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66
tanakh 發表於 2019-1-17 20:47
第七十六章 承認

鄯城下了一陣冰雨,地面上**的,反光。

半躺在火盆旁邊的薛崇訓忽然聞得外頭一陣高唱:“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捲出轅門。前軍夜戰黃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好詩,好詩啊!”薛崇訓馬上在屋裡讚了一聲,他還沒品出詩好在哪裡,但聽出是王昌齡的聲音,就毫不猶豫地讚了起來。想想王昌齡都很久沒有寫詩了,薛崇訓還以為他受俗事煩擾已經沒有詩情,如今看來才華依舊啊。

就在這時只見身作長裙的慕容嫣挑開幔帷款款走了進來,用撒嬌一般的口氣說道:“薛郎明明打的是吐蕃人,為何最後一句要和咱們吐谷渾扯上關係呢?”

果然是艷名遠播的美人,薛崇訓眼前一亮,見慕容嫣回來收拾了一番之後愈發艷光動人,從迷人的臉蛋到傲人的身材無一不讓人驚嘆。也可能是現在安全了,心境一變有心思欣賞美女的緣故,總之薛崇訓覺得慕容嫣今日比在吐蕃王帳時漂亮了許多倍。

薛崇訓摀住臉,左腮是腫的,剛才一不留神大聲說話嘴張得太大扯到了瘀傷頓時一陣疼痛,他用手捂了片刻,便小心地護著傷說道:“大唐此戰的目標是擒殺吐谷渾那些意慾投降吐蕃的人,最大的戰略價值也在這裡,所以與其說襲了吐蕃的王帳還不如說生擒吐谷渾,畢竟我們尚未重創吐蕃使之敗北,僅僅是避免了吐谷渾投敵。”

慕容嫣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嬌滴滴地稱讚道:“薛郎披上戰甲猶如猛虎,穿上長袍又如鴻儒,叫人好生敬仰……”說罷臉上露出兩朵紅暈。

薛崇訓愣了愣,心道那日我殺了伏呂,她好似對我冷淡了許多;今日怎麼就甜膩起來,光說好聽的?

這時慕容嫣走到了他的身邊,吐氣如蘭:“薛郎也和王少伯和一首如何,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文采才華。”

薛崇訓想了想,一時也回憶不起什麼關於戰爭的詩,便說了那首“古來征戰幾人回”,反正慕容嫣沒聽過。

過得一會王昌齡或許感覺到了功業之下的將士犧牲,便又吟了一首:“關城榆葉早疏黃,日暮雲沙古戰場。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

薛崇訓嘆道:“還是王少伯詩才敏捷,我是接不上了。少伯可在,進屋喝一杯敘敘詩賦如何?”

王昌齡知趣地大聲說道:“薛郎苦戰歸來好生歇歇,我還要代您寫奏章上報朝廷吐谷渾大捷之事,失陪了。”

薛崇訓看向一旁桌案上的琉璃瓶道:“葡萄美酒只能我們喝了,你給倒一杯過來,我這骨頭都在疼實在不想動。”

慕容嫣聽罷便款款走上去將血紅的葡萄酒倒到晶瑩剔透的琉璃杯中端了過來,薛崇訓看著那透明的琉璃杯,不知不覺中想起現代裝紅酒的玻璃高腳杯,心道這玩意一直都用透明杯子的麼?

他抬起手正要去接時,不料慕容嫣卻說道:“你不是不能動麼,來,我喂你。”說罷自己喝了一口,把朱紅的嘴唇緩緩湊了過來,眼睛也輕輕閉上了,睫毛撲閃撲閃的十分美麗。

這鮮卑**果然比漢人熱情大方,薛崇訓卻將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慕容嫣睜開眼睛,眼神頓時充滿了幽怨和尷尬,畢竟任何地方的**主動獻上**被拒絕也是一件很傷面子的事。

薛崇訓沈吟了片刻,說道:“我知道慕容氏忠於大唐,伏呂欲與吐蕃結盟並非你們家的意願,所以你不必如此。我們雖然殺了伏呂,向吐谷渾索要戰馬牛羊,但仍然希望與吐谷渾的盟約是友好而牢固的,而非征服和以武力脅從……”

慕容嫣愣了愣,眼睛裡忽然露出一絲笑意:“那日在吐蕃王帳冷落了我的大英雄,賠罪不就好了麼?”

薛崇訓皺眉道:“大唐和吐谷渾之間的同盟不會因為這次意外而受到影響,我也會繼續幫助慕容氏穩固王位,此次慫恿投降的吐谷渾貴族將被逮捕押送長安問罪……哪些人有罪,只需汗王密予一張名單,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藉機翦除慕容氏的敵對勢力,黨同伐異的權力伎倆薛崇訓玩得很順手,完全是相互有利的事:慕容氏可以借唐朝的威力除掉反對者,拿回實權;同時唐朝扶植一個親唐的政權穩定青海局勢。

“我明白了,明白你是在想,我對你好是出於考慮加強兩邦之間的關係,想藉助唐朝的實力為慕容氏謀利是麼?”

薛崇訓默然。

慕容嫣把嘴靠近,在他的耳邊悄悄說道:“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好麼?”

“但說無妨。”

慕容嫣面帶笑意,口上卻小聲道:“到鄯城之後我才瞭解到,薛郎接見王上密使是八月二十日,突然開始輕騎奔襲是八月二十三日,然後只用了三天就急匆匆地奔襲三四百裡出塞……我很疑惑,薛郎既然心急如焚要阻止吐蕃與吐谷渾結盟,為何要拖延三天才出發?如果考慮兵力不足不敢太急,又為何要三天走幾百里路把輜重糧草都丟在鄯州了?”

薛崇訓道:“神策軍只有一萬二千人,我初時沒有下定決心。”

“我知道的事是三天後就是八月二十三日薛郎才得知我被吐蕃逼迫過去議和,事兒真巧啊。”慕容嫣的指尖輕輕摸到了薛崇訓的胸膛,“你就悄悄承認我不說出去,其實不丟人,你幹嘛非不承認呢?”

“我承認什麼?”薛崇訓隨口答道。

慕容嫣跨坐到了薛崇訓的腿上,正當眼神含情脈脈時,薛崇訓痛呼道:“哎喲,我的腿。”

“怎麼了?”慕容嫣翹起朱唇。

薛崇訓道:“有傷。”慕容嫣一臉心疼道:“你究竟受了多少傷,給我瞧瞧。”說罷便去解他的長袍。

上衣解開之後,只見薛崇訓的胸膛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就像和人打架被胖揍了一頓一樣。他說道:“穿了一身百煉甲,刀槍箭矢都不透,無奈沒法擋鈍器,我這身上刀劍明傷沒有兩處,瘀傷卻是數不清……我覺得骨頭都斷了幾塊,嗎的那郎中非說沒事。”

“好可憐。”慕容嫣柔柔地說,“你怎麼連命都不要了?上次和伏呂來鄯州,你讓我留下我沒有答應,是我不好,後來我都後悔了。你再留我一回好不好?”

薛崇訓笑道:“那我不是先殺了伏呂,再搶了他老婆?”

慕容嫣的眼裡帶著春意,濕潤的**輕輕**一下朱唇柔聲道:“那你把我搶走吧,誰叫你搶贏了呢,人家迫於無奈只好委身於強大的征服者了。”

“墀德祖贊也搶到手了,可惜又被我搶到……”薛崇訓心情大好,“一想到這事兒我就說不出的高興,要是哪天殺進邏些城,強暴他的老婆才最是快意!”

慕容嫣小心翼翼地**著他傷痕纍纍的胸口,“強者也不一定好,最讓**不能自持的是薛郎這樣的保護者,那天我好絕望,想死又下不了手,結果比死還難受,我才不喜歡墀德祖讚那樣的野蠻人。這時忽然聽到了薛郎的名字……”

“那你現在是不是難以自持了?”薛崇訓道。

慕容嫣的手指緩緩下移,紅著臉道:“那裡沒傷到吧?”薛崇訓急忙說道:“沒有,否則我不是成太……宦官了?你摸摸,已經硬了!”

“幹嘛說得如此粗……”慕容嫣的臉頓時燙得不行。

薛崇訓笑道:“不粗如何能讓你欲仙欲死?”

慕容嫣低下頭伸手掏出那玩意,銀牙**著嘴唇瞪圓了眼睛看著,將其捧在手裡。薛崇訓感覺到那溫熱的柔荑,心下一陣**,**地說道:“用嘴**……願意麼?”

“你身上的傷?身子骨不用降息麼?”慕容嫣忸怩地說道。

薛崇訓忽然伸手從她的領口伸了進去,一把抓住一個柔軟光滑溫暖的白兔,說不出的安逸,這古代**就是好沒有那討厭的文胸,不然這麼一抓不得抓到兩根**的鋼絲?他吞了一口口水道:“我去搶你老命都不要了,還顧什麼傷?”

“那……”慕容嫣埋著頭,顫聲道,“只要你喜歡,也是可以的……”

過得片刻,薛崇訓頓時一怔,溫熱柔軟的觸覺沿著身體一下子就竄進了腦中,一種完全無法描述的感受,手上條件發射地猛抓了一把,估計把慕容嫣抓得有點疼了,她“唔”地悶叫了一聲,可是嘴上被堵著又叫不出來。

在慕容嫣俯身的時候,他把另一隻手也伸進她的衣服裡了,兩手都沒空著,因為下邊受了她小嘴的刺激,手上更是貪婪地揉捏起來,如水一般柔滑,指尖摸到那**上的硬物,他便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來回搓了搓……這時他身上也不疼了,估計是其他感覺太刺激,把痠痛的骨頭和肌肉給壓住了。打贏了真他嗎好啊,這個俯身在自己**的**可是名聲響遍整個西北各族的艷婦。

tanakh 發表於 2019-1-17 20:48
第七十七章 邊塞

一番折騰之後慕容嫣好似已經忘記了薛崇訓身上有瘀傷那回事,只顧疲憊地倒在他的胸口上喘息,鼻尖上滲著細細的汗珠。但是薛崇訓沒有忘記,剛剛一結束他就感覺渾身的疼痛又回來了,被慕容嫣壓在胸口上就算她的體重不重此時也夠他受的。只見那雪白的兩團被慕容嫣自己壓在薛崇訓的胸膛上,壓得扁扁的向兩邊漲開,但饒是被那對柔軟地東西擠著也無法減輕傷處的難受。

這時薛崇訓覺得在戰場上或許被砍兩刀只要沒傷筋動骨也比這種瘀傷好受。

外頭的冰冷的小雨還在下,屋子裡的柴火燒得偶爾“噼啪”一陣輕輕的爆響,這裡倒是有個好處是挺暖和,特別還能抱著一個人,體溫的溫暖很特別是任何東西都都無法取代的。

聽得慕容嫣慵懶地說道:“就這麼睡一覺吧。”

薛崇訓道:“一會還有個慶功宴,你不去了?鄯州刺史又運來一批牛羊陳酒犒軍,今晚神策軍都要慶祝一下,我也要出席文武官員們設的宴,本打算帶你一塊兒去的。”

“要去,我怎好不陪著薛郎呢?現在什麼時辰了……就睡一會。”慕容嫣軟軟地應了一句。

薛崇訓問侍立幔帷外頭的人:“現在何時?”

不料回答的人是三娘,她冷冷地說道:“申時末快到酉時了。”

薛崇訓“哦”了一聲對慕容嫣道:“離宴會還有半個多時辰(一個多小時),再歇一會換衣服準備也行。”

“還有半個時辰啊?”慕容嫣輕呼了一聲,極不情願地爬了起來,“我得去收拾了,讓奴婢們來給你清洗換衣吧,我有點來不及了。”

薛崇訓心道古代的化妝沒現代那麼複雜,她要一個小時做什麼?此時也就女人梳頭髮要複雜點,不過慕容嫣一個鮮卑女人,那長發是編一些小辮披著的,完全不如唐朝宮廷那些女人那麼多講究和飾品。他便隨口嘀咕了一聲。

慕容嫣道:“你個大男人什麼也不懂,再說你把人家裙子裡弄得粘乎乎的,還得先沐浴……”說到這裡意識到有點太不夠婉約了,她便尷尬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過得一會薛崇訓也招呼丫鬟進來給自己清洗換衣服,然後依舊半臥在火盆旁邊烤火,順手邊放著一盞琉璃杯,裡面裝著葡萄酒。此時的生活真是十分閒適舒坦,薛崇訓只覺得自己從精神到肉體都軟綿綿的一點勁也沒有。

他便仰在那裡看慕容嫣坐在梳妝臺的銅鏡面前梳妝打扮,一下子擺上了一桌子花花綠綠的胭脂水粉。他就差沒有過去給慕容嫣畫眉了。

“我想製造一種鏡子,比銅鏡清晰得多,在鏡子裡看自己就跟我看你那麼清楚……”薛崇訓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慕容嫣閒扯,而她或笑或反駁兩句。薛崇訓突然覺得這種簡單的生活很愜意。

磨蹭到酉時左右,慕容嫣總算打扮一新,穿上了唐朝襦裙和薛崇訓一塊去參加晚宴,不過頭髮還是鮮卑髮式,她估計也不怎麼會梳漢人的頭式。

薛崇訓是坐在用動物毛皮鋪得軟軟的椅子上被人抬到大廳的,方一露面,眾賓客文官將帥頓時就把眼睛睜得圓圓的,自然是對慕容嫣的容貌感到驚艷。這個在西北各地許多惦記的女人也不是浪得虛名,很難見到如此美貌的女人。她長得依然是黃皮膚黑眼睛黑頭髮,有東方人的特徵,不過又帶著西方的面相,很像混血的特有異域風格。是不是慕容氏祖上和阿拉伯那邊的人聯過姻,這就不得而知了。

眾人紛紛起身向薛崇訓行禮,他也就趁勢裝裝病漢,一揮手道:“身體不適失禮了,大家也免了吧,上酒上菜上歌舞,咱們樂呵樂呵。”

這時端著佳餚美酒的奴兒便魚貫而入,絲竹之聲也響起,廳堂上一時間便熱鬧起來。酒過三巡,王昌齡端起酒杯笑道:“《上江虹》的下闕,薛郎該說出來吧。”

薛崇訓愣了愣,片刻的工夫其他文官也附和起來,非得叫他吟出下半闕。他一尋思上半闕還好寫景抒情放在什麼時代都可以,下面的第一句就是“靖康恥”明顯不對勁,眾人一頓鬧騰,他沒辦法也不管平仄韻腳了,當即便唱道:“大非川,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大雪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犬戎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他的臉也有些紅了,將好好一首詞改得面目全非,真怕岳爺爺從墳裡爬出來扇自己……不對,岳爺爺還沒出生。

“霸氣!佩服佩服!”一個官員端起酒盞大呼道,“真英雄方能有作此詞的氣概!晉王首戰旗開得勝,下官先干未敬,預祝大唐鐵騎一舉踏平犬戎大軍,揚我漢家威儀!”

“幹!”薛崇訓舉起酒杯,哈哈大笑。他哪裡還像一個路都走不得的傷員?顯然是裝的。

……這首詞自然也流傳了出去,可是詩詞歌賦總有個土壤,此時流行詩,不太流行長短句,任你是千古絕唱影響範圍也不太大。就如現代寫的好的歌詞會許多人傳唱,可就算有人能寫出能與唐詩媲美的古體詩,照樣不可能有太大的影響力,因為不流行了,世人不喜歡沒有那種土壤。

反倒是王昌齡的兩首邊塞詩和薛崇訓抄襲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很快就傳開來,當捷報到達長安的時候,同時流傳到京師的還有戰場上來的邊塞詩。連太平公主也當眾稱讚王昌齡(不好明白地讚自己的兒子),還說要封王昌齡的士大夫品級,一時宮廷朝野興起了一股邊塞詩的潮流。

從安西到安東、從北庭到安南的萬裡邊關之地,許多隨軍做錄事、參讚的士大夫的興趣很快就轉移到了描寫邊關生活的詩歌上,並廣為流傳。日本遣唐使到了長安除了正事,首先幹的就是收集最新的邊塞詩……拿回去就可以直接賣給崇拜唐朝文化到五體投地的宮廷貴族,詩等於黃金。

tanakh 發表於 2019-1-17 20:49
第七十八章 風雪

薛崇訓在鄯城修整了近一個月按兵不動,期間從河隴平原調馬萬餘匹及軍械無數重新武裝神策軍,撫卹安頓了不能作戰的人員整編後餘得兵將七千人,又從各軍選拔身高體壯充足數目得八千多人,復稱神策軍。此時遠近各鎮的軍隊已經陸續趕到,薛崇訓坐擁兵力約十萬,又與吐谷渾慕容氏盟約得盟軍號稱十萬騎。東拼西湊他已經成了一支二十餘萬人的龐大軍隊的主將。

時吐蕃軍已經退到了烏海城附近,照樣號稱五十萬大軍但實際數目唐朝搞不清楚,雙方的實力應該相差無幾。吐蕃兵佔了積石山系及黃河九曲的部分區域作為後勤基地,與唐軍遙相對峙。

九月末,薛崇訓率軍出境與吐谷渾軍在大非川附近會師完成了集結,南面的吐蕃軍主力仍然按兵不動。

唐朝聯軍二十萬人,馬匹牛羊輜重糧草無數,在西海以南的地區陣營連綿數十里……天氣又冷行動不便,薛崇訓作為主將都搞不太清楚手下的兵馬都在幹嘛。

這幾天又正巧下雪,曠野上又是風又是雪凍得人縮著脖子根本不想出帳篷。眼看冬季已經早早到來,並不適合作戰,薛崇訓每天冷得直打顫,都想回師休戰了。無奈這一大幫兵馬長途跋涉集結在一起,敵軍又未完全退去還佔著黃河地區,他要是這麼一箭不放就跑路總是有點說不過去。

大軍駐紮的這片地區對唐人來說可不是什麼好地方,當初薛仁貴十萬大軍覆沒就在附近;李敬玄十八萬大軍被吐蕃軍打得大敗,也離這裡不遠在西海附近。

不過手下的將帥們都充滿了期待,希望在此一雪前恥,因為上回在慶功宴上薛崇訓唱出了“大非川猶未雪”的句子,顯然野心勃勃,誰會想到他是一時改詞找不到詞兒瞎編的?當時完全沒有想到諸如“藉詞言志”之類的深意。

幕僚和部將提出了諸多奇襲的辦法,有人提出繞道偷襲吐蕃在黃河流域囤積的糧草和牛羊,吐蕃軍前期連戰連捷直到被神策軍襲了王帳,此前搶劫了大量唐軍據點的糧草和吐谷渾的牛羊馬匹,很多都放在後方。如果能偷襲成功吐蕃將補給困難,然後唐軍再正面出擊勝算很大。但許多部將又覺得這個方法不太靠譜,因為難度太大,路途又遠又難走,恐怕偷襲不成反被殲滅。

又有人提出發揚唐軍遠程奔襲直搗虎心的戰法,以輕騎突然發動進攻直取吐蕃大營。但能不能打贏誰也說不準,而且拋下了輜重容易重蹈大非川之戰的覆轍。

薛崇訓眺望南方,但什麼也看不見,視線中只有沒完沒了的雪雨和連綿的丘陵山石。他最希望的當然是吐蕃過來決戰,大家擺開了硬拚,唐軍背靠大非嶺列陣以待糧草輜重充足……可吐蕃卻跑得遠遠的,好像不太願意上來。

張五郎說道:“吐蕃人欲誘敵深入,我們若上當稍戰不利必釀成大潰。”

“道路如此泥濘,想奔襲也沒條件。”薛崇訓嘆了一口氣說道,“先等天氣好了再說,傳令下去道路難行暫時築寨防禦修整。”

於是大軍在大非嶺又駐紮了好幾天,天氣依然沒有好轉。如果今年的風雪一直這麼持續下去,這仗也不用打了,冬季來臨後行軍更加困難。很多將領覺得再過一陣子吐蕃人補給困難可能要放棄佔領地區遁入高原休戰。如果是那樣唐吐雙方今年勞民傷財各自動員大軍就白幹了。

薛崇訓到西北來本來就是想建功立業提高自己的威名聲望的,現在雖初戰告捷大局上卻進展甚微,未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如果因此就結束這次河隴戰爭,顯然他會感到有些失落。

不過此刻他倒是表現得比較理性,不敢太過輕敵冒進,相比大敗,打個和局也算好的結果。他和眾將相處的時候就說:“如果天不相助天氣越來越惡劣,我軍也不應浪戰,待吐蕃退兵我們便緩緩收復黃河流域及積石山脈重新構築據點要塞,並派大將屯田固守,以為長久之計。”

眾將拜服,都認為這是穩妥的辦法。

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沒過幾天風雪就陸續停止,太陽重新出現在頭上。薛崇訓站在乾冷的山丘上,仰頭看天只見天空湛藍湛藍的只有幾絲白雲,這邊的天空真的非常漂亮,藍天映襯著雪山和地上的白雪,環境給人一塵不染的干凈。

風也停了,微風繚繞的平靜讓人誤以為是初春的天氣,否則怎麼會如此美麗?

眾文武將官也策馬跑上這個山丘,一起欣賞著高原的美景。一個長期在隴右駐守的將帥說道:“這種天氣輕易不會突起惡變,晴朗還會持續下去,正是出兵的大好時機。”

薛崇訓聞言將目光從天幕移下來,眺望著山丘下連綿不絕的營地和帳篷,一二十萬人都在自己的足下,他不得不慎重,於是沒有馬上言語。

一個將領抱拳道:“我願為前鋒率軍奔襲吐蕃大營,打他個措手不及!”

張五郎不以為然道:“又是風又是雪那麼多天,突然放晴了,犬戎還不防備?他們有五十萬大軍,咱們要是派一點人馬過去還不夠人塞牙縫的,須得大軍過去才中用。”

王昌齡皺眉道:“月前咱們抓了吐谷渾那麼多貴族大臣,其部屬中難免有人心生不滿,要是我軍主力奔襲,留下吐谷渾人看管輜重恐不牢靠,讓吐谷渾騎兵突襲又易作戰不力……薛郎三思!”

武將中有人立刻勸道:“戰機已現,總不能逡巡不前錯失良機,吐蕃人不來,咱們就應主動發起進攻!”

薛崇訓沈吟許久,心道吐蕃軍又不進攻又不退兵,耗在那裡也真讓人鬱悶,這回唐軍好不容易聚集了那麼多人馬,不大戰一回始終心裡不舒服。戰爭自然就有風險,勝敗總是難料。

眾將領都紛紛說著怎麼打,王昌齡不是武將他想更多的是局勢變化,便進言道:“此役萬一戰敗,隴右局勢將立刻扭轉,吐谷渾等地必然盡數落入吐蕃之手,河隴平原也危在旦夕定會遭受吐蕃兵長期襲擾。西北邊境至少數年內不再安寧了……”

張五郎皺眉道:“少伯你也是想得多,還沒打呢,你就想敗了怎麼辦,那咱們還打什麼?”

王昌齡道:“你反問得對,眼下的情勢,咱們就算不打按兵不動也能保持河隴戰線的優勢,吐蕃兵不敢來決戰,咱們就耗到他退兵為止。”

李逵勇很少在這種商議大局的場面上插嘴,這時候也忍不住說道:“少伯說不打仗,那咱們二十萬大軍跑到這裡喝了近半個月的風雪是幹嘛的?”

“因為吐蕃人有幾十萬大軍在對面威脅隴右,手裡有兵就一定要打仗麼?”

大夥吵了一陣,眾人意識到薛崇訓沒表態,吵夠了才轉頭看向他紛紛說道:“薛郎拿個主意。”

薛崇訓皺眉道:“既然天氣好了能打仗,幹嘛不打?我倒是想瞧瞧這擺開了決戰究竟能不能拼過高原騎兵……全軍拔營行軍,一起向南慢慢逼近,逼吐蕃決戰!要是拼不過就是戰力不貸,老子認栽!”

眾人頓時默然,既不反對也不讚成。明著硬拚也算不上什麼好計策,再說薛崇訓剛愎自用幾回了也沒見失算,大夥自然無言以對。薛崇訓手下實在沒有在軍事上提出奇謀妙策並讓大夥都信服的人才,他自己也不擅長在戰場上的謀算。於是讓他決斷一般情況下就一個辦法:硬拚。

他再次看了看天空,說道:“左右也沒有辦法,就這麼決定了,下令帶足糧草軍械拔營行軍。”

唐朝吐谷渾聯軍全數出動,還帶著各種重型軍械、騾馬、重車、糧草、牛羊等等東西,行軍就很緩慢了,一天最多走幾十里地,人數又多大搖大擺地行軍……如此做法就算吐蕃人再傻也能提前獲悉他們的行蹤,何況天氣難得的十分晴朗,吐蕃軍早就有所準備。

隻一天工夫吐蕃王帳就獲悉了唐軍傾巢而來的消息,墀德祖贊召集大臣商議對策,也沒商議出什麼法子。唐人就一副硬拚的架勢,都逼上來了還有啥策略?方法就兩個:要麼擺開了決戰;要麼提前退兵,讓出佔領的地區回腹地之後另做打算。

如果吐蕃人這回接招,那麼幾十年來兩國最大的一場決戰就要展開了,造成的影響後果自然是嚴重的。

但因唐兵來得慢,吐蕃王帳還未做出決定,反對決戰主要是末氏部落的人,末氏首領認為:“我們沒有必要和唐人這麼打,現在的時機並不是太好,唐軍已經集中了整個西北邊關的精銳,咱們大可以避其鋒芒,等待其虛弱的有利時機再行出擊!”

郎氏見墀德祖贊有雪恥之心,便順著他的心思說:“正因他們聚集了精銳,一旦戰勝後,戰果和好處將不可估算!這場仗誰都輸不起,就看誰能贏,薛崇訓的做法倒是很爽快啊。”

正如薛崇訓那邊作出決定時的爭執不一,吐蕃人是戰是退也不好拿主意,而墀德祖贊正皺眉沈思沈默不語,也不管眾臣的爭執。

tanakh 發表於 2019-1-17 20:50
第七十九章 表忠

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唐軍已紮下營帳休息,太陽下山後氣溫降得很快,要是在帳篷外面放一碗水第二天早上起來肯定會結一層厚厚的冰。薛崇訓站在帳篷外左右一看,發現這地方竟然沒有樹,荒郊野外的連一棵樹都沒有他確實感到很意外。難怪發現行軍出塞之後經常燒牛糞,確實是缺柴。

週圍點點火光從帳篷裡照出來,讓這片大地彷彿是一個原始形態的城市,沒有高大的建築卻有許多人聚居,人煙稠密的景象在西北野外確實很難見得。星星點點的燈火比天上的星星還要閃亮,十分壯觀。回顧四周根本看不到頭,二十萬人馬聚集在一起站在大地上只有一個感覺就是多,但無法有一個直觀輪廓,除非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視才一覽全景。

乾冷的風吹在臉上薛崇訓覺得一陣生疼,在這裡呆了半月嘴唇都裂開了,他便進賬大烤火。軍士拿來了他喜歡的葡萄酒,便與三兩將士圍坐在牛糞堆旁邊喝酒取暖。

這種天氣將士們比較愛喝糧食釀造的烈酒,不過薛崇訓獨愛軟和些的葡萄酒,夜色中的琉璃杯在牛糞的火光中晶瑩剔透,也別有一番風味。

過得一會中軍來了個信使,薛崇訓一聽說竟然是長安來的信,便扯開來看。

一旁的張五郎問道:“長安有啥消息?”

薛崇訓瀏覽了一遍說道:“母親大人來的信,說華清宮已經修繕好了,今年冬天就能住人。”

其中還有叫他趕緊打完仗回京,不過薛崇訓沒有說出來。因是私信,他看完之後也沒給部將們看。

旁邊有人聽薛崇訓說起長安便嘆道:“這鬼地方真冷,長安現在應該沒那麼冷啊。”

大夥偶爾說幾句廢話,把手伸到牛糞上去烤,個個都縮著脖子。走了一天的路也沒什麼休閒娛樂的東西,如果在城裡還能吃吃宴席看看歌舞或者玩女人,顯然這路途上更無聊。薛崇訓也頗有些百無聊賴,便又將太平公主的書信細讀了兩遍,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次在親王國撲到母親懷裡痛哭的情形,那溫暖的感覺記憶猶新。

恍惚之中他覺得自己不是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而是在繁華的長安。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將領在帳外喚了一聲然後就掀開厚厚的棉簾走了進來,抱拳說道:“稟王爺,斥候剛剛來報,今天中午就發現犬戎正在從黃河九曲之地暈輜重,看樣子他們是要退兵了!”那將領說罷看了一眼中間的火堆,便走了過去蹲下去。

大帳中的人一聽都議論紛紛起來,薛崇訓愕然道:“我們正要去打,他們就想跑了?這墀德祖贊真他娘的沒膽量!”

裹得嚴嚴實實的王昌齡正色道:“犬戎退兵倒是明智之舉,畢竟他們冒得風險比咱們大多了,咱們大唐就算打光了這二十萬大軍,也不至於亡國的地步吧?”

張五郎道:“咱們這趟算是白跑,以這種行軍速度走過去,犬戎兵早就跑得沒影了。”

薛崇訓皺眉道:“少伯說得對,雖然我們的勝算並不比吐蕃大,但冒得風險更小。我們大不了用河隴之地來押注,吐蕃人如果戰敗國內會不會崩潰就難說了!既然如此,我們怕什麼?”

王昌齡聽罷愕然:“薛郎的意思……”

“現在天氣晴朗,輕兵奔襲還能追上吐蕃兵!”薛崇訓淡淡地說道。

眾將面面相覷,又轉頭看著薛崇訓。他說道:“戰法很簡單,以唐軍主力輕裝突襲,奔襲吐蕃大營與之決戰,留吐谷渾人看管輜重尋有利地形築寨固守。”

張五郎建議道:“我軍奔襲倒沒什麼問題,就怕權(前軍)重後輕太過冒險,大非川之戰在前,薛郎三思!”

王昌齡也贊成張五郎的話:“吐谷渾戰心不大,只是迫於無奈才跟隨我們出征,何況我們與不少吐谷渾人新結怨,要是他們在後面臨陣倒戈,我軍前後無路又遠離邊境,到時該黨如何?”

“臨陣倒戈倒沒那麼容易,慕容氏親唐之心咱們不必懷疑,最近又趁懲罰背叛者的名義幫慕容宣除去了大部分不忠者,兵權盡數在慕容氏的人手裡。只要慕容宣不叛唐並提高防範之心,臨陣倒戈幾無可能。”薛崇訓一面想一面說著。

但將帥們仍然有些擔心:“如若吐蕃軍分兵襲我後軍,吐谷渾作戰不力失了輜重,也是危局。”

張五郎道:“吐蕃軍在烏海城駐了許久,我覺得他們的算盤就是誘敵深入,在咱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周旋。現在我軍明知敵意而冒進,應不必要。”

薛崇訓見大帳中的文武大多數都反對輕騎奔襲,他也沈默下來暫且沒有說話。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勸諫也勸諫了也不知再說什麼,慢慢地又沈默下來,氣氛變得沈悶。這時殷辭道:“咱們只是向薛郎提出各處的風險,最後還是您拿個主意吧,戰場上也沒有十全十穩的法子,薛郎要出擊咱們跟著便是。”

張五郎一聽也緩下口氣道:“月前咱們只一萬二千騎也能燒王帳,如果薛郎堅持要去,現在十萬大軍奔襲也並不是干不得!”

只有王昌齡依然堅持不戰:“奔襲王帳之戰我就反對,雖然勝了也是險勝!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們遠離邊境,一旦失利,再不可能有援軍趕到。”

“我想連夜見見吐谷渾漢王慕容宣。”薛崇訓淡淡地說道,“還是我自己過去,顯得更有誠意。”說罷便站了起來。

軍士拿來一件厚厚的毛皮大衣,薛崇訓裹在身上,掖了一下脖子上的領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向帳外走去。

外頭乾冷,晴朗的夜空風也很小,除了氣溫低點天氣不錯,白天出太陽了會更好。軍士牽馬過來,薛崇訓翻身上馬,讓人牽著馬走,他一邊走一邊想那事兒。眾人都勸他不要輕易出擊,他也覺得頗有道理,但直覺上又認為這是一個機會,雖然冒險了點……如果不能冒險那幹嘛來隴右戰場上?不過在長安也不一定就完全安全,人生就是時時都有冒險。他有些猶豫,或許擁有的東西越多就越容易磨滅銳氣?

剛走了一會兒,聽得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個聲音道:“王爺請留步。”

薛崇訓回頭一看原來是宦官楊思勖,這宦官的臉瘦黑,身材也不見得胖,但此時穿得太厚人竟然就“胖”起來。

楊思勖抱拳道:“方才在大帳中我就有一言,但沒有考慮周全不便當眾說出來。”

“但說無妨。”薛崇訓好奇地說道。

楊思勖道:“王爺欲奔襲追擊吐蕃軍,所憂者無非怕後方不穩失了補給以致進退兩難;如放棄奔襲則心有不甘……”

薛崇訓一聽笑道:“都說宮裡的人會琢磨人的心思,楊公倒是讓我見識了。”

“既然如此王爺何不折中?”楊思勖道,“留下唐軍一部與吐谷渾人分開紮營,以為犄角之勢相互策應,各自佔據險要地勢,以保後翼安全。薛郎再率輕兵奔襲,吐蕃人未料咱們會如此出擊忽聞唐兵到來定然準備不足,照樣有勝算;縱使戰不利,薛郎率軍退至大營可戰可守,無後顧之憂也。”

薛崇訓琢磨了一下大喜道:“此法甚妙!至少試一試以免日後長吁短嘆錯過了大功業的機會,畢竟我軍能聚集各地精銳並正好遭遇吐蕃人的時候並不好找,而我剛好在隴右的機會就更難了……那以楊公之間,用多少兵力出擊、多少兵力留守最好?”

楊思勖道:“七萬出擊三萬留守,後軍並有吐谷渾鐵騎十萬,足夠保輜重糧草無虞。我和薛郎的想法一樣,慕容氏已經逐步掌控吐谷渾大權,只要他不反,極難發生臨陣倒戈之事。何況吐蕃軍得知我部奔襲大營,要故計重施奪輜重也得輕騎繞道長途奔襲,要攻下重兵防備的大營並不容易。”

“很好!”薛崇訓心頭的猶豫一下子被拋得乾乾凈凈,當下便說,“我便給你四萬人馬選地方固守,我主要帶騎兵南下出擊,殺他個措手不及!”

楊思勖驚訝道:“雜……雜家何德何能能受此大任?”

薛崇訓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讓楊公任職左右便信得過你。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你不用擔憂。咱們是血裡火裡考驗的戰友,以後只要有我在,沒有人能找你算舊賬。”

楊思勖直接從馬上摔將下去,伏倒在雪地裡動容道:“晉王厚待之恩,沒齒難忘,奴婢願鞍前馬後侍奉,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薛崇訓忙從馬上跳將下來,伸手去扶,他意識到楊思勖改口自稱奴那是自己當成家奴一般看待了,他便好言寬慰道:“地上都是雪,趕緊起來!楊公的兩鬢都斑白了,為唐廷盡心了一輩子,我身為皇室貴胄,沒有理由不善待你。”

楊思勖爬了起來,還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他那樣子哪裡還有戰陣上的陰婺殘暴,和其他受寵的宦官也沒什麼兩樣了。

tanakh 發表於 2019-1-17 20:51
第八十章 天命

來到吐谷渾大營的王帳,慕容宣迎接到了帳外,禮節甚周全但態度不卑不亢依然頗有王者風範。薛崇訓發現他就算彎腰鞠躬時也不覺有低聲下氣的感覺,對這個年輕人的氣度是很敬佩的。一個不到二十歲的人有如此沈澱,顯然是從小在動亂危機中歷練出來的,薛崇訓和慕容宣見面時常常會產生一個錯覺他是個中年人而不是一個少年。

王帳內的色調低沈而黯淡,更顯得有些陳舊,但佈置得很整潔,正面掛的一些動物骨骼是有些年頭了,遊牧民族總是喜歡把狩獵的東西掛起來做擺設。其實中原官府也能隱隱尋到這樣的痕跡,衙門一開始叫“牙”門,現在州郡府衙還會用動物的爪牙圖案作為裝飾。

“晉王請上座。”慕容宣執禮相讓,要把自己平日坐的位置讓給薛崇訓。

薛崇訓道:“我們都是王本應平起平坐,今晚我也只把你當成一個故人舊友,一起坐會聊聊如何?”

於是二人便一起坐到了一張案前,只見木案上擺著一盤殘棋,木人木馬那種西域棋。薛崇訓道:“汗王很喜歡下棋啊?”

“挺有意思的,對了我記得晉王不怎麼會下這種棋。”慕容宣笑了笑,他的臉色很蒼白,人也比較瘦,乍一看上去倒是沒有多少遊牧民族人的彪悍,臉上的衣著也是鮮卑淺灰色長袍。

帳篷中燒著好幾盆火,暖烘烘的,薛崇訓便把身上的毛皮大衣脫了下來,旁邊的吐谷渾侍從幫上前接了過去。

這時慕容宣不禁多看了薛崇訓幾眼,因為他身上穿著亮澄澄的鐵甲。現在大軍是在行軍路上,薛崇訓幾乎是夜不解甲,盔甲穿戴其實有點費功夫。烏黑的百煉甲,每一片甲片都是百煉鋼,薛崇訓已經充分實踐了它的堅固,雖然從戰場上回來有些破碎修修補補又和新的差不多了。

慕容宣也不問薛崇訓夜裡見面是否有正事,卻淡然說道:“晉王對棋有興趣麼,規則並不難,要不我把棋法教予你。”

薛崇訓低頭看棋盤,饒有興致地說道:“好啊。”

於是兩人就有說有笑地說起下棋來。過得一會侍從將沏好的茶端了上來,薛崇訓順手揭開茶杯,頓時一股子茶香飄蕩出來,不由得轉頭一看,之間那茶杯中的茶水清澈和漢人的茶沒什麼兩樣,他當下就異樣道:“西北大多族人喜歡把茶葉放到牛羊奶中煮成奶茶飲用,不想汗王也用清水沏茶。”

慕容宣笑道:“用雪山上的雪煮化為水,堪比上好的泉水。茶是漢民之物,只有這般飲用才能體現出它的幽香和意境,晉王以為如何?”

薛崇訓大笑,一面笑一面在心裡琢磨了一陣,便趁機試探道:“汗王喜愛中原之物,倒與我十分投機。不過鮮卑族人也難免有人心有敵意,加強兩族信任任重道遠啊……”

慕容宣的神色一黯,“唔”了一聲也不多言,他的漢語說得十分流暢,就連口氣之中露出的語氣詞也用漢語,且頗有神韻。

“不知晉王對草原上的遊牧族印象如何?”慕容宣問了一句,見薛崇訓默然不答,便說道,“自古以來,中原以外的遊牧鐵騎多發襲擾,漢人恐怕無多好感甚至恨之如虎狼……”

薛崇訓驀然之間有些感觸,便吟了一段詩經,“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坎坎伐輻兮,寘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真猗……”

這時慕容宣直視薛崇訓道:“民生疾苦天下皆同。草原之苦猶勝中原,天道不好或冬天風雪太大苦寒交加人馬牛羊凍斃太多,我們就無法過冬,天災時就有人禍,相互攻伐劫掠入寇中原屢有發生,無論勝敗,付出大量族人死亡的代價後才有足夠口糧過冬;或遇疫疾干黃,以人為食同族相殘屢見不鮮。草原隔壁上旋而興起,旋而骨肉相殘甚至族滅也是常見之事。”

慕容宣嘆了一口氣又道:“晉王所言極是,王城一直都有貴族認為我們順服大唐非明智之舉,但我認為自己做得沒有錯……漢皇居天下中央千秋萬載長盛不滅,這是天意,天意不可違,我族願與大唐長修和睦長遠之計,那些受眼前蠅頭小利引誘的人鼠目寸光不足為伍。我也希望在吐谷渾艱難難以為繼之時,大唐能開邊援救或以糧易馬或借糧度關,以保我鮮卑子民少受饑寒殘殺之苦……”

慕容宣的目光很明亮,誠意不能讓人有絲毫懷疑,薛崇訓鬆了一口氣道:“那汗王可能制服那些心懷不滿之人,以免在關鍵時候破壞大局?”

“晉王大可放心。”慕容宣自信地微笑道,“我慕容氏被尊為汗不是一代兩代的事。”

薛崇訓也露出了笑容,端起茶杯道:“明日一早我便率騎兵主力奔襲吐蕃大營,後方輜重糧草就靠汗王的十萬鐵騎與楊思勖的四萬唐軍守住陣腳了,以茶代酒,願聯軍攜手相助,成就大業!”這句話才是薛崇訓今晚造訪的目的。

慕容宣道:“世間如棋……我用晉王的話回贈,候你旗開得勝。天命或不可違,命運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動,改變一切那樣的人才可以開創自己的功業。”

次日五更,薛崇訓已集結精銳步騎約六萬八千人,以騎兵為主力輕裝準備,並與慕容宣和楊思勖告別。泛白的東方天幕為背景,一列列的漢軍騎士扛著長兵器從視線中走過;天剛濛濛亮,薛崇訓看不清他們一個個的長相,但那大唐盔甲的形狀和迎風旗幟中的漢字,是讓人那麼親切!在遙遠的西北邊陲,了無人煙的荒野,這裡聚集了大批的漢人健兒,挺拔的身影好似那族人的脊樑。

薛崇訓在馬上抱拳與留守的汗王將領道別,看嚮慕容宣時不禁說道:“昨夜汗王所言民生之疾苦各族相同,我很贊同。但我們都無法阻止這一切攻伐屠戮的發生,那麼我的想法很簡單:我薛崇訓是吃漢民耕種的粟米養活長大的,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這裡不顧性命效死社稷的兒郎全部都是,我們就無法憐憫大唐的敵人!”

他說罷策馬頭也不回地帶著部將策馬而去,在列列鐵甲中大喊道:“一舉擊破犬戎鐵騎,為國家社稷的興亡而戰!”

眾軍高呼萬歲,薛崇訓又大聲喊道:“薛某與諸將士兄弟並肩作戰……出發!”

微微的晨曦中,大營前頭的兩排號手抱著人高的巨大號角,鼓足了腮幫吹奏出一聲聲蒼涼遒勁的號聲,這音樂是如此的單調沒有變化,但一聲接著一聲的重複彷彿不斷高昇直衝雲霄,在遼闊的大地上迴響。

“咚、咚、咚咚、咚咚咚……”號聲之後便是鼓聲,由慢而快,一個壯漢用撕裂一般的嗓子嚎起來,薛崇訓都沒聽清歌聲中的字眼。大軍浩浩蕩蕩地向南漸行漸遠,四顧周圍,全是馬。

路上張五郎等將領問薛崇訓道:“此戰如何佈陣作戰?”

薛崇訓道:“這麼多人還能怎麼佈陣?追上吐蕃兵之後,待敵迎戰便在其正面擺開決戰,分左中右三軍,輪番進攻,誰強就誰贏。”

眾將以為然,薛崇訓又向各部將帥下令嚴明軍法:進攻的部隊如未接到後退的軍令,全軍潰敗者校尉以上將領皆斬;臨陣擅自後退者當場處斬;劫掠到的吐蕃軍之馬匹財物,不必上交而論功瓜分。

六萬多大軍輕騎奔襲,日行百餘裡,走了兩天,第二天前軍就遇到了吐蕃的零星人馬斥候,都以擊殺逐散,直到追到了吐蕃的主力。

吐蕃軍已經撤出烏海城,並度過了南邊的一條黃河支流。他們帶著大量的輜重自然是跑不過唐軍的輕兵奔襲,便被迫在河南岸的曠原上擺開迎戰。

唐軍主力越過烏海城,分兵進城搜索發現沒有什麼可搶的,只剩一部分吐蕃重傷兵和老弱,於是唐軍便把他們全屠殺了。然後縱火焚城,把城中能燒的房屋都燒了個干凈,烏海城轉眼之間化為一座廢墟死城。

城南面的那條黃河支流又窄又淺,而且已經結了厚厚的冰人馬通過毫無障礙。薛崇訓便下令在河岸修整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全軍渡河在吐蕃陣營的正面擺開,兩軍南北對峙。

薛崇訓率部將策馬登上高處先觀敵陣,入眼處就是一片人海,黑壓壓的人馬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彷彿平地裡長出一個大大的陸內湖,而且有山擋著一部分無法全觀……薛崇訓從來沒見過五十萬人馬放在一起究竟有多少,也不知道對面的陣營實際有多少人,反正人是非常多。唐軍這邊也十分壯觀,分陣擺開之後只見漫山遍野都是人。

見吐蕃軍沒有率先發動進攻的跡象,薛崇訓便回顧部將道:“估計犬戎兵一兩天之前就已經調出兵馬北上襲擊我軍後方大營了,只希望慕容宣和楊思勖不負我的重託。”

tanakh 發表於 2019-1-17 20:52
第八十一章 決戰

西海(青海湖)以南的大非川,這裡是一個古戰場埋葬過數不盡的忠魂白骨。如今又有十幾萬活生生的人聚集在這裡,慕容宣所率的吐谷渾鐵騎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區域紮營;另有唐軍步軍四萬由宦官楊思勖率領在距離三里地外的另一處地方築寨。

這裡絕非紮營防禦的好地方,距離北面的大非嶺約百里,離薛崇訓所率的奔襲騎兵約三百里。在半中央停下來也是迫於形勢,沒有時間追上去也無時間退回大非嶺。

果不出所料,薛崇訓部分兵向烏海城追擊之後三天,吐蕃輕騎就出現在北部唐軍大營附近。

唐軍兩營都戒備固守輜重,等著形勢的發展。吐蕃兵到來之後沒有顧吐谷渾大營,以迅雷之勢全數奔襲唐軍大營去,唐軍無險可守又全是步兵只得四面列陣防禦。吐蕃軍憑藉機動優勢四面襲擾進攻,剛剛遇敵就此大戰就開始了。

吐谷渾王帳中慕容宣弄清情況之後便說道:“兩營以為犄角之勢,現在吐蕃兵來襲,我軍正當出擊支援唐軍,讓吐蕃軍陷入兩面作戰的境地。”

大臣說道:“恐軍中一些部族不願主動向吐蕃軍出擊。吐蕃人不攻我軍而直奔唐軍原因就在這裡,如擊我軍,唐軍一定出戰兩下夾擊;反之我軍則易怠戰。”

慕容宣道:“戰前就和大唐晉王有言在先,與楊思勖犄角相望相互為援,今戰事在預料之內,我們豈可消極怠戰坐失戰機?傳王命到各部,每軍抽調一半騎兵向吐蕃側翼進攻!”

軍令下達之後卻不料吐谷渾各部反應遲鈍,半天還不到一半的部落出兵集結。因他們是要去救唐軍,許多人就不願意而且不滿,又未準備好謀叛便只有消極處事。

楊思勖部在三裡外的高地上四面苦戰,就算擊敗了來犯之敵也無法及時追擊擴大戰果,打得十分艱難,西邊的吐谷渾大營卻遲遲不見動靜。慕容宣在王帳中不斷催促各部將帥也無濟於事,大臣們無計可施此時敵軍當前,他們也不敢提出太激進的建議以免引發內亂。

慕容宣又問道:“集結了多少馬隊?”

大臣道:“本來應動員五萬騎,現在還不到兩萬騎待命。”

慕容宣皺眉看著面前的期盼沈默了片刻,說道:“再下令,全軍動員,願意隨我出征的馬上待命!”

等命令傳遍各營之後,慕容宣命人取來一副陳舊的盔甲,讓侍從給他穿上。大臣們忙跪地勸誡:“中軍猛將如雲,王上不必以身涉險。”

“我帶兵在前鋒,如無視汗王安危在後面消極怠戰者,從今以後就非我吐谷渾族人!”慕容宣斷然道。

於是慕容宣便穿上了沈重的鐵甲,他的身體不怎麼好而且年紀不大,先祖留下來的戰甲穿上之後讓他行走困難,上馬都不能還是幾個人扶上去。他披上一副白色斗蓬,帶上頭盔面具,帶領親隨中軍緩緩離開了營帳。

中軍前方,只見一枚碩大的金色圖騰高高舉起,那是汗王獨有的標誌,大旗掛上去,眾騎兵紛紛聚攏過來。

慕容宣又下令一個大臣率三萬騎留下備戰,授權如營中發生叛亂便與以攻擊。他自帶兩萬騎緩緩離開大營向東行進。

過得一會,更多的部落帶著兵馬向王旗方向趕來了……因為汗王親出,他們如果不追隨汗王,那就不是拋棄王而是被拋棄。慕容宣見此情況鬆了一口氣,危機總算緩和下來。

人海追隨著那枚碩大的吐谷渾金色雕像,陽光下它愈發閃耀,彷彿有一種看不見的神秘力量和威嚴。

圍攻唐軍大營的吐蕃兵只得解圍分兵抵擋吐谷渾的騎兵海。很快吐谷渾陣營便左右齊出,大股騎兵向吐蕃人那邊奔騰而去。遠處的唐軍步軍隊列也在鼓聲中如墻推進。

烏海城以南,數十萬大軍在連綿的戈壁曠原上對峙,一整天雙方都只是試探性地交戰。薛崇訓沒有下令猛攻,他心裡還隱隱有些擔憂地等待著,等北線的消息。

第二天一早急報總算來了,信使奔到中軍喊道:“報!吐蕃輕騎襲後軍大營,被聯軍夾擊潰敗!”

眾將一聽歡呼起來,薛崇訓眉間的豎紋漸漸舒展,鬆了一口氣說道:“現在我們無後顧之憂,就看這一戰了,傳令備戰!”

薛崇訓說幹就幹,沒一會中軍的大鼓便震天地響,前鋒幾十個團的騎兵部隊擺開了攻擊隊形,緩緩離開陣營向前行進。

各團從容行進,一直走到距離吐蕃人馬前方三百步,因為吐蕃軍幾乎沒有軍械的射程能達到三百步的。然後唐軍馬隊從三百步的距離發動衝鋒,向敵軍猛撲而去,從中央開始的戰鬥馬上就迎來了千軍萬馬的決戰時刻。

奔騰的戰馬以每彈指(秒)十步的速度衝鋒,猶如飛一般地靠近。三百步的衝鋒發起距離,前列只用了五分之一炷香(一分鐘)的短短時間就衝到了吐蕃軍的面前,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對方只來得及凌亂地一通騎射,對於身披鐵甲的唐軍騎兵造成的傷亡微乎其微。

長長第一列槍騎兵瞬間灌進敵群,前方頓時人仰馬翻。瞬間之後第二波已衝到,如此的衝擊連續不斷地持續數十輪。

在浩瀚的吐蕃軍人海中,那一列列義無反顧的騎士渺小得猶如螻蟻。螻蟻撼樹但吐蕃軍不是樹,這種持續不斷的衝鋒每一瞬間都有人死亡,造成的心理震撼可想而知,吐蕃軍前方很快亂作一團。

這時吐蕃左翼一部斜衝而來,唐軍這邊一通鑼響軍旗揮舞,前鋒飛快就調馬向後跑。片刻之後鼓聲又奏響,一個聲音嘶喊道:“晉王令,右軍突擊!”那人背上插著三面紅色的小旗,上面寫著“令”字,策馬狂奔。

唐軍右翼(西)前方嚴陣以待的騎兵部隊很快就調整隊形向前行進,走了一陣,眾軍紛紛端起長長的馬槊長矛,吶喊著奔騰起來。

在鼓號金的粗曠音樂中,唐軍馬隊時而向南奔騰,時而向北後退,之後愈來愈複雜三軍都在調動。遼闊的大地上彷彿在上演一場歌舞盛會。

黑壓壓的雙方陣營之間的人馬猶如蟻群一般地來回奔跑,從清早戰到中午馬蹄轟鳴人聲鼎沸,真象這裡發生了大地震一般。雙方的傷亡不斷攀升但無實質性的勝敗,地上擺滿了屍體,無主的馬匹驚慌地奔跑。

唐軍輪換陣營,前軍為後軍修整,精神良好摩拳擦掌的新一批人馬又提著兵器上來了。

薛崇訓問左右:“久戰不下明日銳氣更衰,如果耗得幾日,我軍帶的糧草不多恐無後繼之力。諸位可有破敵之策?”

眾將無策可獻,只見對面的吐蕃陣營人多勢眾,縱深大左右也寬闊,如此大面積的戰場以來還有難行的山脈,連迂迴都困難這不雙方都這麼堵著硬碰。

薛崇訓沈吟道:“書上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咱們今日不破敵明日更困難,下午一定要破陣!”

眺望戰場廝殺還在繼續,吐蕃王帳在正中隱隱在望旗幟烈烈一動不動。薛崇訓所站的位置也是中軍戰旗所在,各色戰旗金鼓號都井井有條,誰也沒露出敗相。

這時薛崇訓冷冷道:“我親率神策軍精銳從中央突破,左右組成品字形策應,全力進攻!”

眾將聽罷忙道:“王爺坐鎮中樞,我等原為前驅!”殷辭也抱拳道:“我為神策軍將軍,請薛郎授權與我率軍正面突擊。”

薛崇訓粗暴地拒絕道:“吾意已決!”他回頭指著身邊的一隊傳令兵道:“現移交兵權,眾將聽令。”

眾人忙抱拳執禮躬身傾聽。薛崇訓道:“中軍由杜暹號令進退,殷辭為副,諸將接聽其令,違者立刻斬!”

“得令!”

薛崇訓遂掛了長短三把刀在身上,高喊道:“神策軍戰無不勝!出發!”說罷便策馬而走,諸猛將與飛虎團精銳緊隨其後,神策軍也上前開始調整隊列。

“生死同進退,興亡在此一戰!萬歲!”

神策軍大呼“萬歲”,地動山搖。八千騎兵一起向前移動,左右各一萬餘鐵騎也在後面緩緩而動,三軍以品字形向吐蕃陣營正面逼近。中軍的杜暹一臉慘白,緊張地握著手裡的令旗,目不轉睛地平視著前方。

薛崇訓側目看了一眼偏西的太陽,光芒萬丈的陽光讓地面乾燥,讓空中干凈如泉。此時他的心情很激動又有些緊張,但沒有一點害怕,大家都沒有多少畏懼,畢竟這麼多人在一起只會讓人情緒高漲。

薛崇訓的腦中甚至浮現出了獲得了史無前例的大勝之後太平公主的激動與高興,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在心理上對母親已是十分依賴,此時他想起了祈禱,便在心裡對太平公主默默地說了幾句話……作為一個無神論者,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獲得精神的振奮。

“絲!”一聲輕輕的金屬好聽的聲音,明晃晃的長刀悄然離開了刀鞘。薛崇訓緊握著刀柄閉目祝願了一聲,揮起平指前方,馬蹄由緩而急,滴答滴答……

tanakh 發表於 2019-1-17 21:02
第八十二章 血氣

前方已短兵相接殺得昏天黑地,位於中間的神策軍前鋒殺入敵群步步推進,後面的也緩緩跟了上去。冷兵器時代的殺人效率並不高,不像熱兵器突突突就死一片,戰陣上就算人馬密集一刀一個也進展得很緩慢,而且大家身上穿著盔甲,有的唐兵挨了幾刀摔下馬了還沒死,仍然拿著兵器步戰。完全是體力活,前軍打了許久聽得一聲鑼響便紛紛向後撤退,吐蕃軍沒有追擊趁機也開始換人馬,否則無力抵擋養足了力氣的人,後面的馬上衝過去了。

這時該薛崇訓附近的一幫人馬過去了,薛崇訓提起橫刀準備親自上陣,張五郎鮑誠李逵勇等猛將立刻策馬上來分佈左右護住。這時薛崇訓還有些想念起新認識的楊思勖那乾兒子楊猛來了,上回襲王帳,薛崇訓發現那四肢發達的傢伙非常勇猛,不過今日楊猛不在,留在了楊思勖身邊,後軍大營同等重要楊思勖也需要幾員熟悉的猛將。

“每遇衝鋒陷陣,總會想起湯糰練。”薛崇訓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眾將神色都是一凝。

“殺!”四週一陣大喊,人聲鼎沸馬蹄轟鳴,耳邊的噪音一直就沒停過。可薛崇訓卻彷彿聽見一個聲音:非常漂亮,一切都很好……

馬蹄啟動之時,薛崇訓轉頭眺望,他彷彿看見了紛飛的杏花。

很快就接敵廝殺了,刀光閃閃血花飛灑,到處都是人揮舞著兵器,冰冷的空氣讓人的鼻孔有些麻木,卻照樣能聞到令人作嘔的腥味。這種氣味薛崇訓非常熟悉,可從來沒聞習慣過。

唐軍三軍依然保持著品字形推進,神策軍已攻入敵營數百步,左右翼各萬餘起進度稍後猶如一個木契一樣釘進吐蕃大軍。中間的神策軍最是兇猛奮力向前,因左右面的敵軍要承受另外兩股唐軍的壓力而無法對神策軍進行有效的圍攻,形勢目前對唐軍一片大好。兩邊這麼堵在一起對殺,如此使用騎兵確是有些浪費,但雙方都是騎兵主戰便拼勇力。

每次上陣薛崇訓都有一股子莫名的興奮,想起來這種親自帶兵衝殺的事,他出於鼓舞士氣的目的反而少,主要還是因為喜歡幹這事也發現自己擅長這事。正如飈車的人明知有危險,但那集中精神沈迷在其中刺激的感覺不難理解。

這時一名全副武裝的吐蕃騎士在剎那間就衝到面前,短兵相接的瞬息之間,薛崇訓看準兵器的來勢,猛地一躲,然後一刀橫劈過去就聽得“啊”地一聲慘叫,那敵兵從馬上仰翻下去。一個回合殺一人,簡簡單單的招數……一瞬間爆發的技巧、力量、反應完美結合,讓薛崇訓興致高昂。

衝殺起來唐軍已難保持隊列,相互混戰在一起,但薛崇訓身邊的幾員大將一直未亂時刻護在左右,生怕他有什麼閃失。

突然“呼”地一聲,幾騎吐蕃兵突然撞到了薛崇訓等人面前,馬上拚殺起來。攻擊薛崇訓的那騎反應極快一刀便從頭上猛劈而下,這下薛崇訓沒地方躲了,聽得旁邊的人喊了一聲“薛郎小心”,他只有操起長刀向上猛揮格擋。

“鐺!”一聲尖銳的撞擊聲在耳邊響起讓人的耳朵嗡嗡亂響,大白天的也能看到火花在眼前閃過。薛崇訓的虎口一陣發麻,對方是從上到下劈下來的,在慣性的作用下來勢很猛,不是萬不得已他自然不願意硬擋,太費體力了。戰馬一聲嘶叫,兩人幾乎是擦肩而過,薛崇訓剛回頭想反擊時,就聽得“砰”地一聲弦響,張五郎的箭在幾步的近距離猛穿進了那人的腦袋,那吐蕃騎士連叫喚一聲都不能便如一麻袋似的軟軟地摔將下馬。

眾人衝殺了一陣,又進了數百步,薛崇訓只覺得兩臂發軟不敢戀戰,便喊道:“換隊!”後面一個軍士忙敲了鑼鼓,大夥便跟著薛崇訓紛紛掉轉馬頭往回跑,然後見後面的騎士踢著馬腹殺氣騰騰地迎面衝過去了。

身披重甲揮舞鋼鐵玩意做劇烈運動,顯然是十分費體力的事兒,不用力氣衰竭只要勞累影響了一定的反應速度和力道就很容易死,大家都是輪換拚殺,不然如果前面的隊列能持續攻擊一整天那還是凡人麼?

“前面的趕緊撤!”不遠處一個將領大聲吆喝著。

趁雙方混戰分開的空檔,弓箭手無需擔心傷及自己人便大肆騎射,空中箭矢飛舞。薛崇訓正騎著馬往回跑得歡,忽然感覺屁股下面一空,坐騎前蹄跪倒,他下意識地驚喊了一聲,就發現自己像鳥兒一樣飛起來了,但騰雲駕霧般的感覺只持續了轉眼之間,就聽得“哐”地一聲巨響,身體帶著鐵玩意撞在了地面上,四肢各處一陣劇痛。身邊的將帥大呼“薛郎沒事吧”,幾個人一起跳下馬來將他救起。

薛崇訓回頭一看,自己的坐騎還在地上掙紮著像站起來,四蹄在地上亂蹬十分可憐,它估計被箭射中了。

大夥退到前鋒後側一面休息一面跟在後面緩緩前進保持距離,軍士另外選了一匹褐色的高頭大馬過來,薛崇訓換馬騎上了新坐騎。

他低頭一看自己的右手居然在微微地顫抖,持續用力過猛的關係。手上的長刀上有兩處明顯的崩口,刀鋒是硬鋼鍛造的,硬度不錯塑性卻低,估計起先用刀鋒格擋的時候直接給崩缺了。他便隨手扔掉,回頭讓親兵重新送了一把橫刀上來。

橫刀這種雙手刀在馬上用一般並不趁手,不過薛崇訓臂力過人可單手雙手用橫刀,而且對這種兵器最熟悉,所以他一向習慣使用橫刀。

一把嶄新的橫刀握在手裡,很快他就恢復了許多體力。兵器用久了不僅是工具,還彷彿是一件讓人唸唸不捨的藝術品,就如後世薛崇訓把手機拿在手裡把玩時一般有感覺,甚至更甚……提在手裡的份量讓人感覺到真實信賴,粗糙結實的刀柄很有質感猶如男人的粗曠可靠,每當薛崇訓撫摸著這樣的刀柄,雖然和撫摸美女的肌膚是兩種感覺,心裡卻有同等的快樂和受用。紅顏的柔情與甲兵的力量是人的兩面情懷,他期待著最後的勝利,也享受奮戰的過程。

唐軍三股人馬同時輪番進攻,從中午一直殺到臨近黃昏時分,人數雖比吐蕃軍少卻在正面戰場上從頭到尾佔據主動,不斷向前推進。雙方都傷亡慘重,但無疑吐蕃的損亡比唐軍大得多,雪地上擺滿了屍體隨意一看大部分都是梳著小辮橫七豎八的吐蕃人。

就在這時,中間的吐蕃人總算忍受不了勇猛神策軍的屠戮了,縱深也逐漸開始混亂,人馬雜亂很多人紛紛往後逃。

薛崇訓見此情況大喜,高喊道:“衝!一舉擊潰敵軍!”千軍吶喊,如狼似虎地再次奔殺上去。

……墀德祖贊見中軍前方的人馬幾近崩潰頓時大怒,下令中軍堵住:“臨陣後退者殺!”

但情勢已經越來越對他們不利,前方的人馬抵擋不住亂作一團。墀德祖贊便對左右貴族大臣道:“立刻調後軍人馬換上去,讓前面那幫該死的烏合之眾撤下來!”

郎氏勸道:“唐兵咄咄逼人就在眼前,整軍調換恐怕時機不對,稍不留神讓他們殺到中軍來就危急了。”

在這時末氏首領難得地和郎氏意見一致:“大汗三思,此時不宜用後軍調換,只能讓中軍上去扼住頹勢……”他一面說一面轉頭看了一眼西陲的太陽,“只要先穩住陣腳,不出一個時辰天就黑了,到時罷戰我軍便可從容整頓明日再戰。”

墀德祖贊沈吟片刻,接受了大臣的諫言,便說道:“那便讓中軍主力接敵,王旗後移至後軍。”

末氏聽罷愕然道:“大汗!萬萬不可!當此之時我軍步步敗退非戰力不足,而因士氣低落,如果王旗向後移動必加速潰敗!大汗親自督戰的時候到了,讓各路兵馬在大汗的王旗下奮力作戰!”

郎氏皺眉道:“戰場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你竟然讒言大汗衝鋒在前以身涉險,是何居心?”

情況危急,末氏沒管那廝,也不和他爭執,只對墀德祖贊勸道:“我吐蕃上下以武立國,大汗更是英明神武勇猛無敵,當此冤家路窄之時拼得就是個勇!那薛崇訓月前敢率兩千騎深入我大營,雖是我敵但勇猛可嘉,我們相信英明的大汗定然不在薛崇訓之下……上次不過是疏於防患措手不及,今日何懼之有!”

末氏短短幾句話確是抓住了人心理的要害,拿此戰與吐蕃爭鋒相對的薛崇訓相比,果然激起了墀德祖讚的血氣。他堂堂一個大國君主,怎麼願意承認自己在武力勇猛上不如唐朝一個藩王?

吐蕃人引以為豪的就是武力,不比這個還比什麼?比文化麼……

墀德祖贊一咬牙冷冷道:“好,我今日就會會這個姓薛的!傳令中軍向前,擊退唐軍!”

tanakh 發表於 2019-1-18 18:03
第八十三章 晉書

人海中兩軍接壤的地方亂作一團,人馬來回衝突廝殺叫喊聲從未停止半刻。雖然情況如此混亂,但吐蕃王旗的移動仍然很顯眼,唐軍將帥很快就發現了他們的王旗正在向前移動,遂紛紛喊起來。

薛崇訓一看便回顧左右大聲道:“吐蕃中軍就在前方,斬墀德祖贊首級者封世襲侯,絕不食言!”

他毫不猶豫,當下就一拍馬,提刀衝了上去,飛虎團校尉李逵勇怪叫著率飛虎團騎兵護在前後左右,神策軍遂跟著猛衝。

吐蕃軍前軍本已成潰敗之勢,在此一輪高強度的突擊下抵擋不住紛紛四散後退。神策軍已深入敵營,直接攻向吐蕃中軍,兩廂廝殺起來。

薛崇訓直起腰望向前方,一眼就看到遠處一個打扮和周圍的吐蕃將士都不同的絡腮鬍子,周圍還有許多旗幟,有人舉著圖騰。他斷定此時便是吐蕃贊普……這廝上戰場也不忘講排場。還是薛崇訓低調一些,雖然他貴為親王,但衣著盔甲樣式和普通唐軍將士沒有什麼不同,敵兵沒見過他根本份辨不出誰是親王。

“吐蕃贊普!殺啊!”薛崇訓腿上一夾馬腹,就向前猛衝過去,幾員猛將和飛虎團精銳跟在他身邊有如利箭一般突進,阻擊他們的吐蕃兵馬根本抵擋不住,靠近者紛紛落馬死傷甚眾。他們的突進速度非常快,就像一條風蛇在麥田中飛奔一樣,在人海中蕩起一條長長的“麥浪”。

正在率大軍前進的吐蕃王帳部眾見飛虎團一小股人馬銳不可當,墀德祖贊顯然被突如其來的意外震住了,王旗也停了下來。他慌忙大喊道:“快將前面那幫人馬除掉!”

頓時左右兩股人馬斜衝出去,兩面圍攻飛虎團,弓弦“砰砰”驟響,唐軍將士和吐蕃自己人都有不少落馬。但騎兵速度很快,飛虎團將士眼見王旗就在視線內根本不作任何停留,大夥也不用弓箭還擊,因為周圍撲上來的吐蕃兵太多了,根本射不過來還不如不射,只顧衝鋒。

騎兵運動起來機動確實很快,轉眼之間就離王旗很近了,薛崇訓看見那個疑是墀德祖讚的人已調馬要跑。此時此刻墀德祖贊哪裡還管什麼士氣大局,直接就想跑路了。

薛崇訓興奮地揮舞著長刀大喊道:“斬首之戰,一戰定乾坤!”

但見左右翼的大股吐蕃人馬斜衝策應,但慢了一步,飛虎團已經快速越過他們進入“禁區”。

就在這時,只見正前方十幾個腰圓臂粗壯如小山的人怪叫著迎面而來。雙方騎馬迎面對沖,幾乎來不及反應就碰到了一起,薛崇訓眼前一個巨大的陰影呼嘯而來,原來是一根碩大的狼牙棒。他本能地想舉刀去硬碰,但一瞬間的本能反應卻側身躲避……顯然作出的反應是正確的,在那笨重的狼牙棒面前橫刀如此單薄擋得住個毛。

狼牙棒“呼”地一聲砸了個空,卻砸在了馬頭上。薛崇訓幾乎聽見了坐騎的頭骨破裂的聲音,摔下馬的剎那間,他飛快地將手裡的橫刀向前猛地一送,聽得“噗哧”地一聲,也不知插進了那貨的肚子還是胸膛。薛崇訓急忙鬆手。“你妹!”他罵出來的同時“哐”地一聲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來。

顧不得疼痛咬緊牙關他急忙掙紮著站起來,不然哪匹馬的鐵騎要是踏自己身上,好幾百斤的力量骨頭不得被踏碎了?

天旋地轉中他聽見焦急關切的喊叫聲,但馬上意識到不妙,因為他發現前方一匹戰馬正直接衝撞過來,人和馬撞顯然不是什麼好玩的。他腦子裡完全顧不得想任何問題,實際上在這種劇烈運動中大腦幾乎啥都沒想,一切反應幾乎是身體本身的條件反射。就如以前無數的練習動作,他使出了一個十分簡單熟練的招數,左腿跨出飛快地一轉身!

“呼!”那匹馬擦著薛崇訓的身體衝了過去,只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站在地上只感覺到馬的奔騰,連馬上的人什麼模樣都來不及看見。

然後聽得“鐺!”地一聲巨響,薛崇訓的胸口一悶,胸甲上被砍了一刀,在猛力衝擊下又仰摔倒地。

這時唐軍將領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衝了上來把薛崇訓死死圍在中間護住,後面的騎兵也到達與吐蕃壯漢戰將起來。“乒乓哐鐺……”噪聲震得人發懵。

“薛郎!”一個聲音隱隱傳到他的耳朵裡。

薛崇訓喊道:“我還沒死,別管我,殺吐蕃贊普!勝敗在此一戰!”這時他看見張五郎正張弓搭箭對準前方,便又喊道:“射人先射馬!”

“砰”地一聲弦響,張五郎神射果然一箭射翻了墀德祖讚的戰馬,讓他摔倒下去延緩了跑路。眾軍吶喊著猛攻,可擋在前面的那隊吐蕃壯漢戰力了得,估計是贊普的親隨。只見揮舞著狼牙棒的那個壯漢一人敵三員唐軍猛將,說是遲那是快“哐”地一聲一個唐軍將領頭盔上就挨了一棒頓時頭破血流地落馬。

這時薛崇訓顧不得換馬,拔出腰間的另一把橫刀便徒步奔上去,雙手握刀橫掃,“嘶”地一聲慘叫,那狼牙棒將領的馬前蹄血淋淋地折斷,向前跪倒,馬上的人頓時乒乓摔在地上。後面的飛虎團將士圍將上去,亂刀亂槍將其剁得血肉模糊。

又是一聲弦響,張五郎一箭射中人馬中吐蕃贊普的背心,但見那廝依然急匆匆地翻身上馬,箭矢還在背上估計披了重甲沒傷要害。

就在這時只見李逵勇“霍”地爆喝了一聲,長槊左挑右擊片刻便將兩騎捅將下馬,策馬向前衝出幾十步,抓起馬槊對準墀德祖贊猛投了過去,“啊”地一聲慘叫,長槍透進了那廝的後背。周圍的人急忙救起策馬而奔。

“李逵勇好樣的!”薛崇訓讚了一句來不及歡呼便急忙喊道,“趕緊去幫他!”

話音剛落就見四面敵兵向孤身衝過去的李逵勇圍攻而去,李逵勇急忙拔出佩刀迎戰。後面的張五郎飛快地從箭壺中抽箭、上弦……他滿頭大汗,一臉緊張。周圍的大將和飛虎團將士個個都忙作一團。

飛虎團眾軍隊列早已散亂,混戰著衝到李逵勇身邊策應。亂戰中薛崇訓聽得鮑誠的聲音道:“吐蕃贊普死了沒有?”

李逵勇喘息著的聲音道:“胸都穿了,能活他是神仙!”

“嗎的,封侯的機會被你搶了!”

時中央的神策軍和左右翼主力都在大戰未能及時接應過來,飛虎團眾將士周圍全是敵兵,死傷慘重。但吐蕃中軍那邊也很糟糕,被攪得一團亂。贊普中槍落馬之後更添頹勢,雖被人救起但左右已失去秩序。

空氣冰冷,薛崇訓卻覺得盔甲裡面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大張著嘴喘氣奮力帶兵衝鋒。此時他的腦子裡幾乎是一片恐怕,劇烈運動之後感覺頭部缺氧還有些昏,來不及多想只顧著廝殺去了。

壯漢鮑誠湊準前方一枝最高的吐蕃旗杆帶著幾騎殺將過去,一刀劈下,那抗旗的吐蕃軍士將旗杆深深插進地面軟倒下去,木桿上被手抓出一道血跡。

“砍倒!”一個聲音大喝。

鮑誠遂一刀劈向旗杆,那旗幟便歪倒下去,旁邊的唐軍騎士急忙接住,完全不顧自身安危,急不可耐地收旗……這玩意好像是王旗,繳獲了那就是黃燦燦的黃金和威風的官帽!

幾乎是瞬息之間,吐蕃軍人海就大亂起來,王旗一倒連中軍都給端了士氣立刻跌到了冰點。北面的三股大量唐軍部隊兇猛衝殺,吐蕃陣營前方鬧哄哄一片亂奔,場面猶如東海的水被燒沸了一般……

極目望去,南面的吐蕃後軍也掉頭而奔,完全制止不住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樣。這樣一個場景突發在眼前,他們還有什麼戰心,幾乎所有人都調馬頭邊戰邊跑。

神策軍很快就衝到了飛虎團這邊,騎著馬邊追邊殺,箭矢亂飛。薛崇訓愕然地看著眼前的壯麗景觀,那曠原和起伏山野之間數十萬的馬浩浩蕩蕩地向南奔騰,就跟非洲草原上遇到自然災害狂奔的無數野獸一樣。

薛崇訓雖然一開始就祈望著勝利的到來,但此時此刻他幾乎沒有心理準備,怔怔地看著大海的沸騰腦中一片空白,本能的興奮沖昏了頭腦。

神策軍等三軍的追擊一直持續到晚上,杜暹率中軍穩住陣腳跟在後面,薛崇訓等人也隨中軍進發,一面觀看“盛世大典”。沿途屍首漫山遍野,幾十萬人的戰場上薛崇訓才第一次感覺到什麼是流血漂櫓。

節選自《新晉書》:元年秋防,吐蕃軍五十萬擾河隴,帝督軍。時吐谷渾相攜慕容氏公主二人往吐蕃大營欲降,帝聞主被擄,怒,遂引軍二千騎夜奔,燒吐蕃王帳、斬吐谷渾使、奪主乃還,贊普逃。

冬,帝引河西、隴右、朔方、吐谷渾軍二十萬,屯大非嶺。吐蕃軍五十萬屯烏海。帝顧左右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遂引軍六萬奔襲烏海。戰一日,帝率二百騎衝陣,斬贊普。吐蕃軍潰,大破之。

tanakh 發表於 2019-1-18 18:04
第八十四章 前途

唐軍追擊至晚上,殺人無數一路上全是吐蕃人的屍體沒法計算。眾軍從清晨大戰一整天早已是人困馬乏,又因追擊前準備不足缺乏照明燃料,天黑之後沒有月光伸手不見五指,部將便諫言說:“烏海往南地勢越來越高,道路崎嶇不平又摸黑難行,且我軍對高地地形不熟,再下去追擊戰果也難擴大又易生變故,不若回軍烏海奪吐蕃拋棄的輜重牛羊。”

另外有人也贊同道:“奪了吐蕃的糧草牲口,不僅能充足咱們的補給,也讓吐蕃人損失慘重。他們失去了這大批物資恐怕過冬困難,定會發生內亂,我們再穩圖之平定吐蕃必然也!”

薛崇訓以為善,就接受了部將的建議,下令停止行軍,緩緩向北撤退。

及至天明,部將文官們清點戰利品,但見各種物資堆積如山,要清點出數目可能要好些天了。

薛崇訓曾答應眾軍掠奪到的財物不上交國庫,就地瓜分。但此時河隴地區十幾萬兵馬消耗了近兩個月,錢糧民力消耗龐大,要從外地調物勞民傷財,這批物資正好能軍用……他便召集將帥商量說:“這些東西如果分了大家一時也用不了只有賣掉,那還不如將戰利品折算成錢財合理下發。”

反正都是發財,大家也沒意見,便同意把所有戰利品存入公家倉庫,再用國庫金錢補貼眾將。這只是瓜分戰利品,另外有斬首立功的封賞另算,總之參戰的各路人馬都高興壞了,狠狠賺了一筆。邊軍不比神策軍這樣餉俸豐厚,有的出身不好家裡窮得叮噹響,如有一筆資產拿回家藉此置業,就可以一下子改觀全家人的生活脫貧。還有那些陣亡傷殘的也會一次性補貼不少地產和錢糧,將他們為國犧牲的功勞算到家人頭上,雖然無法完全彌補人們的傷痛,但也能為英靈的親人盡一些撫卹。

幕府的王昌齡一算,這一仗雖然打贏了卻耗資龐大,估計得掏空國庫。這會薛崇訓的“錢法”剛剛實施不足半年需要實物和硬通貨儲備,這些事兒也夠讓人心煩的……好在空前的大勝喜悅心情在前,些許煩勞也就不足掛懷了。

戰後王昌齡率幕僚團默默地做著許多繁瑣的事,薛崇訓發現他其實很有點才能。比如在下發錢財時為了避免層層“火耗”,免得徒耗國庫又未起到安撫將士的最大作用,他用了一系列的管理辦法:先印票據,按照各軍名冊將軍士們的名字和功勞金錢寫好登記造冊,然後把票據發到將士們手裡,讓他們統一到官府大倉親自領取。這樣當官的不能過手錢財,就沒法縮水了。

薛崇訓則忙著寫捷報上奏朝廷,安排後續事務。

一天他在鄯城見到杜暹,便約杜暹見面談話。薛崇訓細想起來那日夜襲王帳險些把神策軍敗光,幸虧有杜暹來救,他打內心裡有些感激,言辭之中也不掩飾。

杜暹在西域北庭河隴都帶過兵,官至都護或節度使,可他本身是文人出身。節度使因唐末的原因造成軍閥的形象,其實這是個不定設的文官官職。杜暹也不例外,他本人長得膚白富態,衣著圓領長袍邊幅也修得很整潔,完全就是一個文官模樣,投足之間也有一股子飄逸和文墨氣息。他聽到薛崇訓話語中的真誠重視,估計已經心花怒放了,不過面上還是一本正經很淡然的模樣……文人的通病,其實大家都是俗人,不是讀了幾本聖賢書就能看淡功名利祿的,不過嘛氣節和風度必須得裝出來。

“此戰非同小可,用功高蓋住來言已不足。”杜暹忙回報出一副靠近薛黨的態度,煞有其事地進言道,“薛郎應早作謀劃,回到長安之後定然不會平靜。”

薛崇訓道:“我心下已有底了。”他又用謙遜的態度問策道,“杜使君認為接下來平定吐蕃的方略應該如何,計將安出?”

杜暹道:“吐蕃國經此一戰元氣大傷恢復困難,現在他們內部匱乏又無力外侵,不幸因此內亂崩潰也有可能,真如此我大唐心腹之患除也。所以接下來唐軍不宜再生戰事,一則吐蕃地勢崎嶇險惡,我軍不熟地形氣候佯攻困難;二則考慮長安風雲變幻,以大軍進佔無利可圖徒耗國力,如國內不堪重負恐重蹈隋帝覆轍。當此之計,只需一員大吏坐鎮河隴,與周邊各族合謀並聯絡吐蕃貴族,試圖在吐蕃教派、種族等方面下工夫,不計手法讓其整體崩潰分裂,再分而治之,是為上上之策。”

薛崇訓聽罷大加讚賞,當即就拍板道:“我現在就任命你為隴右節度使,稍遲讓長安補足公文……隴右節度使只是你再立新功的過度環節,等你辦成分裂吐蕃的大功業,朝中大臣也口服心服,我便保你出將為相。”

杜暹大喜道:“多謝晉王栽培。”

薛崇訓笑道:“好說,咱們雖然相處不久,但你一見面就救了神策軍,這份大禮我記著。以後你便知道晉王府的人處事如何,對待自己人都是如春風一般的溫暖啊。”

杜暹愕然,要這麼說下去就太膩歪了有失他文人格調,他便急忙打住,旁敲側擊地隱晦表明自己的立場。

吐蕃敗軍遁入高原之後,因贊普陣亡群龍無主,一時間亂作一團。又因失了輜重饑寒交迫,情況十分不妙。他們的軍隊人數在戰場上損失不足三分之一,但是鐵定無力再戰了,後勤困難別說糧草軍械,就是防寒的帳篷都奇缺。每天凍死餓死的人不斷增加,殘酷程度並不比戰場上小。

難以過冬是個大問題,此外激發的內鬥也沒法收場。郎氏將此時的慘狀完全怪到末氏的身上,到處傳言說末氏居心叵測蠱惑贊普涉險,導致贊普陣亡王旗被奪,因此才有大敗。

末氏首領辯解:如果當時主將後退,敗得更快。贊普不幸身亡只是意外,正常情況下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因此他的主張謀略本身並沒有問題。

兩邊矛盾激化,加之難以度日上下的情緒絕望,如今的國運前途是荊棘重重難以預料。

tanakh 發表於 2019-1-18 18:05
第八卷 鐃歌列騎吹颯遝引王侯

第一章 遊子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太平公主坐在紫宸殿大殿上緩緩地對著手裡一張紙唸起來。

另外一份關於河隴戰況的捷報卻被她丟在一邊的御案上連看也不看一眼,只顧觀摩隨帶送回來的詩了。其實她也不用看捷報就知道河隴戰場戰場發生的事,幾乎整個長安及大明宮都在嚷嚷,她能不知道嗎?

殿下兩邊站立著兩排文武大臣公卿,靜靜地聽著太平公主念詩。大家顯然一聽就明白詩的意思了,因為這首詩實在淺顯易懂。詩好不好自然不能看它寫得有多生澀難懂綺麗詭異,更不是有多少生僻字,而是它的意境和真摯情感……顯然孟郊這首是上乘之作。就連躬身侍立在木臺之側的宦官們都聽懂了,魚立本文采好點,另外還有一個張肖完全是半文盲。

太平公主當然從來沒讀過這首詩,念出來之後立刻就想起在薛崇訓出征前特意找人為他打造的戰甲,詩中用密密縫的身上衣喻那套性能可靠的精良百煉甲也還得體。

她沈吟片刻,薛崇訓從小到大雖然在自己身邊呆的時間不太多,但她還是比較瞭解自己的兒子,兒子們中的老大薛崇訓從小只喜舞刀弄槍愛和武師們玩,不親文墨客,教習的一點琴棋書畫之技也是出於貴族子弟的考慮強迫讓他學的。不料近幾年倒是聽說好幾首詩賦是他寫的,這首也是?

太平公主不能肯定,便問下首那些飽學之士:“此詩是何人所作?”

空前的戰爭勝利消息在面前,舉國傳頌的當口,滿朝重臣都聚到紫宸殿來了。就在這種時候太平公主不問正事,卻問起詩詞,這讓一臉嚴肅的大臣們不是很理解,但也有不少人認為太平公主這是在故弄玄虛有什麼深意。

這時翰林院的一個飽學儒臣站了出來認真地回答道:“回稟殿下,古今詩賦典籍未聞此遊子詩,定是新作。”

眾人都點頭附和斷定是新作,這大臣說話嚴謹小心,很難抓到他們的紕漏。既然是薛崇訓從邊關和邊報一起送回來的,多半就是他作的了,不過大家不這麼說,只說是新作……究竟是他寫的還是出自幕僚文人之手也不明說。果然太平公主說:“既是新作又是崇訓送來的,那就是他寫的了。”大家都默然沒有應答,對於拿不準的事不能隨便明目張膽阿諛奉承。

太平公主頓了頓便又說道:“華清宮已修葺完成,這冬天也來了,我過兩日要去華清宮,之後的朝政常務由政事堂商議著辦,如有分歧由中書令張說定裁,重大的事才送華清宮。”

大臣們一聽這個決定頓時面面相覷,有人馬上就進言道:“殿下明鑑,雖然朝廷未下詔召晉王盡快回京,但微臣認為晉王很快就會上表班師回朝,且不言戰事已經結束聚集河隴的十萬大軍可分遣各地分散兵權,晉王已無必要留在那苦寒之地;就說方才殿下所誦之《遊子吟》中一句‘意恐遲遲歸’不正表明了晉王的心跡?等他凱旋班師回國之時,長安乃至全國定然輿情沸騰……烏海之戰大破吐蕃五十萬,此戰的影響非同小可,早已是天下聞名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無一不議論……”他越說越慢,皺眉拿捏著用詞,儘量不涉及敏感問題(功高蓋住、天下變姓等),只說道,“屆時萬人空巷朝野諸事繁多,很多事都需要殿下主持大局,故微臣諫言殿下暫緩臨幸華清宮。”

這個出頭提出意見的大臣完全說到了大家的心坎上。他沒有直接說一席話中包含的隱晦意思,可這紫宸殿裡坐著的站著的人都是權力場的老油條,大家都聽明白了……晉王回來了這天下還姓李麼?就算晉王赤膽忠心,手下那些幕僚戰將願意這樣埋沒自己?其實那大臣想說的就是長安的政治即將動盪,這種時候作為李唐的實際掌權者還跑出長安去泡溫泉,這是什麼道理?

在站的各位大多數都即是太平公主舊黨,又和薛崇訓的關係千絲萬縷,理是理不清楚的。他們也不是非要提防薛崇訓篡權,但是不管這天下姓還是姓薛,總得要解決才行,否則內亂起來沒有人會受益。這種時候太平公主就更應該留在長安,無論是要母子協商和解還是重新開始一場權力角逐,總之是要面對的事,跑到華清宮去逃避是怎麼回事?

說完話的大臣彎著腰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大殿上安靜極了,幾乎是掉一根針都能聽見,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嚴肅。

不料太平公主卻一臉輕鬆,帶著微笑道:“不就是在崇訓班師回京的事兒麼,這有什麼繁瑣的?到時候禮部派人到明德門佈置下禮樂,依制安排好。之前華清宮的工匠分作兩班日夜趕工才趕在冬季前完成,我要是今年不去,華清宮的官匠們豈不白忙乎一場?我也不能了自己的心願。如今大唐心腹之患吐蕃元氣大傷舉國相慶,天下太平之時我去溫泉之地享享福有什麼不對的?”

她是真不明白情勢還是裝不明白?大夥認為應該是後者,太平公主幹預朝政幾十年不可能看不到目前的事!所以大家聽她這麼說,完全沒有人願意將話點明。

張說等人不動聲色地小心抬頭看了一眼,觀察太平公主神情,因為他們站在前面離得稍微近一些。不料被太平公主發現了,她笑盈盈地俯視下來,張說忙垂目把站姿做得更加恭敬。

難道她已有良策在胸?朝臣們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太平公主道:“等薛崇訓回來忙完了正事,讓他到華清宮見我就行了,大家散了吧。”她說罷便直接站起來離開寶座。

殿下的朝臣們忙喊道:“恭送殿下。”

太平公主剛走到門口,魚立本上前扶她的時候就小聲地說了一句:“朝臣估計納悶著呢。”太平公主“嗯”了一聲道:“先讓他們納悶一陣唄,咱們不能讓臣子們把什麼都看透了,不然大夥兒怎麼知道敬畏?”

……太平都走了,大臣們也就紛紛散夥,陸續向南出殿門,該幹嘛幹嘛。

其實無論是威嚴的京師官署中的京官,還是書院中那些涉世未深的士子,每當這種場合都有“物以類聚”的現象,關繫好的幾個人一般就同來同往。這裡也不例外,一旦結束了注重禮儀的廷議,大家就很隨意,談得來的就走一塊兒說著閒話。

自從新法合作以來,中書令張說和戶部尚書劉安就走得很近,兩人打得火熱,經常在一塊兒。這時劉安又快步追上了張說,用感嘆的口氣道:“聖心難測啊。”

張說知道他在感嘆什麼,心說這廝完全是薛崇訓提拔起來的人,這種時候可得多個心眼,別一漏嘴說出什麼薛崇訓聽不得的話,那不是把自己往火坑裡推?中書令張說和其他很多大臣一樣和薛崇訓也關係不淺,但他和劉安這幫人有本質的區別,劉安根本就是薛崇訓的嫡系死黨,陣營站位那是很清楚的。

“瞧今天太平公主殿下的神情言語,畢竟血濃於水,母子之情非身外之物可以比擬的。”劉安又隨意地說了一句。

張說“啊”“哦”“額”地前後應付著。

這時劉安總算意識到張說的應酬之心了,故作不快道:“張相公把我當外人了?”

“此話怎講?劉相公言重啦!張某和你什麼關係?”張說愕然地說表情做得有些誇張,心下卻道:咱們這是在什麼地方幹的什麼事兒?把誰完全當“內人”這種事兒,只有剛從進士做上京官的新嫩白痴才幹得出來吧?

張說覺得自己不說點實在的不足以表明誠意,便靠近了兩步沈聲道:“社稷大事不可能那麼簡單,就算太平公主和晉王也不能隨心所欲。此中干係複雜,不僅有家國天下的考慮,還有天下十六道數不清的姓氏門閥,有的人這樣想有的人那樣想,輿情難以預料。所以我才不願妄論。”

“可殿下好像成竹在胸,已經有法子了。”劉安皺眉道。

“天心難測啊……”張說用劉安的話回敬敷衍過去。

劉安:“……”

張說擼了一把馬臉下的大鬍子,俯首耳語道:“老夫在官場混跡了大半輩子,也實在琢磨不透有什麼能成竹在胸的萬全之策。就說晉王的武功以前都給低估了,兩千襲王帳、六萬破五十萬,試問當今天下誰人能擋?當下又攜以少勝多之威,他手下的人真要讒言慫恿他幹什麼事兒,可就大了……但是殿下始終是李家的人,這個就不說了,就說天下的殷實知禮之家、大戶高門之閥,以李唐為正朔者不在少數,人心所向智者順應大流,有些事難說……”

其實自稱老夫的張說並不老,也就四十幾歲,在官場上正當最好的年紀,既不稚嫩又精力旺盛。不過他那嘴長鬍子配上長長的馬臉,看起來實在顯老,自稱老夫也不覺得突兀。

二人說到這裡已經有點太明白了,不過幸好私交不錯話說到這份上正好,也無甚要緊。劉安沈默了一陣,便岔開話題,說著輕鬆一些的事兒和張說往宣政殿外的官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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