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56
tanakh 發表於 2019-1-20 19:31
第十二章 野心

長安搞出那麼大的事,就不是留守的中書令張說可以“權衡利弊妥善處理”的了。宣政殿的小朝剛剛結束不到半個時辰,政事堂派出的信使便快馬加鞭直奔華清宮,不到半天工夫就到了。

奏書很快到了內給事魚立本手裡,因為他是常常侍奉在太平公主身邊的人,東西給他可以最快地到達太平公主的手上。

魚立本先去稟報太平公主,這時她正在長春殿裡泡溫泉。芙蓉湖岸的大殿常常用來歡宴,後面的這座長春殿才是太平公主在華清宮起居的地方,內設溫泉湯池彷彿四季如春,故起了這麼一個名字。

魚立本到了地方,得知太平公主正在沐浴,就不便進去,雖然他是宦官不算男人,不過宮裡就近侍候貴婦們起居沐浴更衣的人還是以宮女為主。他便把信交給了一個相熟的宮女那進去。

傳遞了這邊的消息,魚立本心裡一琢磨,又趕著去星辰湯那邊去了,薛崇訓住在那裡。問明白了所在,魚立本便上了溫泉一旁的閣樓上,只見薛崇訓正坐在欄桿旁和人下棋。有一個當官的老頭坐在對面,另外還有一個中年人坐在中間捻著下巴的鬍鬚饒有興致地觀看。

“魚公公請坐,我這正落了下風呢。”薛崇訓頭也不抬地說。

魚立本提著拂塵疾步上前,紅色的長袍被踢得上下翻飛,他一邊走一邊說道:“長安有事兒,打攪了幾位。”

那官員一瞧魚立本的表情,便知趣地不約而同站起來抱拳道:“老夫先行告辭,改日再來與王爺對弈。”

薛崇訓回了禮,然後問魚立本:“發生了什麼事?”

“陛下在長安鬧了一出,召集大臣要聯名請薛郎登極,他要禪讓帝位!”魚立本道。

薛崇訓愕然道:“怎麼突然鬧這事兒?咱們又沒逼他……母親大人可對今上有什麼舉動?”

魚立本道:“雜家成日都呆在殿下身邊,根本就沒準備,定是蓬萊殿今上母子自個弄的。”

薛崇訓尋思雖說李唐越來越勢微,可也是百年基業的王朝,真想走改朝換代那一步需要諸多準備,哪能這麼唐突的?母親也不可能這麼輕舉妄動,再說太平公主真的毫無壓力要把王朝改姓?連薛崇訓自己都拿不準判斷,他想起那次在晉王府親王國內的相見,太平公主透露那種意思,不過事關重大卻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干係,何況當時太平公主的情緒也有些失控。

他想罷便說道:“我可從來有這種想法,陛下真是多心了!他這是要陷薛某於不義呀!”說罷還焦急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魚立本很耐心地等著薛崇訓表演完了,才說道:“陛下確實是太輕率也太急了,要不薛郎上份奏呈說一下,免得天下人誤會了薛郎。”

薛崇訓道:“得先和母親大人商議一下。”說罷便要往外走。

魚立本道:“殿下正在長春殿溫泉湯內,不過雜家已經把消息報進去了,這會兒該起來看長安急報了罷。”

薛崇訓點點頭:“那成,我去長春殿找母親商議。”他便出了門向西走,徑直來到長春殿。

到得太平公主的寢宮外,薛崇訓也不便直接闖,就叫一個宮女進去通報。等宮女出來說殿下讓他進去見面,薛崇訓這才往裡走。昨天他才來華清宮,太平公主的寢宮還是第一次來,一進殿門,只見裡面霧氣騰騰猶如仙境一般,在朦朧的白汽沖寬大的綾羅幔帷若隱若現。

這時聽得一個宮女道:“要不要將王爺請到閣樓上等候殿下?”另一個宮女道:“殿下剛才叫王爺直接進去。”

她們在那裡說話,由於霧氣太大薛崇訓連臉都看不清,只能聽見聲音。薛崇訓聽到這裡心下竟然有些期待,不過轉念一想太平公主要說正事肯定已經穿戴整齊了,也沒什麼,雖然地方不便待客不過薛崇訓也不是外人。

“王爺請隨奴婢來。”一個宮女怯生生地說了一聲,然後小心地邁著細碎的步子,大約她穿那裙子太窄也走不了大步,薛崇訓只得慢慢地跟在她的後面。走了一小會兒,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寬大的池子,照樣是熱氣騰騰的,這麼大的池子出現在室內就如一個室內游泳池一般,不過岸邊是用木頭鑲嵌的,周圍掛著簾子,古色古香的景象和薛崇訓腦海中的室內游泳池大相逕庭。

他定睛一看,只見池中還有一個人,背對著自己鬢髮如雲是個女的,他當即有些尷尬,再瞧了一下背影十分熟悉……在這地方沐浴的人不是太平公主是誰?敢情她聽到消息後根本就沒上岸。池邊上有個宮女手裡拿著一張信札垂手而立,應該是剛剛才唸完還未來得及離開。

薛崇訓硬著頭皮拜道:“兒臣拜見母親大人。”

“你來了。”太平公主轉過身來淡淡地說道,水面上白霧朦朧,岸上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可以想像太平公主現在身上是不著寸縷。薛崇訓忙垂手低頭,太平公主倒是表現得十分自然,好像一切都是合乎常理自然而然,連旁邊的人都受她的影響好像覺得沒有什麼不對的。可薛崇訓一想俗語就有兒大避母的規矩,如此這般卻是有點過分,偏偏自己卻不願意點破只想裝作不知。周圍還有其他人,除了道士玉清還有幾個宮女近侍,她們更是不敢說話,指鹿為馬都可以何況對錯?

薛崇訓一本正經道:“兒臣剛剛聽說長安的事,就急著見母親來了。聽說今上要聯名大臣禪位,這怎麼行?兒臣絕無……”

“太急了沒準備好是麼?”太平公主突然打斷他的話。

薛崇訓怔了怔,眼睛看著地板一言不發,心下琢磨著措辭。

太平公主又鎮定地說道:“這事兒也沒什麼難辦的,你當然要毫不猶豫地推辭。不說別的,就是古人在名正言順大勢所趨之時,群臣上表,人家還要三辭,現在皇帝一說你哪能馬上就滿口答應的?”

這時薛崇訓才開口道:“我無意冒險與母親大人離心,這樣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一切都是您給予的,我決不想從您手裡奪取什麼,何況是奪位謀朝這等事……我沒有這麼大的野心。”

他平鋪直敘地說了幾句話,好像很隨意,但卻是在心裡琢磨了好一陣子,他想對太平公主表明的態度就是:不願與她為敵。其實這時候李唐皇室已經衰微到了百年來的最低,薛崇訓真想謀朝篡位最難對付就是太平黨,也是他最下不起狠手的人,而其他的勢力就算心有不滿也比較鬆散難以凝聚起來對抗已經手握軍政大權的中央黨羽。

“你沒有野心?”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著薛崇訓,讓他壓力很大。就算薛崇訓是她最近親的人,也隨時能感受到其中的威嚴,她給人的壓力就是一種氣質在一言一行中不經意就流露出來。

薛崇訓忙躬身說道:“野心、虛名都是身外之物,我更看重運命相連殷殷關切的親人家人。如果母親大人認為我會威脅李唐基業,一句話便可以收回我的一切,甚至我的性命都是母親大人給予的您要隨時可以拿去……只需您的一句話,我定然傳令神策軍等部將及幕僚放棄抵抗聽候發落,連我都不願爭鬥了,他們做什麼還有意義嗎?”

他說得十分誠懇,完全沒有體現出一絲一毫的虛情假意,太平公主聽罷都有些動容,又回憶起上次薛崇訓主動調神策軍出長安,還有平時的一點一滴何曾對她有過戒心?就如現在來華清宮,身邊就帶了飛虎團還駐紮在外頭,而太平公主身邊的羽林軍接近千騎護駕,要安排一場鴻門宴拿下自己的兒子實在輕而易舉,因為他根本對自己不設防的。

太平公主沈默了片刻,臉上的神情卻還是方才那樣似笑非笑叫人琢磨不透,“你走近一些讓我看看你眼裡是不是有野心。”

“是。”薛崇訓恭敬地沿著木料池邊繞了過去,站在太平公主的旁邊,然後低頭看過去……這時他頓時漲紅了臉,因為就近俯視下去,太平公主的上身在水面下就一覽無餘了,雪白碩大的肌膚在水光粼粼中份外耀眼。他急忙把眼睛看向別處。

饒是薛崇訓臉皮很厚,但面對太平公主也無法從容鎮定,連耳根子都紅了。太平公主揚起頭來,笑瞇瞇地仔細端詳著他的臉,說道:“很大的野心……”

薛崇訓聽到這裡又擔心又亂,心情複雜極了,紅著臉辯解道:“兒……兒臣絕無虛言,請大人明鑑。”

太平公主一副溺愛的神情,軟軟地說道:“崇訓你要什麼,告訴娘,我幫你。”那口氣軟得無骨,她這樣的人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簡直罕見得很。冷的時候一句話能嚇得人雙腿發顫,暖的時候卻能像現在這樣。

薛崇訓惶恐地彎著腰道:“我什麼也不要,擁有的已經夠多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20 19:32
第十三章 對弈

在長春殿見了太平公主後,薛崇訓也沒確定太平公主的態度,他的判斷是比較樂觀的,但是這種重要的決策不能靠猜,必須要得到明確的決定才行,否則就是風險。然後他啥也沒幹,成日就陪著太平公主宴飲遊玩下棋。

人們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就算是薛崇訓這樣的貴族也有不少事可以親力親為,可他從來不幹,只願意去抓住一系列事情的一個關鍵點。他認為現在的關鍵就是太平公主,如果她最終不能下定決心放棄維護李唐,那麼薛崇訓想要奪權不僅面對巨大的對手,還會失去很多盟友可能變成孤家寡人,只剩下那少數的嫡系撐不起萬里江山。

薛崇訓也不好直接問,因為之前他為了表明忠心已經說過無意謀位,如果現在又去問顯然會表現得言行不一。所以他就經常陪著太平公主,等著她明確表明態度。

可是太平公主也好故弄玄虛,偏偏裝作沒事,很樂意地和薛崇訓一起在華清宮遊玩休閒,真象現在天下太平他們在這裡只是度假的一樣。

長春殿的太平公主起居的宮室內一塵不染,所有的傢具物什都擺放得整整齊齊,雖然有墻上掛著許多名貴的字畫,桌案的木料都是用的昂貴的櫚木,簾帳為上等的絲綢綾羅,但是卻給人了無生機的感覺……大約是因為太整潔了,反而顯得死氣沈沈。

但是太平公主對於這樣的佈置儼然自得,薛崇訓也沒覺得不適,正盤腿坐在蒲團上看著棋盤思索,手裡拿著一粒白子未能落下(唐朝黑白主賓之分正好相反)。太平公主笑道:“你的棋是越下越糟啊。”

這倒無關棋技,薛崇訓的腦子裡很亂,各種各樣的胡思亂想可就是沒有想棋,能下得好就怪了。他隨手將手裡的黑子往棋盤上一擱,仰頭鬆了一口氣,又被這殿中的佈置吸引了注意力。

以前他就見過無數次太平公主居住的地方,但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為他的起居室也是這麼一副模樣。直到姚宛到晉王府做他的近侍後,稍稍熟悉了有一次姚宛說“你的地方太整齊了,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地方,缺少生氣”,他才有所察覺。

不過如今看來,太平公主的心也和他相似,從她生活起居的地方就看得出來。薛崇訓的心裡忽然產生了一絲慰籍,就像有兩種聲音的頻率相近而產生了共振一樣。

不遠處的朱漆欄桿旁,一個身作淡雅白氈(棉布)的琴師正坐在琴臺後面認真地彈奏著清雅的曲子,“叮咚”的琴聲起起伏伏零零落落,很寧靜的音律沒有半點塵世的喧囂感覺。薛崇訓拉了拉衣領,發現自己的裡襯也是棉布料子……這料子產自西州,現在可不是平常百姓穿的東西,價格和絲綢一樣貴,底層的人常穿的是麻。

“認輸罷。”太平公主不假思索地輕鬆下了一步。

薛崇訓低頭一看傻眼了,太平公主見狀抬起淺紅的寬大羅袖遮住下半張臉笑得開心極了。

“兒臣棋技太差,不能棋逢對手,未可讓母親盡興啊。”薛崇訓道。

太平公主笑道:“我很盡興,好不容易有個比我還下得差的……那些陪我下棋的人就算故意讓著我,但我知道他對整盤棋都瞭如指掌了,贏了也不能盡興,只有崇訓是認真下的也贏不了我,呵呵。”

薛崇訓:“……”

“再來一局。”太平公主興致勃勃地說道,大袖一揮招呼侍立在旁邊的宦官來收拾棋盤,把黑白子分開放到瓷罐裡。

薛崇訓正了正身體,一本正經道:“這局我要聚精會神,贏母親一局。”

太平公主笑道:“儘管放馬過來。”她笑起來的時候,薛崇訓被她鬢髮上金飾的搖曳吸引了目光。他順勢望去,除了看見了飾物,還看見了太平公主耳際的皮膚,在烏黑如雲的鬢髮下面雪白的脖子。這些細微的地方讓薛崇訓十分喜愛,他也喜愛太平公主的眼神,那種捉摸不透的蘊味。很多地方都讓薛崇訓感受萬分舒心,所以他除了理智地分析母子權力之間的利弊,連潛意識裡也不想和太平公主對立。

大約是薛崇訓炯炯有神的眼神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她便伸手在髮鬢上輕輕一摸,帶著些許疑惑地口氣問道:“你看什麼?”

“母親頭髮上的金飾樣式很漂亮。”薛崇訓強作淡定地說道。

“是嗎?”太平公主露出一個錢錢的笑容,“別走神,這一局你要認真下,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薛崇訓緩緩地沈聲道:“母親是指棋還是別的?”

太平公主忙抬起袖子,笑得前俯後仰,“你這小子又來這套,有意思……下棋罷。”

薛崇訓拱手作了一禮:“母親是長輩,那我就先手了。”

宮室中漸漸就安靜下來,那欄桿前的琴師也換了一個,現在這個的風格更加沈靜,琴聲若有若無,好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般,可實際上她就在十幾步之外。那聲音猶如雨聲,在白雪茫茫的世界裡憑空造出雨來,春天都要提早來臨了。於是棋子偶爾落在棋盤上的“噼啪”聲也能清晰耳聞。

太平公主和薛崇訓都專心了好長一段時間,沈默無話。

或許是薛崇訓的棋藝實在算差,給太平公主的壓力小,這下該換她走神了。過得一會她便說了一句與下棋毫不相干的話:“長安那件事不難應對,卻會把人心搞亂了。有必要給張說帶一道密旨回去,讓他多少提防變故。”

“只要我們一家人心在一塊兒,別人倒鬧不出什麼風浪。”薛崇訓不以為然地說道。他現在最關注的還是與太平公主的關係,至於其他勢力確實沒怎麼放在眼裡,士族的勢力龐大畢竟失去了朝廷組織就是一盤散沙,真要鬧得過火了直接用國家機器或武力解決便是。

太平公主沈吟片刻也微微點點頭,不再多言。

這一局又下了半個多時辰,最後依然是薛崇訓投子認輸。他於琴棋書畫都有所涉獵,無奈都不咋地,精通者唯刀槍棍棒。

太平公主叫宦官報時,然後看了一眼窗外道:“今日風雪大不如早些歇息,就不設宴了,你就留在我這裡說完晚飯再回去罷。”

“是,謝母親款待。”薛崇訓禮數週全地應道。

“陪我走走,等他們送飯上來。”

薛崇訓忙起身恭敬地去攙扶太平公主奉承之心溢於言行。他輕輕托住太平的胳膊時,靠得近了,頓時聞到一股清香,讓他身心舒坦的不是這種香味,而是除外香味的另一種淡淡的味兒,很好聞應該是太平公主身體本身的味道……雖然很淡,但完全能感覺到。

太平公主拖著拽地長裙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緩緩向窗戶那邊走,她的姿態端莊而大氣,頭髮下雪白的脖子挺拔如天鵝,背和脖子都很直,大約是宮廷裡從小訓練禮儀形成的習慣。薛崇訓在旁邊輕輕扶著她,至少從表面上看他是十分孝順。

“我身上的味兒好聞麼?”忽然太平公主淡淡地問道。

薛崇訓一聽被微微嚇了一跳:莫非她會讀心術?不然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他可沒有猛吸鼻子做出聞的動作,只是在呼吸之間自然地聞到了而已,然後心裡念叨了幾句。

他便硬著頭皮故作不在意的樣子道:“好聞。”

太平公主招了招手,待薛崇訓會意地附耳過去,她便微笑著在薛崇訓的耳邊輕輕說道:“可不是撒些水粉或是沐浴時放上香料就可以的,飲食也最應注意,有些東西我不吃,食譜都有御醫仔細進諫。”

薛崇訓聽罷心道貴人平日的大把時間原來就研究這些東西了……不過呢確實母親的細節都總是讓人心曠神怡,她身邊的人只會怕她但鮮有人會討厭她。那些連見面的資格都沒有的士大夫私下裡唾罵,也不過是憑空臆斷而已。

薛崇訓說道:“母親降息貴體兒等才心安。”

“我說的不是安康,幹嗎要岔開話題?”太平公主笑道。她的笑總讓薛崇訓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

“母親不用那些東西我也會覺得很好聞,咱們血肉相連……臭味相投。”薛崇訓厚顏說道。

太平公主頓時伸出手指在他的額頭上一戳:“有你這麼說話的麼?”很難見她對人做出這種親暱的動作,薛崇訓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這時宮女們陸續把菜飯送上來了,只見是普通菜餚四菜一湯,主食是大米飯。大米在關中並不普遍食用,粟米常見一些,不過宮廷裡大概覺得大米白而晶瑩,按照以形補形的觀點吃這種飯會有益皮膚?反正宮裡做的糕點很多都是半透明很好看那種。

二人到食案上坐定,就這樣用膳,薛崇訓的吃相有些粗魯,不過卻不會把菜飯和湯灑在案上。太平公主好像很喜歡看薛崇訓吃飯,她看起來大氣卻是一個很在意細節的人……也並不覺得薛崇訓這種吃相有什麼不對,男子過分文雅了畢竟顯得有些小家子氣。

窗外的雪花又在飄了,母子倆在一起吃著家常便飯,倒也顯得有些溫馨起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1-20 19:34
第十四章 苦寒

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寒冷,關中地區的人們都能感覺風雪比往年要大。不過內地還好,往北的河套安北地區就更加苦寒了,臨近突厥汗國的唐朝“三受降城”軍民過冬也存在物資缺乏的困難,這兩個月來陸續有從內地調糧調物;而更北的遊民民族今年估計有點難捱,牲畜人員凍斃的情況難以避免,冰天雪地的給養也會很困難。

“三受降城”即從國境內到外的“東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位於河套北岸,雖冠以“受降”之名,但卻不是為了接受突厥貴族投降而建的,而是外駐防城群體,與周邊軍鎮、州形成河套內外的防禦體系,帶有突出的軍事駐防性質,同時兼具多種其他功能,如軍政中心,交通樞紐和經濟中心。城及其周圍地區組織墾田,部分地解決了當地駐軍的軍糧供應和經費開支。

此時朔方到西受降城有漢兵軍士馬匹共計約七萬,分駐各軍鎮,受朔方軍總管張仁願的節制,靈州等地還有內附的鮮卑人等族的騎兵協同,各族組成一道聯防體系(唐軍是不修長城的),北方最大的威脅仍然是突厥汗國。突厥人近數十年來雖多次敗於唐軍,與以前可以兵臨長安的情勢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便是這樣。

朔方總管張仁願在京師幹過殿中侍御使,在幽州也當過官,不過建功立業的地方是在突厥。經營唐朝與突厥的關係,戰爭與安撫並用,成就了他今天的位置和名望。

每個封疆大吏都有讓他功成名就的地方,一般就在一個方向,因為長久處理一處的對外關係可以讓他更熟悉當地的情況。比如程千里和杜暹成就的地方就是西邊的西域和河隴……而張仁願則是在北方。

近些年大唐北部邊境總體比較安寧,是和張仁願的能力和功勞分不開的。他有個兒子張之輔,也和父親在同一體系內,作為得力親信的幫手。

張仁願的大本營設在朔方道靈州,這地方還有個被流放到這裡幾乎被人忘記的人:李義珣。

李義珣爵位是嗣澤王,他是李上金的兒子、唐高宗的孫子。唐高宗有好幾個兒子,除了與武則天生的那幾個之外,與其他嬪妃也有兒女,但大多都不得善終。在武則天當政後,不是她生的那些皇子幾乎都“莫名其妙”地或病或意外身亡了。

李上金(嗣澤王李義珣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李上金的生母是高宗時的宮人楊氏,之後他的命運一直坎坷長期處於擔驚受怕中。直到載初元年(六九零年),武承嗣要求周興誣告上金與素節謀反,於是將他們兩人召回洛陽後交付御史臺處理。後來素節在南龍門驛被殺害,上金得知後相當恐懼,遂上吊自殺……這麼一算,李上金是被險惡的政治鬥爭給嚇死的。

他死後,留下的七個兒子也倒霉了,一開始全部被流放到顯州,其中六個在當地被陸續除掉。僅存嗣澤王李義珣活了下來,唐中宗復位後才擺脫了隨時可能被別人幹掉的危險處境,默默無聞地在靈州活著。

也許只有經歷過這些磨難的人才會不願炫耀血統,平常才寧願低調地生活。李義珣從來就不和長安的人來往,在靈州也幾乎處於隱居的狀態,當地人很少見過他出門狩獵遊玩,已經淡出人們的視線了。

別說和長安聯繫,他就在和當地的官吏也交往不多,就彷彿一個擺脫了世俗的僧人。不過很少人知道,他和朔方總管張仁願的私交相當好,算是那種可以交心的人。每次張仁願巡檢各地回到靈州,都會很低調地穿著布衣帶三兩隨從就去和李義珣喝兩盅。這樣的交情已經擺脫了世俗禮節的約束,反而很隨意隨心。

他們常常就談談道家或佛禪,或是聊聊北方邊境的一些事兒。兩人都沒有很執念的宗教信仰,言及僧道之事不過是一種風雅或是愛好罷了。

這次張仁願從三受降城那邊回來,和往常一樣到官府上交接了事務準備休息了便去拜訪李義珣。

張仁願四十多歲的樣子,面部骨骼有點突出,就顯得臉瘦有棱有角的,因為長期在邊關還有點黑。不過文人出身的人就算外表不怎白凈,卻照樣能很容易體現出來那股子氣質。

他提了一罈酒就這麼去了,連其他的禮物一樣沒有,酒罈好像是剛從土裡挖出來的,還沾著一些泥土。走到王府門口,那些奴僕都對張仁願很熟悉了,馬上就熱情地上來噓寒問暖說話,然後帶他進去。

見了李義珣,只見這王爺才三十多歲的年紀,臉色很白,大約是缺乏戶外活動的關係。那種蒼白好像有一種說法叫做貴族白,有點病態的感覺。不過他的面相倒是生得方陣,天庭飽滿下巴方正五官端正,到底是李唐皇室的血脈。

倆人分賓主坐定,奴僕們就拿了金盞上來,張仁願卻大咧咧地拍了拍酒罈開封親自往酒盞裡斟酒,“今日挖起來的時候一算,這罈酒都在地下埋了整整三年啦。”

李義珣端起酒杯放到鼻子前半閉眼睛一嗅,讚道:“怪不得醇香十足。”

張仁願笑道:“藏個一二十年的好酒才叫一個香。”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只有老朋友才能這樣相處,過得一會兒陷入了短時間的沈默,這才發現周圍已經十分安靜了,王府內的奴僕們沒事兒也不敢進來打攪。

張仁願用很隨意的口氣說道:“前陣子去了一趟陰山附近,雪太大了,得從近左的大倉裡調糧才能過這個冬。突厥人也難過,派人過來求援呢……幸好這些年邊境安寧,不然遇到這種年頭又得起兵禍,北邊的遊牧族沒法了肯定想入關來劫掠……”

張仁願隨口嘮叨著邊境的事,這時李義珣忽然沈聲道:“聽說前不久長安出了事,今上要禪位薛氏,你可聽說了?”

“嗯。”張仁願神色一凝,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他們頓時又陷入了沈默,過了許久李義珣的臉色露出平時難見的憤慨:“我大唐百年基業,就要葬送狼子野心之手,孰可忍不可忍!”張仁願聽罷一言不發,臉色已變得十分嚴肅。

李義珣忽然激動地看著他,懇切地說道:“那兩個賊人正在長安外的華清宮,如得張公神兵相助,我大唐勇士輕騎南下一舉剷除之,恢復李唐基業,乃萬世之功也!如果張公願助我一臂之力,大唐江山願與張家共享!”

“王爺稍安。”張仁願皺眉慎重地說道,“請王爺明鑑,臣雖為朔方總管,節制數萬兵馬,可是各鎮上下多有太平黨羽耳目,他們見縫插針有的十分隱蔽,我們根本就無法防備。如果要調朔方各鎮兵幹這等大事,恐怕尚未出師長安的太平黨就知道了,屆時一道聖旨一個御史就能置張某於死地,或者對方有所防備以舉國之精銳軍費圍剿朔方,縱是神仙下凡也絕無取勝之可能,於事何益?”

李義珣忽然垂下淚來,哭道:“早知有今日,二十幾年前不如和父兄一起到九泉之下倒是省心了。茍活如今,眼見社稷蒙難有心無力,真生不如死!”

張仁願忙好言道:“張某與王爺多年深交,絕無自顧獨善其身的道理,可事必敗,徒勞送死不僅有愧於王爺,也於事無補啊……”

李義珣傷心欲絕,越哭越兇。

這時張仁願琢磨了片刻,跪倒在地道:“臣倒是有一計,王爺聽聽如何?”

李義珣停下來用袖子揩了一把眼睛,又有了希望地看著他道:“你但說無妨。”

“沒有長安的軍令,北邊的唐軍是無法調動南下的,否則風險太大無異於自投羅網,可是突厥……”

李義珣沈聲問道:“難道要藉助外族入境平亂?如此會不會遭天下士人的詬病,輿情不利於我?”

張仁願道:“維今之計,只能如此別無他法。今年正好天道不好,突厥人過冬困難已多次派人向我求救。我們正好藉此機會與之密議,以糧草物資借兵,突厥人沒有理由拒絕。因為我大唐修築三受降城之後屯兵,突厥人要想對咱們翻臉勝算很小,進展的阻力也會很大;在此情況下他們只能與大唐議和請求借糧。兩邊各有所需,談攏的機會就很大。”

李義珣一臉沈思,正琢磨著其中關節。張仁願又分析道:“屆時放突厥人輕騎悄然南下,咱們只需確保緊要關口的人信得過,我憑藉權握朔方總管,要安排一些人並非難事……至少風險比直接調唐軍南下要小的多,也更容易隱藏大事。”

“突厥到長安不止千里之遙,他們孤軍深入簡直是入死地,會願意冒這個險?”李義珣開始問一些細節的問題了。

張仁願道:“讓他們晝伏夜出,只要能順利到達華清宮將那倆人斬殺,接下來天下肯定會發生變故。突厥人完成使命之後直接向大唐投降,等政局稍定,他們無罪而有功,何險之有?”

tanakh 發表於 2019-1-20 19:34
第十五章 可汗

沒過幾天張仁願又從朔方出發去了西受降城,突厥汗國(後東突厥)的使者正等在那裡。使者已於一個多月前就來了唐境,顯然是借糧過冬來的,因為近幾年北方邊境還算安寧雙方的關係也未極度惡化(默啜可汗於景雲二年得到了唐朝的應許願嫁宋王李成器之女金山公主和親,然後消停過一陣子)。此前張仁願就見過使者,當時的決定是拖延時間,先派人去長安報信然後讓朝廷決定……站在唐廷的立場上,封疆大吏當然不會大方地資助突厥人、一個帝國潛在的威脅。

但第二次張仁願到達西受降城時,懷揣的想法就已經改變了,因為他們在嘗試佈局另一件事。

這次張仁願北上已是臘月下旬,風雪更大,一路上見以往水草肥美的地區都缺少牧草,他就能想像北方的突厥人面臨的境地了。氣候越是苦寒張仁願就越多一些談妥的把握。

臘月底張仁願就到達了最北面的西受降城,這地方位於河套以北人煙稀少,說是城其實就是一個軍鎮要塞,城內的居民多是軍士,商民都多少和軍事需要有聯繫,或是家眷或是來往商賈屬於半武裝的平民。不然普通的漢民是不願意遷到這種苦寒而存在安全隱患的惡劣地區的。

特別是入冬以來要塞以外的人煙更少,張仁願他們進城之前很難見到一個活人,四顧周圍草原上只有茫茫的大雪。

他一進城就接見了突厥使節。最前頭的那突厥人穿著實在很奇怪突兀:頭髮樣式按照突厥人的習慣,身上卻穿著絲綢做的衣裳,鞋和腰帶等飾物完全不倫不類。整個打扮也不倫不類,他非要穿唐朝的衣服,無非也是出於巴結之意。

果然那使者此時萬分有誠意地說:“可汗誠心臣服大唐,襲唐朝衣冠,還派了可汗之子及國相入朝。突厥子民便如大唐天子的子民,還請大唐急施援手避免人們受塗炭之苦。張總管回到城裡,可得了朝廷的音信?”

此時突厥汗國的可汗是默啜可汗,他的兒子名字叫楊我支,取個名字跟漢人似的……不過當然不姓楊,他們家的姓氏是阿史那氏。

張仁願不動聲色道:“邊報到達長安,經過陛下和朝臣們的商議,再下達公文到安北,恐怕需費時日……”

“您不能見死不救啊!”突厥使者極了。

張仁願那張黑黝黝的臉顯得很嚴肅真誠,一點都沒有故意拖延的意思,他點點頭道:“這事只有通過朝廷才能作決定,不過我倒是有一個應急之策,我私下裡和你說說。”

使者聽罷毫不猶豫地遣退左右,向張仁願靠近了些,說道:“只要張總管願意幫咱們一把,可汗定然誠心與大唐修好,到時北境長治久安您回朝也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啊。”

“嗯。”張仁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沈聲道,“但我那樣做事越權,恐怕傳出去不好聽,我得和你們可汗見面商議才行。”

剛剛還說有萬分誠意的突厥使者頓時就面有難色,他們可以把可汗的兒子送到唐朝,但讓阿史那默啜可汗自己送上門來就有些難辦了。

這時張仁願低聲道:“我不是要讓可汗來唐境,為表誠意我可派人前往突厥汗帳與他見面。”

使者聽罷大吃了一驚,愕然地看著張仁願,這種事確實讓人有些難以理解……顯然借糧是突厥在求唐朝“開恩”,急的事突厥人,唐人完全有條件在這時打官腔託大,可張仁願為何反而要派自己人去突厥?這樣辦好像唐朝比受災的突厥人還急一樣,簡直是活菩薩啊。

“那敢情好!咱們草原人恩怨分明絕非忘恩負義之人,可汗定然會記得張總管的恩,總有機會相報的。”使者感動地說道。

張仁願低聲道:“我派去的人很重要,你們必須要保障他的安全。他說的話就代表我的態度,你們完全可以信他……因是犬子。”

這下突厥使者更加吃驚了,在吃驚之餘還隱隱意識到此事並非借糧那麼簡單,張仁願竟然派自家兒子過去說事。

果然張仁願又神秘地小聲說:“這件事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到時候讓犬子張之輔裝扮成你們的人,別張揚和你們一塊兒回去便是。”

使者自然一百個願意,他被阿史那派到唐朝來借糧,本來就是一件難辦的苦差事,現在雖然沒有馬上得到唐朝的應允,但能帶回去張仁願的兒子也不算空手而歸。

張之輔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郎君,在北方苦寒之地跟了其父多年,臉上也有一些風霜痕跡,頭髮也有點泛枯黃,不過總算是年輕人身板很挺拔硬朗,看起來就比年已中年的父親精神多了。

張仁願本人不能隨意擅離職守,但派他兒子出去倒也容易掩人耳目,一時不在身邊同僚最多會以為去別的地方辦事了。

在突厥使者歸去之時,張之輔便喬裝打扮了一番然後再腦袋上蒙了頭巾既能避寒也能遮蓋住髮鬢……身上可以穿突厥人的衣服,頭髮卻不好弄,他又不是長住突厥如果剃成突厥人的髮式回來的時候就麻煩。一行人便離開了西受降城過陰山,在陰山以南的路途上遇到過一個唐軍哨點,不過這幫人是從南邊來又有通關文書,並未引起唐軍哨點的額外注意,例行公事一番便繼續往北走。

一過陰山就是突厥人的頻繁活動範圍了。張之輔一晚暗中囑咐突厥使者:“我的事兒只需告知可汗便成。”

使者點頭會意……只因阿史那默啜可汗性情暴戾,又強徵暴斂經常觸及其他貴族的利益,導致本族中有些人不堪忍受傾向唐朝,其中也難免有唐朝的眼線。張之輔如此囑咐,也是出於保密考慮。

西受降城本就在邊境,一行人回到突厥汗帳也沒花幾日工夫,很快就見到突厥人的大批帳篷了。

從唐朝回來的使者先去汗帳回稟使命,張之輔等了一會兒便被召入內,顯然可汗已經知道了他的事。

他頭上依然包著頭巾,穿著也和突厥人沒有什麼兩樣平常不說一句話,默默地跟著侍衛過去,倒是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一路上張之輔果然親眼見到了突厥人的困境,就算是在汗帳附近人們的神情都一片淒苦,走了好長一段路完全沒有見到過一個人有笑容,有的人一臉菜色營養不良的樣子。

張之輔進得汗帳,只見裡面只有四個人,之前認識的那個使者不在,於是眼前的四個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不過很容易就能猜出坐在上頭正位上的人就是阿史那默啜可汗,從著裝也能猜個八分,還有那人手裡拿著一個陳舊的手杖,應該是象徵身份的東西。旁邊坐的另外三個人就不知道是誰了,大約是突厥的貴族之類的人。

這時的張之輔很謹慎,何況在一個陌生的環境會給他不安全的感受,心便一直提著。他先向上位坐著的拿手杖的一臉老氣的可汗行了一個禮,樣子是路上向那個突厥使者學的,卻一言未發。張之輔也不敢說話,就算用剛學會的一兩句突厥語口音也沒完全學像。

他行完禮就警覺地把目光看向旁邊坐的三人。

就在這時默啜開口用漢語說道:“我已經知道你的擔憂了,所以沒有留外人在此。他是我的兒子同俄特勒,另外兩個是我的妹夫火拔頡利發、石阿失畢。他們沒什麼不能聽到的……你是張總管之子?”

張之輔這才稍稍放下心來,伸手去掉頭巾,下意識就抱拳用了漢人的禮儀說道:“我正是張之輔,家父時任朔方道總管。”

默啜一臉和善道:“客人請坐下說話。我未去過長安,所以雖有心習大唐的禮儀無奈尚不精通,不周之處請張郎君海涵。”

聽得默啜竟用了“郎君”這個詞兒,張之輔也覺得有些意外,但一想默啜這口流暢的漢語也就瞭然了。突厥人的態度還是相當友善親切的,畢竟他們還想從唐朝借糧過冬。

張之輔抱拳道謝,然後到一旁墊著毛皮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處處都慎言慎行。

顯然默啜也對張仁願派親兒子前來感到好奇,便問道:“不知張總管可否願意幫咱們一把,你既然親眼見到我了,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張之輔沈吟了片刻,緩緩說道:“自中宗朝起,大唐便誠意與突厥交好,不僅家父常贊可汗,朝中也不少人感念可汗在武周時極力維護李唐正朔之舉……”

對於漢人的這種迂迴含蓄的開場白,默啜早就見識過,所以他很耐心地聽著張之輔一開始的廢話。

張之輔口中所言“突厥維護李唐正朔”的話倒是確有其事。當時武則天為了鞏固剛得的大權,經營周邊關係,聖歷元年命淮陽王武延秀等前往突厥,納默啜之女為妃。八月武延秀等至其南庭黑沙後,默啜遂以東突厥世受唐恩,其女要嫁李氏為辭,當即拘留武延秀,並藉口“奉唐伐周”,出動十萬騎兵,攻襲靜難、平狄、清夷等軍,繼犯媯、檀等州。

大義倒是站穩了的,不過彼此都明白那件事就是扯淡,突厥人也學會了漢人“師出有名”的技倆,當時默啜高呼維護李唐正朔不過是為其發動戰爭尋找的名義罷了。

不過此時默啜很好奇,為何作為“債主”的唐人這時候為什麼竟說好聽的,連以前的事兒都扯出來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20 19:36
第十六章 大義

武則天政權時期,突厥可汗默啜為了發動對唐朝的戰爭並得到名正言順的藉口,宣稱如果武後廢黜了李氏唐朝,他將率領他的所有部落入侵。但武周考慮的主要是國內的反對勢力,外族的威脅並不能左右她的計畫(當時唐帝國還沒弱小到需要去依靠外夷承認的地步)。

於是長達十幾年的“默啜攻唐之戰”爆發,直到唐中宗等勢力通過政變奪回了李唐國器匡扶正朔之後,唐突關係開始改善。景雲二年談判和親,兩國關係逐漸趨於平和。

當時唐中宗很清楚默啜攻唐的本質,但內心又對突厥人對李唐的承認有欣慰和好感。所以張之輔在默啜面前提及往事用了褒獎的態度,並沒有什麼不實。

默啜沈思了許久,若有所悟地說道:“唐使提及武周的事兒,莫不是暗有所指?我聽說大唐此時有句話‘薛氏之心路人皆知’,難道情況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張之輔臉色驟變,他心道默啜家能在草原上旋起也不是沒有道理,在這麼遠的地方也能瞭解到大唐的問題,畢竟此時薛崇訓和武後當政時不同,還未公開,一切詔書封賞仍然是用李唐的名義頒發的。

默啜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張之輔的神情,他漸漸覺得唐使前來的目的越來越清晰了。默啜的態度此時也有了一些轉變,起先是因有求於人而熱情甚至奉承,現在淡定得多了。他見張之輔很謹慎,還未開口承認,便說道:“張總管意慾何為?唐使就明說了罷,這裡沒有外人,你們既然來了肯定就決定了要和我商量這事,現在還有什麼猶豫的呢?”

張之輔聽罷正色道:“可汗所料不錯。”

默啜淡定地點點頭,手上把玩著那支陳舊的手杖,那手杖一頭鑲著一個小骷髏,尺寸不像是人的頭骨,也不知是什麼動物的骨頭,周圍還嵌著寶石。

“張總管是想我們故計重施再次對唐用兵?可今年冬天實在太寒冷,你也看到了我們無力再發動大規模的戰事,除非能得到大批的糧騲牛羊援助,縱是如此這樣的天氣也不適合行軍……我很奇怪,如果突厥汗國對唐宣戰,張總管還有辦法給我們東西?長安不會說他資敵麼?”默啜說道。

張之輔沈聲道:“兵不在多,只需一小股精兵潛入唐境,薛氏與太平公主整個冬天都在華清宮……只要將其斬殺,大事可定!”

“華清宮?”默啜愕然了片刻,與兒子妹夫們面面相覷,皺眉道,“張總管讓我們派兵去華清宮?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座離宮是在關內離長安很近的地方,路途遙遠不說中途也有唐軍駐防,咱們的人去哪裡與送死何異?”

張之輔冷笑道:“如若突厥騎兵單方長驅直入,自然不可能湊效。但此事是可汗與大唐聯合而動就完全不同了,家父已與李姓宮室議定,又有朔方等地有名有權的好友聯絡,都不是一天兩天交情的人,全是信得過的人。有我們的幫助,可汗的人不僅補給有保障而且可以順利過關,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到華清宮並非沒有可能。這事藉助可汗出兵,主要是家父等找不到一支完全不走漏風聲的人馬。

其實所需人數並不太多,我們上到宗親下到士族官員都願意冒著吵架滅族的風險,可汗為何不能冒這個險呢?只要成功,您就是幫助李唐恢復江山匡扶正義的大功臣,要從大唐獲得過冬的糧草那不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麼?”

默啜回顧左右道:“唐使說得我有些心動了,就算不成功,入虎穴那批人送死了也好過在冰天雪地裡忍饑挨凍強。”

張之輔道:“當突厥輕兵到達華清宮完成了使命,到時如果不能歸來,就地投降唐軍。接下來我們會設法保全那些將士,使之最終安全回去。”

默啜問道:“需要多少人馬?華清宮大約有多少唐兵護駕?”

張之輔道:“華清宮的具體兵力目前我們還不得而知,需要進一步探知。不過羽林軍總共才一萬餘騎,太平公主前往城外的離宮是去享樂的又非打仗,不可能帶太多人過去;薛氏從河隴回來後去華清宮見太平公主,肯定不會帶兵馬,否則有逼宮的嫌疑。如此算來華清宮的兵力最多就一兩千騎作為常規防衛,畢竟關內又沒有什麼威脅。我們的人商量的一條可行方法是送一批唐軍衣甲兵器給可汗,這樣你們的人就可以裝成唐軍隊伍,再與我方官員將領匯合,暗圖大事!”

“哈哈……”默啜輕輕拍著手杖大笑道,“那咱們也只需選一兩千人過去,我突厥汗國控弦數十萬,就算讓那批勇士戰死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大帳中的人聽得這句話感覺有些異樣,一下子就感覺到默啜的殘暴,把自己人的性命好像都當兒戲一般。

張之輔問道:“可汗是同意了?”

“為什麼不呢?”默啜看向兒子同俄特勒,父子倆相視而笑好像心有靈犀一般。

張之輔見到他們的眼神心裡琢磨了一陣,便強調道:“事關重大,希望可汗慎重對待。”

默啜道:“稍後咱們就按照草原上的規矩飲血酒,再按唐朝的規矩籤條呈寫名字畫押如何?”

默啜表現得非常爽快,確實這件事對他們突厥來說簡直就不算額外的風險,簡直就是一個機會。就算這件事沒幹成中途暴露了,損失一點人馬對默啜來說完全不算個事兒,會造成唐突關係緊張爆發戰爭?那正好,默啜又可以依葫蘆畫瓢高舉大義的旗幟名正言順地發動戰爭,四處搶劫財物了……匡扶唐室,手裡還有唐朝人的畫押盟約,實在是鐵板釘釘的正義之師。

果然默啜笑吟吟地說道:“我突厥汗國從來都奉李氏大唐為正朔,雖然偶有交戰不虞,但我們總歸是大唐的臣子,前些年不是還奉大唐天子詔書聯軍合擊契丹麼?匡扶正義義不容辭!”

張之輔自然不願在這種問題上與他爭辯,馬上便說道:“可汗之義大唐皇室定然不會忘記。”

突厥汗帳中簡直是一拍即合,談得很攏;正在三受降城地區“巡檢防務”的張仁願也在悄無聲息地聯絡親信,一場密謀正不動聲色地展開;而朔方靈州的嗣澤王李義珣表現得也無異樣,那日在張仁願面前痛哭流涕,但並沒有因此而情緒錯亂露出馬腳,在人們眼裡他仍然是一個遠離塵世的安樂王爺。

這時從關中回來了個叫周顯的小官,本來是無關緊要的人物,去朝裡報信的。前段時間突厥遣使向唐朝借糧,張仁願懷著拖延的想法就藉口詢問朝裡的意見,從靈州派了個清水衙門的小官去朝裡報信,現在回來了。

但是張仁願此時又不在朔方鎮,周顯未經許可不能到處亂跑,只得把公文報到了官府裡然後等著。

恰好此時嗣澤王有個宴會,請了當地的不少官吏和士族,周顯沒想到自己也收到了請帖,頗有受寵若驚的感受,平時他這樣級別的官兒哪裡有資格位列宗親王府的宴席?他一想大約是自己剛從長安回來的關係,沾了一點貴氣,王府就順帶請了。

果不出其然,在宴席上幾乎沒有周顯這個等級的官員,他倒是認識幾個衙門裡的上級,可惜人家都不怎麼熟悉他,甚至有的面熟的人連周顯的字號都叫不出來。周顯倒是不以為意,只要混在裡面享受佳餚美酒,觀賞歌妓舞蹈便可。

時值隆冬外面天寒地凍的,天氣也不太好,貴族的活動無非就是在房子裡聽聽曲看看舞,別無太多樂子。

大夥正歡樂的時候,忽見一個奴僕心急火燎地跑了進來,徑直奔上了上位,在李義珣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只見李義珣的臉色驟變,樂工歌妓們一瞧這陣仗馬上就挺了下來,賓客們也安靜了許多紛紛望了過來,好奇發生了什麼事兒。

李義珣急道:“那趕緊叫郎中過去瞧瞧啊!”因為大廳裡的聲音平息下來,他的話便讓大夥都聽見了。眾人聽得這口話,猜測可能是府上的某人突然生了急病。

奴僕道:“府裡的郎中今晚都回家去了,只能馬上派人去接。”

“府裡沒郎中?那來得及麼?”李義珣焦急地問道。

奴僕唯唯諾諾不敢作擔保,這時賓客中一個官員起身道:“王爺,是否府上有人疾病?”

說話的人周顯也認識,是自己衙門裡的上司,所以還算比較熟悉。

李義珣傷感道:“病者是孤的奶娘,相處二十多年了,孤一直把她當長輩一樣。二十多年前父兄不幸,親近凋零,孤的奶娘是常年如一日地照顧著……”

那官員忙說道:“方才我好像看見周判官也在賓客之中,周判官可在?他懂些醫術,不如先讓他在郎中到來之前給瞧瞧應急。”

週顯一聽急忙站了起來,恭敬地抱拳道:“下官在此,可是下官只是略懂醫術,不能和王府的御醫相比,只恐才疏學淺……”

李義珣道:“哎呀,現在還說這些干甚?你趕緊去給急救一下,讓奴僕馬上去把郎中叫回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1-20 19:36
第十七章 陰謀

李義珣的奶娘忽然得了急癥,於是嗣澤王府上的晚宴就不歡而散。李義珣丟下賓客跑回內府去看病人了,賓客們便知趣地向負責接待的王府官吏告辭,陸續歸去。

那老奶媽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雖然住在王府內宅,判官周顯去給她急救倒無需過多避諱。李義珣在奶娘的臥室外頭焦急地等了沒一會,就見周顯從裡面走了出來,李義珣忙上前問道:“孤的奶娘情況如何?”

週顯的表情不甚緊張,好言道:“王爺請放心,不過是風火痰淤之癥,若陽氣虧虛、陰寒內盛則血脈凝聚;陰血虧少,日久脈道枯澀,或陰虛火旺,煎熬血液,亦致血脈瘀滯……”

李義珣茫然道:“嚴重嗎?”

“不嚴重,下官都能瞧出的病理自然不嚴重。”周顯頗有些自嘲地說道,“下官已略施急癥緩住病情,只待御醫前來開方抓藥善加調養便可痊癒。”

李義珣一聽送了一口氣,十分感激地說道:“周判官這邊請,今日多虧了你,孤略備薄禮。”

“不敢不敢!”周顯忙雙手一起擺,“不足掛齒的小事耳,怎麼使得。”

李義珣一臉感激的樣子:“那咱們去客廳喝口茶。”

“王爺您先請。”周顯受寵若驚,幾乎有些手足無措了。

兩人來到待客廳中,奴僕上了兩杯好茶,嗣澤王親自作陪,周顯臉上榮光閃耀,心道會不會因為和嗣澤王的私交自己要陞官了?有這個可能,畢竟朔方總管張仁願也和李義珣有些來往,交情與關係不就是這樣經營起來的麼?就算不能得到立竿見影的好處,和宗室有來往也不是什麼壞事。

過得一會李義珣又讓奴僕拿來了一幅畫要送給周顯,他自然盡力推辭了一番,實在無法拒絕只得收了。

茶間有點冷場,這種狀況也可以理解,畢竟周顯這樣級別的人和李義珣這樣的王爺都不是一個階層,本就沒有多少話題。周顯也不好剛收了東西就要走,怎麼也要多磨蹭一會才好告辭。他有種感覺,嗣澤王好像沒有什麼心思和自己說話,他就只能絞盡腦汁地找話題……唉,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沒話談的人在一起確實又痛苦又尷尬。

過得一會,李義珣又用那種沒話找話的感覺問道:“周判官剛從長安回來?”

週顯雖然覺得這種問題很沒意思,但還是一本正經煞有其事地說道:“上月張總管派我去朝裡稟奏突厥人借糧的事,並先寫了奏章。我到得長安,卻被告知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暫時無法答覆,讓我等一段時間;想見政事堂的相公也沒見著。我就想不能那麼在長安呆得太久啊,就催了兩次,得到答覆是讓我去華清宮直接求見太平公主殿下……”

“你果真去過華清宮?”李義珣的眼睛裡意外地表現出了一絲閃亮,但轉瞬就漫不經心地問道,“見著太平公主了麼?”

週顯有些尷尬地說道:“沒見著,在華清宮呆了兩日就回來了……接待我的同僚姓黃,倒是個不錯的人,待人很周到。”

李義珣道:“太平公主和晉王都在華清宮吧?他們很忙麼,怎麼沒見你?”

“在倒是在……”周顯點點頭,也不好說那有傷臉面的事,難道要說因為自己品級太低是無關緊要的人所以見不著?他便左顧右盼將問題糊弄了過去,並不正面回答。

李義珣會意地點頭道:“聽說晉王剛從西北打了打勝仗回來,華清宮應該很多駐軍衛隊以顯聲威吧?”

週顯想了想皺眉道:“這倒沒覺得。我在長安的時候見到從西北歸來的神策軍駐紮在長安南城,晉王去華清宮好像沒有大張旗鼓。在華清宮也沒見著很大的儀仗聲勢,也就見到羽林軍的幾個營,也就不出千把人的樣子。”

就在這樣的閒談中,李義珣就不動聲色把華清宮的情況探聽了個十之七八,反正是周顯看到的信息全部被套出來了。雖然李義珣最關注的是華清宮,但也不能把話題一直侷限在華清宮上,中途扯了其他的毫不相干的東西來稀釋,就很難讓人有所察覺。

不知不覺中李顯充當了李義珣集團的一個細作或是一枚棋子,但他自己還不自知。

用這種方法探聽華清宮的虛實比派自己的人去專程打探要好得多,如果是派過去充當諜線的人,一則操作困難,很難避過華清宮的耳目,更難混進去就近觀察,你一個不知道幹什麼的人靠近當權者的駐地不引人懷疑都難;二則風險太大,萬一被抓住了嚴刑拷問就容易把後面的人給供出來,而周顯這種人自己都不覺得在幫別人幹什麼事,能招供什麼呢?

一場比較成熟的陰謀政變,最開始重要的就是策劃,策劃參與的人如果不嚴密一旦洩漏就等同於失敗,所以才稱為陰謀。陰謀和陽謀比最大的弱點和難以避免的就在這裡,不能提前洩漏;而陽謀則是不怕別人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拿他沒辦法……跟偷竊和搶劫的關係類似。

如今以李義珣和張仁願為核心的集團搞的這事兒就是一場大陰謀,他們一開始就慎重規定了參與的人員,只有必要知道的人才能進入他們的圈子。從這點上的安排,他們幹的事還是比較有水準的。

李義珣獲悉了華清宮的情況之後,馬上就派人去了西受降城與張仁願聯絡,互通有無,交流彼此的信息和進展。

……這時張仁願那邊也有了新的進展,突厥人派來第二批使節商談借糧的事兒了。不過這回事幌子,主要的目的是向張仁願回覆合謀的結果。

直到現在他們的事都進展得相當順利,關中方面簡直毫無所知,連一絲沒根據的風聲都沒有聽到,甚至想都想不到。張仁願正大光明地接見突厥來使也不會引入懷疑,因為突厥借糧這事兒本就不是什麼秘密,甚至安北方面還專程派過官吏向長安稟報。

突厥使者中的一人就是默啜的親信,他的任務就是專程派來和張仁願聯絡的。而其他使者還傻兮兮地想著辦法怎麼讓唐朝同意借糧,並認為這是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

張仁願自然趁和談期間秘密召見了默啜的親信,當他見到這個突厥人時還吃了一驚,因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完全就像一個漢人。

那“漢人”見到張仁願的神色,馬上就會意了他的心情,忙抱拳道:“在下是楊我支,可汗就是我的父王。數年前可汗曾派我入朝,在大唐長安住過好一段日子,學習了很多大唐的服飾、禮儀、典章等學問。但我卻是突厥人、阿史那氏的血統。”

張仁願知道楊我支這個人,曾經作為“質子”在長安呆過,只是第一回親眼看見罷了,不聽楊我支自己承認,還真從他身上看不出紕漏,口音舉止也漢化了。比如剛才張仁願就注意到,楊我支見禮的方式是很自然地抱拳,連細節都沒有披露,是以左手抱右手,自然抱合鬆緊適度……有些外夷初學漢人禮節就不注意細節,只學到了形似,經常不留神把手給弄反了,他們有的不清楚反了用右手抱左手是不吉利的動作。其實楊我支做所謂的質子也沒什麼危險,長安方面從來沒有因為戰爭就拿外族汗王派到長安的質子動干戈的習慣。

“哈哈,幸會幸會。”張仁願笑道,“不想王子的儀態如此神似漢家的兒郎,初見之間卻略略有些意外。”

楊我支彷彿對自己這方面的修為而感到洋洋自得,面帶微笑,做出一副神情自若的表情……大約是有意識地跟朝裡的老油條們學的,不然以他的年齡不可能自然露出這樣的風範。這會兒唐帝國作為東方世界的中心,周邊各族以學習漢人的文化為榮,在華夷雜居的地方,如果少民貴族不會漢人的禮儀是會遭受上層社會的鄙視的,那些士族對他們的眼光就跟貴族看暴發戶的眼光一樣。

等張仁願入座了,楊我支才坐下,畢竟他理解的漢人文化精神是一種謙讓。他坐定之後說道:“張總管的親使說有一批唐軍衣甲兵器要交付給我們,我此行主要就是想知道交接裝備的地點時間和數量。另外父王已授權讓我負責與張總管見面商議大事,我們想知道張總管這邊是如何安排我們的騎兵能順利通過陰山、安北、上郡(榆林附近)等地的,這些地方有唐軍的關卡,特別是從草原到關內高原、關內平原,大唐在地形變化的險要之地駐軍守備,如果不能順利通過一旦受阻發生戰事,整個大局就瞞不住了。”

楊我支說罷又正色道:“不得不事先慎重考慮清楚,因為這次帶兵的人是我的兄長,他立功心切堅持要來,我們都不願意看到他有什麼閃失。”

張仁願冷冷道:“我們的慎重你儘管放心,如有閃失不是突厥人一面承擔,我等從上到下凡是參與其中的人包括宗室皇親定然死無葬身之地!我們都是豁出性命在做這件事,也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百年基業,張某死而無憾,就算到地下見到列祖列宗也沒有什麼好羞愧的!”

tanakh 發表於 2019-1-20 19:38
第十八章 異士

前期的準備主要在安北一帶,張仁願幹起來也比較順手。他作為朔方總管,並巡檢三受降城等北方軍鎮,主要的責任就是防備突厥。換句話說這些地區都是他管轄的範圍,只要亮出身份幹什麼事都是一路綠燈,誰也擔不起阻撓軍務的責任。何況他對付突厥已不是一天兩天,當初建三受降城時朝中還有不少人反對,完全是他一力主張設立了,簡直可以號稱“三受降城之父”,其中的經營和根基就不難想像了。

所以在他的計畫裡,從交付衣甲軍械給突厥騎兵到幫助他們進入關中高原地帶這個過程毫無壓力,經手的都是他的黨羽和好友。真正危險的是進入關中之後的最後階段,風險和壓力都很大。

而在此之前張仁願認為是萬無一失,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不過還剩兩天時間交付衣甲軍械的時候,他的心理波動還是比較大……一旦開始就沒法收手了。

現在張仁願已經閉門謝客了,不見任何官吏賓客,無論有什麼公務,沒有任何事比得上他手上的大事重要。

他在家沐浴後換了一身麻布衣,獨身一人去了城中的一個道觀。這個道觀連名字都沒有,建築格局都能看出新建的痕跡,裡面的樓閣房屋都是剛修起來不久……畢竟西受降城沒有什麼歷史,本身就是剛興建沒多少年的軍鎮性質的城池。

新城大多都有一個特點,文化氣氛不厚,缺乏沈澱。宗教氣氛也不濃,甚至這處道觀裡只有一個道士,其他有兩三人不過是雜役負責打打掃掃之類的雜活,只有那一個人才算得上道士。

道士顯然是張仁願的熟人,而且不是一般熟悉的那種。二人見面後的隨意就可見一斑,張仁願這種士大夫層次的人平時都很講究禮儀,而和道士見面之後連基本的禮節都沒有,自己找了條凳子就坐下,也不管道士,他自顧在那裡所有所思地想著什麼。

道士親自動手沏了兩杯茶,然後端了一杯過來隨手放在張仁願的旁邊,自己端起另一杯就喝起來。茶水很燙,道士邊吹邊小口喝,而且因為吸進去的空氣多水少,發出很響的聲音,很沒講究就像一個市井粗人一般,在意風度的人都是用杯蓋輕輕拂著水面。

這時道士總算開口說話了:“我不想罵你,卻忍不住要說你幾句,那事兒實在不怎麼靠譜。我就不明白了,你好好的當你官兒,榮華富貴該享就享多逍遙,管那麼多幹什麼?”

張仁願也隨手端起茶杯,淡淡說道:“真正的知己不需要什麼都情投意合,這就是我們的差別,你是看破塵世的人,我和你說什麼不是廢話麼?”

道士嘿嘿笑了一聲。

“不想幹也不勉強你,我已經下定決心,有你在只是多幾分把握,你不願意去也不強求。”張仁願面無表情的說。

道士的神情立刻變得不悅,沈默良久之後才從牙縫裡哼出一句話:“視為知己則死!”

張仁願聽罷轉頭看向他,兩人對視了片刻,什麼也沒說,但彼此的心不需要說什麼都已經明瞭……此時無聲勝有聲。

張仁願過得一會才說道:“你們到了地兒後別急著動手,兩種情況就當機立斷:萬一那倆賊子意外要提前離開;我們的人馬被過早發現。”

“我還沒老得糊塗,上次你才說過,不能這麼快就忘了啊。”道士面帶輕鬆的笑容,好像這種提著腦袋保定必死決心的事和上集市買菜一樣簡單。他又神情自若地說道,“故人(張仁願)也別對咱們抱太大的希望,其實我這個道士自己都不信有神仙。他們(太平母子)位高權重,身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總之我認為你要辦成此事的機會很小。”

張仁願道:“我早就明白。如果偷襲不成,大家就只能亮出來明擺著幹了。生適逢時的人自然很少,如果什麼都對咱們有利,大勢所趨之下誰都可以完成功業,還要我張仁願做什麼?”

“哈哈……”道士放肆地大笑了一聲。

“你那兩個隨從靠譜麼?”張仁願問道,隨後又半開玩笑地笑道,“別像荊軻手下的那個屠夫,只在市井間橫,一見到大陣仗完全就手足無措了。”

道士笑道:“應該比屠夫好罷。其中一個是莽夫,但他最大的長處是為人很實心;另一個十來歲的小娘,從小就被官府抄家滅族,親眼見過極其殘暴的事,恐怕她這輩子已經無法逃離年幼時的經歷。都算比較靠譜的人……今天還有一出‘戲’,故人一塊兒看看如何?”

“反正我已閉門謝客,這段時間沒有俗務煩擾,姑且一觀便是。”

正說著話,一個僕人進來稟報導:“人已經到了。”

道士一合巴掌,笑道:“開始準備吧,先讓劉七和百月進來。”

因為有不熟悉的人來,張仁願便本能地拿起了架子,找了把椅子端正地坐在上面品茶,也不說話。過得一會兒果然見得一男一女從外面進來了。

初見這兩個老道的隨從,都會讓人感到有些異樣……主要是反差太大了,首先是身高,那男的一見就是莽漢,身高比普通人起碼高出整整一個頭,而女孩兒卻嬌小異常,本來年齡就不大的緣故,這樣兩個人並排著走的反差一目瞭然;然後是相貌,未見人之前張仁願想著一男一女又是跟著一個道士裡,還以為是所謂的“金童玉女”,但見了之後才發現那叫“劉七”的莽漢相貌醜陋異常,面部骨骼相當不對稱,簡直可以用奇形怪狀來形容,而且臉上坑坑窪窪的,女的倒又些“玉女”的感覺,面部玉白嬌小可愛,這麼放在一起不是金童玉女反倒成了美女與野獸;還有舉止和打扮也截然不同,劉七一身臟兮兮的麻布衣服,關鍵還是那種吊兒郎當的形象,大冬天的領口也敞著給人衣冠不整的形象,百月卻穿著一件立領襦衫,連下巴的布紐扣都扣得很嚴謹。

二人一起向老道見禮:“拜見主公。”

老道淡淡地擼著下巴的山羊鬍,指著椅子上的張仁願道:“這位老夫的好友張明公。”

本來帶著稚氣的可愛女童聽到“明公”二字立刻露出了仇恨的表情,難以想像一個這麼小的女童有這樣的神色。

老道又繼續說道:“張明公和那種無惡不作橫徵暴斂的貪官污吏完全不同,他也十分痛恨那樣的人猶如仇恨,平生以除惡為己任。”

百月聽到這裡臉色才稍稍緩和,她根本不會懷疑老道的話,當一個人在你從小就給你安全感和信賴感的時候,加上她與外人接觸不多,就會產生這樣無條件的信任。

就在這時,一個青衣人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說道:“張天師,您的故交王家來人了。”

老道淡定道:“請客人進來吧,正巧老夫的好友張明公也在,正好引薦相識一下。”

青衣人神情異樣道:“恐怕無法請進來,只能抬進來!”

老道立刻意外驚訝道:“發生了何事?”

青衣人送上來一封帶著血跡的書信:“張天師看看就明白了。”

老道接過書信小心地展開瀏覽了一遍,旁邊的張仁願也隨口問道:“怎麼回事?”

“砰!”老道淡定的神色消失得無影無蹤,把書信重重地拍在案上,臉色都白了,“簡直是喪盡天良!”老道憤憤地說道:“王家辦喜事,聽說朝廷御史周彬正在當地,好心發了請帖。不料那周彬偶然見得新娘美貌,竟生歹意,潛入洞房將新娘子玷污!這還不夠,待得王家郎君發現,他索性將王家滿門殺害,又對新娘子百般施虐……”

正在說話間,兩個奴僕便抬著一塊架子進來了,眾人一看皆盡變色。但見那蓋在人身上的被子上血跡斑斑,顯然下面的人已經慘不忍睹。

老道站了起來,走上前去一把掀開被子,所有人“啊”地出了一聲,女童百月立刻用雙手摀住了自己的小嘴,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劉七見狀立刻擋在百月的面前,善意道:“你不要看了,免得讓你記起那些傷痛的往事……”

老道的氣憤地抬起手,手指都在顫抖:“喪絕人性!這樣的人一定要嚴懲。還請張明公主持大義,還王家一個公道。”

張仁願看著眼前的情形異樣地看著老道:“周彬確有此人……您這一出是真的?”

老道認真地說道:“我與你相識多年,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知道?無論何時,我能幹出這等事來麼?”

“周彬是朝裡有名的酷吏,這種事確實像他的作風……”張仁願差不多是信了,這出“戲”根本就不是故意設計的,“可是有些事若非官場的人不瞭解內情,就憑我張某根本動不了周彬。別看他品級不高,卻是隻手遮天的薛氏嫡系,就是中書令親自過問,能過得了晉王那關?”

tanakh 發表於 2019-1-20 19:41
第十九章 石頭

道觀裡的人臉上都露出激憤的表情,有的站著有的人坐著也站起來了。架子上的“女人”十分恐怖,也許已經算不上是一個完整的人,因為那人的手臂和腿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頭顱和軀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並且是赤身露體的,這樣的人已經沒法穿上衣服,只能用東西蓋著。道士揭開來讓大家都看見了,並沒有馬上給蓋上,卻讓這具赤裸的恐怖的東西敞露在人們的視線中。

“她還是活的?”張仁願不禁問道。

旁邊的人點頭道:“等歹人走後,郎中發現她還有一口氣,可是眼睛瞎了耳朵也聾了甚至連舌頭也被人割掉,所以現在她既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聽不見我們說話,也無法對我們說話。”

說到這裡,只見劉七百月等人都捏緊了拳頭。老道咬牙道:“周彬為何不將她直接了斷,偏生把人折磨成這樣?”

張仁願道:“周彬本就是個酷吏,他是以暴虐為樂的人,聽說幾年前讓他去管劉幽求謀逆案,也是把人的家人變成了這樣的‘蘿蔔人’(沒有四肢只剩軀幹的人)。”

“將他碎屍萬段也不能贖其罪!這樣的人竟然能逍遙法外?”老道咬牙切齒地說道,“朝廷竟然會包庇這等畜生,公道何在?王法何在?”

張仁願道:“誰有權誰就是王法,要把周彬這樣的惡人繩之以法,就先要除去太平、薛氏這兩個篡位專權為非作歹的首惡……否則此等悲劇還會發生,而我們只能望洋興嘆。可是賊子權勢滔天,我們不是對手,當下之計只能寄希望於道長,望道長能將這兩個罪惡滔天罄竹難書的賊人除掉,百姓幸甚,社稷幸甚!”

道士正色道:“昔者秦王暴政,志士荊軻攜劍義無返顧,留下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絕唱,今日貧道也願捨生取義!”說罷看向下面的兩個助手。

劉七和百月見得這等慘狀早已是義憤填膺,一個無辜的女子而且剛剛做新娘子就變成這個樣子,是何等悲劇,大凡平常人也會對兇手怒不可遏……而且百月見得架子上的女人就勾起了她童年的回憶,被抄家滅族時發生在家裡的各種罪孽,也有人被那些殘暴的官吏砍成了“蘿蔔人”,還以此取樂……

百月毫不猶豫地上前了兩步,跪倒在地道:“我願追隨主公除惡揚善,誓殺賊子!”

劉七見狀也急忙拜道:“某願往。”

張仁願見時機差不多了,便約他們到密室,盡快開始了刺客的佈置。這邊的準備也多少要費些周折,張仁願一面準備一面又派人去和突厥騎兵接頭,各方面的事都進入實踐階段了。

張仁願已經抱定了謀反之絕心!他也有起事的根基,按照平常的造反路子,無非就是佔領一塊地方然後招兵買馬向周圍擴張發動反叛戰爭。不過他自己也知道實力懸殊,所以在宣佈反叛之前要想辦法把太平公主和薛崇訓除掉,萬一成功了,那麼情勢就能變得非常有利。

這時候他還沒暴露出自己的意圖,甚至寫了奏呈送回關中。

……他這份來自邊關的奏呈卻不是說軍務,說是有個遊歷天下的道士在深山裡發現了一塊很古老的石頭,上面有字。老道就把石頭送到了官府,張仁願見了字之後不敢截留,急忙就上書朝廷要把石頭送到太平公主等人手裡才行。

“深山裡有字的石頭?”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喃喃說了一句。

薛崇訓聽到這一句話就猜到了八九分這一出的內容,和黃河裡撈出刻字的石頭不是一回事麼?恐怕太平公主也心中明鏡似的,以前她就親眼經歷過自己的生母武則天篡位的整個過程,什麼封禪泰山、黃河出石的技倆,她哪樣沒幹過?

不過薛崇訓也不好說什麼,只默不作聲坐在那裡喝茶聽琴。太平公主偶爾看他一眼,見他沒什麼話要說的樣子,就自己說道:“崇訓你認為這奏章上說的石頭,是什麼道士找到的還是張仁願自己找人刻的?”

“怕是他自己搞的事兒,老道之類的都是幌子。”薛崇訓實話道。

太平公主緩緩地說道:“你瞧人家張仁願,到底是經驗閱歷豐富博學多才的老臣,做點事就比年少的皇帝老練多了。皇帝在京裡一會禪位一會退位,風風雨雨的,可最後起了什麼用;再看張仁願,啥也不說,就編出個道士來找到一塊石頭,可又什麼也說了……”

“是。”薛崇訓謹慎地應了一句。太平公主到現在還沒有明確表態皇位的問題,他就一直等著,絲毫不想表露出自己想當皇帝的意願,避免引起太平公主的情緒抵制。

事到如今薛崇訓仍舊認為整個大事的關鍵點是太平公主。他只在意太平公主的選擇,其他的事兒根本沒有放在眼裡……只要太平公主支持自己,所有的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只要拉攏所有可以拉攏的人,再用武力解決他們的共同敵人,多簡單;萬一她仍然在意李家的社稷,薛崇訓就不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們母子倆的勢力交織太多,發生對抗只能兩敗俱傷,誰也沒有好處。

太平公主繼續說道:“你也別用皇帝那樣的法子,得像張仁願的主意那樣,多做些準備,有的事急不得,欲速則不達。”

她這樣說是在試探自己?薛崇訓心裡一緊,頓了頓沒有馬上答話。薛崇訓一直在揣摩母親的心理,雖然她常常向自己示好,肯定有感情和相互依賴關係等諸多考慮,但她實際上並不容易下定決心……畢竟背叛祖宗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她姓李這一點是永遠都無法改變的。

薛崇訓沒有輕率地順著太平公主的話附和,他忙說道:“母親明鑑,這不是方法的事,兒臣本就不想那樣做。”

“呵呵……”太平公主淺淺地笑了一聲,明亮的眼睛彷彿能把人的心思看穿,給薛崇訓的壓力非常大。

太平公主又輕輕敲了敲桌案上的奏章:“那張仁願的這塊石頭,要不要讓他送過來瞧瞧?”

“這等事物有什麼好瞧的,咱們要是讓他派人送此物回來,明眼人不是就確定咱們的野心了?”薛崇訓道。

“張仁願……”太平公主念了一遍這個名字,皺眉道,“此人倒是為朝廷立下過汗馬功勞,可最近幾年很少在京師,與我也比較疏遠。掌兵的人不是咱們的人,倒不是什麼好事。而這次他是藉此來向我表明站位的:他送了一塊這樣的石頭,在我這裡是一件功勞;而在別人那裡就是一個把柄和污點,足夠治罪的憑據……因此我想讓他把那塊石頭送過來,瞧瞧上頭究竟是什麼字,也好看明白一個封疆大吏的位置。”

既然太平公主要這樣做的,那野心也算不到薛崇訓的頭上,他有什麼理由反對呢?於是他便立刻贊成道:“但聽母親作主。”

太平公主便對侍立一旁的魚立本說道:“你叫門下省的朝大夫回覆,準張仁願所請。”

魚立本忙躬身道:“是,奴婢即刻去辦。”

薛崇訓見狀忽然悟到了一點玄機,古之“聖人”上位,幾乎不會自己去奪,反而一直在推辭,只有在推辭不過的時候才“勉為其難”地同意大家的勸進。這種干法不僅是形式的問題,其實推辭的過程中就是在等待時機的成熟,這樣才會儘可能地減少阻力。

就比如現在,他要是一門心思地想著怎麼篡位,說不定太平公主等勢力就會生出擔憂而演變成自己的敵人。反倒是放開了,不要去逼她或者去勸說她,讓她自己想明白了會穩靠得多。

薛崇訓認為母親最終還是會站在自己這邊的,理由太多了。其中一點,就算太平公主選擇了“忠誠”,後世仍然會給她一個罵名,各種不堪入耳的東西都會扣到她頭上;反之,她為了一己之私壞了李唐的江山,卻可能獲得一個美名,幹得各種壞事都會被掩蓋。這個世上,不是幹了好事就好,幹了壞事就一定有報應。

這時太平公主辦完了正事起身要回長春殿,薛崇訓忙做出十分孝順的樣子去扶她,太平公主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便把保養得玉白的手放到了薛崇訓的手心裡。她扶著薛崇訓的手站起來的時候,薛崇訓又見到了她的脖子上與頭髮挨著的肌膚,或許因為烏黑的頭髮襯托才更顯出肌膚的白,干凈、芬芳、柔和,薛崇訓非常喜歡這種感覺的東西。

他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一直陪在太平公主的身邊,什麼正事都不幹……因為他認為在時機不成熟的時候,做什麼還不如什麼也不做地閒著。總之他現在的心境比較樂觀,只是還需要等待,等待到什麼時候才算成熟?也許等大勢所趨的時候,瞎子都能看出來。

在浩浩大勢面前,謀略等都是次要的,對於此中的人物來說有兩件事比其他都重要:耐心、活得久。司馬懿比諸葛亮厲害的地方就是活得久,對手都死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21 18:52
第二十章 奇兵

正如張仁願所料,整個計畫在關中以北的階段一點問題都沒有出,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太平公主答應了將山中古石送過去,在張仁願的猜測裡太平母子心懷不軌,便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進獻;同時奇兵的第一步也順利展開,唐軍衣甲不出紕漏地交付到了突厥騎兵手裡。

唐朝邊關不修長城,只在邊境駐軍以軍鎮堡壘哨點等據點組成防衛預警體系,張仁願下令調了一千多副衣甲到陰山南部的一個據點,然後又調親兵換防。等待突厥人按照商量好的時間到達那裡之後,便得到了東西。

這股人馬以突厥可汗默啜之子同俄特勒為首,軍中另有張仁願之子張之輔及其調到據點的少量唐軍,一起裝扮成一股唐軍。他們的軍械衣甲都是安北軍的模樣,乍一看去和唐軍沒有兩樣,但自然經不起細查,畢竟頭髮長相等和漢人有區別,大部分人更不會說漢話。

準備妥當之後他們便從陰山夜行到了西受降城附近,在此段路中沒有驚動唐軍,天寒地凍的白天都見不到人煙,更別提晚上了。到達了西受降城外,張仁願又下達了一份軍務公文,給了奇兵一道合法的文牒:北部防區缺物少糧,冬天到來後一直從南面調糧,這支兵馬的名目就是張仁願部署南下護送運糧車馬的兵力。

因手續出自張仁願之手,印信、兵符等都沒問題,本身就是道真正的公文,哪裡能查出紕漏來?如果非要拿到他們不合法的憑據,只有追查這股人馬的具體編制,但這種事兒涉及的就廣了,必須經過幾個衙門,張仁願及幕僚一句話就能制止的事兒。

於是同俄特勒部便大搖大擺地向南行軍,簡直是暢通無阻,遇到關卡,只要亮出加蓋了朔方軍總管和安北都護府印的公文,兵符一合,就能立刻放行。

唐軍這套嚴密的典章制度在面對落後的蠻夷部落時非常好用,既能保證安全又能保證諸部按照上峰的部署快速協同,但真正的漏洞就出在自身,正如一句話“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攻破”。

因為天氣嚴寒,突厥人的頭部裹著布和毛皮遮得幾乎只剩一個眼睛,身上又穿著唐軍鎧甲,不仔細看實在無法讓人有什麼懷疑。但過了半月之後,突厥輕兵攜帶的糧草補給告罄,需要從唐軍軍鎮得到補給,這次就出了點問題。

上方早已給軍鎮下了命令,讓他們準備一批糧草,程序上是沒有問題的。但同俄特勒派人進軍倉搬糧時,軍鎮的將領看出了不對勁的地方,發現這些人很多好像不是漢人。

一個唐軍將領就疑惑地上來四顧周圍打量了一番,指著一個騎士喊道:“你,把頭盔取下來我看看。”

普通的突厥兵不僅不會說漢語,連聽都聽不懂,那騎士見有唐軍將領指著自己吆喝,完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茫然地坐在馬上。

唐軍將領就更加警覺了,向身後的軍士招了招手,很快來了一隊全副武裝的人馬。然後他又喝道:“沒聽見我的話?”

就在這時,張之輔聞聲趕了過來,問道:“什麼事?”

唐軍將領疑惑地看了看張之輔等人,又看了看其他騎士,愣了一會兒也不敢莽撞,只說道:“我與他說話,怎地一副不搭理的樣子?安北軍都這麼副德行?”

張之輔面帶笑意,說辭早有準備,便鎮定地說道:“有些人估摸著不會說漢話的緣故,都是些粗人,你和他們計較啥?”

“不會說漢話?”那將領皺眉問道。

張之輔道:“三受降城的兵,有的是從靈州招募的鮮卑人,還有投奔過來的突厥沙陀人,很多都不會說漢話。”

唐軍將領一聽恍然大悟,邊軍軍鎮確實有很多募兵,兵員裡各族的人都有,確實不是什麼稀奇事,方才倒是沒想到那茬。

張之輔笑了笑,和那將領一起走進旁邊的一間屋子裡,在物資出入的清單上籤了一個名字。那唐軍將領看了一眼,忙抱拳道:“原來您就是張總管家的,失敬失敬。”

“哪裡,帶兵的武將小心謹慎一些並不是壞處。”張之輔淡定地丟下一句話。

眾軍領了補給物資繼續南行,前面遠遠的一道山脈的影子在灰暗的天邊若隱若現,張之輔回頭對同俄特勒說道:“過了前面那山就進入關中高原地區,按照唐朝律法邊將沒有皇帝明詔絕不能帶兵進入關中,咱們手裡的文牒就沒那麼好使了。一會紮營修整,晚上才啟程,儘量走小道避開哨點關卡。”

“我從未到過關中,接下來的路就全靠唐使了。”同俄特勒行了一禮。

張之輔道:“也不必太擔心,安全的路線我們早就計畫好了。關中高原貧瘠,照樣是人煙稀少,只要保持軍紀不得擅自行動,多半是沒有問題的……一旦進入平原地區之後,就得隨時備戰。”

同時從安北去關中的還有一撥人馬,不過這批人只有幾十個,大部分是些雜役,其間還有三兩個官吏加上一個老道和隨從二人。一幫人押著一塊石頭千里趕赴關中,手上也有通關文牒。老道手裡的印信更管用,有朝廷門下省的文書,從草原到關中高原一直進關中平原都十分順利。

他們人少又沒有什麼顧慮,走得就快,這個時候已經快到華清宮了。

華清宮的官吏得到消息後便接待了這批人,雜役官吏等交接登記了事情就打發了,石頭交給了華清宮的人,老道三人被安排留下等著太平公主的召見。老道號稱張天師,隨從一男一女也報了姓名貫籍等名目,並有畫師專門為他們畫像,然後用文字描述他們的長相特徵等信息……這時沒有照相技術。

華清宮果然是管理森嚴,老道等人到了地方之後折騰了大半天還在宮門的一處房屋裡,連宮門都沒能進去。

他們的各種信息先被登記造冊,搜身倒是沒有,因為全身的衣服著裝都要換新的。三人被分開帶進了三處地方沐浴更衣,先用洗滌溫水從頭到腳洗了個干凈,頭髮也洗了而且被服侍他們的奴僕或丫鬟重新梳理了頭髮,一則讓他們用比較好的形象面見太平公主,二則檢查頭髮裡沒有沒藏什麼可疑之物,如針、毒藥等玩意。洗干凈了才用放了香料的水泡上半個時辰。

到得旁晚,老道等人總算是被收拾整潔了,連鞋子襪子都是華清宮裡拿來新換的,而他們隨身的飾物衣服等被收去暫時保管了。

老道對接待的官員說道:“我那烏木劍是法器,你們能不能還我?”

官員道:“按照規矩不能帶東西進去,何況是兵器?”

“兵器?”老道幾乎跳了起來,“你見過用木頭做兵器的?拿來試試重量不就知道了,貧道沒有法器,太平公主殿下萬一讓露兩手,如何是好?”

官員道為難地想了想道:“我可擔不起責任……除非先把法器扯開了仔細檢查之後倒還可以。”

“祖師爺傳下來的東西哪裡能扯?唉,算了,到時候就說你們把貧道的法器收了沒法施法。”

不料那官員不為所動:“殿下要怪罪也無法,本官只按典章辦事,絕無徇私也無瀆職!”

老道只得作罷,等著宮裡的奴婢送了晚膳過來,讓他們吃飽了休息一晚,明日召見。老道抱怨道:“怎麼全是素的,連一塊肉都沒有?”

一旁的奴婢忙道:“膳房聽說是僧道中人,便準備了素食,以免犯了什麼忌諱。”

老道罵道:“道家和佛家能一樣嗎?”

反正師徒三人事兒挺多,給大夥刺頭一般的感覺,不過他們是太平公主要接見的人也不能太怠慢了。好不容易才消停下來,經手此事的上下官吏胥役都鬆了一口氣。

tanakh 發表於 2019-1-21 18:53
第二十一章 釋義

第二天上午送石頭的老道張天師被通知到芙蓉殿面見太平公主,就是從宮門這邊穿過湖泊上的寬橋正對面的那一幢二層宮殿。

按日子算已是春天時節了,但臘月剛過關中的嚴寒並未減少,華清宮依然籠罩在白茫茫的雪中,未見有春色的跡象。不過有溫泉的地方會溫暖一些,比如太平公主住的那座長春殿從名字就可得而知。太平公主年前就惦記著修這座華清宮,就是為了避冬來的,他們估計要開春後才回長安。

前頭的宦官縮著脖子忍著寒冷帶著老道等人從湖泊上向前走,凍得人一路無話。不過六七和百月卻忍不住東張西望,瞧著這美輪美奐的宮室雪景,特別是百月到底是個小姑娘,一雙好奇的眼睛四處觀賞著。

老道提醒道:“多個心思,咱們是去見太平公主殿下,別出錯。”

進得芙蓉殿,一股子暖暖的氣息撲面而來,三人都驚嘆於裡面的華麗貴氣,百月默默地打量那層層幔帷之處侍立的許多宮女,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綾羅編織的美麗衣服。

“嘖嘖……”劉七嘴裡不禁發出了聲音。前頭的那宦官哼了一聲,大抵是一種鄙視的意思。

走了一陣,眼前豁然開朗,就到了一處十分寬敞明亮的地方,大白天的燈架上都點著許多蠟燭。這要在百姓家,晚上為了節約燈油都早早地睡了,白天還點燈非得被罵敗家子不可。

上面有個木臺子,臺子後面有一副又高又寬的山水畫屏風,但此時屏風前的寶座空著,太平公主還沒有來,周圍侍立一幹宮女宦官。

帶著他們進來的人說道:“道長在此稍候,殿下一會就到了。”

老道擼著山羊鬍裝作仙風道骨的樣子微微點頭以示回答。可惜他那隨從劉七實在不配合,大咧咧地指著一幅畫的裱框道:“該不是金子做的吧?”

老道:“……”

劉七一面說一面瞅著那畫框往前走,想湊近了瞧,不料“哐”地一聲撞到了擺在墻邊的一張大案,他的個頭大一撞之下力氣不小,偌大一張結實的木料大案撞得直接挪了位置,擺在上面的一個瓷器瓶子搖搖晃晃地眼看就要摔將下來。

“啊!”周圍的人都忍不住發出聲來,一齊目瞪口呆地盯著那搖晃的瓶子,就算站得最近的現在要去救都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搖晃了兩下,總算是一頭歪了下去……“哐”地一聲碎成了瓷片。

劉七的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哭喪著臉看著老道。

一個宦官怒道:“懂點規矩麼?!不知禮數隨便就能治你一個不敬之罪!”

老道忙道:“劣徒沒見識,不慎摔壞了東西,一會等殿下來貧道向她請罪。”

就在這時,臺上的一個宦官走了下來,下面的宦官急忙住了嘴,恭敬地叫了一聲“魚公公”,現在這個宦官的品級比較高一點。他不是魚立本是誰?

魚立本道:“不就是一個瓶子麼?什麼事兒都去勞煩殿下,還要咱們幹什麼?叫人來把碎片收拾了,這事就到此為止,道長是殿下要召見的貴客,不得怠慢。”

宦官們忙恭敬地說道:“是。”

老道向魚立本道謝,又瞪了劉七一眼,劉七低頭不言,老實了許多。這時幾個人把老道他們大老遠運來的那塊石頭給抬進來了,還在地板上墊了一塊紅色綢緞,然後把石頭放在上面。

又過得一會兒,就見一群人前呼後擁著一男一女兩個衣著華麗的人從簾子裡進來了,但見那艷麗的女人濃妝盛服,大紅色的拽地長裙,一身珠光寶氣,就算是沒見過太平公主本人,此情此景見著這麼一個女人任誰都猜得出來是她了。她的身邊還有一個穿著紫團花錦袍的高大男子,飽滿的額頭、沈靜的眼神、面色有些黑,眉宇間的英氣內斂,走起來路來步伐十分沈穩,老道一見心下就一怔,猜測此人便是薛氏,感覺不是個善茬。

魚立本急忙迎了上去,腰彎得非常低,然後在太平公主耳邊輕輕說了句什麼。老道心想:恐怕是說劉七打破瓶子的事兒?

果見太平公主不經意的目光從劉七身上掃過,並不提那事兒,徑直就走到了寶座前,薛崇訓忙上前輕輕扶住她的手,她霸氣地正身一坐,一拂寬袖,一股攝人的威嚴從上無形中散發出來。

老道帶著兩徒兒上前兩步,拜道:“山中貧道拜見殿下。”

“請起,還不給道長搬個坐的?”太平公主隨和地說道。

老道發現太平公主身邊還有個眉清目秀穿道袍的女道,心說太平公主肯定也對道教有些興趣,這才帶個道士時刻侍奉左右。

這時太平公主看著殿中的石頭問道:“上面出現的是什麼字?”

魚立本伸長了脖子瞧了一眼說:“奴婢不認識那種字,有點像上古先秦時的篆體。”

太平公主又看向老道,老道忙起身說道:“一共四個字,後面兩個字解出是‘河東’,可前面兩字老道也不解,正琢磨呢。”

薛崇訓一聽河東兩字就提起神來,他的籍貫就是河東,自然對這兩字比較敏感,看來這塊石頭顯然和政治掛勾了,不是關於自己的是什麼?

太平公主道:“魚立本,你去叫幾個博學儒士過來瞧瞧。”

“且慢!”老道忽然說道,“貧道卻不是認為華清宮的博士學識不夠……”他一面說一面掐指一算,正色道,“天意如此,讓貧道不能解開前兩個字,便應順其自然不可強求也。”

“怎麼個順其自然?”太平公主見他故弄玄虛也不急,饒有興致地問著。

老道說:“當它該解開含義之時自然就開了,便為順其自然。何不等殿下回到長安後,讓朝中文武一起看看,千官百僚總歸有人博古通今,不是就自然而然瞭然麼?”

太平公主略一沈吟,頓時笑了出來:“有意思,正是自然而然才有意思……”

薛崇訓面無表情,可心裡卻罵起來:他媽的說了一堆廢話弄了這麼一陣玄虛不就是出個餿主意麼,拿到滿朝文武面前解,不就是為了造勢?

太平公主笑道:“你和張仁願認識多久了?石頭從山中發掘而出,可是張仁願上的奏章。”

老道說道:“此前並不認識,貧道發現了這塊奇石,情知非同小可,便就近報了官,張總管因此才第一次和貧道見面。張總管見了奇石後說既然奇石是貧道弄出來的,就該貧道送到關中來,於是就能有倖見著殿下了。”

太平公主的樣子看起來自然不怎麼信他的話,最不可信可能就是這老道和張仁願素未相識的說辭,不過這事兒真真假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什麼用。她也如老道一般玄虛地說了一句:“你與張仁願是故交好友也罷還是剛剛相識也好,他讓你來送這石頭,那你怎麼解這幾個字也和張仁願有關係的。”

“是,貧道定會慎重考究它們的釋義。”老道煞有其事地應道。

太平公主很滿意地點點頭:“那你們就先在華清宮住一段日子,等我們回長安之時你要隨我一道回朝當著大臣們的面拿個說辭出來。”

她對老道說罷又轉頭看向坐在旁邊的薛崇訓:“崇訓在華清宮呆得膩煩不,想回朝了麼?”

薛崇訓心下一琢磨:我要是急著回長安,那不就是急著想對著滿朝文武表明野心?他想罷便說道:“今年的氣候額外寒冷,華清宮有溫泉確是過冬的好地方,不如等開春氣暖之後才回去罷。”

“也好。”太平公主微笑著點點頭。

老道側耳聽著母子倆的對話,又執禮道:“冒昧請教,殿下身邊的道長出身何派?”

“與你何干?”玉清冷冷道。

老道尷尬地愣了愣說道:“並不它意,只是隨意請教,不願說就罷了。”

太平公主笑吟吟地說道:“她只是一心要煉丹修成仙道,於其它事並不關心,恐怕也沒興趣與道長議論道法。”

“修仙昇天?”老道摸著山羊鬍笑了出來,又搖頭嘆息了一聲。

太平公主好奇道:“怎麼?莫非道長另有高見?”

玉清忍不住說道:“此道賊眉鼠眼故弄玄虛不過為了與殿下套近乎,我看多半是沽名釣譽的假道士,無須與他多說。”

薛崇訓聽到這裡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如果不是自持身份幾乎想拍手叫好了,也只有玉清這樣不善虛套的人才能當面說這般難聽的話,不過聽起來倒是嬌憨實在。他又掃了一眼那老道士的兩個隨從,也沒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不過他注意到那個小蘿莉長得還挺可愛,跟著一個猥瑣老道士和一個長相奇怪的漢子,身在這麼兩個老光棍中間,也不知會搞些什麼。

反正薛崇訓是完全不信眼前這個老道士有什麼信仰或者仙法的,正如玉清的那口話就道出了他的看法。但是他也懶得和那三個人計較,既然母親想藉此做點事,為什麼要干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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