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十州風雲志 作者:知秋(連載中)

 
mk2258 2012-11-18 10:26:39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3 165352
basalt 發表於 2014-6-25 14:42
第十七章 傀儡(四)


    密室外,護院的幾名大漢已經聚集在門外,正有些猶豫要不要強行破門而入。

    裡面那位大人的脾氣和難伺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之前還明言過不准人去打攪。但是剛才從裡面隱隱傳出的轟鳴和震顫確實又有些不大對勁,怎麼聽都不像是和三位美女尋歡作樂所能折騰出的動靜。剛剛有人試著去開門,卻發現門是從裡面被反鎖了起來。

    如果裡面其實沒事,這動靜確實就是那位大師自己搞出來的,比如用機關什麼玩意,那破門而入的結果無疑是大師震怒,那大家的飯碗就難免不保。但是如果真的是出了什麼事,傷了大師的身體甚至性命,那這飯碗同樣也得摔了。神機堂請人辦事的出手向來闊綽,誰也不願意輕易丟了這飯碗,因此這些殺人都不會手軟猶豫的大漢們現在卻有些猶豫了。

    有人去將這裡主事的主管請來,正是那個將何姒兒三人帶來這裡的男子,但是他面對這難題時依然有些手足無措。

    「對了... 你們怎麼少了一人?」主管忽然發現這些請來的護院高手們的人數似乎不對。

    立時有人回答:「是後爪鬼那小子!我之前看到那小子的大哥,就是天河五鬼的老大天河鬼來找他,兩人嘰嘰咕咕地商量了什麼事,稍後兩人就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豈有此理!不是說過大師在此期間不准擅離此地的麼?外面的暗哨也沒來報告,他們跑去哪兒...」主管看了一眼面前緊閉的密室,忽然面色大變:「難道是他們混進去了?快給我撞開!」

    轟地一下,一個壯碩如牛,滿身筋肉虯結,明顯也是練外門功夫的漢子重重撞在門上,但這門卻紋絲不動。那漢子臉上頓時掛不住,大叫起來:「媽的!這門後面是鐵閘麼?我老劉的一身蠻牛勁修煉得爐火純青,這一撞至少也有千斤的力氣,怎地卻連動也不動?」

    主管也急得撓頭,滿腦門都是大汗:「這密室是魏瑟大師親自設計監督打造,看來就是怕被人打攪了他玩樂,所以造得分外嚴密,連窗子都沒留出一扇... 聽說牆壁都有一尺多厚,中間還有鋼板和棉絮的夾層,連火器也轟不破,看來這門也是如此了...」

    「那到底要如何是好?」周圍的大漢們面面相覷,神色各異。雖然早知道這位大師性格怪異,卻也沒想到會怪異到如此地步。不過是和青樓女子戲耍睡覺,有必要弄得如此戒備麼...

    「這裡又沒有專門的破門利器... 看來只有請總堂調來一架天工級的機關獸... 但是這裡離總堂卻還有數十里的路程,如果大師有個什麼意外,我... 我... 我...」主管大人滿臉痛苦驚恐失措之色,不停拉扯著自己的頭髮。

    就在這時,又是一聲巨響從密室中隱隱傳出,整個密室的牆體好像也都在微微抖動。

    「大師!開門啊!只要你將門打開就好!」主管整個人都趴在門上猛拍,大喊大叫:「後爪鬼!你們千萬莫要亂來!莫要傷了大師性命!要什麼儘管開口就是了!要錢要多少都行!十萬兩銀子夠不夠?二十萬兩、三十萬兩都行!只是千萬莫要傷了大師...」

    好像主管大人的喊叫和拍打真起了作用似的,伴隨著一聲奇怪之極的巨響,門開了。

    不過這門卻不是打開的,而是被破開的。一道紅色的光影閃過,這剛才還固若金湯堅強無比的大門包括一部分牆體就像是紙殼子做的一樣被豁拉出一條巨大的裂口,然後好像爆炸一樣的氣流罡風就從裡面席捲而出。正趴在門上的主管大人就好像暴風中的紙娃娃一樣被捲起,飛出數丈之外後撞在院落中一塊假山上,落地時已經沒了聲息,滿身滿頭都是鮮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個身影也隨著這暴風般的氣流衝出門外,踉踉蹌蹌地落地站穩,周圍的人才看清這是一個面目兇狠,身材壯碩的大漢。這個大漢的左臂已經齊肩消失,側面的臉皮也不見了一小片,血正不要錢似地在傷口處朝外猛湧。

    「四弟!」大漢雙目赤紅,看著地上一聲悲呼。地上散落著的兩隻手腳、小半片身軀連著一個死不瞑目的腦袋,正是護院中不見了的後爪鬼,此時已然死得不能再死。

    「就是他了!他便是這後爪鬼的老大,天河五鬼中的老大天河鬼!」周圍有認識的大漢立時叫喊起來。天河五鬼在徐州江湖上也是小有名氣,尤其是這老大的一身功夫著實算得上一流高手,若不是行事素來低調,恐怕早就是威名顯赫的一方高手了。

    天河鬼沒有理會旁人,只是抬起了頭,看向那已經洞開了大門的密室之內,佈滿血絲的眼中是憤怒、絕望、還有恐懼。

    密室的大門和小半片牆壁都已經被破開炸飛,一個和他相比,只能說是弱質纖纖、嬌小玲瓏的身影從裡面徐徐走出。

    周圍的護衛大漢們都認出了,這就是之前主管帶回來的三個青樓女子中的一個,但是沒有人上前做什麼,也沒有人吭聲;因為這瘦弱的女子手中持著一把刀,一把寬厚、笨拙、沉重的大刀,握在這個瘦弱女子的手上顯得有些異樣,讓人一見之下會不禁擔心她是不是能拿得牢、揮得起。刀身上有著一團紅色的光影正在閃爍跳動,很難分辨那究竟是火光還是先天罡氣之類的東西,只是那脈動的節奏看起來仿佛有生命一般,正和那之前破門時閃出的那道巨大光影的顏色一模一樣。

    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所有人都猜得出,正是這女子用手中的這把大刀將那牢固無比的密室大門給劈開,將這橫練功夫已是一流境界的天河鬼給砍成重傷。

    劈裡啪啦爆竹般的聲音從天河鬼全身上下的關節處響起,他那一身原本就壯碩的筋肉好像活過來一樣糾結扭曲著,尤其是臉上的筋肉,讓原本就已經很兇悍的模樣更是有些超出了人類該有的範疇,上面的一雙眼睛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無論是誰都能看得出天河鬼很怒,很怒。唯一的兄弟死了,手臂也去了一隻,換作是其他人也會憤怒得失去理智,何況這本性就足夠兇悍暴戾的大漢。但是接下來的一幕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天河鬼猛地轉身,將這借憤怒提聚出來的十二分功力用在了腳下,在地上一頓,轟然巨響中人像一顆炮彈般的高高飛起,向遠處飛去。

    屋外的持著大刀的歌姬皺了皺眉,並沒有去追,只是看了看周圍一臉愕然,不知所措的護院大漢們淡淡說了句:「蜀州唐家堡的人在此辦事,不想死的就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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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姒兒吃力地從地上爬起,大大喘了幾口氣。沸騰紊亂的內息總算漸漸平復下來了,但是心中的震驚卻絲毫不減;她的頭還有些混混沌沌的,也不知是被剛才氣流吹得撞在牆上還沒緩過勁來,還是實在難以相信剛才所發生的一切。

    天河鬼的那全力一拳是何等的浩大、剛猛,何姒兒是生平第一次看見那樣的拳,仿佛連山都可以崩碎,天都可以轟穿。如果那一拳是對著她擊來,她都想像不出自己要怎麼樣才能接下,就算將茅山所有的鎮派之寶塞在手中,可能都沒有用出來的機會就被轟成了一地碎片了吧?而那歌姬手中的刀只是一斬,一片火紅色的刀芒閃過,所有一切看似堅不可摧,兇猛浩大的東西就如一個幻象一樣地一分為二,分崩離析。無論是那浩大剛猛的一拳,還是兇悍如神的五鬼老大,全部在這一刀之下盡數被劈碎、砍飛。

    如果是聞名天下的大高手,大宗師做到這一步,她也不會太驚訝;但這些全都出自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甚至好像還要年輕一些的女子之手,何姒兒就完全不能接受了。她向來自負家學淵源,自己天賦也是同輩中的佼佼者,修煉用功也刻苦,縱然江湖經驗和功力還不夠老辣圓滑,怎麼說也是年輕一輩中出類拔萃的;有時候深夜捫心,暗自拿江湖中其他同輩的女子來比較,更隱隱覺得自己乃是中原江湖上少年俠女中的第一而暗暗竊喜。家世顯赫的,沒有她的功夫好... 功夫好的,沒有她的家世顯赫... 就算偶爾有家世顯赫身手又同樣好的,卻沒有她漂亮... 更不用說還有她的志氣、她的江湖名聲、江湖地位。

    但從剛才那一幕開始,何姒兒才發現自己好像錯得太厲害了。

    唐家雄踞蜀州數百年,為天下三大世家之一,更是三大世家中名聲最顯、最惡、最令人聞之色變的一個,這一點就算南宮家和茅山派加起來似乎都比不上... 容貌上,這位比起自己也是絲毫不差,俊俏嬌豔中一股冷凌鋒銳的英氣,絕對是萬裡挑一的美人... 江湖經驗上,自己居然完全沒看出對方來,好像也落在了下風... 最打擊她的還是在修為身手,自己曾經沾沾自喜的法術、武功,好像連別人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過...

    她也不是看重虛名的人。身為茅山派和南宮世家的女子,眼光和心胸是有的,明白這天下之大;但是這突然之間出現的落差太大,也確實讓她暫時有些難以接受。

    愣愣地出神間,歌姬已經轉身走了回來。那把大刀被她抱在懷中,和之前抱著古箏的時候一樣,刀上的紅色光影已經大大收斂,只能看出有一層隱約的紅光在刀身上流動。

    屋外錯落的腳步聲正在匆匆遠去。普通江湖人只要聽見唐家堡這個名字,看到唐門的暗器,都會跑得很快,就算歌姬並沒亮出暗器來,那一刀所帶來的震撼也足夠了。

    「姑... 姑娘,妳真... 真是唐... 唐家的人?」何姒兒都有些結巴了。回想起自己之前還對她說過讓她不要害怕,自己會保護她之類的話,她就忍不住臉上發燒。

    「不,我不是什麼姑娘。」歌姬看了何姒兒一眼,淡淡回答了這樣一句,從她身邊走過。

    何姒兒臉上又忍不住紅了。難道別人誤會她說的是青樓姑娘的那個「姑娘」了?那麼該要如何稱呼?「妹妹」?之前這樣叫,那是自以為自己可以保護別人,現在別人救了自己,再叫這個可就有些唐突了... 那難道和那些江湖子弟吹捧自己一樣地稱呼「仙子」?

    這位唐門的仙子卻沒理會她,而是徑直走到了密室的一角,伸腳踢開了幾片破碎倒塌下來的屏風,對暈倒在下面的水玉竹冷聲說:「若是你再不起來,便永遠都不用起來了。」

    但水玉竹確實就沒有起來。早在天河鬼那一聲大喝的時候她就被直接震暈了過去,後來在天河鬼一拳的罡風激盪下和屋中其他的傢俱擺設一起被吹得四處亂撞,然後就被埋在了這屏風之下,直到現在也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但是那位唐門的少女好像並不這樣以為。她抱著刀的手指一彈,一根細針就帶著風聲激射而出,一下射入水玉竹的小腿上的三陰交中。「啊」的一聲慘叫,水玉竹馬上就醒了過來,緊緊抱住了剛剛中針小腿。

    唐門的少女卻是微微一怔,好像沒想到會是這樣。

    「救命~ 救命~ 妹妹快幫幫我!我腿斷... 斷了,裡面好像又有蟲子在叮我... 好痛~ 好痛啊!」水玉竹連聲慘叫,頃刻間腦門上的汗水、眼中的眼淚就全部冒了出來,加上之前就已經凌亂了的頭髮更顯得狼狽不堪,早就沒了那副柔媚恬靜的淑女模樣,只顧哭喊著求少女救她,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就是罪魁禍首一樣。

    唐門少女又是一愣,一雙柳葉細眉皺得越來越深,看著水玉竹的表情更是古怪... 終於唐門少女附身下去,對著她的小腿一拍,那支細針就自動從水玉竹的身體中彈了出來,被她順手一拈取在手中。

    何姒兒也快步走了過來。剛才那一幕她也似乎看明白了,是這唐門少女好像認定水玉竹是和她一樣別有身份、裝扮成青樓女子進來這裡的,但現在這樣看來好像根本又不是。三陰交乃是重穴之一,稍有受損說不定就會折損修為,只要是真的學武之人就斷沒有心甘情願這樣挨上一針的道理。而且這唐門少女的出手看來極重,弄得不好水玉竹的這隻腿下半生都會帶有殘疾。

    「唐家妹妹,何必下這麼重的手呢?這位水玉竹姑娘分明就不是...」

    唐門少女猛地扭過頭來,一雙鳳眼瞪視著何姒兒,柳眉含煞,分明帶著幾分難抑的嗔怒:「妳叫誰是妹妹?我說了我不是...」

    這時候一隻柔若無骨的手輕輕按在了唐門少女的胸口,唐門少女整個人就僵住了,臉上的嗔怒也全數化作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手是水玉竹的。她的手纖細柔軟,好似根本沒有骨節一樣,真的是如水一般;她的動作也不帶絲毫煙火氣,一點都不快,好像是雲煙構築的一片虛像,悄無聲息、潤物無聲地就飄到了唐門少女的胸口上。

    何姒兒剛剛明白過來,還沒想清楚自己該怎麼辦,就看到水玉竹啜唇對她輕輕吹了一口氣,輕巧甜蜜得就像是隔空吻了她一下,然後一股甜甜的香醇之感就從鼻端裡衝入,她不自禁地腳一軟,就坐倒在地。
basalt 發表於 2014-6-25 15:28
第十八章 傀儡(五)


    「小冤家... 你好狠~ 這一針就將姐姐的一身極樂飛仙功廢了一小半... 以後若不好好調養,連這條腿說不定也要徹底廢了呢~ 到時候你要姐姐怎麼辦?嫁進你們唐家堡嗎?」

    水玉竹已經站了起來。雖然依然是雲鬢散亂、衣衫不整,汗水、眼淚都還掛在臉上,腳都還明顯地有些跛,但看起來她又是那樣地柔美、恬靜中帶著輕媚;尤其是那掛在嘴邊的一抹微笑,笑得那麼玲瓏剔透、入心入肺。

    唐門少女臉上的震驚慢慢地平息了下來,再沒有了任何表情,連聲音也是冰霜一樣的冷冽:「說我狠,哪裡及得上妳狠?我狠還是對別人狠,妳是對自己狠。三陰交乃是執掌生養的重穴,更是妳們極樂功的命門所在,我這一針只要再加上三分陰力,便是你們閣主也只有功散人亡的下場,妳就真居然敢這樣硬受下來?而且如果我這不是尋常的無毒蚊鬚針,而是化雨針、腐骨釘... 妳還有機會笑得這樣開心麼?」

    「若是對自己都不夠狠,還怎麼對別人狠?」水玉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倒出一粒藥丸吃下,言語間輕輕柔柔的,只是其中深處的寒意卻足以比肩那些最狠辣的老江湖。說畢她又破顏一笑,笑盈盈地拍了拍唐門少女的臉蛋:「姐姐若不狠一點,哪裡有機會這樣和你說話呢?若是正面打起來,姐姐可真不是你的對手,還不如用這法子來搏一個機會... 你看,姐姐不是就搏到了麼?」

    「妳... 妳... 妳是」地上的何姒兒都已經有些麻木了。今天她受到的震驚已經太多太大,不過頭腦還不算完全迷糊,還能分辨出一些東西來:「妳是紅煙閣的人?」

    「姐姐當然是紅煙閣的... 飛雪樓中的姑娘,哪一位不是紅煙閣的?」水玉竹一笑:「哦,對了... 至少妳不是,妳是茅山派的何仙子。」

    青雨樓、紅煙閣,這本就是兩位一體的組織。青雨樓經營著天下間最大的賭場和消息買賣,紅煙閣則掌管著天下八成以上的妓院,有青雨樓的地方自然就會有紅煙閣。而青雨樓中帶出來的自然都是紅煙閣的姑娘。不過何姒兒說的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水玉竹乃是「真正」紅煙閣的人,從她的性子、舉止、作風就能看出來。

    紅煙閣的姑娘是最迷人的,紅煙閣的姑娘也是最要命的;她們每一個都是能迷死人的妖精,還是能將人的骨髓都挖出來吸乾的妖怪。江湖中男人最喜歡的,也最怕的就是紅煙閣的女人。以前何姒兒只是聽過這句話,現在終於明白了。連唐家堡的人都不夠她們狠,不夠她們陰,這樣的女人確實太可怕...

    而相比之下,自己簡直就像個傻瓜一樣。就算沒有那一股香甜之味纏繞在身體裡,何姒兒也還是覺得自己沒力氣站起來。

    「妳想幹什麼?」唐門少女冷冷地問。

    「嗯...」水玉竹屈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皺眉做出苦思的樣子。風姿婉約,分明就是位感性怡人的絕代佳麗:「其實我還真沒什麼想幹的呢~ 雖然那兩頭笨牛來一通搗亂,但今天我要做的差不多也算做完了...」

    「哦?原來是妳在搞那胖子麼?枉我還以為是那胖子在搞妳。」

    「天下間大概也只有姐姐所修的這一門極樂仙功能鑽那鬼心咒的空子了,倒是勞煩你記掛。」水玉竹淡淡一笑:「所以姐姐我現在也沒什麼想做的,只是有點好奇,有些話想問你。」

    「你問吧。」少女冷冷答應。

    「你們唐家難道也對這胖子有興趣麼?」水玉竹點了點床邊角落裡的那一大堆肥肉,那位魏瑟大師到現在也沒有醒過來。

    「我們都對這胖子沒什麼興趣,也都知道他不過就是個傀儡罷了。」少女的回答則有些奇怪,至少何姒兒不大能聽明白。

    「我的意思自然是對這傀儡背後的人有興趣。」

    「只是我有興趣。」

    「只是你麼?」水玉竹皺眉,一雙秋水妙目在少女的臉上身上慢慢遊走,然後看到少女懷中的那把大刀的時候驟然一亮,露出一個了然於胸的迷人微笑:「原來如此,我大概明白了... 那看起來我們可以合作,我們也對那個人很有興趣。」

    「妳們有興趣的怕不單單是那個人吧?」少女卻不為所動。

    水玉竹搖頭,嘴角飄起一絲懶洋洋的笑意:「當然不是。我們紅煙閣從來不會對一兩個人有什麼興趣,又不是大將軍那等舉世無雙的英雄豪傑,怎值得我們紅煙閣的姑娘們勞師動眾?」

    少女冷冷說:「好,反正我只要那個人的命就是了,其他的東西我不會插手。」

    水玉竹又想了想,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辭,再問:「那連你們家老爺子也決定不會插手麼?」

    少女冷笑了一下,分明是不屑之極的意思:「只要妳們不將手伸到我們蜀州來,我家老爺子就對妳們這些齷齪事沒興趣... 妳難道不明白?」

    「我會轉告閣主的,我想她一定明白。」水玉竹轉過頭來看著何姒兒,笑笑:「那何仙子呢?妳來此也是為了調查這胖子背後的人的麼?」

    「是。」何姒兒有氣無力地回答。她不止喪氣,還覺得頭昏,她幾乎根本聽不明白這兩人的對話。

    水玉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以為意,又有些說不出的東西,居然不再理她,徑直轉身朝外走去。但剛剛一邁步,她便輕輕嬌呼一聲,皺眉看了看受傷的那條腿。

    「只是為了問幾句話便挨了這樣一針,想起來姐姐還真的是虧了呢...」水玉竹轉身走到了少女面前,貼得很近。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氣惱,但是臉上的表情卻是似笑非笑,帶點鄰家小女孩第一次送大哥哥禮物時的嬌羞。又帶點少婦初承雨露後的嫵媚,將少女摟在了懷中,朱唇輕啟,側頭吻了過去。

    這一吻足足吻了十多息的時間,水玉竹才抬起頭來,看著懷中一臉呆滯相的少女,咂咂嘴,笑得像剛偷吃了十斤小鮮魚的波斯貓一樣。

    「這下算扯平了,四少爺~~」水玉竹帶著銀鈴般的笑聲遠去了。她身形飄逸,哪裡還看得出腳上受了傷?

    何姒兒張大了嘴巴... 儘管今天受到的震驚已經很多,但是這一下確實也太過了。

    ###

    「你... 你... 你是男的?」

    何姒兒終於明白了,看著面前這位「少女」呆呆問。就算已經知道了真相,但看著那張秀氣英俊的臉,配著臉上的淡淡胭脂水粉,淡掃蛾眉,依然還是下意識地會將他當做一位貌美少女。

    「唐家堡,唐輕笑。」少女冷冷地回答。她,應該是他的聲音尖細柔和,介於男女之間;剛才聽在耳中只覺得這少女的聲音微微帶著寬厚的磁性,現在知曉他其實是男子了,那聽起來感覺就成了陰柔冷冽。

    水玉竹下的手並不重,離開沒多久之後他就自己衝開穴道,恢復行動能力。而何姒兒身上的那股香甜之氣也不知不覺中消散了。

    「你... 你... 原來你就是那個唐輕笑?」何姒兒的心中已經不是吃驚所能形容的,根本就是被震得山呼海嘯天崩地裂。原來這位才貌兼全,身手奇高,連她都只能深深自歎不如的「唐門少女」竟然是個男的,還是之前從小夏口中聽說的那個輕浮妄動、自把自為,結果害死自己大哥的唐輕笑。

    「妳認識我?」唐輕笑皺眉。在鏢局隱姓埋名這麼多年,這江湖上應該是幾乎沒人認識他才是... 水玉竹無疑是紅煙閣的重要人物,手中掌握了青雨樓的消息,所以才能看出他的來歷,但是這位茅山派的何仙子分明是個棒槌,卻還能知道自己的名字,這就很有些古怪了...

    「呃... 我是聽... 是聽那個夏道士說起你過...」

    「妳認識夏道士?」唐輕笑一驚。天下間姓夏的道士很多,但是現在這位何仙子口中所說的肯定是那一個!於是他的臉色也慢慢變得古怪起來:「他說我什麼?」

    「他說你...」何姒兒說不下去了。轉頭看看滿地的狼藉,還有依然如一座肉山一樣橫在那裡動也不動、生死不知的魏瑟大師,她這才想起自己來這裡的初衷。

    「這個... 這個什麼魏瑟大師是不是被人用鬼心咒操控的?」何姒兒問。

    「你也是沖著這個肥豬大師來的麼?」唐輕笑反問。

    「是。我們懷疑這人和那個使用彌天鬼心咒的幕後黑手有關... 我和夏道士都在追查,他追去另一邊了,我就來這裡探查...」何姒兒的聲音越來越小。從剛才唐輕笑和水玉竹兩人的對話來看,好像兩人早對這位大師的身份有所瞭解,甚至還有更深層的東西沒有明說。想不到自己千方百計想要來刺探的天大秘密,原來在別人眼中卻早是洞若燭火,讓她不得不喪氣萬分。

    「那夏道士又為什麼要追查此事?」唐輕笑問。

    「嗯,那彌天鬼心咒乃是魔道功法,修煉之人為害江湖、禍亂天下。我們正道盟正是以剷除這些奸邪妖孽為己任,當然要將想辦法將之查出...」

    何姒兒一臉正氣,義正辭嚴,但是眼看著面前唐輕笑的表情開始帶著幾分不屑和譏嘲,好像已經有些想笑的意思,心中沒由來地感覺到羞惱萬分。偏偏連自己的小命都是靠著別人救下來的,想要發火也不知怎麼發,一張臉憋得通紅,忽然憋出一句來:「你莫要覺得可笑,連夏道士也是加入了我們正道盟!他還投入我茅山派麾下彩雲觀中,如今道號『清風』,這道號也是我幫他起的!」

    這話頗有些說得莫名其妙,但唐輕笑一聽之下卻果然是一怔。臉上的譏嘲之色盡去,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澀聲問:「真的?」

    「自然是真的!」何姒兒終於有了扳回一城的感覺,出氣都粗了幾分。定了定神,想了想,又說:「我聽說了,那用彌天鬼心咒的幕後黑手名叫『蛇道人』,正是他一手策劃推動了天火山之事。既然你也在找尋他的蹤跡,何不暫時加入我們?我們正道盟彙集了中原各大門派各大世家的青年子弟,大家互通有無、互補長短,行動起來也方便些。」

    說完這些,何姒兒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事實上在考慮邀請天下各門各派的青年俊傑來加入正道盟的時候,唐門早就是她心目中的最佳目標之一。若論實力、威名、能力,唐門都絕對是天下各大勢力中的翹楚。但偏偏凡是江湖中人都知道,什麼公理正義在唐門弟子眼中不比路邊的垃圾值錢多少,這事也就只能想想罷了。

    但今天在這裡遇見這樣一位武功高絕、天資橫溢的唐門子弟,大家的目標似乎也都一樣,何姒兒這心思就不自覺地馬上死灰復燃了。只是她又沒什麼自信,因為她隱隱能感覺到,這位唐門四少爺無論是一身武功,還是心性、手段、眼光,和她都不在一個層面上。

    確實是,現在這位唐四少爺正在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和表情看著她,好像帶著些審視、好奇,又有些不以為然;不過是幾息的時間,卻讓何姒兒感覺卻好像過了好久好久一樣,這位四少爺才微微一笑:「也好。」

    何姒兒高興得差點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好不容易才穩住,卻還是忍不住激動得滿臉通紅,上前拉住唐輕笑的手說:「太好了!有了你們唐門的加入,我們正道盟的名聲和實力就必定可以讓那些旁觀者刮目相看,令宵小震懾!只要我們再將這幕後的黑手查出來繩之以法,往後中原江湖上還會有誰不知我們正道盟之名?」

    「只是我... 不是我們唐家。」唐輕笑輕輕抽回了被何姒兒拉住的手。

    何姒兒的臉馬上更紅了。她這才想起面前這位俏麗冷峻的少女其實並不是少女,然後又再想起之前自己居然還曾摟過「她」一下,那臉更是紅得要滴出血來。

    唐輕笑好像沒有看到一樣,他淡淡一笑,轉身走到那邊趴在地上的魏瑟大師身邊,對著那堆肉山般的身體踢了一腳。

    肉山沒有動。

    唐輕笑皺了皺眉,伸指一彈,一枚細針飛射而去。以這位魏瑟大師的奇胖身軀來說,就算是用刀用匕首去捅都不一定能捅到穴位,更毋庸說是針了,所以這一針飛向的是他的手指,無聲無息地插入魏瑟大師的食指指尖,寸許長的細針全部沒入其中。

    肉山還是沒有動。

    十指連心,那針看起來已是射入了骨頭,照道理來說這雖比不上之前老四受的那『銘心絲』之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唐輕笑面色一變,上前用手在頸脖上一搭;無奈大師的肥肉實在太厚,幾乎就是數層厚厚的濕棉絮裹在脖子上一樣,根本摸不出什麼來,他只能彎下腰來,雙手一用力,將趴著的魏瑟大師整個地翻了過來... 然後唐輕笑和何姒兒兩人的面色就難看到了極點。

    一隻燭臺整個地刺入了大師的眼窩,只留下外面短短的一點底座,烏黑的血正從破爛的眼眶中流出,在肥肉叢生的臉上拉出一道黑色的痕跡。以燭臺的長度來看,末端已是將腦子都扎透了,大師的鼻端也再沒有了呼吸,確實是死了。

    那燭臺原本是床頭上的。大師原本也是在床上,只是因為剛才天河鬼和唐輕笑的一拳一刀對拼,罡風氣流四溢,將這密室裡的一切都撞得亂七八糟,連大師那三四百斤的巨體都滾了下去,哪知道剛好就扎在這支燭臺上...

    「糟糕了...」唐輕笑的臉色有些發青。

    ###

    通往田陽城的官道上,兩名俏麗少女正在策馬狂奔。

    都是青春年少,都是萬裡挑一的美人,引得路上的不少商旅行人投來讚賞的眼光。不過這裡已是徐州腹地,田陽城又是歷史悠久的中原重鎮,周遭不止沒有山賊盜匪之患,而且無論百姓還是商旅都是很有眼色的,都能看出這兩名少女顯然並非常人,沒有不開眼的登徒子前來阻攔惹事。

    尤其是唐輕笑後背上的那一把大刀,沉甸甸的寬大、厚重,上面還有一層若有若無的火光在流轉,只是多看幾眼,就能讓人感覺到一股莫名的熱氣,顯然是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能揹著這樣一把刀的女子自然不會是普通人。

    「妳想知道些什麼?」疾馳中,唐輕笑的聲音依然很清楚。

    「我什麼都想知道。」何姒兒回答。

    「原來妳什麼都不知道。」唐輕笑一笑... 那些護院的江湖漢子和宅院中的雜役下人早就已經嚇得跑掉了,不過後院馬圈裡還有著幾匹馬,他們牽了兩匹來裝上馬鞍就走了。至於那魏瑟大師的屍首,還有滿地的狼藉他們都沒有理會。消息傳出去之後,神機堂自然會有能說得上話的人來找他們慢慢說。

    何姒兒的臉又在發紅,她發覺今天一天中她臉紅的次數和時間比過去幾年裡加起來都多。好在她也不是那種紅不得臉的小姐。江湖兒女既然知道了自己的不足,就必須要承認,就要老老實實地虛心請教:「我們之前在青州洛水幫調查的時候,發現那個魏瑟大師很有可能和那蛇道人有關,這才前去查看。吳金銘那些人把他吹捧得上了天,說是什麼神機堂機關第一高人,不讓我們動手直接詢問。但是我看他卻只是個頭腦有毛病的傻子... 正面既然不好用強,我便打算暗中潛伏進去看看,誰知道你和那紅煙閣的女子原來也打算對他動手... 那他到底是什麼人?真的就是那蛇道人的手下?」

    「不是手下,只是一個元心傀儡。」

    「元心傀儡?」

    「鬼心咒操控人的方式雖然千變萬化,但大概來說分為兩種:一種是直接以鬼心咒為媒,使人一切所思、所想、所動都為人所操控,如臂使指... 這種方法最為霸道直接,但卻要不斷消耗鬼心咒,若不和咒主一起,便要定時補充,否則咒盡之後就只剩下一具木偶泥塑;而另一種則是在人的心中埋下一粒種子,以那人心中最為執著陰暗的一部分為土壤,生根發芽,初始時不管中咒之人自己的感覺,或者是旁人看來都是毫無異樣,只是慢慢地那人心中的陰暗執著便會越來越大,心性越來越偏執,最終所有心智都被那污染的念頭所充斥。這種方式雖見效緩慢,不能指揮如心,但幾乎無跡可尋。鬼心咒以中咒者自身心神為養料,更無需補充,因此便稱之為『元心傀儡』。那隻肥豬大師便是如此,至少已中咒了十多年,腦中除了機關術和男女飲食之外已是一無所有。」

    「原來如此...」何姒兒點頭,看著唐輕笑的眼光禁不住又透出佩服之意:「果然是唐門高足,連這些魔功的底細也一清二楚。我也問過我爹爹有關這鬼心咒的事,但好像連他也不如你知道得多呢。」

    唐輕笑沒說話,只是眼神中有兩朵陰暗又灼熱的火芒一閃而過。

    「那能從那傀儡上查出什麼線索麼?」

    「若是還活著,那自然多少還有些辦法...」唐輕笑歎了口氣,眼中的光芒一閃:「如今只有去問那紅煙閣的女人了... 她原本也就是沖著這個去的。紅煙閣的極樂飛仙功源自天魔五策中的極樂心經,和同為天魔五策的鬼心咒有共通之處,她一定搞到了她想要的。」

    「那... 那位水玉竹姑娘想要的是什麼?」想到之前那位姑娘,何姒兒忽然覺得背心有些發毛。

    「紅煙閣的人,還會想去要什麼?」唐輕笑冷冷一笑,卻是眼神中卻是滿滿的不屑:「我猜多半是有些人覺得殺豬的時候到了吧... 她們要殺的是豬,我要殺的是蛇,原本各不相干,現在看起來還是要向她們請教請教了...」

    「殺豬?」何姒兒已經有些覺得自己就像豬。

    唐輕笑沒有回答。一陣單調的急促馬蹄聲後,他突然問:「剛才妳說夏道士是去追另一條線索去了?」

    「是。他和明月姑娘追著洛水幫的那個老幫主去了。如今我們這邊落了空,希望他們那邊能有所斬獲吧...」

    「只要是別把自己給斬進去了就好...」
basalt 發表於 2014-6-26 09:35
第十九章 劍髓(一)


    燒紅的鐵條一下插入肛門中去,嗤的一聲,一陣青煙升起,令人作嘔的焦糊臭味瀰漫開來。

    劇痛令桌上的石道人全身肌肉都一下痙攣起來,整個人都繃成了弓狀,緊得好像下一秒鐘就會嘭的一下自己斷開一樣;足足好一會之後這人才一下精疲力盡地鬆了下來,被人抽了筋似的軟作一團,死狗一樣地趴在刑桌上。全身上下的汗水很快地在桌上彙聚成一灘小小的水窪,那些早凝固了的污漬和血跡又融化在了裡面,將之染得烏黑。

    「好了,這下你再也不用擔心被人幹了,因為就連狗都不會對你那裡有興趣。」上官聞仲氣喘吁吁地將鐵條抽出,隨手丟下,走到前面去一手拉起石道人的頭髮,惡狠狠地看著他:「我再問你一次,你說不說?你不說的話,我還有更多更好的法子來對付你!」

    「還有六天了...」隔了好半晌,石道人才聚起全身的力量說出這幾個字。他的滿口牙齒早就沒有了,全是被一顆顆地活活拔出來,或是敲掉的,說的話都模模糊糊,但上官聞仲還是能聽明白。

    「我操!我操!你以為你還挨得到麼?你別想!我告訴你別想!」上官聞仲一把將石道人摔在桌上,大叫起來。他滿頭大汗,像是發了瘋一樣抓起一旁的鞭子就朝石道人的身上猛抽,血花四濺,皮肉橫飛;抽了幾鞭之後乾脆丟下鞭子,抓住石道人猛地一口咬了下去,抬頭一扯,居然活生生地從石道人的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石道人沒有慘叫,他早都沒有慘叫的精神了,只是身體下意識地抖動了兩下。上官聞仲看著石道人那滿是鮮血的身體,又不得不拿起旁邊的金瘡藥,將藥全部抹到了傷口上去。這是藥王谷所產的金創藥,上百兩黃金一瓶,這一抹上去血馬上就止住了。

    石道人的身體和精神都已到了極限,上官聞仲知道再不能動手了,只能像個瘋子一樣在囚室中跳來跳去。狠狠地咬嚼著口裡的肉,每一口都用盡了全力,直到咬成了肉糜,才呸的一聲全吐在石道人的臉上。但是儘管這樣的發洩,他臉上的恨意和瘋狂也沒有減弱半分,只有越來越濃,越來越重,剩下的全是恐懼和焦躁;這些情緒彙聚在一起,將那張猴子般的瘦臉扭曲得猶如惡鬼,反而是暈過去的石道人臉上更顯得平靜些。

    上官聞仲感覺自己已經要瘋了,或者根本就已經瘋了,只是勉強還有些思維能力。距離主上給他留下的期限不過只有六天,但他還是沒能從石道人的口中問出主上想要的東西,而等六天過後,就該輪到石道人來折磨他了... 再看一眼那刑桌上不成人形的肉體,上官聞仲自己都忍不住又打了個寒顫,然後再更加一步地暴怒起來。

    如果這時候再有人來看見石道人,絕不會認出桌上這個體無完膚,看起來都不再像是個人的東西,居然就是兩個月前還威風凜凜、意氣風發,麾下數千江湖豪客的那位黃山劍仙。這兩個月裡,上官聞仲幾乎已經將全天下所有能用的刑訊手段在他身上都試了個遍,為此他還專門派人去外地請了幾位幫會中的刑求高人,官府牢房裡的拷問能手來幫忙。

    不只是肉體上的拷打,有位高手提醒過他,精神上的折磨有時候更有效。所以他更喜歡用的是更齷齪、更噁心的手段,比如灌屎尿,找幾個有龍陽之好的大漢來輪暴,甚至最後他自己都來親身上陣,但這些都沒用。因為最關鍵的一點,要讓人從精神上徹底投降,屈服、絕望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

    偏偏這一點是做不到的... 因為主上也告訴過這石道人了,他不會死,他只要熬過這兩個月,不止能脫困,還能報仇。

    信仰和希望,這是人心中最強大的兩個支柱。石道人有希望,而且他自己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這希望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所以他撐得起,撐得住。

    而石道人的希望,就是上官聞仲的絕望... 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他越來越焦躁,越來越憤怒,越來越絕望;各種各樣的刑訊再不是試圖解決問題的方式,而是徹底成了發洩的手段,但越來越濃重的絕望陰影讓這一切都無濟於事。

    拿著牆上的刑具四處打砸,一邊嘴裡還在咒駡,好一陣子之後,上官聞仲才消耗完了精力,一屁股坐倒在地。看著不遠處的石道人,無力的挫敗感鋪天蓋地地席捲過來,忍不住開口低聲說:「算我求求你了,你就說出來吧...」

    一直閉著眼睛,好像是昏迷了過去的石道人忽然睜開了眼睛,看著面前一臉頹喪的上官聞仲笑了。雖然他的牙齒全沒了,鼻子被割了,臉上還有好幾處古怪扭曲的傷口,看著幾乎沒有個人樣,但還是可以分辨出來,這一個笑容很開心。他沒有說話,但是上官聞仲從他的眼神裡讀出了他的意思:還有六天,你好好等著吧。

    超過了極限的憤怒讓上官聞仲的頭腦發燙,一股殺意猛然衝了上來,但是旋即一股黑壓壓的朦朧感覺就在他的腦海中瀰漫升起,將那股殺意都衝散了。

    更重上十倍的挫敗感和頹喪壓上,上官聞仲幾乎要癱在地上爬不起來。剛剛那個感覺就是主上給他所下的枷鎖,雖然無形無質,但永遠都不可能掙脫,只要是主上定下的規矩,就連想都不能去想。

    極少的時候他也會興起一個想法,像這樣連自己的念頭都不敢亂起,還能不能叫活著?但是一般來說馬上就會把這些無聊的疑問丟在一旁。自從跟著主上之後他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他吃過無數之前沒吃過的美味,上過無數之前只能在心中意淫的美女,還有無數的手下等著自己去差遣... 那些曾經看不起自己的人,總有大把將之踩在腳下報仇的機會... 有這麼多好處,自己還有什麼可在意的?

    只是主上的愛好和一些興之所至的舉動有時候會讓人受不了,比如現在這個就是。

    噹啷噹啷的鈴聲從洞口處傳來,這是說明上面有急事,上官聞仲連忙爬起來鑽出地窖。

    地窖外,是一處和地窖中的情形完全迥異的景色。寬敞的花園十分精緻,一灣活水圍繞著假山流轉,幾叢綠油油的長青樹給這寒冬也點綴上擠出春意,這分明就是個精心打造出來的富家園林。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正站在花園中間,等著看到上官聞仲出來,連忙躬身稟報:「老爺,外面有客人求見。」

    「什麼客人?我不是說過沒要緊事不要來打攪我麼?老爺這幾天有要緊事要辦,什麼客人都不見!」上官聞仲的毫不掩飾心中的焦躁不耐,脫下身上滿是血的錦袍扔給這管家。

    「但是... 那客人可拿著老爺提過的信物... 還有,他說是來找一條蛇的...」

    「什麼?」上官聞仲聽了頓時背後浸出一背的冷汗:「這人在哪?是個什麼樣的人?」

    「還在客廳裡待著。是個腿腳有殘疾的老人,聽口音像是青州那邊的人。」

    「青州那邊的人?」上官聞仲一皺眉,從青州來的人,手中又握有信物,難道是神機堂的吳堂主?但若是他真有什麼事情找主上,也該是直接走神機堂總堂那條線,為什麼來這裡?而且對主上的稱謂似乎也有些不妙... 他想了想,問:「來的有幾個人?」

    「回老爺,只有那老者一個人。」

    「只有一個?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真的只有一個人。」

    上官聞仲點了點頭,冷哼一聲:「讓他再過半炷香後來北園的偏廳來找我,我有要事和他說。府裡的其他人統統不許接近。」

    北園的偏廳比較偏僻,周圍靜悄悄的。上官聞仲先去洗了個澡,換了一套裁縫給他專門合身縫製的衣服,穿上了一雙暗中加厚了兩寸的靴子才來到偏廳。在江湖上其他地方也還罷了,在自己的家中,上官大老爺是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表儀態的。

    剛剛在這裡安排好,管家就帶著一個老者來了。

    揮揮手讓管家退下,上官聞仲仔細打量起這老者來。他功夫不行,但眼力還不錯。雖然這老者很瘦,滿面的風霜之色,一隻腳也明顯是假腿義肢,但一身隱隱的彪悍氣息還是顯露出不是平常之輩;而且這老者的眼神很怪,上官聞仲和他對視的時候居然莫名其妙地隱隱有些不安,但到底是什麼原因他也說不上來。

    「那條蛇呢?沒在這裡麼?」這老者先開口了,淡淡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是常年發號施令才能養出的氣勢,讓上官聞仲下意識地就有些忌憚... 他可以判斷出這並不是個送信的人。

    「你是誰?」上官聞仲問。

    「我是洛水幫的白子明。叫那條蛇出來見我。」老者徑直走到一張座椅上坐下。

    「白子明?洛水幫?你是那個洛水幫的白老幫主?」上官聞仲這才知道面前這個人是誰。明白了底細,他的膽氣就壯了。倘若洛水幫還是青州第一大幫,他還要忌憚一下,但現在早已經是落魄的鳳凰,連雞都不如了... 「你來這裡做什麼?是誰告訴你來這裡的?是老吳那傢伙?真是好膽!竟然敢將主上的所在告訴閒雜人等,還將信物交給你?」

    「主上?」白老幫主乾澀澀地嗤笑了一下:「你原來是那條蛇養的狗?和那姓吳的一樣?」

    「大膽!」上官聞仲大怒,一拍座椅站了起來。他生怕最恨的就是這種人,那種蔑視,不屑的眼光看在他身上讓他感覺好像刀子在割一樣,割的還是心頭最嫩的那塊肉:「居然那樣稱呼主上?你活得不耐煩了麼?」

    「果然是條好狗... 那鬼心咒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擅長於養狗的功夫。」白老幫主眼中的不屑沒有減弱半分,甚至看都沒怎麼往上官聞仲的身上看,眼神在四處打望:「我和那條蛇認識的時候,你還連當狗的資格都沒有呢。不要再浪費我的時間了,快叫那條蛇出來,我有要緊事找他。」

    上官聞仲氣得暴跳如雷,原本就擠壓了一肚子的火氣全被引燃了,他獰笑了一下,伸手打了個響指:「給我拿下了!」

    四個人影從偏廳的陰影中衝出,身法極快,配合得更是天衣無縫;四人從四個角度用不同的姿勢、不同的速度,但卻是在半眨眼間同時地衝到了白老幫主的身邊,同時出手。雖然白老幫主還是想要反抗,但根本沒有什麼機會還手,就被這四人給牢牢抓住了,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這是四個身材各異,模樣也各異的漢子;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四人的表情都是一片呆然,眼神空落落的,好像只是鑲在眼眶裡面的圓石頭。與其說是人,給人的感覺卻是像四尊會活動的雕像... 只是行動間卻和雕像沒有半點關係,不止敏捷之極,力量也大得異常。

    上官聞仲慢慢走了過來,一腳踹在白老幫主的臉上。這一腳沒有絲毫留勁,直接哢吧一聲白老幫主的鼻樑都踹斷了,門牙也掉了兩顆,血馬上就湧了出來。

    「老雜碎!仗著是主上故人,就不把人放在眼裡麼?大爺就先在這裡代主上教訓教訓你!」上官聞仲又呸的一下,一口濃痰吐在了白老幫主的臉上。雖然這人是主上早就認識的,但是那位主上的性格脾氣上官聞仲卻再清楚不過,絕對不會是在意什麼舊情的人... 只是衝著這人對主上那極不尊敬的稱呼,主上如果聽到的話肯定也只會更加的不客氣。

    鼻樑斷掉,劇大的酸痛讓白老幫主的眼淚狂湧而出,連話也說不出來;但是這感覺也讓他回憶起了年輕時候帶著幾個老兄弟一起拼命的時光。比起那被人揍得吐血,被打斷手腳,被捆在樹上剝皮,被狗將命根子都扯下來... 這點連開胃菜都算不上。所以他笑了,剛剛緩過一口氣來,他就看了看上官聞仲腳上那只加厚加高了的鞋子,用漏風的嘴說了一句:「沐猴而冠,那條蛇養狗怎麼也不養條好看的?」

    上官聞仲剛剛消下去的火立刻又重新燒了起來。

    「告訴你,我有非常重要的事來找那條蛇,你最好馬上通報一下;如果耽誤了的話,你是知道他的手段的。」

    上官聞仲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後馬上就想明白了這有沒有消息和自己要想要做的事情並沒有衝突,立刻對著那四個神情木訥的漢子一招手:「帶上這老不死的,跟我來。」

    帶著那四個木訥漢子,架著白老幫主,上官聞仲又回到了後花園,翻開了地窖走了下去。

    地窖裡面的兩隻大大的油缸點著長明燈,還有中間的一爐火炭正燒得厲害,將這猙獰的地牢照得清清楚楚。石道人還是睡在刑床上,漠然地看著新帶進來的白老幫主和那四個人。

    刑床只有一張,刑具卻多得是,上官聞仲指使著那四人將百老幫主按在一把滿是尖刺的椅子上,幾根尖刺一下就穿透了他的手腳,勾住了他的筋肉,將他牢牢固定在那張椅子上。

    不過這椅子並不是目的,上官聞仲要做的遠遠不止這些。他先指了指石道人,問:「白老幫主,你看見沒有,你知道那個人是誰麼?」

    「是誰?」白老幫主痛得滿頭都是冷汗,但沒有一點屈服的意思。

    「那位便是名震天下的黃山劍仙石道人啊~ 一對飛劍縱橫無敵,連龍虎山張天師都不得不佩服的大高手啊!」上官聞仲用很是讚歎的語氣介紹了一下這位曾經名滿天下的高手,然後才開始介紹自己的功績。

    「但是你知道是誰把他炮製成這樣的麼?就是本大爺我啊!你看到他的鼻子和嘴沒有?那是我一點一點地割下來的,他的牙齒也是我一顆一顆地敲下來的... 還有他的手,看見沒?上面翻滾著的那些是蛆蟲是不是又肥又大?那些五屍蛆身上可帶著小倒刺,它們在肉裡面慢慢爬來爬去,將肉割爛之後再慢慢吃掉的感覺你想像得到麼?還有他的腳,上面種的那些是蘑菇。蘑菇的根都在皮肉裡慢慢蔓延開來,然後再從其他地方頂出來。啊... 對了,還有那活兒已經不見了,十多天前我就幫他割下來,切碎了慢慢餵他吃了;還有他的屁股,被幾個五大三粗的大漢像幹娘們一樣幹了十幾次,都幹得快爆了,我看著實在不忍心,剛剛才用烙鐵給他燒焦了粘在一起... 但是他還是沒有死,我這裡備得有藥王谷的各種靈藥,保證不會讓人因為傷勢過重而死掉。然後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介紹這些給你聽麼?因為他就是你的榜樣,你馬上就要變成和他一樣了。」

    聽完這些,白老幫主愣了一會,終於歎了口氣:「原來那條蛇真的沒在這裡... 他要折磨人肯定會親自動手,而不會讓你在這裡廢話。」

    上官聞仲有些發怔,沒料到自己聲情並茂地解釋這一通,換來的卻是白老幫主這樣一個反應。他蹲下來,湊近了看著白老幫主說:「對,主上是沒在這裡,還有六天,六天之後他才會來。而這六天的時間足夠我好好炮製你了。」

    白老幫主點了點頭,歎了口氣,神色一片死寂;好像是自言自語,但聲音有些大:「哦,還有六天... 可惜了。」

    「可惜什麼?」上官聞仲忍不住問。

    白老幫主不再開口,垂著頭不說話,他那原本有些怕人的眼神也慢慢沒了光彩。

    哢嚓一下,上官聞仲扳斷了他的一根手指,但是白老幫主只是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再沒有什麼其他的反應。

    上官聞仲真的呆了,他完全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這老頭從一開始就只在意主上是不是在這裡,好像連那飛揚跋扈,口出無狀都是刻意為之,唯一的目的就是試探主上所在;在確定了之後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泄光了,好像是終於達到了什麼目的,又好像是因為目的再沒有達到的希望而絕望了...

    一種莫名的不妙感在上官聞仲的背後慢慢升起... 忽然噹啷一聲脆響,把他嚇了一大跳,在他回過神之後立刻分辨出來了,這不是之前通報的鈴聲,而是周圍暗中佈置下的警戒機關被觸動了的警報。他手一揮,那四個眼神呆滯的木訥漢子就率先衝了出去。
basalt 發表於 2014-6-26 11:28
第二十章 劍髓(二)


    雖然是自己的莊園,但見不得人的東西畢竟太多,所以上官聞仲在周圍佈置的警戒機關不少;有純機關的、有道法符咒的... 各種各樣,雖然之前從來都沒有用到過,今天卻證明了這些確實是有必要的。

    當上官聞仲跑出地窖的時候,正好看到四個大漢正和一道白色人影鬥在一起,五條身影兔起鶻落,勁風罡氣四溢間人影彼此交錯,讓他連看也看不清楚。

    他也根本沒有去多看一眼,轉身就朝遠處跑了出去。這四個都是自己主人用鬼心咒煉製的傀儡,原本就是身手不錯的高手,被鬼心咒徹底控制之後再也沒有自我意識,無懼傷痛,而且所有的功夫都沒有落下,近戰搏殺起來不比茅山派煉製的僵屍差,更兼靈活得多。有他們在這裡牽制就足夠了。

    用最快地速度跑到後面偏廳中,在他之前所坐的那個椅子上的一個扶手上撥弄了一下,椅子背後的牆壁頓時陷了下去,然後一隻巨大的機關獸就被帶動著挪了出來。這是一隻虎狀的機關獸,只是比真的老虎大了四五倍,上官聞仲爬了上去,在上面一處凹陷中一坐,周圍的機關一陷,他整個人就全部落入這個機關獸的肚子裡去了。

    裡面是一個剛好能夠容他容身的小小斗室,中間一個座椅,四周全是各式各樣的按鍵和開關。在座椅上坐好,手腳放在機關上,然後對著正前方的一塊玉石集中精神。默念一段早背熟了的咒文後,玉石馬上發出紅光,整個機關獸也是一震,開始動了起來。

    這個時候上官聞仲才長吁一口氣,抹了抹頭上的汗,略微放下點心來。這是神機堂最新的一款天工級機關獸,而且還是在主上的關照下專門特製的,據說放眼天下也就只有聊聊幾架。和以往的機關獸完全不同,不只可以將操縱者保護得滴水不漏,威力也是絕大。行動如風、刀槍不入,加上上面配備的各種火器和機關,即便對付幾隻五行道兵也不在話下,普通的江湖高手來更是有多少殺多少。

    斗室的四壁上浮現出十多塊琉璃鏡片,那是用數十個鏡片通過複雜的反射還有幻術機關,將外面的情況映射在這裡,讓裡面的人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景象。上官聞仲將手放在那塊發出光芒的玉石上集中精神,這隻巨大的機關獸頓時朝前一衝,撲了出去,將門口的兩扇大門撞得粉碎。這機關獸並不是用機關操作,而是以秘法拘禁了一隻猛虎的魂魄,只要將操控者將心神和虎魂溝通就能操控這機關獸進退;否則以上官聞仲從沒練習過的生疏手法,想要讓這四隻腳的機關獸跑跳自如當然是不可能的。

    在這樣幾乎絕對安全的狀況下,上官聞仲略微感覺到了輕鬆一點,被提到喉嚨口的心才被放了下來。他不知道這突然而來的侵入者的來意是什麼,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和那白子明有什麼關係,他只知道現在必須將這些人給解決掉。

    若是照著他自己的性子和想法,這個時候當然不是回去和這來歷不明的敵人鬥個你死我活,轉身開溜才是最安全的... 但石道人還在那邊的地窖中,主上的大事絕不容許有失,這一個夾雜了無比恐懼和灰黑色的忠勇念頭將原本的怯懦擠開了。上官聞仲咬了咬牙,念頭一動,虎形的機關獸猛地躍了出去,將掠過的門和牆壁撞得粉碎。

    當巨虎機關獸邁著大步跑回地窖口的時候,機關獸中的上官聞仲剛好看見那四個鬼心武士變作七零八落的碎塊散落滿地,烏黑的血液飛濺得到處都是,中間那一抹雪白的衣衫上卻是滴塵不染。

    看見身著雪白裙衫的那個絕美身影,上官聞仲差點沒忍住一腳把那緊急彈出的開關給踩開了。剛才還看不清楚,現在一入眼他就認出來了:黑髮披肩,白衣如雪,毫無修飾卻容姿天成,這不正是天火山下,奪寶盟裡口口聲聲說要他的命的那個佛門女修明月仙子?

    上官聞仲心頭一緊,對這女人他有種本能的害怕。倒並不是因為聽說過這位佛門女修手段狠辣,動手殺人如割草,而是那一雙毫無雜質,如最純淨的水晶般的眼睛,在天火山下的時候,這一雙眼睛似乎把他全身上下從裡到外都看穿了,連那些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齷齪和陰暗都無所遁形,讓一直就是心懷鬼胎的他幾乎當場露陷。

    但是旋即一股勇氣又重新從內心深處不知道哪個褶皺裡沖了出來,佔據了主導地位。既然自己已經身在這隻最新的天工級機關獸裡,就算這女人有些法術,又還有什麼好怕的呢?正好藉此良機將之解決掉!而且記得主上似乎對這女人有過興趣,若是能將之生擒下來,說不定還能借此事將功贖罪,石道人那事的責任就能推脫了...

    想到此處,上官聞仲的一雙眼睛亮了起來。在他的心神牽動之下,機關獸猛地朝不遠處的明月撲去。

    面對這前所未見,身長近十丈的龐然機關怪物,明月並沒有顯得多吃驚,只是略微好奇地看了看,身形一閃就從原地消失,閃過了這機關獸的撲擊。

    不過這既然是天工級的機關獸,自然不是和普通的野獸一樣全靠爪牙,隨著上官聞仲的手指一按,機關獸側面腹部彈開,支出兩道鐵管來,以火行秘藥噴發出的火焰如兩道濃縮了的瀑布一樣橫掃過去。

    明月當然不會這麼簡簡單單地就被燒中,她向上一跳閃開,但是機關獸上方又噴出一道大網,展開之後籠罩了方圓數丈的大小落了下來。

    網落在地,明月的身影卻不在其中。就在觸碰到那網的同時她的身影就突然消失了,再出現的時候則已經有了十幾個明月分別站在機關獸的前後左右。同時都高高舉起了手臂,屈指成爪。

    機關獸猛地朝上跳去。純粹以神念操縱,即便是上官聞仲這種幾乎不懂機關技巧的人也能做到如臂使指,看出勢頭不對立刻讓機關獸閃避。但即便如此,大多數的破空爪勁還是落到了機關獸的身體和四肢上,吱吱嘎嘎一陣亂響,木屑鐵皮四處紛飛。

    機關獸落地,卻依然站住了,四肢身體上雖然都有著巨大的抓痕,卻並不深,沒有影響到深處的機關結構,最多只能算是皮外傷。這畢竟不是血肉之軀,一隻天工級的機關獸價值數十萬兩白銀,神機堂所用的材料都是最好的。

    機關獸中的上官聞仲頓時心中大定,就算暫時占不到便宜,但已先立於不敗之地了。這機關獸上面的機關還有如此之多,自己都還不熟悉,需要慢慢嘗試... 得勝便只是時間的問題而已。這不知疲勞傷痛的機關怎是血肉之軀可以比擬的,只要內裡的火行秘藥和符籙元氣沒耗完,就可以一直不停地活動下去。

    透過鏡面可以看見,明月似乎也對這打不動的鐵木怪物有些皺眉,忽然她抬頭看著上面問道:「夏道士,你到底好沒好?」

    上官聞仲連忙抬頭,在他的上方同樣有一個反射著外面景象的鏡面,上面正顯示著一個蹲在那裡的年輕男子,正滿頭大汗地站起來搖頭:「還是不行,弄不開這門... 早知我就跟著那猴子一起鑽進去了。」

    上官聞仲一驚,旋即將手伸向標誌著上部機關的幾個拉杆,但他還沒摸到,上面的這個男子就跳了開去,同時對著他這個方向揮了揮手:「算了,還是從裡面炸開好了!」

    轟的一聲巨響,一團火焰在上官聞仲的後背處炸開,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沒弄明白這到底是哪裡來的火焰,這炸開的巨響和光芒就將他的身體、意識,還有那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都完全吞沒了。

    隨著一聲悶響,剛從機關獸上跳下來的小夏眼看著一團火光在機關獸的背部炸起,幾大塊破爛的機關和著一些模糊的血肉一起飛了出來,就像小孩子用鞭炮炸泥潭一樣濺得到處都是。

    不用去看,那控制的斗室裡面必定是一團糟。一張中二品的『火雷震破符』在那麼小的空間中炸開,那位曾經的奪寶盟二當家連屍首都不會有一塊超出巴掌大小。只可惜那些操控機關也肯定全部遭了秧,要不也能試試將這一架機關獸弄到手。

    「你怎麼的不早點殺了這壞人?非要等他去把這個怪物放出來?」明月皺眉看著小夏。

    「我是想看看他去哪兒,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誰知道居然有這麼大一具機關獸在裡面,還這麼厲害,可比胡香主那兩具厲害多了!神機堂機關之術果然有驚人之處...」看著這具再也不動的機關獸,小夏連連搖頭,嘖嘖有聲,滿臉都是遺憾:「可惜,可惜... 如果能弄來玩玩就好了...」

    小夏當然是和明月一起來的,只是一直用隱身符伺機在一旁沒動,轉而悄悄跟在上官聞仲後面,眼看著上官聞仲鑽進了那隻機關獸;只可惜入口太小,他不能跟著進去,只來得及給上官聞仲的背後悄悄貼上一張火雷震破符。

    「也不知道這位二盟主一死,那邊的蛇道人會不會有所察覺?六天之後若是他要來的話,這未嘗不是我們的大好機會。」小夏看了周圍一圈,眼光落在了不遠處的地窖入口上,歎了口氣:「只是沒想到石道人原來落在他們的手上,還受盡了折磨...」

    遠處有不少人聞聲趕來了,看起來似乎都是些沒有武功道法的普通人,應該是上官聞仲這莊園裡的下人僕役之類,遠遠地看到這邊似乎有些不對,都有些躊躇不前。

    小夏看了看,對明月說:「這些不過都是些普通人,明月,妳先去將他們暫時給制住,等下我再來細細盤查。」

    明月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高興,但還是身形一閃,朝那邊飛掠而去。小夏則轉身走進了地窖中去。

    雖然心中早就知曉了,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走入下面的地窖,看到如今石道人的慘狀的時候,小夏還是忍不住長長一聲歎息,心中惻然。當日威風凜凜,御劍飛空如神仙中人一樣的黃山劍仙,現在卻成這樣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夏兄弟... 是你...」石道人看著小夏,半晌才反應過來,兩行濁淚從一雙老眼中滑落。

    「道長,你受苦了...」小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石道人的命是能保住的,但是人卻是徹底廢了;筋脈被人給挑了廢了不說,手腳全都被折磨得不成形狀,就算藥王谷的人來都治不好了。

    「上官聞仲那猴子呢?」石道人眼中閃出滿是恨意的兩朵火焰。

    「死了。開著一隻很大的機關獸來和我們拼命,被我用符咒炸死了。」

    「死了?」石道人一呆,眼中的火光一下就熄滅了。這仇恨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心靈支柱,忽然失去了目標讓他整個人好像都空了。

    小夏看他依然像傻了一樣,只得歎了口氣,暫時不去理會。走到了被釘在椅子上的白老幫主身邊,也不去幫他解開那椅子上的束縛,只是說:「白老幫主,這一路帶路辛苦你了。」

    「可惜了... 那條蛇不在這裡。」從小夏和明月出現在這地牢開始,白老幫主的眼睛就一直牢牢地鎖在他們身上,只是眼眶中原本旺盛無比的仇恨之火已經快要完全熄滅了。小夏看了一眼這椅子上的尖刺,還有地上已經彙聚成了溪流的血就明白了... 雖然這些椅子上的尖刺刺入的並不是要害,但失血過多依然是給這油盡燈枯的老人身上加了最後一根稻草。

    看著這個原本無冤無仇的乾瘦老人正在逐漸死去,小夏也覺得無奈,歎了口氣,淡淡說:「辛苦你了,白老幫主。我知道你是故意引我們來的。從青州開始,你就知道我們一定會悄悄追蹤你,所以你就想方設法一定要來找蛇道人;你是想讓我們和蛇道人對上,藉那蛇道人的手殺我們,是麼?」

    「可惜了... 那條蛇不在這裡。」白老幫主好像只會說這句話了。

    「在這裡也沒用。」小夏走上前去,解下了白老幫主的腰帶,從最裡面的皺褶中翻出一張符來:「我們早知道這位幕後真凶的手段厲害,怎麼會不有所防備?這是三天前的半夜我讓明月姑娘偷偷放入你身上的... 我從神機堂那位胡香主的機關上得來的靈感,將兩張幻音符改動而成。一張在我身上,一張在你身上,你能聽到的一切我都能聽到。如果那蛇道人在這裡,我們便不會這樣堂而皇之地直接出現了。」

    「至少你已壞了他的事,殺了他的人... 你就等著他來對付你吧... 我保證,你的下場一定比我兒子慘一百倍...」白老幫主用盡最後的力氣和怨毒逼出一句話,然後就緩緩地在那生滿尖刺的椅子上徹底閉上了眼睛。

    一聲悶哼從身後傳來,小夏轉身,正看到一陣灰黑色的霧霾正在從石道人的身體上升起。
basalt 發表於 2014-6-26 11:57
第二十一章 劍髓(三)


    「石道長!你... 你... 你怎麼了?」

    看見石道人身上的異變,小夏大驚。不過他非但沒有上前去仔細查看,反而連著後退了幾步,退到了地窖的入口;因為他一眼就看出了從石道人身上升起的那層黑色的霧霾正是鬼心咒。

    雖然只論攻伐威能,『彌天鬼心咒』在天魔五策中只能墊底。無論吸人精血元氣以養自身的『奪天造化功』,崩碎一切的『大破滅手』都高高遠凌駕其上,連神秘莫測的『極樂心經』都有先天之上的利害手段;但那畢竟是魔教最高秘典之一,小夏早在這東西下吃過苦頭,就算他如今早有防備,身上備得有足以應付的手段,也萬萬不敢大意。

    從那黑色的霧氣出現,原本都已經近乎癡傻了的石道人立刻全身一震,一直呆滯著的神情也重新有了變化,震驚、驚愕之後變成了一種異樣的扭曲。

    「是... 是那人動的手... 他早就在我體內中下了那鬼心咒... 為何... 為何現在突然...」石道人一字一字地從喉嚨裡擠出話來。他面上的表情古怪到了極點,或者說根本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每一條肌肉都在那黑色霧氣的薰染下好像變作了一條條獨立活動的小蛇,相互糾纏扭曲噬咬。

    「是不是因為那上官聞仲死了?」小夏能猜出大概是這個原因。

    「不... 不知...」石道人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了。那一層似霧飛霧的黑色氣息在他身上翻騰不已,掀起一層層小小的海嘯,似乎是想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他全身的筋肉、皮膚,也都在這黑色的浪潮中單獨翻湧激盪,似乎隨時就要扭曲變作一個莫可名狀的怪物,或者直接崩散成一地的碎肉。

    但是直至這個時候,石道人還沒有死,甚至從他那並沒有完全失神的眼神來看連理智都還保有著;因為有兩道微弱的光芒從他的心坎處,還有額頭上分別透出,在翻滾如潮的黑色氣息中若隱若現,卻堅定無比地將之抗拒排斥開來。

    黑潮不斷不停地在石道人身上湧動著,和那兩道若隱若現的淡淡光芒相互角力。一時之間似乎膠著起來,但下面石道人的軀體卻已經承受不起,不斷地有破碎的筋肉從皮膚下崩起,在黑色的鬼心咒中飛速化為一滴滴的濃稠汁液。

    小夏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從腰間抽出了一張符,揚手一扔就拋了出去。符籙在半空中化作一片清光,隨即凝聚成一柄朦朧的巨大光劍向著石道人一斬而下。

    清光巨劍從石道人的身體上掠過,但石道人的身體卻不見有絲毫的損傷,反而是沸騰翻湧的黑色霧霾被斬開了一條缺口,那洶湧的勢頭也為之一遏,隨之漸漸平靜消散了下去。

    「石道長,你怎麼樣?還撐得住麼?」小夏長長鬆了一口氣。雖然彌天鬼心咒對先天之下的一切道法武功都有剋制,但終究也有個度量。這種並不是由施咒者直接操縱的鬼心咒乃是無根之水,威能大減,只要用對了適當的方法還是有辦法應對。剛才他用出的這道『上清斬魄劍』就是專門事先備下的,茅山派的中一品道法,對邪祟鬼魅有大剋制之效,果然一舉奏功。

    「我... 我... 我已經不行了,如今只是後悔當初沒有聽你的...」石道人艱難地吐出這些話來。鬼心咒雖然暫時緩和了下去,但這短短片刻之間對他的傷害也太大,千瘡百孔的身體早已到了極限,剛才在鬼心咒下崩碎的肌體不斷滲出鮮血來;連他自己都能感覺得出來,生機正飛快地順著那些傷口從身體中流逝,如今他還能不死,只是因為埋藏在心坎和眉心中的那兩隻寶貝罷了。

    但那終究只是外物,最多只能幫他多撐一會。石道人很明白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選擇更是沒有,他只能看著小夏,用盡殘存的全部力氣說:「夏兄弟,你我也算有緣... 如今我快死了,有件重要物事和一樁心願想要託付給你...」

    小夏只能點頭:「道長請說。」

    「那指使上官聞仲來害我的幕後之人,其實所圖的乃是我那兩柄飛劍... 如今那飛劍已經落在了那人手中,只是他卻想不到這兩柄飛劍的劍髓一直都在我身上... 少了此物,那兩柄飛劍他便驅使不得,所以他才命那猴子來拷問折磨我...」

    隨著石道人的話語,兩把寸許長的小劍帶著一層朦朧的光分別從他的眉心和胸口處緩緩飛出,飛到小夏面前。

    「這便是我那兩把飛劍的劍髓... 一直就被我收在心坎和眉心中,和我的真元性命交融為一... 現在我將它給你,若是你有機會... 就去收了那兩把飛劍吧... 若是能幫我報仇,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多謝你了...」

    「這...」看著自己面前飄浮在半空中的兩柄小劍,小夏有些不知所措。什麼飛劍劍髓他根本聞所未聞,就算他拿到手也不知如何使用,甚至他都不知道要怎麼去「拿」。看那形狀,這確實就是石道人那兩把飛劍縮小了若干倍之後的模樣,只是卻飄浮在半空中,被朦朦朧朧的微光包圍,似真似幻、似虛似實。

    而就在這時候,石道人身上之前剛剛平息下去鬼心咒忽然又飛快地重新席捲而來,好似直接從他身體上所有毛孔中衝出的黑色霧霾以比剛才更濃重十倍的氣勢和速度將他整個人都吞沒了,這次再沒有什麼足以抗拒的力量;小夏連反應都來不及,就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石道人徹底淹沒在這片極之不詳的黑色中。

    一陣古怪之極的響動,好像是無數或柔或硬、或乾或濕的無數肢體同時一起互相擠壓碾碎發出的聲音,幾眨眼之後,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石道人這個人了。連屍體都沒有,在黑色的霧霾逐漸散去之後,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堆滲出黑色汁液,發出難聞腐臭的骨肉。這個在石道人身上所設下的鬼心咒的後手似乎純粹就是要將他身上所有的東西、所有的痕跡盡數抹去。

    原地呆了半晌之後,小夏也只能長歎一口氣,將手伸向半空中的那兩柄小劍。

    就在他握住的一瞬間,一道彷彿穿透萬物的光華從這小劍中綻開,將小夏,乃至整個地窖都完全吞沒進去。

    ###

    兩片山崖中間的峽谷裡,剛剛清晨,一陣霧氣從山谷外的小湖中升起,開始在山谷間瀰漫開來。

    隨著霧氣瀰漫的還有沁骨的寒意。雖然連雪都沒下,但是南方隆冬特有的濕冷比起北方的風雪更有一種透骨的穿透力。無論穿得多嚴實,寒意都可以順著水汽一起浸進衣服裡,讓人感覺骨頭都被凍得哢吧作響。

    就在這刺骨的晨霧中,數十條人影靈活之極地在峽谷中的亂石群間穿插跳躍,他們的身上只有一層薄薄的緊身衣,身形靈活飄忽,行動間快速又輕巧,就像一群介於虛實之間的影子在那裡舞動。

    隆隆隆的聲音逐漸接近。一個巨大的影子從霧中衝出,追趕著那些跳躍奔跑著的人。這身影雖然巨大,但絲毫也不笨重,在這高地不平,亂石遍佈的峽谷間也是行走如飛;八條腿飛快地交錯伸出彈起,支撐起足有一間閣樓大小的身軀快速前進。

    隨著這些人的跑動,這龐大身軀也一起衝出霧氣,露出全部身形來,赫然是一隻蜘蛛。

    當然不是真的蜘蛛,真的蜘蛛無論如何也不會有數丈高大。近十丈長的八隻長足,金木結構的外體,尖銳冷硬的形狀,這居然是一隻巨大的蜘蛛形狀的機關獸。

    那飛奔的十多條人影就圍繞著這具巨大的機關蜘蛛不停地奔跑縱躍,好像是在閃躲,又好像是在抓住一切機會進攻。這些人揮手之間經常會激起尖銳刺耳的風聲,數不清的各色各樣的暗器以各個角度飛射向這機關獸的各個關節處,或者是連接的縫隙之間,但除了激起一些徒勞的叮咚反彈聲之外就毫無作用。也有人手中是有兵刃的,但是無論刀劈劍刺,即便是帶上了內家真勁,對那鐵石般的機關外殼也是作用有限,最多留下一些不深的傷痕;畢竟這機關蜘蛛的八隻長腳就比人身還要粗,就算只是普通的原木要一下斬斷也不是件容易事。

    機關蜘蛛不停地揮舞八隻長足,以足可以和真的蜘蛛一般的靈活度,前進後退之間也朝周圍那些人揮砍。從那巨大的體型和凜冽的風聲來看,就算水牛挨上一下也能被砸飛出去;周圍奔跑跳躍的人也是顯得頗為忌憚,根本不敢太過靠近。

    「就是這裡,動手!」突然間人群中發出一聲高喝。出聲的是這眾人間的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他高聲大喊的同時也朝前急衝,從機關蜘蛛正揮舞著的兩隻前腳縫隙間竄入,直衝到蜘蛛腹下的位置,對準了蜘蛛一條後腿用盡全部力氣和身猛撞過去。

    與此同時,旁邊的另外兩條人影也從手中射出了暗器,帶著尖銳的破風聲,暗器卻不是射向這巨大的機關蜘蛛,而是射入了少年撞向的那條腿下的岩石之間。

    轟然兩聲巨響,那射入岩石縫隙間的暗器猛然爆炸開來,將下面的岩石炸得粉碎,而同時那少年也正正地撞在了機關蜘蛛剛好就踩在這片岩石的那條腿上;那條腿原本就支撐著機關蜘蛛的大部分體重,這一下頓時深深陷了下去,連帶著整個機關蜘蛛的龐大身體也是一歪,失去了平衡。

    這好像是給了周圍的人一個信號,之前都只是在一旁遊走的人全部都朝機關蜘蛛撲了過來,好像一群嗜血的螞蟻終於找到了這個巨大獵物所露出的破綻。他們一改之前的飄忽靈巧的騷擾戰術,全部用拳、用腿、用身體撞,用盡所有的力量攻向了機關蜘蛛的其他長腳。這些人的出手方位也都又準又毒,都是順著機關蜘蛛這一歪之時身體的力道,瞄準的還是長腿的關節之處。

    格拉幾聲,機關蜘蛛深陷在碎石中的那條腿居然承受不住衝擊和自身歪倒過來的力量,一下折斷了。其他幾條腿的關節也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傷,那原本靈活的巨大軀體也停了下來。

    雖然沒有發出歡呼聲,但那些聚集在蜘蛛身邊,剛剛發出這一輪圍攻的人臉上多少都有了些振奮歡欣之意。這些人居然幾乎全都是十多歲的少年,其中還有一兩個少女,但之前出手圍攻的老到果斷卻簡直像是一群久經戰陣拼殺的老江湖。

    但這終究還只是十多歲的少年人罷了。面對這一個看似簡直不能以人力抗衡的機關怪物,居然還是能夠合力將之擊倒,還是讓他們忍不住一陣興奮。

    只是這陣興奮勁剛剛上來,他們都還來不及有下一步的動作,機關蜘蛛的身體上忽然伸出了數十隻鐵管,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灰色汁液激射而出。

    這些少年也有不少反應靈敏的,幾乎就在這些鐵管露出的同時就已經朝後急退。但這些鐵管遍佈機關蜘蛛的身體四周,這一輪噴射將蜘蛛身周數十丈的範圍全部覆蓋,連上方都有近十股汁液交錯噴灑,根本避無可避,轉眼間這一大片地域便被這莫名的汁液噴得到處都是,這數十名少年也全都被澆了個透;而這些汁液見風之後就飛快地變得粘稠之極,立刻就將這周圍數十丈變作了一團粘性極大的泥沼,這些少年就如同飛入蛛網的小蟲一般被粘在上面動彈不得。

    少年們都露出了驚慌之色。還有少許活動能力的慌忙用武器來切割這些粘稠汁液,有的還拿出一些小瓶傾倒些藥水粉末之類的似乎想要化解,但一時之間都擺脫不得。而那隻巨大的機關蜘蛛卻又已經重新站了起來。

    蜘蛛身上當然也滿是那種粘性極大的汁液,但卻限制不住那機關鼓動之間的巨大力量,除開那一隻斷掉的之外,還有兩隻腳也受了不輕的損傷,它就用那其餘的五隻長腳重新站了起來,邁步踏向前面被粘在地面上的少年。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從旁邊高高的山崖上飛躍而起,朝這裡落下,不過眨眼之間就正正地落到了機關蜘蛛的頭頂之上;下落的同時這人已經握拳在手,藉著這下落之勢,一拳擊在了機關蜘蛛的頭頂上。

    咚的一聲沉悶的巨響,好像敲響了一面足有百丈寬的巨大鼓面,所有少年都被震得頭暈眼花。而受了這一拳的機關蜘蛛身下的地面突地凹陷下去了一大塊,全身也猛的一抖,隨即就趴伏在地再也沒有絲毫的動彈了。

    這人從機關蜘蛛的頭頂上一躍而下,再不多看一眼身後那足有整棟閣樓大小的機關怪獸,只是看著滿地的少年,搖頭歎了口氣。這是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面目普通,打扮得也很土氣,乍一看好像沒有什麼出奇之處,就像一個隨處可見的鄉農一樣;但是這個中年人的一雙手卻很大,捏成的拳頭更大,幾乎不比他那胖胖的腦袋小多少。他就是用這樣一隻巨大的拳頭,一拳將比他身體龐大百倍的機關獸給擊得完全停了下來。

    「二叔...」看著中年人,那些被粘住的少年們都面有慚愧之色。

    「唐二爺,你怎麼出手了?我這摩天機關蛛只是在試做階段,可受不住你的一記鎮元錘啊!」

    機關蜘蛛的頭頂翻開,一個人有些狼狽地鑽了出來,一出來就對著下面的中年人笑著責問。這是個女人,高高瘦瘦的,約莫四十歲多左右,一身勁裝,長髮隨便在腦後挽了個髮髻,不施脂粉,卻自有一股別樣的奪人魅力;這女人的眼角上已經有了不少皺紋,但話語神氣之間的爽朗勁卻好像比下面那些少年人還活力十足,全身都透著一股不輸男子的幹練精神。

    下面的中年人也轉過頭來,胖乎乎的臉上滿是和氣的笑意,對著女子拱了拱手,笑道:「還請方總堂主莫要怪我... 要怪便要怪妳這機關玩意確實設計得巧妙,我在上面也看著手癢得很,這才忍不住下來試了一拳。這一輪比試確實是妳勝了,我們唐家的這些小子確實不是妳這機關的對手。」

    「也就是這些年輕唐門子弟的手段一般都是習慣對付人,不習慣對付這種機關罷了。」女子一笑。這話也並不是謙虛,唐門的暗器和獨步天下,但無論再精巧的暗器,面對這樣龐大的機關造物卻是沒什麼用的。

    說話間,女子將手裡提著的一個藥瓶丟在地上摔破,裡面升起一陣灰色的煙霧,融入這山谷間的晨霧中,然後那些粘著的粘稠汁液就快速地乾結成了一層殼,從少年的身上一層層地掉落下來。

    看見這情形,胖乎乎的中年男子眼睛又是一亮:「哦?神機堂原來不止機關之術厲害,這些藥劑手段卻也頗為不凡呢!」

    「這是我們天工營作坊調配出的粘合藥水,現在正想辦法在其中混入令人麻痹散功之類的毒素... 若是成了,效力可就能再上一層,就算是體魄再強的人或者妖獸都能有把握制住。」女子侃侃而談,她詞句話語說得很快,但也很清晰,聲調朗朗間露出非凡的自信。不過看了一眼中年男子,臉上的自信又不自禁地帶上一絲苦笑:「不過對手像二爺你這樣的大高手,我們這些小小機關可就有些相形見絀了。我這機關蛛前前後後可花了七十八萬兩銀子,現在被二爺你一拳打廢了... 我們在商言商,你可要賠啊!」

    「哈哈哈哈... 方總堂主說話就是痛快,直來直往,果然是巾幗不讓鬚眉啊!不過你神機堂日進斗金,一兩架機關獸又算得了什麼?」中年男子一笑,一張胖臉上說不出的和氣,那張大得有些異樣的蒲扇大手隨手丟下一大塊凝成了蛋殼狀的東西。那是他之前剛剛從一名少年身上隨手扯下來的粘合藥水,本來粘稠至極,讓被粘上的少年完全彈動不得的藥水在他手中卻好似一片衣衫一樣,輕輕一揭就揭了下來。

    男子又撓了撓頭,像個不小心弄壞了別人東西的鄉農一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更何況這機關獸也沒什麼大的損壞... 方總堂主這架機關蜘蛛的架構設計是參照著真的蜘蛛來的吧?我在上面看了這許久,多少也看出了名堂,剛才那一拳只是將所有關節的水壓傳動點給震得脫掉了,稍微花點功夫重新給接上就好。」

    「想不到唐二爺對機關之術居然也有相當造詣,能看得出我這摩天機關蛛的架構。」女子一雙細長的劍眉一挑,眼中一抹亮光閃過。她站在略有些矮小的中年人旁邊,居然還比中年人高出半個頭去,爽朗自信的話語聽起來好像帶著一股咄咄逼人的親切:「既然二爺是內行,應該也能看出我們神機堂的實力了... 怎麼樣,現在能談談關於我們合作的事了麼?」
basalt 發表於 2014-6-26 13:56
第二十二章 危機


    「貴堂的機關之術確實獨步天下,這個我是不否認的... 但是就算再精巧那終究也只是機關之術罷了。」

    「二爺這話可就不對了!什麼叫只是機關之術罷了?難道之前我和二爺打的賭是我輸了麼?二爺麾下的那許多弟子可確實是輸在了我那隻摩天機關蛛手下啊!那還是因為我是親自純粹用手來操縱機關,若是以內中的五地狼蛛魂來操控,無論是靈活度還是反應都要更勝得多,那些少年人絕不可能有絲毫的機會來反擊得手。」

    「哦?是最近貴派脫胎于茅山道法中的新技術麼?我也聽說了,以動物生魂為樞來驅動機關,確實是一項妙想天開的創舉... 但是此法也還遠未成熟吧?不用說先天高手的武道拳意了,便是一道茅山鎮魂符,佛門的一聲禪唱,甚至旁門左道的一些驅使陰魂的法子,只要找對了時機和位置,都有可能直接傷到那生魂,直接令整個機關獸垮掉。方總堂主直接親自以手操控,是不是也有這個顧慮?」

    「哼,看來二爺對我堂的動向還是瞭解得挺清楚麼... 但是我神機堂的機關技巧又怎會給人留下那麼大的破綻?囊括了全天下最聰明傑出的機關人才,日新月異的法子和技巧層出不窮,相信要不了多久便能找到應對的解決法子。」

    「呵呵,對此我也很有信心,對貴堂的技術來說那確實不會是個太大的難題... 但是,那終究也只是機關啊... 用死物連結起來的東西,越是精密越容易出故障,這一點方總堂主自己也是清楚的吧?只要被人明白了運作規律,找到了關鍵之處就能剋制,比如我之前只需一拳...」

    「天下間又有多少和二爺一般精通機關之術,眼光又那般厲害的大高手?沒錯,機關之術確實不比活物來得靈活,但也有最大的一個優點便是簡單直接,方便快捷,還可以以量取勝。比如我那台摩天機關蛛雖然花了八十多萬兩銀子,但那是逐步實驗,用料也特別才那麼貴;若是定型之後成批生產,有可能只要幾萬兩銀子便能造一台。就算不用生魂操縱,直接培養一個熟練的機關師,也最多花個千多兩銀子,一兩年的功夫而已。而二爺那些晚輩,唐家堡培養他們可花了多少功夫?銀子什麼的便更不用說了吧...」

    「方總堂主扯遠了。人怎能跟機關比?機關再精巧強大,也還是造出來給人用的。難不成還能造出直接會造機關、會用機關,還能想事情的機關人出來麼?退一萬步講,就算以後貴堂真有那能耐了,但那簡直就比魔教的『人由術馭,順天成神』來得更走火入魔了吧?須知道不遠人,由之為道,而遠人者不可以為道。我的意思並不是貴堂的機關術不強,只是機關術畢竟只是機關術罷了。」

    「怎的將儒家之言也扯進來?二爺怕是將自己也給扯糊塗了吧... 我何時又說過機關比人更強了?機關確實只是造出來給人使用的工具。有強大的工具,就能將人的能力以百倍地放大。尋常人比之那些妖物野獸來說爪牙不及其銳利,性不及其兇猛,力不及其強,卻常常能食其肉寢其皮,不正是藉助了工具之力麼?所以能利用工具,便是我們人與野獸最大的區別之一...」

    「方總堂主此言差矣,那猩猩猴子也是能用工具的...」

    ###

    方芷芳抹了點清涼油在太陽穴上。這是藥王谷特製的提神醒腦的靈藥,足足九百兩銀子一小瓶,擦一點在頭上,那清涼入腦的爽利感覺只要不是死人,就能狠狠地提上一把勁來。直到頭兩側傳來的清涼感在自己腦中央會師,她才鬆了一口氣,感覺差點就要爆炸的腦門終於平復了些下來。

    和那位唐二爺足足磨了大半天的嘴皮,讓她卻感覺到比連續繪製了十張機關圖紙再熬夜操縱一晚上的機關還來得費神。兩人討論爭辯得倒是既熱烈又激烈,關係到實際的問題卻幾乎是一點進展都沒有... 倒不是她不願意說,而是唐二爺習慣把話題左拉右扯,但又好像並沒有完全偏題,還能總引逗得向來好強好講道理的她忍不住開口駁斥。唐家堡派來專門和他接洽的唐二爺所說的當然不會是毫無意義的閒扯,無疑是有更深一層次的意思的;所以她必須要一邊毫不示弱地回擊反問,一邊要飛快地考慮對方話中的隱喻,猜測對方的意圖,評估對方的立場,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用心和用意... 這大半天下來,唐二爺直到離開的時候還都是那樣精神勃勃,好像完全可以再繼續個一天一夜,她卻是已經精疲力盡了。

    和這種人打交道,真的累。方芷芳能感覺得唐二爺話中隱隱的意思和意圖,只是對方掩飾和隱藏得很好,一半是出於故意,一半則純粹是唐家人的那種陰沉隱晦,不喜歡正面表態的習慣。

    如果是換堂中的其他幾位分堂主來對付也許要好得多。畢竟身為神機堂的總堂主,要考慮的東西已經太多,再要來這樣親自和人談判,確實是有些吃力了。但現在情況卻讓她已經沒有了選擇。

    「總堂主,還是算了吧...」

    聽到身後的話語,方芷芳有些意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後的年輕人一眼。

    胡巧是個習慣將自己收拾得很乾淨的年輕人,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了許多。他今年二十七,是方芷芳十二個副手中最年輕的一個,剛剛從總堂的內務部中抽調上來;平時間他的話並不多,只是很踏實周到地將方芷芳的命令執行下去,將方芷芳需要的資料收集上來。相比向來大氣的方芷芳,他簡直就像是個聽話的小媳婦一樣。這時候他忽然冒出來這樣一句,讓方芷芳有些意外。

    「你說什麼算了?」方芷芳笑笑。靠清涼油提出了些精神,她頗有興致地看著自己這個最年輕的副手。

    胡巧默然了一會,似乎是還沒有習慣這樣表達自己的意思,半晌之後才開口說:「我看那唐家人並無半絲誠意,連真正的主事人唐老太爺都不現身,我們何必又在這裡浪費時間?」

    「你覺得我們是在這裡浪費時間?」方芷芳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們一行人來唐家堡已經有將近半個月了,現在事情卻依然沒有明顯的進展,看起來好像真的有些浪費時間...

    「對。只是從他們的態度來看,便知道他們其實沒將我們放在心上。」胡巧那文靜得好像女子一樣的臉上露出一陣紅暈,並不是害羞,而是憋屈了很長時間的憤憤不平。

    「他唐家雖然勢大,但我神機堂也非是尋常江湖幫會。從一小作坊到如今,不過數十年的功夫就能發展到這如日中天的地步。天下九州何處沒有我神機堂的分舵?誰人不知道我神機堂機關的精巧實用?每年各州分舵轉交總堂的收益都是上百萬兩。天下江湖上還有哪一門派、哪一世家有我們如今這樣的局面?而總堂主妳身為我們神機堂之首,來這裡和他們唐家商議合作事宜,他們卻只派一個唐家老二來應付;那唐家老爺子分明就在唐家堡中,卻連身也不現,這怠慢之意便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了!總堂主妳根本便用不著和他們虛與委蛇。這些江湖中人自持武力,固步自封,看不起我們機關器械之術,但只要再等兩三年... 等『天工』計畫完全展開,等我們的機關獸正式劃作朝廷軍械... 再過個幾年,倒是要看還會是誰看誰的臉色!」

    一口氣說了這一大通話,胡巧臉上的潮紅慢慢褪去,平息了一下氣息,看了看方芷芳頗為玩味的眼神,又有些惶恐地低下了頭:「我知道總堂主如此作為必定有我所不知道的深意,不需要讓我來多嘴,只是我實在是覺得憋屈。我知道總堂主為此事也花費了不少心思,這兩晚連睡也沒怎麼睡...」

    能夠感受到胡巧那眼神中的愛戴、尊敬,方芷芳的心中一陣暖流湧過,讓這些天被焦躁充斥的胸中舒服了不少。這些在神機堂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基本上都是貧家子弟出身,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的,都是神機堂這十來年間的風光崛起,都是機關器械的奇妙和威力,於是胸中自然會有股傲氣。而神機堂這十多年的成績幾乎也是自己一手締造,在他們的眼中,自己的位置當然比什麼唐家老太爺更高。

    如果再能有個十來年的時間,讓這些年輕人再成熟一些,讓神機堂的根基再穩固一些、再發展一些,方芷芳經常會忍不住想像一下這美好的景象。

    只可惜現實中並沒有這十多年的空閒。她能感覺得到,她和神機堂都已經走到了一個巨大的深淵邊緣,隨時都可能朝無底的黑暗中沉沒... 只是這些年輕人還看不見。

    方芷芳看看胡巧那張依然還有幾分青澀的臉,想了想,還是問:「小胡,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神機堂現在正如日中天,根本不用稀罕和誰合作?」

    「難道不是麼?」

    「是。數十年間,沒有任何江湖幫會和組織有我們神機堂發展得快,沒有我們賺的錢多,沒有我們帶給這江湖,帶著這天下的影響大。如今邊軍中開始逐漸採用我們的機關獸,天工計畫若是順利,從今往後所有的一切都會因為機關術而發生改變... 這些都是你們看到的。」方芷芳笑笑,不過笑得有些苦澀:「不過你們卻看不到,相對於我們的成就,我們的根基太淺薄了。唐二爺今日老是說的那句話你沒聽見麼?機關再精妙,那終究也只是機關罷了。」

    「真的?怎麼會... 又有誰能...」胡巧一副聽到了天書般的呆滯表情。

    「能的人太多了,只是你們看不到,看不出而已。對於一個發展得太快太大,又過多藉助商賈匠人之力的組織來說,淺薄的根基是最為致命的。握住機關的那隻手若是不夠強壯,握得不夠緊,說不定便會被人連機關一併給搶走。」方芷芳笑得越來越苦澀:「所以我們只能的就是儘量找一隻足夠強的手來幫我們,或者至少也要嚇唬嚇唬別人。其實我們以前也有過這樣一隻手的... 只可惜每年上百萬兩銀子的供奉,原來別人卻連正眼都沒瞧過我們一眼,所以如今也只能重新找一隻。唐家就是如今我們需要的那隻手。」

    「原... 原來是這樣... 屬下不知道總堂主的苦衷,實在是... 實在是...」胡巧的一張臉漲得通紅通紅的,有些害羞的惶急,還有力沒處使的憋屈勁:「但如今唐家分明就沒將我們看在眼裡,是不是也是看透了這一點?那我們要該如何是好?」

    「不,唐家是有和我們合作的心思的... 如果唐老太爺看得夠遠,夠聰明的話...」方芷芳意味深長地朝客棧窗外看了一眼。

    這裡是唐家堡特意給他們安排的客房,從視窗遠遠地望出去正好能窺見唐家內宅那片巨大的陰影。「雖然唐家這隻手很有力,有力到幾乎沒有人敢動他的地步;但如果當別人將一隻強有力的機關握在手中的時候那局面恐怕就不會如此了。要知道他們不敢動,並不是不想動... 如果唐家老太爺還沒糊塗的話,一定會明白這點。」

    門外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個滿頭大汗的漢子連門都沒敲就衝入廂房中,手中握著一張白紙,朝著方芷芳急聲道:「總堂主,急報!徐州總堂出大事了!魏瑟大師被人襲殺身亡,動手的是唐家堡的唐輕笑唐四,還有茅山派的何姒兒!」

    「什麼?」方芷芳猛地站起。她身後的胡巧手中的一疊帳簿滑落在地,人卻渾然不知... 兩人都是臉色鐵青,震撼莫名。

    「怎麼會... 怎麼會... 魏首座可是天工計畫的重要環節,我們還有許多計畫需要他來完成的... 唐家... 唐家怎的會派人做出這等事情來...」

    不像胡巧的呆若木雞,方芷芳的臉色同樣難看,眼神卻冷峻得像結出了冰;閃了幾下冷冰冰的光芒之後,她邁開步子朝廂房外大步走去:「收拾起所有的資料和我一起直接去見唐家老太爺。若是他還不見我,我便馬上轉回徐州,帶神機堂所有的機關獸來向他要個說法。」
basalt 發表於 2014-6-26 14:18
第二十三章 重逢


    「你說有人想要圖謀神機堂的產業?這... 這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連江山社稷都能鼎革謀篡,何況一小小的江湖幫會?」

    「神機堂這些年正是如日中天,怎麼也算是天下有數的大幫會了,誰能輕輕巧巧地說謀取就謀取?」

    「神機堂本就是行的商賈買賣之道,雖然發展迅速,卻沒有人心意志的彙聚,也就沒有真正的立足之本。說得簡單些,尋個由頭將領頭的一批人殺掉,換個領頭的,下面那些人的生意還不是照做?之前那些人不聞不問,甚至還明裡暗裡幫忙,不過是將之當做一頭隨時可殺的肥豬來養。神機堂雖然也明白這一點,這些年不只花了不少力氣去籠絡江湖中的各大勢力,還盡力想向朝中靠攏,但與那打他主意的那對手的勢力和手段相比,這些都只是如小孩子舞刀弄槍般的可笑。倒是之前神機堂好像和雍州那邊有些溝通,每年朝將軍府上供上百萬兩的銀子,將軍府即便沒發話說什麼,卻也讓那些人不敢妄動。但最近有消息傳出,神機堂在雍州的所有分舵都被查封,所有人手都被逐出雍州,不得進入... 那些人沒了顧忌,順便這豬也養得夠肥了,於是便準備動手了。」

    「那些人是哪些人?你是說那水玉竹的師門紅煙閣?但紅煙閣不是只經營青樓生意麼?你說的這事他們有能力做?」

    「不是紅煙閣,是紅煙青雨樓;紅煙閣、青雨樓,本就是一體。不過真正要動手的也不是他們,他們原本也只是其他人的卒子罷了。紅煙閣和青雨樓背後是什麼便不用我說了吧?」

    「那他們背後的是什麼?」

    「妳真的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麼好像什麼都知道?」

    「妳怎麼好像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妳真的是南宮家的人?妳真的是何晉芝的女兒?」

    何姒兒覺得很憋屈,她都有些不敢再去和唐輕笑說話了... 特別是唐輕笑問她時的那個表情,好像看見一隻長了老虎頭兔子腳還有條馬尾巴的豬一樣。

    好在這幾天也總有其他事忙。她和唐輕笑一起回到了田陽城之後,神機堂的人就已經找上門來過幾次了。唐輕笑早已經自報過家門,何姒兒早就在調查那位魏瑟大師,後來透過關係潛伏進紅煙閣扮作青樓女子也是瞞不過有心人的。欲蓋彌彰反而顯得做賊心虛,所以他們就直接堂堂正正地承認了:沒錯,當日的將魏瑟大師的別院鬧得一塌糊塗的人就是他們。

    當然,他們兩人只是根據一些線索,前去暗查這位魏大師是不是被鬼心咒所操控罷了。須知『彌天鬼心咒』乃是天下間最為惡毒的魔道功法,如果不找出那幕後真凶,不只天下江湖永無寧日,首先倒楣的說不定就是神機堂自己。至於那位機關堂魏瑟首座的死,則全是一直潛伏在魏首座身邊的天河五鬼的責任。天河五鬼乃是素有惡名的黑道凶人,早年的弑師惡行早就是江湖上人所皆知,後來其中三鬼在茅山何仙子的手下授首,餘下的天河鬼和後爪鬼才消聲滅跡。哪裡知道這兩年中這兩人一直偷偷潛伏在神機堂聘請來的江湖高手中,暗中準備綁架機關堂首座來勒索神機堂一大筆銀子,卻正好碰見了潛伏進來的何仙子和唐四少... 一番惡戰之後,老四後爪鬼身喪,老大天河鬼重傷遁去,但是逃跑之際卻還是出手將魏首座殺死了。

    「這樣說真的行嗎?他們真的會信?萬一那天河鬼以後被抓,供出來事實並非如此怎麼辦?」何姒兒有些惴惴。這套說辭都是唐輕笑說出來的,按照這樣說來,他們兩人不只不需要為魏首座的死負責,神機堂還要感謝他們才是...

    「只需要有一個能在場面上過得去的理由就可以了,他們信不信無所謂。就算是我們存心殺那頭肥豬又怎麼了?難道在這自身難保的時候他們還敢向茅山派和唐家較真不成?就算那天河鬼被抓了又怎樣?一個弑師惡徒的話和你茅山何仙子的話,江湖中人會信誰的?更別說那肥豬本身還是個鬼心咒的傀儡。」

    唐輕笑漫不經心地全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好像應付這些不會比喝水吃飯更值得費神。現在他正專心致志地在做一件另外的事。

    剛到田陽城的時候他消失了幾天,只說是去找些人問些事,然後煙花飛雪樓就有事掛牌休整了兩天... 等他回來之後並沒說去做什麼了,何姒兒也再不敢隨便開口去問。現在他們兩人就和南宮同一起在田陽城中南宮家的一處宅子中,等著從青州趕到這裡來的小夏和明月。

    唐輕笑早已經卸下了假扮的女裝,恢復成了一個俊秀中帶著幾分陰柔的少年模樣;纖瘦的身材和小巧深邃的五官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上幾歲,只是全身上下都散發出那種似乎是唐家人特有的陰沉寡言,讓何姒兒總感覺還是之前那個手捧古箏的歌女要順眼得多。

    雖然唐輕笑沒說什麼,每天的活動都很規律,除了吃飯睡覺練功就是抱著那把古怪的大刀打坐發怔,但何姒兒還是有種感覺,這冷峻的少年是在專心地等著,等著那個他等的人來,其他不管什麼事他都沒放在眼裡、更沒放在心上,不管是神機堂的詢問,還是自己的請教,他應對得是半點不差,不過從骨子裡都沒真正在意過。

    甚至包括他答應加入自己這個正道盟的事情,也不過只是因為這事需要一個由頭罷了。

    意識到這一點,何姒兒本來就鬱悶的心情更進一步地鬱悶了。兼之對某人的怨念、好奇、好勝心也更重了。

    此外還有一個人也是這樣。表面上不動聲色、雲淡風輕,暗地裡卻是魂不守舍。好在這個人等的想的只是個女人,讓何姒兒能稍微想得通一點...

    「明月姑娘和清風道長應該沒事吧?那蛇道人的真身既然不在這神機堂中,那會不會是在他們所跟蹤而去的那裡?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他們不是都用我們安排的管道傳回消息了麼?」

    「嗯... 但若是他們中了那蛇道人的鬼心咒,被控制了心神卻不自知,一樣的會給我們傳來消息啊... 明月姑娘修為固然高深,但那位清風道長我看卻有些肉腳... 最怕的就是他拖了明月姑娘的後腿!」

    「不會的。清風道長江湖閱歷深厚,素有機變,我看不是他拖明月姑娘的後腿,說不定還是他一路照拂明月姑娘才是。他們之前就和那蛇道人交過手,這次更是有備而去,我想就算是真碰見了那蛇道人,全身而退想必還是有把握的。」

    「哦... 這樣麼... 既然表妹對清風道長如此有信心,那想來也是一定有道理的... 對了,我順便問個事... 只是隨口一問,表妹莫要在意... 那清風道長你是熟識多年的了,不知表妹覺得他人品如何?我的意思是... 是... 他和明月姑娘孤男寡女朝夕相處,雖然都算是出家人,但畢竟都是正當年少,雖然明月姑娘冰清玉潔清者自清,但畢竟... 這個...」

    「這個問題表哥你不要來問我,等他們來了之後你自己問他們吧。」

    「呵呵,不過是我這兩天閑來無事的一時胡想罷了,何足道哉?我也只是隨口一問,表妹你萬萬莫要放在心上... 呵呵呵呵。」

    ###

    對於南宮家在田陽城裡又有一處不輸於荊州的那片豪宅,小夏是一點都沒有吃驚;作為天下三大世家中最有錢,最有靠山的一家,在各州預備點院落房子之類的這實在不能算什麼。看來跟著何仙子一路的最大順帶的好處就是在符籙材料方面他暫時是不用愁了,一直以來製符用符都需要在心中默默算計一下成本的狀況可以暫時永別了。

    但是當在下人的帶領下走入內宅,看見站在何姒兒身邊的唐輕笑時,小夏卻是真正的震驚了。

    「怎麼,沒想到我會在這裡麼?」

    唐輕笑輕輕地笑了笑,還是帶著一絲鋒利的那種笑。他笑得很輕,卻引得一旁的何姒兒側目,因為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有些陰沉的少年笑。

    「真沒想到...」小夏承認,他心中也不由得鬆上一口氣... 能站在這裡,還能這樣笑得出來,說明這個少年心中的那個坎已經邁過了... 不管是因為他多少也算是自己的朋友,還是因為他是唐四哥的兄弟,這總是讓人欣慰的。

    「咦?」明月也用一雙大眼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唐輕笑,點頭肯定了一下:「這個人現在已經不是壞人了。」

    「呵呵,明月姑娘說話老是那麼風趣。這位唐輕笑兄弟又怎麼會是壞人?」南宮同風度翩翩地從門外走進。他一身錦袍,俊朗如玉的臉上滿是迷人的微笑,連臉上的膚色都是看了就讓人覺得很舒服的那種水潤色的白裡透紅,不管放在哪裡都是一個讓人不得不多看幾眼的美男子,可惜只有小夏禮節性地對他拱拱手,其他人連餘光都沒朝他那裡掃一下。

    「這把刀不是四哥的麼?但是我記得好像是掉入地心岩漿中了...」小夏看到了唐輕笑背後的那把刀。寬厚沉重的刀身和他瘦小的身體顯得有些不協調,看樣子恐怕那刀身的重量就已有他體重的一半了。

    「現在我就是唐家堡四房的當家,四房的內門弟子,我就是唐四。」唐輕笑用他那有些陰柔,雌雄莫辨的聲音淡淡說著,每個言辭每個聲調都帶著深邃無比的沉重和篤定。一雙刀一樣的鳳眼深處燒著能將人靈魂也融進去的火焰:「我哥把它送回來了。我哥沒有死,我哥就在這把刀裡。他在一直看著我。」

    「我要找出那在背後用鬼心咒操控一切的蛇道人,砍下他的人頭,讓他從此以後再也無法用那種噁心伎倆來害人,替我哥報仇。這也是我唯一能稍微彌補之前我的過錯的法子。既然你現在也在找他,那我們倆就聯手,像六年前一樣。」

    面對著唐輕笑那眼眸深處的火焰,幾乎能夠感覺到這目光就那樣燒在自己臉上,身上的那種灼人的熱度,小夏有一股如芒在背的不安感... 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這種眼光看著,而且還是個男人,確實是讓他不舒服到了極點,偏偏這事他還不能說不行...

    「咳!能不能先說正事?」

    好在這時候何姒兒一步就邁到了兩人中間,用很是古怪,很不客氣的眼光掃視了兩人一下,咳嗽一聲:「清風道長... 你說你此番並沒有追查到那蛇道人的真身,但那裡畢竟也還是那蛇道人的一處窩點,你仔細搜查過了沒有?可有什麼發現麼?」

    小夏暗自大大鬆了一口氣,連忙說:「那裡只是蛇道人的一個手下的處所罷了。我們暗中追著白子明去,結果不小心被發現了,那人用一架機關獸和幾個鬼心咒控制的傀儡和我們交手,被我們殺掉。在地窖中發現了之前失蹤的奪寶盟盟主黃山劍仙石道人,原來他是被那蛇道人抓了。蛇道人命手下對其嚴刑逼供,想逼問出他那一對飛劍的秘密。只可惜蛇道人早在他和那手下的身上都種下了鬼心咒,也不知是不是我們殺掉那手下之後蛇道人就有所察覺,石道長身上的鬼心咒也陡然發作,我要施救也是來不及,只能眼看他身死。」

    「哦... 原來黃山劍仙是落到了蛇道人手裡?他那一對飛劍確實是世所罕見的異寶,若是真落到蛇道人那種人手中...」

    「我們趕去的時候石道長正身受酷刑,看起來蛇道人似乎並沒有得手。」

    「哦,那便好... 此外還有發現什麼線索麼?」

    「我們細查過那人在當地的宅院,沒發現什麼線索。那蛇道人顯是知道已成眾矢之的,行動小心,他操縱手下又多是通過鬼心咒,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跡。」

    何姒兒皺眉露出惋惜之色,順口問了一句:「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現麼?」

    小夏舉起手撓了撓頭,眼光掃過手心那一道淡淡的疤痕的時候略微遲疑了一下,卻還是答道:「這個...沒有發現其他什麼...」

    那邊,明月正拿起桌上的橘子剝開啃了一口。那是南宮同知道明月愛吃水果,專門命人準備的一大盤從雲州山中摘采後飛速運來的瓜果,只是附加上那份人力和車馬功夫,這水果的價錢絕對超過了同樣重量的銀子數倍。

    不過貴也有貴的價值,雲州位於九州南端,在這隆冬季節也是溫暖如春,這些水果又經過特意挑選,都是汁多味美,明月一口咬下去果然是又驚又喜,大聲說:「這果子好好吃!是什麼?我從來都沒有吃過~~」

    南宮同微微一笑,道:「哦,原來明月姑娘愛吃這些水果... 這是雲州樂水橘,也不算什麼稀罕物,明月姑娘若是喜歡,我再叫人送些來就是了...」

    「真的很好吃,夏道士你嘗嘗!」明月一轉身就將自己咬剩的那半個汁水橫流的橘子塞到了小夏口中...
basalt 發表於 2014-6-26 14:58
第二十四章 茅山(一)


    大乾七十八年在這個隆冬中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盡頭。年關到了。

    在這一年之終,一年之始的很有象徵意義的時候,不管民間廟堂都努力湊合出一片喜慶之意;連江湖都好像在這一年一度的節日中暫息了風波,將所有爭鬥算計都暫時收斂在幕後,呈現出一片難得的祥和來。

    唐輕笑收到了唐門傳來的消息,老太爺似乎對他在徐州的作為不大滿意,讓他回唐家堡一趟... 南宮同也必須得回南宮祖宅,而何姒兒則是要回茅山了。

    就算在外再怎麼闖蕩,每年過年的時候何姒兒是一定要回茅山的,這是她父親何掌教給她定下的規矩。而且她也正想回去,最近讓人鬱悶的事太多,她忍不住想回去找人問個清楚;順帶的,她也要小夏跟著她一起回茅山去。

    雖然是假造的身份,說起來小夏也已經是茅山派下別院的弟子,過年之時回派中去拜祖師也是正理,而且趁著這過年的時候將法籙職牒什麼的手續做齊全了,然後這道士的身份也就可以坐實了。

    對此小夏還頗為感慨。至小時候開始,他就對這有度牒法籙的正經道士很是羡慕,不用偷偷摸摸地買賣符籙,不用怕被抓住浸糞坑,那些衙役捕快什麼的看了還要點頭哈腰地尊稱一聲「仙師」,每月都有朝廷頒發的供奉可領,和偷雞摸狗的野道士、野和尚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不止有一次地曾幻想過自己也能當當這種正經道士。直到後來被師傅發現了他這種媚俗市儈的心態,狠狠訓斥過幾次,後來也逐漸習慣了當個野道士,才慢慢沒了這樣的念頭。想不到的是全不去想它了,這時候卻落到頭上來,也真算得上是造化弄人。

    於是他也就跟著何姒兒一起上了茅山,也就在茅山上過了這輩子第一次真正屬於一個道士的年關。只是這才大年初三,不過才是年關的第三天,他就已經很有些後悔了。

    以往不管是跟著師傅還是獨自在江湖上流浪闖蕩,這年關春節對他來說是沒什麼好特別的;頂多就是在某處能多混到幾頓好的飯菜,給鄉下老財主驅鬼捉妖之後能多得些銀子罷了。這上了茅山之後,混在來自四面八方的茅山別院的子弟中,只是不過三五天的時間,他就感覺難受的厲害,好像全身上下套上了一層極不合身的緊身衣服一樣,一舉一動之間都說不出的不舒服。

    真正的道門之士當然是和自由散漫的野道士們不同的。就算茅山上清派不是像真武宗全真道士那般的吃素禁酒、與和尚無異,但該有的規矩還是有的。該吃齋的時候要吃齋,一早一晚該念經的時候要念經,尤其這春節中還有一場祭天大典,由茅山掌教率領茅山全派弟子向諸天神仙、三茅神君、歷代祖師誠心祈禱,讚頌喝偈。

    那祭天大醮倒也確實是儀式莊重,場面宏大。萬福宮前的廣場上用熏香後的木料搭建出兩層數十丈高臺,只是臺上的高功道士們就足足上百名,在下面廣場上、乃至後面的階梯上跟著盤膝誦經的茅山弟子更是不計其數。一連三天,高臺最頂端一身華麗法袍的何晉芝掌教發符揚幡,焚香禱告,趺坐演經,完畢之後抬手朝天發出三道靈符;靈符飛入空中之後化作漫天清光,灑落整個茅山,滿山茅山弟子齊聲念誦《上清大洞真經》,一時間清光沖霄,靈氣逼人,三茅神君以及歷代祖師的影像在其中隱約可見,確實是讓人忍不住見了要忍不住誠心下跪膜拜。

    人群中的小夏口中跟著一起唸經,心裡卻在暗暗計算這一場齋醮共得花費多少銀子,剛才掌教真人那兩手符籙又是幾品... 他不是真正的茅山弟子,這些齋醮儀式他從來也只是當作賺銀子的門道。至於清光中浮現的歷代祖師影像那當然也不是歷代祖師當真顯靈... 也許其他年輕弟子會當真那樣以為,不過在對於各門各派的符籙法術涉獵廣泛的小夏眼中,卻能看出那其實是諸位茅山弟子自己心中的祖師形象被上清靈光投射出來而已。

    所以他從頭到尾就只是當做一場難得的大戲來看,這樣才能稍微減輕一些枯燥無聊之感。好在這也是最後一天,接下來只要等著領受法籙職牒就算完事。

    終於熬到了大典結束,小夏才疲憊不堪地跟著眾人一起回到給他們安排的觀院中。這時候明月早已經在這裡等著他了。

    「夏道士,怎麼這麼久?今天那什麼念經也終於念完了吧?這些道門的瑣碎功夫真的是好無聊好麻煩~ 只是裝模作樣,耽擱時間而已,有什麼用?」明月早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這幾天裡小夏好說歹說才讓她不要過來添亂,她也知道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居然就早早守候在這裡。

    明月連什麼是「年」也不知道,自然是沒地方去過年,便跟著小夏一起上茅山來了。好在這正一道觀不是佛宗山門那樣的女客勿進,不僅有茅山派的道門女冠,還有些別院道士們的女眷也跟著來了,這才讓明月在這裡不顯得太過古怪。何姒兒也早有安排,派中道士也都知道這位佛門女修來頭不小,是淨土禪院十方神僧的好友,也是何姒兒的貴客。

    不過再怎麼樣的貴客,這些話說得也有些難聽,周圍一些和小夏一起回來的茅山道士都聽得皺眉。總算小夏這幾天也和他們混了個臉熟,明月又是少女,那些年老持重的也不想和她計較,只是皺皺眉便不加理會。而那些年輕些的看了明月的容貌,不管耳中聽了什麼心中也產生不了絲毫的惡感,反而有幾個和小夏比較熟稔的還過來搭起了話頭。

    「這位便是淨土禪院的明月姑娘了吧?早就從知客道人那裡聽說了明月姑娘來我茅山的消息。聽聞姑娘九月間在青州剷除了一隻為惡一方殺人無算的大妖,後來還去塞外天火山從西狄人的屠刀下救下了不少人,當真是我大乾江湖近年來少見的俠女仙子!今日一見,居然還是如此羞花閉月、沉魚落雁的仙子般人物... 貧道西寧子,來自荊州廣寧觀,這裡有禮了。」

    為首的西寧子也是個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道士,滿臉都是笑,帶著彷彿市井之徒的油滑輕浮。但能在這時候上到茅山來的也不會是真正的不知所謂之輩。這西寧子據說是茅山派荊州分院的廣寧觀觀主之子,言語談吐雖然看似輕浮跳脫,但一見明月就知道她是誰,不是事先打聽過就是對江湖風波傳聞之類的極為留心。

    明月卻毫不理會其他人,只是對小夏說:「何姑娘不是說讓你做完了這些道士的玩意就行了麼?現在做完了,我們走了吧!這茅山上又沒有好吃的,又沒有好玩的,真是無趣得很!」

    小夏撓頭。他的法籙職牒都還沒有拿到手,當然是不能走了。只是現在何姒兒也不知哪裡去了... 她並非女冠,只能算是俗家弟子,這些道門的齋醮科儀並不用參與。她之前倒是說過會一直待在茅山,但小夏自己心中有鬼,也不好向其他人開口打聽。

    「哈哈,這三天的祭天大醮確實有些折騰人;別說是明月姑娘了,便是我們也是覺得有些疲累不堪。」西寧子繼續打著哈哈,一點都沒有尷尬的感覺。看著小夏和明月像是認識了幾十年的老朋友一樣悄悄壓低了聲音說:「所以貧道也早就著人備下了瓜果酒食,還有些焰火,就等著這大典完了之後我們也悄悄地沾沾過年的喜氣。如果清風道長和明月姑娘不嫌棄的話,今晚就和我們一起去後山熱鬧熱鬧如何?」

    「這可還是初三齋期,西寧子道長你莫要亂來啊...」小夏也不禁有些愕然。就算是他這野道士也不敢在齋期中開葷,這幾個真正道門弟子倒早備有酒肉!這可是在茅山之上...

    「過了子時不就不是了麼?所以才說今晚哪~」西寧子左右四顧了一番,嘻嘻笑道。

    小夏想了想,轉頭對明月說:「不如再等等吧... 這幾位道友今晚請我們看焰火,吃東西,到時便不會無聊了。明月姑娘,妳看過焰火麼?很好看的。」

    「焰火?焰火是什麼?」明月睜著一雙大眼睛問。

    ###

    子時,茅山后山僻靜處的一塊草坪上,燒起的幾堆篝火間,幾個用土行法術塑出的石桌上擺滿了瓜果酒水、滷肉涼菜,十多個年輕道士圍著篝火言談甚歡,倒也真有些過年的喜氣。

    小夏也在其間,一邊烤著火、一邊和西寧子還有幾個年輕道士攀談,說些江湖掌故趣事,討論些法術符籙間的竅門心得,明月則在遠處的一株大樹上盤腿坐著,一邊吃著乾果,一邊等著看她從沒看過的焰火。

    西寧子遠遠地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轉而向小夏說道:「聽聞佛門法術都是和人的心性元靈、眼光境界息息相關... 也就是如此灑脫淳樸,不拘絲毫俗禮的心性,明月姑娘才能在這年紀就有一身深厚的佛門修為吧?也不知她師承是淨土禪院的哪一位大師?清風道長你和明月姑娘熟稔,可知道麼?」

    小夏回答:「我也只是聽她提過一兩次,但似乎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那位大師的名字和來歷,只是隱居在一處深山茅廬之中,傳了她數年佛法之後便飄然而去。佛門各宗高人輩出,歷來便有這種隱世苦修的高僧。所謂師承淨土禪院,恐怕是那些江湖人口中以訛傳訛的吧?在天火山下的時候十方神僧也和她多有交情,以同門相稱。」

    「哦... 原來如此... 聽說那一次天火山的風波清風道長也有經歷其中,居然能從那一場血肉磨坊般的修羅場中全身而退,當真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旁邊的幾名年輕道人聽了也湊過來,看向小夏的眼光也頓時不同了:「當真?清風道長居然那時節去了塞外天火山?」

    小夏打個哈哈:「呵呵呵呵,哪裡哪裡... 其實我就是運氣好,躲在一個地方從頭到尾當個看客罷了。西寧子道兄可說笑了。」

    「呃... 不過當時掌教何真人不是曾有令,凡我茅山弟子不得前去冀州參與此事麼?清風道長怎的跑到那裡去了?」

    小夏還沒回答,西寧子卻先一笑道:「這位清風道長自有師承,只是掛在我茅山分院下而已。掌教真人之令聽也可,裝作沒聽到也可,呵呵。」

    「不過據聞當時天火山下的廝殺慘烈無比,可是連葉紅山也率軍前去了。以五嶽盟為首的一干江湖中人死得十不存一,唐家堡的唐四爺也不幸身喪其間,可見果然是兇險無比。看來掌教真人嚴令門下弟子確是有先見之明啊...」

    「天火派雖然素來行事低調,但畢竟也是五行宗嫡傳之一,不管我正一道門還是淨土佛宗都不敢輕視。結果最後卻被奪去朱雀火,還滅了滿門,著實可歎...」

    「西狄人居然也來湊熱鬧,聽說五嶽盟的人有多半便是死在他們手中。道友當時沒去手刃幾名蠻子,這才是真可惜了。那些西狄蠻子野蠻嗜殺,奉妖為神,反倒視我中原人為豬狗牛馬,當真是畜生不如!以後等我學道有成,必定約上幾位同道去塞外闖蕩,多殺些蠻子來給我中原百姓報仇!」

    「那些西狄蠻子固然該殺,雍州紅葉軍也非善類。那些人目無國家天下之大義,甘心為葉紅山一己私器,只因當年和朝廷的些許爭端,便放開邊防,令中原三州生靈塗炭。依我看那葉紅山狼子野心,若不是顧忌著我道門和佛宗,恐怕早就是...」

    「咳咳,這位道友還是打住了吧... 這些江山社稷的凡俗之事也輪不到我們修道之人來操心。我們只要將自家山門守住,將祖師道尊的靈位香火保住便是,那些爭權奪利、打打殺殺的還是莫要操心了。」

    聽著這些年輕道人們說的,小夏心中也是漸漸放鬆下來。以前當了十幾年的野道士,對這些正經的道門弟子多少有些羡慕和仰視的古怪心理,就算自己後來眼界漸開,經歷豐富了,但心中這個疙瘩也一直還在;但現在看來這些道門弟子也和普通江湖客沒什麼區別,最多也就是多了那一身道袍,多了些規矩罷了。

    其中尤其是那位西寧子有些意思。這人年紀輕輕就心思周到,善於交際,這備下的酒水還有這一次宴請就讓這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好感備增,至少也都認識了他這個人。而且小夏早有留心,西寧子所邀請的這些年輕道人雖然看似都是因為這幾日相處得比較親近的,實質上都是有些身份和勢力的,不是茅山上某位長老的親傳弟子,就是如他一樣是別處別院道觀觀主的子侄弟子。

    而且這西寧子還知道他去過天火山,知道明月出自佛門的身份。這些固然是何姒兒早就有意傳出去消息,但這麼快就能留心到這些,確實也是個有心的。這種人練功修道多半不成,拉幫結派混江湖卻是一把好手,可見等得他頂了他父親的觀主之位之後,那荊州廣寧觀必然好生興旺...

    「對了,清風道長... 我還聽說何師姑正在四處發帖邀請各大門派的青年才俊齊聚,她號召所成立的正道盟在這年關之後就會正式開始有所動作。」西寧子突然湊到小夏耳邊來,略帶著些不好意思地悄悄說道:「我對何師姑此舉非常佩服,對她所構想的這正道盟也是心嚮往之;奈何藉藉無名,又非是名家子弟,實在是不得其門而入... 我知道道長和她也是有交情的,只盼道長能代為引薦一下。」

    小夏聽了愣了一愣,才明白這西寧子說的是什麼。看來何姒兒的輩分不低,也不知自己這正式受籙之後是不是也要比她矮上一輩。而那正道盟雖然在唐輕笑那種人眼中就是個紈絝子弟聚會著鬧著玩的玩意,換在旁人眼中,比如這位西寧子道友眼中,未嘗不就是個巨大的寶藏,能和唐家、南宮家等等豪門世家拉上點關係,那可是擺上多少桌酒席也換不來的。

    「此事我也不敢打包票,不過我可以儘量將西寧子道友的意思轉告何師姑,我想她定會對西寧子道友這等年輕才俊很有興趣的。」小夏也只能捏著鼻子稱呼一聲何師姑先應付過去。

    西寧子聽了卻是大喜,抱拳道:「那就多謝清風道長了!」

    「子時三刻已過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在座的年輕道人們都歡呼起來。有的開始拿起桌上的酒水吃食開始吃喝起,這一連三天的齋飯確實將他們腹中的饞蟲都餓扁了,有的跑去旁邊將炮仗焰火點著,一時間劈裡啪啦的頓時熱鬧起來。

    小夏也毫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夾起桌上的肉開始大吃,雖是些冷菜,但都料理炮製得甚為精細可口,種類也多,那些酒也是難得的佳釀,吃喝起來只感覺比南宮同府上那些所謂「勝過御廚房」的什麼菜更過癮得多了。

    轟轟,啪啪!幾朵煙花焰火在半空中先後炸開,各式各樣的閃光火焰將漆黑的夜空映紅照綠,下面幾個最年輕的道人鼓掌大笑,照年紀來說,這也就只是幾個剛剛脫離了少年地步的年輕人。

    明月抬頭看了會焰火,就下樹來跑到小夏身邊抓住他說:「這就是焰火啊?根本也沒什麼好看的!五行宗那些燒火道人的法術可比這個厲害多了。夏道士你騙我說好看的!」

    「啊,這個...」小夏撓頭。明月姑娘有時候很好糊弄,有時候也確實不大好對付。這些焰火其實也算精緻,都是神機堂出品的,在空中炸出各式各樣的火焰和花樣,但無論如何好看的花樣自然也不能和天火派的法術相比... 和將整個天火山都包裹其中的那一個巨大火球相比,這些連火花渣子都算不上。

    「嗯,確實如此... 這些焰火也沒什麼看頭,也不知道那邊幾個怎麼還能看得那麼高興?」

    這話不是小夏說的,也不是西寧子或者哪一個年輕道人說的。說話的是一個中年人,不知什麼時候,一個中年人出現在了他們中間,偏偏周圍的人都沒有絲毫察覺,彷彿一直都是剛才那樣。大家談話聊天喝酒吃肉其樂融融,直到這個中年人開口,小夏、西寧子,包括明月才是一怔,發覺到了這個好像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basalt 發表於 2014-6-27 09:02
第二十五章 茅山(二)


    這個中年人有些瘦削,三縷微鬚,模樣斯文中帶著股平凡的親切感;穿著打扮也極普通,看起來如同一個鄉村私塾中的教書先生一般,但眉目眼神中又隱約可見一種懶散隨意。總之這人讓人一看之下就能感覺到親近,沒有絲毫的傲氣、戾氣、冷氣之類讓人不舒服的東西,如同一團帶著陽光味的暖風一樣,給人非常容易接近的感覺。

    中年人拿起桌上的一雙筷子,夾起幾片羊肉放在嘴裡一嘗,讚道:「不錯!是南化鎮上老李的醬肉手藝!沒想到他大過年的也沒休息,難得難得...」又拿起一壺酒喝了一口,又點頭道:「這個也不錯,二十年的陳年花雕,誰配的這酒肉?倒是花了些心思...」

    小夏愣愣地看著中年人,對這人有種熟悉的感覺,好像應該是不久之前才看過,但偏偏就是不認識,在記憶中搜尋不出來這人。

    明月也睜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忽然就出現在身邊的中年人。

    周圍已經鴉雀無聲,包括西寧子在內的其他年輕道人都呆呆地看著這中年人... 所不同的是他們好像認識這人,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斗大,嘴巴也張得老開。

    「不過這焰火確實沒什麼看頭... 你們多大了,還玩這些玩意?隨便去找幾張五行宗的符籙放起來不也是一樣麼?修了一身道法,難道只用來打打殺殺,念經背書?」

    中年人擺了擺手,遠處堆放的一些箱子忽然跳了起來。那是還沒放完的剩下焰火。就像忽然間活過來一樣,這些木箱自動地蹦跳著,自己打開了蓋子,將裡面的煙花爆竹等等全部吐出來;然後這些煙花也像有了生命一樣,活蹦亂跳地重疊在一起,轉眼間居然拼湊出了一個大大的人形來。轟的一下,這煙花人形的腳下先爆出了兩團火光,整個人形急衝向天而去,然後轟然炸開!

    所有焰火集中爆開在一處,飛出的火焰和閃光自然比之前濃重上百倍。而炸出的焰火也不是胡亂隨意四濺,而是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凝在了一起,在空中被當做墨汁一樣龍飛鳳舞地揮舞出四個大字:恭賀新禧!

    「哇~~~ 這個好看!這個好玩!」明月拍著手掌,看得興高采烈。

    看著高高天空中那四個有些俗氣的大字,小夏的眼睛也睜得幾乎掉出來,嘴也和其他那些年輕道人一樣張大到了極點。不是因為這字寫得好... 那字也確實寫得很好,煙花爆得真就如是一隻巨大無形的筆在寫一樣,所有筆劃間的橫豎撇折、停頓、風骨,甚至那焰火「墨汁」在虛空「紙面」上的流動凝滯全都展現得清晰明朗;而是這中年人寫出這一手焰火大字所用的法術完全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之外!在此之前,他不用說「見」,幾乎連想都沒有想過法術可以是這樣...

    剛才中年人一擺手之際,那幾個木箱剛剛一動,他還能隱約感覺到了這是茅山上清法中的『五鬼搬運』;只是這並不是一個單獨的法術,而是每個木箱都被一個法術單獨牽動,然後那些從木箱裡蹦出的煙花爆竹又全部被單獨一個五鬼搬運術牽動。『五鬼搬運術』並不是什麼高深的法術,但這中年人舉手抬足之間不動聲色就能發出這幾十上百個來,這不只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簡直就是顛覆了施用道法符籙的常識。

    這還不算什麼。他還來不及吃驚,那上百個法術又相互纏繞、相互牽扯,牽一髮而動全身地像無數絲線擰在一起,形成一股繩一樣操縱著煙花爆竹拼湊成一個人形。這似乎是如複數符籙組合成的符陣,但又遠比符陣又複雜無數倍... 因為這法術組合隨時都在變動,簡直好像活過來了一樣。

    直到那焰火爆發炸開,又更是再度複雜繁複了無數倍的五鬼搬運法在虛空中操縱那些焰火,繁複得根本讓人無法辨識,讓小夏看得頭昏眼花,幾乎要一頭栽倒。當他把注意力和神識從那無數法術上收回,重新看向那中年人的時候,一股莫名的感覺升起:這一切其實一點都不複雜,實在是簡單到了極點,那焰火要那樣集合炸開,只是因為那中年人想要那樣罷了!至於那些法術,反倒是那些焰火跟隨那中年人的想法自動演化出來的罷了。

    法即是心、心即是法,胸中一點靈光即是天下萬法!小夏這時候終於明白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小夏這輩子所見識過的上品道法符籙也不算少。天火派的『天地洪爐大陣』、『火虹貫天遁法』... 天火山下那遮天蔽日的『煉獄極火罩』,還有那張據說是張天師親制的『乾天鎖妖符』,都是尋常修道之人難得一見的上品法術。但無論那些法術符籙是如何的威力絕倫、震古鑠今,若論給他的震撼,還是不如眼前這個中年人猶如玩耍般的煙花把戲。這已是一種境界上的差距。

    而能用出這樣的法術的,又會是什麼樣的人?

    等小夏微微回過神來,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西寧子已經腳一軟,跪在了地上,顫抖著失聲磕頭下去:「掌... 掌教真人... 請掌教真人恕罪!」

    他這一跪,周圍其他呆愣著的年輕道人也跟著全部跪了下去。一時間場中站著的就只剩下那中年人,還有小夏和明月兩個。這時候小夏也終於明白,終於想了起來了:眼前這個中年人他確實見過,正是不久之前一連三天的大典上高臺上的那位主持祭天大典的茅山派掌教真人,正一道三位天師之一的何晉芝。

    「跪什麼跪?年都過完了,難不成你們還想要紅包麼?都起來吧!」

    何晉芝掃了一眼周圍跪下的茅山弟子,淡淡笑了。脫下了那一身描金銀線的天師法袍,取下了上清芙蓉冠,他整個人看起來確實很難和「掌教真人」這個很有分量和威嚴的身份扯在一起,乍一眼就是個給人很容易接近感覺的書生。

    跪著的年輕道士聞言連忙站了起來。小夏沒跟著跪下去,這時候也還是老老實實地按著規矩躬身行禮:「見過掌教真人。」

    「你們這幾個在怕什麼?這子時齋期已過,喝酒吃肉也不犯戒,放放煙花爆竹也只是尋常玩鬧取樂之舉,怎的看到我便怕了?」何晉芝面帶微笑地看著周圍的茅山弟子,聲音表情都很輕鬆、很柔和,沒有一點嚴厲和責備的味道,但那些弟子卻依然還是噤若寒蟬。幾堆篝火還是在熊熊燒著,桌上的酒肉也都還在,空氣中煙花的硝煙味也沒散去,只是剛才熱鬧喧囂早已丁點不剩。面前這位看起來再親切,但也確實是貨真價實的茅山掌教。

    「你們怕,是因為自己心中有鬼,心中有愧,是不是?因為雖然不犯戒,但踩在這個時節上早有準備地在此飲酒作樂,這也確實不是一個道門弟子所該有的行徑。明面上的規矩雖然沒犯,但自己心中的規矩卻早已經犯了,所以才心中有愧,是不是?既然心中有愧,誰也沒強迫你們來此喝酒作樂,又是何苦來哉呢?如此敢做不敢當,連個尋常莽夫的氣度都沒有,還如何能修道求真?」何晉芝淡淡說著,又歎了口氣:「也罷... 也罷... 你們回去每人將《清靜經》好好用心抄個一千遍,仔細體會我道門中人所該有心境吧。」

    「遵掌教法旨!」這些茅山弟子只能老老實實地躬身答應。

    「對了,這酒肉是誰備下的?」何晉芝問。

    西寧子也只能上前一步硬著頭皮回答道:「是弟子備下的。弟子西寧子,來自荊州廣寧觀,初次上茅山,想著和派中諸位師兄弟多多親近...」

    「嗯,看得出你也花了不少心思。」何晉芝點點頭:「我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酒,也算承了你的情... 這樣吧,你只需抄九百九十遍《清靜經》便行了!不過所抄的都要送來讓我看是不是真的用了心,什麼時候抄完什麼時候再下山。」

    「遵掌教法旨。」西寧子的表情很古怪。能入得茅山掌教法眼,讓掌教親自查看手筆,這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也是莫大的運氣和機緣,傳出去說不得也會引得不少人暗中羡慕,名聲大漲;但這也表示這九百九十遍《清靜經》不但不能找人代筆敷衍,甚至還必須真的認認真真去抄寫,簡直比一些苦役還要苦。

    「你呢?你心中無愧麼?」何晉芝轉頭看向了小夏。

    「呃...」小夏當然心中無愧,因為他壓根就沒將自己當做真正的道門子弟。不過這沒下跪的原因還是沒認出這位何掌教而已... 當時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那一手舉重若輕的法術所震懾了,沒太留意到周圍其他人的反應,要不然只是為了不顯眼,他也會和其他人一起下跪。這其中的細節又不能明說,好在這種言語上的急智向來是他最拿手的,只是稍微一頓便張口,用非常自然的口氣淡淡回答道:「佛門有『酒肉穿腸過,佛在心頭坐』之語,我道門所求的清淨自在也非單單是身外之清淨,心中清淨,便自然清淨... 弟子只是一心和這些師兄弟們在此聊天罷了,倒真的沒在意該不該如此。」

    「哦?」何晉芝眉頭一挑。周圍其他的西寧子等人聽了也是為之一呆,臉上或有恍然大悟之後的佩服之色,或有苦苦思索中的不解之意。

    「嘻嘻... 夏道士你又在騙人。」這時候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卻是明月在嘻嘻發笑。

    小夏的臉也忍不住微微一紅,好在這夜色火光之下也不怎麼顯眼。

    「哈哈哈哈...」何晉芝大笑起來,看著明月點頭:「還是明月姑娘心直口快。」

    「哦?大叔你認識我啊?」

    「當然認識了,妳是明月姑娘嘛。」何晉芝點頭微笑,眼中好似有兩點晨星閃爍:「我正要回家去,經過這裡看見這裡熱鬧才過來一看。如何?要不要到寒舍去喝杯茶?我可有些事正想問妳和這個心中清淨卻又滿口胡說八道的小子呢...」

    ###

    何晉芝在前面背著手,如同一個下課之後的教書先生一樣慢慢地踱著步子走在這林間的一條小道上。原來這位掌教真人並沒有和其他茅山道士一樣住在茅山派的宮觀院落中,而是在這茅山後山中。

    小夏和明月跟在後面,也一路順著這條小道慢慢走著。明月一路走著、一路都在和何晉芝說著話。她很少有這麼多話,也很少有這樣願意和小夏之外的人說話的時候;這位茅山掌教的氣質確實和旁人不同,連明月都完全放下了戒心的樣子。

    何晉芝也好像對她很有興趣的樣子,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和她聊著,有時問問明月的當日天火山下的情況,有時問問去年青州黑樹林中那一場爭鬥的緣由,有時又問問明月的師承、家鄉。好在這些問題小夏早就幫她精心安排好了答案... 雖然明月不喜歡說謊,但就算是老實話,只要講究一下說的方法和方式也足夠應付很多情況了。何況明月姑娘說話的方式原本就有些讓人摸不著頭腦,至少一般人是聽不出什麼破綻的。

    後面跟著的小夏則有些魂不守舍,連明月和何晉芝的說話都沒怎麼去關心,他的心思還沒完全從之前那一次焰火法術中緩過勁來,現在這一路走來又有了新的震撼。

    這午夜的林間原本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但隨著何晉芝的腳步,他身周百丈之內的所有景物卻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具體也看不起光源在哪裡,好像隨著他的移動周遭的環境都在自動發光,偏偏看上去又是那樣的自然,沒有絲毫的古怪感覺。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明月好像連注意都沒有注意到這點。

    小夏根本判斷不出來這是哪一門、哪一派、哪一種的法術,甚至連這到底是不是法術也不敢確定,但又想不出這不是法術到底又會是什麼... 原本他還一直以自己對法術對符籙的雜博和見多識廣有些沾沾自喜,自覺在符籙之道上還有些天賦,但直到今天看到了何晉芝的手段,才沮喪無比地不得不承認自己還只是井底之蛙。從這位茅山掌教身上看到的已經不是法術的門派、法術的種類、威能的高下,而是法術的概念,境界的完全不同。

    「夏小兄弟,發什麼呆呢?」

    前面傳來這樣一句。小夏一驚,抬頭看去,正看到何晉芝正側身轉頭微笑著看著他,連忙合手躬身:「怎敢受掌教真人如此稱呼?弟子...」

    何晉芝淡淡一笑:「行了吧,你這茅山弟子的身份本就是我家丫頭胡亂強頒給你的,這裡又沒有旁人,你做這樣子給誰看?難不成你還真有心想入我茅山門牆麼?」

    小夏不禁有些尷尬,轉念一想,也長長歎了口氣,心悅誠服地行了一個江湖晚輩的抱拳禮:「何真人氣度不凡,晚輩確實是想藉這茅山弟子的身份免去不少麻煩,冒犯了。」

    何晉芝擺擺手說:「我倒還要感謝你。兩年前,是你從天河五鬼的手中將我家丫頭給救下的吧... 當時她雖說是她自己一手所為,但憑她那一點微末道行,又怎能殺得了天河五鬼和萬玉峰那等成名已久的黑道人物?她後來回山之後修行便越發努力起來,還老向人打聽各種江湖門道伎倆,看來是受了你的刺激,她心中對你一直也很不服氣。如今你有求於她,她卻用這種法子來戲弄你,要你當茅山弟子,好對你指手畫腳麼?也真難為你了... 不過在江湖上行走,有個門牆出身確實能少不少麻煩。你放心,我回頭便叫人將你的法籙辦理了。」

    「那就多謝何真人了!」小夏心中那塊石頭終於落地。這位茅山掌教親自開口,那自然是要比何姒兒穩妥百倍。這身份一旦落實,青州那事就算終於再沒有任何紕漏可言。

    「也就是一時的權宜之計罷了,你也不用太過在意... 看得出你並不大習慣當個真正的道門弟子,是麼?」

    小夏想了想,還是老實點頭:「原來當個真正的道士好累。」

    想不到的是何晉芝也居然一點頭,攤手笑道:「是啊,當個道士好累。所以我沒事的時候也不當自己是道士。」

    小夏頓時啼笑皆非。天下道門宗師之一的堂堂茅山掌教居然說當道士好累,此事若是說給其他人聽恐怕只能被當做瘋子。但看這位何真人一身尋常打扮,身上也絲毫看不出道士的味道來,說不定這還真不是句玩笑話。

    「修道不一定要做道士,做了道士也不一定便會修道。其實當個無拘無束的野道士才是真正的修道正途。這點我卻是羡慕也羡慕不來呢...」何晉芝長歎一聲。忽然他站住了腳,轉過頭來看著小夏:「聽說你在符籙之道上頗有些心得和天賦?符籙法術雖然只是修道的旁枝末節,但在江湖上行走也還盡用得著,你若是對於其中有什麼疑問之處大可來問我,只要不是關係到我上清派掌教嫡傳的祕法,其他的我都可以教你。」

    「啊?」小夏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明月在旁先拍手笑道:「太好了!夏道士,你要能學會剛才的那些戲法,就可以天天變著玩了。」
basalt 發表於 2014-6-27 10:18
第二十六章 茅山(三)


    上清派茅山宗掌教,天下道門三大宗師之一,居然會親口說要傳自己法術?這事如果是落在其他人頭上,天下間恐怕九成九的道士都要欣喜若狂,如果是西寧子那種江湖世俗氣比較濃的,說不定還會幸福得暈過去。

    小夏沒有暈過去,不過也是心跳加速,微微有些口乾舌燥,特別是剛才他才目睹了這位茅山掌教那超越他想像的道法造詣,實在由不得他不激動。不過他心中也明白事情大概不會如此簡單:天上不會無故掉餡餅,當然也不會無故掉下位掌教真人來教他法術...

    果然,何晉芝繼續說:「這過年之後,我家那丫頭便要下山去搞她那什麼正道盟。你也知道她其實並不是那塊料,江湖兇險、人心難測,又豈是她和那一幫世家子弟所能明白的?但她終究是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也不好強行攔阻。好在夏小兄弟你江湖稔熟、人情練達,我也希望你能在關鍵時候幫她一幫。」

    小夏連忙回答:「在下多次承何姑娘的情,也曾一起同舟共濟共度患難,如今又應她所約入了正道盟,為江湖正道出力,自然會盡力幫她。」

    「這是我有求於你,你也不用客氣。那什麼『為江湖正道』之類的話不用來敷衍我... 我聽說徐正洲那老鬼和你談過,該是他對你說過些什麼吧?」何晉芝微微一笑,小夏感覺好似迎面吹來一股沁入心脾的暖風,連心底最深處的角落都被拂過,讓人感覺舒服得很的同時也讓人有一絲無所遁形的惶恐。

    「嗯... 還有,認真來說其實我也教不了你什麼。道法道法,有道才有法。你心中的道不在我茅山,不在這道門之中,我縱然將上清派的法術傾囊相授,你也根本學不到精深之處。」

    小夏默然,想了想之後也只能歎一口氣,點點頭。道法之途比之武功更講究心神合一,雖然清楚知曉這一點的人並不太多,但這卻又確實是最最根本的一點。道門的儀軌齋醮在明月這種外人的眼中看起來繁瑣無用,但實質上也是茅山弟子們修道中必不可少的一環。若連自己都對自己心中的道不尊重、不深信,那法術也就是無本之木;下品中品低階之類的法術如果憑了手法熟練,功力深厚什麼的還能勉強使用,但莫說是上品法術,就算中品上階的法術那也是不大可能用得出來的。

    小夏也老早便知道這是自己最大的軟肋。但一個人要真正去相信什麼東西,並不是想要去信就能去信的... 那些經過正規儀軌拜入山門,日日沐浴沉浸在那種氛圍中的道門弟子信起祖師、信起上天各路鬼神來說來是自然而然不費吹灰之力,他卻是費盡千般法子萬分力氣也做不到。不管是上清法術,還是龍虎山的天師符法俱是如此,都是對他這等野道士來說可望而不可及的。相對來說五行宗的五行法術源自上古道門,對此要求反而不是太高;所以包括他在內的不少野道士倒也能勉強繪製幾張中一品的符籙來,但想要涉及上品法術那依然是做夢。

    「那何真人心中的道就在這道門、這茅山?你剛才不是也還是說做個道士很累的麼?」小夏忽然想起,忍不住就問。

    何晉芝一笑:「我的道?我的道自然是在我這裡了,怎會在這茅山?」

    小夏想了想,忍不住又問:「那我的道呢?」

    「既然是你的道,你又怎麼來問我?」

    「...」

    「你們兩個現在說話怎麼好像和十方小和尚一樣了?」明月在旁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們兩人。

    小夏撓頭,苦笑。這話說得確實就如同和尚打禪機一樣,只是和以往純是玩嘴皮子功夫不同,他現在是真的用心想要問出一個答案。他依稀可以感覺到前方那朦朦朧朧的景色,但當要用心去想,用力去看的時候卻又完全看不見、感覺不到。

    「你為何學法術?用法術來做什麼?」何晉芝問。

    小夏回答:「自然是為了能有一口飯吃,能在這江湖上更有自保之力。」

    「想要吃飽飯有其他無數種法子,只要動動腦子。若是為了自保你何必又要來踏入這兇險的江湖中來?找個偏遠舒適的世外桃源隱居終老其實也並不是很難,至少比在這波濤詭譎、吃人不吐骨頭的江湖上活下去要容易多了。你為何要來這江湖?你想要什麼?」

    「這些話我也問過我師傅,師傅卻只是讓我四處到處去看看、去走走。我也想到處看看,看看這天下、看看這江湖、看看這世間... 師傅說看得多了走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那你便好好去看,好好去走吧...」

    不知什麼時候,何晉芝的聲音似乎變得很遠,好像是在天邊朦朦朧朧地響起,又清清楚楚地在耳邊心上迴響,小夏的眼中看見的全是一片清光,周圍的樹林小徑都不見了,整個人好像都浮在這片清光之中,但他心中沒有絲毫的驚慌和意外,所有的精神和情緒似乎都被這陣清光化而為一,和光同塵。

    「其實你正在做的、走的,不正是你的道麼?又何必還要到處去找?」

    小夏霍然驚醒!抬頭四望,周遭的一切沒有絲毫的變化,依然是在那林中小徑中漫步前行,何晉芝依然走在前面,明月還是走在他身邊,自己的步伐都沒有絲毫散亂,依然記得剛剛那一下的踏在一塊小石子上的感覺... 但是這一陣忽然而來的恍惚感又好像是剛剛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一樣,夢中的東西都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只有一股莫可名狀的清晰,清新感沉澱在了心底。

    「符籙之術只是道法的變通手段。將神思法力加以外力輔佐,在閒暇時慢慢繪製,自然比臨時施用要穩妥得多;只要手法稔熟,以入門的道法修為就能繪製中品法術。但就神機堂那般,慣於借助外物行事就難免疏於自身的修煉一般,太過沉湎其中也確實會妨礙道術精進;所以天下道門並不提倡弟子依賴符籙,最多只能當作一種輔助手段。江湖上對於如你這般太過依仗符籙的野道士也多有輕視...」何晉芝從懷中拿出一本小小的冊子來,遞給小夏。

    「但你若真的喜歡、擅長,那又有何妨了?道法道法,有道方有法。你自有你的道,也自有你的法。這裡這本《上清靈符鑒真錄》是我茅山宗一名前輩總結的上清符籙之術的要旨心得,原本也不是什麼太過重要的典籍;你且拿去看看,也該多多少少有點幫助。」

    小夏愣愣地看著何晉芝手中的那本冊子,卻並不伸手去接。

    彷彿是看出了他心中在想些什麼,何晉芝一笑,說:「你不用顧忌,我從藏經閣中帶出這本書來原本就是想找個機會給你。而這些比起那些你所做的,其實還是我占了大大的便宜。剛才是我以『上清靈光叩心咒』感應你的心關,你能有多少體會感悟也全是靠你自己的天分和機緣,像我家那笨丫頭便是整日用此法當飯吃也得不了半分的好處...」

    小夏還是想了想,這才長吁了一口氣,接過何晉芝手中的書冊,一揖到地:「多謝何真人指點!」

    「何必多謝?我說了,我其實教不了你什麼東西。你能明白的,都是你自己領悟到的罷了。」

    明月在旁完全沒看懂,也沒聽懂:「咦?夏道士,你已經學會了麼?但是大叔你都沒有教過他啊?我就只聽見你們說你的什麼什麼都是你自己的... 這還用說麼?你的當然就是你的。」

    小夏一笑:「當然了,我的本來就是我的嘛...」

    這時候,不知不覺中兩人已隨著何晉芝走到了一片開闊的山谷中來,樹木漸漸稀疏,依稀可見幾間青磚瓦房坐落在一片藥田花圃中,旁邊不遠處是一道山澗清泉緩緩流過,簡直就如同畫中景色一般的風光。

    「晉芝,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一個婦人從房中走出看向這邊。看見跟在何晉芝身後的小夏和明月,一愣之後又一笑:「你可是很久沒帶朋友回家來過了。」

    「回來的路上剛好遇見他們兩人,便順便請過來了。這就是姒兒提起過的清風道長和明月姑娘。」走到婦人身邊,何晉芝臉上的笑更溫柔了,也多帶出了幾分原本沒有的煙火氣,真的看起來和一個夜歸的丈夫看到出門迎接的妻子沒有兩樣。他指著婦人向著小夏和明月介紹:「這是拙荊。」

    「見過何夫人。」小夏拱手為禮。這位何夫人看起來比何姒兒大不了多少,晃眼望去才不到三十,而且雖然布裙荊釵,但神態氣質中一股說不出的雍容貴氣,和何晉芝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但好像又相輔相成。

    「清風,明月,從這名字來看可真是難得的一對璧人呢。」何夫人掩嘴輕笑,眼光從小夏和明月的身上流過,流到明月身上的時候微微有些凝滯,但隨後又恢復自然了。

    「夫人取笑了。」小夏有些尷尬地埋頭。何姒兒已可算是難得的美人,但要看到這位何夫人才明白,原來何姒兒的美貌全都是遺傳自她的身上來,而且還只是遺傳了一小半... 這位何夫人並沒絲毫作態,打扮是極為普通的鄉間婦女打扮,但亮麗得讓小夏竟然有刺目的錯覺,順帶著居然不禁有些微微緊張起來。

    明月也不知道聽沒聽懂何夫人的話,只是睜著大眼睛打量著這位氣質獨特的掌教夫人。

    「姒兒呢?這麼晚了怎麼沒在家?」何晉芝掃了一眼那幾間瓦房,以他的修為當然不需要推門去看。

    何夫人回答:「她舅舅過來了,她便纏著說有什麼江湖秘辛要向她舅舅請教,也不想讓我這當娘的知道,便拉著她舅舅一起出去了。」

    「來的老二還是老三?這大過年的他們不在京城守衛,也不回豫州祖宅過年。卻來我茅山做什麼?」何晉芝微微皺了皺眉。

    「來的是三哥。你還說... 還不是因為你?」何夫人有些嗔怪地看了何晉芝一眼,又轉而對小夏和明月笑了笑:「些許家務事讓兩位客人見笑了。姒兒大概很快就會回來了,若是看到你們在這裡一定會很高興呢。」

    ###

    當遠處的天空中炸出「恭賀新禧」那四個煙花大字的時候,何姒兒也看到了。她只是稍微一愣之後,自然也看出了那是誰的手筆,和其他人看到後的驚訝、佩服完全不同,她只是不以為然地冷哼了一聲,撇了撇嘴。

    何姒兒身邊站著的一位錦袍大漢卻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晉芝大哥真是寫得一手好字!難得的是居然還有如此的閒情逸致,用煙花來寫字,總不會是他自己去弄來的吧?難道是在這後山抓到了哪些不守清規的小孩子,在給他們演示這煙花該怎麼放麼?」

    何姒兒卻越發地不屑了:「君子不重不威。堂堂茅山掌教卻沒一點掌教該有的威嚴。恭賀新禧... 他是在給人拜年麼?」

    錦袍大漢搖頭笑道:「姒兒,妳怎的這樣說妳爹?難道妳看不出這四字中的蘊含的境界麼?萬法隨心,一點靈光即是符。當今天下能有這般境界和修為的最多不過寥寥數人... 就算是龍虎山張天師,若要純論本身的修為境界也不一定能勝過他。」

    「所以我才更看不起他。」何姒兒臉上的不豫之色更重了幾分:「空有一身修為卻不願為天下江湖正道出力,身為茅山掌教卻不尋思著怎樣將本派發揚光大,整日間就呆在那山坳裡。若不是當年在揚州城外和西狄人那一戰的話,說不定江湖中人都還不知道茅山派有他這一位掌教呢!自甘淡泊到他這樣的地步,我也不知當年茅山怎會推舉他當掌教真人?」

    「呵呵... 這還不是因為妳爹他確實天資卓絕,乃是茅山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天才?當年和尚未繼承天師之位的張元齡坐而論道,連向來傲氣的張元齡也對他讚譽有加,後來茅山推舉掌教之位,張天師居然也對他大力支持,這可是大違正一教向來慣例的,足可見你爹這掌教之位確乃是實至名歸。」說到這裡,錦袍大漢又搖頭長歎一口氣:「哎,說起來他這淡泊隨性的性子卻確實讓人有些頭痛... 若是他真的願意出力經營,有我和你二舅助力,說不定便輪不到龍虎山來統領天下道門了。」

    「三舅你別說了...」何姒兒垂頭喪氣地擺擺手:「我爹自甘淡泊也就罷了,偏偏還不要我也涉足江湖... 我不知苦苦懇求了多久,這幾年他才終於准許我下山。在江湖上一行走才知道,連一些尋常的江湖野道士也比我強得多!我這兩年苦心修煉磨礪,自以為多少能有所進境,但前不久遇見唐家堡的唐輕笑,和人家一比起來才知道我原來什麼都不是... 不止身手修為、江湖經驗、應變機智等等不可同日而語,連一些最基本的江湖常識也不知道,相比起來我簡直就像個傻瓜一樣!」

    「唐門子弟麼... 那也確實不容小覷,難怪姒兒丫頭妳連自信也沒了。」大漢摸了摸下巴上濃密的黑鬚,抿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唐家堡能雄踞天下一隅數百年,連朝代更替,魔道興衰也不能動搖,靠的是硬梆梆的實力,這點可是我們南宮家比不了的。但要培養出一代代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唐家子弟,妳又知道他們作出了多大的努力,作出了多大的犧牲?唐家堡花費在培養下一代上所花的心思天下間無人可出其右,每個唐門子弟從小受到的各種訓練之嚴苛,不是妳能想像的... 而且唐家的門風陰狠毒辣不留餘地,對敵人狠、對自家也狠,唐門子弟中最後真正能功成名就的不過半數,不知有多少死在了各種秘密行動之中不為人知。妳和家中那些小子與之相比,簡直就是活在蜜罐裡一般,那當然是比不了的了... 而唐家經營百年的情報網絡,還有各種人脈、隱藏的暗手,某些地方就連我們也有點自愧不如的,他們知道許多旁人所不知道的秘辛也很正常。」

    何姒兒聽得眉頭越皺越緊,陡然間出聲用力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正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才更看不慣我爹那般不思進取的樣子!知道不如別人,我便要更加百千倍地去努力!就算是追不上別人,也總比昨日之我要更進一步!如此才能在這波濤洶湧的江湖上立足揚名!如此才能不枉在這世間走上一遭!」

    大漢聽得也眉頭一揚,擊掌稱讚:「好!這才是我南宮家人該有的樣子!讓同小子那幾個不思上進的聽見了還不羞死他們?」

    何姒兒長噓一口氣,整個人又洩氣般地軟了下來:「話雖說得好聽,實際上我也知道自己實在太差了... 別的不說,連江湖上很多常識也都不知道。比如現在我直到問了舅舅你才明白,為何唐輕笑聽到我不知道紅煙青雨樓背後之人的時候會是那般表情... 原來青雨樓背後就是你們影衛。」

    錦袍大漢呵呵笑道:「那是自然。難不成妳還真認為紅煙青雨樓純是個江湖組織不成?青雨樓經營賭檔和情報中轉,紅煙閣經營青樓,若沒有足夠強硬的官家背景怎能經營這兩樣東西?不過我和你二舅在影衛中只是領兩個閒職罷了,只是為了幫我南宮家牢牢靠住朝廷這個大靠山。」

    「但是便連這些我都是才知道,舅舅你說我這些年在茅山學到了什麼?」何姒兒說得越發萎靡了,慢慢地長吸一口氣,又鼓起了精神:「不過今年開始我便要鼓足精神,開始正式將正道盟正式推上檯面去!一邊做一邊慢慢學吧... 舅舅你可答應好了的,朝廷方面的事要幫我打點。」

    錦袍大漢點頭:「姒兒丫頭妳有心要做番事業,我和妳二舅自然是樂見其成,如果能將家裡的那幾個懶小子也帶得勤快些就更好了。朝廷方面妳放心,其他地方不敢說,中原三州是沒問題的!各地官府原本就對江湖勢力的爭鬥廝殺束手無策,能有人幫忙出面解決他們還求之不得呢!」

    「哦,對了!舅舅,唐輕笑說你們打算圖謀神機堂,是麼?」何姒兒忽然想起。

    「不是我們。我和你二舅可還沒那麼大的胃口,我南宮家也不用行那些手段。」大漢苦笑:「但若你說是影衛的話,那是,他們確實是有這個意思。」

    「為何要如此?」說起來何姒兒的臉上忍不住微微有些憤慨之色:「雖說那些人商賈之氣重了點,但也並無什麼劣跡,說到底也不過是一群商賈匠人販賣自己的器具罷了,辛辛苦苦經營起這麼大的一番場面來也不容易,影衛為何要巧取豪奪地將別人的基業占為己有?」

    大漢搖頭說:「這妳又錯了,哪裡是丫頭妳說得如此不堪?他們最多只是要將之納入掌握之中罷了... 這事也不是影衛自己能決定的,朝堂之上也早就定下了這個調子。近些年神機堂的機關器械,特別是各種機關獸和火器都被邊軍採用,確實是威力巨大,比尋常弓弩強上百倍,用飛天機關獸偵查敵情也比尋常的偵騎巡遊方便得多。隨著神機堂的技術不斷進步,這些機關器械還有更進一步的提升空間,甚至有膽大之人放言,這器械之術遲早有能足以改變天下大勢的一天。同時也有消息說,神機堂正在準備一項規模浩大的『天工計畫』,若是成功了的話,這些機關的效能威力還能提升十倍百倍。」

    「這不是很好麼?若是有了這等利器,對付起西狄人來不是要輕鬆許多麼?借此連雍州紅葉軍之患也可解了...」

    「丫頭,妳想得太簡單了...」大漢的神色慢慢凝重下來,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沉重:「妳也知道,那些人終究只是商賈匠人而已。前朝最為輕視商賈,為何?因為他們眼中只有利益,沒有大義!誰人對他們來說都只是主顧而已。哪一邊出的價格高便可以賣給哪一邊,不管是我們也好,是紅葉軍也好,甚至是西狄人也好。」

    「這怎麼會...」

    「怎麼不會?妳這兩年多少也該和他們打過不少交道,他們的秉性如何妳應該清楚才是。我們早有消息,他們每年向雍州將軍府送上數十萬兩銀子,意圖交好。」

    「他們為何要如此?那葉紅山只是一介狂妄自大的武夫,目無天理公道,視人命如草芥,當年私開邊關致使我中原數十萬軍民生靈塗炭,朝廷消減紅葉軍的力量都來不及,他們怎能還去資助他們?」

    「因為雍州是他們認為最有價值去投資,去示好的對象。他們想要投靠在紅葉軍之下。幸虧葉紅山妄自尊大,並不怎麼將他們看在眼裡。否則以紅葉軍的勇悍再得了機關之助,江山鼎革,天下動盪說不定就只在他一念之間。到時候生靈塗炭的就不只是中原三州,而是整個天下了。」

    「再有,如果那些機關器械的威力真是如那些膽大之人說的那樣,以後甚至能壯大到足以改變天下的時候,會是怎麼一副模樣?你見過神機堂那些最新的天工級機關獸沒有?一隻機關獸足以對付數十個江湖高手不落下風,只需二三十隻那樣的機關獸便能踏破一隻萬人大軍... 縱然真正的先天高手不懼那些鐵石機關,能對付得了一兩隻,但四五隻呢?四五隻不行,四五十隻呢?數百隻呢?一隻萬人大軍從招募到訓練成真正的敢戰之軍得花數年時間,上百萬兩銀子。上千個練武修道之人中才能出得了一個先天高手,那也是數十年的心血,汗水和天賦的結晶。而若是神機堂的天工計畫完成,那樣的機關獸他們一天之內能造上千隻出來。操縱機關獸的人也最多只需要培養十天便行,甚至聽說他們已完成了一種以神念操控機關的機關,那就連一個普通的地痞山賊也能操控自如了。」

    「當手中真正掌握了那樣一股力量之後,你說那些眼中只有利益的商賈匠人會想什麼?他們會不會想,我何必還要守什麼規矩?我何必還要受什麼人的管束?我何必還要怕什麼官府皇帝?我何不自己來當皇帝坐這江山?妳說,他們會不會這樣想?」

    何姒兒回答不出。不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問題該如何回答,而是隨著這番話,大漢身上透露出來的那股濃重的氣勢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好似萬軍臨前的威壓,又好像高高在上,一言便能定數萬人生死,掌控天地的氣勢,讓她覺得這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人無比陌生。

    「而如果被一幫只知投機取巧,唯利是圖的商賈匠人將這江山奪去了,妳覺得又會是種什麼樣的情形?禮崩樂壞那都算是輕的,什麼道義、什麼公理都再不存點滴;天下之人再不會去信,因為這是用機關術打下的天下,是商賈匠人算計得來的天下,一切都可以用銀子來衡量,一切都可以用機關來解決。佛經上所言的末法之世也不過如此。妳仔細想想,那樣的天下說不定比前朝魔教盛行的時候的更不堪。魔教雖迷惑人心,教人以殺心淫心破滅之心為本心,但總是給了人一個方向。而沒有方向的人才是最危險最不堪的,因為那種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器具越利,越是要在掌控之中才行。丫頭,這不是誰要謀奪誰的基業,而是事情必須要如此。這時候妳不能再用江湖道義的眼光來看,而是要站在更高一層的位置。唐家小子那想法只是局限在尋常江湖人的層面,不值一哂,妳明白麼?妳若真的要想做大事,便要學著站在更高一層的位置去看、去想。」

    「我... 我明白了。」半晌之後,何姒兒終於勉強點點頭。雖然她其實並不怎麼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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