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46
tanakh 發表於 2019-1-25 23:56
第六十二章 方見

非煙進府後果然被叫去見了孫夫人,聽她的安排。整個晉王府的內務都在孫氏之手,王府上幾乎沒有人敢不聽她的,只因薛崇訓的生母太平公主常住宮廷平時不會過來,而薛崇訓管的主要是外面的事兒,孫氏作為他的長輩自然就地位超然了,至於名義上“賢主內”的正妃,還不是要聽她娘的。

孫氏見非煙生得漂亮,卻並未為難她。聽說是親王國的官吏送過來的,知道了來龍去脈,心下還以為張九齡奉了王昌齡的意思,畢竟王昌齡是親王國令;而且孫氏清楚王昌齡以前的一些私事,剛投奔到晉王府門下時,薛崇訓還送過一個歌妓,這回倒算是禮尚往來?

張九齡說:“彼女是東都名妓,本收在劉相公的家中。劉相公聞王府缺少歌妓樂工,而非煙於此道頗有造詣,便將其獻於晉王。”

孫氏沒有多問,很痛快就接收了。如日中天的王府,排場小了確實不行,但平時孫氏不方便買太多美女進來,恐親王國的士大夫們詬病,如今幕僚們這樣做了,她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家裡的排場越大越尊貴,她也能得到世人更多的尊敬羨慕,誰不好點面子虛榮。

她是經歷過落魄的,景雲政變之後的那段日子,李隆基等幾兄弟或死或逃亡,一家子的地位幾乎瞬間崩潰,孫氏母女幽居在大明宮也失去了地位,飽受女官甚至宮女的欺凌,其實就是給氣受。世人勢利,對於落魄者唯有白眼。就算某些宴會請了她們參加,去了也十分尷尬,大夥的眼光和態度的冷淡甚至看不起,會讓她們的自尊心飽受打擊。彷彿在歌舞昇平的熱鬧歡宴上,她只是局外人,沒有歸宿感。

而現在不同了,無論是大臣的家眷還是宮裡的貴婦,誰見了孫氏不得說話客氣熱乎,反正聽在耳朵裡各種舒坦。原因不是別的,身份地位排場到了那地步,就定能得到人們的尊重奉承,攀比無處不在,世人來往就是這麼副德行有啥辦法。

……薛崇訓也很快聽說了非煙的事兒,這個有過一兩面之緣的名妓竟然到了自己門下讓他有些意外,不過轉念一想她淪落如此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淪落到自己家是個偶然罷。歌妓無論當初多紅,畢竟是賤籍,在這個時代想翻身幾乎沒可能。

雖然沒有太多的來往,薛崇訓卻還對非煙有印象。可能當初在洛陽第一次聽到她唱歌很好聽的緣故,然後還牽扯上了李鬼手及罪臣姚崇,就給他的記憶更深了。

記得當時非煙還受李鬼手之托替姚崇求情,如今她落魄了那些士大夫出身的人在何處?或許歌妓本就該走這條路,遲早寄人籬下。

不管怎樣,薛崇訓一回家就想見非煙一面。

剛進大門就遇到管家薛六,問了非煙所在,薛崇訓便去了倒罩房那邊的樂坊。自從蒙小雨進府之後,薛崇訓就組建起了自己的家養歌妓,專門騰出幾間房子給她們居住和練習並稱為樂坊,置辦了不少樂器道具。平日裡歌妓們的絲竹管弦之聲卻也讓王府多了幾分富貴的氣氛。

薛崇訓進了歌妓們白天練習的廳堂,只見裡面有蒙小雨等十幾個女子,卻唯獨沒看見剛來的非煙。歌妓們紛紛上來行禮問安,蒙小雨還笑嘻嘻地問他今天怎麼有空來看她們。

但見蒙小雨的臉色白裡透紅,一副愉快的樣子,薛崇訓便不禁說道:“這裡沒有水雲間那般熱鬧,規矩卻多些,不過瞧你還很習慣啊?”

蒙小雨笑道:“雖說小雨只是晉王府的卑微歌妓,可落籍到了這裡,我便有了一個身份,大家也把我當自己人看待,我過得挺好。”

“嗯。”薛崇訓點點頭,偶然間心下一陣欣慰,能讓自己的人好好地活著何嘗沒有一種成就感,他便一本正經地說,“薛家的人無論高低貴賤,任何時候我也不會坐視不管。”

蒙小雨對女子們說:“我們都是薛郎的人,嘻嘻。”那些罪臣的家眷們默然不語。

薛崇訓這時問道:“聽說新來了個,人呢?”

“非煙麼?”蒙小雨道,“她今天才來,和姊妹們見了一面就回屋去了,估摸著在沐浴更衣罷。”

薛崇訓找了個椅子坐下,說道:“去把她叫過來見面,你們今天就練到這裡,沒事就散了。”

眾女子便紛紛行禮告退,蒙小雨去叫非煙去了。薛崇訓沒等一會兒,便見非煙從外面走了進來,頓時這擺滿了樂器的屋子的氣氛就是一變……東西擺設還是原來那些,可感覺就不同了,好像它們一下子被賦予了內涵。薛崇訓對自己的這種感受很奇怪,愣了一愣,上下打量了兩眼非煙。

嬌弱、輕盈、美麗,不過長得好看的女人薛崇訓見得多,卻沒明白非煙身上具體有什麼特別之處讓他剛才產生了那樣的感受。只見她長了一張秀氣清秀的臉蛋,瓜子臉尖下巴五官端正,漂亮自不用說人家以前就是靠臉蛋生存的,胭脂水粉塗抹得十分精緻淡雅不著痕跡,顯是高明的方法;穿著淺色普通的襦裙,非富貴人家喜愛的那種大紅大紫顏色,但細看其絲料和裁剪都十分考究,不譁眾取寵卻無可挑剔;身材卻是瘦弱苗條,加上其婉約溫柔的舉止便顯得額外輕盈,好似隨時可以飄起來一樣,不過薛崇訓有著現代人的記憶,對於苗條勻稱的身材並無偏見,同樣覺得漂亮,特別喜歡那小蠻腰,頗有“楚王好細腰”的口味。

“拜見晉王。”非煙微微一屈膝,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形式上禮數週全……可是她的神態冷漠,沒有薛崇訓常遇到的那種因為仰望而產生的熱乎勁,更別說巴結奉承了。

非煙因為有了此前的兩次經歷,覺得和這些京城權貴們討近乎也沒用,不過就是走走過場,所以她就算見到了大名鼎鼎的當權者也不抱任何希望,省得去低聲下氣地作賤自己。

薛崇訓倒是不知道她究竟怎麼個想法,見她態度冷淡,心道:這個時代講究出身和身份,出身往往就決定了命運,可對於女人美貌會給她們底氣,眼前這個賤籍的女子見了王爺也可以這樣的態度,不正是如此麼?她這樣的女子確實給人一種不敢褻瀆的錯覺。

非煙說完了話良久都沒聽到薛崇訓回話,心下異樣便抬頭看了一眼,頓時觸到了薛崇訓的目光。不知怎地,非煙渾身一陣發毛,總覺得他的眼光讓人很不舒服,何況他又不說話。

這時薛崇訓總算說話了:“你過來。”

非煙只得硬著頭皮說了聲“是”,便慢吞吞地向薛崇訓坐的椅子走過去,差不多了就停下垂手站著,不料又聽得他說“靠近些”,非煙心下一陣撲騰地響緊張起來,不知他要幹什麼。又走了兩步,忽然她眼前就見一隻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一股力道傳來,非煙那身材完全沒力,輕飄飄就被拉了過去,然後腰間一熱薛崇訓的另一隻手摟住了她的腰。剛剛見面哪有這樣的?她完全沒想到,馬上驚慌起來下意識地掙紮了兩下。不過顯然是徒勞的,薛崇訓用膝蓋輕輕頂了一下她的膝彎,她的腿就一軟坐進了他的懷裡,連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

“晉王,你要作甚?”非煙脫口驚呼了一聲,伸手推了一把正好按在薛崇訓的胸口上,夏天本來就穿得薄,她的手立刻摸到了薛崇訓硬邦邦的兩塊結實胸肌,這時她才直覺在他的面前自己和棉花一樣無力。

薛崇訓的動作實在粗暴無禮,二話不說又把手掌捂到了她的軟軟的乳房上,倒也乾脆直接。非煙的胸部很清晰地感受著他那熱乎乎的大手,心裡什麼都明白了。

她很快就不再作任何反抗,任薛崇訓抱在懷裡。

薛崇訓見狀心道:倒是個識時務的女子,這樣也好,省得掙扎折騰之下傷了她,這身材實在是嬌弱,好像稍微一用力就會散架一樣,還得小心一點……這時他想到一句話“與其拚命掙扎不如閉眼享受”,不由得笑了一聲。

非煙還真是閉著眼睛,既不動也不出聲,頗有幾分良家婦女的風範,沒有多少青樓妓女的感覺。不過薛崇訓認為多半是裝的,本來什麼賣身不賣身的事兒他就覺得不靠譜,就算在洛陽沒有合適的價錢出現了例外,聽張九齡說她的來歷是先送給賀知章然後給劉安,最後才到自己這裡的……

他抓住非煙的衣領輕輕一撕,“嘩”地一聲就把她的薄薄上衫連同束胸一起給撕掉了,只見一對雪白的軟東西就蹦到了視線中,雖然不夠堅挺,卻軟得誘人,有動感十足的波動。讓薛崇訓有些意外的是她的乳暈顏色竟然是淺紅的如少女一般,兩抹淺紅給人純凈的感覺。

他顧不得慢慢欣賞了,直接便進入了主題,可憐非煙剛剛落到薛崇訓的手裡就被蹧蹋了。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聲痛呼,然後薛崇訓的手背上一涼,低頭一看,只見幾滴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滴到了自己手背上。他有些吃驚,抽出托著她的臀部的手一看,一把嫣紅猶如桃花凋謝的季節。

“怎麼……”薛崇訓愕然。

tanakh 發表於 2019-1-25 23:57
第六十三章 蓮花

此前賀季真進京,洛陽劉公圖拉攏他便將非煙相贈,季真一得到便是打定了將她轉贈的主意,故一路以禮相待;後來又到了劉安府上,劉安欲將她獻於晉王府,也沒將她怎樣。幾番輾轉到了晉王府,哪想得薛崇訓一見面就給辦了。薛崇訓此時發現她竟未經人事,驚訝意外之餘少不得言語舉止溫和了許多。她本就長得嬌弱,眼淚再一下來更是梨花帶雨惹人可憐,薛崇訓不禁好言安慰,非煙抽泣只是無言。

薛崇訓便說:“我定會善待你的。”

非煙聽罷哽咽道:“你不會再將我送與他人?”

薛崇訓愕然:“我好好的幹嘛要那樣做?”

她有這種想法無非是親身經歷過,便說道:“我出身低賤又無名份,若是晉王手下有謀臣良將看中了我,你未嘗不會捨棄。”

不料薛崇訓斷然說道:“那算什麼謀臣良將,既投我門下還盯著老子的女人,便是不忠不孝要他做甚?”

這時非煙已停止了哭泣,問道:“任誰也不送?”

薛崇訓笑道:“贈金銀玉器古玩字畫,我還送過隨身帶的玉珮和刀鞘,就沒幹過送女人的事兒。你既然進了晉王府,以後誰看上了也沒用。”

非煙臉上一紅,低頭小聲說道:“皇帝呢?”

薛崇訓哈哈大笑,毫無避諱地狂妄道:“皇帝來了也不甩帳。”

非煙心道:常常聽人說起晉王打仗的事,果然是個武夫,不過此時他這樣的武夫和賀季真那些士大夫的無恥比起來倒顯得順眼多了。她便嬌羞地說:“妾身能得晉王如此寵愛,卻不知是哪世修來的福份。”

她的態度比起剛見面那會兒已是截然不同,薛崇訓心下好笑,憐香惜玉不一定管用,真是該出手時就出手才行。不過面上倒也沒笑出來,反而一本正經地說:“你雖然長得漂亮,以前我卻沒有什麼愛慕之心,不過以為一個有名氣的歌妓而已。”

非煙聽罷心說這人倒也奇怪,冷冷熱熱的,怎麼忽然又這般說話了?

這時薛崇訓又道:“不過現在我卻發現你竟有蓮花一般的氣質。”

恭維的話女人都愛聽,她果然好奇起來:“妾身和蓮花有何相似之處?”

薛崇訓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

非煙細細一琢磨,出淤泥而不染不就是說自己出身青樓還是清白之身麼?薛崇訓說得委婉,卻讓人聽得十分受用。她輕咬了一下朱唇柔聲道:“晉王真是好文采。”

這會兒她才想起來幾年前在洛陽就聽薛崇訓作過詩,當時以為出自幕僚之手,如今覺得他肚子裡確實多少有些墨水,要知道把詩賦用得恰當也有才學……只是非煙真沒見過文人像他這樣作派。

……果然薛崇訓說到做到,很快就讓人將非煙落籍到了薛家,安排了固定的起居飲食之所,還增加了一二十個歌妓,讓她平日教習,顯是長期留下了。

她被賀知章送給了劉安,倒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劉安等宰相常常到親王國走動,便在薛崇訓面前提及了種棉花的事。薛崇訓也愛穿棉布衣服,特別夏天居家常服比較吸汗,他也知道這種“白氈”在後世只是百姓布衣,在這時卻價格不菲直逼絲綢,好像有利可圖。

再說劉安在民生經營方面的見識和成就有目共睹,薛崇訓相信他的眼光和才能,所以也不細想就認可了此事。賀知章也不知與劉安怎麼著關係突進,也許是同出身洛陽官場的緣故,反正是平步青雲,到京不久就出任戶部侍郎,先管織造之事去了。

政事堂幾個宰相或多或少要到親王國來,張說等來得少,劉安和竇懷貞卻是如進家門一般,幾乎天天都來走動。其間提到了周彬的事,周彬非法謀害官宦一家的罪狀,薛崇訓是親自過問了的,自然不能不了了之。竇懷貞在言語中試探薛崇訓的態度,因為周彬這人是薛黨一派的人,宰相也覺得要先問問才能治罪。

薛崇訓琢磨了一會兒便說:“周彬所為十分惡劣,本應嚴懲按律治罪……只是那被害王家牽扯李隆基反黨,咱們如果因此嚴懲周彬,便是一個態度問題,謹防反黨死灰復燃。因此我認為不應具體追究此事,但也不能讓周彬肆無忌憚。不如讓御史臺查查此人有什麼別的貪贓枉法,找個由頭降職罰俸。”

竇懷貞立刻就拍馬道:“薛郎考慮周全,如此處置最為妥當。”

事情的結果和宇文孝預料的毫無差錯,果然只是敲打。

薛崇訓雖然在過問各種事務,但心思卻並不在上面,他現今最關心的還是朝廷的稅賦預算,至於種棉花謀利等事於大局顯然影響不大,劉安的鹽政都沒影響實質,鹽巴是天下人的必需品,何況區區棉花?

自稅法改制以來實行兩稅法,徵稅主要以錢代替租調庸和實物,一年份夏秋兩次。現在夏稅已徵收得差不多了,朝裡正在預算各部用度,薛崇訓希望能削減其他費用而增加軍費。

諸公同朝為官此時的黨政尚不嚴重,平時沒多大的矛盾,不過一到預算財政的時候還是會爭個面紅耳赤,各部爭取的錢多才能多辦事,自然不願相讓。

薛崇訓要儘可能多地把財政向軍事傾斜,就得協調各部,得到他們的支持……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得到太平公主的首肯,有她點頭,其他阻力就簡單了。實際上現在的廟堂依然是二元政治,太平公主母子雖是一家卻又關係微妙,父子尚是二元,何況太平和薛崇訓不同姓。

於是他最近在大明宮也就走得勤了,除了和太平公主說國事,也扯一些閒事,畢竟是母子之間。薛崇訓希望在言談之間說服太平公主支持自己的主張。他覺得母親自從信道家以來,好像心緒受了影響越來越缺乏積極進取之心,此時大唐周邊沒有太大的威脅,她對北方戰爭沒什麼熱情。薛崇訓一提到突厥事,要不了一會兒她就會岔開說別的,甚至家常小事。

一日又遇到了這種情況,剛說沒幾句,太平公主就左顧而言他忽然問道:“聽說你新收了個東都來的女人?”

薛崇訓只得怏怏道:“是。”

太平公主笑道:“好像太瘦了一點,你有興致何必去要那風塵之人,不如選幾個體態豐腴的美人,能給我生個孫子是正事。”

薛崇訓心下一陣驚詫:不就是收了一個歌妓,多大的事兒,母親連身材長相都清楚了?

別看太平公主成日不出宮門,常常和玉清修那莫須有的仙法,耳目卻未矇蔽,薛崇訓不敢輕視。

太平公主又說:“我有四個兒子,最喜歡的還是你,且又是長子,你看哪家沒有子嗣傳人?這事不比突厥那邊的事兒輕,你可不能當耳邊風。你說與突厥人打仗,那得費多大的力死多少人才辦得成,再說不打他們就能威脅咱們長安了?而你給我生個孫子,也就是多找幾個女人的事,不是容易多了麼?”

薛崇訓忙恭敬地說:“兒臣謹遵母命,回頭就讓人找十七八個胖妞回來生。”

太平公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怎麼說話的,你是給我賭氣?”

“沒有。”薛崇訓搖頭道,“兒臣正經按母親的意思辦……不過打突厥之事也不該拖延,應早做準備。之前我答應支付突厥人錢糧,不過是權宜之計,為防他們襲擾河北而已;只等緩過一陣氣就打回來,不然每年還得白給十億錢也是國庫的一大負擔啊。”

太平公主道:“就算耗費五十億你能滅了突厥汗國?”

薛崇訓道:“現在大唐強盛,總之能打贏草原上的騎兵。母親明鑑,咱們應放眼遠處,有力的時候切勿讓他們坐大,否則一旦衰弱之時便後患無窮。”

太平公主嘆了一口氣:“你要做什麼事,母親何曾阻攔過?不過我耳聞大夫士人已在詬病你窮兵黷武,我也就勸幾句,你心裡明白就好。如果你想明白了,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站在你那邊的,你還不相信這點麼?”

薛崇訓聽罷忙跪倒在地,一臉動容道:“大人之恩,兒臣真不知何以為報。”

太平公主抬起袖子伸手摸了摸薛崇訓的臉,一臉的溺愛。她的手向下一滑,放在薛崇訓的肩膀上,問道:“傷好了沒有?”

薛崇訓一時沒反應過來,過得一會兒才恍然悟道:“早就好利索了,母親無須掛懷。”

太平公主微微點點頭,輕輕一扶:“起來吧,一會兒留在承香殿陪我用膳。”

“是。”薛崇訓站起來時,看見她正低頭沈思著什麼。太平公主平日威嚴處事雷厲風行,不過薛崇訓常常不留意就能偶然見到她這樣的神情,她總是在獨自思考,哪怕有很多人可以商量。

tanakh 發表於 2019-1-25 23:58
第六十四章 親切

太平公主的態度讓薛崇訓心裡有了數,他之後經常見的人便是兵部尚書程千里,一系列的軍備計畫開始設計佈置。今年夏秋兩季給突厥的納款仍會履行,但是備戰卻早早就開始悄然準備了。

這段時間程妃特別得寵,薛崇訓幾乎天天留宿她那裡,說她集寵愛於一身也不為過。他的時間有限,不能每個妻妾都能這麼對待,程妃分了太多寵愛,其他人自然就冷落了不少。連李妍兒都產生了怨言,她覺得自己剛生完孩子薛崇訓都不常來看看,有一次就在孫氏面前抱怨:“是不是生的是小郡主,他不喜歡?”

孫氏搖頭好言道:“從未聽薛郎關心過子孫後代,和小郡主沒關係,再說了咱們到底是生了一個,其他人連個女兒都沒有。”

李妍兒皺眉道:“那他為什麼天天膩在程妃那裡,以前也沒見這麼好過,現在忽然想起來了?”

孫氏沈吟了片刻,見旁邊沒有其他人,便低聲說道:“最近兵部尚書程千里常在親王國走動,多半是為了正事。那程千里雖不是程婷的父親,平日也不經常往來,不過既是本家叔父,總會偶爾過問或是捎帶三言兩語,程千里聽說姪女受薛郎寵愛,辦正事不是更上心了?”

李妍兒聽罷說道:“娘的意思是郎君不是真心喜歡程妃,只是因為丞相公的緣故才故意寵愛她?”

孫氏點點頭:“所以你也不必羨嫉,過了這陣子薛郎就會來陪你了。這些話你也千萬別拿去說,萬一傳到程婷耳朵裡總是尷尬。”

李妍兒很乖地點頭應了,又頗為同情地說:“程妃真是可憐,我要是她寧肯郎君別對自己那麼好。”

孫氏默然許久,又一本正經道:“讓他去罷,國事要緊,要是外面的事兒辦得不好,咱們所有人都沒好日子過。”

……程婷不計較薛崇訓的動機,更不過問他的正事,她這段日子反而充實而快樂,女人們平常閒聚的葉子牌等戲耍她也不去了,每天就親自把屋子收拾得整潔干凈,下廚做好飯期待薛崇訓回來,把他侍候得一絲不茍。

有一晚薛崇訓聽她說:“好像又回到了鄯州的日子,每天你都會回來。”

薛崇訓心下有些愧疚,便明說道:“你知道我一個親王不只你一個女人,本也很正常,王侯公卿誰不是這樣?而最近我陪你的時間最多,如果兵部程尚書問起,你就實話實說我很寵愛你就行。我正準備對突厥用兵,需要他主持兵部大局,只有準備周全到時才不會出現去年那種無兵無糧可調的進退維谷境地。”

程婷聽罷臉色有些尷尬,“嗯”了一聲。

薛崇訓忙柔聲好言說道:“雖然不中聽,可我還是對你以誠相待並不欺瞞,你生氣了?”

“沒有!”程婷使勁搖搖頭,抬頭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我不怪你,只怪郎君是王侯之家,要是你是一個尋常百姓,只能娶一個,那就沒有這些煩惱啦。”

薛崇訓好笑道:“如果真是那樣,哪裡來的錦衣玉食、養尊處優?有得必有失啊。”

程婷拉住他的胳膊低頭臉紅道:“不必錦衣玉食,有郎君就夠了……可是市井小民卻很難有郎君這般文武才華,嗯,還那麼會逗人歡喜……”

薛崇訓心道程婷真是小女人的性子,幾年了就沒變過,他便樂得逗她:“那你嫁給我不是圖咱們的家勢,圖得是喜歡我這個人偌?”

“嗯。”程婷甜甜地應了一聲。

薛崇訓把嘴靠近她的耳邊柔聲問道:“喜歡哪裡?”他的手也不老實了。

程婷的耳朵都紅了,身子軟軟的,吐氣如蘭道:“哪裡都喜歡,郎君要了麼?”

薛崇訓為了讓她心情更好,便又說:“如果哪天大事失敗,我正好帶你一起隱居江湖,你應該是不會計較粗茶淡飯願意跟我的吧?”

程婷嬌聲道:“自然不嫌,郎君去哪裡我都陪著你……”

薛崇訓的臉上掛著笑容,心裡卻想:真走到那地步,天下之大哪裡有隱居的地方?史上太平公主也跑到山區了,還不是很容易就被抓到。

他這樣的想法也就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現在的情況能糟成那樣子也確實不容易,太把事情往壞處想了。好在沒有表現出來,但見程婷一副動情的嬌羞之態,他也就不能停下掃興,繼續吻她的耳朵脖頸。

程婷側臉耳發髮際最是美麗自然,清秀烏黑的頭髮與潔白肌膚襯托之處,彷彿春天清晨的露珠一般的感受。她的臉上是不施脂粉的,純粹的美麗,也難怪薛崇訓第一回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好像鄰家的漂亮大姑娘一般親切可愛。

她的臉紅了,白裡透紅份外好看,薛崇訓親她的脖子時,她很自然地揚起頭微微喘息……

程千里佈置軍備計畫屬於軍機大事,保密是必須的,但是也不是密不透風,兵部內部的人就清楚各種細則;兵部官吏被嚴令不得洩露外人,卻也有人冒著犯法的風險告訴關係特別好的好友,當然前提是相互很信任那種。其中有個侍郎姓張的就把軍機漏到好友杜暹的耳朵裡了。杜暹的職務已是節度使級別,本身就是掌兵的,卻並非兵部的人不能參與中央防務,他知道了這事的細則實屬不合規矩。

這其中的關係倒也不複雜,兵部張侍郎就是西北大將張孝嵩一家的兄弟,杜暹和張家的交情非常好,進京述職後常常就住張侍郎家裡,二人並不見外。顯然朝裡有人到哪裡當官都踏實得多。

張侍郎言語之間對尚書的軍備佈置多有不屑:“諸事繁冗,卻沒抓住要害。這回不是為北伐突厥準備麼?進攻草原,瞎搗鼓其他玩意有啥用,湊好騎兵比什麼都實在!”

杜暹猛喝了一口酒,也附和道:“張侍郎一針見血,這句話我贊同,北邊不管對付突厥還是契丹,還得靠騎兵。”

張侍郎趁機說道:“要是杜兄能出將為相,甚至主持兵部,咱們也省心順利多了……河隴之戰時杜兄曾救過晉王,之後晉王也多有栽培,此次進京有無進政事堂的機會?”

杜暹臉色一沈,悶悶道:“估計會差那麼一點。程相公便是出將為相的,不巧也是在西域那邊立功而成,至今仍在其位;如果我此時再入相,會給人有失公允的口實。所以晉王至今都未表態。”

“哪條律法明文說了兩個宰相不能在一個地方建立戰功?”張侍郎搖頭道。

杜暹道:“話雖如此,規矩未定死大家卻心知肚明。”

張侍郎笑道:“於兵事杜兄能看破要害,在這事兒上卻沒抓住關鍵。”

杜暹好奇,忙問道:“此話怎講?”

張侍郎將凳子向前挪了幾步,在杜暹旁邊耳語道:“規矩咱們先不爭,就說程千里那相位,上去了就得幹到老死,不能退下去?可人家就沒退,憑啥?杜兄忘了晉王府中還有個姓程的側妃?”

被這麼一點醒,杜暹頓時恍然,心道:這常在京城混的兄弟果然把權力場玩得很細。

張侍郎嘿嘿笑道:“你要得相位確實是差了那麼一點,卻不是什麼規矩,就差點裙帶。”

杜暹嘆道:“這點我倒是比不上程相公了,我與宮裡沒點沾親帶故的關係,卻是沒有辦法。”

張侍郎又搖頭:“此言差矣。程千里可不姓李更不姓薛!”

杜暹忍不住哈哈笑道:“程妃那是太平公主殿下許給晉王的,而且以前她還因程將軍的罪被貶為賤籍,這個咱們可學不來。杜某總不能自己找上門去,說咱們杜家某某小娘長得不錯,送給晉王罷……不是叫天下人笑掉大牙麼,以後杜某還有啥臉面?”

張侍郎冷笑了一聲,說道:“咱們自己人,我給你出個主意。太平殿下身邊的內給事魚立本和我處得還不錯,上回聽他說太平公主要薛郎找個身材豐腴的女子給她生孫子。你想想,薛郎都而立之年的人了,連個子嗣都沒有,太平殿下能不管?你要是捨得杜家的一個閨女,讓魚立本在太平面前說說,你們家那門楣出來的小娘封個妃子有啥難的?太平公主不是信道家麼,找個道士給小娘相相,說她旺夫命傳香火,這不成了?”

杜暹愕然,只聽得張侍郎噼裡啪啦一通話出來,聽起來好像玩笑兒戲一般,不過他一細想還真覺得很靠譜。

張侍郎見他沒有回應,便丟下一句話:“這兩日杜兄好好想一番,有準信了告訴我,咱們這樣的交情,我不幫你幫誰呢?”

出將為相光耀門楣,仕途的輝煌在向杜暹招手,他不心動是騙人的。不過他自持讀聖賢書出身的人,總覺得這樣的晉陞有點不大光彩,所以至少要做做猶豫的樣子,不然多俗氣。

張侍郎把話說到,倒也不急著勸了,只淡淡地說道:“杜兄要是想通了,選人可得動點心思,不然進去了不得寵也是白搭。”

杜暹不動聲色地說:“操持國柄,還是通過建功立業的正道比較好……罷?”

“得,人家程相公就沒功績?西域、河隴的勝仗可不是兒戲。政事堂現在剩六個人,算來還有一個位置,現在動手爭取一把也不用非把人擠下去,杜兄考慮周全才好。”

tanakh 發表於 2019-1-25 23:58
第六十五章 忠臣

杜暹尚未回覆張侍郎,只說考慮幾日。不過他就是做做樣子,這幾天他在心裡已經琢磨選杜家的哪個小娘了。他表面上不急,心裡其實比誰都急,眼看北伐突厥的議程正在悄然進行,如果就此被排斥門外沒出上力錯過了這件事,誰知道以後會不會被邊緣化?或者還要在邊關熬多少年才能到長安為相?

他左思右想還真難選人,杜姓一大家子也就他們家最有旺氣,其他親戚家的小娘或是見識不足或是言行禮儀荒疏,都不怎麼讓人滿意。他又想起了自家女兒,一共三個女兒,大的兩個已經出嫁了,小的一個……杜暹心下頓時一亮,幺娘杜心梅確實是個惹人喜愛的女子。她年已十六,因杜暹長期在邊關帶兵而稍微推辭了為她的大事做主,今年初見到時就發現杜幺娘已出落成了一個不錯的閨女,知書達禮又懂事乖巧,是杜暹最疼愛的一個女兒。

想到這裡杜暹心裡也有點不痛快,畢竟是自家的閨女,把她往火坑裡推總是有點過意不去。薛家雖然勢大,薛崇訓卻已是娶了妻子的人,幺娘跟了他也不能主薛家之內,卻是比不上明媒正娶地嫁一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弟。不過他又轉念一想,與別姓結親也就是個聯姻,還不如給大權在握的晉王做個偏房的作用大,到親王家也是有朝裡名正言順的封號的,也不是什麼太丟臉的事兒。要說那程千里的姪女曾經還是太平公主府奴婢歌姬的身份,程千里不是照樣風風光光當宰相?

他想通了就回覆張侍郎,不料事情出奇得順利。那宦官魚立本每日都在太平公主身邊晃悠,湊準她心情好的時候輕輕一說,把幺娘的出身模樣等讚了幾句,又將什麼道士的命卦一說……魚立本太瞭解太平公主喜好了,每一句都是她偏好的特徵,太平公主立刻就下旨讓杜暹把小女接到長安來讓她看看。

杜暹不敢怠慢,馬上就派親信快馬回家傳信去了。

他的家在河南道,車馬從那邊過來也就十來天的路程。不出半月工夫杜心梅就到了長安與杜暹見面。但見杜心梅鬢髮烏黑如雲,五官端正漂亮,皮膚白皙水靈,最主要是身段飽滿,給人圓潤健康的感覺,好像一捏就能捏出水來。杜暹見她舉止也大方得體,果然自家熏陶出來的人很見得世面,他見狀十分歡喜。

不過杜心梅很快就忍不住怨言:“女兒見了父親書信,情知終身大事只得遵父母之命,只是父親何以要將女兒許給晉王?”

這麼一問,杜暹情知她不太滿意,便說:“雖是偏妃,卻是親王之家,並不比世家原配地位低。”

杜心梅道:“父親自小教養女兒心懷仁義對人以善,可是女兒聞得那晉王殘暴不仁魚肉百姓……”

“無稽之談!”杜暹大怒,“我要是聽誰如此張口胡說,非得治他詆毀之罪!”

杜心梅忙勸道:“父親息怒……可是,市井既有傳言又是何故?”

杜暹心想多半是那些迂腐落魄的士族造謠,無非就是薛崇訓專權不是那麼名正言順,至於什麼魚肉百姓杜暹壓根不信,這幾年的國策他是很瞭解的。他從來都是正面教養子女,也不好說薛崇訓名不正言不順等話,便道:“謠言止於智者,好壞善惡須得自己去分辨,不能人云亦云,何況市井升斗小民有什麼見識?”

“莫非晉王竟是忠臣,受世人冤枉了?”杜心梅沈吟道。

杜暹無言以對,說是忠臣就有點扯淡了,不過在施政上他很看好薛崇訓而已,並不覺得有何不仁殘暴之舉。他便叫杜心梅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為父出仕為官,一生抱負唯富國強兵利國利民耳。但今番唐室衰微,我若捲入權力爭奪的紛爭,不僅辦不了實事,會陷入無休止的爭權奪利,而且容易禍及家族。如走到那樣的地步,我還當官作甚?”

杜心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認真地聽著。

“昔日武周當國,皇室明暗不定,可名臣狄仁傑不也在周朝中為官做過許多好事,後來勸說大聖皇帝還政李唐更是引為千古佳話。咱們為官只要克己職守做好本份,何須牽扯到爭鬥漩渦?”

杜心梅總覺得這番言論有悖忠孝大義,心下不怎麼贊同,但是聽見父親苦心解說,她也就不想去頂撞父親非得爭個是非曲直……反正他這麼說,總是有他的道理。

見女兒順從卻不置可否,杜暹也隱隱有些擔憂,不由得再三叮囑:“明日要見太平公主,你非得禮儀周全讓她喜歡不可,否則她定怪罪咱們所言不實,不僅於己不利還會牽連父親的好友。”

“是。”杜心梅順從地答道。

杜暹又說:“如果太平公主要將你許給晉王,那是王侯之家,並不會虧待了你。你要盡到本份好生服侍,並在合適的時候規勸晉王慎理朝政多辦為民謀利之事。莫忘了為父的話。”

杜心梅應了一聲,孝道是從小就耳提面命的東西。她實在沒辦法去違抗父命,因家教很嚴也沒有養成任性的性子,故而遇到這樣的事就毫無辦法。

她又想起娘送別的時候哭得跟淚人似的,不禁心下有些淒然。娘和她是一樣的性子,從不敢違背杜暹的話,心中縱有萬分不情願最後也只得如期送她出門了。

次日太平公主果然在承香殿召見了杜暹的小女,一見之下十分喜愛,隨口便誇了兩句,有個宦官馬上就在旁邊說:殿下很少誇人呢,一句話比千兩黃金還貴。杜心梅心說那我一來就被賞了二千兩黃金,“大恩”真有點承受不起。

她第一回進宮廷,雖然排場氣勢比家鄉大得不知幾倍,她也隱隱緊張,不過還算舉止得體,沒有什麼疏漏。太平公主兩句誇讚的話其中有一句就是說她見得世面舉止大方,倒也中肯。相比之下,杜心梅的父親反倒顯得過頭了,腰彎得不成樣子,答話的時候比對親娘還恭敬。

此時杜心梅才初次見到了平常威嚴嚴厲的父親的另一面,原來在另一些人面前他也會這個樣子的。

太平公主說:“杜家的幺娘討人喜歡,就在承香殿留住幾日罷,我作這個主,你可放心?”

杜暹忙躬身道:“殿下一言九鼎,臣不敢任何異議!”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以後咱們兩家便是親戚,你平日多與相公們進宮來走動走動,陪我說說話兒。”她轉頭看了一眼魚立本,“要是杜小娘給我抱了孫子,一家人就更親近了。”

杜心梅臉上一紅,自然不會在這時開口說話,除非別人專門問她,否則她是不會多說一句話的,這樣才顯得持重知禮。

之後杜心梅就在大明宮住了一段時間,發現太平公主待人大方,不僅送了大紅的禮服,還給了許多首飾珠寶玉珮等物,好像這宮殿裡的金銀珠寶用也用不完一樣……不過她很快也感覺到了太平公主的霸道,反正她要你幹什麼,你不能有半點違抗只能順從,比父親還厲害。

因為太平公主對杜心梅好,宮廷裡的女人們對她也就十分親熱和善了,有時候厚道得她都有點不好意思,對皇家這些人的印象非常有好感。不過有一次那個瘦而文雅頭髮花白的宦官指著西邊說:太極宮那邊不少人恐怕有幾十年沒見過生面孔了。一句話讓她的頭腦冷了一些,莫名地生出一股子寒意,大約是對未知的恐懼。

住了好幾天,卻是沒見到她想得最多的一個人:薛崇訓。她被告知要許給這個沒見過面的人,自然忍不住會多想一些。她只知道一些模糊的信息,三十來歲,親王……然後就是各種傳言,有人說勇武善戰,少民聞之喪膽,有人說殘暴不仁濫殺無辜等等。總之聽到的都是些關於暴力的故事,杜心梅下意識就覺得面前會出現一個五大三粗滿面鬍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其實薛崇訓對名聲也是無奈,主要大破吐蕃軍五十萬太過矚目,人們的視線都轉移到了上面,而他以前那些河政錢法軍制等等成就反倒顯得黯然失色。

就在這時,太平公主派人來傳話道:殿下今晚要在承香殿設宴,晉王也會來,你穿得整齊一些赴宴。

所謂穿得整齊不過是說說,這宮廷禮服不僅薄,還露胸……本來杜心梅就長得豐腴,這麼一露大半的胸讓她十分不自在。她在家時一個未出閣的小娘是從來不穿這種衣服的,周圍的女人如此打扮得也不多,除非是那煙花之地出來逛的女子;然後就是一些附庸長安婦人的貴婦會那樣打扮。

於是宮女們嫻熟地為她更衣打扮之後,她竟是渾身都不自在,連門也不想出,平日那大方得體的氣度弱了一大半。

tanakh 發表於 2019-1-25 23:59
第六十六章 機遇



昨夕太平公主一句讓她作主,杜暹又一句殿下一言九鼎,就這麼把杜心梅的命運給決定了,洽洽就沒有她說話的份。可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今日晚宴應該就是要將她合法地許配給晉王,是一場慶祝喜悅的宴會。杜心梅到了前殿的宴會大殿,果不出其然見到紅燈籠紅剪紙將華麗氣派的宮室佈置得暖色洋洋,正是那樣的氣氛。

賓客陸續入場,輕快動聽的曲子讓空氣裡充滿了愉悅。環境無疑是十分美好的,華麗的宮室裝飾及動作優美的宮女讓這裡彷彿仙宮不染一絲凡塵,原來這宮闈之間與民間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裡沒有窮困沒有勞苦,彷彿四季都盛開著鮮花。

古色古香的直欞窗上貼著紅紙,屏風上有一副臘梅雪景圖,銅架上密密地點著紅燭,紅色是最多的顏色,然後是紫、金,一派富貴的氣派。這時一個身著淺色大袖長裙的“仙子”上木臺獻舞一曲,柔軟的衣袖輕輕一甩,美麗的姿態映在那屏風上的圖畫上,頓時彷彿臺子上就有雪花飄下,又彷彿天上的白雲降臨到了宮中。

眾人賞舞聽曲等候了一會兒,就聽得門那邊人們紛紛說起話來,賓客貴婦等都從座位上站起來執禮,只見一群人前呼後擁地簇擁著身著大紅色禮服滿頭珠玉盛妝的太平公主進來了。場面的隆重讓杜心梅有些目不暇接,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顯然是太平公主,一切都圍繞著她襯托著她,所有人都不能不關注她。太平公主一副燕然自得的神情,對這樣的場面很是受用。

當太平公主走到屏風前正中的寶座上入座時,杜心梅才能注意到一個高個兒男子正彎腰輕輕攙扶了她一把。饒是那男子長得高大,剛才卻沒太平的排場給掩蓋,到現在才讓人注意到他。

那男子一點也不張揚,不過當杜心梅注意到他的第一眼就產生了很深的印象,主要是他攙扶了一下太平公主的那個動作實在太……杜心梅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就是非常得特別,好像太平公主是一塊冰含在嘴裡都會滑掉一般,有像她是琉璃人兒一碰就得碎所以動作要小心輕柔得無以復加。如果那個人是個女的還沒那麼突兀,偏偏做出這種模樣的人是個高大的漢子,嘴上還有明顯的鬍鬚,怎叫人不覺得反差怪異?

此人是誰?杜心梅很容易就想到:該不會就是那晉王罷?

多半就是他了,在這皇宮裡能和太平呆一塊兒的男的除了她的兒子還能有誰,如果是皇帝禮節就不是這樣的,而且皇帝也不會穿一身紫袍。

於是她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見薛崇訓儀表堂堂舉止儒雅,完全不似那粗陋的武夫,杜心梅心下一陣欣慰,倒是鬆了一口氣,臉上了多了幾分血色。

就在這時聽得太平公主問道:“杜幺娘呢?”

杜心梅聞聲急忙站了起來屈膝執禮,周圍的人都紛紛投來目光,她裸著大半鼓鼓的胸脯感覺十分不自在。可是見得那些貴婦也是這樣的打扮,卻把脖子伸得筆直故意挺著白生生的胸絲毫不覺得羞臊,她便受了鼓舞,暗自吸了口氣讓自己表現得自然大方。

太平公主道:“你到我身邊來。”

眾貴婦聽罷眼光都充滿了羨慕。杜心梅便不緊不慢地答了一聲“是”,保持著世家的儀態和平和的心氣離座上臺。那太平公主坐的位置在那木臺子上面,高出殿中一截,就在歌妓美女們跳舞的後面。杜心梅走上去之後忽然發現薛崇訓正肆無忌憚地盯著自己的胸看!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感覺就像自己沒穿衣服一樣不自在。她對薛崇訓的印象頓時下降了一大半,只覺得這人沒點君子禮儀,定是登徒浪子,情不自禁生出了一絲厭惡。

她走到太平公主面前,太平公主便指著薛崇訓道:“你隨崇訓坐罷。”杜心梅不敢表現出自己的情緒,仍然向薛崇訓見禮。薛崇訓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話,眼睛卻已瞧了杜心梅的乳溝好幾眼。

他只覺得這小娘年紀不大,奶子竟然發育得那麼好,沒想別的,就想著很快就能隨意褻玩,感到十分開心。

整個一場有模有樣的聯姻、排場在薛崇訓看來就如一場遊戲,無非就是杜家攀附上來,同時太平公主拉攏一股勢力,大家玩著一場政遊戲而已。不過卻便宜了自己,又有美女玩兒了,而且是世家閨秀,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晚宴仍在繼續,除了歌舞昇平尋歡作樂,王公大臣宮廷貴婦還相互恭維奉承,又或是參雜了白眼小小的不愉快,不過在太平公主面不敢鬧出來。其實薛崇訓覺得這種酒宴十分無趣無聊,歡聚也聚不出真正的交情,有點地位的人就炫耀賣弄……反正他在這樣的場合一般都很少說話,顯得默默無聞。只有去年那次不慎喝醉了,胡鬧得太過,但是他也發覺只要地位足夠無論怎麼胡來胡說都不是什麼問題。

總之他現在期待的就是等著無趣的宴會結束把旁邊這杜家的閨秀帶回家去。

杜暹的小女變成晉王的妃子,關係又進了一步,平常到親王國走動就更頻繁。本來杜暹就是個有能耐的人,薛崇訓有意拉攏,現在弄成這樣也樂得其成。有一次便暗示杜暹要他卸任河隴的職務,調回兵部來任職。

裙帶關係的作用立竿見影。但這時杜暹的好友張侍郎又給他出主意:不要進兵部。

其中干係杜暹真是沒想明白,在他看來調回京師進入三省六部是仕途中得意一步,張侍郎為什麼會讓他回絕?不過這個張侍郎的謀略有些門道,杜暹已經見識過了。

張侍郎名叫張孝貞,是西北大將張孝嵩的堂弟,兩兄弟都精通兵法,不過他這個弟弟顯然在官場上更有頭腦,大有人才輩出的勢頭。

張孝貞對杜暹說:“調任京師要是放在平常當然是大好事,想都不用想;但是現在有另一個機遇。你沒法兩頭都抓住,就得取捨,欲取必得舍!”

杜暹忙問:“另一個機遇是指北方用兵之事?”

張孝貞點頭道:“我在兵部早就清楚了,對突厥用兵已成定局。此戰晉王志在必得,定會動用大量兵力和國力找回面子,戰爭勝算極大,因此機遇也是好得不能再好。你別當什麼兵部的官,比起來那條路子升得像烏龜一樣慢。最好隨晉王打突厥,在安北那邊立功後再進京,出身就又不同了,再加上與薛家的親戚關係,出將為相易如反掌。”

杜暹沈吟思索時,張孝貞又道:“除非欽命兵部尚書侍郎帶兵做主將,哪裡有兵部的文官去為將的?所以你要帶兵,就不能進兵部,這就是我說的取捨之道。”

杜暹道:“張侍郎一語點醒,實肺腑之言,杜某此次進京多虧了你。”

張孝貞笑道:“咱們兩傢什麼關係,說這個就見外了……等杜兄功成名就,咱也把張家的女子嫁到貴府光耀光耀門楣。”

杜暹大笑道:“好說好說,杜家的小子能張侍郎家的女子那是福氣。”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25
第六十七章 書吏

這兩天長安下了幾場暴雨,消停之後天也沒放晴,烏雲常常把天空遮的灰濛蒙的偶爾還有一會兒小雨點,氣溫倒是因此下降了。

薛崇訓從親王國回來,收了傘遞給旁邊的白七妹拿著,然後抖了幾下濺在長袍上的水珠便沿著長廊往裡走。或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白七妹今日也沒有多話,顯得悶悶不樂。世上大部分人都不太喜歡陰雨天,不過薛崇訓恰恰相反,他還挺喜歡這樣的時候,特別是夏天。或許這樣的天氣裡大家都不喜歡出門活動,於是天地間反倒顯得寧靜了,也可以順從自然的氣氛龜縮在暗處,那樣會讓人很有安全感。

他回到起居室喝了一杯熱茶,閒坐了一會兒就要吃晚飯了。今晚比較熱鬧,孫氏李妍兒還有晉王府的幾個側妃都被請來一起吃晚飯。菜雖然還是平日的精緻小菜,人氣卻未受影響。

薛崇訓特別注意了一下新來的杜心梅,他中意她的圓潤與溫順,卻沒發現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反倒孫氏看起來很喜愛她。

杜心梅坐在旁邊顯得還有些生分和羞澀,舉止中規中矩,不過孫氏能看出她在細節上的講究,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女子,站著背挺得直,坐著腿不會分開絲毫。問她什麼話,答起來斯文,卻沒有縮手縮腳怯生生的感覺,吐字清楚的言語中隱隱有股子自信。

孫氏本身也不是出身平民又長期在王侯家生活,自然懂的東西較多,要說杜心梅的小毛病還是挑得出來的,不過在孫氏的眼裡,這個女子比王府上的其他側妃要講究得多,便從未教訓或是要在杜心梅面前樹立權威,卻多般關照。孫氏心說自己剛進李成器家門時,那個王妃可沒現在的自己這麼好說話,處處為難說各種不是,其實並非她做得不夠好或者教養不好,關鍵是人家是正妃是主人就得教訓你,別人就像寄人籬下一般。所以現在孫氏掌薛府的事,態度上倒也處事公正溫和。

這時薛崇訓想起杜暹的事,聽說卸任了隴右節度使的職位,重新封了一個武將官職。他剛剛知道,心下有些納悶,明明暗示過杜暹讓他進兵部任職的,怎地又做武將了,按理說現在還不如節度使。

眼前這個杜家的閨女白白送到晉王府來,不就是為了杜暹的前程?薛崇訓此時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默默吃了會兒飯便對杜心梅說:“本來你父親應該做兵部侍郎的,卻不知為何回京封了武將,先別著急,明日我見了政事堂的相公問問。”

杜心梅安靜地答道:“家父的正事從來是不讓我們過問的,郎君也無須將此等事與妾身言語。”

孫氏一聽滿意地笑了笑,忙道:“這不一家人吃晚飯麼,薛郎怎麼還唸著朝裡的事,歇會兒才有精神操持國事啊。”

倆女人一唱一和,薛崇訓也不多言,便轉移話題閒談了幾句,然後繼續吃飯。吃過飯薛崇訓按照習慣盛湯將飯粒喝了個干凈,不料杜心梅也默默地學著樣子把飯碗裡的食物吃完了。

看來她在這不熟悉的地方仍然有些緊張,顯得小心翼翼。孫氏見狀掩嘴而笑:“你不用跟著薛郎學,大家都不那樣,他非要如此。咱們家可沒摳門成那樣。”

薛崇訓不動聲色地說:“很多人賣命就是為了一口糧食。”

他一句話出來有點不合時宜,好像不該在這樣溫馨的場合說如此沈重的話,於是大家都沈默下來。薛崇訓臉上頓時有些尷尬,心道私下裡哄一個女人倒也簡單,身處一群女人中反倒不怎麼會說話了。

一直等到丫鬟們扯了飯菜上茶點時,幾個女人才陸續又開始說起家常來,氣氛漸漸回轉。薛崇訓也不想留在這裡和她們閒扯,便起身向孫氏作禮告辭離開,妻妾們也紛紛站了起來。他在家裡的地位仍然是超然的,不過孫氏是長輩,面子上要給予足夠的尊重,畢竟薛家也是書香門第世家大族。

晚上薛崇訓招杜心梅侍寢,畢竟對她更很有新鮮感。其實薛崇訓對她豐滿碩大的胸脯也有些迷戀,這樣軟而圓潤的感覺,也就只有近侍董氏能相提並論,可是董氏卻沒有杜心梅那份雍容的氣質。每當他把臉埋進白軟的波浪之中,在短時間的窒息感中就彷彿重溫到了某一個時刻,叫人迷戀,叫人常常會在不提防不經意間想起。

杜心梅當然不明所以,不明白為啥薛崇訓會那樣抱著自己如此長時間,卻不做任何猥褻之事。她漲紅了臉,卻又不能反抗,只能任他想怎樣就怎樣。不過這樣默默地相擁,久了她反而覺得有一些溫暖,好像在無聲地交談著什麼,好似心心相印卻並不瞭解對方的心思,若即若離隱隱約約。偶爾一瞬間的目光相接,她發現薛崇訓的眼睛裡有些鬱色,竟然勾起了些許母性,產生了一些同情之心。

沒有語言交流的長久獨處,難免讓她心裡想得較多,她想問問,卻又無從說起。

過得許久薛崇訓總算放開了她,她便順勢輕輕仰躺到床上,等待著他的肆意妄為,她也認同這是薛崇訓的權利。就在這時薛崇訓終於開口說道:“你坐起來。”

這是不能違抗的命令,但是他的聲音低沈而溫和,杜心梅並不覺得反感,便依言端坐了起來,姿勢依然如平常那樣甚至更加規矩,畢竟薛崇訓對她來說並不熟悉,不自覺地留神著。然後她的耳邊一熱,聽得一個聲音道:“讓我來服侍你。”

杜心梅忙紅著臉道:“萬萬不敢……我侍候郎君寬衣解帶罷。”

次日劉安竇懷貞等宰相到親王國來坐了一會,薛崇訓在書房與他們言談,其間便問起杜暹的事兒。竇懷貞恍然道:“給杜使君的敕書啊,門下省的幾個人寫的,不過這事兒是他自己在殿下(太平公主)面前提的要為殿下效命疆場……他自己要做武將,咱們幾個能說什麼呢?”

薛崇訓“哦”了一聲。竇懷貞等面面相覷,會心地淡淡一笑,大夥心裡都清楚薛崇訓為什麼專門提起杜暹。

等幾個宰相告辭之後,薛崇訓便習慣性地獨自靜坐了一會兒,就和典籍裡說的“退而三思”一樣。這時一個聲音道:“晉王,您要的茶,請。”

薛崇訓抬頭一看原來是個當值的書吏,便“嗯”地隨意應了一聲,但隨即又覺得有些異樣,因為平日端茶送水並不是書吏幹的活,而且那些雜役也不敢這麼淡然地和王爺說話。於是他就不由得打量了那書吏一樣,只見書吏四十來歲的樣子,頭髮卻花白了,面相五官非常端正,方額大耳倒有幾分官像,只是腿好像有點跛,就影響氣質了。

書吏見薛崇訓看了自己許久,便又說道:“對了,杜使君為將,晉王無慮,他意在宰執罷了。”

一句話就讓薛崇訓對這個小書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不動聲色問道:“此言從何說起?”

書吏從容應道:“杜使君常在邊關帶兵,所望殊榮者,出將為相。今番如入六部則時日長久,但為武將,便可在不久之後的突厥之戰中有所作為,其志不在眼前,而在長遠。”

薛崇訓笑道:“你知道的東西不少。”

書吏道:“前不久晉王與程相公議事,差遣錄字者正是卑職,晉王自是沒注意。”

“難得難得,你通過一點消息便能對另一件事作出分析判斷,難得的見識……”薛崇訓看著他說道,“怎麼仍做一個書吏?”他的意思是有大見識又差不多四十歲的人了,在這個識字率比較低的時代要謀個一官半職也是情理之中,況且沒有經歷過世面的人哪裡來的見識?

書吏嘆道:“卑職胸無大志,做個書吏能養家活口也是心滿意足了。”

薛崇訓笑了笑,心道:如果真如所說,那你為何要趁端茶送水的機會在我面前表現一下?

此時薛崇訓已對這個書吏上了心,不過想著他反正在親王國裡當差,也不急著表現出來,便想試試這人的心氣。他想罷就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點點頭:“也好,你先下去罷。”

書吏抱拳彎腰道:“是,卑職告辭。”

過得一會兒聽得外頭隱約有人說話:“蘇侍郎的腿腳不便,怎好讓你幫咱幹活兒呢?”那個書吏的聲音道:“人來人往的場合,怎能把平日的玩笑拿出來稱呼?”

那人的聲音道:“叫習慣了,沒事。”

薛崇訓覺得好奇,一幫官場最底層的人,倒叫起尚書侍郎來了,真把權力當玩笑看。

不久又有人送東西進書房,薛崇訓便叫住:“那個跛腳的書吏,人稱蘇侍郎的,你可認識?”

“認識認識!咱們熟得很哩,蘇侍郎心熱,寫個什麼都愛幫忙。”雜役急忙點頭哈腰地說好話。

薛崇訓又道:“你們的玩笑倒是可以,都叫起侍郎明公來了。”

雜役道:“雖說是玩笑,蘇晉以前還真做上過侍郎!”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26
第六十八章 蓬蓽

薛崇訓注意到蘇晉之前完全不知道這個人,不過一旦看到了他的才華,要打聽還是很容易的。原來那小小書吏竟是進士出身做過各級京官,難怪他對官場的事頗有幾分見解。睿宗朝時,宰相宋憬欣賞他的書法和文采,多番栽培提拔,由是二人結了深交之誼。不料宋憬被貶黜後一蹶不振,後姚崇獲罪,宋憬也被罷官歸野,其好友門人牽連謀逆案甚眾,被抄家殺頭者雖然不多,因此前途暗淡仕途走到頭的人卻很多。

得知了來龍去脈,薛崇訓也感嘆宰相果然是百官之僚,只要某宰相是非正常倒臺,影響都非同小可非得有一大群人跟著倒霉。劉幽求是如此,姚崇是如此,現在這個蘇晉也是因為宋相公的倒臺而淪落。

這時被問話的胥吏說道:“王爺,小的把知道的都說了。”

薛崇訓這才說道:“嗯,你下去罷……對了,你家讓蘇晉代筆的那些字,過段時間可能值不少錢。”

“啊?”胥吏茫然地站了一會兒。

薛崇訓笑了笑,揮手讓他出去。他順手拿起蘇晉平日處理公事的字跡,那是一手相當有水準的毛筆字。薛崇訓的字不怎麼樣,於書法也沒什麼造詣,但前世被逼練字時倒是見過不少各種風格的字帖,字兒漂亮不漂亮卻是能看出來的。不過就算蘇晉的字再好,在他有污點身份的時候官場文人界也不敢拿出來炒作;一旦翻身,其名聲被一幫冠以好友之名的文人追捧,情況又完全不同了。

這時已到午間,薛崇訓就在親王國吃了飯。官署裡有廚房,不僅做給薛崇訓吃,那些官吏也有一頓免費的午餐,也算是親王國的一項福利。

人們習慣一早忙碌有個好開頭,所以上午往往事兒比較多,下午就清閒得多。他又想起了上午過問的那個蘇晉,心下琢磨:雖然他是宋憬門下的人,可樹倒猢猻散,起用拉攏這個人才應該也沒什麼問題;再說他如若還想著宋憬那一套,何苦要委身晉王府下謀差事,又何必要表露自己的才華,這些事說明他上進之心仍在,並沒有因挫折而放棄仕途。

薛崇訓此時左右已無什麼要緊的事,想著在長安日子幾乎是三點一線的生活,無非就是家裡、親王國官署、大明宮來回跑,也想偶爾出去走走。正好等下值後可以親自去蘇晉家裡拜訪一趟,這樣先表個禮賢下士的態度,並表示對蘇晉的足夠看重,也好為起用打好伏筆。這古代任用人才倒也特別,明明是你情我願的事兒,下士非要先故作清高然後才被拜官,好像是在表明出仕並非為了物質利益而是因為與主公的禮遇情誼。

酉時之後,長安城墻上的鼓聲一響,吃皇糧的人們便從各自的官署陸續回家了。這時薛崇訓才叫龐二備車準備出門。親王國尉請帶侍衛著布衣隨從,薛崇訓說這次出行不必低調,遂命鮑誠率一隊全副武裝的飛虎團騎兵護衛,車仗一應俱全。

車馬儀仗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官民一應迴避,雖沒有跪在道路兩旁那麼誇張,但人們不敢大聲喧嘩,目光中露出敬畏……薛崇訓混到這個地步,其實已經不在乎排場面子之類的事了,周圍的敬畏就是他的自尊,早就習以為常。有的東西就像爬山爬上了山頂發現風景也不過如此,當你憧憬著某種東西不斷往上爬之後,那些憧憬的東西也許並不似想像中那麼重要。

有個與蘇晉熟悉的書吏在旁騎馬隨從,直接往南去蘇家。越往南走人煙越少,就算同在京城,南城和北城真是天壤之別,這邊的房屋也更低矮,當然價格就便宜得多。薛崇訓挑開車簾問道:“蘇晉罷官之後竟沒有積蓄?要住在這樣的地方?”

書吏答道:“回稟王爺,蘇公是武周朝的進士(武則天為了政治目的,大興科舉,並不論出身),家道並不殷實。加上獲罪險些身家難保,腿都被打折了,總算過了難關,生計自是不富餘。”

對蘇晉現在的書吏們自然是非常羨慕,同時也心知肚明這個平常可以隨便玩笑的蘇侍郎要發跡了,所以稱呼也左一個蘇公又一個先生地恭敬起來。

果然這時薛崇訓隨口一個“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唯有經歷過挫折而不喪失志氣的人才懂得世間沈浮”更加讓人們肯定了蘇晉的好運。

薛崇訓放下車簾時,同車的“書僮”白七妹咯咯笑道:“親王殿下,蘇家是不是又個小娘子長得很漂亮?”

“何處此言?”薛崇訓愕然。

白七妹道:“親王國裡的人說杜家小娘子一進薛府,杜暹就要往上爬了;這回蘇晉看樣子又要得意,不是蘇家有漂亮小娘子麼?”

薛崇訓道:“事兒要是這麼簡單,我早被人算計死了。你不懂就別挖苦我。”

白七妹抱住薛崇訓的胳膊,一對挺拔有彈性的柔軟隔著衣服貼了過來,嗲聲道:“我不懂你教我嘛。”

兩人正關在車門裡打情罵俏,外頭說道:“王爺,到蘇府了。”

薛崇訓咳了一聲,挺了挺腰,又用手抹了一把臉,神情頓時儒雅從容起來。白七妹見狀,摀住小嘴差點沒笑背過氣去。

他沒好氣地看了白七妹一眼,等車門一開,便一本正經地走了出來。左右一看地兒,周圍是明光閃閃的光鮮侍衛,襯托得低矮的瓦房愈發破舊。稟報的人倒是說得好聽加一個“蘇府”,周圍只有普通民宅,哪裡來什麼府?

許多老百姓在圍觀,見這陣仗,蘇家自然是臉上有光了,鄰里七姑八婆以後少不得到處說道。這時就見花白頭髮身著舊衣的蘇晉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門來,他那樣子乍一看去太普通了和周圍的百姓沒什麼兩樣,但是蘇晉卻比平常人少了一些莫名的敬畏,多了一些不卑不亢的文人氣質。他抱拳一禮:“卑職不知晉王大家光臨有失遠迎,請晉王恕罪。”

薛崇訓一副禮賢下士的溫和樣子,上前扶住蘇晉的胳膊笑道:“不用多禮,我就是隨便過來看看你。瞧剛下值未來得及更衣,但咱們不在官署就隨意一點好了。”

一旁穿著青衣梳著髮髻的白七妹饒有興致地看著薛崇訓的臉,面帶笑意看他有模有樣的一言一行,好在她現在學乖了不在人前胡鬧,倒也沒那麼麻煩了。

蘇晉道:“家中蓬蓽,如晉王不嫌棄,請入內一坐,請。”

“好說好說。”薛崇訓自然不用過多客套,提起長袍就邁步走在前頭。他一邊想著這蘇晉說話倒也有點意思,他沒說蓬蓽生輝榮幸之至這些可以掛在嘴邊的話,聽那感覺好像並不願意巴結親王,而是親王自己光顧茅廬主動找上門來盛情難卻只有勉為其難一樣。

不過這些文人要在人前士林清高一把,就成全他好了,只要他願意實心為我效力便行。

薛崇訓進得屋子,果然見到是蓬蓽,人家倒也不是謙虛,實在簡陋得很。不過細觀收拾得還算干凈,只是土墻土地面再怎麼收拾也沒有宮殿豪宅裡那樣的一塵不染,或許薛崇訓在王侯家習慣了才會覺得這裡破舊。

有兩個孩子正在裡門伸出腦袋來好奇地看,蘇晉呵斥了一聲,他們才把腦袋縮回去,不過沒等一會兒又伸出來了。白七妹向他們做了個鬼臉,那倆孩童頓時嬉笑起來。

蘇晉嘆了一口氣,轉身說道:“晉王請上座,來人,為晉王看茶!”

他一聲吩咐氣勢是做足了的,可是家裡顯然沒有奴婢丫鬟,端茶出來款待薛崇訓的婦人多半是蘇晉的老婆。薛崇訓道:“蘇先生也坐下說話。”

“不敢當不敢當……”蘇晉從容地應了一句,心裡多半對王爺叫他的這個稱呼有點受寵若驚,面上卻表現得淡定。

薛崇訓心道:到底是做過官的人,比一般的才子有氣度多了。

白七妹垂手侍立在身後,這時彎腰在薛崇訓耳邊悄悄說道:“蘇晉窮困成這樣,他老婆長得不錯哦。”

薛崇訓好不容易才保持住正經的神色,心道:此人進士出身,當初肯定多少高門大戶想嫁女兒給他,不過老丈人家為啥不在他落魄的時候資助就不得而知了。

寒暄客套了幾句之後,薛崇訓和蘇晉也沒多少廢話可說,畢竟兩人還不熟絡,要是換作王昌齡家就不會這麼拘謹了。他便提起正事,一來不用冷場尷尬二來也好再試試蘇晉的見解,畢竟不是所有京官都有高人一等的才能,比如竇懷貞這種宰相在薛崇訓眼裡除了專營就是個庸才。

薛崇訓先揮手遣開侍衛,然後說道:“前日聽你提起北方事,那次我與朝中相公議事,你也在場,我想聽聽你有何看法?”

蘇晉皺眉沈思稍許,抱拳道:“晉王是問突厥之事麼,卑職不才對兵事並不精通,斗膽一言拙見:突厥事,重在馬兵。”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27
第六十九章 盟主

蘇晉很久沒有這樣侃侃而談了,他留神拿捏著遣詞,緩慢但清楚地表述著自己的見解。這樣的交談顯得有點裝腔作勢,因為身份的緣故,言行舉止都應合乎禮儀,和平日的真性情完全不同;但是蘇晉感覺非常良好,大約是一種體面的感覺。

他的臉色彷彿紅潤了許多,不過表情仍然是嚴肅的。說起突厥戰事,蘇晉卻是有一番見解,首先因地制宜重視騎兵,有這樣見解的可能不只他一個人,畢竟戰場在北方草原。然後他提起另一點:聯絡鐵勒部。說到這裡時只見薛崇訓頻頻點頭,可知第二點建議就有些不平常了。

鐵勒諸部同是草原部落,但與突厥人素來不和睦,如果唐廷能聯絡上他們合取突厥,草原部落更加熟悉地形,定能給唐軍帶來意想不到的作用;同時兩方南北夾擊,在戰略上也勝出一籌。

薛崇訓對蘇晉有這番見識大為讚賞,顯然此時的平常人的眼界不可能有那麼遠。

二人談了一陣,本來就是旁晚時分了,蘇晉便留薛崇訓吃晚飯,不過他婉言謝絕,起身告辭了。蘇晉自知家中簡陋,也就沒有多留,將薛崇訓等人送出坊門方回。

這時蘇晉的妻子林氏已開始擺飯了,兩個孩童也從裡屋出來,不知怎麼回事小兒大哭起來,林氏便停下手中的家務哄他。

蘇晉好像仍然沈浸在剛才的氣氛之中,此時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子,心情有些激動的樣子,並不去管兒子啼哭等瑣事。就在這時林氏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夫君要復出為官了麼?”

蘇晉自信滿滿地回答道:“長則一月半月,短則數日之內。晉王正需人才,我兩番言語,想來他已考校出一二。”

林氏道:“我不是問你能不能復出,只是想問你便要就此投身晉王門下?”

蘇晉聽罷愣了愣,沈思不語。

林氏嘆了一口氣:“我情知夫君並非久居池中之人,勸你也沒有用。只是前車之鑑夫君可容三思?以前你也不是說過麼,與其讓咱們母子過那擔驚受怕的富貴日子,倒不如粗茶淡飯平安坦然……那晉王雖此時權傾天下,卻是名言不正,難保什麼時候又起風浪。夫君亦是知書明理,應知其中利害。”

“貴賤也有時運。”蘇晉環視居所道,“只是讓你跟著我過這樣的日子,我實在於心不忍。”

林氏道:“我們夫妻多年,難道夫君還不知我的心意麼?”

蘇晉又道:“況且箭在弦上,此時若再謝絕晉王的好意,恐是禍非福。”

這時有個孩子已嚷嚷起來:“娘親,我的肚子餓了,我們能吃飯了嗎?”

林氏摸了摸他的頭,抬頭對蘇晉道:“坐下吃飯吧。”

……不料薛崇訓辦事還真是雷厲風行且顯得有點急躁,第二天一早蘇晉剛起來正欲像往常一樣去親王國當差,親王國就派人來了,送了官服還有一匹馬。來的官員說,從今天起蘇晉就不必再做書吏,直接任親王國學館長,具體的事兒讓他到官署內聽王昌齡安排。

蘇晉把官服拿進門去,正遇到妻子,便抱著青袍官服站在那裡不知如何言語。

林氏表現得很平靜,迎面走了過來接過他的官服道:“時候不早了,夫君進臥房去,我給你換上趕緊去辦公罷。”

“好……”蘇晉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其他話可說。

二人進屋,林氏一面麻利地幫他更衣,一面又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家雖然有的地方做得不好,夫君也不必掛在心上……”

蘇晉忙道:“是蘇某不願寄人籬下拒絕了岳丈大人的好意,怨不得誰,只是苦了你跟著我受困。你本出身錦衣玉食之家,竟是不離不棄,蘇某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林氏臉上一陣紅暈,看著蘇晉的目光裡充滿了愛憐,小聲說道:“夫君是有志氣的人,我也不阻攔你了。只是做官後應多做好事不要與一些品德猥鄙之人同流合污,咱們不圖那錢財身外之物。”

蘇晉笑道:“還是你明白我的為人,這回覆出並非依靠岳丈大人,也省得那幾家子冷言冷語說我人窮志短讓你也跟著受那閒氣。”

他換好了衣服,便到院子裡牽馬出門了。左鄰右舍一些人出來看稀奇,見著蘇晉後態度也不像往常那麼隨便,看起來恭敬了許多。不過一天的功夫,一切都不同了,不得不讓感嘆人生沈浮難料。只聽得有人在背後說:“俺早就說蘇侍郎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

蘇晉到了親王國便徑直去官署見王昌齡,少伯勤政來得早走得晚大夥兒都知道,所以蘇晉倒不擔心去見不著人。一進門果然就見著一個年輕人在那裡奮筆疾書,不到弱冠之年便成了晉王身邊的重要謀臣,蘇晉因此也看出了薛崇訓唯才是用的做法。

王昌齡抬頭看了他一眼,顯然對蘇晉沒什麼印象,淡淡地說道:“親王開府設官,有任命官吏之權,學館長的任命狀及業田會在近兩日內辦妥,我暫時沒什麼事要和你說。你最好去前殿書房見見晉王。”

蘇晉抱拳道:“是,那我便不多叨擾了,先行告辭。”

之後他便又去見薛崇訓,薛崇訓和王昌齡的忙碌樣子截然相反,他正坐在椅子上無所事事的樣子,反正沒見他幹什麼正事……身邊那個書僮是小娘扮的,蘇晉在親王國也做過好一陣書吏了,自是認識,情知這書僮乖張會背地裡和王爺打情罵俏,誰知道他們啥關係。

薛崇訓見到蘇晉便露出了笑臉,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官服,點點頭道:“既是蘇侍郎,以後換紅袍紫袍。”

蘇晉作禮道:“平時諸位的戲言讓晉王見笑了。”

薛崇訓用十分隨意的口氣說:“以後我叫王少伯他們來議事,你也一併過來吧。”

他又說道:“你住那地方不妥,改日我親自幫你瞧瞧城北哪處宅子風水好,你搬個地兒,住近一些有事的話也不用等你。”

蘇晉忙推辭道:“蘇某蒙晉王提拔,未立寸功,萬萬受不得此恩。”

薛崇訓笑道:“當初王少伯剛過來那會兒也沒地方住,我在安邑坊送了他一處院子。現在對你也要這樣,免得厚此薄彼啊,你也別再客氣,你現在是我的人了,便受得起。”

蘇晉看了一眼薛崇訓那張笑臉,卻不敢大意,心下琢磨了剛才那句話,不動聲色道:“卻之不恭,謝晉王之恩。”

“哈哈,就該如此,我最怕讀書人拖泥帶水。”薛崇訓頓了頓說道,“昨晚你提了一下鐵勒諸部,當時說話不太方便,現在你多說說怎麼用策。”

蘇晉皺眉沈吟片刻:“鐵勒部在長安沒有使節,該如何聯絡上他們,我也一時無策,晉王可垂問熟悉北方事的大臣,定然比我高明許多。”他想了想,印象裡張仁願是這方面的人選,可他已經死了而且是“逆臣”不能提及也就作罷。

薛崇訓的目光裡露出些許失望,“也罷,等見著張相公我讓他給推薦一個人。”

蘇晉看在眼裡,心道晉王待我甚厚,剛投過來就送房送地,我要是這樣敷衍過去總有些愧疚。他想罷便開腔道:“對了……”

薛崇訓好奇道:“蘇先生有話但說無妨。”

“晉王不僅可以與特勒諸部盟約,還可與契丹、奚,甚至回紇、黑水、粟末、新羅聯軍討伐突厥。有的部落尚未實質歸唐,但名義上都對唐朝稱臣,也無須他們出多少兵,只要作個聲勢便行。”蘇晉頓了頓,餘光裡特意注意了一下書房裡沒有閒雜人等,只有薛崇訓身邊那“書僮”,那小娘多半是薛崇訓信任的人,他便低聲道,“如此一來,突厥一戰又有另一層含義,晉王便是各族之‘盟主’。”

他說到這裡便住了口,並不把話說得太透,沈默之中相信薛崇訓這樣久經權力場的人會明白的。

薛崇訓自然很快就聽懂了其中的意思:所謂盟主,在唐朝不是有過‘天可汗’這樣的盟主麼?蘇晉這是在暗示自己為篡位作準備?這廝倒也有膽量,他和自己是剛認識不久,就敢冒險說這樣的話!不過蘇晉應該是摸準了薛崇訓的脾性,薛崇訓根本就不是那種把野心藏藏掖掖生怕別人知道的人。

片刻之後薛崇訓便哈哈大笑,好像遇到了什麼特別開心的事。與之形成反差的是蘇晉的鐵青表情,他躬身垂手立在案前,一句話也不再說了,或許仍然心有餘悸。

薛崇訓大笑道:“看來我是真沒看錯人。我能識出一個書吏,多少是有點眼光吧。”

蘇晉躬身道:“王爺明察秋毫目光如炬,實乃人中之龍。”他這時已經感覺到自己已飛快地滑入了一個深淵,抑或是雲霄之地?

薛崇訓站起身來,背對著門口,從借景窗看出去,他背著手昂著頭從背影看去是一副胸有大志的模樣,不過臉轉過去之後對著窗子卻一瞬間消失了笑容。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28
第七十章 交情

黃昏時分,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大街上騎馬的坐車的抑或是販夫走卒都走得慢吞吞的悠閒起來,比早上那會兒的光景大不相同。但蘇晉看起來卻有點急,他下馬將馬匹栓在院子裡就一瘸一拐地往裡急走,身上依然穿著青色的官服,這衣裳剛穿幾日。

兩個兒女見著他便奔過來叫父親,蘇晉摸了摸他們的腦袋也不停留,問道:“你們的娘在家裡吧?”孩子答道:“娘親在廚房做飯。”

蘇晉便丟下兩個孩子徑直往廚房裡走,果見一個身姿端正的婦人正在灶頭旁忙碌。婦人聽得腳步聲便回頭看了一眼說道:“夫君回來了啊,你先去更衣洗手,等一會兒就能吃晚飯了。”

“你看這是什麼?”蘇晉笑瞇瞇地從袖袋裡摸出一包東西出來遞過去。林氏接過來聽得裡面嘩嘩一陣響,便順手放在灶邊:“發俸祿的日子不是還有半月麼?”

蘇晉道:“你瞧瞧,不只是俸祿,最重要的是房契和地契。晉王真是待人甚厚,宅子選的安邑坊那邊,靠近東市那可是寸土寸金啊!以後你要購置什麼東西就很方便了,我上值也近。這張地契是永業田,我入了官籍名冊在吏部,按律有田有餉,不僅有產業而且有個什麼事兒,有官身的人就方便多了誰也不敢為難。另外這些錢是親王國官署預撥的俸祿,咱們這兩日就能搬到新宅,正好用這些錢先雇幾個奴僕,一則有人侍候馬匹文書,二則也可以幫你幹些活兒,等過段日子你就能重新過那讓人侍候著的錦衣玉食日子了……”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臉色帶著紅光,興致很高的樣子。人們的心境總是會在生活發生劇烈變化的時候動搖著,蘇晉回到家裡也不能免俗。相比之下林氏倒顯得比他還有涵養而淡定。只見她舀了一盆涼水擱下,隨口說道:“把水拿出去,讓孩子們先洗干凈手,成日在周圍嬉鬧都不知臟成什麼樣了。”說罷自己端起一盤子烙餅便走出廚房,而放在灶邊的一袋子錢財物十,好像已經被她忘記了。

蘇晉只得拿起那包東西,望著她的背影嘆了一氣,又低頭沈思起來。

過得一會兒,林氏一手拉著一個孩子進來了,見蘇晉還傻站在那裡,她便說道:“君子遠庖廚,你還呆在這裡作甚?”

“嗯。”蘇晉本來很高的興致遇到老婆這麼一個態度也冷卻了下來,“過段時間得給老大找間私塾讀書習字,我平日比較忙也沒空教他,再不讀書就遲了……我像他這麼大的時候五言詩都可以隨口作上幾首。”

林氏笑道:“要不是你從小就有名氣,我爹怎會讓我跟你?”

“那倒也是……”蘇晉只得悄悄把東西又塞進了衣服收起來。

林氏不動聲色道:“晉王對你優厚,你就得出力,但凡事仍不能丟了善本。"

“夫人說得是。”蘇晉的臉色有些沈重,一本正經地抱拳行了一禮。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外面有人喊道:“蘇賢弟在家麼?”

林氏道:“有人拜訪你,你趕緊出去看看是誰。”

蘇晉便轉身走出去,出了院子只見一倆馬車正靠在路邊,旁邊還有兩個騎馬的奴僕,一個白髮紅臉的老頭正站在馬車旁邊。蘇晉愣了一愣,很快認出來原來是賀知章。以前大家都在京師做官時,兩人的交情還算不錯,很談得來;不過後來時局動盪,人情凋零,蘇晉估摸著怕有幾年沒見過賀知章了。上次聽說他從洛陽調回了京師,蘇晉也並不好以當時的身份去拜訪,現在賀知章倒主動拜上門來。

賀知章大笑道:“難得重逢,真沒想到賢弟還在京城!”

“總得養家餬口啊。”蘇晉也笑起來,“賀兄請裡面走,哈!家裡比較簡陋,勿見笑便是。”

賀知章道:“賢弟不是要喬遷新居了麼,我也是剛剛聽說。”兩人一面走,賀知章又一面嘆道,“幾年前大夥顛沛流離,我被貶洛陽,許多故交都不通書信了。前不久才回到京城,也不知賢弟近在咫尺,不然也該早來拜訪的。”

蘇晉不以為意,他是經歷過相逢與離散的人,不必去怪罪別人勢利,只要在身份相當時是友非敵,也是難得相識一場……所謂交心之誼,世間又能奢求幾個?蘇晉便道:“我倒早聽說賀兄回了京城,只是原先打定主意隱居於市茍且殘生,遂不便拜望。但晉王親臨茅舍誠意想請,言辭誠摯,我難以回絕不如順其自然,方復出入仕。既入官場,本想搬家妥當之後登門拜訪賀兄把燭敘舊,倒不想賀兄反而先來了,失禮之至。”

“咱們不提這些,這幾年都不容易,過去就過去啦,咱們等會兒言聚不言散。”

蘇晉指著桌子上的食物道:“我剛要用膳,賀兄不如一塊吃?”

賀知章看了一眼那盤子裡的烙餅,爽朗笑道:“年紀大了,咬不動那麼硬的餅。喝幾杯酒倒也勝任。”

“沒什麼好酒招待,賀兄暫時只好湊合飲幾杯了,過得幾日再宴請你補上。”蘇晉做了個請。

賀知章坐下來問道:“新宅在安邑坊那邊?”

蘇晉不動聲色地說道:“本來我覺得未立寸功不便接受王爺的厚恩,但是王爺說當初王少伯也沒地方住,就送了一宅,今日不能厚此薄彼。我便找不到理由回絕,只得汗顏受之。”

賀知章一聽這口話,心道那王昌齡可是晉王府門下的心腹謀士,蘇晉的對待竟然與之比較,以後的前程那還了得?他便乾笑了兩聲,端起遞過來的酒喝了一口,“酒不在好壞之分,在於和誰喝,人對了酒就好。”

二人相視一笑,關係看起來十分融洽。林氏上了酒又回身去廚房再燒菜去了,起先沒料到來了客人,飯菜卻是太隨便了些。

賀知章放下酒杯說道:“重回長安發現這朝裡的人都換得差不多了,熟悉的沒幾個。咱們老兄弟這麼久的交情,以後得相互幫襯著才是。人在官場吶不能不靠好友,這次要不是故交張九齡言語,我恐怕是回不來的。”

蘇晉忙客氣道:“賀兄官居工部侍郎,瞧我穿的這身,以後還得你多多提攜才是。”

“哈!”賀知章笑道,“眼下這時局可不能光看衣裳顏色……咱們說句交心的話,賢弟與王少伯等共事談的事兒,可都是政事堂商量的那些東西,老夫一個工部侍郎,連邊都摸不到。”

兩個官兒在飯廳裡喝酒,林氏連飯桌都不便上了,擺好了酒菜就帶著兩個兒女弄了一點食物到裡屋去湊合晚飯。

飯廳裡雖然常常傳出笑聲,但是二人都感覺出來生疏了幾年就彷彿隔了一層,總不如以前那麼實在。他們相互恭維說著場面話,天還沒黑完,就彷彿感覺話都說完,沒有什麼可囉嗦的了。什麼秉燭夜談,無話可說的人怎能做到?

過了一個時辰,賀知章便起身告辭,蘇晉留了幾句也就送他出門去了,臨別時又提到改日登門造訪云云。

送走了人,蘇晉回屋馬上就放下了姿態,與剛才對妻子不問不理的態度大為不同,他關切地問道:“你吃飽了麼?”林氏點了點頭。

蘇晉拉了一把舊凳子坐下來,翹首沈吟片刻說道:“賀季真你也認識,以前常常來往的人,幾年光陰便成這樣了,唉。”

林氏道:“咱們家落難的時候他沒出手,現在又同朝為官,咱們雖然不計較,他心裡卻也會有點芥蒂。”

“算了不必計較,總之賀家人也是故交,卻比很多逢場認識的人靠得住,蘇某也非心胸狹窄之輩,處事能做到的也不含糊。”蘇晉坦然道。

林氏輕聲道:“夫君的為人處事自是讓人放心的。賀季真先來,以後還會有很多人來吧,咱們確實應該搬個像樣的地方……房契我看看在哪條街上。”

蘇晉忙把東西掏了出來,看向月光幽幽的破落院子,從鼻子裡發出一個笑聲:“門可羅雀,到時候又門庭若市,冷熱之間便是人世沈浮。”他說話的時候不是在感嘆,口氣裡帶著躊躇,新的氣象已在預見之中。

隻見那庭院裡堆著一堆草,淡淡的光輝灑在上面泛著藍藍的顏色,簡單的景色透出很不合時宜的寧靜。

tanakh 發表於 2019-1-26 00:28
第七十一章 水車

自從蘇晉給薛崇訓出了那麼一個主意,便很快得到了器重,薛崇訓要與幕僚商量什麼事如果發現他沒到總是會問一句“蘇晉呢”。哪怕他大部分時候只是平平無奇,甚至腳還是跛的影響印象,但只要有一處閃光便在薛崇訓心裡有了價值。薛崇訓希望在某種僵局之時能偶爾聽到一些意外的想法,妙手偶得的東西總是能讓人振奮。

長安城依舊平靜得沈悶,不過暴風雨之前總是有這麼一段準備醞釀時期,沒有風也沒有動靜,要靜靜地等待時機。這樣的安寧有時候會讓人麻痺,就如身處溫暖的港灣一般,只是薛崇訓偶爾沈下心細想,才隱隱感到惶恐……他一個人常常會琢磨王莽霍光甚至董卓等人的感受,在他們掌權之時大約也沒什麼不安穩的,但世間的規律玄乎,最直接的解讀就是以史為鑑,靠前人的經驗來判斷安危。

所以薛崇訓在目前對手敗北無甚威脅的情況下,也常常會在一瞬間感到直覺的不安。人們總是在敬畏未知,古人敬畏舉頭三尺有神靈,薛崇訓敬畏充滿變數的未來。

於是太平公主這時成了薛崇訓的心理寄託。在當前的二元政治下,實際上有決策權的人是兩個,俗言“一山不容二虎”在皇室連父子都會有矛盾,恰恰薛崇訓從來沒想要奪太平公主的權一家自大;他細思緣故,便是出於這樣的心理寄託。雖說人生都是獨行者,君子崇尚“慎”、“獨”,獨立思考是成熟的象徵,也是內心強大的表現,但是薛崇訓總是期望著母親能給一些庇護,依賴感難以拋卻。或許他的內心本就不夠強大。

他常常要去大明宮,大權在握但日常政務一概不問,主要就是見太平公主。

……連通太液池的永安渠上最近多了一架水車,薛崇訓在承香殿天橋上往北一看就注意到了,遠遠看去就像一個摩天輪一般,倒也是一道風景。不過他毫無預料之下腦中就出現了一個靈感,眼前彷彿看見了一架水力機械,下面正在鍛打一幅幅盔甲……這完全是不經意間的靈感,興許這段時間對戰爭想得比較多的緣故。

一旁的太平公主見他盯著那水車,便笑道:“那日回憶舊事,忽然想起了這架水車,便叫人從舊府(鎮國太平公主府)搬到宮裡來了。”

“哦!原來是那事兒。”薛崇訓恍然道。幾年前太平公主在權力場上退避,成日就干些無聊事,強奪了一個廟子的水車,還被告到官府,這架水車就是強奪的。如今回頭一看,這物十倒多了幾分意思。

他又隨口問道:“用水力可以做動力舂米吧?”

旁邊一個名士趁機露面說道:“宓犧之制杵臼,萬民以濟,及後世加巧,因延力借身重以踐碓,而利十倍杵舂,又復設機關,用驢、騾、牛、馬及役水而舂,其利乃且百倍也。”

另一個官員沒好氣地說了兩個字:“水排。”

薛崇訓便轉頭問道:“你說詳細一些,如何用水力做動力?”

官員道:“用水排傳動機關,可以鼓風冶鐵,也可以舂米杵研。”

薛崇訓心道舂米鼓風那點衝力顯然不夠用來鍛打,不然米早成米粉了,正想多問幾句,但又想起那晚在家中的尷尬,有些話不合時宜不便馬上就說。今天是陪著太平公主看景散心的,一門心思說什麼盔甲刀兵怕她不愉快。想到這裡薛崇訓便把到嘴的話嚥了下去,只待回去再細究。

要是有現代的技術,機械動力早就不用畜力和水力了,無奈薛崇訓明知有那東西要弄出來卻比登天還難,說不定自己那點水平還不如唐朝某些巧手的工匠,到頭來也只能從古人身上尋求辦法。

他回到親王國之後就向幕僚提及這事,大夥兒都很詫異,薛崇訓硬是說了許多話才講明白自己的意思。幕僚們平常議的都是計謀和策略,確實很少這樣一本正經地說什麼水車。

“用水力鍛造盔甲,最好能做出那種整片的胸甲。”薛崇訓抬起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大小,“現在打造盔甲的辦法很費力,以至於鐵甲一直很貴重,佔用了很大的軍費開支。如果能節約人力和工序批量地生產,咱們如果要選壯士組建騎兵不是容易多了?”

這時王昌齡等才“恍然大悟”,沈聲問道:“薛郎意在新建一軍馬兵?”

在他們的心裡認為,薛崇訓說水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擴充嫡系部隊。神策軍之後再有一股他經手的騎兵的話,整個薛氏的常規武力恐怕比北衙禁軍還要強了,皇帝到時真真是形同虛設。

薛崇訓道:“這事兒我倒考慮了一些時日,如果進攻突厥,我想有一支全騎兵軍隊,就像神策軍一樣可以靈活隨意調動的人馬。我在河隴打過幾仗,覺得大軍交戰關鍵時刻須得一支精兵出奇制勝,神策軍兵力有限況且是步騎混合,到了蒙古草原不一定夠用。”

王昌齡正色道:“如建新軍以何種名目,在政事堂總得有個說詞,屬於北衙禁軍還是官鍵?”

張九齡淡然道:“禁軍變動太受注目,自是以長征健兒為名較好。此事如太平公主殿下能首肯,倒也不是什麼難事。”

這時薛崇訓發現好好的一個技術話題又給扯得沒邊了,便說道:“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先琢磨這水力能不能弄出作坊來沖鍛鐵器?”

二齡面面相覷,顯然對這玩意沒什麼主意。四書也好五經也罷都是說人間大道,卻沒提到水車盔甲之物。

“我倒是想起一個人,或許他有辦法。”站在最邊上的蘇晉很低調地說了一句。

聲音不大,但是薛崇訓一下子就有些期待起來,因為在他的印象裡這個蘇晉往往能在某些時刻的言辭出人意料,比如前些日子提出的“盟主”就很合他的心意。薛崇訓便不動聲色道:“你有話但說無妨。”

蘇晉沈吟片刻,心道:我與賀季真交情多年,知道他素來喜好機關異術好結交能工巧匠,前幾年他在洛陽種棉紡布,他的紡車就比別家作坊的車紡得快紡得多。這水力機關的玄機興許有相通之處,把他舉薦到晉王面前可能還真有一些作為,也不枉賀季真先來拜訪重敘交情一場,我實心處事他定會明白的。

這回準備對突厥用兵,可能是薛崇訓一生中第二次特別重視的戰爭,除了吐蕃戰爭之外就屬此次了。能參與其中的人,都是向薛黨權力圈子靠攏的人,以後說話辦事肯定比圈外的更有份量。這個道理在場的人心裡都了然於胸。

蘇晉便道:“我舉薦工部侍郎賀季真,讓他去辦最是合適,慎重起見王爺可招他一見試之。”

“難怪回京入的是工部。”薛崇訓笑道。他自然清楚賀知章回京憑的是關係,升到侍郎更是如此,但尚書省有六部,他偏偏進的是工部,也許真有一些這方面的才能。畢竟在主公面前推薦人選不是兒戲,薛崇訓相信蘇晉既然舉薦賀知章一定有他的道理。

不過這時薛崇訓又輕輕說了一句:“賀知章的人緣很好吧。子壽為他說過話(說他能種棉花增加國庫收入要弄回來做京官),蘇晉也推薦了他,有點意思啊。”

蘇晉忙躬身道:“臣實不知子壽曾在王爺面前提及,不過賀侍郎確善此道,臣非謀私虛言。”

薛崇訓道:“那就叫他明日來見面。嗯……官場上有很多干係,不過你們要明白一個規矩,不管走什麼路子別誤了正事。”

“是。”蘇晉心下一驚,本來覺得薛崇訓很好說話,忽然一句話提醒了他讓他頭腦頓時一冷。或許是因權力身份的威壓,就算薛崇訓沒有發怒,蘇晉也莫名感到畏懼,不由得掛心起來。

賀知章得到召見的消息後,表現與蘇晉完全不同,他是喜不自勝。在這方面賀知章卻是豁達樂觀看得開,他從來就不去擔心因薛氏的人推薦受到牽扯之類的玄虛之事,很坦然地和朝中權貴及大員設法結交,一時混得風生水起。這應該是性格的因素,也難怪賀知章五十多的人了精神頭還那麼好,看得開的人心境便不同。

他先不管什麼水力鍛造之類的技術問題,最先打聽的反而是誰在薛崇訓面前推薦的自己。聽說是蘇晉之後,他便“哦”了一聲,頗有些感嘆地當著家人的面吟了幾句詩:“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關係弄明白了,然後才是那具體的正事。還好當晚蘇晉就坐不住簡行而來拜訪,與賀知章說明日要談的東西,好讓他多少有個準備。蘇晉看起來有點憂心,賀知章卻樂呵呵地說:“這回是我第一次見薛郎,久仰大名總算能親眼見到。”

蘇晉正色道:“那機關之物,你無論如何非得辦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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