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天可汗 作者:西風緊 (連載中)

 
b84120296 2012-8-26 23:22:0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97 172640
tanakh 發表於 2019-1-29 19:39
第一百零二章 投奔

上次薛崇訓來北方是平定張仁願的叛亂,那時是春夏之際氣候並不嚴寒,這回卻真正感受到了草原上的寒意。其實冬季還沒來臨並不是最冷的時候,但薛崇訓同樣覺得一早一晚手腳冰涼,加上風大這氣候真比長安難過多了。行軍的時候將士們口中呼吸吐出的是白汽,正是因為空氣溫度低水蒸氣迅速凝結的緣故。

杜暹撤出黑沙城之後又和中軍這邊聯繫過,薛崇訓得知了來龍去脈斷定是被截了軍令,並讚許了杜暹的主張。幕僚們感嘆:信物令牌都是真的,只是用了漢字,一點蛛絲馬跡就能讓杜將軍識破,真非常人可為。薛崇訓笑道:“能讓杜暹直接撤軍的並非那蛛絲馬跡。”文官們好奇地問道:“那是何物?”

薛崇訓忽然想起與杜暹合奏時的默契,走調時總是能合拍。他便笑而不語,眾官疑惑不解。

此時明光軍並未向西撤退與主力匯合,而是佈置到了東面,作為一個監視契丹人的先子。契丹也是驍勇善戰的民族,現在被突厥統治也是前因,最初契丹人是既敢襲擾唐朝又敢和突厥拍板的主,結果一次唐軍與突厥聯合討伐,契丹被擊敗被迫投奔了突厥人。不過他們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甚至可以影響天枰。

張九齡建議道:“明光軍一萬人破突厥都城震懾四方,現今局勢對突厥人也不容樂觀。我們應再次派遣使臣前往契丹與之聯絡,讓他們審時度勢勿要與我為敵。就算不能爭取到契丹人聯兵伐突厥,只要他們按兵不動爭奪漠南控制權的力量也偏向於大唐。”

薛崇訓以為然,便下令授權杜暹,就近聯絡契丹拉攏。

十餘萬人馬帶著輜重糧草不慌不忙地向黑沙城進發,也許那座城池又會作為會戰的爆發地點。唐軍並不著急,行進緩慢每日旁晚便紮營修整,各軍嚴密佈防。唐軍主力分作九軍,還有幾股遊牧族的聯軍當然沒有擠作一團而是按照秩序排列行軍陣型的,在茫茫的草原上這支大軍就像一支艦隊一樣浮在原野上。

中間全是唐朝軍隊,唯有慕容鮮卑人例外,他們就位於神策軍一側,慕容宣旁晚時還會到薛崇訓的大帳裡坐坐。薛崇訓並未責怪他作戰失利的罪過,反而出言寬慰,二人的關係因此毫無芥蒂好如以前。

常常有人要面見薛崇訓問大帳外的官吏“王爺在做什麼”,官吏就大聲說:“和吐谷渾汗王下棋。”主將的從容生活能影響軍心,給將士們一種成竹在胸的感覺。慕容宣與薛崇訓相處的這段日子,把圍棋也學會了,常說很有意思……當然薛崇訓也覺得有意思,因為他很難在官僚中找到像慕容宣這樣的新手來贏。

這日薛崇訓正在和慕容宣下圍棋,忽然得報抓獲了幾個突厥人,揚言有突厥部落要投奔過來,派人來聯絡的。薛崇訓一聽很有興趣,他就是想把默啜搞得眾叛親離,立刻就下令親自面見,並傳“二齡”及幾個通曉突厥事務的官吏到大帳一併接見。

過得一會兒就見得幾個披頭散髮穿著皮甲的突厥人被唐軍軍士押著進了大帳,但見這些人神色慌張舉止荒疏,薛崇訓的眉頭一皺心道恐怕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不論穿著打扮,就說那些突厥上層的人起碼見過不少世面,絕不可能在公眾場合這般表現。

旁邊的官吏用突厥語問道:“你們會說漢話嗎?”

他們忙搖著腦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這些突厥勇士上了戰場不沭,但這樣的社交場合因為沒什麼經驗就顯得拘謹非常。

於是官吏就用突厥語和他們說了一句話,然後等著翻譯給薛崇訓聽。不料這幫漢子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站在那一言不發。過得許久,其中一個才掏出一個木盒出來,指著它嘰裡咕嚕地說了一頓。

官吏回頭躬身對薛崇訓說道:“他說是暾欲谷部落的‘世子’亓特勒派來的,想投奔唐軍,盒子裡面有亓特勒寫給晉王的信件。”

“拿上來。”薛崇訓也是半天了才說一句話。侍候在一旁的家奴先把盒子打開檢查之後才放到薛崇訓的面前,裡面盛著兩捲紙。薛崇訓展開一捲髮現是張草圖,看了一會兒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就隨手丟在一邊,展開第二張滿篇的勾勾掛掛像是突厥文字,反正也不認得。他便遞給旁邊的文官道:“叫人翻譯出來再給我看。”

“是。”官員應了一聲又說,“突厥國確實有個暾欲谷部落,是可汗阿史那氏的親戚。”

薛崇訓點點頭看了一眼那幾個漢子,便說:“這幾個人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叫下去先安頓,等我看明白信上說個什麼事兒再找他們。”

等到懂突厥文字的官吏把信譯出來遞到薛崇訓跟前,他才看了個明白。大概說的就是突厥有個部落不滿默啜的統治想要棄暗投明並且願意幫助唐軍作為內應大敗突厥軍隊……看到後面,薛崇訓忽然發現了李適之的名字,立刻放慢了閱讀速度。

原來亓特勒知道李適之的來歷,是遭到“妒賢嫉能”者迫害,才逃到突厥去的,亓特勒便認定李適之也是薛崇訓的仇人,所以專門提及,欲讓李適之落到薛崇訓的手裡生不如死。這番計較倒是讓亓特勒多少有了點智慧。

薛崇訓看罷恍然心道:殷辭在三城沒有抓到李適之,原來是逃到突厥去了,還混得風生水起……這傢伙確實有些能耐。薛崇訓對這封信的真實性又多信了幾分,不然突厥人怎麼知道李適之的事兒那麼清楚?

既然寫信的亓特勒是阿史那氏的親戚,那麼軍中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卓應該認識,不如找來確認一下,至少能判斷亓特勒這個人是否存在。薛崇訓想罷便命人去傳阿史那卓過來見面。

阿史那卓一聽到亓特勒的名字居然在唐軍營中說起,神色便有些異樣,隨即答道:“確是有這個人,他是左賢王暾欲谷的孫子。”

薛崇訓點點頭,觀察了一下阿史那卓的神情,隨口問道,“這個人莫不就是你的情郎?”

阿史那卓急忙搖頭:“不是!怎麼可能他是我的情郎?”

“哦……”薛崇訓又問,“那你的情郎叫什麼名字?”

阿史那卓紅著臉,她當然也知道李適之的來歷,暾欲谷帶李適之到王城時就說清楚了的。她自是不願意出賣李適之,告訴薛崇訓李適之的所在,便沈默不語。好在薛崇訓也沒追根問底,見她不說也就作罷,好像並不是很關心。

這是她想到自己遇見的兩個唐朝男人相互是仇敵,心下不由得感到有些異樣;同時李適之和亓特勒也相互看不慣,男人之間好像總是在鬧彆扭。不過薛崇訓和跟前的吐谷渾汗王關係看起來倒不錯,聽說他們常常在一起下棋有說有笑。

或許是她這段時間身在唐軍營中的緣故,心裡琢磨得最多的人不再是李適之,反而變成薛崇訓了。想到這裡,阿史那卓又看了一眼薛崇訓,見他已低頭不語好像也在想著什麼事。薛崇訓比英俊和李適之差遠了,而且給阿史那卓的印象有點沈默寡言,正因如此才讓她有點琢磨不透,越是好奇。

薛崇訓忽然抬頭問道:“亓特勒既是你們家的親戚,為何要背叛默啜,兩個部落之間的關係不好?”

阿史那卓如實答道:“亓特勒的祖父暾欲谷是闕特勒‘設’的岳父,闕特勒是我的哥哥,便是前可汗骨篤祿之子。默啜可汗奪了汗王,一直都猜忌闕特勒以及他身邊的人,所以暾欲谷部落與默啜可汗是親戚卻並不算親近。”

“你原來不是默啜可汗的親女。”薛崇訓道。

阿史那卓點點頭:“他是我的叔父,收我做養女。”

薛崇訓弄明白這個宣稱要投奔的人的關係,便不再問阿史那卓什麼話,他又屏退了一些不相干的官員,與幾個心腹幕僚將領商議這件事。

張九齡等人拿著那張圖研究了一陣,弄明白畫的是突厥軍兵力部署的位置,但不辨真偽。大夥都不敢斷定暾欲谷部落是不是真心投靠,很可能是誘餌奸計,不得不防;但如果真能在突厥軍中得到內應,無疑對於不熟地形環境的唐軍極大有利。

薛崇訓動心道:“亓特勒在信中說讓咱們夜裡進攻標明的位置,殺入突厥中軍俘虜默啜和罪臣李適之,他在營中作為內應……真如所說,我們在突厥猝不及防時進攻其中樞,一旦得手就有全軍獲勝的機會……”

王昌齡道:“兵不厭詐就怕是計,咱們殺進去中了埋伏反而吃虧。”

薛崇訓想了想說道:“是有這個風險,不過咱們完全可以試一試,將大軍列在突厥陣前,沖一股人馬進去瞧瞧,隨機應變。”

……過得幾日,唐軍已到五加河岸,距離黑沙城已不遠了。幾個陣營相互呼應沿著河岸水源慢慢行進,軍隊連綿數十里簡直是人山人海。不出所料默啜可汗的主力仍然在黑沙城附近活動,看來在這個地方的一場決戰難以避免。

此時默啜也不敢放棄黑沙城避開唐軍兵鋒,放棄這裡意味著放棄整個漠南草原的控制權,形勢當前不想處於弱方只能爭鋒相對。

兩軍各自的勢力範圍內遊騎活動頻繁,經常發生小規模的衝突,薛崇訓中軍也沒機會靠近突厥大軍那邊摸清其具體兵力部署,唯一可用的資料就是亓特勒送來的那張潦草的圖紙,還不知真假。能確定的是突厥軍的大致活動範圍,在這樣的軍情信息下要進擊決戰並無不可,但想偷營卻信息不足。大戰的風聲越來越緊,黑沙城附近早已不見牧民,只有軍隊活動,那些藏在突厥牧民中的細作奸細也無法為唐軍提供軍情。

張五郎及殷辭琢磨了那張圖之後到中軍大帳進言:“按照圖紙標明的位置,突厥中軍前方布有兵營幾個人馬數萬,如若我軍要突然襲其中軍大營,非得有一股騎兵深入敵軍勢力範圍不可。萬一是計,前軍必被圍攻覆滅;可能更糟的是突厥人預知我主力動向,反襲我後方大營燒了輜重糧草,我軍如何久持?請薛郎三思。”

薛崇訓點點頭道:“你們說得很有道理,但突厥軍佈兵前重後輕,要是讓東面的明光軍從其後方襲營如何?”

兩個武將面面相覷,又道:“那冒險的便是明光軍一軍。”

薛崇訓沈吟片刻道:“關係國家盛衰的大戰不能全靠賭,也不能讓杜暹部因為咱們的戰略錯誤去送死;但戰機隱露,也不能因過於謹慎而錯失了戰勝的機會。你們下去想一個方案出來,既要有所防備,又不能坐失良機,想想是否有完全之策。”

到得下午薛崇訓又下達了一個軍令,命令各軍在五加河沿岸紮營防禦停止行軍。這地方有水源,就算河水被截流也可以挖井,河岸肯定能挖出地下水來;同時大軍的輜重糧草充足。所以薛崇訓中軍認為可以在這裡駐紮不用著急。

全軍修整了兩日,張九齡等人制定出作戰計畫遞到了薛崇訓跟前讓他過目。計畫在河岸構建工事開戰之前將糧草吞於其中,在周圍佈兵嚴防,預防突厥襲後軍輜重;再以主力夜出靠近突厥軍範圍,但並不襲其中軍大營,而是分兵對圖紙上標明的軍營進行試探進攻,探明虛實;同時杜暹部向西移動,如果探明突厥各營都在預計的位置,那便沒有足夠的兵力部署伏兵合圍,可下令杜暹部立刻奔襲預計的突厥中軍尋戰機破敵。要是這一切都順利的話,突厥中軍被襲,勢必造成指揮混亂,西面唐軍主力再進攻進行決戰,勝算極大。

這份計畫是好幾個心腹文武商量出來的,對很多可能存在的漏洞都有考慮,相對比較周全。薛崇訓琢磨了一陣便爽快地提起筆在上面畫押簽名存檔,決定實施。

事不宜遲,唐朝中軍一面開始修築工事,一面派人去向杜暹傳令去了。軍令自然用密文書寫,對作戰計畫知情的人非常少,重視信息戰的思路在這個時代薛崇訓顯然在境界上超越了世人。

杜暹接到作戰計畫後,並未急著西進暴露目的,早先仍在原地按兵不動,同時關注著契丹人的動向。就怕萬一契丹人從東面出動,明光軍的處境就尷尬了。唐使幾度密遣到契丹,除了勸說契丹人投靠,也充當監視他們動向的間諜,如果契丹要動員大軍必然有些跡象。

契丹首領名叫李失火,唐太宗時期的契丹首領率諸部請內屬,唐廷以其地置松漠都督府,以其首領窟哥為都督,封無極縣男,賜姓李氏。初時唐廷武力強大,其子孫皆以姓李為榮,這一脈的姓氏便傳了下來。

從唐太宗時期到現在六十餘年間,契丹幾度反叛歸附,最近一次反叛後被唐軍聯合突厥、奚的兵力擊敗,其地盤大多落入突厥汗國之手,契丹因此也對突厥汗國俯首稱臣。但他們對突厥人來說顯然不是很靠得住的人,根本不是一個種族。當然他們也對唐朝沒有太多的歸宿感,不過在周邊強國存在的情況下總是要與其中一個和解方能生存。

唐使來“招安”,李失火及其臣僚表面上客氣對待,背過身便沒什麼好話。

臣僚們議論道,“漢人從來就沒看得起過我們,將我們視作蠻夷禽獸,那些投到河北求生的契丹人如何?還不是給人為奴為婢的待遇!”“我們契丹人的性命就不是條命?憑啥要為唐朝賣命?”

“也不能光說他們的不是,李唐還好,李家公主也嫁了幾個過來,契丹人在唐境也有做官的。”“不過薛崇訓當政就別指望了,聽說唐朝要嫁個公主去吐蕃,他真就給半道搶了回來!”“對,薛氏沒什麼好指望的!”

李失火抬手平息眾人的議論,說道:“薛氏不是什麼好鳥,突厥人也差不多,每年都掠奪咱們的牛羊,這要到什麼時候?這次兩邊咬起來,咱們該高興才對。”

“兔死狐悲,咱們得防著薛氏對付完突厥,不給咱們好臉色。”

李失火冷笑道:“上回要不是咱們被三面圍攻,能擺在唐人手裡?他們想拿咱們動刀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再說那默啜去年派兵襲華清宮得罪了太平公主一家子,才遭來大敵,和咱們契丹人有什麼關係?薛氏要是瘋了到處動兵,那也沒什麼好怕的。”

眾人覺得首領說得有道理,也附和道,“眼下這情勢突厥人要吃不完兜著走,好漢難敵人多,突厥周圍的部落都反了,都城還被唐軍被洗劫一遍,咱們再跟著突厥人一條道走到黑確非明智之舉。”“但要為漢人賣命,實在值不得!”

李失火笑道:“漢人也沒打算靠咱們,多次派人來的目的我想無非就是讓咱們別幫突厥人,只要袖手旁觀就可以了。這事兒別急,上次咱們不是吞了烏羅護的地盤嗎,正好讓漢人承認此事。等到大戰結果成定局之時,咱們再派兵做做樣子,佔一些突厥人的牧場,然後向唐朝稱臣討個什麼官位。”

眾臣哈哈大笑:“對,漢人就愛這個面子。”

李失火正色道:“咱們不好面子,誰願意叫別人主子?但有那本錢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1-29 19:40
第一百零三章 月黑

九月十七日旁晚天氣晴有風,這個季節這個地方基本都是晴,很難遇到有下雨的時候。儘管氣溫已很低,今年的雪倒是沒有這麼早下來。要是這會兒放一碗水在帳篷外面,明天一早肯定能結一層冰。唐軍主力已經停留了好幾天,簡單的防禦工事也基本完成了,無非就是築一道土墻加一些木樁阻擋騎兵,真正能起到防禦決定作用的還是軍隊。

河流沿岸炊煙寥寥,一切如故。這時中軍下達了一個很奇怪的軍令,讓將士們吃罷晚飯到河裡取水燒水沐浴更衣。上到將領下到士卒自然對這樣的命令不怎麼看重,不過還是傳命下去照辦至少應付一下。薛崇訓集結的這些軍隊算是唐朝比較正規的人馬,組織度很高,很少在行軍紮營過程中出現混亂的局面,當然其中也有幕府官員及武將們的功勞,不僅制定了統一仔細的法令,也重視監督執行。

軍令出於薛崇訓之口,張五郎殷辭等將領事先已得知今晚有事,早早地來到中軍大帳,他們忍不住問軍令的用意何在。王昌齡猜測道:“莫不是為了迷惑敵軍,故意表現出太平無事的樣子?”張五郎笑道:“突厥人哪裡有機會靠近大軍駐地,咱們在幹什麼他們根本不知道。”

眾人看向薛崇訓,薛崇訓平淡地說道:“洗干凈了換身清潔的內衣,戰場上受傷後不容易感染……就是傷口不易惡化,更易痊癒。”

將領們聽罷動容道:“王爺心繫將士,我等唯有奮力殺敵以報此恩。”

薛崇訓沒搭理他們的馬屁,傳令隨行的家奴給打水侍候沐浴,然後換了一件白氈裡襯,又穿戴整齊,抽出刀來拿布擦了一會兒。太陽漸漸下山了,但薛崇訓做著各種準備就像是清晨剛剛起床一樣。

待天色完全黑下來時,天空竟連月亮也不見,大約是風沙雲層遮住了的關係,能見度非常之低。幸好有指南針羅盤,敵營也相距不遠,差錯應該不大。

薛崇訓全副武裝地走出大帳,周圍的普通將士尚不知道今晚的計畫,見狀都紛紛側目感覺異樣。薛崇訓平日連盔甲也不穿只穿一身布袍了事,今晚都要到休息的時候了他居然打扮成這樣。

不多一會兒,只見幾員大將也穿著整齊腰佩兵器陸續來了。王昌齡抱拳道:“只等王爺一聲令下!”

薛崇訓抬頭看了一會天色,沈吟片刻回顧眾將道:“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將領們聽罷連讚好詩氣勢非凡。

這時他才下令道:“分別傳令各軍各司其職,隨我出擊的人馬立刻輕裝拔營,集結待命。”

“是。”將領們一起應了。中軍很快忙碌起來但又井然有序,意思明確的軍令一道道地傳遞出去,各營中人馬嘈雜,今晚肯定是不能入眠了。

待大軍集結完畢,薛崇訓便躍上戰馬傳令各軍出發。為了避免被太早發現,大隊人馬摸黑步行行軍。此時的光線黑得一團,不過倒沒有伸手不見五指那麼誇張,雖然沒有月光但黑暗中也是有微弱光線的,待眼睛適應了黑夜的光線波長之後能看見一點。但周圍都看不太清楚,只見夜色中人頭攢動,耳邊細細索索的腳步聲和叮叮噹噹的聲音,軍令已嚴禁喧嘩。

一大股人馬在黑暗中摸了十來裡地,各軍各團主要靠羅盤辨別方向,陣型位置肯定有所偏斜,但目前敵在明我在暗暫時倒也無甚要緊。這時薛崇訓聽得遠處嚷嚷起來,忙派人去問何故,過得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喊道:“被突厥斥候發現了!”

薛崇訓聽罷下令道:“已無必要隱藏行蹤,傳令各軍點火調整位置等候命令。”

黑沙城已在不遠之處,此地地形平坦,而黑沙城北面卻有一道山脈,隱隱就能看見,倒是成了估算位置的坐標。薛崇訓讓中軍幕僚按計畫行事,官吏們很快便向既定的部隊發出命令,讓他們尋找各種的目的地進行試探,準確判斷了敵軍兵力之後便立刻撤退。

主力步騎戒備以待,派出去的都是騎兵。一時間漆黑的原野上馬蹄轟鳴,人馬向前方奔去,他們都有自己的方向。此時許多火把都點燃起來了,只見遠處星星點點排成長龍在移動,看去十分壯觀就像幾條火龍在黑夜中舞動。主力陣營中也是火光衝天,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看見熊熊燃燒的火把上面的大旗,上書一個“薛”字,周圍的將士個個皮甲,手持兵器嚴陣以待,大戰拉開了帷幕。

沒過多久遠處的殺聲就隨風而來。身在中軍的薛崇訓等人其實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見各個方向的火光晃動,耳邊聽見一些嘈雜。這樣的戰爭無論場面多麼壯觀也只能從感受上抽象地體驗,就如熱兵器時代的槍炮聲。

神策軍及主力步騎一直按兵不動,靜靜地等待著。戰鬥發生了許久,主力完全沒有收到任何攻擊或者伏擊,四周派出去的斥候也沒有敵情稟報。這時候薛崇訓隱隱覺得那個亓特勒的信可能並未說謊。

漸漸地陸續有軍報傳來,前方各營紛紛稟報敵軍人多勢眾,每個地方少則好幾千多則上萬,非小股騎兵可以擊破。每來一個軍報,王昌齡就在地圖上畫一個圈和勾。沒過多久,前去試探進攻的兵馬就全部撤回來來,連一股兵馬也未折損,大概晚上太黑突厥人不敢貿然出營追擊。

王昌齡道:“幾無差錯,探明的這些兵營總兵力達七八萬之多,默啜把大部分兵力都面對我大軍佈置了。”

薛崇訓不再猶豫,此時再過多狐疑就真的太過謹慎了,戰場之上很難有十拿九穩的事兒,有時就是拚個膽略。他馬上說道:“立刻派八百里加急快馬把給杜暹的軍令送過去。”

軍令依然是密文早在事前就準備好了,因為有前車之鑑怕半道被截貽誤戰機這回一連派了三道軍令,分作三路趕去杜暹大營。

“杜暹應已按照約定日期靠近黑沙城,半個時辰之後大約就能開始決戰的第一場角逐!”

……此時突厥軍各兵營火光衝天,位置一目瞭然,杜暹按照約定地點調整軍隊方位等待著軍令。距離無法調整準確,但只要方向正確傳令兵就很好找到。

杜暹部摸黑靠近黑沙城,到現在仍然在黑暗中按兵不動,明光軍此時尚未暴露,就像一個黑暗中的刺客。杜暹接到軍令後叫人翻譯對照,無差錯後便果斷下令出擊。

距離目的地幾裡地時明光軍被突厥暗哨發現,眾軍立刻點燃火把大張旗鼓地快速挺進,就像暗夜中的一支火箭一把直插默啜中軍大營。果然突厥兵營的陣型前重後輕,東面佈兵十分薄弱,有兩個兵營發現後面出現一股不明的人馬之後竟沒能及時發兵攔截,可能猝不及防未能阻止起有效人馬的關係。杜暹部自然不管他們,徑直向目的奔去。

默啜的中軍大帳並未設在黑沙城中,因城池在上次的戰爭中毀壞房屋燒燬失去了作用,在裡面反而影響機動。不料此時卻為明光軍創造了便利,一路上沒有任何阻擋直接就衝到了兵營前。營前圍著一道簡陋的籬笆並釘了一些阻馬樁,但這點防禦完全阻擋不了進攻,很快馬樁等障礙物就被唐軍士卒冒著箭矢撤除,大隊鐵騎吶喊著從缺口蜂擁而入。兩軍在火光之中迅速混戰一團拚殺不斷。有的唐軍將士順手把火把向四處的帳篷上丟,一時間營地上的大火燒得更旺,真是明亮猶如白日。

明光軍軍士精銳裝備精良,戰鬥力強悍,又加上開場佔據了主動,突厥兵大亂敗績顯現。這時薛崇訓部見到這邊的衝天大火情知杜暹已經得手,已用主力展開了全線進攻。夜裡兵荒馬亂大戰在混亂中爆發了。

默啜見自己營中的軍隊抵擋不住,便帶著貴族大臣要走。暾欲谷忙進言道:“若是中軍就此潰敗,短時間之內各營無法找到可汗的所在,必軍心不穩而戰不利。此戰干係重大,存亡之道,請可汗三思!”

“漢人兵馬怎麼會徑直奔到這裡?一定是有內應!”默啜的眼睛紅通通的,牙齒咬的咯咯直響。周圍的大臣皆盡變色,一句話也不敢說。暾欲谷倚老賣老卻是最大膽,繼續勸道:“就算戰死也得穩住中軍,各營死戰到天明,就算不能取勝也能重創唐軍,讓他們無法在漠南地區站穩腳跟。”

默啜手裡的骷髏權杖已沾滿了汗水,他瞪圓了雙目道:“本汗親自督戰,後退者斬首!”眾貴族大臣遂與默啜一道出了汗帳,帶著親兵前往戰火瀰漫到的地方。

隻見火光中唐軍的鎧甲閃閃發光,簡直就是夜戰中的活靶子,可那盔甲對遠程箭矢的防禦卻非常好,弓箭根本無法阻擋鐵騎的衝鋒。突厥兵卻因準備不足倉促應戰顯得混亂不堪,許多騎兵連都沒找到,只能步戰,沒有結營的步兵在騎兵居高臨下的砍殺之下簡直是個悲劇,戰況對突厥軍非常不利。

一個唐將手執大刀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沖得一處突厥人步步後退,眾兵以箭射之叮噹作響,那將領身上插著好幾枝箭羽仍然生龍活虎。默啜的注意力也被那邊吸引過去。這時站在默啜側後不遠處的亓特勒悄悄把手向腰間伸去,此時從後面突然刺殺默啜可汗真是個大好良機!

可是亓特勒卻久久沒有動手,也許是默啜可汗平日的積威,又或是亓特勒還沒想明白這樣做的後果,總之他沒能當機立斷。亓特勒對默啜可汗沒啥好感,不過也談不上仇怨……就在這時,默啜忽然回頭看向亓特勒!他好像背後長著眼睛一樣。

亓特勒心裡頓時一緊,忙說道:“此人勇不可擋,箭不能透其甲,可汗何不讓我試試。”

默啜道:“你把他射殺了,重重有賞。”

亓特勒鬆了一口氣,張弓搭箭瞄準那唐軍武將,“砰”地一聲弦響,一枝利箭破空而去正好射中那武將的脖子下巴偏下,那位置防禦不好。武將的刀脫手而飛,雙手摀住脖子栽倒下馬。

默啜讚許地點頭道:“你帶人上去,頂住!”

亓特勒接令帶上本部落勇士殺將上去。但此時無論用什麼戰術也無法阻擋突厥兵的全面敗潰,默啜等人死撐了一會兒,忽見一股勁旅衝破人群直面而來,有人還喊道:“默啜可汗的汗帳就在那邊,兄弟們,殺!”

忽然唰唰一陣亂響,一通箭雨向默啜這邊傾斜而來,默啜始料未及右膀中了一箭,他大驚之下再也撐不下去了,調轉馬頭就跑,周圍的突厥兵見狀立刻崩潰跟著逃奔。唐軍趁勢掩殺,斬首俘獲者無數。李適之正跑著,突然旁邊一個突厥大臣拿刀捅了自己的坐騎一下,戰馬慘嘶,李適之從馬上摔了下去頓時不知傷了哪裡動彈不得。媽的那個突厥人李適之根本不認識,怎麼幹這落井下石於己無利之事?!

暾欲谷覺察到剛才發生的事,也沒停留跟著默啜飛奔,他心道:李適之此人智謀過人,就是太愛表現,估計平日嫉恨他的人幹的。

突厥中軍大敗,唐兵幾乎是頃刻之間就席捲整個營地,一股人馬跟著逃兵追殺過去。這時聽得一句漢語喊道:“我們內應,別放箭!”接著那幫人便叮叮噹噹地把兵器扔地上了,唐兵將其圍困俘虜。

杜暹聞得剛才的喊話,也策馬而來。亓特勒見到旗幟,忙道:“我們為大唐立了功,別殺我們,帶回去一問晉王便知。”

杜暹便下令將那些人捉拿看押,又派快馬去稟報薛崇訓中軍這邊的軍情。

西面各營的戰事並不如杜暹那邊順利,有的軍隊衝破了敵營在混戰,有的進攻不利還在拚殺。突厥兵雖被夜襲營地,卻是軍隊有所防禦,他們沒接到命令不敢亂走,但聚集在裡面頂著攻擊並不算很虧。

不料這時唐軍紛紛吶喊起來:“默啜死了,唐軍必勝!”有學著突厥語喊的,也有用漢語的,吶喊陣陣地動山搖。突厥人回頭一看中軍那邊火光衝天整個營地都在大火燃燒之中,人們的戰心頓時跌到了冰點。

此時的士氣此消彼長,唐軍反而士氣大振,進攻更加猛烈。本來顯得混亂的鼓聲號聲也因此嚴謹富有節奏感起來,聽得“嗚……”地一聲號角聲,然後就是“咚、咚”兩下擂鼓,如此反覆,雖然節奏枯燥但氣勢雄渾散發著力量,將士們在軍樂中呼喊,箭矢如雨鐵甲如林。

各處突厥兵很快就毫無戰心敗退得非常快,有的人幹脆趁著混亂撒腿就跑,失敗的氣氛就像瘟疫一樣在傳染。天還沒亮,整片大地上已沸騰許久,這時更加充滿活力因為戰馬又奔騰起來了。突厥人棄營逃跑,唐兵在後面追殺,許多突厥兵丟了火把摸黑亂竄。

雙方幾十萬人馬在方圓數十里的曠野上奔走、廝殺、掙扎、悲鳴,在夜幕的襯托下,就像地下無數的鬼魅都爬上來了在夜空與火光中舞動。這裡有勝利的榮耀還有失敗的絕望,生與死的較量。

薛崇訓周圍的人盡情歡呼起來,文武官員們紛紛來向薛崇訓道賀,“恭喜晉王,一戰定鼎漠南,從此突厥汗國將不再威脅我大唐邊境,百姓可以高枕無憂了!”

薛崇訓笑道:“功勞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也就是和慕容氏的汗王下下棋而已,都是大家幫著出謀劃策、將士們奮勇不惜身才有今日之功,我不敢居功也。”話雖這樣說,但此戰的兵權在薛崇訓手裡,那麼最引入注目的當然也是他了,或許有一天青史能記載今日的輝煌,後人只能念起他的名字,而那些浴血奮戰的埋骨荒草之間的勇士誰會記得呢?

慕容宣聽薛崇訓提及自己,掩不住的崇拜之情說道:“晉王談笑之間讓佔地萬里控弦數十萬的突厥汗國灰飛煙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薛崇訓哈哈大笑:“正是‘欲將輕騎逐’的大好時辰,傳令各軍,輕騎四處擴大戰果,要把咱們大唐的敵人打怕,百年懼草繩!”

整個草原彷彿都染上了鮮血,風中令人作嘔的血腥非常明顯。原野上屍橫遍地,突厥死傷無數元氣大損,被追上器械投降者也成群結隊。

晚上無法全面看清當時的情形,及至天明,只見戰場上餘燼煙霧繚繞,視線中全是屍首彷彿延伸直到天邊,殘旗斷刃到處都是一片狼藉。此刻的慘狀才讓人們回憶起昨夜的激烈,但當時大家卻來不及細細感受大戰的豪情,只剩下這一切彷彿古書的文字記錄著這片大地上曾經發生的故事。

失去主人的戰馬在屍首之間徘徊,傷兵的痛苦呻吟彷彿在哭泣這一切無情的殺戮。

王昌齡向下屬官吏傳令道:“清點俘虜和死屍,尋找默啜可汗及其大臣貴族的下落,看看是否逃掉。”

當大多數人在歡慶呼喊的時候,薛崇訓牽著馬望著遼闊的草原久久無話,沒人知道他在思索著什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1-29 19:41
第一百零四章 重逢

突厥敗兵俘虜全被雙手反綁在一條條長繩子上,一排排地站在寒風之中,人數非常多。看管他們的唐軍將士常常鞭打腳踢可沒什麼優待俘虜的政策。戰前唐軍上層為了激發將士們的戰心,總是在宣傳突厥人在邊境犯下的罪孽,將其妖孽化為無惡不作的野獸,於是這幫被生擒的突厥人吃點苦頭完全在情理之中,也很少有人同情他們的遭遇。

被俘的李適之埋著頭儘量不被人注意,心裡真是悶到了極點,此時自己竟然變成了唐軍的俘虜不能不覺得有點滑稽。

“啪!”突然背上一疼,一馬鞭不容分說就甩了過來,李適之本能地抬頭怒目而視。

就在這時那揚起鞭子的軍士忽然停了下來,“漢人?叫啥名字,籍貫何處?”

李適之情知不是所有漢人從戰俘裡面挑出來都有好下場,因為在突厥的一些漢人本來就是逃犯投奔到突厥求活的,這種人除了要清算以前的罪,還要加上叛國的罪名,反正是死多活少;當然最多的還是從突厥人從邊境虜去做奴隸的人,這種人現在運氣就好了,不僅不用再“享受”俘虜的待遇,還會分給土地種子甚至耕牛,以彌補以前的不公正遭遇,在唐官府心裡覺得百姓被別國虜去是防務不力的責任。

但李適之顯然應該歸於前者,他很快意識到危機,忙低頭答道:“王超,雲州人士。”他隨口胡謅了一個名兒再加上河北道的一個籍貫,雲州位於北邊之地,到時候很容易把自己說成是被擄掠到突厥的人。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料這時旁邊一個突厥人忽然驚訝道:“你不是李適之李公子嗎?”

“你認錯人了!”李適之心頭一個鬱悶,心道你他娘的怎麼沒把你爹認出來卻把老子認出來了?

那人還埋頭從下面看李適之的臉,傻叉似的說:“沒錯,就是李公子,我在黑沙城見過你。”

武將聽罷二人的對話,看了一眼李適之,下令道:“把這個人從這裡帶走。”

此時李適之明白什麼都完蛋了,當初他在三城也算得上個名人,很多唐軍將士都認識,一旦弄過去辨認,還能跑得掉麼?不得不說這真是天意弄人!名氣反而壞了性命。如果剛才沒被人認出來,事情還不算糟,那邊關之地一旦被攻破就是妻離子散,無從查起,只要應對沒有差錯,還真難確定是從哪裡來的。不過現在根本不需要再狡辯了。

……此時薛崇訓正在中軍接見突厥內應亓特勒,因為情報屬實為唐軍的勝利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所以薛崇訓對亓特勒“棄暗投明”的做法大加讚賞,承諾要給予官職和相應的獎賞,以為突厥人的表率。

部將把李適之的事兒稟報上來,薛崇訓喜道:“把他帶上來。亓特勒在書信中提及與此人有隙,不料今日已落入我軍之手。”

薛崇訓又好奇地問道:“你和李適之之間的恩怨又從何說起?”

亓特勒道:“其實並無多大的怨恨,不過此人善於在可汗面前讒言獻媚,我看不慣而已。”

薛崇訓之前已聽亓特勒細數了李適之叛國幫助突厥可汗的種種罪行,包括慕容鮮卑作戰失敗的事兒,薛崇訓對李適之還真是刮目相看,覺得此人和金子一般到哪裡都能發下光,此時確實也很有興趣想再見一回面。

很快李適之就被押到大帳裡來了,他看見被奉為座上賓的亓特勒,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頓時鄙夷地說道:“內賊原來是你,真是叫人意外。”

亓特勒的眼睛裡露出一絲冷冷的恨意,這種恨意絕非一句挖苦能形成的,他哼哼道:“彼此彼此,不過我棄暗投明是因默啜可汗的暴戾自私,你又是為何要投默啜那樣的人?”

李適之情知沒活路了,也無所畏懼,面不改色道:“薛氏比默啜也不逞多讓。”

“大膽!”旁邊的官吏頓時喝了一聲。

薛崇訓反而不生氣,制止住官吏道:“咱們要他的性命,被罵一兩句也是應該的。”

就在這時,一個親兵到門口稟報導:“突厥公主求見。”

阿史那卓與在場的李適之、亓特勒都有很糾結的關係,不過這種事兒薛崇訓無從得知,現在他又沒說什麼軍機大事,正好一併見了,還能讓亓特勒和突厥故人相認一番,便傳令讓阿史那卓進賬。

亓特勒因為立下的功勞已被薛崇訓分為親附唐朝的類別,薛崇訓一向不怎麼喜歡任用外族武將貴族,但那些真正歸附的人他也待之不錯,畢竟無故豎敵非明智之舉。

阿史那卓進賬之後頓時驚在了帳門口,不僅是亓特勒,最讓她吃驚的是李適之居然在這裡。薛崇訓見到她的臉色問道:“公主有何事見面?”

“我見唐軍歡呼回營,本想問問戰事具體如何,不料在此見到李公子,卻不用再問了。”阿史那卓神情複雜地看了李適之一眼。

李適之見狀也抱拳頗有風度地執禮:“正好在此重逢,我得趁機會感謝公主多日以來的關照,不然以後怕是沒機會了。”

亓特勒被冷落在一旁,無言以對。薛崇訓的目光從三人身上掃過,心下猜測阿史那卓和李適之的關係恐怕不一般,不然阿史那卓怎會把親戚涼在一旁反而和李適之說個沒完?他又再次打量了一番李適之的儀態,果然是個佳公子,心下已明白了幾分。

阿史那卓忙向薛崇訓求情道:“李公子並非大奸大惡之輩,晉王大人大量為何一定要置之死地?”

薛崇訓沈默了一會兒,並不說李適之如何犯了殺人罪要按律懲罰之類的官腔,因為在場的人不少心裡都清楚內情,當然也包括李適之自己。以前不是那唐軍將領奉命要殺李適之,怎麼會有命案?這事兒的真正內幕其實李適之算是自衛。

他想了片刻,說道:“李適之是宗室,以前或許還能法外開恩,但現在你背叛了大唐的子民為突厥可汗效力,再求情活命還有什麼必要?你家裡的妻子因為你身為逃犯的身份已是無顏見人,忽然發現你竟做了漢奸,還有臉面活在世上嗎,你沒有為她想過?”

薛崇訓有時候說話其實很陰險,看破了阿史那卓和李適之的關係,故意將李適之的妻子搬出來說事兒。

不出所料,阿史那卓頓時驚訝道:“李公子不是說你尚未成親,怎麼會有妻子?!”

薛崇訓聽罷心裡笑翻了,心道果然這廝是個裝必騙小姑娘的主,這下可有好戲看。他忍不住添油加醋道:“李適之家境不算差,又貴為宗室。該是弱冠的年紀了吧?怎麼會沒有成親?”

李適之尷尬地站了一會,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亓特勒沒好氣地說:“此人忘恩負義,更無信義,無非就是花言巧語騙公主庇護,好在突厥過好日子!”

阿史那卓怒道:“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亓特勒:“……”

阿史那卓回頭用哀求一般的表情看著李適之:“你為什麼要騙我?就算你說已經娶妻,又怎麼了……你對我說的其他話,有多少是真的?”

李適之紅著臉道:“我對公主說過什麼話?”

阿史那卓一想這李適之還真沒承諾過什麼,更別說海誓山盟之類的了,一直以來都是阿史那卓自己一心表露心儀,李適之卻總是以君子自居,給人正派人的感覺……

阿史那卓怒道:“好吧,道理都是你的!我也懶得管你了!”說罷扭頭就走。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帳外面後,薛崇訓一本正經的臉才露出了笑意,嘲弄一般地看著李適之道:“這下可好,你是徹徹底底敗了。”

亓特勒也在一旁冷嘲熱諷,李適之見二人“狼狽為奸”,總覺得有點奇怪,心道:亓特勒身為貴族,為何突然投靠到薛崇訓手下?李適之覺得這事兒有蹊蹺,但並不揭穿亓特勒,這突厥後生在他眼裡就是一個小人,根本無須與之計較。

亓特勒揚揚得意道:“李適之啊李適之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以前在黑沙城趾高氣揚的模樣到哪裡去了?”

李適之冷冷道:“你也別覺得自己多了不起。”亓特勒道:“若非我為內應,唐軍怎麼一舉破默啜,你又怎麼會淪為階下囚?”

亓特勒這人確實不怎麼會說話,一句話就可能得罪薛崇訓,好像大戰的功勞全是他一個人的。好在薛崇訓不怎麼計較這種口舌之利,也就沒說什麼。

而李適之則恰恰相反,很快一句話就能讓薛崇訓心裡舒坦起來:“默啜不顧勸諫執意攻打九姓鐵勒,就註定了失敗的開端,你投敵叛國不過是加快了過程而已,這場戰爭的勝負關鍵根本和你沒關係。”

亓特勒道:“不管你巧舌如簧,今日你下地獄我活得好好的就夠了。”

李適之哈哈大笑,仰天長嘆道:“非人之不爭,實天意不公。”

薛崇訓道:“念你是宗室貴胄,又算得上一個令我多少有些佩服的人物,我會讓你死得體面。不過背上殺人和叛國的罵名是難免的,否則不能將你明正典刑。”

李適之笑道:“罵名?罵名能背多少年,後人自有公斷。你要明白,人死之後的年月會很長。”

薛崇訓怔了怔,覺得李適之非常有想法,還真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了……不過對敵人手軟一向不是薛崇訓的作風。

“來人,押下去吧,好生安頓,待押解回京再論其罪。”

……此時薛崇訓能暫時輕鬆幾日,解決了與突厥的決勝之戰,他又要琢磨新的大事。不過事兒倒不用著急,可以先修整輕鬆一段時間。可是軍中也沒什麼好玩的,好像歷史上霍去病出征時愛玩沙球,不過薛崇訓卻是提不起精神擺弄那些玩意。他更喜歡玩女人,只不過在軍隊裡不比長安,沒女人可玩……倒是有個阿史那卓。

只是上回說過放過她,此時又來強的薛崇訓感覺有點拉不下臉來。不過這小娘很可愛,就算不能吃到嘴裡,在這種輕鬆閒適的時候能與小娘打趣談笑也是件愜意的事。

於是薛崇訓便叫人去傳阿史那卓過來見面。見到她之後才發現她的情緒很不好的樣子,估計是因為李適之的事兒。

氣氛不怎麼好,兩人默然相對。薛崇訓不知道說什麼好,現在能哄阿史那卓高興無非就是說李適之的好話,但薛崇訓顯然不願意那樣做。

這時她總算打破了沈默:“真沒想到李適之會是那樣的人。”

薛崇訓覺得女人真是無法理喻,這要換作他自己變成了俘虜,最關心的肯定是自身安危,哪有心情去關心什麼兒女私情,吃飽了撐的。

他便隨口道:“貴族士大夫心裡最重要的絕非男女私情那點事,特別是李適之這種有抱負野心的人,他那樣做不是很正常麼?”

阿史那卓忽然問道:“晉王不也是唐朝貴族?你南征北戰定然胸有大志,你和李適之一樣?”

一下子說到自己身上,薛崇訓還有點意外,阿史那卓不是滿心裡都想李適之的事兒,怎麼問起老子來了。他便隨口道:“我和李適之是兩種人,沒任何一樣的地方。”

“從何說起?”阿史那卓的注意力轉移,臉色好像好了一點,“你會不會騙小娘?”

薛崇訓心道:我要是在女人面前總是說實話,不是傻嗎?他面上卻不動聲色道:“我家裡有王妃有側妃,還有小妾,從來不對人說仍然是心無所屬,幹嘛要騙她們?唐朝律法又沒規定成親後不能同時喜歡別的小娘。對了,吐谷渾汗王的姊姊不是我的側妃麼,我從吐谷渾權相手裡搶來的。還有金城公主本來要送給吐蕃和親,被我半道搶回來了,結果咱們和吐蕃打了好幾年的仗。”

阿史那卓覺得很神奇,忍不住說道:“那金城公主和吐谷渾公主一定有傾世美貌,你倒是敢這樣胡鬧,大唐天子不會怪罪你?”

薛崇訓見帳中並無他人,便說道:“天子有一次見我嚇得杯子都掉了,我怕他怎樣?”

阿史那卓嘻嘻笑了起來:“難怪別人都罵你是專權,看來真沒罵錯。”

薛崇訓毫不在意地“嗯”一聲,乾脆地承認了。他又問道:“李適之就是你說得那情郎吧。”阿史那卓剛剛好起來的臉色頓時又拉下,低頭不言算是默認。

薛崇訓淡然笑道:“李適之比《孔雀東南飛》中的焦仲卿如何?若是那晚你真的死的,你覺得他會為之殉情麼?”阿史那卓默然無語,答案不言自明,要是李適之那樣的人會為一個女人捨得性命,真是傻子都不信。

這時薛崇訓看著帳外的餘輝淺淺地沈吟道:“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唱罷嘆了一口氣,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一句話來,當我想早戀的時候可惜已經晚了。他一直在皇室權力漩渦中算計,什麼都有了,還真就差那玩意,而且永遠也得不到。

他轉頭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忍不住調笑道:“阿史那公主覺得我比李適之如何,會不會比他好點?”

阿史那卓忙搖頭道:“我可沒有傾世容貌,再說你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薛崇訓:“……”

唐軍將士收拾戰場,並未發現默啜的屍首也沒有俘獲,認定突厥可汗在混戰中逃掉了。部將們比較關心默啜的下落,那是一個立功封爵的象徵,不過薛崇訓倒並不怎麼在意,只要擊敗了突厥主力大勢已定,默啜的死活於他無甚要緊。草原上一個部落的恢復能力比內地還差,比如匈奴、鮮卑,一旦元氣大損或是消聲匿跡或長達數百年都難以重振雄風;而中原卻不同,經歷亂世之後,王朝更替只要休養生息的政策正確,很快就能恢復盛世。所以薛崇訓認為突厥汗國於中原已很難構成威脅了。

默啜沒死更好,這仗還沒完。在大勢所趨的局面下,薛崇訓正好打算號召天下各族結盟繼續討伐,當此之時周邊各族都想插一腳分杯羹,與唐人結盟那是求之不得,此事應該會很順利。

果然契丹李失活很快就派使臣前來,痛訴突厥國的殘暴不仁,請內屬跟隨唐軍討伐不義,契丹騎兵已待命出發隨時聽從唐廷徵發云云。

薛崇訓身邊的幕僚後來紛紛唾罵,這幫墻頭草之前幹什麼去了,這會兒大仗已完才想起要出兵幫助唐軍,簡直是無恥之極。杜暹卻道:“契丹還真沒什麼罪過,前些日子他們能做到隔岸觀火已是很好的局面,如果這幫人和突厥人一塊兒,咱們的敵人徒增數萬騎兵,那契丹兵也小視不得……”杜暹說了幾句廢話才說道重點,“上回王爺授命臣與契丹和談,他們提出要求讓唐廷承認其吞併的烏羅護之地,當時軍情緊迫大戰在即,我為了儘可能穩住契丹,就答應了他們。”

有幕僚頓時議論道:“契丹人叛了又附,來來回回幾次,並不可靠,將烏羅護的地盤給他們有養虎為患的可能。答應了又沒有國書為憑,現在大可以翻臉不認!”

薛崇訓忙道:“杜將軍是言而有信的人,咱們那樣做將杜將軍置於何地?與契丹人和談本就是我授權於杜將軍負責,這事兒怪不得他。再說我泱泱大唐何須與他們計較此等小利,若是契丹蠢蠢欲動,吐蕃和突厥就是他們的下場!”

tanakh 發表於 2019-1-29 19:42
第一百零五章 驟變

北方苦寒並非只中原的認知,恐怕連草原人也這樣認為,所以他們本能地不斷試圖南下南下再南下就像遷徙的候鳥,只是那個方向不是有一堵堵高墻就是有激烈的甲兵抵抗,沒有哪個種族願意放棄自己的生存空間。正因如此,當突厥人被迫要向漠北地區轉移時,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最大的失敗和恥辱。

黑沙城會戰的失利後,軍隊和牧民源源不斷地向戈壁帶逃走,陰霾的氣氛籠罩在所有突厥人的心頭。默啜本人是長久地處在憤怒的心情之中,他原本認為這場戰爭會持續很久,但沒料到唐人進攻如此果斷奔放,一夜之間情況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各個部落還能集結大批的勇士,默啜身邊的殘兵敗卒聚攏也人數可觀,但戰爭某些時候並不全是戰爭資源的較量,較量的是一種自信。戰勝的一方會獲得極大的信心和經驗,掌控主動權越打越順;反之失敗者只能在擔憂消沈和疑神疑鬼中自縛手腳,而且形勢極為被動,默啜很難聚攏人心鼓舞士氣再讓突厥人去拚搏一次。

汗廷的所有部落貴族幾乎都一致認為唯一的出路只能去漠北才能重新站住腳跟。默啜也認識到了自己的唯一選擇,只是他非常不甘和悲憤,當著眾人的面咆哮:“背叛,這是背叛!唐人如何能在月黑風高之夜準確找到我中軍的方位?若不是有人背叛了我在其中為敵內應,絕不可能這樣,一定要查出是誰幹的,我要將他碎屍萬段!”

但此時突厥內部死傷失蹤者不計其數情況混亂,要查出這事兒談何容易。暴戾默啜的怒氣無處發洩,又將仇恨轉移到了致使他失敗的漢人身上,時突厥各部落都有許多往年從邊境地區俘虜劫掠來的漢人奴隸,於是默啜下令各部落首領上繳奴隸,並將手無寸鐵的無數奴隸屠戮,砍下頭顱堆在通往漠北的各處道路上。

默啜此事幹得非常不得人心,不幸漢人的血淚灑滿一路,冤魂的哀鳴彷彿形成了一股怨氣在整個草原上陰魂不散。就連很多突厥貴族也私下詬病此事,心有不滿。左賢王暾欲谷便對前可汗之子、他的女婿闕特勒說:“築屍於道,本來是為了顯示武功將敵軍的屍首築於路旁的行為,以此炫耀征服與恐嚇敵人。今番我軍大敗,卻明目張膽地濫殺無辜,與事何益,又能炫耀什麼?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炫耀的,反而會讓天下人恥笑!”

闕特勒說道:“默啜可汗瘋了,他完全不管對錯肆意妄為,汗廷恐不再長久。”

沒過幾天,暾欲谷偶然間又聽說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有隻言片語的傳言在黑沙城出賣突厥中軍的人正是他的孫子亓特勒……暾欲谷暗地裡仔細打聽,好像是有從中軍逃出來的敗兵聽到亓特勒向唐軍投降並大喊自己是內應。

暾欲谷壓根不信這些流言,自己的孫子就算要投唐朝,怎麼可能暾欲谷一無所知?這樣的大事不和部落首領商量,自己單獨投過去有什麼意義?再說當時兵荒馬亂人心驚慌,誰還有心思去聽戰場上說的什麼?

但讓暾欲谷預感不妙的是孫子亓特勒確實不知所終,加上此時可汗已不分青紅皂白,如果流言傳到可汗的耳朵裡……暾欲谷光是想想也覺得心下一陣陣的寒意。他回想起默啜在汗廷的咆哮,對背叛的憤怒,還有他的種種殘暴行為,暾欲谷甚至覺得自己的整個部落都有可能面臨屠殺的下場。

得盡快想辦法!

幸好流言剛剛出現,影響範圍還不大,暾欲谷還有時間採取應對。但是要滅口將流言扼殺也很冒險,說不定會因此欲蓋彌彰,加快默啜可汗知曉的速度。

這時暾欲谷審時度勢決定採取另一種辦法,他找到女婿闕特勒說:“骨咄祿可汗的遺命本是讓你繼承汗位,但是默啜搶奪了大位才導致了今天的狀況。以前默啜壯大了突厥汗國,得到許多部落的支持,所以你沒有機會;現在形勢不同了,對默啜不滿者很多,闕特勒不如順應人心趁勢拿回汗位實乃天命所歸。”

闕特勒平時為人和氣度量大,又很規矩不去和默啜爭權奪利,所以現在雖然無權卻活得好好的。左賢王突然說起這事讓他沒什麼準備,便謹慎地說:“默啜勢大,我無人可用,恐怕難以成功。”

暾欲谷目光灼熱地看著他說:“至少還有暾欲谷部落盡心支持你!你是我的女婿,我還能害你不成?再說當今突厥汗國的形勢,如果還讓默啜當權整個突厥國非得葬送在他手裡不可,你為了突厥也應該當仁不讓地站出來。有此公心,人們都知道你是為了咱們大家,難道還有人非要和咱們過意不去嗎?此時各個部落的首領都是敢怒不敢言,內心早就不支持默啜了,機會就在眼前,你切勿再猶豫。”

闕特勒神色一凝,沈聲問道:“應該如何下手?請岳父指點。”

二人遂在帳中密議……

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每當戰爭失敗時,都是一次權力洗牌的時機,在突厥汗國也同樣如此。陰謀政變正籠罩在汗廷,但默啜因戰敗而陷入悲憤的情緒中,喪失了往日的智慧,竟然對如此容易察覺的危機也渾然不知。

時突厥汗廷率主力正在往北遷徙,大軍隨行。暾欲谷挑選出幾十個精銳部落勇士,先去搜索前路的一片樹林,因同是自己人默啜身邊的親信也就沒有重視。不料等默啜騎著馬從道路上經過,樹林裡突然暴起一群武士站在山丘高處以強弓射之,默啜猝不及防身中數箭率落下馬,身邊的親信也多有中箭者。

就在這時暾欲谷大喊道:“默啜正將所有突厥帶向滅亡的深淵,還不反抗更待何時!”遂帶著暾欲谷部落的軍隊殺了過去,汗帳衛隊見默啜中箭士氣低落,本是能徵善戰的勇士竟抵擋不住。

隻見一員大將策馬沖得最快,率先突破衛隊殺到了默啜身邊,默啜情急之下拔出兵器去抵擋,不料“鐺”地一聲撞擊,默啜就感覺臂膀一陣劇痛,脫力失了兵刃飛了出去。原來是使勁之下拉到了右臂的傷口之故,在黑沙城大戰時他的右膀受過傷,雖然於性命無礙,但現在還沒好利索,關鍵時刻影響了大事。

霎時默啜周圍的兵卒也圍過來救默啜了,暾欲谷見狀大喊道:“殺了他!”

將領聽罷手起刀落,只聽得默啜一聲慘叫鮮血飛濺起來。這個曾經南征北戰縱橫北方各地的一代驍勇便死在了一個無名的自己人手裡。

沒一會兒暾欲谷軍隊裡面就走出來了闕特勒,他喊道:“因默啜一人獨斷專橫,致使我突厥汗國步入今日之境地,默啜已死,餘者只要放下兵器則無罪。”

其岳父暾欲谷也大聲道:“闕特勒,英明可汗骨咄祿大汗之嫡子,以前就曾受遺命繼承汗位,今日眾望所歸重新帶領突厥各部落重整旗鼓,你們難道要違背天意去和新可汗作對嗎?”

一老一少唱和之下,加上默啜也死掉了,絕大部分部落首領和貴族都認識到了眼前的形勢,再僵持下去還有什麼意思?眾人紛紛棄了兵器,伏倒在地喊道:“可汗英明,我等願追隨左右。”

闕特勒面露紅光,一掃敗仗之後的陰霾,神情之間掩不住的喜色,忙好言安撫眾人,一時間前呼後擁很多部落都爭相向前支持效忠,一片大好。闕特勒沒想到登上汗位竟是如此容易,心下暗自感嘆成事非得抓住時機,若是在以前無機可乘之時就算花再多力氣也是白費,還不如在適當的時候拿出膽量奮力一搏。

大軍停了下來,闕特勒就地站在貴族們面前確立了自己的權力。默啜剛剛一死大勢便成,突厥各部落都倒向過來,默啜的那些妹夫、兒子們見狀也沒有能力來反抗了。算來新可汗闕特勒的父親和默啜是親兄弟,默啜的親戚也是闕特勒的親戚,但這些人在默啜在位時受重用,在闕特勒這裡的日子肯定沒那麼好過。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默啜的妹夫火拔頡利及石阿失畢等人紛紛上前表態效忠,默啜的兒子小可汗托西和楊我支面無血色也只得放棄抵抗屈膝稱臣。楊我支沒什麼實力,托西卻有兵權和支持者,不過在這種形勢下又無準備他可不敢貿然撕破臉:此時支持闕特勒的人太多,暾欲谷部落的軍隊就在眼前,打起來真是束手待斃的局面。

暾欲谷心裡的道理很清晰,他在闕特勒旁邊小聲道:“托西既然表態臣服,你且先安撫暫時少生枝節,但不能對他們掉以輕心。”

闕特勒現在對岳父既信任又依賴,可以說是言聽計從,便扶起托西等人道:“同是阿史那族的人,又是兄弟,咱們理應兄弟同心一起讓大突厥汗國重新振作起來!”

tanakh 發表於 2019-1-29 19:43
第一百零六章 止戈

唐軍從黑沙城北上追擊突厥敗兵,很快就發現了道路旁的恐怖小山丘,竟是用屍首築就。這時候已進入深秋氣溫較低,草原上氣候乾冷,以至於那些頭顱堆在這裡還未完全腐爛,有的眼睛還無神地睜著就如死魚眼,空氣中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惡臭,人臉蒙著一層沙土灰白的顏色更增死亡氣息,彷彿這裡不是人類存活的地方。

道路上的將士紛紛側目,薛崇訓身邊的人小聲斷定道:“被殺害的定是突厥部落中的漢人奴戶。”有幕僚心情憤怒起來:“突厥人殘暴不仁,無須以人之待遇!咱們抓的那些突厥俘虜浪費糧食,不如坑之以牙還牙!”

人們義憤填膺,很快就有人附和:“突厥人這是在築‘京觀’炫耀武功?敗軍之國耳,做這種事的應該是我大唐帝國。若是將突厥陣亡者與俘虜築成京觀,必比此壯觀十倍,以彪顯武功震懾蠻夷。”

張九齡卻進言道:“武字意為‘止戈’,炫耀武功非仁者之道,我們更不必像突厥蠻夷一般做下殘暴之事引天下人詬病,請晉王明鑑。”

薛崇訓面有怒色,殺氣讓身邊的人也感受到了刺骨的涼意,一個手握大軍兵權和國柄的人,一怒就有流血漂櫓的可能,所以此時他的憤怒讓大家都有些畏懼。

而跟著薛崇訓一起過來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卓亦是面無血色,見到眼前的慘狀定是她的族人幹的壞事,她從側後看著一身鐵甲的薛崇訓,張了張口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時蘇晉也開口勸道:“王爺不可因怒而行殺伐之事,萬千人命更不可草率決定,何不稍議之後再作決定?”

薛崇訓聽罷心道張九齡是有宰相之才的人物,他的話多半考慮得比較遠。再加上蘇晉也勸他,他便冷靜了少許……但最讓他能保持明智的是“自信”,一場接一場的勝利讓人找到了真正的自信,不是狂妄不是驕傲而是一種成竹在胸,相信自己能把所有事都做得更好。

過得一會兒他的心情平復,便一副感傷的模樣道:“傳令將無辜死者的屍身及頭顱一併運回大唐入土為安,讓亡者魂歸故里……我們沒能保護好漢人子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眾人一聽大為感動,就連先前義憤填膺要以牙還牙的幕僚也紛紛表示贊同。薛崇訓見狀心下十分滿意,自覺有點影帝的造詣了,又想有時候咄咄逼人的氣勢並不一定能表明自己的強大,反而退一步的仁義更能展現出無堅不摧的力量……當然此時的仁義只是做做樣子,薛崇訓心道無論是北方還是內地都有許多礦山,用那些俘虜做苦力搾取他們最後的價值與殺之有何區別,區別只是前者好讓世人接受一些。

他內心的暗處從來沒有改變過,一如陰雨綿綿的雨天。但現在他的處事無疑更加成熟了,越來越悟到身處高位必須佔有大義和仁者的形象,以正面示人方是王道。無論你內心是善還是惡,要合大流必須得表現出善的一面。這次攻伐突厥的成功正是這個理念的實踐,突厥汗國成功地變成了暴政,薛黨的軍隊完全迎合了北方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以及展現出了正義之師的所作所為。

薛崇訓一時的“表演”不僅讓張九齡等明智的謀臣點頭讚許,也在不露痕跡中感動了旁邊的阿史那卓。阿史那卓雖然是突厥人,但見薛崇訓這副忍辱負重的感傷模樣,不禁對他和死去的漢人都產生了同情心,甚至覺得真是自己的族人對不起漢人。

薛崇訓心道:一場看似正義與邪惡的戰爭,其實不過是在爭奪生存空間而已。

……大軍晚上紮營,蘇晉單獨求見薛崇訓,入帳議事。蘇晉進言道:“突厥兵屠殺無辜,王爺何須殺俘回報?正是再次聯合各族伐不義的大好良機。此時大勢所趨戰局明瞭,萬邦豈有不從之理,王爺受尊為盟主水到渠成也。”

薛崇訓點點頭,正細想時,忽報張九齡等人求見,他便傳之入內,並對蘇晉小聲道:“先不提盟主之事。”

蘇晉心領意會抱拳道:“卑職明白。”

張九齡等人進來後看見蘇晉和薛崇訓單獨在裡面,便有些詫異道:“蘇‘侍郎’與晉王商議何事?”

薛崇訓淡然道:“白天時你們勸阻我殺俘,我以為然,怨有報債有主,正和蘇晉說再次聯兵伐不義的事兒。這回會盟各族,定是空前盛事大勢所趨之象。”

張九齡道:“只是冬季很快要來了,北方各族很少在寒冬出兵征伐,唐軍將士更不適應在嚴寒中行軍。若是再次勞師動眾恐怕人馬困苦耗資巨大……突厥大戰失敗元氣大傷,已難威脅我國,是否有必要再傾耗國力遠征還請晉王三思。”

薛崇訓心道:打不打是一回事,我最看重的僅僅是會盟。他內心的算盤連親信的幕僚也不甚知曉,只有蘇晉心知肚明。

“若是氣候不好,也無須急著出兵。與各族各邦會盟討伐突厥殘餘的目的一則可以改善朝廷周邊的關係,二則可讓突厥殘餘陷入被痛打落水狗的境地,其周圍全是我大唐盟友,稍有機可趁便可能被他族攻伐請功,或無須我軍親自動手便能徹底讓突厥國的國號消失。”薛崇訓道。

眾臣以為然,紛紛附和。

待幕僚們說完事告辭之後,薛崇訓又叫人去吐谷渾營地請慕容宣過來下棋,慕容宣欣然而來。慕容宣的年紀不過弱冠,而薛崇訓比他大十歲左右,不過這個吐谷渾汗王年紀雖小卻讓薛崇訓覺得很有智慧,二人關係很好。

對弈的是唐朝流行的圍棋,慕容宣剛剛學會不久卻已能和薛崇訓棋逢對手,孰能生巧假以時日恐怕薛崇訓就不是他的對手了。沒過一會兒薛崇訓忽然問他:“汗王學了圍棋,對此道可有什麼感悟?”

慕容宣拿起一子隨手落下,想了片刻便笑道:“以多勝少,取勢為上。”

薛崇訓讚道:“知己。”

一問一答過後,大帳中又恢復了沈默,他們靜靜地下著棋,彷彿很專心的樣子。不過慕容宣想得最多的並非棋盤上的黑白子,而是琢磨著薛崇訓的言外之意,知己者無非就是不用把事說破就彼此領悟罷了。

棋到殘局,薛崇訓又說:“很長時間沒與公主(慕容嫣)相聚,她在伏俟城還好吧?”

端坐在對面的慕容宣緩緩地說:“大姊常念晉王,又擔憂我年幼,幾番欲來長安與晉王相聚也未能成行,我這次出征歸去定勸她不要過於牽掛去長安居住一些時日。”

薛崇訓笑道:“若是她擔憂你在吐谷渾勢單力薄,便告訴她,我無論何時也不會對慕容家的事袖手旁觀。”

慕容宣聽到這裡就更加淡定了。

過得一會兒薛崇訓又指著棋盤說:“圍棋和西域的棋不同,諸子同等無大小之別,只是位置不同。記得我與汗王下過的西域棋,各子一體卻有個盟主,這點倒是很有意思。”

慕容宣聞罷頓覺這句話中間有什麼比較彆扭,回頭一想原來是那個“盟主”的用詞,西域棋裡只有國王,怎能稱作盟主?他心下尋思這是薛崇訓用詞不當還是故意說的?

見慕容宣久久不回答低頭沈吟,薛崇訓便笑了笑,也沒催他靜靜地等待著。

許久之後慕容宣終於淡然道:“唐軍大勝,連契丹人也脫離了突厥來歸,晉王可是整盤棋的盟主?”

薛崇訓笑而不答,左顧而言他:“我準備邀請各族首領及使節來漠南草原會盟討伐不義,當然吐谷渾國也是其中之一。”慕容宣道:“晉王的敵人自然就是吐谷渾人的敵人。”

薛崇訓聽罷十分滿意,也就不把話說得太透了,他倒不是想故弄玄虛,有的事兒不說明白迴旋的餘地就更大。

慕容宣回到吐谷渾營中,密召親信大臣商議,說晉王暗示欲做盟主,又將下棋的話說了出來,問他們用意何在。大臣們紛紛道,“這不是想讓汗王帶頭擁他為各族各部之主麼?”“晉王總不能自己站出來說讓大家支持他做盟主,按照漢人的習慣,這種事兒非得別人提出,他們還得裝模作樣地拒絕幾番才行。”

有個大臣進言道:“此事汗王多半想要支持晉王,但決定之前還得放眼遠處想明白了才行:他和李唐朝廷其實並不是一回事。若是咱們這回帶頭,以後和李唐的關係就極難修補。”

另外一個人笑道:“你也不打聽打聽長安啥情況,李家如今還比得上薛家的權勢?”

剛才進言那人正色道:“放眼遠處!往昔女皇武則天獨掌中原大權稱帝建國,最後還是還政李唐,難道如今就沒有那種可能麼?如果李家重新掌權,咱們吐谷渾因此事非得讓唐人覺得吐谷渾不忠,在他們的眼裡這種事比反叛朝廷出兵襲擾還要嚴重,在河隴地區咱們的貴族也會受到唐朝士家的歧視,身份地位落到三流……天下那麼多部落藩國,咱們吐谷渾幹嘛非得去帶頭?”

慕容宣心道:吐谷渾與朝廷的邦交關係,慕容家與薛家的關係,兩者比起來對他們慕容氏熟輕孰重,不是很明瞭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1-29 19:45
第一百零七章 可憐

天氣是越來越冷,雪卻遲遲未下乾冷異常,一出帳篷風颳在臉上就像刀割一樣。獲悉突厥大部分部落都退到了漠北,唐軍及其僕從部隊也就停止了行進,但暫時未有班師的跡象。

一大早薛崇訓就或報烏羅護殘部的派使者到草原上見自己來了,薛崇訓頓時對左右說:“烏羅護人定是來請求復國的。”

幕僚們都對烏羅護人沒什麼好印象,其實在這場戰爭中他們不僅算不得唐朝的敵人,甚至還是盟友,但豬一樣的盟友比強大的敵人還讓人頭疼。戰爭初期烏羅護人立功心切不等唐朝同意就悍然出兵向西想渾水摸魚撈一把,不料在半道遇見契丹騎兵被打得大敗,反而因此被契丹趁虛而入把自己的地盤也丟得差不多了,薛崇訓中軍的眾臣都認為他們是自己送死怨不得別人。但戰爭勝利了烏羅護人就以忠於大唐的身份前來請願。

果然使者一見到薛崇訓就痛哭涕流,述說著烏羅護如何忠於大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豈能讓曾經背叛朝廷幫著突厥人的契丹佔有其地云云。

道理確是那麼回事……薛崇訓點頭稱是隨口應付著,並不能斷然拒絕,著實對烏羅護人頭疼。只因薛崇訓上臺執政以來奉行的外藩政策是:禁止大魚吃小魚,稍強的藩國和部落不能隨意吞併周邊的小國,以此預防中國周邊出現新的能威脅邊境的勢力,昔日南詔不顧朝廷禁令貿然出兵攻打河蠻諸部,朝廷便出兵干涉阻止了他們的發展;同時儘量分化大股勢力,分而治之防止一方坐大。這項國策打的旗號自然就是除暴安良保護弱小、讓各國和睦相處,不過出發點仍是鞏固中原王朝的統治。

有這個緣故,薛崇訓當然不能承認契丹對烏羅護的吞併,更不能拒絕其請求,否則國策政令就是自相矛盾在臺面根本說不過去。

薛崇訓只得對使者說:“你在營中暫時安頓,待我召契丹使臣斡旋善後事宜,商議之後再尋解決方法。”

待使者出去後,薛崇訓與眾臣說這事兒,王昌齡直白地說道:“契丹人吃到嘴裡的地盤,還能輕易退還出去?不管咱們同意不同意,他們肯定不會從烏羅護撤軍。又加上杜將軍當初為了戰局,答應了契丹人的條件,他們更有說辭,恐怕和他們說什麼都是白費口舌。”

杜暹聽罷忙請罪:“臣未能長遠考慮,給了契丹人口實,請王爺降罪。”

薛崇訓不以為然道:“你的做法並沒有錯,當時打敗突厥主力才是最重要的事兒,留下了一點麻煩也無關大局。”

張九齡抱拳道:“此次徵突厥國庫耗費巨大,今年內不應再動干戈,王爺應以修養生息為國策,故而不能對契丹人以武相逼,否則又是一場不能輕易取勝的戰爭;但承認契丹並有烏羅護又有失朝廷信義,不可取也。唯今之計,只有在名義上拒絕承認契丹佔有烏羅護之地,而在實質上默許他們在當地的活動。以此妥協為權宜之計,穩定東北邊境為上。”

薛崇訓久久沈吟,沒有贊同張九齡的建議。他又有另一層考慮,想在不久到來的會盟上讓契丹人也承認他的盟主地位,如果在利益瓜分上和契丹人耍賴,他們認為瓜分不公平就不一定願意尊薛崇訓為盟主。一個邦一個國的態度或許不是真誠的,但只要公開宣稱就不好輕易改口,故而契丹人的表態也讓薛崇訓無法輕視。

因此烏羅護使者不能馬上得到結果,不過在唐軍營中的待遇不錯,好吃好喝待著,晚飯時使者享用了兩菜一湯,和薛崇訓的膳食一個檔次。這倒不是禮制問題,薛崇訓自己要求的簡單,多了也吃不完。

吃過晚飯,突厥公主阿史那卓進帳見面,她是來對突厥人做下的殘暴之事道歉的,從申請看來她很真誠,確有愧疚之心。

薛崇訓見狀說道:“這事和你沒多大的關係,我會率兵討伐那些殘害無辜的不義之人。”

阿史那卓面有嚮往之色:“我尊敬漢人,因你們注重大義黑白分明,追求太平和睦的盛世,聽說長安在盛世之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是嗎?”

提到這個薛崇訓自然聯想到了唐太宗,宣揚的貞觀之治大概就是如此。他不禁露出了自嘲般的笑意:“公主把咱們想得太過完美簡單了,大義當然是要的不然無法組建有效的秩序。但太宗受到的尊敬是建立在赫赫武功和一系列利益基礎上的,若非幾番戰爭勝利、又稱‘子女錢帛盡可與之’,單憑什麼大義能得到天可汗的尊稱麼?”

阿史那卓所有所思地看著他。他見旁邊沒有什麼外人,便不禁感嘆道:“此次聯合各族討伐暴政,各邦各部落豈是僅僅因默啜政權殘暴不仁之故?就說契丹人,急於擺脫默啜汗廷的控制,卻在當初坐墻上觀;等突厥兵敗出漠南,就急忙起兵呼應,不僅想佔有烏羅護之地,還想在漠南的利益分配上分一杯羹。其他部族也是好得不多,所謂大義,不過如此。”

阿史那卓忍不住有些同情地說道:“不管怎麼樣,你取得了勝利並受各族尊重,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總要這般憂愁……什麼事才能讓你開懷呢?”

薛崇訓愣了愣笑道:“要不今晚你留下?”

阿史那卓忙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能食言!”

薛崇訓看了一眼她隆起的胸脯,還有披在肩上的長發,不知怎麼回事長發總能暗示他想到性,便吞了一口口水厚顏無恥地說道:“我幾個月都沒碰過女人了,你就可憐一下罷。”

阿史那卓頓時一張臉緋紅,低著頭說了聲“我要走了”,急忙轉身就走。薛崇訓最終還是沒有強迫她,不知是因阿史那卓讓他覺得可愛的緣故,還是多日相處熟悉了不好下手,總之是作罷了。

……薛崇訓沒有贊同張九齡提出的妥協折中政策,關於拒絕承認契丹對烏羅護統治之事。從中看出玄虛的只有蘇晉一個人,因為盟主之策就是蘇晉密謀提出的建議,知道內情的人少之又少,其他人當然沒法憑空猜出薛崇訓的用意。

一日蘇晉便入帳面見薛崇訓,問道:“突厥汗國的勢力從漠南驅逐,往後這個地區的主人應當是誰?”

薛崇訓隨口道:“朝廷當在突厥南廷重置單于都護府,派兵駐守。咱們作為漠南地區的征服者,自然當仁不讓為此地之主。”

蘇晉搖頭道:“單于都護府置於黑沙城之後,狀況仍會與其他關外都護府一個樣子,無非就是只有幾個軍事據點,起到監視轄地內軍務的功用罷了,或許能從當地人的農牧經營中分得一些稅賦,但無法真正掌控這片土地。究其緣故,我漢民自古以農耕為主,不便在這種適合遊牧之地開拓,萬方以民為本,沒有根基就算不上土地的真正主人。”

薛崇訓聽罷以為善,點頭稱是:“這般說來,可以預見到驅逐了一個遊牧部族,取代它的只能是另一個遊牧部族。”

“正是如此。”蘇晉沈聲道,“臣久思此事,認為逐漸取代突厥之地的應是鐵勒諸部,其部落多是以前的回紇聯盟,他們難免因此坐大。不過回紇數十年來的表現對我大唐倒也無甚敵意,在西面抵禦吐蕃及北部牽制突厥頗有功勞,只是……”

薛崇訓立刻沈聲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咱們絕對不能完全信任任何異族,如果能聯盟拉攏最好,但坐視他們壯大非明智之策。”

“臣的看法與王爺盡同。”蘇晉道,“回紇的勢力太廣,漠北瀚海之地有其活動,又要延伸到漠南居於我朝之鄰;不僅影響至西域,近年來更有向東面室韋達怛人居住之地遷徙的跡象。這樣一個龐大的部落聯盟,就算不是敵人,也是我朝的一個潛在威脅,不得不防。”

薛崇訓道:“蘇‘侍郎’有何良謀?”

蘇晉道:“回紇各部落雖大,但眼下正處低谷。西北鐵勒三姓剛被默啜大軍所敗,突厥汗廷遷殘餘勢力到漠北又讓周圍的部落寢食難安,他們短時間之內無法顧及向南拓展勢力……”

“回紇人多地廣,但文明程度比不上咱們,恐怕也難以出現蘇侍郎這樣深謀遠慮,預見到族群發展大略的人才。”薛崇訓插了一句話。

蘇晉繼續說道:“正是如此,若是我們趁此先機把漠南的地盤分一部分給契丹,等以後回紇涉足此地時必會出現一山二虎相互防範的局面。契丹人雖不馴,對中原的敵意也比回紇多,但他們屬於室韋血脈,語言文字風俗等非方面與突厥一脈的回紇無法相容。漠南地區出現兩個勢力,對咱們來說總比一個統一的勢力來得好。”

薛崇訓點頭道:“如果這樣做,正好可以用漠南一部分適合牧場的地區向契丹人交換烏羅護,兩全之策。蘇侍郎今日進言可是此意?”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49
第一百零八章 刀叉

唐中軍營地四周構築起了簡單的工事,營門搭建了兩座箭塔,陸續有各族使臣貴族的車仗到來從箭塔下經過,讓它們又有新的感覺就像是宮門的“闕”。此地條件惡劣,臨時建造的設施又十分粗陋,比起長安宮廷那些考究的建築禮制相差甚遠,但真正的權力不全靠那些東西,就像現在這個無名之地一下子就變成了北方各族聚會的中心。

十月初今年的第一場大雪總算降臨,薛崇訓以瑞雪兆豐年的吉兆,遂於下雪的當日召集各國使節和貴族到中軍大帳相聚。大帳上方掛著一副白紙勾勒的地圖,白生生的顏色一如外頭白茫茫的大地,又如一塊大蛋糕等著人們去瓜分。

帳內暖融融的,幾堆火上烤著全羊,旁邊的軍士仔細地翻滾著羊肉將它們烤得皮兒金黃,肥油滋滋冒出,一股子誘人的香味在帳篷中瀰漫叫人聞著口中生津。軍中有靠譜的廚師卻沒有做宮廷宴席的材料,加上遊牧族喜歡肉食,唐人幹脆烤了羊肉配上美酒準備聚宴。

這時上方的虎皮軟塌上仍然空著,各國來使卻到得差不多了,紛紛坐食幾案旁閒扯,他們彼此之間大多不認識,一開始只和自己人說話,漸漸地相互介紹相認了某某是契丹首領的弟弟某某是奚的寵臣,雖然沒見過面卻也有所耳聞,便熟識談論起來。大夥兒越來越隨意,大多盤腿亂糟糟地坐在地上,這種情況要是擱唐朝內地簡直就像一幫土豪暴發戶的聚會,世家定會嗤之以鼻,因為在矮幾上就食的起碼坐姿也應該是跪坐,使臣們見沒凳子卻大多席地亂坐,在此化外之地也沒得辦法。

不一會兒忽然聞得一陣大聲的謾罵,眾人紛紛側目,原來是契丹人和烏羅護人在那鬧翻臉了,人們一見當事雙方不用聽內容也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有人上前勸架,可這勸架很奇怪一般都是越勸越幹得兇,鬧得不可開交。

這時一身白氈長衫端正跪坐的吐谷渾汗王慕容宣淡然說道:“你們現在吵有何用?稍事片刻等大唐晉王來了,讓他為你們作主不行了?”

眾人一聽都紛紛點頭稱是,遊牧族人其實也講些道理的,誰出力多誰就有利益的支配權,這場戰爭唐軍正面決戰獲得了整個漠南地區的勝利,那麼唐人就有絕對的說話權,大家都沒有異議。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就在這時薛崇訓就帶著一幫幕僚掀開簾子從後面走進來了,眾人紛紛站起來亂七八糟地行各種禮節。薛崇訓見狀笑了笑,抬手揮揮道:“免了免了,大家坐下。我叫人烤了羊肉配了葡萄酒,希望還合諸位的口味,請盡情享用。”

使臣們也聽的懂漢話,聽罷便陸續席地坐下,能派到這裡的人多少還是能聽懂唐人說話,不然交流起來也麻煩。

一個大漢沒坐下就憤憤地說道:“我們作為朝廷的盟軍幫助唐軍攻打突厥汗國,契丹人卻半道襲擊,這顯然等同與朝廷為敵!如今突厥人戰敗退往漠北,嚴懲突厥的爪牙才是正理,哪裡還有讓他們再強奪烏羅護之地的道理?”

契丹首領李失活派來的弟弟李思義立刻爭鋒相對:“昔日我十州八部被迫屈居殘暴突厥之下,待大唐朝廷的軍隊來到黑沙城時,契丹首領沒有聽從突厥人的唆使去與唐軍為敵,更準備起兵歸附朝廷對付默啜可汗。唐朝杜暹大將軍親口同意我們具有烏羅護之地以為褒獎,你們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連宇文洪的長子都投降我們了,還有什麼說話的地兒?”

“你……”烏羅護人漲紅了一張臉,正想反唇相譏。薛崇訓卻開口道:“你們都別急,坐下先嘗嘗美味再說不遲,我自會公平對待。來人,為使臣們上肉上酒。”

二人聽罷這才暫息吵架,坐下時仍然怒目對視。不僅是這兩幫人,還有其他的部落也各懷期望,只是沒像烏羅護人和契丹人一樣這麼早就吵起來而已。

不一會兒軍士們拿著盤子把烤熟了的羊肉割下來送到食客們的岸上,誘人的美味讓大多數人愉快起來,嚷嚷著“吃,吃”等聲音,眾人紛紛拿起刀子割肉品嚐,嘖嘖地讚歎美味可口。

薛崇訓的面前也放上了一塊香噴噴的熟肉,他回顧了一番眾人的吃相不由得嘿嘿笑了一聲,只見那幫人有的拿刀子割下來之後手抓起嚼、有的乾脆雙手抓起整塊在那啃,弄得滿手滿嘴都是油,然後伸手去抓酒盞又把酒盞也弄污了。而薛崇訓卻淡然地掏出了一支木頭削成的叉子來用棉布擦了幾番,然後拿在左手,右手拿起割肉的刀子,十分嫻熟地切下一小塊然後用叉子挑起放到嘴裡細細嚼著品嚐了一番,點頭道:“烤得不錯啊。”

眾人驚訝地看著他的吃法目瞪口呆,下側的慕容宣只覺得這種吃肉的方法儒雅從容,更是心有嚮往之,忙道:“原來大唐不僅用筷子,吃肉也有一番講究,帳中可還有木叉?”

薛崇訓便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幸好我叫人多削了一些,拿上來願意用的便取之使用罷。”

使臣們覺得新奇也跟著學樣,不料這玩意和筷子一樣看著用起來簡單,真正拿手裡卻不聽使喚,很多人幹脆丟一邊繼續用手抓起大啃以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比較過癮,只有慕容宣等少數人才認真地學著使用這種工具。

吃了一會兒酒也喝了幾輪,只見薛崇訓站了起來,拿起小刀走到地圖前面,將上面勾畫著山川河流標註了地名的紙張隨口割了兩塊下來,位置正在契丹西北部土河以北及栗末部以西的兩塊地方,然後用兩片紙墊上羊肉遞到軍士的手裡道:“送到李思義那裡,我給他品嚐的。”

眾人頓時就安靜下來,薛崇訓的一系列動作的含義非常明顯,要沒有其他含義誰在地圖上劃紙來墊肉?契丹使臣李思義也驚訝地看著擺放在面前的東西,他心裡有些歡喜但又有些疑惑,便沒有馬上作出表態,等著瞧這究竟是用意何為,難道白白送契丹東部兩塊水草之地?這些地方以前是突厥控制的,現在突厥勢力被唐朝趕到漠北,那麼理所當然就是唐人獲得的利益。

過得一會兒,薛崇訓又把地圖上烏羅護的那片紙劃下來,上面掛的圖紙已經出現了兩個窟窿。薛崇訓將目光看向契丹人那邊:“方才那兩地既送契丹人放牧,我將此地還給烏羅護人,你們可有異議?”

李思義與同行者面面相覷,同行有人低聲說道:“烏羅護之地非常寒冷,不見得比唐朝送咱們的突厥草場好。再說咱們非要佔有烏羅護也會讓朝廷下不了臺,很難名正言順地居有之,對誰都沒好處。”

李思義想了片刻,便爽快地答道:“多謝晉王恩賞,既然如此,我們契丹人也該大方地將烏羅護之地還給宇文洪的長子。”

薛崇訓點點頭對烏羅護使者道:“當初烏羅護人未得朝廷詔令便貿然出兵,不僅自敗,更影響了大局。你們未立寸功,但念其忠於朝廷之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們不忍見烏羅護人丟失故土,他日遣使護送首領還國重建,望其好自為之。”

烏羅護使者急忙謝恩,他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回失去的東西,能達成目的已經謝天謝地了,實在無法過多奢求。

這時鐵勒各部的幾撥使者看著眼熱,西北方的拔曳固、胡祿屋、鼠尼施三姓站出來請求,說在反抗默啜的戰爭中損失巨大苦不堪言,其地貧瘠水草不豐,而漠南之地的突厥人遷徙之後人煙稀少,想在明年開春後帶著牛羊南下藉地放牧。

薛崇訓道:“朝廷將把單于都護府置於黑沙城,漠南草原也會併入我大唐版圖。遷徙邊民到新地尚需時日,又念鐵勒各部在牽制默啜可汗兵力上的功勞,我是贊同你們南下遊牧的,你們應遵從單于都護府的律令克己安分(納稅),珍惜各部落與朝廷之間長久之誼。”

各部落首領十分歡喜,漠南草原顯然豐美,而且越往南氣候也越溫暖。

然後薛崇訓又承諾以牛羊帳篷等物資封賞鮮卑等部落,這無疑是一場歡樂的分贓聚會,到場的各部按照功勞大小都有收穫,不由得舉杯暢飲其樂融融。薛崇訓正色道:“上天賜予各族土地萬物,讓人們可以每天享用到食物,我願與各族諸部分享著一些財富,就像現在與大家同享美味佳餚……但是那些與朝廷為敵不義不仁者,便是所有人共同的敵人,我將如對待突厥一樣興兵伐之,絕不含糊!”

眾人附和表態願為朝廷盟友共同維護草原上的秩序。這時慕容宣趁機站起來說道:“族有大小強弱,我們都不願受到不公正的對待,既然晉王願為大家作主,我們何不歃血為盟推舉晉王為盟主,從此各安其所和睦相處?”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50
第一百零九章 恩怨

薛崇訓被“推舉”為盟主的事兒發生在漠南草原上,突厥人的主要勢力雖然已經北退,但在草原上的眼線並未因此完全消失,很快就得知了此事。

時骨咄祿可汗之子奪得汗位,稱毗伽可汗,任用其岳父暾欲谷為左賢王掌握兵權又為謀臣,對暾欲谷言聽計從十分信任。稍稍穩定了權位之後,西北各突厥部落本欲聯繫唐朝投降的人紛紛來歸,高句麗舊部等附庸勢力也重新歸附,一時毗伽可汗的實力得到加強,恢復了一些元氣。

他們聽說唐朝聯軍仍要繼續征討時,內部出現了兩種情況,有些人因為失敗的前車之鑑感到十分害怕;而毗伽可汗等人卻急著想要重整旗鼓一戰,盡快地樹立威信。

這時左賢王暾欲谷進言道:“冬季來臨,不僅唐軍無法繼續北上,連其附庸部落也很難在嚴寒的天氣裡出征,所以我認為他們這次會盟不過是虛張聲勢,無須慌張;且默啜可汗給突厥汗國留下了個爛攤子,現在突厥周圍四敵環繞,情況十分不妙。我們最應該做的不是繼續開戰,而是利用休戰的時機慢慢改善處境,並鞏固陣腳。”

毗伽可汗問計,如何改變處境。

其岳父暾欲穀道:“薛崇訓拉攏各族,以大義為名暗分好處,各部落趨炎附勢都以唐朝為尊,眼下要改變我們四處豎敵的現狀,唯有先與唐朝修善關係,然後才能與其他部落重新和好。”

可汗頻頻點頭,十分信任暾欲谷的策略。

暾欲谷又道:“阿史那卓公主被唐軍擄走獻於晉王,咱們正好可遣使前往請求和親,藉此由頭議和。”

毗伽可汗以為善,對其建議完全聽從,很快就派出了使節南下。

……因唐朝一貫的做法不殺外族使節,就算是當初吐蕃與唐朝處於戰爭狀態時也沒難為過長安的吐蕃使節,現在薛崇訓也沒為難突厥遣來的使者。

薛崇訓與幕僚們商議,激進者認為不能給突厥殘餘以緩和之機,應保持圍剿的形勢,讓朝廷詔令各族繼續進攻徹底將突厥汗國從版圖上消滅。蘇晉反對這樣做,他說道:“突厥人雖然曾經是我們的敵人,但經過黑沙城決戰之後已實力大損,又失去了漠南地區,這樣一股勢力再難成為威脅,是否徹底消滅之又有多大的作用?”

有人站出來說道:“突厥人多年襲擾邊境,血債纍纍,正是雪恨之時。”

蘇晉道:“從古至今,但凡曾經雄踞於中原之側的種族,哪個不是殺掠無數?國仇不同於私怨,當政者應放眼往後不能意氣用事,否則悲慘的往事也將重演。明智地善加制定方略,可以保持中原現有的優勢,減少往後受困於蠻夷的可能。突厥既被削弱無法勝任我朝的對手,毗伽可汗掌權後首先就表示親唐,如果能積極地發展關係,也不能不說是一件好事:就近處看能更好地讓邊境安寧;就遠處考慮突厥汗國存在於漠北,也能起到牽制回紇坐大的作用。回紇雖能與我們和睦,但突厥要與我朝講和停止襲擾邊境,兩者又有什麼實質區別?”

蘇晉又降低了語調,沈聲道:“最關鍵的還是突厥可汗提出的聯姻,是將阿史那氏的公主嫁於晉王,而不是李唐宗室。請王爺細思其中干係。”

薛崇訓聽罷沈吟不已,心道當初武則天立國,雖然在國內奪取了權力,但無法改變周邊各族長久以來對李唐的“歸宿感”,就連默啜也拒絕與武家聯姻……

他想了許久,便開口說道:“蘇侍郎的話很有些道理。”然後轉頭看向王昌齡張九齡等人,等待他們的意見。

二齡此時已明白薛崇訓有了主張,此時投來徵詢的目光,無非是要確認他的主張是否能得到支持。張九齡便率先表態道:“臣附議蘇侍郎之計。”

王昌齡隨即也贊同,正如蘇晉所言這樣做於國無害。正應了一個道理,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特別在權力場上。剛不久雙方還打得頭破血流殺得屍橫遍野,轉眼之間就可以成為親戚,恩怨情仇放在大局上真算不得什麼。

計議定,薛崇訓遂召突厥使臣見面,同意了毗伽可汗的請和聯姻。然後進行了更詳細的談判,要求突厥可汗想朝廷稱臣(他們倒是一直在名義上承認的);將安北都護府北遷漠北設立軍事據點,在突厥汗廷派遣唐朝官員;突厥可汗同時授封唐朝官銜及爵位,承諾不再侵擾邊境等等。

因議和順利,突厥使者也得以在唐軍大營見到了阿史那公主。毗伽可汗是阿史那卓的親兄弟,派來的親信是突厥貴族,也是她認識的人,說起話也就更親切了。突厥使者勸她放下個人的事兒要以大局為重,如能得到唐朝晉王的寵愛,可勸說當政者善待突厥部族。

阿史那卓此時卻發現自己根本沒覺得有什麼犧牲和委屈,忽然間感覺有些異樣,當然口頭上是不好意思這樣說的,便順著使者的意思道:“先父已故,既然是哥哥的意思,我自應該聽從。”

使者很滿意,又寬慰之:“讓公主留在唐朝,可以使得更多的突厥人免受戰禍,大家都能記住公主之恩。”

其實這樣的聯姻在各國上層的看法裡,嫁女人的一方並不吃虧,犧牲一個公主或者名義上的公主卻能多少影響到對方當權者,簡直是包賺不賠的買賣。中原皇室對和親一直就有這麼個看法,不過算盤往往並未如願,遊牧族的權力很少受女人的影響,就如吐蕃娶了唐朝公主也沒少發動戰爭;遊牧族也想嫁女人到朝裡,因為他們明白漢人的政權有時候真能受後宮外戚的干涉,特別是漢朝的後宮非常厲害。為了利益,當政者要臉的真不多……倒是薛崇訓在這點上不夠現實,他一直認為把公主送給別國做妾是一種恥辱,反而對收集各族美女很有興趣,這只是個人的想法罷了,每個人都難免有不明智的一面。

要用阿史那卓與薛家和親,其中有不少繁文縟節,大約要等薛崇訓回到長安在唐朝皇帝與毗伽可汗交換幾次國書後才能正式完成。但突厥使者在唐軍大營與薛崇訓談妥之後,人們對阿史那卓的態度就開始轉變了,大臣及將士們已經明白她即將成為晉王的妃子,言語之間多了些尊重,完全沒有了俘虜的待遇。

中軍大帳有一些親王國府上的官吏和僕從,他們覺得王爺的妃子不能再穿一些舊衣服將就,以前她的身份是擄掠來的俘虜倒也無妨現在卻不一樣了,這幫官吏確是有辦法的,竟然不知從哪裡弄來了緞子羅裙……在茫茫草原上除了牧民就是軍隊肯定沒有這種東西,他們大概是差遣報信用的快馬去三城尋來的。三城雖是邊防軍事據點,其中卻有商賈等過往人士,只要出得起價錢國內能有的東西都有法子弄到。

阿史那卓聽其堂兄楊我支說漢人的大家閨秀在出嫁前很少出門十分注重禮儀,倒不像草原上的小娘那般自由隨意,心想肯定很受約束。不料她發現送給自己穿的衣服竟然衣不遮體十分暴露,不由得感到驚訝不可理解唐人的想法。就算是如今天氣寒冷羅裙外頭套了貂皮大衣及毛皮領子,可是胸口仍然能露出乳溝,而且這衣服裁剪得十分特別,下身比較寬鬆偏偏胸部的料子緊窄,將鼓起的部位故意凸現。

此時阿史那卓身邊新添了兩個婢女,她便忍不住問這倆漢人:“長安的婦人都是這樣打扮?”

婢女答道:“奴兒沒去過長安,到過的大市鎮只有中城。一般的婦人不敢穿得如此招搖,不過那些有錢有勢的大商賈家真有這般穿著的,聽說是有權位的人從大明宮見識來的。”

阿史那卓輕聲抱怨道:“天氣這麼冷,她們還真做得出來。”

婢女便說:“穿這種衣服的人除了歌妓,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

阿史那卓便決定入鄉隨俗,讓婢女們侍候沐浴更衣,可是她將新衣穿好後還是覺得很不自在,主要是天氣那麼冷非得露一塊肌膚在外頭感覺十分突兀,便問:“夏天也就罷了……現在就沒有遮住胸口的穿法?”

“有的,裡襯和抹胸有很多種呢。”稍大的婢女見識多一點,她想了想說道,“如果可以遮掩反而顯得不大氣,但只要換另一種抹胸,就不會讓人覺得刻意為之了。”

說罷她們又找了另一種內衣出來,一種刺繡的抹胸……這玩意更誇張,貼身穿上把下半部乳房及腰全部暴露,從上往下剛剛能遮過乳尖,就像一件裡襯生生被剪掉了大半截,只剩短短上上部。不過還好,外面再套上外衣之後就看不出誇張來,胸口也不再暴露了。阿史那卓覺得很滿意,就換上了這種類型的。

不過倆婢女背過身就小聲議論:“配晚宴禮袍的裡襯,別人一見就知道是為了晚上討好男人的……”

阿史那卓沐浴更衣後,剛剛出帳就遇見了亓特勒,只見亓特勒不斷打量這自己的新衣服,目光中沒什麼善意,阿史那卓也感覺十分不自在,便未理會。但亓特勒卻在身後冷冷地說道:“李適之剛剛落難,公主的心意就變了,迫不及待要討好晉王了麼?”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51
第一百一十章 解釋

阿史那卓要去對薛崇訓說清楚,答應跟他只是為了兩國和親,將國家大計置於個人小義之上。進了薛崇訓的大帳,又見他一個人獨坐在那裡,好像沒有幕僚在身邊的時候他總是顯得有點孤單。阿史那卓迫不及待要澄清自己的話到了嘴邊卻說不出來,忽然覺得他的眼神裡有點憂鬱……不知為何,她卻喜歡這樣完全不同於李適之的自負與驕傲的眼神,彷彿總在想什麼她不明白的東西。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變心了,此時又在糾結徘徊。

薛崇訓發現阿史那卓進來,抬頭一看她的打扮頓時愣了一愣。阿史那卓知道他是對自己的穿著有點吃驚,便低頭不語。

這時薛崇訓卻淡然說道:“挺合身,只是頭髮卻不太相配,你得梳起來露出脖子才能充分展現出這種服飾中自信的氣質。”

“沒來得及。”阿史那卓笑了笑,低頭沈吟了片刻道,“我並不願意看見突厥人和唐人之間不斷廝殺,這次兩國議和,所以我將會盡心服侍晉王,可是……”她在琢磨著怎麼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

薛崇訓卻坦然道:“我明白了,沒關係。”他看了一眼阿史那卓上衫領口處露出的胸衣類型,已經那圓潤的弧線,按耐住沒有表現得太急,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那你今晚來就是為了盡心服侍我的吧?很好很好。”

阿史那卓忙搖手道:“不是!我來給你說清楚。”

“就說這事兒,沒別的?”薛崇訓詫異道。

阿史那卓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著他:“沒有。”薛崇訓的目光讓她很不自在,那目光很有神就像是一隻無形的手在若有若無地觸碰著她的身體,眼光每一次從身上掃過都像能看穿她的衣服如一把拂塵一樣輕輕拂過。

薛崇訓看她不是色瞇瞇的,也不是含情脈脈,那種沒有表情又帶著點生疼鬱色的目光讓阿史那卓難以明白他的心裡,十分奇怪。她所見過的男人要麼欽慕其美色會露出傾心的表情,要麼心懷鬼胎讓她厭惡,或是李適之那樣的讓他高興,但從未有過薛崇訓這樣的目光,沒有愛意沒有表現出太多色心卻非常灼熱。

“遲早你都是我的**,何必要忤逆我?在唐朝婦人是不能違背郎君的。”薛崇訓道。

阿史那卓正琢磨著唐人的規矩,心下有點亂。不料薛崇訓就走了過來,她還沒想好是否逃脫,手腕已被拉住,本能地縮手掙脫,“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既然你很快就會名正言順地嫁到我府上,我又何必急於一時,不必驚慌。”薛崇訓忙穩住她,當然這句話連他自己也不信,只是不想在這裡弄得雞飛狗跳。

阿史那卓道:“那你先放手。”

“放開怕你跑掉了。”薛崇訓厚顏無恥地抓著她的手腕,由於二人離得近,他能聞到一股子**特有的氣味,讓久不食肉的他難以自持。人的慾望其實是如此簡單,餓了渴望美味的食物、飽了想**,如此而已。

太陽已經下山,帳篷裡已經點上了燭火。薛崇訓道:“留下陪我說會兒話。”

阿史那卓的神情慌亂,心裡如同亂麻,她還沒明白當面對一個充滿慾望的男人若是不能果斷地拒絕意味著什麼。果然薛崇訓很快就得寸進尺,把另一隻手掌輕輕摸到了她的發際。她還沒弄明白狀況,下意識伸手把薛崇訓手弄開,結果他順勢一滑,竟然放到了阿史那卓的脖子上。

她的脖子露在外面的,此時觸及毫無阻隔,她的皮膚上頓時真實地感受到了薛崇訓的手掌及體溫,男人的手很溫暖,“別這樣,你說了要等正式和親才可以……”

薛崇訓埋頭低聲在她的耳朵旁邊說:“突厥國已經派使者過來提出,我與幕僚都贊成,還需要怎樣?你今晚穿上了宮廷服飾,不也說明自己已經接受了此事麼?”他趁對她耳語的時機又把嘴若有若無地觸及到了她的耳朵,但是沒有做得太明顯。阿史那卓沒有斷然拒絕其實是她自己的思緒亂了,若是真如其所說只是為了國家關係,何必要允許他違背禮制,幾句義正詞嚴的話就解脫了。

這個十幾歲的小娘心思如其他女孩兒也無甚太大的區別,有點微妙。她一方面糾結曾經心儀的情郎,一面給自己找藉口。由於現實的潛在強迫(必須要接受國家和親的現實),她已開始接受薛崇訓,可是又覺得心理沒準備好,需要一段培養感情的時間,所以表現得很不痛快猶如半推半就。

可是她遇到的人是薛崇訓,薛崇訓根本不顧小娘的那點心思,一門心思就想把她弄上床,如此而已,如果像現在這樣有比較快捷的法子當然能省去許多麻煩。

拉扯之中,阿史那卓忽然發現自己的腰帶不知怎麼被拉掉了,外衣從上身滑了下去……她穿的是唐朝貴婦常見的羅裙,是薛崇訓比較熟悉的服飾,實在是方便了他。小麥色的緊致健康肌膚**在薛崇訓的眼前,阿史那卓心下咯噔一聲,下意識已經覺得今晚難逃其魔掌,她很希望此時能聽到幾句含情脈脈的話,可惜薛崇訓剛剛還在和她扯使者幕僚什麼的,讓她多少感到有些遺憾失落。

阿史那卓的外表和唐朝婦人有差異,她的眉毛較濃眼窩較深,和遠山黛眉一樣淡雅的小娘是兩種類型;嘴也比較大,面相有點偏西域人的特點,不過按照他們本族的審美應該算比較迷人的。薛崇訓只是覺得她的五官還算端正,眼睛也很有味道,總之還算耐看,加上飽滿的胸脯,柔軟的感官正是他偏好的類型,此時十分滿意。那對在唐式情趣胸衣中露出下半部分的**軟得微顫顫的,如水一般,薛崇訓真想馬上一把把在手裡**。

外族小娘就是豐滿,很有實感。薛崇訓心下這般想道著,一雙善解人衣的手用難以擦覺的動作就拉開了她束在後背的活扣,上身最後一塊布料就這樣掉了,一對可親的軟東西彈了出來。

阿史那卓基本放棄了抵抗,她也缺乏國內婦人應有的矜持,此時抬起頭正視薛崇訓,她的目光裡帶著迷人的傷感:“你是第一個這樣對待我的人……”

薛崇訓鎮定地隨口問道:“李適之不是你以前的情郎?”

阿史那卓道:“他是個正人君子,從未失禮。”

“看來裝君子確實比較傻叉。”薛崇訓嘆了一句,看著她的反應,把手向她潔白的胸脯玷污過去。

阿史那卓沒有躲,卻閉上眼睛道:“我是被你威逼利誘,為了兩國和睦相處才沒有忤逆你,否則休想得逞。”她想起了曾經想對她不軌的亓特勒連鼻子都被咬掉了。

“嗯。”薛崇訓應了一聲也不反駁她,手指觸到了那柔軟上葡萄邊上的乳暈,那圈紅紅的比薛崇訓見過的那些小娘大,上面還有細細的突起顆粒,很自然。他饒有興致用指尖在上面輕輕劃了兩圈,只見中間的**就**立了起來。薛崇訓就近觀察她的臉,她的眼睛閉著此時用牙齒輕**了一下下唇,看來有點動情了。

著突厥小娘沒那麼麻煩,她不會違心地故意推拒顯示矜持,此時阿史那卓一點反抗拒絕的表現都沒有。薛崇訓吞了一口水,便埋下頭將一顆**含到了嘴裡,**纏繞上去,去追逐那堅挺起來的葡萄、去感受乳暈上的小小顆粒。阿史那卓的呼吸越來越沈重,只是站著不動任其肆意妄為。

這時薛崇訓嫻熟地扒掉了她的羅裙和褻褲,只見其**黑乎乎一大團,非常濃密。因為她的年紀不大,薛崇訓忽然見到這樣倒有些驚訝意外,心道難怪眉毛濃長發也多,原來每個地方的毛髮都很濃。

事到如今薛崇訓總算得逞,便將其攔腰抱起向**走去……

夜幕已經降臨,大營中漸漸安靜下來,雪落無聲。中軍大帳周圍燒著幾堆篝火,四處插著火把將附近照得通明,只剩下一陣一陣巡邏的腳步聲,偶爾有幾聲打更的木頭“梆梆”敲擊。

一天已經結束了,沒有當值的將士已然睡下。亓特勒遠遠地站在雪地裡,目光一直沒有從中軍大帳門口移開,他可以斷定阿史那卓進去之後肯定沒有出來。

阿史那卓一介婦人能有什麼正事能和晉王商量到半夜?亓特勒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站在這裡了,轉身進帳時肩膀碰到帳篷頓時一陣白花花的雪花落了下來,原來他的身上已經矇上了厚厚的一層積雪。

亓特勒神情冰冷,他心下非常疑惑,按照他對阿史那卓的瞭解,她並不是放浪隨便的人否則當時為什麼會下此毒手讓自己臉上戴個鐵面具無顏見人?但是她又怎會如此輕易就捨身一個剛剛認識不久的人,就算是為了和親,這不還不到時候麼?亓特勒百思不得其解,嘆了一氣覺得自己無法想通。

tanakh 發表於 2019-1-30 20:52
第一百一十一章 意外

最近的草原上又漸漸恢復了寧靜,下雪之後空中常常飄著連綿不斷的雪花,天地之間彷彿都籠罩在一層白紗之中。激烈的戰鼓聲與慷慨激昂的吶喊聲已消失不見了,那些曾經浴血奮戰的陣亡勇士也埋葬在了白茫茫的雪花之下,一切恍然若夢消失不見,唯有旗桿下當值的軍士縮著手踱著腳顯得滄桑孤寂,寫著“薛”字的戰旗在偶爾的陣風中“噼啪”抖動一下。

唐人接受漠北突厥的和平願望,意味這場戰爭已進入尾聲。薛崇訓也適時地佈局獲得了北方各族軍事聯盟盟主的名號。那麼再呆在這寂寞的草原上已沒有太多必要,薛崇訓開始打算班師回朝的事兒,不過在原突厥汗廷設置軍事據點等善後還是要安排妥當。

時薛崇訓手裡的北方軍隊除了定期向長安傳報軍務,長安沒有過多的信息,更沒有對其組織的聯盟格局置評。這種安靜的情形一如這裡的草原雪地,但是薛崇訓很容易猜到長安各方肯定非常關注此事,還有他手裡的十幾萬唐軍精銳。

無論怎樣,關內才是所有人的歸宿,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薛崇訓早上和突厥公主阿史那卓一起起床,倆人顯得有些沈默,不過阿史那卓也沒表現出什麼不好的情緒。她大概已經開始去接受新的生活,不僅因為昨夜身已有所屬,還有已經被註定的命運,她註定要服從邦交大計充當和平的絲帶。

吃過早飯,薛崇訓或報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兒,說是上次在黑沙城會戰中立功的突厥人亓特勒有事要稟報,事關他們部落的要緊事。薛崇訓心道:多半是亓特勒所在的部落想要內附投奔過來,雖然兩國要重新修好,但亓特勒為唐軍立功也是對突厥汗國的背叛,其部落在突厥汗廷處境尷尬,而在唐朝卻是功臣的角色,何去何從很容易選擇。

正好今日薛崇訓沒什麼正事,管理軍營有各個大將、處理單于都護府相關事情有王昌齡主持經手,他是不必親自去過問的。於是他就下令召見亓特勒,又讓謀臣蘇晉等人過來幫忙出謀劃策查漏補缺。

阿史那卓見薛崇訓在安排正事兒了,便說:“晉王要辦公事,我留在這裡不方便,還是先回原來的住處罷。”

薛崇訓不以為然道:“亓特勒今日求見定是說暾欲谷部落歸降的事,雖然突厥人曾經是我的敵人,但我對待那些誠心歸服的人一向厚道。你是突厥公主,參與此事並無不妥。再說現在還搬去別處反而不好,留下便可。”

阿史那卓心道自己欲迴避是不想見到亓特勒,但薛崇訓的話也提醒了她,她是突厥公主不能忘本,嫁到唐朝更應關心一下突厥人的事。於是她就答應了下來。

薛崇訓的中軍大帳周圍警戒森嚴,五十步內不能有閒雜人等隨意走動。不過亓特勒是獲準被召見的人,便很順利地到了帳門外,從裡面出來的內侍官吏也大聲說:“他是王爺要見的人,讓他過來。解劍隨我進去。”

亓特勒取下掛在腰間的彎刀,擱在帳門的刀架上,指著帶子上的火石小刀等物道:“飾物要取下來麼?”

“不必了,趕緊進去不要讓人久等。”官吏道。亓特勒是突厥人卻封了唐朝的官,主人早已變了,現在和唐軍將士才算自己人,加上薛崇訓曾經對他的功勞讚譽較高,大家平日也從不難為他。

一行人規規矩矩地進入大帳,只見正中擺著一張案後面坐著晉王薛崇訓,阿史那卓也光明正大地坐在他的一側,儼然有了些王妃的派頭。下面的凳子上有兩三個文官,靠近帳門這邊的兩側站著兩列未戴甲的武士,有點像家丁私武一樣的人,他們穿著布衣沒帶帽子,頭上梳著髮髻用簡樸的發簪插著,身上未見顯眼的兵器。而且薛崇訓也一身漢人士子一般的打扮,頭上戴著個襆頭……大概戰爭結束的緣故,連這中軍大帳中也不見兵甲,沒多少氣氛反倒像一個書堂。

亓特勒看了一眼阿史那卓,可阿史那卓的目光平視前方連正眼也不給一個,好像沒發現亓特勒這個人一樣。

“拜見晉王。”亓特勒抬起手臂放到胸上行了一禮。

薛崇訓顯得很隨和,淡然道:“給亓特勒端條凳子來,有什麼事兒坐下說。”

亓特勒謝了一聲,到凳子上坐下卻半天沒有下文。薛崇訓納悶催道:“你本來是來說什麼事的?”亓特勒拿眼睛向周圍看了一眼,支支吾吾沒說出句完整的話,這下薛崇訓明白了,當即就坦然道:“單說無妨,這幾位都是我的故交,公事沒有什麼不能當著他們面說的。下面的那些人是薛府帶來的家僕,除了跟我出來時根本不出長安的,更別說和突厥那邊有什麼關係,你不必擔心走漏消息。”

亓特勒這才只得開口沈聲道:“此次派遣來議和的突厥人中有我祖父的心腹,前幾天與我密會了。我的祖父突厥左賢王暾欲谷知道我為內應立功的事,擔心會被可汗知道殃及族人,故欲請朝廷安排暾欲谷部落內附,以保部落近萬帳的平安。”

薛崇訓呼出一口氣,心道果不出所料,便道:“左賢王的使者呢,讓其帶信物直接與我面談,我會公平地為你們著想。”

亓特勒道:“使者把信物及父母的信札交到我這裡了,請晉王先行過目。”

“如此甚好,呈上來。”薛崇訓道。侍立一旁的書吏便走下去接,亓特勒從懷裡掏出一個匣子放到了書吏的手裡。但匣子沒有馬上送到薛崇訓的手裡,按照王府的辦事規矩,這種匣子需要別人幫薛崇訓打開以防範機關等可能出現的危險。此時的氣氛是很和氣的,書吏不過是按習慣規矩順手檢查一下而已。

不料那接了東西的書吏在一旁搗鼓了半天也沒拿上來,神色尷尬道:“這匣子打不開,得找工匠才行。”

亓特勒道:“邊上有個暗機,按一下就開了……”他一面說一面若無其事往前走,“給我,我先幫你們打開它。”

“站住!”蘇晉忽然正色喝了一聲,“沒人讓你上來。”

卻不料亓特勒的腳步沒有停下,一面解釋道:“剛才忘記先開匣子了。”

本來薛崇訓根本沒覺得這事兒有什麼不對,此時也忽然生出了異樣之感,警惕心一下子就提了上來,脫口道:“這突厥人不對勁,來人,給我看住再說!”

起先蘇晉喝出聲的時候下面的家奴已紛紛側目,此事薛崇訓一開口,一眾人便飛奔撲將過來。與此同時,已靠近十餘步的亓特勒突然變走為跑,臉上的殺氣已露直奔薛崇訓這邊。帳中所以人大驚,薛崇訓和阿史那卓都站起身來了。

“有刺客!”蘇晉大喊了一聲。

薛崇訓始料未及大吃一驚心下“咯噔”一聲,完全沒弄明白這突厥人好好的為啥突然翻臉,此時他手無寸鐵,拿眼一掃案上只擱著硯臺筆墨等物,卻不見兵器。他一下子想起來,自己的佩刀掛在內帳門口的,因為這幾日早已不想武事都沒動兵器。

亓特勒跑得非常快,雙臂叉開身體前傾就像被激怒的一頭公牛一般撞來!

這時離薛崇訓比較近的幾個人都是文職官吏靠肚子裡的墨水吃飯的,於拳腳武功是一竅不通,可能平時缺乏鍛鍊在遇到這種突發狀況時幾乎都呆了猶如木雞一樣。只有蘇晉膽識過人,竟然跑過來想攔截亓特勒,在此電光火石之間薛崇訓的眼前閃過飛快的一幕幕,見狀下意識還冒了一個念頭:果然是做過侍郎的人,擱什麼地方都是人才。

蘇晉縱身向亓特勒的位置一跳,可惜沒跳準摔倒在地,隨即便用雙臂抱住了亓特勒的一隻腳。只聽得“砰”地一聲,亓特勒飛起另一隻腳就把蘇晉踢得滾了出去。

片刻之間亓特勒已到了案前,但經過這麼一緩,薛崇訓已從初時的詫異中回過神來,他是習武的人反應鎮定多了。薛崇訓見亓特勒身體上傾,預判他會直接從案上調過來,當即就一手抓起硯臺擲了過去。

亓特勒身體輕輕一側躲了過去,但硯臺裡方磨好的墨水灑了他一頭一臉頓時變成了一個黑人。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心裡一個聲音說“成不成事就看這一刻”。亓特勒一個善於騎馬射箭摔跤的人,心裡沒有太多想法,此時馬上決定改變路線繞開書案只是一種直覺根本來不及多想。果然這樣的事兒直覺更有用,“嘩”地一聲書案被薛崇訓掀起來了,就因亓特勒提前轉向這個動作沒有起到作用。

每一瞬間都非常緊要,因為下面的那些家奴撲上來也是轉眼之間的事兒,每一彈指都得掰成兩瓣算。

書案剛剛翻起,就見亓特勒從側面出現在了眼前,薛崇訓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對他的速度的驚嘆,大約是這麼一瞬間的驚嘆暗示了薛崇訓的心理不可小視,他手上沒個撈處還真有點慌了。只見微光一亮,亓特勒的手裡已出現了一把小刀……這玩意在貴族中只充當飾物的作用真的用來殺雞都困難。

不過三娘曾經說過:殺人不在於用什麼兵器,在於有無一刻殺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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