能想起,如在眼前。

薛崇訓的好奇心驅使,就想再見見百月。

過得一會兒,太平公主見他面有疲憊之色,便說道:“你在路上奔波了多日,就不用陪在這裡和我說話了,去歇歇吧。就在我宮裡休息兩日也行我這裡什麼也不缺,要回去也可以。”

薛崇訓便道:“兒臣還是回去好些,這就告辭,改日再到承香殿問候母親。”他一來還想出宮去瞧瞧那百月,二來要休息還得自己的家裡最好,大概屬於自己的地方更有安全感的原因,別處再舒適也是比不上的。

出了內朝,他便徑直去了刑部,本想找刑部最大的掌事蕭至忠陪著去的,但一問蕭至忠還在政事堂,便讓另外一個姓趙的侍郎陪同。這唐朝沒有廠衛,不興設私獄,犯人從地方大牢押到京師,只能關在京兆府刑部之類的官府監獄裡。那百月是行刺宮廷的欽犯,自然不會關押在京兆府;如果在京兆府監獄,薛崇訓要進去就更容易了,現在掌實權的少尹就是那周彬,屬於薛黨嫡系。

進牢獄薛崇訓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都能感覺到這裡面和外面世界的區別,幸好在現在這個時代薛崇訓這樣的王侯貴族是基本不可能被關在這種地方的,就算失敗者也會乾脆地被殺掉,沒有受刀筆吏之辱的道理。

刑部的監獄比地方上干凈舒適,甚至還有常常更換的乾草供囚犯睡覺。不過趙侍郎說百月並沒有關在普通的監獄裡,而是在死牢!

薛崇訓手握大權,卻真沒瞭解過那種地方,便隨口問道:“死牢是什麼地方?”

趙侍郎道:“在地下,趙某在刑部做了幾年的官,就沒見過進了死牢的人活著出去的。那種地方不適合晉王的身份,要不咱們另外找個地兒等著,讓獄吏把她帶上來見晉王?”

薛崇訓鎮定地笑道:“不就是地牢麼,我進過地牢,在鄯州做刺史之時。鄯州地處邊陲,種族人口複雜,州官為防劫獄防備很嚴,故牢獄便是地牢。”

其實不只是鄯州,親王國的“內廠”就修了地牢,屬於薛崇訓大膽設的私獄,記得有一年抓了幾個長安的市井潑皮,被活活餓死在裡面了。

而刑部這種死牢也就是修得結實一點,陰暗殘暴程度是比不上私獄的,畢竟是國家機構多少要顧點形象。

一行人在趙侍郎的帶領下去了死牢,果不出薛崇訓所料,並不見得環境有多可怕,排水和通風都設計得很合理,看起來乾燥清潔。只是位於地下光線不好,而且四周都是石頭,一進去就有一種胸悶的感覺,好像是在墳墓裡一樣。

沿著光線黯淡的過道往裡走了一陣,便聽得有人說道:“到了。”獄吏忙上前開鎖。

薛崇訓毫無壓力地跨了進去,這時後面的獄卒就搬著椅子木案進來了,有模有樣地在裡面擺上了文房四寶,好像真要審問犯人一樣。

薛崇訓左右一看,並沒見有人被掛在墻上或綁在柱子上,卻發現有一團東西蜷縮在墻角裡,多半就是那刺客罷。

對於這種惹著當權者的犯人,獄吏是毫不客氣的,走上去就是一腳,喝道:“起來!朝裡來人要審你!”

那團東西蠕動了一下,既不反抗也不聽命,結果又挨了重重的一腳,她卻沒出聲。就在這時,趙侍郎一句話就讓她有動靜了:“刑部審你你不願意,只有讓內侍省的公公們來?”

她便一聲不吭地掙紮了起來,披頭散髮把臉完全遮了就跟一個女鬼似的。

薛崇訓道:“這麼關著要是自盡了怎麼辦?”

趙侍郎道:“一開始是綁著的,綁了一倆個月吃飯都得人喂,還不好清洗牢房,魚公公就讓放下來了,看來是沒事。”

薛崇訓便坐到了椅子上,旁邊的一個書吏急忙坐到案旁擺好紙張,將毛筆在硯臺裡蘸了蘸提起來,準備記錄供詞。薛崇訓見狀道:“不要錄詞,我只是問問一件事。不相干的人都迴避,趙侍郎等留下便可。”待獄卒們出去了,他又對趙侍郎說道:“這裡的話不必對外人說。”

“是,晉王請放心,死囚嘴裡掏出來的東西不是一般人能有權知曉的。”

“很好。”薛崇訓點點頭,又對百月說道,“把頭抬起來。”

她便依言抬起頭來,但滿面的亂發讓人不禁想起午夜兇鈴。薛崇訓怔了怔,低頭一看見她戴著手鐐腳鐐便走上前去,伸手把她的頭髮拂開。大約是薛崇訓的動作太輕,趙侍郎等都有些吃驚,頓時面面相覷不知心裡在想什麼。

總算是看到了她的眼睛,但薛崇訓感到有些失望,因為現在看到的這雙眼睛和那夜的格鬥時見到的是兩碼事,如今這雙眼睛裡只有死灰。

tanakh 發表於 2019-1-24 22:00
第五十一章 玄機

百月被問了一些問題,大抵還是比較配合,之前趙侍郎說那句“讓宦官們來審”的話讓她心有餘悸。薛崇訓不知道魚立本等宦官是怎麼折騰她的,不過她連脖手臂上的傷痕纍纍說明瞭一些問題,身上傷到了哪裡卻被她身上穿著的又臟又破的囚服給遮住了看不見。宦官果然是比較陰狠下得起手的,薛崇訓想起了記載中明朝廠公們的事蹟,由此看來唐朝宦官也不比他們差……甚至史上的唐朝宦官更厲害一些,行廢立之事他們都做到了。

在她的口供中,周彬如何將人家的新娘子玷污,又如何殺害王家一門等事是她從官僚那裡聽說的,不過她親眼見到了那被迫害後的王家媳婦,說被砍了四肢五官盡毀慘不忍睹。這事兒的真偽,薛崇訓自然能查清,但他現在就覺得百月應該沒有撒謊,周彬本來就是個酷吏,恐怕真幹得出來。

姜長清的親戚就算牽連謀反,周彬為什麼不痛快點殺掉,非要干出那麼殘暴的事?薛崇訓覺得這不僅是違反律法的事,簡直就是反人類罪……主要還是給自己的名聲影響不好。

後來百月又說了自己的家事,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薛崇訓便不關心,十年前他還不知道在哪裡花天酒地,壓根就不務正業,權力場上的齷齪事跟他幾乎沒有任何關係。

這刺客被關在這裡已經完全喪失了銳氣,薛崇訓問完了話便準備離開了。不料走出牢房沒一會兒,一個獄吏就上來和他小聲說話,薛崇訓回頭一看其他人都遠遠地跟在後面並不上來。獄吏低聲說道:“東面有間審訊房,遠離其他屋子,在裡面幹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要不王爺再去那裡審審她?這死牢裡的人是沒法活著上去的,無論用什麼法子弄她都沒事……”

這人說話吞吞吐吐的,不過薛崇訓倒是聽懂了。他想起剛才自己把百月的頭髮弄開時旁邊人的表情,便心道:這事兒定是趙侍郎交代獄吏來說的,沒想到這舉止端正的官兒倒是個阿諛奉承想方設法討歡心的主。

但這些人薛崇訓並不熟悉,而且他也很累了,根本沒興趣,便一臉正色道:“你覺得孤是那樣的人?”

獄吏見薛崇訓變臉,嚇了一跳,忙跪倒在地:“小的該死!”

薛崇訓“哼”了一聲,大步便走。

……說那死牢不透風是不可能的,周彬就很快得到薛崇訓過問百月的事,心裡頓時就有點慌了。自己幹過什麼事當然清楚得很,他左思右想,沒法直接去找薛崇訓求情,一來不容易見著,他還算不上是薛黨派系的核心成員,商議什麼大事都沒機會列席;二來怕晉王正在火頭上,跑過去是送死。

最後周彬還是覺得去向宇文孝求救最好,他和宇文孝的關係很熟絡,也幫忙幹過不少事,實際上以周彬的出身和學識,沒有宇文孝的推薦他能幹到京兆府少尹這樣的要職是根本不可能的;宇文孝的女兒封了側妃,聽說很得寵,他自己也是薛崇訓跟前屬於左右臂膀那號人物,如果宇文孝願意求情,機會就大得多了。

週彬想清楚這些關節,趕緊就從家中找出了不少搜刮來的值錢物十直奔宇文府上。

此時已黃昏時分,各衙門的官員多半也下值回家,周彬趕去宇文孝府上正是時候。天色一旦暗下來,長安的長街上燈籠就陸續點亮,紅光照在周彬那尖嘴猴腮的臉上依然顯不出什麼吉利的感覺來,長成那樣了實在沒辦法。而且他這人實在沒有什麼諸如同情心之類的東西,最喜研究各種酷刑和逼供的方法,做酷吏倒也內外適合。

到得宇文府遞上門貼,果然門子說阿郎在家,就引他進去了。宇文孝的前院照樣是開闢了不少菜地,種了各種各樣的作物,花草等裝點風景的東西卻未看到。

週彬在廳中喝茶等了一會兒,就見打扮得十分樸素形同老農的宇文孝進來了,哈哈笑著寒暄了一陣,又相互見禮自不例外。周彬忙將手裡的盒子送了上去:“多日未到府上拜訪,一點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宇文公勿要推辭。”

宇文孝笑呵呵地就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只見裡面黃燦燦的,頓時就笑得更開心了。周彬不動聲色地想:這老頭比我還不如,完全就是通過裙帶上去的(他不瞭解宇文家和薛崇訓幾年前的事兒),我太瞭解他了,要是送些古玩玉器字畫什麼的雖然並不比金銀價值低,可他不一定高興,老俗人就好黃的。

見宇文孝並沒拒絕的意思,眼看要收下禮物,周彬心頭就鬆了一口氣,只要願意拿,就肯定多少幫點忙啊。

“聽說在華清宮抓的一個刺客,把周少尹也牽扯進去了?”宇文孝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週彬微微吃了一驚,忙道:“下官尚未開口,宇文公便知春秋,真是明察秋毫叫人佩服啊!”

“周少尹乃堂堂京兆府官員,我不過是親王國裡謀個差事,你不能稱下官,使不得使不得。”宇文孝道。

週彬道:“就算宇文公隱居名山身無一職,也應讓下官等萬分敬仰……”他一面說一面竟然跪了下去,哭喪著臉道,“宇文公這次可得救我一命,鞍前馬後效勞敢不從命?”

宇文孝忙扶他,問道:“究竟咋回事?我就是聽到一點風聲,尚未知細節。”

週彬死活不起來,說道:“那次李三郎在洛陽起兵後事敗,牽涉了不少人,我當時以御史的身份去北邊辦差,正巧遇到王家辦喜事……就怪當時一時起了色心,又知那王家原來是亂黨的親戚,便以公謀私害了他們家。我原本以為不會有事兒,誰沒事在朝裡為亂黨喊冤……”

“本來沒事啊,你怎地怕成這樣?”宇文孝一本正經道。

週彬愕然,皺眉想了想道:“下官未解玄機,望宇文公指點一二……王爺剛從安北迴來就過問此事,不是要治我的罪以儆傚尤麼?”

宇文孝拂了一把下巴的鬍鬚,淡然道:“我說沒事就沒事,起碼沒嚴重到掉腦袋的地步。”

“這……這是何故?”周彬自己都覺得幹得太過分,一頭霧水地看著宇文孝。

宇文孝故弄玄虛道:“天機不可洩露,你自己琢磨去。治罪?嗯,你那京兆府少尹的帽子可能保不住了,換個地方繼續做官,等事情淡了我再提拔你,我不還在親王國走動麼,你怕什麼?”

週彬聽得這麼一通話,感動得眼淚鼻涕齊流。

宇文孝又正色道:“不過你不能把敲打不當一回事,以後上頭沒說,你不能隨便動別人,不然人人自危薛郎的名聲往哪兒擱,你說是這個理兒麼?”

週彬忙道:“是,是。”

這時宇文孝忽然閉口不再說話,周彬正納悶,就發現有個奴僕走到門口來了,他心道:聽說宇文公以前是跑江湖的,趕緊會武功耳聽八方?背後來人了都知道。

那奴僕稟報導:“阿郎,娘子回來了。”

宇文孝的眉頭一皺,對周彬說道:“我去瞧瞧,她今天跑回來幹什麼!你且回去把心放肚子裡,啥事沒有,我保舉你上來的,能坐視不顧?”

週彬忙千恩萬謝地告辭。

宇文孝疾步走去找宇文姬,他看起來不太高興,一見到宇文姬就問道:“你今天跑回來作甚?”

宇文姬道:“前陣子晉王妃大著肚子,宮裡府上都精貴著,我每天都要給她把脈心裡牽掛,現在平安了我就回來歇兩天,順便看看後院裡種的藥材。”

“你即為人婦,薛郎剛回來你就往娘家跑,不去侍寢,成何體統?”

宇文姬一聽到侍寢臉上一紅,生氣道:“您倒管得真多,這是我家,我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父親說這種話才成何體統!”

“你怎麼就想不明白呢?王妃剛剛生了一個郡主,薛郎至今無子,府上的女人心裡都有算計,你倒好,乾脆往家裡跑。今時今日薛家是什麼地位,弄不清楚?為父告訴你,你要是有了薛家子嗣,這天下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想幹什麼沒人敢拿你怎麼樣……”宇文孝的眼睛裡發亮。

“煩死我了!”宇文姬一跺腳就走,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回頭道,“剛才我見著京兆府的周彬出去,這人不是什麼好東西,父親幹嘛非得和他來往?”

宇文孝道:“你懂什麼?”

“他找父親有什麼事?”宇文姬不放心地問道。

宇文孝道:“找我救命來的。”

“你救他作甚,死了倒好為民除害。”宇文姬沒好氣地說道。看來那周彬在長安的名聲確實不好,連宇文姬都有所耳聞。

“不是我要救他,他根本就沒性命之憂,我樂得順水推舟討個人情。他在地方害了一家人,被薛郎追究,但那家子本來就有反對太平公主殿下一派的嫌疑……”宇文孝所有所思地說,“地方都站對了,就算做錯了點小事,怎麼能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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