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作者:隨輕風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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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x_2131 2013-1-11 23:06:3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2 1201106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18 12:54
卷十:一見應物誤終生 第七百三十九章 三板斧(上)

  京城裡的衙門數也數不清楚,當然世人所熟知的都是各部、院、寺、監,除了部院寺監之外,還有無數以廠、庫、倉、局、廳等字號來命名的衙門,基本上能負責皇家和官府從生到死一切事宜。

  在京城西南角距離宣武門不遠的地方,便有一處小衙門,大門只以破舊掉漆的木柵欄擋著,掛著同樣破舊掉漆的牌匾,所幸還能看清「街道廳」三個字。

  街道廳由工部負責管轄,特設一郎官主管,然後還有幾個從九品司務負責實際事務,以及小吏雜役若干。

  不過今年入夏以來,京城下了兩場大雨,雖然還沒有洪澇,但西山那邊水位都已經上漲了。有經驗的人判斷,如果再下大雨,西山水勢順地勢向東南方向排放,京城裡外只怕要受澇。

  所以負責這方面事務的街道廳已經忙碌起來了,大小官吏幾乎都出外盯防重點地段,並安排軍士、工匠搶時間疏通排水溝渠河道,並在一些危險地段加高土堤。

  此時街道廳衙門裡只有一名叫余三思的司務在值班,他本是四川人,年輕時讀書不成,便被充為吏員徵調入京。九年期滿後考績卓異又轉為從九品小官,這就是入官場「三途」之一的雜途,另外兩途就是科舉和學校。

  雖然獲得了官身,但以余三思的出身肯定也就止步於此了。在大明朝,出身就決定了你的天花板在哪裡,進士強於舉人,舉人強於監生。監生強於雜途。

  從九品司務這樣的官位沒什麼太大意思,也就比吏員稍強點。又幾乎沒有進步可能,況且還是街道廳這樣九流衙門的從九品。意思更不大了。所以余司務的想法就是,混完今年,就瀟灑的辭官回鄉去。

  但若想在老家瀟灑度過餘生,錢財是必不可少的好東西,最近就有人付給余三思一筆錢,然後要他做些事,一些聽起來很簡單的事情。

  有錢拿的同時,聽說還有工部某堂官老爺的授意,而這堂官老爺又得自更高層的授意。這叫余司務更是不得不從。

  余三思坐在廊下,透過柵欄縫隙,瞧見了大門外出現一道年輕的人影。雖然看不清具體樣貌,但他憑直覺知道這大概就是自己要等的人。

  「來了...來了...」余司務心裡念叨著,打起精神並深呼吸幾口氣,同時心裡還在默念著價碼。

  激怒這位年輕人大吵大鬧,二十兩銀子;激起這位年輕人動手,五十兩銀子;若能被這位年輕人毆打受傷並見血,八十兩銀子;自己受重傷再加。自己小命掛了繼續加......

  財帛動人心,這筆銀子可不是小數目。余司務對任務還是有把握的,聽說方應物在吏部與郎官動過手,性格決定命運。有一就能有二。

  年輕人神態驕矜,抬頭看了看牌匾,嘀咕一聲︰「爛牌匾!」用手去推柵欄時。見柵欄搖搖晃晃,又嘀咕一聲︰「爛柵欄!」

  他進了院子後。對余司務視若無睹,卻先很無禮的東張西望。然後用余司務剛好能聽見的聲音故意冷哼道︰「爛衙門!」

  最後才將視線落在余司務身上,彷彿剛剛看到還有人在,斜著眼,很輕佻的問道︰「這位九品老爺貴姓?」

  余三思情不自禁冒出幾絲火苗,基層老闆凳人員見了少年顯貴,天然就會產生怨氣。你年紀輕輕、出身高貴就可以看不起人?特別是看不起混跡衙門幾十年也沒機會上升的老人比如他余三思余司務?

  不過余司務連忙默念幾句「阿彌陀無量壽佛」壓抑了下去,今天的任務是激怒對方,而不是被對方激怒。他咳嗽一聲,鼓起氣場喝道︰「本官街道廳司務余三思,你可是應徵而來的淳安縣民方應物?」

  那年輕人很慵懶的隨意拱拱手,「在下正是,前日收到了街道廳傳票。」然後便不說話了,大有看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余三思突然想起什麼,伸脖子向大門外瞧了瞧,又問道︰「你沒有隨從?」方應物嗤聲道︰「不是徵調我來當差麼,要隨從做什麼?難道你這裡是龍潭虎穴不成?」

  「蠢貨!」余三思暗暗吐槽一句,正好能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你以為這裡是你熟悉的朝堂上麼,底層衙門就是江湖之遠,與廟堂之高兩回事,一個老江湖可以分分鐘教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們做人。

  話說余司務這種負責具體事務的積年老吏,辦老了事見老了人,熟諳公門套路,對於人心揣測很有一套,也知道怎樣做才會激怒對方。

  冷靜下來的余三思回到座位上,靠著太師椅擺出更加懶洋洋的模樣,用衙門官吏特有的冷淡腔調說︰「貴省呈來的應差名冊裡你是最後一個來報道的,而且大大遲於別人,按規矩要罰銀子.........」

  啪!余司務話音未落,就看到兩錠小銀元寶砸在公案上,滴溜溜的打著旋兒。等抬起頭來,又見方應物輕蔑的問道︰「夠不夠?」

  余司務愣了愣,心裡陡然懊惱無比,習慣性的按三板斧套路辦事了,開門見山就是罰錢。不知多少被徵調民工一聽到罰銀子就哭爹喊娘,但沒細想,其實這招對眼前年輕人沒用啊!這年輕人可是當過三年知縣的,不是那種常見的不接地氣窮京官,罰幾兩銀子算個屁!

  也不對!余司務又發現了奇怪地方,如果是有權勢的人,即便做錯了事情也不會認罰銀,那樣被視為無能的表現,傳出去很丟面子,所以他們更習慣於利用權勢來解決問題。而眼前這位年輕人怎麼如此痛快的交出了銀子,全然不以被罰錢為恥?

  彷彿感受到對面年輕人眼中那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鄙視目光,余司務略感失神,老江湖也有失手啊。幾十年的慣性力量是非常強大的,老衙門余司務恍惚間下意識又道︰「你的事情等本官研究一下,你今天先回去!」

  這就是余司務的第二板斧,多少前來急著辦事的民工一聽這話,當場就要跪了。研究多久?再來幾次?這都是深不可測的奧義。當然,換成有權有勢而且目高於頂的人,被敷衍後往往當場就要發飆。

  「啊?好!」方應物痛快的答應了,轉身就要走。

  余司務突然醒悟過來,今天情況不同,對方並不求著自己!他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急忙叫了一聲︰「慢著!」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00:50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18 12:59
第七百四十章 三板斧(下)

  方應物回過頭來,滿臉的輕慢不耐煩神色,口中帶著幾絲諷刺道︰「余老爺還有什麼話囉嗦?在下洗耳恭聽。」 

  不會怎的,余司務又是一股氣衝到腦門,隨即還是冷靜下來了。今天目的是激怒對方,卻屢屢被對方氣到,這實在不應該。

  前兩板斧沒起到用處,還有第三板斧,余司務板起臉,厲聲喝道︰「你懂不懂規矩?無論你過往是什麼身份,此時就是歸街道廳管轄的差役!差役就要有差役的樣子,難道還要本官教導你麼!」

  「在下還真不知道有什麼規矩?」

  余司務立刻祭起吹毛求疵大法,繼續喝道︰「你還問規矩在哪裡?就說你身上所穿,綾羅綢緞也是你的身份所該穿的麼?這樣的袍袖下襟,也像是差役所該有的麼?」

  方應物低頭看了看,「余大人的意思,是在下回去換了衣服?」

  「不必了!」余司務站了起來,「汛期緊急,本官這就要去宣武門外西河督工。行水岔道淤積嚴重,疏通人手短缺,你跟著本官一同走罷!」

  方應物愕然,幾乎不敢相信。原本以為對他這樣的體面人,當差也有優待,大抵是安排為書吏之類角色。卻沒想到,這余司務竟然直接讓他去當苦力。讓一個曾經中過會元,進過翰林,混過科道的清流人物去當苦力?這簡直挑戰大明朝的傳統三觀。

  余司務走了幾步,卻見方應物一動不動,便吼道︰「你耳朵聾了?進了這個門。規矩就是我說了算!不要拿你過往的資歷來顯擺,你以為你天生優越。人人都該讓你三分麼?」

  話說出來很解氣,余司務忍不住又多說幾句︰「不要以為這世道就是眾星捧月都圍繞著你。照應你是情義,不照應你是本分!本官又不是你那不懂事的父母,沒有縱容你的義務!」

  聽到父母二字,方應物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終於忍不住爆發了,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劈手揪住余司務,二話不受揮拳就打。

  看著高高舉起、在眼中越來越大的拳頭,余司務毫無反抗的動作。反而毅然用臉去迎接。他心中只泛起一個念頭,五十兩或者更多的銀子到手了。

  說時遲那時快,短短片刻方應物便將「毫無反抗之力」的余司務放翻在地上,繼續拳打腳踢。此時街道廳衙門裡沒有別人攔著,叫方應物打得煞是痛快。

  八十兩了,再堅持堅持是不是可以一百兩?余司務心裡還在糾結著,正當此時聽到大門口傳來一聲暴喝︰「住手!」

  方應物停住手望去,卻見到個勁裝大漢不知何時站在門洞裡,身後還有五六個隨從。便皺眉問道︰「你是何人。敢管閒事?」

  那大漢答道︰「吾乃西城兵馬司捕頭,帶領甲夫巡街路過此處,便看你毆打官吏!」隨即也不等方應物在說什麼,這捕頭揮手下令︰「現行毆打官吏。先將這行兇人犯拿下!」

  方應物大怒,稍有智商和情商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捕頭絕對不是恰好路過。天下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再說在京師地面當捕頭,哪有不問是非來頭。就敢捉拿人犯的?一個敢於光天化日之下,在衙門裡動手毆打官員的人。用腦子想想就知道肯定不是平常人,正常情況下,一個捕頭敢於連來歷都不問,便當場捉拿?

  所以方應物百分之一百確定,今天絕對是有人設圈套,故意引誘自己入甕。前面有餘司務故意尋釁,後面有兵馬司捕頭甕中捉鱉。

  而且方應物還能料想到,對方肯定不止設下一種圈套,自己躲開這個就有另一個,假如自己不吃挑釁,老老實實跟著去工地,那也有別的圈套等著自己。

  方應物便上前道︰「在下方.......」那捕頭擺擺手打斷了方應物道︰「在京師捉人,沒有不想方設法套關係的。我只問你,你可有官身?還是內監?」

  方應物搖搖頭,他確實不是官身也不是太監。那捕頭便道︰「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跟我們走一遭!除非兵馬司管不到你的身份,只要你是民籍,就得服管!」

  方應物冷笑道︰「閣下不必對在下身份裝糊塗,當真不肯通融一二?」那捕頭很正直的答道︰「若隨便一人都要通融,那還怎麼辦案!」

  幾個甲夫湧上來按住方應物,方應物猛然一甩手,那捕頭叫道︰「你還想反抗官差麼!」方應物咬牙切齒道︰「很好,我跟著你們走就是!」

  那捕頭鬆了一口氣,目標還是落在了自己手裡,看來這事也不算太難辦......

  此後方應物因為毆打他人,被兵馬司捕頭捉拿入獄,登時引起了軒然大波。方應物蹲監獄也不是第一回了,但這次和以前下詔獄可不一樣。蹲詔獄是榮耀,是士人的勳章,可是因為行兇傷人被抓進普通監牢候審,這算什麼?

  有巡城御史礙於交情快馬加鞭前往營救時,卻被兵馬司告知,已經將方應物轉移到順天府大獄裡了。

  消息再傳出來,頓時讓人感到方應物凶多吉少。因為在京城司法權的衙門不外乎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順天府、錦衣衛鎮撫司這幾處,而其中的順天府據說是首輔萬安一系的地盤。

  所以方應物進了順天府大牢,怎麼可能討得了好?更別說方應物是在行兇現場被當場捉拿,又不再具備「刑不上大夫」的資格,如果嚴格遵照「毆打官吏」的律例處置,肯定是審問判刑了,和其他沒有背景的平民百姓一樣。

  上次方應物打了人,搬出「議功」這條來救命,這次難道還想故技重施?但問題是,議功的前提是你要有「大夫」身份,而且功績還要被官方(也就是天子)所承認,而現如今的方應物顯然不太具備條件。

  說到底方應物如今就是個平民身份,名聲再大也要看別人買不買賬,別人買賬,方應物自然可以享受士人待遇。但遇到不買賬的,硬是把他當百姓對待,這名聲毫無作用。

  ps︰是不是覺得方應物有點蠢?嘿嘿

  今天除夕,祝大家闔家歡樂,新的一年紅紅火火!前面三章已發,就用這來向大家拜年吧!

  雖然過年時估計不能碼字,前段時間拼著千夫所指,艱難的攢了一些存稿,應該能在過年期間維持更新。。。。。最後你懂得,求舊年最後月票和新年最早的月票啦。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00:49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19 22:03
第七百四十一章 真死定了

  對方應物的行徑,即便是熟知甚深的親友們也紛紛表示看不懂。以前方應物雖然時時有難以理解之舉,但親友們大都可以猜測出他的目的,明白他大致上想達到什麼結果。

  但在今次,連方應物的目的都看不出來了,沒人能知道方應物把自己栽進大牢裡圖的是什麼的,到底有什麼目的。無論怎麼看,這樣自虐彷彿沒有任何好處。

  就算是精明如劉棉花,這時候也糊塗了,完全摸不到頭腦。不過劉棉花很淡定,也沒有任何出手相救的跡象,他並不擔心方應物的下場,因為他知道方應物還有東廠這張底牌。有這張底牌在,順天府大牢怎麼可能為難的住方應物?

  劉棉花是淡定了,但劉老夫人卻急了眼。距離成親日子還有不到兩個月,已經圈定數年的女婿卻進了大牢,這實在有點難以接受。

  故而劉老夫人把劉棉花狠狠數落了一頓,「人人都知道他是你女婿,如今卻被捉進牢獄,你也能忍得住?你這當朝次輔大學士不覺得丟臉麼?」

  「這有什麼不能忍的?」隱忍功夫天下前三的劉棉花表示不能理解,臉面又不能當飯吃,還是有朝一日當上首輔之後再考慮臉面問題罷......

  架不住老夫人囉嗦,同時劉棉花也想弄明白自家女婿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還是派出了親信前往順天府大牢探監。

  不過才去了不到一個時辰,這親信便回稟道:「那方小哥兒在牢裡發了話,絕對不見任何外人,包括親朋好友。是以在下沒有見到他。只能回轉。」

  於是劉棉花更一頭霧水了......就在這時,忽然又聽門子稟報說,方姑爺身邊隨從婁天化到府拜訪,說是急著求見老爺。

  方應物到底搞什麼鬼!劉棉花忍不住暗罵了幾句,不過還是將婁天化傳了進來。

  卻聽婁天化跪地懇求道:「閣老!我家老爺請了別人寫奏疏。再求閣老辦一件事,引導天子將奏疏下發部院議論!」

  劉棉花聞言道:「賢婿忒見外了,這奏疏老夫就能寫,又何必假手於他人?」

  婁天化答道:「我家老爺發過話,閣老務必不要參與過深,只居中引導一下即可。不然以後恐怕要被人誤會串通一氣。」

  第二日朝廷中便有人上奏疏,將方應物之事陳情,並奏請下發部院議論如何處置。劉棉花在內閣中收了這封奏疏,又迅速蓋上自家次輔專有印記,以密奏形式轉呈給天子。

  天子看到劉棉花轉呈來的奏疏。只以為劉棉花是救女婿心切。因為方應物清流聲望很高,若下發部院議論,正常情況下幫著求情說好話的人必然很多,有利於從輕處置。

  劉棉花的心思乃是人之常情,天子也懶得直接操心方應物的事情,便御批下發議論,將處置權推給了朝臣們。有了這道旨意,順天府就進入了觀望狀態。暫時沒有提審行兇人犯方應物。

  話說在當前,本來方應物就是負面流言滿天飛的情況,偏生又出了行兇傷人的事故。這可不是流言,而是確實發生的事情。

  在天子下發部院議論後,圍繞此事,關於方應物的負面議論又出現了新高潮,有在議論中大加鞭笞的,有寫奏疏抨擊的。無非是指責方應物驕橫跋扈。暴虐兇殘,乃至屢屢傷人;或者是秉性邪狹。心思狡險,行事肆無忌憚。必為京師禍患。

  很多有心人越發看出來了,其中必定有人推波助瀾。即便有些人想為方應物辯解,也淹沒在口水中了,面對這種風潮幾乎沒有扭轉之力,當然最關鍵是方應物本人不給力,掉了鏈子。

  只怕天子本人也沒有想到,朝臣議論居然給了他一個意外結果,否定方應物的風潮居然壓過了力挺方應物的勢力。實在讓宅在宮中自得其樂,不大關心外面世界的陛下有點看不懂了。

  轉眼到了朝會之日,有順天府官員出列奏道:「方應物如今羈押於牢中,不知如何處置,臣奏請聖裁。」

  首輔萬安便也出列奏道:「臣以為,此事由順天府秉公審理即可,不勞陛下多慮。」次輔劉棉花奏道:「方應物畢竟有功之人,刑加於身有失體統。」

  萬安回頭對劉棉花質問道:「爾有私心耶?」劉棉花不鹹不淡的答覆道:「公義私心皆有,不敢因私廢公。」

  在朝會班位中,天子兩側是司禮監太監,斜前方兩側是中書舍人,階下兩邊是大學士和錦衣衛。除此之外,距離天子寶座最近的就是翰林、詹事這些詞臣了。

  見兩位大學士針鋒相對,有人奏道:「方應物出身翰苑充過坊局,與詞林關係密切,何不垂詢詞臣?」

  天子便傳話讓詞臣發表意見,片刻後,少詹事劉健出列道:「方應物不宜用刑,但確實又有罪過,流言紛紛中品性也存疑。為避免攪亂京師,陛下將其逐出京師即可,不再敘用即可。」

  劉健此言一出,惹得附近大臣顧不得朝儀,互相交頭接耳,因為劉健這個提議很出人意料。看似沒讓方應物被用刑,其實卻是很「絕」,要直接掐斷方應物的政治生命,這是多大的仇?

  按道理說,劉健與方應物無冤無仇,甚至還有清流一脈的淵源,根據不成文潛規則應該幫方應物開脫才是。

  劉棉花彷彿很吃驚,但他沒有看劉健,卻又將目光投向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徐溥,開口問道:「徐大人以為如何?」

  眾所周知,徐溥才是翰苑詞臣的領袖人物,說話份量自然不一般。徐溥也出列奏道:「劉詹事所言即是,無論如何方應物罪過在身,不是無辜之人。」

  眾人更加吃驚,因為徐學士是出了名的人緣好,與各方相處都很不錯,稱得上德高望重,不然也不會成為公認的翰苑領袖和內閣接班人。可是徐學士居然也發聲趕絕方應物這清流後起之秀,這與徐學士廣結善緣、提挈後輩的往昔形象完全不同。

  清流本該是方應物的基本盤,往常方應物還可以立足並依賴基本盤與對手搏鬥。卻不料如今兩大詞臣領袖都公開否定方應物,這下方應物可真死定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ps:瀕臨滅絕的珍稀物種存稿君向大家拜年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17:31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20 22:55
第七百四十二章 接近的真相

  吏部侍郎、翰林院掌院學士徐溥和詹事府少詹事劉健兩個清流頂尖人物發言之後,便冷場片刻。.連首輔萬安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對本該算同道的方應物落井下石,心裡驚疑不定,只覺得其中又有陰謀。

  最接近真相的人有幾個,其中一個就是次輔劉棉花。他的目光來回轉了幾轉,突然非常誠懇的對身邊萬安低聲道:「萬兄啊,先前我誤會你了,抱歉抱歉。」

  劉棉花一直以為是萬安抹黑方應物,現在卻冒出了意料不到的嫌疑人。回過頭細細想來,萬首輔確實沒有必要採取製造流言蜚語來抹黑方應物的手段,這對萬首輔而言屬於費力大、收益小的行為。

  萬首輔有足夠的權力從制度上把方應物鎖定,比如今次就將方應物丟進大牢裡了。然後公事公辦就足以整治方應物,又何必多此一舉製造流言打擊方應物形象?

  輿論攻勢從來不是萬首輔的拿手好戲,萬首輔屬於「能動手就儘量不吵吵」的類型,根本不需要靠輿論武器來攻擊敵人。

  從另一個角度看,即使方應物的名聲垮掉,萬安從中也分不到好處。而最大受益之人同樣也在朝會前三排裡比如與方應物並不是同路人的清流們。

  只能說,有人藉著萬安大肆報複方應物的背景,故意攪混水製造抹黑方應物的流言,讓別人都誤會流言也是萬安所為。而且幾乎成功了,前段時間萬首輔已經背上了這個黑鍋。

  不過這些人隱忍功夫畢竟差了一籌,到最後還是沒有克制住一口氣擊倒方應物的誘惑。最後關頭還是忍不住露了些許馬腳。想想方才徐溥和劉健的發言,精明人必定已經看出了什麼。

  但劉棉花更能清醒的認識到。這些幕後黑手若能成功得逞,將方應物徹底打壓下去並趕出京城。露出這些馬腳就不算什麼了,正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劉棉花又想道,方應物暗中運作將自己之事下發部院議論,又在朝會上引導天子直接詢問詞臣,讓眾詞臣不得不正面回答問題,莫非就是為了將這些幕後黑手逼出水面,或者叫引蛇出洞,然後現出端倪?

  可以想像,如果剛才天子詢問詞臣後。徐溥和劉健兩個領袖級人物如果不出面把持住話語權,其餘詞臣多有同情方家的,再站出來為方應物開解,那先前功夫豈不都白費了?所以徐溥和劉健必須出來發言。

  可是方應物這樣以身作餌的風險實在太大,如果別人有實力一口吞掉誘餌,那麼誘餌就變成了白送出去的美食,劉棉花對此略感憂慮。

  朝會班位中,詞臣後面是部院大臣,部院大臣後面是科道官。而項成賢項大御史就在科道官行列中。位置還算靠前,距離詞臣那邊並不算遠,聽到了徐溥和劉健的前後發言。

  不知不覺間,項大御史冷汗直流。先前方應物口口聲聲新形勢有新敵人。原來並不是故弄玄虛,確實是自己目光短淺沒有看到。直到這一刻,他才隱隱約約的明白了方應物的話。

  如果沒有方應物先前那些話。項大御史只會判斷,徐溥和劉健兩人藉機落井下石。或許顯得不厚道但也可解釋為秉公無私。

  但現在經過方應物先前暗示和點撥,項大御史就沒那麼天真了。覺得不僅僅是落井下石這麼簡單。還存在更大的可能性——此二人乃最近這股抹黑方應物風潮的幕後推手。

  這豈止是不厚道?項成賢思緒不禁有些發散,原本因為士林口口相傳,所以本該很熟悉的清流名人們忽而變得陌生起來,徐學士不像是徐學士,劉少詹事不似劉少詹事。

  項大御史暗暗苦笑幾聲,他早該醒悟到的。方應物同樣裡外不一,又何嘗不是名滿天下?其它清流們能比方應物好到哪裡去?

  只是自己與方應物熟悉,關係很近,而與別人算不上真正熟悉,所以距離產生美了。今天所看到的,才是真面目。

  項成賢又把方應物前幾天的話細細回想並品味了一番,這次不再是迷惑不解,突然有了很多心得體會。

  如果說前陣子東宮之爭,是方應物強行出面,代表支持太子的清流與萬安對抗,爭奪的就是未來。而現如今形勢初定,太子之位暫時穩定,那麼又到了新一輪分果實的階段,也就是方應物所說的新形勢。

  這次與方應物爭奪果實的人又是誰?肯定不是已經在未來格局中出局的萬安了,而是那些同樣寄希望於未來的人。

  方應物本身可能不算什麼,但他身邊卻凝聚起了一股很不錯的政治資源,並以方應物為紐帶暗暗結成略顯鬆散但卻相當強力的政治勢力。可以說,這股勢力已經初步成型了。

  徐溥、劉健、丘浚、謝遷這夥人,是公認的接班黨,是翰林坊局詞臣中最拔尖的勢力。連他們自己內心也以接班人自詡,紙糊三閣老之後就輪到他們把持內閣了。

  但是方應物的橫空出世,將最年輕最穩健的劉棉花,聲望爆表的方清之,文壇領袖兼京師土豪李東陽,吏部尚書李裕,副都御史屠滽,兵部尚書張鵬串聯了起來。

  論起實權,方應物身邊這夥人比接班黨們還要強,接班黨人所能依賴的不過就是翰林與內閣的一套傳統規矩。按照傳統規矩,就該攢夠資歷名望的他們上位。

  雖然這是非常強大的傳統規矩,具備幾乎不可逆的慣性,但誰又敢保證以方應物的能力不會打破規矩?

  這就是有人在幕後推動抹黑方應物風潮的直接動機,被誤會的首輔萬安沒必要抹黑方應物,但有人卻需要。小人相爭,你死我活打倒為止,君子相爭,不但打倒還要批臭。

  閒話不提,卻說天子瞧著已然冷場的朝會,忽然感到枯燥乏味的早朝變得有趣起來,近乎調侃的垂詢群臣道:「諸卿平日多有滔滔不絕者,為何今日何其話少?」

  還能說什麼?誰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大部分朝臣心裡都如此想道。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00:47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22 19:58
第七百四十三章 正主現身

  這時候首輔萬安反應過來了,終於把握到了徐溥等人的心思。雖然表面看起來,徐溥等人與他萬安想到了一起,都要整治方應物,但其中具體思路卻是天差地別。

  他萬安著眼於報復,要從肉體和精神上羞辱方應物,是對方應物來硬的;而另一邊則著眼於政治,想要終結方應物的政治生命,剝奪方應物參與政治的權利,清除方應物的政治影響力,看重的是打擊方應物軟實力。

  不過這兩者之間並不是不可調和的......老首輔意味深長的掃了一眼徐學士,便再奏道:「無論如何,法令不可偏廢。先讓順天府問過話,將事實和罪行明確了,而後再論其它。」

  徐溥與劉健對視一眼,便沒有再多說什麼,眼下不是與萬安頂著幹的時候,能達到目的就是最好的結果,過程可以妥協。

  但此時終於有人對萬安、徐溥等人的「卑鄙」行徑看不慣了,比較敢言不諱的翰林院編修楊廷和站出來質疑道:「順天府受理多是民間糾紛,方應物無論如何也不能等同於百姓罷?」

  萬安還沒有退回班位,順便回頭駁道:「方應物已被罷免官職剝奪功名,其父親雖然是官身,但朝廷又未明確恩蔭,何況他也自願當差服役,故而方應物如何不是百姓?」

  楊廷和急智也不差,當即也反駁道:「方應物因為毆打官員,才被捉拿,即便將方應物視為百姓。但另一方卻是官員。涉及到官員,難道順天府有資格處置?」

  萬安略語塞。真真是百密一疏,在這個不起眼的地方卻出了問題。挑釁方應物被打的人是街道廳司務余三思。從九品雜職,小的不能再小的芝麻官,通常不被朝臣當做同類人。可是從九品也是入流官銜,芝麻官也是法律意義上的官身。

  「所以這件事該由都察院來審問!」楊廷和見萬安,便提出了自己的意見。眾人也都聽得明白楊廷和意思,都察院那邊很有一些方應物的支持者,總比順天府去審為好。

  便有人出來和稀泥,「一邊是官,一邊是民。便由順天府和都察院共同審問。」楊廷和明白自己也只能爭取到這地步了,都察院與順天府聯合審問,總比一家審為好。

  自當年英宗天子之後,朝會早已經變得空洞化形式化了,今天更是只為區區一個方應物扯了半天皮......這時候時間差不多,也就無事退朝了。

  內閣、詹事春坊、六科官員都在宮內辦公,各自進了左順門、右順門。而大部分官員都要按來路返回,先從承天門出宮,然後各自向東西穿過長安左右門。去官署辦公。

  皇城長安左門外設有登聞鼓,太祖高皇帝有令,天下萬民若有冤不伸,皆可赴登聞鼓鳴冤。並由錦衣衛官軍在此當值。有擊鼓者立刻護送到都察院,然後都察院受理案件。

  就在此時此刻,突然從登聞鼓方向傳來急促的鼓聲。這很明顯是有人在擊鼓了。不過大多數人沒有太過於在意,也就是順路經過的官員才看了幾眼。

  但不知道是誰。突然驚呼一聲:「方應物!」這三個字像是具備魔力,登時引得附近所有人紛紛抬起目光。經過一番毫無目標的斑駁交錯,忽而找準了方向,齊刷刷的望向登聞鼓。

  然後便看到一個大家熟悉的瀟灑身影,立在登聞鼓下,與當值錦衣衛官軍正在說著什麼。他從容淡定的拿著鼓槌,依然好似昂首立於朝堂中手握奏疏一般。

  目睹此景的無比愕然失神,不知不覺停住了腳步,人流彷彿瞬間凝固了。不過在這個時候,方應物說什麼不重要,他為什麼敲鼓也不重要,眾人並不關心這些。

  最重要的問題是,方應物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這個人不是已經因為毆打官員,被捉拿進順天府大牢裡了麼?

  難道他越獄了?還是牢裡有人憐惜忠良故意放人?可這都是情有可原卻法無可赦的大罪!方應物大搖大擺出現在此地,與挑戰朝廷法紀有什麼兩樣?他真想作死到如此地步?

  懷著不可抑制的強烈好奇心,眾人不由自主的慢慢圍了上去。離得近了,便能聽清楚方應物與值守登聞鼓官軍的對話。

  「在下有天大的冤屈要上訴朝廷!」方應物控訴道。

  那錦衣衛官軍認得方應物,臉色很是古怪,考慮是不是當場拿下方應物,立一個捉拿逃犯的功勞。不過嘴上先很程序化的問道:「你有什麼冤屈?」

  方應物長嘆一聲,憤慨溢於言表,高聲道:「話說在下前幾日流言纏身,煩悶之下仰慕道家玄理,故而在家閉關不出,不聞外界之事,不見外方之人,一連數日潛於斗室之間默誦黃庭,安安靜靜的修身養性。

  卻不料今日破關而出,卻聽外面說官府抓了在下坐牢!在下起始只當是不值一駁的謠言,最近這樣謠言實在有點多,多到在下無法一一在意。

  可是打聽過後,確確實實有人自稱方應物並被順天府關押!在下想來想去,這必然是有人冒名,在下有口難辯,只能來擊鼓鳴冤了!」

  有口難辨你個腦袋......眾人竟無言以對,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方應物這意思,就是有人(姑且不論是不是方應物指使的)假冒方應物跑到街道廳大鬧,然後被早有準備的萬安黨羽當成真方應物拿下,又被徐溥等人趁機落井下石踩一腳,最後發現全都擺了大烏龍?

  那些辦事的底層官吏們有多麼愚蠢,竟然抓了個假貨!如此一來,只怕要牽連上面這些大佬們陷於被動了!

  其實再細想也不能怪他們蠢,街道廳、順天府大牢底下那些小人物小官吏,有幾個人認識方應物?更重要的是,根本沒人想到會有人假冒方應物,所以也就沒有任何提防。

  而且高高在上的官員們沒事也不會下基層,鑽進暗無天日、骯髒陰濕的大牢裡去看人犯——但凡順天府有一個中高級官員心血來潮去牢裡轉轉,就能早早揭破真假了。

  眾人還紛紛醒悟到,也難怪那位「方應物」在牢裡不見任何親友......如今真方應物正主現身,這下有好戲看了。

  ps:  我擦!昨天喝多睡覺,忘了發稿子,我的春節期間不破金身啊啊啊啊啊啊!!!!!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17:36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23 22:50
第七百四十四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長安右門這裡,有人饒有興趣的圍著登聞鼓看熱鬧,也有人看見方應物,又略略聽了幾句後,擠出人群拔腿便跑。

  徐溥徐學士散朝之後回翰林院官署,而少詹事劉健也要去翰林院辦事,兩人便安步當車一同走了。此時兩人心情還可以,一路上談笑風生,身邊還環繞著幾位同道之人。

  翰林院官署在宮城東南方向,所以要走長安左門,他們才走到此地,便聽到身後有人大呼小叫的喊著話:「徐學士!劉宮詹!請留步!」

  一干人轉身望去,卻見是位熟識的御史,又聽他氣喘吁吁的說:「方應物正在敲登聞鼓!」徐溥訝異的問道:「確實是方應物?」

  「確實是其本人!」那報信御史道:「我聽了幾句,原來進了順天府牢獄的另有其人,是別人假冒方應物名頭,被當成真方應物捉進去!」

  這消息聽在耳中實在不可思議,讓徐溥和劉健難以置信。對視一眼後,齊齊掉了個方向,朝長安右門那裡走去。雖然他們兩人明知道去現場不見得是好事,但誰又能忍得住不去親眼看看?

  等徐溥和劉健趕到時,圍觀人群還在。視線透過人群,果然望見活生生的方應物就站在那登聞鼓下。

  如假包換,眼前這位的確是方應物本人!劉健見狀忍不住自言自語道:「難怪以方應物之精明,竟會露出如此大的破綻──」

  人群又發現了徐學士和劉宮詹趕到,便自動分開,讓方應物與此二人能直接面對面。而方應物看到人群有異動,便能猜出個七八分了,他在登聞鼓這兒故意拖著時間,就是想等等看徐溥劉健是否會親自前來。

  果然是等到了,畢竟大多數人總有「耳聞為虛眼見為實」的潛意識。不過方應物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失態,只是眼神裡散發出濃濃的嘲諷意味,毫不避讓也毫不掩飾的掃視徐溥與劉健。

  徐溥和劉健兩人也算是翰苑老人了,這時候也忍不住老臉發赤,不能不承認,這次真的丟人了。他們的此時的心情,就好像是入室盜竊的小偷被抓了現行。

  當然,如果不知不覺偷竊成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名利場中有條最根本規則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贏了,再大的缺點也是可以理解;輸了,再大的優點也能被視為敗筆。

  就拿這次徐溥和劉健的行為來說,如果他們按照自己所設想的,成功將方應物踩下去了,儘管有點不厚道的嫌疑,畢竟同為清流一脈,如此落井下石實屬不該。但也就僅此而已,不會有持續性的負面後果,隨著時間流逝就消散了。

  可是如果一腳踩空,那情況就反了過來。世間從來不缺幸災樂禍之人,他們兩個先前詆毀打壓方應物,就成了黨同伐異、排除異己的小丑行徑,特別還是現了形的小丑行徑。

  徐學士之前從來沒有想過失敗的可能性,無論怎麼看,進了牢獄的方應物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和案板上的魚肉沒有兩樣。但事實卻證明,他的設想出現了偏差。

  徐學士對劉健問道:「你覺得,是不是從一開始,方應物就看破了我們的佈置,所以才有目的的李代桃僵,故意使用替身來誘使吾輩出手?」

  劉健不敢想像是這樣,質疑道:「之前我們沒有露出任何馬腳罷?方應物為何能看破?難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常言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是在這次事情裡,就算是諸多旁觀者也沒看出來,究竟是哪一方在幕後踩方應物,誰能想像得到是清流內部的攻訐?而方應物身為當局者,卻彷彿能早早看破,確實太匪夷所思了,幾乎近於未卜先知。

  徐溥也想不明白這點,只能答道:「難說就連今日朝會上,彷彿冥冥中也有人製造出情境,一步步引導著你我親自開口。不然你我大概還是不會出來,隱藏在幕後。」

  親眼看到了方應物,徐溥和劉健便不想逗留了,轉身就要離去。但是卻有人攔住了他們,不是別人,正是項成賢項大御史。

  「二位既來之則安之,難道想這樣一走了之?」項大御史譏誚道。

  劉健很煩躁,開口叱道:「閣下攔道是何意思?」

  項成賢像是聽到了笑話,哈哈大笑幾聲,「問我是什麼意思?方才兩位老大人當眾詆毀方應物,莫非一點表示也沒有麼?」

  徐溥淡淡的答道:「是非對錯自有公論,不是你我私底下評判的。吾輩一時不察受了矇蔽,所幸未鑄大錯。」

  項成賢惡狠狠的說:「你們做下了什麼自己知道,方賢弟飽受流言之苦,只怕也是你們的手筆。既然不肯認錯,那這事還不算完。」

  旁邊眾人聽到,又是一陣嘩然。眾人都能感受到這段時間的抹黑方應物輿論風潮,再聽項成賢的意思,這股抹黑方應物的風潮是徐學士等人發動的?內幕不僅僅是朝會上站出來打壓這麼簡單?

  更刺激的是,項御史把這事捅到了檯面上,公開透明的說出來,讓見慣了黑箱作業的眾朝臣不禁為之耳目一新,特別是很注意保持公眾形象的兩伙清流在大庭廣眾面前公然內訌,更是難得一見。

  徐溥深深知道,這件事上不能辯論,不然將會越辯越黑;更不能傻到真的認錯,壓根就不能承認,就是搬出最過硬的證據擺在面前也不能承認。但這樣被項成賢死死糾纏著不放,甚至還氣勢洶洶的扯住了自己袖子,也不是辦法。

  就在為難時,方應物突然分開了人群,走到了徐溥與劉健身前,不過只對項成賢淡淡的說:「有些人做事不成器,項兄又何必跟著學?還不速速放了徐學士和劉宮詹,在此糾纏成何體統?」

  項成賢偷偷看了周圍一圈,突然熱淚盈眶,大叫道:「方賢弟!你宅心仁厚寬容大度高風亮節,但我卻替你不甘心!你為江山社稷做過多少事情,如今被奸邪打擊報復也就罷了,就連同道之人也背後捅刀子,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應物長嘆一聲道:「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哪裡想得到些許身外之事。」

  徐學士和劉宮詹悲哀的發現,他們兩人成了方應物和項成賢對話的背景人物。自始至終,方應物沒有多瞧他們一眼。

  徐學士想要抽身走人,可項成賢熱淚盈眶之餘,仍舊沒忘了死死抓住徐學士的官袍衣袖,怎麼也不肯不撒手。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17:40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25 23:52
第七百四十五章 逆轉的輿情
  
  徐學士被項大御史扯著不能走,劉健便更不能扔下徐學士自己走人。唯一能制止項成賢無禮舉止的,大概也只有方應物了。

  不過方應物好像並不著急,不緊不慢的在旁邊與圍觀眾人說了幾句話,這才走過來對項成賢道:「一切是非自有公論,項兄不必過激。」

  方才徐溥說「是非自有公論」,此時方應物也說「是非自有公論」,其中諷刺意味不言而喻。項大御史這才鬆開了手,放開徐學士。

  然後方應物對徐學士抬手為禮道:「項兄一時憤激,讓老師受驚了,還望老師大人大量,不要與他一般見識。」

  眾所周知,徐溥是方應物的會試主考官,是方應物的大座師,按道理來說,這是官場脈絡中最緊密的政治關係之一。

  不過因為種種原因,政治背景複雜的方應物不可能能被擁有獨立山頭的徐學士收攏,兩人之間的私人關係很一般,反倒是與房師李東陽更為親密一些。

  如果說方應物前面一句話還算恭敬,後面這句就不客氣了。又聽他道:「你們想摘桃子,可以找萬安去摘,但不要從我這裡搶,小心刺手。」

  徐學士除了尷尬還是尷尬──所幸項大御史終於鬆了手,他可以抽身走人了。

  在登聞鼓擊鼓後,按照規矩,擊鼓人就會被護送往都察院,然後由都察院負責審問處置。但今日方應物顯然不必照此處理,此後直接由都察院審順天府大牢裡那個人犯就是。

  或者說,只要方應物在這兒亮了相。就已經將整個事件逆轉。後面怎麼樣其實已經不重要了,有誰關心一個不是方應物的人犯下場?

  回去路上。項成賢忍不住問道:「我一直沒弄明白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認定了是徐學士他們這夥人製造流言?雖然從種種跡象來看。包括今日早朝的表現,是他們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我沒見你有什麼證據?」

  方應物心情很好,哂笑道:「三歲小兒都明白的道理,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若我聲名受損,最大的受益者使他們,當然看他們最嫌疑了。」

  項大御史卻不滿足於方應物的回答,直覺感到裡面還有更深的道理:又質疑道:「也就是說,你並沒有實際證據。單純的猜測嗎?

  如果猜對了還好,不算冤枉人。如果你猜錯了,真有另外損人不利己的人,或者別有用心挑撥離間的人製造流言,你豈不委屈了徐學士他們?」

  方應物搖搖頭道:「你說的都是生活常理,常人確實可以這樣想;但我說的卻是政治道理,邏輯是不一樣的,也不用去講實證,一切證據就在本心。也就是說。不管徐學士他們冤枉不冤枉,只要反擊徐學士他們對我方有利,這就足夠了。」

  項大御史這才恍然大悟,以手拍額道:「我懂了!我們所看重的。並不是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而是誰讓我們得到最大受益,誰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只要反擊徐學士他們能讓我們受益,那他們就是最大嫌疑人。或者用曹操之言。這便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的解釋了。」

  這日之後。輿論便出現了變化,隨著方應物誘使別人對他進行了不成功的「迫害」之後。他便轉為了慘遭迫害的形象。於是輿情也從「抹黑方應物」變成了「有人要抹黑方應物」。雖然多了兩個字,但其中內涵變化巨大,徐學士等人不免要遭到一些非議。

  此外,都察院與順天府聯席審問那位假冒方應物的牢中人犯,雖然這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但過場必須要有的。

  主審官是都察院這邊的代表屠滽屠大人,此乃方應物的同鄉親近之人。對此朝臣居然沒有異議,由此可見朝堂上下對這次審問有多麼不關心了。

  人犯被提上來後,屠滽猛然一看,此人身量與方應物很像,瞧著也像是個讀過書的,便先喝問道:「階下何人?」

  人犯如實招認道:「在下乃忠義書坊寫字先生左常信。」

  屠滽一聽就明白了,忠義書坊東家姚謙也是浙江人,與方應物關係非常緊密。看來此事與方應物脫不了干係,多半是方應物自導自演。

  屠大人不得不承認,方應物這一手很漂亮,忽悠得敵人們上躥下跳卻一拳打空。不過仍公事公辦的問道:「你又為何假冒方應物?」

  當然是被指使左先生與方應物歲數身材差不多,又在忠義書坊裡經常與文人士子打交道,倒也養出了文人風度,故而假冒方應物才能不叫別人起疑。

  不過左常信顯然不會如實回答,仰頭慨然而道:「先前在忠義書坊時,在下偶與東家閒談,知曉了方應物方老爺的艱難處境。

  而在下也是讀過書之人,眼見國家忠良淪落如此地步,一面被眾口鑠金,一面要被逼著與販夫走卒為伍,如此不免激起義憤,心中為此激盪難平!

  此後一時衝動,便抱著以身相代念頭,去了街道廳假冒方應物,想著要以自己卑賤之身替忠良受這份苦。卻不料橫遭加害,最終陷進了大牢之中!」

  這位左先生說的慷慨激昂,主審官屠滽屠大中丞不顧順天府那邊的眼色,有意縱容左先生說話,很耐心的等待左常信說完。然後才道:「你可知道,即便你情有可原,也是法無可恕──」

  「在下絕不後悔!而且在下還忍不住要問一句,這個社會究竟怎麼了?為何方應物這樣舉世皆知的忠良之士,會屢屢遭受加害,這難道不令當世人反思?」

  「好!」不知是誰喝彩了一聲。

  屠滽側頭對旁邊順天府尹道:「此人也是民間仗義之輩,他所說的道理吾輩豈能不懂?應當從輕處置,也算是揚善之舉,更彰顯朝廷寬仁。」

  順天府尹翻了翻白眼,他還能說什麼?這人犯又不是真方應物,無論判罰從輕從重,對他都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犯不上與屠滽較勁,屠滽愛怎麼判就怎麼判。

  此案一次就審結了,此後審案台詞也漸漸流傳出來,與輿論結合後,關於方應物的輿情算是徹底逆轉過來了。

  ps:存稿告罄了~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17:49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28 19:04
第七百四十六章 再來一次

  當都察院和順天府聯合審理左常順的過程傳到方應物耳朵裡時,讓方應物感到有些意外,他沒想到如此順利。順天府那邊竟然沒有任何阻礙,任由屠滽唱獨角戲。

  按道理說,得了首輔萬安授意的順天府不應當如此打醬油,多多少少要給自己製造一些阻礙才是。比如說緊抓左常順動機不放,將左常順審成由他方應物指使——這是最有可能出現的破綻。

  既然這個問題不再是問題,方應物便徹底沒了後顧之憂,完全放下擔心,可以集中精力應付徐學士這一夥人了。

  如此方應物便要大展拳腳,立刻將自己的第一黨羽項成賢項大御史招來共商大計,打算再乘勝追擊並給予對方致命一擊。

  對方應物而言,幹掉以徐溥為首的清流第一集團是非常大的誘惑。若將徐溥劉健廢掉,誰還能與自家父親爭鋒?再不濟還能將老師李東陽推上去!

  項大御史雖然向來唯恐天下不亂,但這次卻一反常態的極力勸阻,「愚兄以為,方賢弟萬萬不可再繼續了!徐溥徐學士再有不是,身份上也是你的座師,你不能不顧及這點!」

  啊?方應物宛如冰雪澆頭,這才醒悟過來,不得不承認項成賢說的有道理。在大明讀書人倫理中,座師與門生就是最重要的師生關係,甚至超過業師與學生。天地君親師,裡面就有個師字!

  他方應物可以不鳥徐學士,但不能反咬徐學士;也就是說,他情非得已時可以無視師生倫常。但不能踐踏這個倫常。就像是孝子賢孫即便被父母打罵了,躲幾下或許可以。但不能還嘴還手。

  否則的話,悖逆座師很容易被看成是大逆不道。一旦他對徐學士反攻倒算。那就可能會引發輿情的再次翻轉。

  方應物這個穿越者對座師的政治意義感受不深,差點就忽略了這個風險,幸虧項大御史提醒,不然後果還真不好說。想來想去後,方應物自認擔不起這種風險,只能像項大御史所說的,見好就收了。

  「可惜了,你受此限制,也只能到此為止。」出力甚多的項大御史雖然勸住了方應物。仍不免感到很遺憾。「徐學士他們和令尊是同類人,都在養望階段,目前徒具聲望還沒多少實權。估計在閣部院中,他們能發揮出的影響力還不如你,當然這也是他們忌諱你的緣故。」

  方應物聽到這話,有些小小的自得。這許多年來利用先知者優勢,把握每一件事為契機,一點點的積攢人脈。有時候當時不起眼,但日積月累下來。要沒點成果就枉為穿越者了。

  不遭人妒是庸才,如果你弱小到根本沒人忌諱你,那還談得上什麼爭霸朝堂?就拿自己與汪直的關係來說,幾年前小心翼翼唯恐被人議論自己和汪直結黨。現在就有足夠實力不在乎議論了,連闢謠都懶得辟。

  內閣裡有人,部院裡有人。科道里有人,司禮監廠衛裡也有人......這樣全面的佈局。日後若不幫自家父子去衝擊人臣之極,那簡直就是巨大浪費。

  不過深知歷史大勢的他仍然居安思危。對項成賢道:「不可輕忽大意,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你說他們現在徒有聲望沒多少實權,那要是等他們從翰苑坊局出來,並掌握實權後呢?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

  項大御史想像了一下,點頭道:「是啊,如今的舊格局遲早要粉碎掉,徐學士等人潛居翰苑,只欠缺一個取而代之的時機,等到那時就是猛虎出柙了。但現如今真不好與之對敵,不然就是萬安漁翁得利,對我們更為不利。」

  「有進步!」方應物為好友豎起大拇指點贊。

  閒話不提,卻說之後方應物真就收手了,並沒有像過去那些爭鬥一樣乘勝窮追猛打,頗有點到為止的意思。別人細細想過也不奇怪了,誰讓徐溥徐學士恰好是方應物那一科的大座師。

  而萬安萬首輔深深的失望了,當初他就覺察到有人藉著他收拾方應物的東風,渾水摸魚抹黑方應物,不過他並沒有在意。無論如何,有人一起「志同道合」的對付方應物不是壞事。

  只不過他後來才得知,有可能是徐溥、劉健等人搭順風車出手,對此萬首輔連聲叫妙。一是妙在人模狗樣的清流為爭權奪利起了內訌,讓頂著十年罵名的首輔老大人酸爽非常;

  二是妙在方應物的反擊,首輔老大人非常期待年少氣盛、不能吃虧的方應物一怒之下橫掃千軍,不顧師生倫常把徐學士等一干人踩到底。

  萬首輔不懷疑方應物有這個能力,而另外那伙清流都是眼高手低之輩,能是方應物的對手就見鬼了。同時也不懷疑方應物有這股狠勁,師生關係終究比不上父子天倫,方應物咬咬牙說不定真就棄之不顧了。

  所以在審問左常順時,順天府並沒有製造麻煩,意圖禍水東引,讓方應物將所有火力都對準徐溥劉健那一夥人去。但沒想到方應物這次居然中看不中用,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漂白自己之後就果斷收手了,首輔老大人除了失望還是失望......

  或者說,徐溥徐學士也很令老首輔失望,他都這樣放縱徐溥等人了,結果更加中看不中用,完全沒對方應物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

  借刀殺人兩虎相爭之計行不通了,萬首輔嘆口氣,只能繼續自行上陣。方應物雖然擺脫了流言困擾,但是街道廳的差事依然還在,方應物依然沒有藉口可以逃脫差役,從法律意義上也並沒有免除方應物的差役!

  他費盡心思從浙江到工部來回串聯,設計了如此嚴密又合乎法理一條鎖鏈,豈是那麼容易掙脫的?只要死死鎖定這一點,方應物就是甕中之鱉!想至此處,萬安又叫人給工部傳話,叫街道廳再給方應物發傳票,再次命令方應物報道去!

  無非就是將程序重來一次,上次受到干擾後,方應物用了替身瞞天過海,難道同樣招數還能使用第二次不成?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17:53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2-28 21:43
第七百四十七章 遲暮

  街道廳再次很不長眼的將傳票送到方宅時,方應物本人並不在家裡,他去了李東陽宅邸。因為自己與劉府的婚事已經非常臨近了,而李老師將在婚事中作為男方長輩角色出現,所以方應物有很多事情要與李老師商議。

  李東陽對方應物的婚事也很熱心,邊想邊問道:「劉府那邊想如何操辦?」方應物無奈的答道:「依老泰山那邊的意思,想大操大辦,高調一些。」

  李東陽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劉棉花的意思,這就是要刷存在感。反正劉棉花已經沒多少清名了,無論奢侈還是簡樸沒有區別,高調一些可以刷存在感,強化別人的印象,尤其是向公眾展示劉府與方家的親密關係。

  從財力上當然不是問題,方應物不缺錢,劉棉花也是保定府軍籍大戶出身,實在不行他李東陽也可以贊助一點。

  但從方應物的態度看,方應物本人似乎不願過於張揚。作為一個清流典範,雖然有這樣那樣迫不得已的因素,但在與劉府關係上,肯定不願公開表現的過於高調。在聲望領域裡,方應物根本沒有任何需要借用劉府的地方。

  這時候,有李東陽的長隨到了屋門口,高聲稟報導:「方家那邊有人過來,說是有急事稟報。」此後又有個方家僕役進了屋,對方應物道:「小老爺!那街道廳又遣人送了傳票到家裡,還是關於小老爺差役的事情!」

  方應物聞言皺起了眉頭,在自己緊鑼密鼓佈置婚事的節骨眼上。萬安又來這一手,簡直是要噁心人啊。

  李東陽怕方應物過於大意。連忙囑咐道:「萬首輔死死瞄準了你不放,你還是要當心為好。不可輕忽,免得陰溝裡翻了船。」

  方應物倒是不犯難,口氣輕鬆的答道:「老師放心,學生自有主意,此事易爾!」而後方應物便把婁天化招來,耳語幾句後道:「你速速去屠中丞那裡,將我的話傳給屠中丞。」

  如是過了兩日,都察院和順天府聯繫審理左常順假冒方應物案件最終判決結果出來了,而且當場執行。並沒有再上報。因為都察院本身就已經是最高司法機關之一,而且本案又不涉及人命官司,根本沒有再上報的必要。

  判決結果很是驚到了一些人,其實屠滽屠大人的判詞很簡單,概括起來就是:「左常順激於士人義氣施暴官吏,雖情有可原但法無可恕,故判其代替方應物赴街道廳服三年苦役。一可懲暴行,二可全義行,三可彰教化。」

  明白人都看出來了。判了左常順代役,方應物便徹底解脫出來了,不會再受街道廳拘束。在大明朝代役是被允許的,或者找人頂替或者出銀子。左常順被判罰代替方應物服役這種情況,也算是合情合理合法。

  妙,非常妙!無數人忍不住為之叫好。這個應對法子實在妙到毫巔。不過首輔萬安聽到這消息後呆住了,這看起來沒有破綻的手段。居然被方應物如此輕描淡寫的破解了?彷彿輕輕吹了一口氣,便把漫天煙霧都吹散了。

  之前一直可以說。是因為自己輕敵大意,端著首輔架子看不起方應物,所以才屢屢吃虧。但這次自己真心沒有輕忽,從頭到尾都是很認真,可結果依舊如此失敗!

  當初商定出來的三管齊下之策何等氣勢洶洶,彷彿能手到擒來的將方應物一口吞下,根本看不出方應物有任何逃脫的可能性。不過到目前為止,卻幾乎要全面無果而終。

  差役問題,經過徐學士一撥人的打岔,反而節外生枝給了方應物表現的舞台,被方應物輕描淡寫的化解了;

  在科道組織彈劾方應物,肯定不可能成氣候了,這時間沒人願意站出來公開彈劾方應物。當初他萬安還想著走內宮裙帶路線,請萬貴妃出馬收拾方應物,可也毫無動靜。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總而言之,一位首輔獅子搏兔打算整治一位落魄為民的前小官員,居然沒有成功,這看似不可思議,但確實發生了。

  大明朝廷是彼此制衡的,萬安這首輔不可能直接下令,強行將左常順代役之事作廢,這個命令連六科都過不去。而且內閣閣臣在名義上是輔臣,還不見得有資格自主下令。

  不過萬安對方應物的恨意是刻骨的,他不甘心這樣莫名其妙的結束。然後他又發現,再對付方應物已經不能那麼得心應手,甚至連積極主動幫他出謀劃策和執行的人也不好找了。

  萬首輔本來就不是德高望重類型的首輔,更沒有名望可言,盤踞內閣全靠利益算計和交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所以萬首輔的權勢和影響力很純粹的與利益得失掛鉤,或者說,他從來就不能單純的「以德服人」,走的是以「利」服人路線。

  正因為如此,萬首輔才產生了失控的感覺。從利益角度來看,一是他已經七十歲了,人生七十古來稀,一個七十歲的人能給別人多少信心?說不定明天就變成「古人」了,還能給別人帶來多少預期利益?又如何能讓別人真心實意的屈服?

  二是自從天子息了更替東宮的念頭後,所有人都明白了,萬安包括萬安一系的人馬沒有任何未來可言。當今太子登基之日,就是徹底清理萬安及其勢力的開始,萬安甚至連接班人都不可能安排,至於誰人能出頭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這種情況下,誰還敢將前途命運賭在萬安這邊?現在已經是成化二十一年,不是成化十一年了,「人心思變」四個字不是嘴上說說就能打消的。

  意識到問題所在後,萬安的心情有些落寞,自己這首輔的影響力似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消散,而且無可挽回。

  難道自己真的老了?萬安心裡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下意識摸了摸自己滿頭白髮,忽生英雄遲暮之感。

  他又想起了八年前,那時首輔商輅站在權位巔峰時棄官而去,而自己卻難以理解,一直到今天,總算才有些懂了。

  「不!」萬安在書房中拍案而起,對著看不見的空氣吼道,他還是不能接受如此軟弱無能的自己!

  ps:  下一章半夜前後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00:45 編輯

忘情痞子 發表於 2015-3-1 00:34
第七百四十八章 疑雲
  
  這聲喊出來後,萬首輔感到一股悲壯的情懷從心頭噴湧而出,他不再僅僅是為了整治方應物,而是把這看做對命運的抗爭。

  萬首輔有這樣一種錯覺,那方應物彷彿腳踏大勢,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天道,大勢所趨無堅不摧。回想起來,方應物彷彿每一步走踩在了至關重要的節點上,不斷將自己的大事攪得一塌糊塗。而是自己則是充滿了悲劇色彩的逆天之人,在宿命中沉淪和掙扎。

  可他萬安辛苦了一輩子,難道就是替後來者做踏腳石?他不甘心接受這樣的命運安排,也不想就此服老,更不願看著方應物風光。

  如果他再年輕十歲,朝堂上哪會有方應物蹦跶的地方,命運如此不公,他便要逆天而行一次!不得不說,年屆七十的老首輔放不下的東西太多,陷入了另一種執念。

  當即挖首輔潑墨揮毫,親自寫了若干請帖,遣僕役一一送去。接到請帖的人,都是萬首輔的黨羽,看著請帖,他們不禁驚詫莫名。因為按慣例,老首輔想要召見黨羽時,只需派僕役來叫一聲,不想這次卻如此鄭重其事,竟然還寫了親筆請帖。

  也正是如此不同尋常,眾人才不敢輕慢,更不敢裝聾作啞,老首輔親自寫來請帖,就意味著不容拒絕。一旦拒絕,就是與老首輔決裂。

  雖然明天的太陽已經確定另有其人,但依舊要注意當下,如果觸怒了萬首輔。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都是個問題,仰望星空與腳踏實地缺一不可。

  於是按著請帖時間。眾人在第二日傍晚紛紛趕到萬府,沒有一個找藉口不到的。有這時候了。又何必為了一點小問題讓敏感非常的萬首輔不悅?

  而在這段時間,方應物全心忙於婚事,根本沒有多餘心思放在萬安身上。方應物深深知道,這位首輔已經快走到了窮途末路。

  即便自己什麼也不做,大限一到萬安也會自動滾蛋,自己只需要等待這個時間到來而已。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就是少做少錯、多做多錯、不做不錯。

  不過在百忙中,方應物還是抽出時間見了見自己的替身左常順,並專門為左常順設宴。還邀請了幾位好友作陪。此乃人之常情,左常順終究是有恩於自己,不能在這上面落下涼薄無情的名聲。

  說起來這左常順只是個沒有功名的落魄文人,淪落到在同鄉人姚謙的忠義書坊裡校稿為生,偶爾還代筆寫點文字。這身份與方應物差的極遠,而今日方應物擺出這陣仗,也足以表達出非常感激之情了。

  方應物鄭重其事的將左常順請進上座,並致謝道:「先生高義,代替在下受刑罰之苦。在下銘感五內,簡直不知何以為報。」

  「方公子言重了,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再說我也並非一無所獲。」左常順爽朗的笑了笑。「我本是讀書不成的飄零之人,籍籍無名苟活於人世間,而方公子身負天下之望。與吾輩不可同日而語。

  我這次出面替方公子擋了災,不過付出一點辛勞。但卻博得京師人尊稱一聲義士,一時間也成名人了。宛如魚躍龍門。至此夫復何求哉?說不定應該是我反過來感激方公子給我出名機會。」

  左常順說的有趣,席間眾人忍不住幾聲哄笑,確實有這麼點意思,出於「義憤」挺身而出的人,不是義士是什麼?

  項成賢插嘴道:「話不能這麼說,這事起先前景不明,確實要感謝先生擔著風險挺身而出,尤其是我們這些友人都無法出力的時候。」

  方應物贊同的點了點頭,項成賢說的沒錯。先前他需要一個「假冒」替身,而他的好友們顯然都不合適,項大御史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扔下官職,不管不顧的去假冒自己裝瘋賣傻。

  故而這事只能找一個小人物來做,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用處。當時情況不可預測,風險也是極大,只怕左常順心裡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輕鬆。

  忠義書坊的東家姚謙姚員外也在席間,左常順就是他向方應物推薦的,此時也笑道:「左先生此次以身相代,頂替方公子做苦役,切勿為前程擔憂,且安心服役。等刑罰結束之時,一切包在我們身上,必不叫左先生為難。」

  方應物聞言舉杯道:「左先生為了在下甘受苦役,這點尤為感激。但在下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將來必有所報。說是三年,其實也未必等這麼久。」

  「你我皆為浙江同鄉,守望相助乃人之常情,方公子何須見外,區區賤身能幫得上方公子,也是此生有幸了。」左常順連忙也舉杯答道。

  此人談吐不算差,頭腦看起來也是清醒的,難怪當初姚謙會舉薦此人來擔當替身重任,方應物暗暗想道,也許今後可以收攏到身邊使用。

  這一場宴席,眾人都沒有壓力,自然是輕鬆如意,半日之後興盡而散,然後繼續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

  方應物鼓搗婚事,項大公子繼續風聞言事,姚員外又在琢磨新的發財路子,而左常順則作為刑徒被押送到街道廳,開始他的代役生活。

  這日方應物準備出門去劉家那邊,與劉棉花溝通一下婚禮事宜,剛走到大門,便被匆匆趕來的項大御史堵住了。

  卻見項大御史難得臉色嚴峻,對方應物叫道:「方賢弟!有大事情!」

  方應物知道項大御史有個喜歡大驚小怪的毛病,所以只當他又虛張聲勢,渾然沒在意的問道:「近日沒有什麼大事罷?究竟有何事情讓你如此慌張?」

  項成賢沒有與方應物看玩笑,擰著眉毛說:「你可知道,左常順死了!」

  死了?方應物大驚失色,連忙追問道:「怎麼會死了?」

  項成賢詳細的答道:「南城巡城御史親自對我說的,聽說昨天在南郊疏通行洪溝渠時,左先生不小心失足落水,救之不及便淹死了。」

  方應物一陣恍惚,前幾天還一起談笑晏晏的人,今天就聽到死訊,實在情何以堪。更疑惑的是,這究竟是偶然發生的,還是故意人為的? 本帖最後由 九臉龍王 於 2017-9-16 00:45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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