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1304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6-13 08:33
第449章 休道風寒為小恙


    冬雪來得極快,昨日才剛剛天陰沉下來,到今日,已經雪滿原野了。

    葉暢醒時,發覺外邊天色極亮,他賴了一下床,這才在響兒服侍下從床上起來。響兒銀鈴一般的聲音隨著一陣寒意傳了過來:“下雪了,好大雪”

    葉暢皺了皺眉,快步來到門前,發覺院子裡果然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昨夜並沒有怎麼刮風,卻不曾想,無聲無息落了這麼多的雪。對著滿眼的雪色,葉暢又發了一下呆,似乎不大願意

    “今日郎君有何事要辦?”

    眼睛有些發紅的劉長卿早就候在門前,見葉暢出來,沒有怎麼寒喧就直奔主題。

    “雪甚大,城中百姓有沒有遭災的?”葉暢問道。

    “昨夜就在忙這個,城裡有一百七十餘戶屋子被雪壓塌了,其有三十四戶無家可歸,職下與洛陽令一起,將他們安置在親友家中,壓死了七個人。另外街上派人巡視了,所有無家可歸者,都被帶到收容處暫時收容。好在如今賊已平定,石炭能源源不斷運進來,今早我便去問過了,每石石炭三百七十二文錢,價格已經落下。”

    “讓差役們挨家挨戶警示,石炭有毒,使用時要小心謹慎,不要緊閉門窗,須得留出毒氣排出的空隙。”

    “是。”劉長卿又應了一聲。

    他知道葉暢心情不好,不敢羅索,正要退下,葉暢突然又開口道:“劉公,去召安元光來,今日大雪,我心神頗為不寧,不知城外百姓情形如何,我要出城巡察。”

    “這麼大雪……”劉長卿有些猶豫。

    “正是大雪,我才要去,原本就是賊亂之後,百姓生計艱難,不去看看,我心中實在是不安啊。”葉暢緩緩道。

    他這番話讓劉長卿有些感動,當下退出之後,不久安元光便到了葉暢面前,葉暢吩咐了一番,安元光心中大喜,葉暢此次出巡,不帶別人卻只帶他,分明是對他另眼相看。他應了之後,便出門點兵,不過小半時辰便回來:“葉尚書,兵馬已經備齊”

    “這次可能要在都畿道巡視幾日,甚至有可能去河南道看看,你備了幾日糧草?”

    “依著葉公之令,備足七日糧草”

    這是葉暢帶兵的習慣,他手下兵士外出,不論所執行的是什麼任務,都要攜帶七天糧草。這個規定看似呆板,實際上卻是葉暢深思熟慮的結果。七天糧草,足夠打一場攻防戰所用,這樣就不虞被人突襲包圍後沒有足夠的食物支撐

    葉暢領著人馬向東而去,一路撫慰,召集各地官吏佈置應付大雪事宜,沿途官吏,多少有些怪罪葉暢小題大做:這場雪雖然大,可是還沒有到成災的地步,原本用不著這麼上心。但是只要被葉暢發現這種心思,少不得要大發雷霆斥罵一番,其中還有幾個倒楣的傢伙被葉暢就地免職。

    或許是沿途辛苦,又或許是心情鬱悶,到了洛口倉時,顏真卿一看葉暢就嚇了一跳:“葉公這是怎麼了?”

    “偶感風寒,稍有不適。“葉暢在馬上用濃厚的鼻音回到:”不過無妨,我在洛口倉休息幾日,你尋一個好些的郎中來便是。”

    顏真卿看他模樣,形容有些惟悴,並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簡單。他心中暗暗擔憂,派人去請郎中,自己陪著葉暢入內。

    “顏公不必擔憂,讓我靜養即可。”葉暢見顏真卿寸步不離跟著自己,笑著向他道。

    顏真卿默然了一會兒,然後低聲道:”葉公不必太過心焦,無論朝中有何變故,葉公於國有大功,天下官民之心,大半在葉公這邊。”

    他知道葉暢身體一向強健,此時出現重病之兆,十之八九乃是憂怒攻心,其直接原因,便是朝廷召安祿山入京。在普通百姓眼中,這紙詔令是再正常不過,可是顏真卿卻明白,這其實代表著朝廷對葉暢的不信任。

    朝廷真的想快速平亂,只要詔安祿山的兵來即可,將這些兵派給葉暢,想來旬月之間,叛亂可定,根本用不著安祿山本人來。但現在朝廷把安祿山召來,而且不是讓他直接赴戰場,而是安置在京畿,分明是看葉暢屢戰屢勝又赤手空拳拉起了近兩万精兵而心懷忌憚。安祿山此來,拱衛京師只是目的之二,真正的目的還是對付葉暢

    沒有多久,郎中請來,為葉暢診斷之後,開了幾服藥。出來之後,顏真卿問其詳細,郎中神情微微有些異樣:“葉公雖無大礙,但勞心過甚,須得靜養

    與顏真卿想的也相差無幾,他點了點頭,便打發郎中離去。

    但到了夜間,葉暢身邊的栗援卻來尋顏真卿,說是葉暢有事召他。顏真卿依言來去,卻看到葉暢神情冷竣,一身盔甲。

    顏真卿愣了愣:“葉公還不安歇,這是……出什麼事情了?”

    “我準備連夜南下,直取豫州”葉暢道。

    “可是葉公身體……”

    “我身體並無大礙,沿途放出生病的消息,乃是為了掩賊耳目。賊人只道我在此養病,又值大雪,必不備我,乘機一鼓擒住賊首,安定天下。”葉暢說到這,微微一笑:“有些人只道我會勒兵不前,先與安祿山相爭……我豈是這等不以大局為重之人”

    顏真卿看著葉暢,好一會兒,只覺得熱淚盈眶:“葉公果然為大唐之柱石,安祿山輩,如何能與葉公相提並論”

    葉暢笑了笑,沒有再說此事,只是讓顏真卿遮掩他的行踪,對外只道他在養病。

    計議已定,葉暢悄然出城,身邊將士,他竟然只帶了安元光等二十餘人,就連栗援,也留在了洛口倉城。

    望著葉暢離開的背影,顏真卿再度熱淚盈眶:朝廷待葉暢何其不公,而葉暢為天下又何其無私,這等人物,理當為周、伊之位,宰執天下,治國安邦

    他卻不知,葉暢臉上,一直掛著若有若無的笑容。

    朝廷將安祿山調入京畿,防止他帶兵入京爭權,那有什麼用,葉暢要爭的,原本就不是京中那方寸之地,他要爭的是天下的官心、民心

    便是顏真卿這等忠直人物,現在都忍受不了朝廷,只要再進一步,他們就會將天下之望託付於自己身上——那個時候,莫說是安祿山,就是李隆基自己本人恢復到二十歲之時,也根本無法阻止他入京城執掌權柄!

    更何況,這群被眼前貪欲蒙蔽了眼睛的鼠目之輩,還會替葉暢做一些他想做而不方便做的事情

    上蔡城中,袁晁此時還未睡下。他佔據了城裡最好的一戶宅院,此時正在其大堂中大擺宴樂,諸賊首,除了留在淮南的陳莊,其餘都在這裡。

    “諸位兄弟,咱們四五​​十萬人,不可能久居於一處,須得早些定下方略。”酒微熏之際,袁晁趕走女樂,對著諸賊首道:“別的不說,咱們在上蔡有五萬餘人,加上新投的兩萬餘,總共就是近八萬,上蔡之糧,最多還可以給我們吃上十日,十日之後去哪裡就食,是一個大問題”

    眾賊哈哈大笑起來,他們人數極多,打仗時嘯聚一處,但戰畢之後各自分散就食,可以說打到哪吃到哪,此前就沒有為糧食擔心過。方清地位僅次於袁晁,笑了會兒後便道:“自然是去洛陽就食,雖然袁五哥敗了,可咱們此去重拾舊部,湊個七八十萬人,葉暢便真有撒豆成兵的本領,總變不出這麼多人手來吧?到時咱們將他擒了,拿去和狗官們換袁五哥來”

    “要是去洛陽,就得做好與安祿山十万精兵相遇的準備。”袁晁心裡冷笑一聲:“哪一位兄弟願意領本部為前鋒?”

    這個問題一問,眾人頓時都不笑了。

    此時通過各方細作,他們已經打聽清楚,葉暢“變”出來的那些兵馬,原來是退伍的老兵、礦山工坊裡的工人。眾人盤算著洛陽周圍已經沒有多少這樣的人物,故此不怕葉暢。可是安祿山不同,安祿山的部下都是邊軍精銳,讓他們忌憚三分。

    就算不怕,他們也要擔心,這些賊軍首領的地位,基本是由其部下人數決定的。為前鋒者與安祿山戰,就算慘勝,自己損失大了,也就意味著在賊軍之中失去了話語權。

    見眾人都不說話,袁晁冷笑了一聲:“看來諸位兄弟都是明白人,咱們此際,人數雖眾,但還談不上精銳,尚不足與官兵精銳相抗。兵法有云,要避實就虛。咱們現在,最要緊的不是去奪洛陽,而是暫時讓一讓,在征伐之中增加更多的兵士,練出一支精銳來。我覺得在這邊休整得已經夠了,明日開始,我便要準備渡淮河回淮南道,你們若是不願意回去,便留在這裡就是。”

    哪個願意留在這裡,成為安祿山、葉暢第一個要消滅的對象眾賊首紛紛嚷了起來:“袁大哥這是哪裡的話,咱們都奉袁大哥號令,袁大哥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

    唯有方清,皺著眉不說話。袁晁看著他,見他遲遲不開口,便笑道:“方賢弟欲留在河南道?”

    “不是,我只是想,咱們幾十萬人,淮南道被咱們掃了一半,接下來得去哪裡就食?莫非真去打廣陵?那邊不太好辦,據說王啟年、韓黃裳他們花重金招募壯勇,意欲與我等一戰啊……”

    方清不怕官兵,卻有些怕王啟年與韓黃裳,因為他知道,這二位與他們是一般人物。若真是逼急了,這二位憑藉著金山之財,招募壯勇,不敢說擊敗他們,至少在廣陵擇堅城守住是沒有太大問題。那時他們困於堅城之下,朝廷大軍再於背後,他們就會和袁瑛一般下場。

    “自然不是廣陵,我有意西征,去山南兩道。”袁晁撇了一下嘴:“我等退軍,官府之中,安祿山與葉暢必為爭功而內鬥,到那時我再從子午谷北入關中,或者繞回河南道奪洛口倉,無論如何,都勝過此時去迎其鋒銳”

    “袁大哥以為安、葉必內鬥?”

    “最知曉那些狗官心裡想著什麼的,必是狗官,此次我擒下的那些狗官,以性命擔保,安、葉必要反目”

    “那些狗官說的話,豈能做得了準。”方清嘟囔​​了一句。

    “方賢弟若是不信,自可留在此地。”

    讓方清一部留在淮北之地,他又沒有這個膽量,訕然一笑之後,他便閉口不說了。見眾人終於達成一致,袁晁安下心來,頗有些心力交悴之感:那狗官與狗太監說得不錯,自己不能號令統一,故此人力雖眾,卻只能打順風仗,若是遇到硬仗,少不得要白耗時力。

    就像這次一般,召集諸家頭領開個會,便花了三日時光,先是給他們調解彼此之間的爭半,然後要一一說服,最後還得防著他們臨時改變主意。狗官狗太監建議避開葉暢安祿山鋒芒之後,要建制定規,當真是刻不容緩!

    酒宴散後,袁晁回到裡宅,便見達奚坷與駱奉先二人抱著火爐對坐,正不知在說什麼話,二人爭得面紅耳赤。見袁晁回來,兩人起身,達奚坷先開口問道:“袁公,商議的結果如何?”

    “你二人倒是說得準,他們同意了。”

    “我們早說過,這些人只想著自己,卻沒有人想著袁公基業,袁公真想成就高祖、太宗之事,還要廣納賢才提拔能者才行。”達奚坷小心地觀察著袁晁的臉色:“當初高祖太宗能有李靖、徐世績、尉遲恭、長孫無忌等諸多人物追隨,方能擊敗四方,小人不才,願為袁公門吏”

    “這等話不必說了,對了,我已經吩咐,令他們安排兩個美貌女子服侍你們。”袁晁道:“你們還有什麼主意,速速獻與我聽”

    兩人對望了一眼,哪裡還有什麼好的計策,他們方才爭來爭去,無非是在爭,袁晁究竟能否成事。但爭到最後,兩人一致認為,如今朝廷雖然失了不少人心,可李唐根基尚在,尚未到能夠一鼓推翻的時候。

    想要活得久些,唯有離中原遠些,藉著中原李唐內部的紛爭,在邊角之地苟延殘喘,待中原之爭出了結果之後,趕緊獻土納降,換個既往不咎。

    但這話,他們不敢說與袁晁聽。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6-15 17:50
第450章 葉暢雪夜入上蔡


     “賊首還在上蔡城中?”

    此時離上蔡不足四十里,葉暢勒住馬,望著眼前出現的這幾個人問道。

    安元光在葉暢身邊,頗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些人,他們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是早就等候在這裡,莫非是葉暢早就安排好的人手?

    回想這一路行程,安元光心裡便覺得甚為詭異:葉暢先是謊稱察看雪災出洛陽,然後又藉著生病離開洛口倉,半途與兩千精卒老兵會合,突然南下直奔上蔡。一路上沿途都有補給,而且每過一段路程便有人將軍情禀報到他手中。

    “正是,賊人還在上蔡城裡,各路賊首連接著擺了三日酒宴,在商議是繼續北進還是另做打算。袁晁已經說服其餘諸賊,另外,已經打聽清楚,達奚坷與駱奉先俱未死,已經事賊”

    聽得這句話,安元光神情大變,忍不住向後退了兩步。

    駱奉先是他養父,葉暢雖然令他恢復舊姓,可是當時他心中並不是完全願意,還說了“養恩未報”之語,如今得到的消息,卻是駱奉先並未殉國,而是屈身從賊,對於他來說,也是一大打擊。

    葉暢還會信任他麼,一個事賊之奸宦之養子

    安元光心中有些悲涼,他是胡人出身,心慕中​​華,歸化為唐人,對於大唐可謂忠心耿耿,但因為出身不對,所以只能為駱奉先之養子,現在這個養父又成了叛逆,他哪裡還能得人信任?

    葉暢斜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先暫宿於此,待天明再前進……元光”

    “……在。”

    “你為我宿衛。”葉暢緩緩地道。

    周圍諸將都是一愣,善直還沒有什麼反應,那邊王羊兒幾乎是跳將出來:“宿衛乃是我之責……”

    “今夜交與元光,你養足精神,明日沒有多少時間休息,會有一場大戰。”葉暢道。

    眾人看著安元光,特別是王羊兒,神情多少有些不善。

    安元光雖然很清楚,葉暢是在向他表示信任,可是一想到剛剛那個消息,葉暢卻能這樣對待自己,他心裡就像有團火在燒一般。一邊是雖有養恩卻毫無忠義的養父,一邊是慧眼識珠賞識和信任自己的上司,他幾乎沒有猶豫,垂下頭對葉暢說道:“諾”

    葉暢是有些感冒,這段時間又在路上疾馳,故此早早披衣準備睡下。安元光執矛肅立其門前,外頭雖是寒氣逼人,他卻端直不動,只是偶爾抬起頭來,看一看天空。

    細碎的小雪緩緩飄落,積在他甲衣之上,漸漸將他堆成了雪人一般。

    半夜之時,葉暢起身更衣,披著大棉襖來到屋外,見安元光模樣,嚇了一大跳,忙拉著他入屋:“元光,你這是做什麼?”

    “受葉公信重,元光唯有竭誠以報,肝腦塗地,方能聊表寸心”

    “胡鬧,站在雪中凍壞了自己,就算是肝腦塗地?”葉暢斥了一聲:“留下有用之身,這才算是回報於我”

    將安元光拉入屋中,兩人圍著火塘坐下,安元光知道葉暢並不拘禮,故此倒沒有太過謙讓,但坐下後仍然不敢全坐,只是坐了半邊。

    “元光,洛陽城中還有賊人的細作,故此我此次南下,多佈疑陣,不僅僅是要瞞過這些賊人的細作,也是要瞞過朝中某些人的眼線。不曾想知道駱奉先從賊的消息……元光,我不瞞你,駱奉先葬送了程千里數万將士,我就有意誅之,如今又得他從賊的消息,即使你以功替他贖罪,我也是絕然不準的”

    安元光激靈了一下,想要離座下拜懇求,卻被葉暢一把摁住。

    “元光,我知道你的意思,非是我不饒駱奉先,是你在軍中枉死的那些袍澤饒不得他那些與你一個鍋裡舀飯吃的、你突圍時護衛著你的、賊軍追時替你斷後的兄弟手足饒不得他”

    安元光還是拜倒在地,口中嗚咽有聲:“葉公,雖是如此,還請葉公網開一面……恕小人養父死罪……”

    “私相授受,非我所為也”葉暢沉吟了一會兒:“我雖是愛才,可是元光,我知你乃豪傑之士​​,別人並不知道,若只是因為你求情,我便不顧國法……你說這如何能服人心?”

    安元光覺得葉暢話裡似乎還有話,略略琢磨了會兒,頓時明白:“葉公,我必立下殊勳,以塞眾人之口”

    葉暢皺著眉:“你這廝便是死心眼……等你立下殊勳再說吧。”

    他說完之後,自顧回到里屋去睡,安元光正待再出去,葉暢卻又道:“你就替我守著火塘,小心炭毒”

    聽得葉暢上床的聲音,安元光心裡感激,他細細思來,葉暢方才的話,雖然有安撫他的意思在裡面,可更多的是對他的激烈和期盼。他是聰明人,若不是看重他的能力,葉暢完全用不著做出這種姿態,而這種看重,是此前他從未遇到過的。

    次日早,雪雖暫歇,但天色夜舊陰沉。葉暢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大早就下令出發,每行半個時辰,便休息一刻。此時已經進入賊人活躍之地,他們一路急行,到得傍晚時分,抵達汝水之畔,距離上蔡,已經不過三十餘里。

    “諸位兄弟,兵貴神速,我等到此,賊人尚且不知,乘夜疾行,在明日天明之前就可以抵達上蔡。賊人雖多,卻不堪一戰,全功之役,便在當下”召集全軍在一起休整,葉暢登高說道:“諸位是否還能撐得住?”

    若不是葉暢本人來,換了別人,諸老兵必然不於,但葉暢自己親身試險,而且還是帶病出征,眾人哪裡不知道好歹?

    “葉公放心,葉公千金之軀,又有恙在身,尚且能堅持至此,何況我等

    “正是,我等身受葉公之恩,此正是報答之時”

    看著這些軍士爭先恐後表示願出死力,安元光微微閉上了眼。

    他在洛口倉時,就隱約覺得,葉暢看似一片忠國之心底下,似乎還隱藏著自己的一些算計。

    即使是昨夜葉暢對他推心置腹,讓他感動不已,也下定決心要與葉暢一道替國效力。

    在這個時候,他將這些想法都拋開了。

    沒有那麼多胡思亂想,沒有那麼多猜測疑惑,他很明白一點,葉暢就像是滾滾江河,已經匯成了大勢,一路東流,絕不會因為一點小石頭、小土丘而停留、折回。

    或者會彎曲會改道,但終究要流入東面的大海。

    他只能像這些老兵一樣,匯入這個大勢中去,唯有如此,才能施展平生抱負。

    “賊早平定一日,淮南、兩江道的百姓就早一些安定下來,咱們商會的商道也就早一天通暢,諸位可以早一天回去與家人團聚。”葉暢又道:“此戰計功,一如既往,除此之外,尚有新商會之股份,折算軍功可兌”

    諸軍士士氣頓時大振。

    他們都是被安置在各個商會下屬行當裡的退役老兵,自然知道現在這些商會有多賺錢。就算是今年下半年因為戰亂的緣故商道斷絕,可就按上半年的收益,大唐的三大商會半年的利潤就接近去年全年。

    控制了安西、雲南,葉暢的商道已經鋪到了遙遠的域外,大唐雖然仍然是葉暢的最大市場,可是國外的收益,現在也大約能佔葉暢收入的四分之一。這四分之一收入,可是不怎麼受國內戰亂影響的。

    在葉暢數重激勵之下,諸軍扛著嚴寒與疲倦,用了大半夜時間,走完了剩餘的三十多里。次日凌晨之時,他們已經到了上蔡外圍。

    “這附近村落,大多被賊人佔據,賊人如此,既是為了以之為營寨,也是廣布哨卡。此前我們可以藉著夜色避開,但如今這村子卻是避不開,只能從其邊緣經過。好在賊人警惕性極差,所遣的崗哨,也都縮在屋裡避寒。”

    召集諸將,葉暢指著面前的村子,將情形說與諸將聽,末了他補充道:“我們要不要先取此村?”

    安元光手中舉著望遠鏡觀察著那個村子,身為武將,他對這個能夠偵察敵情的寶物愛不釋手。如今還很早,天色才朦朦亮,遠遠望去,村子裡沒有一人。不過從這村子的規模來看,裡面人住得非常分散,他問了一句:“村子裡有多少賊人?”

    “有千餘賊人。”前來禀報的斥侯道。

    千餘賊人,當然不放在安元光眼裡,他看過葉暢這些老兵,雖然年紀偏大些,但一個個矯健勇武,比起他們京中禁軍戰鬥力只怕要強得多,近三千老兵收拾一千餘賊人,估計自己的傷亡不會超過十個——但是,卻無法無聲無息在一瞬間將所有賊人都消滅。

    葉暢此次只帶了三千人,乘著雪夜長途奔襲上蔡,目的是一舉端掉賊首。失去了賊首統領之後,這些賊人恐怕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他們便是流竄四野,也不過是幾個小吏帶著一村民壯就可以縛住來獻。

    所以不能驚動村子裡的這些賊人。

    安元光心裡盤算著,移動著望遠鏡,希望能找到一條可以避開村子的道路

    貼著村子走倒,倒是可以不必進村,或者走村邊上的那小河道……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村邊小河對面,那裡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屋前有個大籬笆,幾十隻鴨正搖搖擺擺走出了籬笆。

    “葉公,可以從河道過去,如今冬日,河水較淺,河畔可以過人”安元光心中亮光一閃,他驚喜地回頭:“再遣兩個人,去河那邊,驅趕那些鴨子

    “你的意思?”

    “鴨子叫的聲音,可以掩蓋我們經過的聲音。”

    葉暢眼睛瞪圓了一下,然後笑了。

    “便依你言”

    沒有多久,鴨子嘎嘎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來,甚為熱鬧。村子裡的賊人崗哨過了好一會兒,才在驅趕之下,懶洋洋地探出了頭,象徵性地往那邊望瞭望。

    “如何,是不是有人?”

    “哪裡有什麼人,這幾日捉鴨子吃的人多了,幾百隻鴨就剩餘這幾十隻……不知哪個將籬笆關起來,鴨子出不來,自然在那叫個不停”

    “你去將籬笆打開”

    “得了吧,這麼冷的天,先讓阿耶我再暖和暖和,他娘的,那些當首領的可以抱著娘兒們在床上快活,阿耶我在這里風吹雪打就夠了,還要我去管鴨?

    他不肯去,旁人也不肯多事,自然就沒有誰會在意那鴨子嘎嘎叫聲中隱藏著些許動靜。

    過了這村子,上蔡城便已經在望了。此時天色朦朦亮,葉暢下令全速進發,當他們到了上蔡城下時,發覺城頭連個哨衛都沒有。

    “賊人果然防備鬆懈”葉暢見此情形大喜,他顧盼左右:“傳消息過去

    跟著他們的一個斥侯上前,在城邊用口哨學鳥叫聲,學了兩聲之後,城上伸出一個頭來,往他們這望瞭望,然後又縮了回去。片刻之後,城上拋下數道繩梯,葉暢當先便要上去,卻被安元光搶了先。

    “葉公,請讓我有立功之機”抓著繩梯,安元光對葉暢道。

    葉暢微微一笑:“好,今日兵力,就交與你”

    安元光聞令大喜,他當先攀上了城,看到那個在城頭的細作對他笑了笑,安元光拱手行禮,然後問道:“賊人在哪?”

    “就在北城西坊,你瞧,那最大的院子那個坊,賊首全部宿在那邊”那細作指著道。

    兩人對話間,已經有數十名士兵攀上城頭,他們悄然打開城門,而在城下早就等得不耐煩的軍士們,開始迅速又無聲地湧入。

    安元光快速從城頭下來,爬上自己的戰馬,他看了看周圍,沒有幾個他認識的人,但他不在乎,因為他知道,得了葉暢的命令,這些精兵,就會聽他的

    他不知道葉暢是怎麼發現自己的才能的,他知道的是自己不能讓葉暢的期望落空。

    因此,他舉起手中的馬槊,向著北城西坊一指。

    “諸君,殺”

    “殺”

    一千餘人跟隨著他,潮水一般向著那個方向湧去,雖然人數不算多,但在這座小小人上蔡城裡,卻已經是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

    與此同時,葉暢也進了城。

    看到安元光迫不及待地衝了出去,他笑了一下,眼中暗含深意。提拔安元光,可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才華,更是因為他的身份。

    禁軍將領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6-15 17:50
第451章 亂風方止陰風生


     袁晁昨夜酒飲得稍多了些,加之準備離開上蔡,免不了在女娘身上折騰,所以睡得特別死。快要到了卯時,他仍然鼾聲如雷,急驟的馬蹄聲響起時,袁晁才悠悠醒來,他搖了搖頭,宿醉帶來的頭疼讓他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緩過神來之後,眼睛突然瞪得老大:為何馬蹄聲與喊殺聲會在城裡響起?

    “是哪一路兄弟鬧將起來了”心念一轉,袁晁問道。

    他並不相信這是官兵,因為最近的還有戰鬥力的官兵在數百里之外,他只以為這是哪家義軍首領與別人發生爭鬥,導致兩軍之間內訌,這種事情,在他起事後發生過不只一次了。想到馬上就要離開上蔡,竟然還鬧出這樣一出來,袁晁心裡就覺得不快。

    然後門“砰”一聲被撞開,一個親信闖了進來,聲嘶力竭地喊:“官兵,葉暢,官兵葉暢殺來了”

    袁晁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哄響,眼前金星直冒,他定了定神:“休得胡言,葉暢還在洛口倉養病……”

    “袁大兄,是真的,城裡不知來了多少官兵,都是凶悍絕倫,他們口口聲聲,奉葉暢之命來平賊……大事不好了,趕緊走吧”

    聽那賊人這樣說,袁晁才徹底清醒過來,他跳起身,頓足下令:“快召諸位首領議事……不對,快出城”

    廝殺聲離他所住之地並不遠,聽起來就在那坊門之外,這個時候,可沒有什麼餘暇去商議,應當速求脫身才是只要能出城,再重振旗鼓,大不了遠遁逃走,唯獨不可在此等死。

    不過他也明白,若就是隻身逃走,少不得要被人擒獲,故此他雖未召集諸路賊首,卻將自己的親信還有能抓得到的賊兵都聚攏起來,也拼湊了四五百人。他聽廝殺聲最初時主要在北門,但此刻東門也響了起來,便一指坊西門:“去西面,那邊離城門近,出了坊便可以出城”

    他帶著這五百餘人衝到西門處,只見這邊靜悄悄的,與坊北、坊東並不相同。袁晁心裡稍鬆了口氣,才有餘暇思考,這些官兵究竟是從哪時來的。他將群賊散佈在上蔡周圍,幾乎每一個村落都有他的人,官兵來此,應當早就被發覺,即使打不過官兵,也可以用烽煙示警,但是即使是到瞭如今,他也沒有看到別處有烽煙起來。

    “莫非葉暢真有什麼奇門妙法,能夠神兵天降不成?”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胡思亂想。

    就在這時,突然聽得前面一陣慘叫,他抬起頭望去,整個心都像是沉入了冰窟之中

    他們已經到了西坊門前,只見門外約有兩百官兵,行列整齊,手中執著弩,沖得最快的幾個賊人,已經被射倒在地

    安元光冷冷打量著這群衝出的賊人:“如我所料,賊人果然會自西門逃遁……跪降者免死”

    這些賊人大多為袁晁親信,都是不懼死的悍賊,見此前情,喊了一聲便往前衝,安元光也毫不心慈,下令齊射。轉眼前西坊門前倒了一大片人,足有近百名賊人或死或傷。

    見此處沖不出去,袁晁只能又退回坊中,此時四面喊聲俱起,他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圍住了。他又試著衝了一次,仍然是扔下幾十具屍體後被逼退回,而且官兵乘勢還奪了坊門,開始向他們突擊過來。

    見安元光驍勇,袁晁心知想要從西門突出絕無可能,他只能接連後退,又退回到自己住的宅院之中。這宅院乃是上蔡一豪強所建,院牆高大,還設有角樓,依托著這個,一時間倒是守住了。

    但袁晁心中明白這只是暫時的事情,除非城外的大軍發覺城中不對,紛紛入城來救,否則他只怕要折在這裡了。

    “該死,為何會如此”他此時心中焦急,卻怎麼也想不到應對之策,當真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得有人大叫:“袁大兄,這是怎麼了?”

    回頭望去,卻見一臉醉意的方清迷迷糊糊地看著他。袁晁心中暗恨,若不是方清暗中鼓動一些鼠目寸光之輩,貪戀上蔡這邊安穩,不願意離開,哪裡會落到這般地步?

    “袁大兄?”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的方清又問道。

    “葉暢殺來了,我們今日難逃一死”袁晁悲涼地道。

    “什麼?”方清激零了一下,宿醉徹底醒來,他從一個賊人那奪來一把刀:“在哪,葉暢在哪?”

    實在懶得理會他,袁晁心念一轉,突然想到一事,他令人將門守好,自己帶著親信拎刀便來到跨院。

    達奚坷與駱奉先正在這裡探頭探腦,見他來了,兩人都是色變。

    “袁公,袁公,外邊……是官兵殺來了?”

    “正是,這豈不是如了你們所願?”袁晁陰聲笑了笑,見二人真露出喜色,他勃然變色道:“只是你們莫高興早了,休要忘了,你們已經投靠於我,落到官兵手中,下場只會比我更慘”

    達奚坷與駱奉先都是猛然一抖,兩人對望了一眼。

    若放在李隆基開元年間,或許他們還能活上一命,可自從進入天寶年間後,李隆基為人就越發剛愎多疑,他們這等背叛行徑,肯定是難逃一死,甚至有可能是極為淒慘的死法。

    除非他們能立功自贖,可是如今情形下,他們如何立功自贖?

    念頭轉來轉去,兩人也想不到什麼好的辦法,眼見二人這模樣,袁晁眼中殺機越來越甚,刀也漸漸舉起。

    “有辦法了,有辦法了”駱奉先倒是急中生智,大叫起來:“如今官兵還不知達奚大尹投靠了袁公,可請達奚大尹向官兵下令”

    “我劈了你這個沒卵的死太監”達奚坷跳起來,撲過去便扼駱奉先的喉嚨。

    他是文官,還不如駱奉先力大,但暴起發難,駱奉先沒有防備之下,被他卡住喉嚨,舌頭頓時伸了出來。駱奉先慌急之間狠狠抬膝,撞在了達奚坷胯下,達奚坷頓時手一軟,駱奉先喘過氣來,又將他掀倒在地。兩人便在地上滾來滾去,一邊撕打,一邊叫罵。

    這模樣,倒讓袁晁險些氣樂了過來。

    “兩個狗官,早就該殺了省事”袁晁喃喃說道,拎刀便真的上前。

    就在這時,聽得身後轟的一聲響,卻是門終於給撞開了。官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陣飛蝗般的弩矢,院子裡的賊人給射倒一片,緊接著便有人叫道:“我降,我願降,袁晁在跨院,我願獻了袁晁”

    “方清”袁晁聽出了聲音,嘶的一聲吼,回過頭來,卻看到院子裡的賊人在方清的帶領之下,紛紛棄刃跪倒,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投降,他還待組織身邊的親信反抗,就听得一聲戰馬嘶吼,一匹馬馱著個武將衝了進來。

    “誰是袁晁?”那人厲聲喝道。

    “他是,他就是”

    袁晁就站在跨院門口處,眾人手都向他指了過來,他被那將軍眼睛一瞪,只覺心中一凜。

    無論如何,先殺了這兩個狗官……

    袁晁自知絕無幸理,他一路殺伐,從江南打到了河南,挑動無數民眾舉事,殺的官兵吏員不計其數,真落到了朝廷手中,必然是千刀萬剮。此時他處於最後的瘋狂當中,自然顧不得什麼後果,舉刀要先殺達奚坷與駱奉先。

    偏偏這二人方才扭打一團,滾來滾去滾到了他腳下,他又回頭看那將領,沒有註意到。這一舉刀,原本扭打在一起的達奚坷與駱奉先突然間住手,兩人不約而同撲到他身上,將他抱住了。

    “我擒住了賊首袁晁”達奚坷歡呼道。

    “是我,是我,是我”駱奉先一連串迭聲連喊。

    袁晁愣了愣,他雖然力大,但猝不及防之下被兩個人抱住,整個人失去平衡,還是摔倒在地。待他掙脫爬起,再要奪刀殺人時,一根馬槊已經頂在了他喉嚨上。

    “是我擒的賊首,我乃河南府尹達奚坷,是我立的首功”達奚坷臉色陰晴不定,不停地說道。

    他深知自己兵敗失機已經是一錯,未能捨身殉國又是二錯,而屈身事賊則是比前兩錯都要嚴重的第三錯。如今他也不想個人的榮華富貴了,唯一掛念的,只有活命。

    “分明是我擒的,我乃監軍大使駱奉先,是我擒的”

    聽得他要爭這功勞,駱奉先急了,他二人彼此怒目相視,先是爭功,緊接著開始攻訐對方,將對方投賊的醜態都添油加醋地描述出來。

    “綁起來”那將領沒有理會他們,向著官兵下令道。

    自有官兵將袁晁縛起,駱奉先卻神情一動,他覺得這聲音似乎很耳熟,抬起頭來向在馬上的那員唐將看去,看了一眼,渾身一抖,滿眼都是不可思議。

    “吾……吾兒?”

    那唐將正是安元光。但他的臉上,盡是痛苦與糾集,絲毫沒有新獲大功的喜悅,聽見駱奉先喚自己,他長嘆了一聲,從馬上下來。

    無論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大唐天寶十四載冬,鬧騰了小半年的賊亂,終於因為袁晁的就擒而稍稍安靜了些。雖然還有一些小賊首帶著賊人四處遊蕩,但是總體上看,席捲了三道的民亂,算是平歇了,大唐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太平之中。

    捷報與葉暢告病的奏章同時送到了長安,呈到了李隆基的案頭。

    “葉暢雪夜襲上蔡,賊首袁晁已然活擒,其餘大小賊首,自方清以下二百餘人被擒,八萬亂賊投降,其餘大股賊人皆散,大賊首中,唯有陳莊尚在淮南道未曾擒住……”

    這個奏摺,讓李隆基哈哈大笑起來:“念,念,再念”

    高力士也是眉開眼笑,將捷報又念了一遍,這都是念到第五遍了。不過,當他念完捷報,念到葉暢因為帶病出征,如今病情較重時,李隆基仍然打斷了他:“念捷報,這些不重要之事就不必念了”

    “聖人說的是……不過,聖人,既然賊人已平,葉暢病了,安祿山是不是應當遣回范陽?”

    高力士的話讓李隆基沉默了。

    過了會兒,他才一笑:“葉暢為朕分憂,勞苦功高,他既然病了,朕得遣人去探望,讓太醫去為他診斷一番……他也真是,這麼大的人了,怎麼會感上風寒”

    高力士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

    太醫只怕不是去為葉暢診斷,而是判斷葉暢是真病還是裝病的吧。

    “聽聞葉暢與李林甫之女離緣,身邊沒有人照顧,又長年在外奔波,偶感風寒,也是難免。”過了一會兒,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說道。

    他對李隆基的忠心是不庸置疑的,但是,李隆基如今有些事情的做法,讓他看得也有些難受。方才這話,並非別人讓他說的,可他還是冒著一定風險說了。

    李隆基抬頭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冷:“高將軍,如今到年底了,不知今年葉暢的三大商會,給了高將軍多少好處?”

    高力士心裡一凜,連忙跪了下去:“奴婢有罪,奴婢不該收受商會的紅利,奴婢這就讓人給退還過去”

    李隆基擺了擺手:“你也是,朕不過就是問問,你何必往心裡去。朕是真心想問,今年這情形,看樣子賦稅想要收齊有些困難,朕原本想再建一處宮苑,供朕退養所用……這錢國庫裡怕是出不來,只能尋葉暢這財主化緣了。”

    高力士跪在冰冷的台階上,沒有敢起來,又過了片刻,李隆基示意小太監將他扶起,然後搖了搖頭。

    高力士很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他對葉暢的猜忌,並沒有因為葉暢平定袁氏兄弟之亂而消失,相反,這種猜忌更甚了。

    他心中有些奇怪,前些時日,自己還聽得李隆基誇讚葉暢忠心,甚至頗為惋惜地說,李林甫雖是奸邪,卻有好眼光,挑得這樣一個好女婿。怎麼才短短數天,李隆基對葉暢的感觀就大變,成瞭如今的樣子?

    心中今頭轉了轉,想到這幾日楊家姐妹頻繁出入宮禁,高力士頓時明白緣由。

    如今他也老了,李隆基雖然念舊離不得他,但並不像過去那樣,每日里幾乎隨時都要他侍侯著。有些時候,他不在宮中,不在李隆基身邊,而這個時候,若是有人要對李隆基說些什麼……

    在心裡嘆息了一聲,高力士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6-16 08:34
第452章 太醫此來傳真意  


    太醫牛天齊閉著眼睛,坐在列車之中搖搖晃晃,身邊的兩個小侍從因為昏車的緣故,精神都有些萎糜。說起來昏車這種病症,如今已經很普遍了,長安城中的城內轍軌站台,總有幾個通著下水道的鐵架槽口,每趟車停下後,便會有人快步跑去大吐特吐。

    牛天齊在琢磨著,能不能研究出一種藥劑,可以專門治昏車症的,若能大量便宜出售,想來也是一筆不匪的收益。

    不怪這位太醫腦子裡想的是阿堵物,在親眼見著這十餘年里大唐崛起一個個財富傳奇之後,從長安到洛陽再到廣陵、蘇州乃至成都,大唐經濟稍繁榮些的地方,人們腦子裡轉動的都是“如何能夠發財”這樣的念頭。

    琢磨了許久,牛天齊感覺到轍軌列車停了下來,他睜開眼,兩個小侍已經迫不及待跑出去大吐特吐了,牛天齊沒有急著下去,他算是有經驗的,這個時候下去,肯定是一群向下擠,雖然華夏乃禮儀之邦,但是坐了這麼久的車,人有三急急不可耐。

    而且,牛天齊還得把自己思緒收攏回來,好好琢磨一番,自己此行的任務

    奉天子之命,來給葉暢診病。

    這是明面上的使命,實際上是來看看,葉暢是真病還是假病。真病就不必說了,假病的話,那就證明葉暢心懷怨忿,朝廷對他恐怕要採取一些“保全功臣”的動作了。

    幾個穿著藍灰色列車製服的人拿著掃帚上來,見他還坐在位置上,向他施禮道:“郎君,我們要開始打掃,會弄得挺臟,還請郎君讓讓。若是郎君還要坐著休息,可去那邊那間,我們已經打掃於淨了。”

    牛天齊一笑,這些列車員倒是極知禮的,據說他們每一個人都需經過一個月的訓練,還得試用三個月,這才能夠正式成為轍軌列車的一員。

    他不想在車上再呆下去,便整了整衣裳,下了車。兩個小侍在車站邊的地井處稍稍洗漱了一下,看起來精神了些,拎著他的行李跟在他後邊。

    “哪一位是牛太醫,哪一位是牛太醫?”

    出站之時,牛天齊聽到有人叫道,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這是來接他的

    “愚正是牛天齊,閣下是?”

    “某姓劉,名長卿,奉葉公之命,前來接牛太醫。”劉長卿上前施了一禮:“請牛太醫隨我來。”

    “劉公儀表非凡,不知在葉公身邊任何要職?”

    跟在劉長卿身邊,牛天齊隱約覺得“劉長卿”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這也難怪,劉長卿頗有詩名,但又不是第一流詩人,所以牛齊天可能是在哪裡聽過他的名字,卻沒有很深的印象。不過牛齊天不敢小覷了此人,能代表葉暢來迎接他的,必然是葉暢身邊心腹。

    “在葉公身邊為佐吏,參贊公文,並非什麼要職。”劉長卿笑道:“只是如今百廢待興,葉公自己又有恙,只能派我來迎牛太醫。”

    “原來是劉主簿。”牛天齊沒弄明白劉長卿的具體職務,但對方既然是負責公文的,一個“主簿”總不會呼低了,或許該用“長史”?

    心里胡思亂想,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出了車站,坐上了劉長卿備好的馬車,他們奔行在洛陽城的街道上。雖然是冬天,牛天齊還是掀開了簾子,看著窗外的洛陽情形。

    與在長安感受到的壓抑不同,洛陽如今仍然沉浸在勝利之後的醉意與歡愉之中。街頭甚是繁華,各種各樣的招牌廣告林立,沿街叫賣的小販甚至出了坊市,而是到了主街之上。一車車的貨物被拉入城中,又有一車車貨物被運往城外,看到這一幕,牛天齊愣了一下:“往東牟去的轍軌修復了麼?”

    “賊人破壞殆盡,他們四處宣揚,這些年日子不好過,就是因為轍軌壞了河南道的龍脈地氣。”劉長卿撇了撇嘴:“修復時不少當地宗族宿老前來理論,說來說去,就是想著再得一筆錢財。當初徵地的錢,他們現今覺得少了。此事不解決,轍軌如何能修好?”

    “那這麼多貨物?”

    “沒有辦法,轍軌運不成就只能用馬車牛車,運出去,哪怕運價高些,總比積在手中爛掉要好。”

    “這可不是個辦法,依我看,轍軌還是早些修復為好。”牛天齊喃喃說了

    因為洛陽與長安的交通更為重要,而且這一段賊人破壞得不嚴重,所以已經搶修完畢,他可以乘列車從長安到洛陽來。但牛天齊也明白,若是不能早些將通往東牟的轍軌修復,當洛口等幾座大倉的倉米吃完之後,朝廷只怕要面臨斷糧的危險。

    “自然是如此”劉長卿嘆道:“只是如今葉公染病,難以處置事務,而且此事重大,沒準又鬧起民亂,葉公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等朝廷聖裁了。

    牛天齊點了點頭,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

    當初為了修轍軌,葉暢可是用了不少手段的,民間里葉暢因為產鉗等事物,名聲一向好,但也有些人說,他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當初阻撓修路的人裡,可是不少都壞在他手中,雖然沒有丟掉性命,少不得要去邊疆裡轉上一圈。

    所以葉暢這個時候藉口要聖裁,更大的可能就是要和朝廷討價還價。

    自己這一趟的任務,可真不是什麼油水好的任務啊。

    兩人又沉默起來,牛天齊繼續向外看,但沒過多久,劉長卿便說“到了”

    “不是在大觀園?”牛天齊來過洛陽,也到過大觀園這個著名的地方,知道這是葉暢在洛陽的大本營。但眼前所在地方,卻只是洛陽西南的一個小坊,比起大觀園的熱鬧,實在是相差甚遠。

    “大觀園那邊太吵了,這些時日,天天都有人在那宴樂,葉公要養病,如何能呆在那邊。”劉長卿伸手虛扶:“牛太醫,當心些,路面凍住了。 ”

    這座院落比起大觀園,確實要簡樸得多,從外表上看沒有什麼動靜,但進去之後,便見戒備森嚴,而且往來的衛士都神情肅然,似乎很緊張的模樣。

    牛天齊心一顫:“葉公的病?”

    “葉公的病還算穩定,只是見不得風,不能久處政務,洛陽的太醫說要靜養。”劉長卿淡淡地道:“葉公功勞太大,此次平賊,又斷了一些人的指望,少不得要戒備森嚴些。”

    牛天齊覺得嘴裡有些發於,臉皮抽動了一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不至於吧。”

    “聽聞安祿山摔壞了一整套玻璃器?”劉長卿意味深長地道。

    這件事情,牛天齊也聽說過,不過他還知道得更多些:安祿山聽聞葉暢雪夜奪上蔡,只帶著三千人就深入到數十萬敵軍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將賊首全數擒獲,他第一件事情是不相信,第二件事情則是下令加強戒備。

    大約是怕也被人乘夜突襲吧,畢竟葉暢就是稱病麻痺了賊人,現在賊人已經接近平定,而葉暢卻還在“病中”呢。

    不過摔玻璃器的事情,就是民間好事者編出來的了。長安城的百姓對跋扈的安祿山和他的胡兵都看不上眼,還是念著葉暢的好多些,他們在都城政治敏感性又強,知道安祿山是楊國忠弄回來平衡制約葉暢的,故此編出一大堆段子嘲諷安​​祿山。

    甚至還有人說,安胡兒被貴妃娘娘收為養子,貴妃娘娘為他“洗週”,將他剝光了扔進水桶之中。至於安祿山稱讚貴妃娘娘的豐胸為“新剝雞頭嫩如酥”之詩句,也有悄悄暗傳者。一句話,安胡兒與貴妃娘娘似乎有​​染。

    收住自己的思緒,牛天齊強笑了一下:“這個,下官職卑官小,不曾聽說此事。”

    對話之間,他們終於進了正堂門,進來一看,便見兩個武士按劍而立,而在正堂背後,掛著一幅字,牛天齊心中一動,這種小擺設裝飾,往往能體現一個人的志向與真實想法。他仔細一看,卻發現這幅字只是一個大字“道”字,看落款署名,乃是顏真卿所著。

    此時張旭已經去世,顏真卿乃當世書法大家,他的這個道字,雄渾厚重,如山如岩,讓人覺得高山仰止,忍不住就要仰視。

    “道……”牛天齊心裡有些奇怪,葉暢怎麼會將這樣一幅字掛在中堂。

    倒不是字不好,而是這個“道”字,似乎並不適合此處。

    難道葉暢遇仙之事是真的,所以他對於道家的“道”至為看重,所以掛於此處,時時不忘提醒自己,這才是真正值得追求之事?

    亦或葉暢想做的是奪取儒家“道統”,取得某種大義的名份?

    牛天齊來此之前做足了功課,知道這一兩年來,葉暢發動一些名儒,在討論一件事情,就是華夏“道統”。

    華夏之“道統”,在葉暢的解釋裡,始於三皇,燧人氏始肇其基,鑽木取火,點燃道統之火種,伏羲氏結繩記事,傳承道統之火種,神農氏墾荒耕作,壯大道統之火種。

    “此泰古三皇,為華夏道統之初,皆是革新為民,不拘於古,應變於時,法天地與自然,造福於百姓。”

    牛天齊記得這句話,但私下里有人議論說,葉暢說得好聽,實際上就是為自己改革種種工藝、專研種種新的技巧辯護。總有人說他弄些奇技淫巧之物,類似於隋煬帝時的佞臣,葉暢是以此自辯:就連上古聖人們都在鑽研、使用和推廣新的技藝,身為後世晚輩,又怎麼能不把這種精神發揚光大?

    不過,葉暢也只是討論了道統之初,對於此後道統的傳承,卻沒有細說。這導致那些贊成葉暢道統論的儒生們紛紛議論,有認為黃帝、堯、舜、禹、商湯、文王、周公、孔子、董仲舒這樣一路將道統傳承下來的,也有認為道統散於民間,已無嫡脈可言的。

    只不過些爭議現在還只是在那些儒生當中,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反應。

    這只是牛天齊一瞬間所想,然後他聽得有人道:“是牛太醫來了?”

    這聲音有幾分沙啞,不過卻還是很耳熟,牛天齊抬眼望去,便看到葉暢從內屋迎了出來。

    “啊呀,葉公怎麼出來了?”牛天齊慌忙上前:“葉公身體有恙,當靜養才是。”

    “沒有什麼太大問題,實在是他們這些人太過緊張,讓我不得不呆在這裡。”葉暢沙著嗓子道:“牛太醫遠來辛苦了,是不是先休息?”

    “聖人命我來給葉公診病,這是正事,不敢耽誤。”

    “行,便依你。”葉暢似乎不知道從長安派太醫來代表的是李隆基對於葉暢本人的不信任,他很痛快地答應了牛齊天,然後坐下來,伸出手讓牛齊天把脈。

    牛齊天把了會兒脈博,又察看了眼瞼、舌苔,問了幾句病況,沉吟了一會兒,他捋鬚道:“葉公是無大礙,只是風寒,這有賴於葉公身體底子好……不過葉公近來勞心勞神太多,有些虛火啊。”

    葉暢苦笑起來:“賊人初時勢大,我能勝之,實屬僥倖,能不虛火上升麼

    牛齊天笑道:“葉公為國分憂,乃朝廷棟樑之臣……”

    一邊說著恭維的話,牛齊天一邊又打量著葉暢。身為太醫,對於葉暢他並不陌生,葉暢在軍中革新隨軍醫護製度上,沒少找他們這些太醫幫助,而他們這些太醫,對於葉暢提出的一些醫學道理也是極感興趣,沒少去打擾他。不過與當年相比,現在葉暢地位甚高,坐在那兒不怒自威,讓人凜然生敬。

    想到這裡,牛齊天向葉暢使了個眼色。

    葉暢微微愣了愣,然後會意:“牛太醫覺得我的病情還有什麼變化?”

    “這個……”

    “你們先退下”葉暢示意左右。

    牛太醫也將兩個小侍驅走,然後再起身向葉暢行禮:“奉壽安公主之命,向葉公問安。”

    葉暢先是愕然,然後笑了。

    這位牛太醫竟然是壽安的人……看來這些時間裡,壽安並沒有閒著啊。

    李隆基派牛太醫來,只怕還不知道他是壽安的人吧。

    “公主殿下有何交待?”葉暢緩緩問道。

    “你這個死沒良心的蠢貨,別太有良心了,不要回長安,去你的遼東逍遙自在吧”牛天齊面無表情地說道,說完之後,他又堆起笑:“這是公主殿下交待卑職一定要原話說到的。不過說完之後,葉公,卑職就什麼都記不得了。”
yamaba10 發表於 2014-6-17 09:47
第453章 紛至遝來探虛實

牛天齊在洛陽只呆了一晚,第二天便又動身趕回長安,他往來奔波辛苦,卻也是無奈的事情,李隆基那邊還急著等他帶回去的消息。

  “葉暢是真病還是假病?”李隆基問起葉暢的情形時,幾乎是不加掩飾。

  “真病,風寒入體,好在葉尚書身體強健,故此並無大礙,休養些時日就好。”牛齊天恭敬地道。

  “是真病……那就好。”

  李隆基噓了口氣,微笑著看著高力士:“高將軍果然有眼光,葉暢終究不是恃功自傲之輩。”

  “奴婢哪裡有什麼眼光,只不過奴婢想來,這葉暢是聖人親自從草莽之間簡拔而起的,但凡有半點良心,便不會辜負聖恩。”高力士緩緩答道:“十餘年來,葉暢對聖人、對皇家,雖有跋扈自傲之處,卻並無虛飾遮掩之意,就是瞞了一個傲來國,亦是迫不得已。”

  “這倒也是,這廝是個實心腸的,對朕都能揮拳頭。”李隆基哈哈笑了,神情甚為輕鬆。

  當初為了他想將壽安嫁與楊國忠之子的事情,葉暢確實幾乎要對他飽以老拳。當時李隆基很生氣,還將葉暢關到太理寺去了幾天,不過現在想來,他這種脾氣,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飾,倒是一件好事。

  牛天齊出了大殿,後邊李隆基與高力士說什麼他就聽不到了,不過他才出宮,便見有人迎上來道:“可是牛太醫?”

  “正是,閣下……”

  “楊相請牛太醫過去一敘。”那使者傲然答道。

  “是。”牛天齊頓時明白,這是楊國忠派來的人,不過牛天齊暗暗好笑,他回京是秘密回京,故此楊國忠此時再想見他,已經不能讓他改口說什麼了。

  在楊國忠與葉暢之間,稍有頭腦的人,肯定會選葉暢,而不是楊國忠這等佞人,他還自以為才高智深,卻不知朝廷內外早就看透了他的虛實。若不是仗著楊家姐妹,他能算什麼東西?

  楊國忠在牛天齊面前更是倨傲,連個座都沒有賜予,就是直接問葉暢的身體狀況和牛天齊如何應答李隆基的。牛天齊也不隱瞞,將之一一細說與楊國忠聽,楊國忠聽完撫腿一歎:“唉呀……”

  他也只有一歎,若是發作在牛太醫身上,不免有失身份,更重要的是,會引起李隆基疑心。想了一會兒,將牛太醫斥退,直接趕出了楊府。

  牛天齊在楊國忠府前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心裡冷笑了聲,只憑這氣度,楊國忠與葉暢相比,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不過還沒等他離開,便聽到又有人道:“可是牛太醫?”

  牛天齊愣了一下,自己今天可真忙,向著說話的人望去,臉上微微露出驚色:“是李先生,這一向少見啊。”

  喚住他的是李泌。

  牛天齊在京中是太醫裡比較有名的一位,時常出入宮廷,對於朝中一些名人,都比較熟悉。象這李泌,牛太醫便很清楚,不僅少時就以神童聞名,而且後來時隱時仕,雖然並沒有擔任過擁有實權的官吏,可在朝中的影響力卻不小。

  他與太堊子關係親善,和楊國忠關係不睦,但與葉暢等人的關係尚可,若非要論陣營,應當算是偏向太堊子的中間派吧。

  “山人近來都在終南閑住,最近聽聞賊亂平定,才回到長安……牛太醫這是?”

  李泌自稱山人,話裡的意思與牛太醫相遇是偶遇,但牛太醫卻不相信這一個。心思一動,估計是替太堊子來打探消息的,太堊子不好干涉國事,特別是不好與葉暢這樣手綰兵權的人結交,讓李泌來打聽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剛剛從洛陽公務回來,被楊相召入府中問話。”牛天齊不動聲色地道。

  “山人正好有幾個醫藥上的問題要請教牛公,還請牛公隨我到茶樓一敘。”李泌笑道。

  香雪海自是長安城中最高檔的茶樓,不過這些年,隨著新式飲茶法的流行,長安城中多了許多家中低檔的茶樓,幾乎每座坊裡,都有自己的茶樓在運營。李泌拉著牛天齊到了一家名為“仙葉居”的茶樓,一壺香茶,幾盤糕點,二人相對而坐。

  看到牛天齊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泌歎了口氣:“方才人多之處,不好直說,還請牛公恕罪,我想問一問,葉暢的病情究竟如何?”

  “並無大恙,只是需要靜養,稍有些勞神過度。”牛天齊道:“李先生對葉公的身體也關心?”

  “如何能不關心,葉公的身體,現在可是關係重大。”李泌笑道:“他無恙就好……無恙就好!”

  牛天齊心裡微微一動,楊國忠將安祿山召入朝之中,氣焰熾張,楊國忠與太堊子的關係又向來不睦,這等情形之下,太堊子莫非意圖結好葉暢,借助葉暢來自固?

  李泌自家也通醫理,問了一些葉暢的症狀之後,便能肯定,牛天齊的判斷沒有錯,葉暢的身體應當沒有什麼大的毛病。此時天色漸晚,牛天齊告辭回家,李泌也自去了。

  不過牛天齊才到家門前,便見有人攔著他的路:“可是牛太醫?”

  “正是,你是?”這人有些眼熟,但一時間,牛天齊叫不出他的名字來。

  “下官劉駱谷,奉安大夫之命,有幾句話相問。”那人笑嘻嘻地道。

  “原來是劉公!”牛天齊心中一凜,這又是一方勢力,而且是對葉暢明顯有敵意的勢力!

  按理說,安祿山既是楊國忠召來,他應當能與楊國忠共用情報,知道葉暢的身體狀況,現在卻攔在自己家門口問訊,這個小小的細節,證明他與楊國忠並不是表面那麼親近。

  至少安祿山並不完全信任楊國忠。

  劉駱谷看著牛天齊,微微一笑道:“今日牛太醫很忙吧,想來不少人都尋牛太醫打聽過了。洛陽那邊葉尚書的情形,究竟是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抽出一張紙,用身體擋著周圍行人的視線,悄然遞了過來。

  牛天齊低頭一看,是一張安東銀行的飛錢,上面五百貫的數字看起來甚為晃眼。

  牛天齊為太醫,當然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但是別人只問上兩句話就遞來五百貫,這等豪氣,倒是少見。他也不推託,迅速接了過來,然後答道:“確實是風寒,再有三五日便會好。”

  “三五日……”劉駱穀喃喃說了一聲,然後笑道:“如此多謝牛太醫了,以往咱們不大熟,但今後可要常親近。”

  “那是自然。”

  兩人都是呵呵笑了起來,拱手告辭,牛天齊回到自己屋中,長疏了口氣:“現在總該沒有事情了吧。”

  就在這時,他聽得自家的娘子過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牛天齊心一緊:“娘子這是何意?”

  “拿來!”他家娘子一伸手:“家人說了,你在院門前與人鬼鬼祟祟,不知做什麼勾當!”

  牛天齊苦著臉,將還沒有捂熱的五百貫飛錢交了出去,口中低聲嘟囔道:“也不知是哪個不開眼的嘴長,趕明兒打出去!”

  “老娘先將你打出去,你這廝私藏錢財,莫非是想在外邊養小的?”牛娘子怒瞪雙眸:“你若有這膽子,就準備好給自家開藥吧!”

  “什麼藥?”

  “太監還陽藥!”牛娘子向牛天齊胯間瞄了一眼,臉上露出冷笑。

  牛天齊只覺得胯下發涼:“娘子你休要說笑……”

  “你可以當作老娘說笑……啊喲,就顧著教訓你這廝,倒忘了正事。”牛娘子原本叉著的手鬆開,拉過丈夫的胳膊:“葉公情形如何,殿下讓我問你,那話帶到沒有,還有,葉公又是如何回應?”

  這倒是意料之中的,牛天齊笑著答畢,然後伸出一隻手:“你是今日第五個問我此事者。”

  “哦,還有誰問了?”

  “第一個是聖人,第二個是楊相公,第三個是李泌,第四個是劉駱穀,就是那拿五百貫錢來的那位。”

  “噗!”牛娘子冷笑了一聲:“當真是不安份的貨色……五百貫買個答堊案,他倒是大方。”

  “安祿山啊,控一道之地,又從安東商會撈了不少錢財,家資自然豐厚。”牛天齊笑道。

  “那個李泌又是什麼人物?”牛娘子又問。

  “應當是替太堊子來問的吧,楊相與安祿山在一處,若說葉公最不安,那次不安者便是楊相了。”

  “太堊子殿下……”牛娘子有些訝然。

  這位一向低調幾乎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太堊子,怎麼也跳出來了?

  李泌此時便到了東宮,他的官職當中有東宮屬官,因此出入東宮並不是太過麻煩。得到他回來的消息,李亨立刻就召他入內,李泌穿過東宮院落,見人員稀少建築破舊,李泌心中微微一歎:“聖人待太堊子太苛,不過太堊子甘於儉樸,亦是國家之福也。”

  快步進了大殿,看到一身簡樸的李亨背手立在那裡,李泌心中又是暗道:“太堊子英武有類于聖人,為人寬厚仁和,實在是明君之質……”

  但是他目光一轉,看到笑眯眯地立在李亨背後的李靜忠,方才的感慨化成一聲歎息:“只是太堊子深居東宮,近於幽囚,身邊無賢,致使李靜忠之輩甚得信重。此時太堊子身邊缺人,暫且由他,但到大業得成之時,當上書進諫,請令李靜忠輩遠離。”

  他心中這樣想,神情卻是不慌不忙,向李亨行禮:“山人李泌,拜見殿下。”

  “先生不必拘禮,孤與先生,乃自幼相交,多年情誼,豈可以俗禮相待……李靜忠,聖人賜孤的那上好茶葉,給先生泡好呈上來!”

  “是!”李靜忠笑嘻嘻地說道,神情卻沒有多少恭敬。

  李泌覺得李亨是明君之質,那是他少年時的記憶使然,卻不知道長期為太堊子又朝不保夕的生活,使得李亨的心理扭曲了多少。李靜忠卻是跟在李亨身邊,許多旁人都不知道的李亨陰私,他卻一清二楚,自然明白,這位看似寬仁的太堊子,實際上腹中的陰毒險惡,甚至可以說卑鄙無恥,已經到了讓他這個太監都瞧不起的地步。

  “葉暢的情形究竟如何,他是真病,還是裝病?”李亨向李泌問道。

  周圍的宮女小太監都不在,殿裡就只是李亨與李泌,李泌一彎腰:“確實是病了,只是病情並不嚴重,稍歇息便能痊癒。殿下,此正是天賜良機!”

  “哦?”

  “臣願替殿下跑這一趟,前去見葉暢。”李泌壓低了聲音:“殿下,人才難得,若能得葉暢傾力之助,殿下江山,必然穩固。”

  “先生還是主張招攬葉暢?”李亨神色微微一動,表情似笑非笑。

  “正是,李林甫已死,葉暢又與李林甫女離緣,先前殿下與葉暢舊怨,正可揭過。”李泌說道:“昔日太宗皇帝用魏征,天下皆以為聖明,今殿下用葉暢,亦可顯殿下雅量寬厚,可比堯舜!”

  李亨哈哈笑了兩聲,神情略略有些猶豫。

  他很借重于李泌,但事實上,李泌絕對不是他的圈子裡最核心成員。因此,他的一些計畫,並未曾對李泌說起,李泌或許能察覺其中一二,卻並不盡數知曉。

  “殿下,李先生,茶來了。”就在這時,李靜忠走了進來,一邊為二人布茶,一邊悄悄向李亨使了個眼色。

  李亨點了點頭:“李先生,若是你去說服葉暢,當如何說服?”

  “葉暢雖跋扈,卻並無不臣之心,對大唐之忠,是不必疑的,他如今官居尚書,富甲天下,無論是權還是財,都不足以動其心,能令其心動者,一是名,二是家。”李泌說話時從容不迫,帶著強大的自信:“殿下以國士之禮遇之,以國是方略付之,可使其揚名青史。壽安公主,殿下之妹,與葉暢相識已久,聖人原有下嫁之意,只因李林甫搶其先機而未成,今葉暢既已離緣,殿下可許以尚主。臣料想有此二策,葉暢定然願意為殿下效力分憂,如此不僅殿下儲君之位穩固矣,而且登極之後,朝中二十年宰相之才亦有矣。”

  “二十年宰相之才……”李亨聽得這一句,心裡就是不快:“先生高葉暢太高啊,宰相之位,遲早當屬先生,葉暢豈能居之二十載!”

  “文韜武略,臣皆不及葉暢遠矣,而且臣乃山人,志不在朝……臣願為鮑叔牙,以管仲薦於君前!”
yamaba10 發表於 2014-6-18 08:35
第454章 山人洗耳聽道統

李泌真心覺得,現在是化解李亨與葉暢矛盾,同時招攬這位才智當世無雙的國士的最好時機。

  李隆基待葉暢不公,天下皆知。

  葉暢從遼東趕回來給楊國忠擦屁股,將他鬧出來的洛陽騷動彈壓下去,又替李隆基本人收拾爛攤,將幾乎被亂賊鬧翻天了的河南、都畿道重新穩定下來,甚至還帶病長途奔襲,一舉擒獲賊首袁晁、方清等。

  但是李隆基卻召安祿山入長安,明面上是令其平亂,實際上是忌憚葉暢在中原握有兵權之後作亂。在平亂之後,也沒有及時發佈功賞,倒是派太醫去窺探葉暢是真病還是假病。

  如此種種,實在是不象當初英明神武的李隆基,年老昏悖至此,在李泌看來,這也意味著李隆基命不久矣。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這個時候,葉暢心中定然是委屈、憤怒、難過、不滿等兼而有之。李亨以儲君的身份,悄然安撫,必能得葉暢感激。此後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得了葉暢支持,楊國忠就算是有安祿山相助,也不可能動搖李亨的太堊子之位。

  他的提議讓李亨沉吟了會兒,旁邊的李靜忠又向他使了個眼色,李亨微微搖頭,然後道:“事關重大,且讓孤多思量兩日,反正也不急在這一二日……先生辛苦,早些回府歇息吧。”

  李泌還待進言,卻見李靜忠笑吟吟道:“奴婢送先生出去!”

  他心中立刻明白,李亨確實不會立刻拿定主意,他肯定還要和自己手下一群人商議。

  想到李亨手下的那批人,李泌便微微皺著眉頭。

  那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物啊!

  送他出宮之後,李靜忠迅速回到正殿,李亨危襟正坐,雙目炯炯。

  “靜忠,你覺得如何,李先生的建議妥當不妥當?”

  “不妥,不妥,遠水難解近渴。”李靜忠咧了咧嘴:“而且那個會坐視殿下去招攬葉暢?”

  他說“那個”時伸出了右手大拇指,這代表著李隆基。李亨還是有點猶豫:“你說遠水不解近渴是何意?”

  “那個身體可好著呢!”李靜忠笑眯眯地道。

  李亨悚然動容。

  他這些年幽居於東宮,少有外出,加上日夜憂懼,身體大不如前,甚至華髮上頭,看起來比李隆基年紀也差不了多少。而李隆基雖然身體也在明顯衰老,可是至少現在還看不出壽命將極的模樣。

  確實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在他登極之後,葉暢或許能夠給他帶來極大的好處,可對於他登極的作用就有限得多了。

  “況且,如今局勢,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李靜忠又壓低聲音道:“再想有這麼好的時機,那就難了。”

  “唔!”

  “另外也不是所有人嘴都如此嚴密。”李靜忠又說了一聲。

  李亨這下子再不猶豫:“靜忠,你到孤身邊,當真是天賜予孤的智囊……若我有那一日,高力士輩何足道哉!”

  聽得李亨這句話,李靜忠心裡頓時大喜。他自打入宮起,就將高力士視為自己一生的目標,而李亨這個許諾,分明是說將來要給他比高力士更多的權柄。

  真能如此,此生不虛!

  “既是如此,我明日就回絕李先生,這李先生雖是足智多謀,只不過為人太過拘泥正道,可惜,可惜……”

  李靜忠心裡冷笑了一聲,李泌方才的建議確實是正道,但若李亨真的走正道繼承大寶,大夥能有幾分功勞,又能有多少好處分配?唯有不走正道,打破原先的一些東西,才能空餘出更多的位置和好處,供大夥分亨!

  不過心中雖然如此想,李靜忠口中卻道:“殿下,李先生也是好持重,他畢竟與咱們不同……不過,依奴婢之見,殿下不妨答應他,就令他去見葉暢。”

  李亨心中一動,撫掌道:“果然該如此,好計……靜忠,卿真乃輔國幹臣,可惜你是內臣,否則當個宰相,綽綽有餘!”

  “殿下大寶之日,奴婢就改名為輔國。”李靜忠笑道:“奴婢乃是殿下家奴,宰相麼,有奴婢這家奴更得殿下倚重麼?”

  兩人頓時哈哈笑了起來,不過李亨卻不知道,李靜忠口中輕視宰相,心裡卻道:以宦官之身為宰相,這個……聽起來也很不錯!

  次日李泌又求見李亨,李亨知道他為何而來,不待他相問,便請他親自去洛陽一趟,看看能否招攬葉暢。李泌大喜,只覺得太堊子殿下英明非凡,渾身幹勁倍增。

  他攬下此事,也不停留,出宮之後,立刻就趕往洛陽。長安到洛陽的轍軌被賊人破壞了一段,但很快就修好了,牛天齊去洛陽時尚未耽擱,到他去時,更是一路通暢。不過三日功夫,他便到了洛陽,入城打聽葉暢身在何處,便直接來求見。

  此時葉暢正在察看來自遼東的戰報,聽說一個自稱山人李泌的求見,不由大奇:“他來做什麼?”

  劉長卿在旁笑道:“他向來與太堊子殿下親密,想來是受太堊子所托而來。”

  “你都知曉此事,他自己難道不知?”葉暢眉頭皺了皺:“這可比較犯忌諱,李泌行事,一向謹慎,此次前來,只怕別有緣由。”

  “無論如何,他乃是天下名士,還是先見他一面吧。”劉長卿道。

  “行,那就見上一見……”

  李泌被引進院內,雖然這只是一個小院,從外面看很不起眼,但是進來之後,就發覺裝飾非同一般,別的不說,單單是那紅漆木框玻璃窗,便非同小可,一扇裝下來,只怕要上百貫錢。

  “葉公為人豪奢,天下知名,今日看來,果然如此。不過他曾在國富論中自辯,說他雖豪奢,所用卻非民脂民膏,而是自己才智所得,且他多花費一些,百姓當中因此獲利者就多幾人,總比將錢鑄成銀球、金餅,藏在地窖之中要強……這等窖藏金銀之事,既無益於國,又不利於子孫,乃愚者之所為也!”

  這幾年,李泌沒少研讀葉暢的文章著作。越是讀,就越覺得不可思議,葉暢的文章論起文采,可以說還比不得一個四五流的文人,與他的詩名完全不相稱,但是其文辭雖淺,其奧義卻深。再結合葉暢所提的“道統論”,李泌隱約對葉暢的志向有所瞭解。

  正是因為有所瞭解,所以李泌才覺得,這樣的人,太堊子應當死死攥在手中,使其為己所用才對。

  “李先生一向久違了。”李泌正琢磨著,便見葉暢出現在視線當中。

  如今葉暢雖未痊癒,卻也好得七八分,因此精神還算好,就是稍有些黑瘦。他笑吟吟在那抱拳拱手,李泌慌忙上前行禮,然後握著葉暢的手:“怎敢勞葉公相迎?”

  握手的時候,他有意無意扣住了葉暢的脈搏,葉暢似乎不以為意。

  李泌也通醫理,從葉暢的脈博來看,確實是大病初愈的樣子,他心裡的信念更為堅定,鬆開手後再行禮:“葉公為國操勞,不顧病體,實在讓山人感佩!”

  “李先生這話說得太過,我身為唐人,為國效力乃是本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等?”

  李泌聽得精神一振:“葉公說的是,泌此次來此,正是見了葉公文章,心癢難熬,特意來請教。”

  “哦?”葉暢愣住了,他當然不相信,這是李泌來洛陽的主因,只是想不到,李泌會找這樣一個理由。

  “這不是說話之所,請到書房一敘。”他伸手示意道。

  二人來到葉暢的書房,李泌看著明亮的屋內,又看了看玻璃窗,開口贊道:“葉公,這玻璃為窗,雖然奢華,但確實甚妙,只要不是天色太晚,就用不著點燈火,不虞被煙熏壞了眼睛啊。”

  葉暢笑著點了點頭,沒有接話。李泌又打量了一下周圍陳設,葉暢雖然號稱奢侈,但實際陳列上卻少有金銀,座鐘、檁木的書櫃等等家俱,顯示出葉暢的奢侈與眾不同之處。

  “葉公在國富論中以為,財富唯有流通,方可公平,富人若只進不出,於人於己都無益處,如今看到葉公這邊陳設,可知葉公所言非虛啊。”李泌笑吟吟地道。

  這話別人說來有些譏諷之意,但李泌神情甚為誠懇,讓人覺得他所言發自內心,並不是藉口葉笑葉暢的奢侈。葉暢又是一笑,徑入正題:“李先生有些什麼事情要指教葉某,還請直說!”

  “山人對葉公近兩年所提‘道統’之說甚感興趣,不知上古三聖之後,道統孰人所傳承,又孰人所光大。”李泌緩緩說道:“此事困擾山人許久,又不見葉公接下來的論述,故此前來相詢。”

  “以葉某所見,三皇之後,道統已在我華夏百姓之中矣。集其大成者,為諸子百家,採擷其一二者,為能工巧匠。道統如水,萬民如魚,生於其間,卻不自知。”

  李泌聽了葉暢這般解釋,不由大吃一驚。

  他帶來的這個疑問,確實困擾他許久了,而且他心中猜測,葉暢的答堊案裡可能會有哪些人。但不曾想,葉暢並沒有指出哪個具體的人,卻將諸子百家、能工巧匠、百姓萬民都包了進去,認為他們都是道統的傳承與光大者!

  這可是人所未言之論,而且李泌也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無論是從道家,還是從儒家,甚或法家,都沒有這樣的結論!

  “以葉公看來,莫非孔子算不得道統之傳承者?”

  “孔子自然是道統傳承者,我方才說了,諸子百家,皆為道統傳承之中集大成者。”

  “那董生呢?”

  所謂董生,即是董仲舒。

  儒家傳承之中,董仲舒的作用,絕對不亞于孔孟,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高於孔孟。正是董仲舒之大一統,迎合了漢武帝獨攬乾綱的權力欲望,才使得儒家從百家之中脫穎而出,成為一門顯學。

  即使是當朝尚道家,卻也只是將老子認為始祖,並沒有真正將道家思想作為治理國事的標準。

  “董生故弄玄虛,為獨尊儒家而巧言說動漢武帝,算不得道統傳承。不過他雖是狡辯,卻也有歪打正著之處,其大一統之說,倒是暗合三聖道統。”

  “哦,此言怎講?”

  “三聖道統,說來說去,只有二字,利民。”葉暢徐徐說道。

  李泌聽到這裡,心頭像是驚雷響起,震得他雙眼圓睜神蕩魂馳!

  葉暢此前的論著之中,其實對三聖道統有所解釋,但“利民”二字,有如畫龍點睛一般,讓李泌對此前對道統不解之處,霍然開朗。

  燧人氏鑽木取火,為的是利民。伏羲氏結繩記事,為的是利民。神農氏遍嘗百穀,為的還是利民!

  不利民者,便是冠冕堂皇巧言令色,無論是編排上什麼大義名分,終究是謬種流傳。利於民者,哪怕一時沉淪於下,為牧奴、窯工,亦將青史稱頌!

  “江與河,乃華夏兩條血脈,只是江河時有氾濫,天下時有水旱,當此之時,一地一域之力,不足以賑災安民,故此華夏須為一統,此董生歪打正著之處。”葉暢又道。

  李泌眼波微動:“故此禹治水而家天下……這家天下替公天下,並非為私,而是為公?”

  “在啟,家天下為私,在禹,家天下為公。”葉暢道。

  “還有呢,葉公還有未盡之言!”

  “天下萬國諸族,非唯華夏一隅,若是華夏分割,兄弟鬩于牆,則邊患必起。周時有犬戎獫狁,秦漢有匈奴,我大唐先有突厥後有犬戎現又有大食,未來又有契丹、女直等等胡亂。若華夏不能一統,則亡族滅種之禍,不過旦夕之間!”葉暢道:“故此華夏一統,非為應對天災,亦為應對人禍。”

  此時離五胡亂華尚不遙遠,李泌很理解葉暢所言,回顧歷史,情不自禁點頭:“正是,正是!”

  他聽葉暢談論道統,只覺得句句真言,字字珠璣,每一句都發前人所未言,卻又暗合青史,隱喻天道。聽著聽著,反倒把此行真正目的忘了,待回想起來時,時間不知不覺過去許久,一輪夕陽,懸於西面,透過玻璃窗子,將金色的陽光灑在葉暢身上。李泌向葉暢望去,只覺得眼前這肅容端坐之男子,光芒萬道,宛若天人。

  “葉公提出此道統之論,幾近聖矣。”他忍不住說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6-19 09:18
第455章 前途至此心茫然


    對李泌來說,葉暢的道統論就像是推開了一扇窗子,一個全新的世界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是這個時代最聰明的人之一,自然知道,若這道統論真的大行於世,會給舊有的認知體繫帶來多大的衝擊。

    甚至會從根本上沖擊儒家的思想和正統地位,把華夏重新拉回百家爭鳴的時代。

    不過李泌這個人,半道半儒,雖然以道掩其形以儒為其骨,卻不是很有門戶之見,所以對葉暢這種做法並沒有太大的反感。就道統論又向葉暢請教了一些問題之後,他終於轉入正題:“以葉公所見,學有道統,那麼不知道國家是否有道統?”

    “有”葉暢毫不猶豫,近乎斬釘截鐵地道。

    “那道統有正統,亦有謬種曲解,國家之道統是否也有正統?”

    李泌這話,讓葉暢終於稍稍停了停,看了看李泌,然後笑了起來:“原來李公是在這裡等我。”

    “葉公智慮深遠,天下無雙,山人自然是瞞不過葉公的。”李泌也不否認,只是堅持著問道:“葉公,還請為山人解惑。”

    “此前我說了,所謂道統,不過二字,利民。利民則正,不利民則誤,上自天下道統,下至國​​是政略,皆是如此。”

    聽到葉暢這樣答,李泌心裡又是一喜∶“葉公果然近於聖矣,既是如此,太子殿下身系萬民之望,他若能順利登基,天下自然安寧,正合葉公所言刂民,。葉公,山人也不隱瞞,太子以為葉公有宰相之能,願以孔明、安石之任託付於葉公”

    他說得毫不掩飾,也是因為他知道葉暢絕對不會到李隆基面前去洩露這番話的。葉暢聽完之後笑了兩聲,這聲音讓李泌覺得極是異樣,他訝然相望,卻發覺葉暢面上神情已經收斂下來。

    “既然殿下願棄前嫌,葉某豈有不效力之理?”葉暢一臉誠摯地道:“李公的意思,葉某完全明白了,請李公放心就是,葉某效忠於華夏道統,絕無二意”

    李泌絕對不傻,他是這個時代最聰明者之一,聽出葉暢話中隱隱還含有別的意思,他心裡微微一動:葉暢心中所想,與他口中所言未必是一回事!

    不過他原本也就不指望著能一次說服葉暢,在他看來,如今葉暢處境艱難,他替太子表露出招攬之意,只是打好一個基礎,真正要收服葉暢,還必須是待太子登基之後。以李泌對李隆基的壽命判斷,這應當還有三五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太子可以加深與葉暢的關係。

    兩人議定,李泌連夜又趕回長安。聽得他離開洛陽的消息,葉暢冷笑了一聲:“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無論他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郎君都不可為其言辭所動,太子其人,刻薄寡恩,為其權位,拋妻棄子亦無所惜。郎君與之仇怨早結,若能化解,幾年前就當化解了,何須至如今?而且,天寶十一載西馬場之事,李泌參與其中,他今日亦未說明,定是心中有鬼”

    栗援雖然在葉暢身邊的時間不長,但是他參與的機密事情卻是不少,因此很多事他都知道。葉暢聽他如此說,不由笑道:“你擔心?”

    “以小人職責,原本不該胡亂說話,但此事於系重大,小人不得不進言

    葉暢又看了栗援一眼,見栗援神情認真,便微微點頭:“我知道,你放心就是。”

    葉暢很明白栗援為何會進言,現在,以他為核心的一個利益集團已經穩定下來,象栗援,若是葉暢能身居高位,那麼今後自然就可以水漲船高,無論是個人的權勢還是家族的富貴都有所保障。相反,若是葉暢出了什麼意外,或者葉暢的事業受到重挫,他們作為葉暢一手培養出來的人才,即使為別人所用,也休想受到十足信任。

    所以即使是為了其個人私利,栗援等都要努力推動葉暢的事業向前發展,有時葉暢甚至想,若他自己成為自己事業的阻礙,這些以他為核心的利益集團也會想法子影響甚至控制住他,讓他不為阻礙。

    他放出了一個奇怪的生物,現在還很弱小,可終有一日,這個生物會大得讓他本人也不得不順應的地步。不過葉暢對此並沒有太多的抵觸,也許用不著等到那一天,他就已經功成身退了呢。

    “事情總得往最壞處想,李泌此次前來,最壞之處,就是替李亨來安撫我。李亨急於安撫我,必然是因為他要有什麼舉動,否則的話,他應當做的不是安撫我,而是推動我與楊國忠相鬥才對……他能有什麼動作?”

    葉暢收住心神,將精力集中於太子李亨等人的實際打算來。他在長安城中有不少眼線,也能得到許多重要情報,從這些情報中,他可以分析出許多事情。但是他的情報網再厲害,也做不到無孔不入,故此有些問題,他也只能打探到風吹草動,卻離真相還很遙遠。

    葉暢的病情得到確認之後,朝野之中,似乎都鬆了口氣,天寶十四載十二月一日,眼見年底將至,朝廷的欽使再度來到洛陽。

    “聖人欲進葉公為郡王、兵部尚書,詔葉公回京?”

    這個消息隨著欽使的到來,很快就傳遍了,沒有一人覺得才三十歲的葉暢升到這一步有什麼問題,相反,大夥還都有些惋惜:朝廷終究是小氣,以葉公功勞才能,應當入進為相才對,雖然兵部尚書往往就是宰相所兼任,可畢竟在此次詔諭之中,並沒有說讓他入朝為相。

    顏真卿此時正好到洛陽公於,聞訊之後,他立刻來求見葉暢。

    “此事是真是假?”他性了耿直,與葉暢又是舊交,說起話來便不加掩飾,直接向葉暢問道。

    葉暢笑著點頭:“倒是真的,不過我對兵部尚書之職並無興趣,我寧可做工部尚書,繼續修轍軌。”

    顏真卿沉默了會兒,然後抬頭道:“葉公,你我多年舊交,我知道你才學淵博,故此有些學問上的事情,欲向葉公請教。”

    “哦?”葉暢笑了,前有李泌,現有顏真卿,他們都來請教學問,這倒還真巧。

    “昔日漢初三傑,張良、蕭何、韓信,為何韓信封齊王而身死,張良為留侯而善終?”

    葉暢原本是側坐的,聽得顏真卿此語,頓時坐正起來,雙目炯炯,瞪著顏真卿:“顏公是聽得什麼消息?”

    “只是想當然罷了。”顏真卿垂下眼:“兔已死,鳥已盡。”

    葉暢用手指頭輕輕敲打著案幾,許久沒有開口。

    朝廷的意思,其實聰明人都猜得到,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那是當皇帝的傳統。只不過是烹是藏,卻要看臣子聰明不聰明。

    顏真卿自然希望葉暢聰明一些。

    “以顏兄之見,我當如何是好?”

    “入長安,稱病不朝。”顏真卿直視葉暢:“交出兵權,以待他日。”

    他說時盯得葉暢緊緊的,彷彿要從葉暢的神情裡看出他真實的想法。但是葉暢神色並沒有什麼異樣,好一會兒之後,葉暢緩緩道:“楊國忠欲殺我,如之奈何?”

    “什麼?”顏真卿大吃一驚。

    “此次召我入京,便是楊國忠欲殺我。”葉暢神態終於露出一絲蒼涼:“他自知爭不過我,哪怕我退一步,他為絕後患,也不欲放過我。”

    “天子如何容他如此”顏真卿大怒:“天子聖明,如何,如何……”

    “天子疑我,前些時日,二十九貴主亦遣人來對我說,讓我回遼東避禍。”葉暢緩緩道:“你說我稱病致仕,返回遼東,如此可否? ”

    顏真卿嘴巴輕輕動了一下,輕聲道:“此下策也。”

    這確實是下策,若是放在平定中原之亂前,葉暢倒還可以躲到遼東去,躲個一二十年,等中原人們漸將他遺忘之後再回來。可是現在,他立下蓋世奇功,功高難賞,縮回遼東去,幾乎就是打李隆基的臉,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李隆基容不下功臣。

    對於李唐皇室來說,他最好的結局就是回長安,然後被圈養起來,或者某一天飲了杯酒後暴斃

    楊國忠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有些肆無忌憚。

    “我留在洛陽,稱病不還,如何?”

    “亦下策也。”

    留在洛陽稱病不去長安,也就意味著毫不掩飾他​​對皇家的懷疑,而楊國忠便有了藉口,安祿山為何現在還在長安,不就是為了震懾他麼?

    “所以我還是非去長安不可啊。”葉暢緩緩說道。

    天寶十四載十二月二日,葉暢從洛陽動身,開始啟程趕往長安。顏真卿在洛陽車站送他登上轍軌列車,看著這車遠去,漸漸消失在林木之後,他神情惶然,不僅僅是為葉暢的命運,也是為自己的未來。

    或許還有大唐的未來。

    十二月五日,葉暢到了驪山,在這裡,他也得到了李隆基的旨意:隨侍伴駕,前往驪山行宮。

    驪山溫泉宮天下聞名,葉暢雖非初次前來,但到這裡一見,還是覺得巍峨雄壯非同一般。而且這幾年,靠著葉暢、楊國忠的奉承,李隆基用了不少財力來改造驪山行宮,再加上京中權貴紛紛在此闢園建屋,苑囿山石連綿不絕,當真是一處休假勝地。

    “葉公請隨我來……”

    為葉暢領路的是個小太監,在葉暢下了肩輿之後,便一直是他為嚮導。不過並沒有走多遠,迎面便看到一頂肩輿停著,然後葉暢聽得一聲喝:“葉十一

    聲音清脆如鈴,緊接著,一臉氣鼓鼓模樣的壽安從一棵樹後露出臉來。

    “原來是二十九貴主,嚇我一大跳,還以為從山里出來一隻母大蟲呢。”葉暢笑吟吟地道。

    壽安聞言更怒,厲聲道:“過來”

    “不過去,看殿下這模樣,就算不吃人,也要打人”

    在葉暢眼中,壽安彷彿還是當年十二三歲時的小模樣,人前小心謹慎,在自己面前卻是跋扈凶悍,但內心卻又敏感纖微。不過他忍不住要小小地捉弄一下對方,或許也唯有對方,才讓他對李唐宗室還保留著一絲好感。

    “你不過來,我就過去”壽安氣得劈手從一個太監手中奪來拂塵,拎著衣角向葉暢奔去,葉暢轉身就逃,卻沒有逃得太快。身後的小太監也要追上去,卻被壽安的伴當攔住了。

    “聖人要見葉公……這如何能耽擱?”那小太監跺腳道。

    “唉,你既在聖人身邊,莫非不知道葉公與殿下的事情?葉公為了殿下,可是敢對聖人握拳頭的……”壽安的伴當笑嘻嘻地道:“他們許久不見,打鬧一番乃是常事,你去湊什麼熱鬧,當心腦袋”

    那小太監心裡有些急,卻也不敢真去追,只能遠遠看著,便見壽安追上了葉暢,拂塵伸出去便抽在葉暢的背上,葉暢一邊躲一邊笑,嘴裡似乎還在說什

    他卻不知,這對看似在打情罵俏的人,說的卻是嚴肅無比的事情。

    “你還來於什麼,我不是讓牛天齊與你說,叫你速還遼東麼?莫非牛天齊沒有把我口信帶到?若真如此,我非要了他全家性命不可”壽安一拂塵抽過去,嘴裡說道。

    “他帶到口信了,不過我覺得,我還是該來長安。”葉暢道:“你得到了什麼消息?”

    “還要得到什麼消息?安祿山大軍便屯於長安南北兩面,楊國忠三天兩頭宴請他,楊家姐妹每日進宮在父皇面前說你的壞話,你說,還要得到什麼消息? ”壽安道:“你立刻下山,讓和尚護著你,哪怕是殺,也要殺回遼東去,唯有回到遼東,你性命才能無憂”

    “若回遼東,只怕今生再見不到你了。”葉暢道。

    這話一說出,壽安手中的拂塵停住了,她盯著葉暢,彷彿是想知道,葉暢這句話裡有幾分真心。

    “當初我與李騰空有約,她只是藉你數載,護住家族,只待父皇不再惦記她家,她便與你離緣。”好一會兒之後,壽安道:“此事你是否知曉?”

    葉暢猛然想起,當初他與李騰空成親時,接新娘的車隊經過玉真觀,壽安曾攔下婚下,鑽入車中與李騰空說過什麼話。原來那個時候,李騰空與她便有這樣的一個約定

    “你們兩個女娘胡鬧”葉暢哼了一聲:“難怪空娘好端端的要鬧出家”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6-20 08:39
第456章 磨牙吮血問何誰


    “你們當男人的難道不胡鬧?”壽安撇了下嘴:“廢話不說,你回遼東去吧”

    “蟲娘,事情還沒有到這一步。”​​聽得她寧可終生不見,也希望自己能夠安全,葉暢心中感動,便不再玩笑,看了遠處的眾人一眼,他快速道:“我料事情還會有變化。”

    “還有變化?”

    “聖人再不喜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對我動手,畢竟我方立大功,如果驟然得綹,聖人之人,必受損傷。”葉暢道:“不得聖人旨意,楊國忠豈敢擅動,他能藉助的,無非就是安胡兒罷了,但是安胡兒不傻。”

    “你是說……收買安胡兒?”壽安一臉嫌棄的模樣。

    她非常討厭安祿山,當初安祿山便曾在她而且擺威風,以她來證明自己只忠於大唐天子。

    “安胡兒是變數。”葉暢隱晦地道:“聖人太過信任他了。”

    壽安不傻,相反,她很聰明,也擁有極強的政治敏感性,聽到這裡,她頓時覺得寒毛一豎:“他要謀逆?”

    “我有這個預感,卻沒有證據。”葉暢低聲道:“但對他來說,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

    “那你還來做什麼?”

    “總不能看著他害了你們。”葉暢向著壽安笑了一笑:“我過去了,你做好應變準備,不要太明顯。”

    或許是長期以來習慣性信任葉暢,也或許是葉暢話語裡展示出來的自信,壽公終於沒有再阻撓他,放葉暢過去了。

    沒有多久,葉暢終於到了華清宮前,讓他有些吃驚的是,高力士竟然在門前等著他。

    “葉公,聖人令我在此迎候”一見著葉暢,高力士笑瞇瞇地拱手道。

    葉暢忙施禮:“怎敢有勞高將軍”

    “聖人原本要親迎的,說你勞苦功高,理當親迎,只是怕這樣替你招惹人嫉,故此才遣我來代他相迎。”

    “天子聖恩,臣唯有肝腦塗地,方可報之”葉暢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樣。

    高力士暗暗讚了一聲,他在葉暢少年時便見過,那時葉暢雖然還算大氣泰然,可在他眼裡,畢竟是有些稚嫩之處。可這才短短幾年時間,再見葉暢的時候,他身上的那種圓滑成熟,已經與李林甫當年沒有太大距離了。

    李林甫,始終是大唐君臣上下心中的一根刺,葉暢若不是曾為李林甫女婿,而且至今庇護李林甫家族,只怕他也不會樹上這麼多敵人,不會招惹如此多的忌恨。

    心念微轉,高力士又道:“楊相原本也要來迎的,只是偶感風寒,故未能至。”

    葉暢這個時候,那圓滑卻又沒有了,他挺直腰,昂然道:“我風寒初癒,他便又感風寒了……我是因為雪夜討賊而感的風寒,不知楊相是為了何事感了風寒?”

    這話語裡的味道,讓高力士瞳孔猛然縮了縮,然後高力士苦笑。

    楊國忠與葉暢的關係,果然到了誓不兩立的地步了。

    “何至於此?”高力士壓低聲音,做出他這一生中少有的冒險:“葉公年紀尚少,退他一步,又能何妨?”

    高力士說得很委婉,葉暢長嘆一聲:“高將軍,你說我已經退了多少步?退無可退,如之奈何?”

    以高力士的奸猾,他能說出開始那句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聽葉暢的回答,他也不繼續說,只是展臂伸手:“葉公請入內,莫讓聖人久等了。 ”

    李隆基就算等得再久也不會無趣,他此時正在鼓掌大笑,因為在他面前,一個大胖子轉個不停。

    雖是大冬天,這個大胖子穿得卻少,近乎赤著上身,但他的身手卻是很敏捷,一身肥肉隨著他的舞姿而甩動,看起來如同波浪一般。與大胖子對舞的,乃是李隆基最喜歡的妃子楊玉環,此時年玉環也已年長,等閒不親自下場跳舞,今日實在是興致高,這才會與大胖子合作,以娛李隆基耳目。

    大胖子自然就是安祿山。

    他憨笑滿臉,看上去根本沒有久鎮邊關的大將的凜然殺氣,甚至連居於人上的大官的氣勢都沒有,倒像是個被街頭藝人牽著的憨厚狗熊,一副全然無害的模樣。

    單從外表,實在很難將他與已經致數十萬人死去的安祿山聯繫在一起。

    高力士進來時,他猶自在舞,但眼睛卻不由自主向著外邊瞄了過去。

    “聖人,葉暢在外求見。”

    “請他進來,請他進來”李隆基笑道。

    他開了口,高力士便出去請葉暢,這邊樂聲不絕,楊玉環猶自在舞,安祿山卻停住了步子。

    “安卿舞得正好,為何要停下?”李隆基訝然道。

    “正是正是,臣妾可從未見過安大夫這般的舞者,如此體型,猶能舞得如此​​好”

    “臣舞得好,只是舞與天子與娘娘看,至於旁人,臣才懶得奉承”安祿山聲音洪亮,瞄著正好走進來的葉暢:“那些小兒輩,也配見臣之舞?”

    跟在葉暢身邊的高力士身體微微一僵,只覺得額頭冒汗。

    安祿山與葉暢見面,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只不過高力士沒有想到,安祿山會如此迫不及待,向著葉暢發出挑釁。

    葉暢什麼時候是能吃虧的人了,在當初他無權無勢的時候,被駙馬挑釁都要想法子報復回來的,此刻位高權重名動天下,怎麼會容忍安祿山的這種挑釁

    兩人不要當場打起來就好……

    “臣葉暢,拜見聖人、娘娘。”葉暢彷彿沒有聽到安祿山剛才的話,他直接來到李隆基面前行禮道。

    李隆基也不希望安祿山與葉暢當他的面吵起來,經過袁氏兄弟的叛亂之後,他更希望能粉飾太平,維護朝廷上的一團和氣的局面。因此他笑著道:“葉卿辛苦,原本早就要催葉卿回畿內的,只不過聽說葉卿身體有恙,這才拖了些時日……葉卿此次出征,不過數月便已擒住賊首,實在是勞苦功高,朕必不吝賞賜”

    “臣份內之事,不敢請賞。”葉暢道:“不過聖人既然提起平亂之事,臣倒是有件事情,要請聖人聖裁。”

    “何事?”

    “此次諸賊叛亂,從賊者數十萬之眾,他們雖曾從賊,終究還是陛下子民,如何處置,臣不敢擅專。”葉暢緩緩道:“另外,數十萬百姓從賊,此乃當政之責,此責不可不究。”

    李隆基臉色頓時沉了下來,看著葉暢的目光有些冷:“葉卿,你是要追究朕的責任啊。”

    “當政之責也,與聖人何於?”葉暢抗聲道。

    李隆基狐疑地盯著葉暢,想知道葉暢這句話究竟有幾分真心。

    如果不是追究他的責任,那就是純粹找楊國忠麻煩了?看來葉暢果然還是對宰相的位置動了心思,此時若以民亂、叛亂為藉口,將楊國忠拉下馬來,那宰相的位置,葉暢即使不是唯一人選,也應當是大熱門。

    若真只是為了爭權奪利……

    想到這,李隆基向楊玉環施了一個眼色。

    楊玉環款款上前,到了葉暢身邊,斂衽向葉暢施禮:“本宮族兄得罪了葉公,本宮在此代他向葉公賠罪了。”

    楊玉環這話,讓葉暢心突的一跳,連忙避開。

    此前葉暢與楊國忠多次爭鬥,楊玉環基本是保持中立,稍稍偏向楊國忠一點。但楊玉環現在這話,就是完全站在楊國忠那一邊。

    楊玉環與虢國夫人等不同,她的權力慾望倒不是很強,而且因為身份上的瑕疵,她在政事之上向來低調,即使吹枕邊風,也少有為外臣所知者。

    “如何當得娘娘此禮?”葉暢道:“臣與楊相,絕無私怨,今日所言,乃是國事,楊相雖然對臣多有誤會,臣卻不敢以此怪罪於楊相”

    話說得很客氣,但實際上的意思卻是非要深究此事。李隆基眉頭又皺了皺,這個葉暢,當真是讓人不省心,而且不知好歹

    以前他可是個知進退的人,現在怎麼就如此不顧大局了呢?

    他沒有開口,楊玉環楚楚可憐的目光盯著葉暢,正待再說,卻又有人插嘴了。

    “哈哈哈哈……人都道我安胡兒跋扈,今日一見,我安胡兒哪裡及得上葉暢我不過是欺凌一下下屬,你葉暢連貴妃娘娘都敢欺壓,不就是倚仗著手裡有幾個兵麼。葉暢,你要想謀逆造反,先得過我這一關”

    緊接著,安祿山腆著大肚子,目露凶光,擋在了葉暢與楊玉環之前。

    他倒是抓著一切機會向李隆基、楊玉環表忠心,而且他心中,也不無當場激化矛盾將葉暢乘機滅除的打算。葉暢看著一身肥肉都露在外邊的他,神情有些愕然。

    見葉暢這表情,安祿山心中頗有些提意,很顯然,葉暢沒料到自己會表現得這麼激烈

    高力士用手撫了撫額頭,暗暗嘆了口氣,安祿山這是第二次向葉暢挑釁了。只不過第一次挑釁時,李隆基未必支持他,但這第二次,李隆基肯定會全力支持。只要葉暢稍有應對失誤,便是李隆基責罰他的藉口。

    “你是誰?”葉暢開口了。

    “啊?”周圍人都呆了一大片。

    “你說什麼?”安祿山瞪著葉暢,目中幾乎有火在燒。

    他與葉暢並不是第一次見面,雙方見過好幾次,安祿山至今還記得,當初自己在途經修武之時,曾經遇到的那個陪在二十九貴主身旁的少年。

    所以,葉暢這句“你是誰”,分明是一種羞辱,對他徹底的無視

    “你是誰?”葉暢重複了一遍,配合他一臉奇怪的神情,彷彿他是真的不認識安祿山一般。

    安祿山如何會去真的介紹自己,難道真要說,我乃安祿山?

    故此安祿山氣得渾身發抖,那一身肥肉又如同方才胡旋舞時一般,掀起陣陣波浪。但是他卻拿葉暢沒有辦法,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

    “臣與聖人討論國家大事,娘娘插嘴,那是因為事情關係到娘娘族兄,此為何人,竟然敢插嘴?”葉暢又轉向李隆基:“事關國策,這等無禮狂胡,還請陛下斥退,勿令宮中消息走漏出去”

    李隆基當時也愣住了,此刻卻忍不住既好氣又好笑起來。

    葉暢哪裡是真不認識安祿山,他分明就是報復安祿山方才進門時的挑釁安祿山當時說他是小兒輩,他如今便以安祿山為無禮狂胡,反擊得不僅迅速,而且還相當有力。

    都說葉暢睚眥必報,不過李隆基親眼見到的次數並不多,現在看來……李隆基不禁有些為此前被葉暢報復的人默哀。

    想想楊國忠,竟然是在與這樣一個尖刻的人相爭,倒也有些苦啊。

    “咳咳……葉卿,今日卿才回到朕身邊,那些事情,就暫且不說了吧……你與楊相,乃是朕的左膀右臂,便是有何政見不和,也可以好生商議。”安祿山吃憋之事,讓李隆基興致大減:“你遠道來辛苦,朕在宮中給你安排了住處,你就先去休息吧。”

    葉暢聽到這裡,行禮告退,竟然沒有再說什麼。從頭到尾,除了問“你是誰”時,他都沒有拿正眼瞧過安祿山,安祿山此時氣得吹鬍子瞪眼,方才的憨厚模樣全沒了,但卻也沒有辦法。

    總不好真的當著李隆基的面與葉暢來一架吧。

    經過葉暢這一鬧,李隆基也沒了繼續看楊玉環、安祿山跳舞的興致,而安祿山自己也怒極,向李隆基告罪請辭,便直接出了這宮院。不過他才到門前,卻見葉暢背著手站在那兒,彷彿在等什麼人。

    安祿山哼了一聲,面沉似水,正待離去,卻見葉暢轉過身來,看到他之後一臉驚喜模樣:“這不是安大夫麼?”

    安祿山正待不理他,卻聽得葉暢又道:“方才在聖人與娘娘面前,我見著一人,體貌頗似安大夫,只不過袒襟露胸,如小丑模樣……”

    “葉暢,你是找死”安祿山看著葉暢,厲聲喝道。

    “安大夫這是何言……莫非方才那個小丑,真是安大夫?”葉暢恍然,然後冷笑道:“邊鎮大將,不去殺敵立功以報天子,卻效優伶小丑舞於天子殿前,安雜胡,說我找死?你十餘萬精兵卻被契丹奚幾萬人打得落花流水,我幾千兵馬就縱橫遼東、戈壁,殺得諸胡不敢正眼瞧我大唐軍旗,你說我找死?”

    安祿山只覺得胸中憤鬱,恨不得立刻去將葉暢殺死吃了,但旋即他悚然動容:葉暢是在激怒他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6-23 08:38
第457章 一事一事又一事


    葉暢絕對是在激怒他

    從方才在李隆基面前,到現在於門口候他,葉暢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激怒他

    安祿山不蠢,他很聰明,否則也不能掀起安史之亂這麼大的幾乎吞沒大唐的巨浪。他想明白這一點之後,頓時開始警醒:不可中計

    現在不是與葉暢翻臉的時候,暫時讓他猖狂片刻就是

    想到這裡,安祿山又深深盯了葉暢一眼,然後冷笑了一聲,邁步便走。

    走了沒有幾步,卻聽得葉暢又道:“安胡兒,你可知道,我在傲來國所得的鏡子,專門照你,可讓你這廝現出原形”

    安祿山臉皮抽動了一下,傲來國……這是葉暢的著名謊言了,現在全天下都知道,那傲來國根本子虛烏有。

    葉暢拿這個謊言出來,究竟是何用意?

    他滿肚子疑惑憤怒,卻是隱忍不發,出了宮之後,徑直前往自己的住處。

    原本和葉暢一樣,李隆基在自己的華清宮中給他準備了住處,但是安祿山因為時常有人員往來,不好在李隆基眼皮底下,因此推辭了。他到了住處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將高尚與嚴莊喚來,這二人乃是他之謀主,許多疑惑,都需要這二人為他解答。

    高尚、嚴莊是帶著笑容來見他的。

    葉暢此次回到京畿,可以說是猛虎入陷阱,只要李隆基不再放他出去,那麼葉暢的威脅就減了一大半。高尚嚴莊正是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才會滿心歡喜。但看到安祿山那陰沉的模樣,兩人對望一眼,都猜出他只怕吃了憋屈。

    “安大夫,莫非天子又放葉暢出京了?”他二人首先就往這方面想。

    “不曾?”

    “那是將禁軍權柄交與了葉暢?”

    “不是這麼一回事,你們兩個都是讀書人,讀書人向來花花腸子多,替我琢磨一番,葉暢這賤種究竟是什麼意思。”安祿山心中一陣煩躁,打斷了兩人胡亂猜想,將今日發生的事情說與二人聽,末了道:“我總覺得不對,葉暢這廝究竟是知道了什麼,還是在故弄玄虛?”

    高尚與嚴莊不約而同一頓足:“糟了”

    “怎麼了?”安祿山愣住了。

    “安大夫當時就當發作,應當狠狠責罵葉暢,甚至與他廝打都成”高尚道:“就是不可以偃旗息鼓忍氣吞聲”

    安祿山一皺眉:“在這緊急關頭,我不欲與葉暢相爭,以生出別樣事端……這有錯?”

    “安大夫,葉暢必是得到了什麼消息,在試探安大夫”嚴莊也道:“葉暢此人雖然跋扈,但實際上行事有分寸,他今日這麼做,便是看看安大夫是不是真有什麼暗手……”

    “你們的意思?”

    “安大夫的性子,可是受人面辱而能忍者?”高尚又接口道。

    安祿山聽到這裡,恍然大悟,也是一頓足:“這廝奸詐”

    葉暢第一次在李隆基面前折辱他,或許還只是對他的反擊,但後來在門口等著他,就分明是對他的試探。可笑的是,他當時意識到這是一種試探,卻只以為葉暢是想激怒他,從他口不擇言中得到某種消息,卻不曾想,葉暢想要試探的根本不是什麼具體的消息,而是他的態度

    他向來狂妄,從不忍氣吞聲,今日在葉暢面前表現反常,這只證明一件事情,他有把握在很短的時間內報復葉暢

    想到這裡,安祿山又忍不住冷汗涔涔:“是賊不愧為李林甫之婿,果然有李林甫風範”

    當初李林甫就是這樣,只要察顏觀色,就能推測出他心中所想,讓安祿山畏之如虎。如今葉暢或許還沒有到李林甫當年的功力,可是揣摩人心的本領,卻是李林甫一脈相承。

    高尚與嚴莊對望了一下,兩人面上都帶有憂色:“安大夫,葉暢奸詐,要應付他,須得萬分小心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今日既然被他察知,你們說,我當如何是好?”安祿山說到這裡,目光有些狠厲:“此賊不可留之”

    “時機尚不成熟,猝然發動,只怕大事難成,反受其禍。”高尚喃喃地道:“這事情……”

    嚴莊也低頭苦思,見自己的兩個謀主都這副模樣,安祿山起身背手,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有時目露凶光,有時又稍顯迷茫。

    他心中有些遺憾,可惜吉溫不在此,高尚、嚴莊雖然也足智多謀,但畢竟不是高官出身,在廟堂之爭方面,他們兩個還比不上吉溫。

    “有了”等了好一會兒之後,嚴莊忽然道。

    “請講,請講”

    “葉暢只試探出安大夫的態度,卻沒有試探出安大夫的手段……既是如此,咱們就故佈疑陣,只說安大夫與楊相聯手馬上就要有所行動……楊氏已然定計,就要鏟險葉暢”

    “這個……能騙過葉暢?”

    “不須騙過他,只須要暫時轉移他的注意力就好,接下來他要費盡心思,去猜楊相會如何對會他了。”嚴莊吃吃笑了兩聲:“楊國忠滿肚子小伎倆,他與葉暢鬥起來,葉暢便無暇顧及安大夫了。”

    “好,好,就這樣辦”安祿山喜道。

    楊國忠也得到了葉暢與安祿山發生衝突的消息,聞得此事,他第​​一個念頭就是撫掌大笑,但旋即皺眉:“我深知葉暢,他絕非不知死活之輩,他怎麼會這時挑釁……莫非其中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緣故?”

    “還能有什麼緣故,被逼得退無可退,原本就是一肚子怒氣,偏偏安胡兒又撞在他槍尖上,自然要拿安胡兒發作。”虢國夫人懶洋洋地道:“你今日為何要裝病,除了不願去迎他之外,也不就是免得被他當場發落麼?”

    “哪有這麼簡單”楊國忠搖頭道:“葉暢不是那種人,他一舉一動皆有深意,唔……莫非他對安胡兒有所懷疑?是了,是了,安胡兒究竟是胡兒本色,做事情沒有節制,聽聞遼東那邊,他乘著與渤海、新羅交戰之機,在葉暢背後有些小動作,想來定是那些小動作讓葉暢怒了”

    虢國夫人對於軍國大事沒有半點興趣,但她對於遼東的利益甚感興趣,聽得此語頓時大怒:“胡兒安敢如此”

    “怎麼了?”

    “你不是許諾了,遼東的玻璃行當還有一堆好處,都是我的麼,這安胡兒蠢蠢欲動,豈不就是要拿姑奶奶的家當開刀?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早瞧那安胡兒不順眼,你得收拾他”

    “我知此事,安胡兒手握重兵,若不是政略不及葉暢,我就會先對付他再對付葉暢。”楊國忠啞然失笑,女人就是女人,還沒有到手,就將遼東的產業視為己有了。

    “那安胡兒每次看我的眼神,都不懷好意,我要將他的狗眼剜出來”

    “行行,到時他的死活,就交與你了……不過現在,咱們還得借重他的力量,要……讓他和葉暢鬥得更狠”

    二人議定,虢國夫人自去尋李隆基吹枕邊風,楊國忠則遣人給安祿山傳去慰問之意。

    葉暢在溫泉宮中住了一日,次日便又求見李隆基。這一次見到李隆基時,李隆基正帶著幾個親信在賭博,呼喝之聲不絕,甚至有人在這大冬天裡滿頭大汗。見葉暢來了,李隆基笑道:“葉卿,你乃是大唐有數的財主,今日得破一破財,來送幾手與朕吧”

    葉暢笑了笑:“臣自然心甘情願,但在此之前,卻有些正經事情要請聖人聖裁。”

    李隆基眉頭稍稍皺了一下,昨日的不愉快又浮現在心中,他咳了一聲,旁邊有小太監會意,尖聲說道:“葉尚書,今日非朝會之時,聖人日理萬機已經倦了,葉尚書且讓聖人暫且歇息一番”

    葉暢看了那小太監一眼,今日高力士沒有隨侍在旁,甚至楊玉環也不在,這倒是奇了。

    正這時,聽得外邊說“虢國夫人到”,葉暢恍然,李隆基準備與二姨嬉戲,自然楊玉環不在為好。

    “快讓虢國夫人來……”

    李隆基正待用虢國夫人打斷葉暢的話,結果葉暢卻毫不在意禮儀,徑直道:“聖人,國事為重,聖人先有決斷,臣待才好去處置……”

    “你說,你說。”李隆基無奈,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都畿道、河南道俘獲亂民共四十餘萬,這麼多人,如今完全依靠洛口倉等倉米支撐,而且又聚在一處,稍有處置不當,必然會生出事端,甚至傷害聖人仁厚之名。臣請聖裁,他們是就地安置,還是流徒邊疆?”

    聽得葉暢不是在告楊國忠的狀,李隆基稍稍開心了些,他最怕就是葉暢揪著楊國忠的過錯不放,兩人爭執不休,壞了他的心情。

    “此事葉卿有何打算?”琢磨了片刻之後,李隆基問道。

    “臣心中有些猶豫,若是以普通流徒處之,似乎過輕,若以戰俘處之,又似乎過重。”

    所謂普通流徒,就是按著這幾年的規矩,將犯了法判處流放之人押到邊疆去進行軍屯,只有獲取軍功或者時間期滿,才能返回家鄉;所謂戰俘,則是以大唐同外國交戰之例,俘獲的俘虜進行拍賣,由各個大小商會買去,充當礦奴、農奴,幾乎是終身難以自由。

    李隆基微微一笑:“朕還以為你會全部要走,安插到三大商會之中去呢

    “臣這三大商會所募之民,多為清白人家,所用管事,多為功勳老兵。他們的收入,勝過在家務農,若是用來安排這些曾經從賊的亂民,豈不是鼓勵他們叛亂? ”葉暢沉聲道:“非忠臣孝子,臣不敢用之”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來,心裡卻罵了一聲。

    葉暢話是說得漂亮,也說得他很高興,他知道,葉暢是顧忌他,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幾十萬曾經有過造反經歷的青壯,如果真交給葉暢,李隆基只怕晚上再也睡不著覺了。葉暢能夠有這個自覺,又能用很委婉的方式維護李隆基的顏面,這一點上,讓李隆基甚為滿意。

    “卿沒有別的建議?”

    “臣還有一個打算,就是使之築路修河。”葉暢道:“他們起事之後,掘斷不少道路,甚至阻塞運河,暫時令他們將這些修復過來,也免得朝廷養著閒人。”說到這裡,葉暢看了看李隆基:“養一個閒人宰相就足夠了,再養這幾十萬人,朝廷是養不起”

    李隆基愕然:方才還覺得葉暢識大體,沒有想到竟然在這等著他呢,葉暢終究還是沒有忘記,給楊國忠上一點眼藥。

    只要不是喊打喊殺,上點眼藥就上點吧……

    懷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敷衍之心,李隆基打了個哈哈:“這倒是好事,就著工​​部處置吧……卿此前辛苦,還抱恙在身,多休息休息,這些事情,讓下邊人去做就是。”

    葉暢苦笑道:“臣是勞碌命,而且聖人可以垂拱而治天下,臣等卻不可不辛勞,否則就辜負聖人與百姓之信任了。”

    這又是在暗暗諷刺楊國忠?

    李隆基心裡琢磨了一下,只當沒有聽出來,緩緩道:“卿還有別的事情麼

    “臣還有一事……”

    葉暢抓著李隆基絮絮叨叨,不過這一次說的卻不是什麼大事,而是有關那些被俘亂民的糧食支應,葉暢幾乎像是報賬一樣,說得極為瑣碎,聽得李隆基頭大如鬥,卻又無可奈何。

    旁邊的虢國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她此來可不是聽葉暢向李隆基報賬,而是要進讒言的,但是葉暢在旁邊的話,她如何好開口?

    眼見李隆基神情越來越不耐,葉暢乘機開口道:“臣還有一事……”

    “你怎麼還有事?”虢國夫人忍不住道:“聖人來溫泉宮,原是休養,卻不是為了忙著處置你這些瑣碎之事”

    “只餘這一件事情,其餘的,待臣明天再來。”葉暢道。

    “明天還有?”這次連李隆基都有些受不了了:“說吧說吧。”

    “臣昨夜宿於華清宮中,雖是聖人恩寵,只是宮中進出艱難多有不便,臣又是閒不住的性子,故此請聖人許我遷至宮外。”

    這個要求提出來後,李隆基沉吟了一會兒。

    讓葉暢住在華清宮中,不僅僅是為了體現出他對葉暢的“恩寵”,更是便於就近控制其行踪。但是李隆基今過這一日後覺得,葉暢的性子依舊,並沒有太大變化,他即使有所危險,也不在眼前。

    而且他在宮中,時不時就跑來打擾,拿些瑣碎的政事來煩自己,或者諷刺楊國忠幾句,實在有些令人生厭。

    “讓不讓他出去?”他心中猶豫不決。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6-23 08:39
第458章 叛父叛子叛將軍


    “葉暢原是困龍,他給自己少年所居山谷命之為臥龍谷,可見其以龍自喻。渤海是水,遼東為河,原本他這條困龍居於中原,也就是土中,可以化為龍脈,滋養大唐,他修轍軌之舉,便是如此。奈何天子放他去了遼東,龍一遇水,便有風雲變化之勢。如今其勢已成,聖人須得小心”

    在李隆基身邊,永遠不會缺少以騙術惑人的術士,這就是其中之一對李隆基說的話。

    李隆基並不知道這個術士說這番話背後,是不是有某些人在使力氣,比如說楊國忠之輩,是否買通了他。但他可以肯定的一點,術士的話說進了他的心坎中去了。為了皇權,他連自己的兒子都可以猜忌,連已經被確立的太子都可以壓制,如何會縱容一個葉暢

    因此,李隆基此次召葉暢入京,原本就不再準備放葉暢離開,包括把他安置在華清宮中,亦是有此打算。這樣的人物,唯有拘在身邊,生死操於己手,李隆基才會放心。

    想到這裡,李隆基沉沉笑道:“葉卿莫非是嫌這華清宮中簡陋?”

    “臣雖是生性好奢,卻不敢小瞧了皇家氣派。臣只是覺得在華清宮​​中行事不自在,畢竟……”葉暢猶豫了一下,然後略帶尷尬地道:“臣已三十,尚無子嗣。”

    這話讓李隆基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

    他倒是把這一點忘了,想了想,他正色道:“卿與李氏女究竟是怎麼回事

    “臣正為此苦惱,她父親病故之後,她自稱看破世情,一意離緣,其實她的心思臣明白,她與臣連理多年,未能有所生育,臣又未曾娶妾,她有心慚愧,尋了這樣一個藉口暫時離開臣身邊。臣並無離緣之意,待臣能夠有空閒餘暇之時,便會去想法子讓她回心轉意。”

    “也好,也好……朕賜你幾名宮女,如何?”李隆基心中一動道。

    “臣不敢納。”葉暢苦笑著伸出兩根​​手指:“聖人莫難為臣了。”

    李隆基哈哈一笑,知道他是指二十九娘,葉暢自己私下里蓄養美婢,二十九娘可以假裝不知道,但是若是天子賜美,只怕前腳賜下去,後腳壽安就要打上門了。想到這個心生外向的女兒,李隆基也有些頭疼,他子女雖多,但真正能憑著自己讓他憐愛的,恐怕也只有壽安。

    或許真該將壽安嫁與葉暢……年齡也是差不多,而且兩人向來情深意重。

    李隆基心裡再度生出這個心思,此前事多波折,現在葉暢既然已經與李騰空分離,那麼再尚主也是正常的事情。

    就在這時,一直露出不耐煩神情的虢國夫人開口了。

    她是女人,雖然擅於吹枕邊風,卻並不能領會李隆基將葉暢控制在宮中的真實用意。在她看來,葉暢呆在華清宮中,也就意味著隨侍在李隆基身邊,象方才一樣在李隆基面前攻訐楊國忠的機會就多。因此,能將葉暢趕出宮中,那才更有利於楊國忠。

    “聖人,既然葉公都這樣說了,聖人何必再將他留在宮中?他說的也不錯,他正值壯年,宮中多女子,還是早些出去好些啊。”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李隆基的神情:“若是聖人實在不捨得他遠去,就在華清宮附近,擇一好的地方,暫且安置他就是……臣妾記得,在這附近還是有些皇家別院,收拾收拾,也可以住人。”

    “好吧,既然卿這樣說,那卿就去吧……在華清宮外,朕記得有所別院,雖然不大,卻清雅可愛,又離華清宮不遠,朕若是想卿了,就可以遣人去召……卿就住在這裡,如何?”

    這是李隆基的讓步,也是他的試探,住到這處別院之中,雖然出了皇宮,卻還在禁軍的控制範圍之內,葉暢若無二心,應當會滿意。相反,葉暢若是出於恐懼、做賊心虛要離開華清宮,他肯定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

    “聖人為臣考慮得如此周道,臣再不接受就是不識好歹了。”葉暢笑道:“既是如今,臣每天會來宮前聽旨。”

    葉暢說到這裡,便要告辭,那邊李隆基卻想起一件事情:“此次功賞之事,不可久拖,卿自己的新官職爵位,待元旦之後朕再佈告天下,但是立功將士,卻不用拖到那時。”

    “說起此次功賞,有一件事情,臣妾卻要求求聖人。”虢國夫人又插口道

    “何事?”李隆基有些不快,當著葉暢的面,虢國夫人要插手政事,實在有些不開眼。

    但虢國夫人還必須當著葉暢面說這件事情,她笑瞇瞇地道:“是駱奉先的事情”

    “駱奉先?”李隆基聽得這個名字,便覺得厭惡:“提這個狗奴才做什麼,這個狗奴,丟盡了朕的顏面,不僅僅於預軍務,致使朕失了程千里這員大將,還婢顏屈膝事賊”

    “臣妾也覺得甚是驚訝,這個狗奴怎麼敢如此大膽”虢國夫人眉眼盈盈:“不過歪棗結好果,這駱奉先卻是收養了一個好義子。”

    葉暢眉一揚,神情頓時冷了下來。

    李隆基用眼角余光看著葉暢,發覺葉暢似乎不高興了,他心中暗暗一回憶,卻不記得駱奉先的義子是誰——若換了十餘年前,他肯定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從李林甫到楊國忠,他已經慣於依賴宰相處理政務,這樣一個人員,只是隱約聽誰提起,可印象卻是不深了。

    “什麼義子?”

    “他收養了義子駱元光,原是在禁軍中效力,此次亦隨軍出征。程千里被圍時,便是這個駱元光千里單騎,像是評話里關羽一般,破圍求援,求到了葉公這邊。”虢國夫人妙目流轉,瞄了葉暢一眼,似喜似嗔:“只是葉公初勝袁瑛,還沒有來得及掃清殘賊,無暇去救,乃至程千里兵敗身亡。”

    葉暢的神情更為冷竣,李隆基甚至覺得,他有些咬牙切齒。

    虢國夫人的話語裡,多少有些指責葉暢見死不救,但李隆基這點事情還是清楚的,賊人聚眾數十萬,分於都畿、淮南,氣焰囂張到敢於正面與前去進剿的官兵決戰。程千里數万正規禁軍尚且對付不了他們,葉暢手中當時只有幾千新兵,又怎麼去救得過來?

    “原來就是那個夜間入城奪取上蔡的駱元光”得了虢國夫人提醒,李隆基記了起來,他看了葉暢一眼:“葉卿的奏摺當中,他是立了首功?”

    葉暢不動聲色地道:“正是。”

    “他竟然是駱奉先那賊奴的義子?”

    “確有其事。”

    李隆基又轉向虢國夫人:“他有什麼事情,求到了你的頭上?”

    “這位駱元光倒是個孝子,他想要用自己的功勞,為他的義父折罪。”虢國夫人道:“他在葉十一麾下拼命作戰,領兵雪中奔襲數百里奪下上蔡,將賊首一網打盡,為的就是能免駱奉先死罪。”

    說到這裡的時候,李隆基忍不住又看了葉暢一眼,葉暢陰鬱著臉,冷冷哼了一聲,顯然,對虢國夫人的話不以為然。

    領兵雪中奔襲的,其實是葉暢本人,事實上除了他,別人也無法指揮那些老兵,讓他們這般賣命。葉暢帶病出征,而不是將指揮權交與別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雪中​​奔襲數百里,其中吃的苦頭可想而知,非他本人,誰都鎮不住場,王羊兒、善直都不成,更不必提新投奔的駱元光。

    但是虢國夫人卻幾乎忽略了葉暢的功勞,將之全送到了駱元光頭上。

    “此事葉卿未曾提過啊。”李隆基悠悠地道。

    “駱奉先叛國不忠,附賊謀逆,未曾將他凌遲,已經是聖人仁厚,將功贖罪?莫說那些功勞只是駱元光的,就是駱奉先本人的,也贖不了他的罪!”葉暢森然道:“此事要求,太不合理,臣便未報。”

    “葉十一禀公辦事,臣妾是極佩服的,但是駱元光輾轉求到了臣妾這裡,而且他要的也只是駱奉先不死罷了,臣妾覺得,放一老奴,得一將種,這筆買賣可以做得。”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葉暢厲聲道:“駱元光的功勞是駱元光的功勞,陛下賜以爵賞就是,駱奉先之罪,十惡不赦,若是陛下因為駱元光而放過他,今後必有別人亦生出僥倖之心”

    虢國夫人頓時大怒,當著她的面這樣說,是完全不給她面子,想到駱元光送到她家中的那些珍寶,據說是在賊人物搜刮到的,足足有十大車,價值至少二十萬貫以上,她更是惱怒:“陛下,臣妾又未曾讓陛下放過他,罷官、流徒、抄家都可以,只是留他一條賤命……”

    “咄”虢國夫人話未說完,就听得葉暢怒喝了一聲,嚇得她花容失色,連連退了幾步,然後聽葉暢道:“一般事情,你這婦人插手倒還罷了,朝廷賞罰,國之重器,你也敢插手”

    葉暢此時殺氣騰騰瞪著虢國夫人,虢國夫人雖然膽大囂張,卻如何能與葉暢這樣數十萬大軍中衝殺的人比,驚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李隆基,見情形不妙,阻住葉暢的發作。

    “葉卿,此事朕知矣,朕絕不會輕易放過那個駱奉先的,你只管放心。”

    葉暢猶自怒視虢國夫人,憤憤地道:“臣告退”

    “好好,你且去休息。”李隆基好聲安撫了兩句,將葉暢打發開,再看虢國夫人時,虢國夫人已經哭得梨花帶雨。

    “陛下,你得給臣妾出這口惡氣,他方才要殺我,他是真的要殺我”

    “他是千萬人中廝殺過的,身上帶著些殺氣,原是自然。”

    “他是真想殺我,不是殺氣……他當著陛下你的面都敢這樣對我,妹夫…

    虢國夫人彷彿受了驚嚇,一邊哭,一邊就撲到了李隆基的懷裡,一聲“妹夫”當真是繞樑婉轉動人心弦。若是別的事情,李隆基肯定會笑瞇瞇地應一聲,然後好生撫慰一番,但今天這事情……

    “他是對朕都敢揮拳頭要揍朕的人,嚇唬嚇唬你算得了什麼。你啊,就是想救駱奉先,也不噹噹著他面提起,這不是打他臉麼,他若能忍下去,也就不是葉暢了。”

    “我不管,我不管,這事情你要替我出氣,你若不替我出氣,我便再不入宮,我到宮中來陪你,可不是來受什麼阿貓阿狗的氣的”

    虢國夫人在李隆基懷裡,並沒有發現,李隆基的神情很有些陰鬱。

    李隆基確實在晚年好大喜功、貪圖享樂、倦於政事,但他並不傻,也沒有失去自己的判斷能力,方才虢國夫人分明是故意的

    葉暢嚴辭拒絕的事情,虢國夫人當著他的面提出來,如果葉暢不反對的話,還怎麼去主政掌兵?

    虢國夫人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

    她當然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就是故意激怒葉暢,讓葉暢發作,然後乘機到自己面前哭訴。

    她是在利用自己。

    一般的事情,甚至大多數事情,李隆基都不介意被虢國夫人利用,但若是想把利用變成愚弄,李隆基會非常不高興。

    天子一怒……

    若是十年前,天子一怒,定然是要伏尸流血,但現在,李隆基卻只有苦笑。哄了哄虢國夫人,他自己覺得沒趣,便自稱累極要去休息,將一臉不甘的虢國夫人留在原處。

    葉暢出了華清宮,在華清宮之前,便看到了駱元光。

    駱元光一臉焦急地在等著,看到葉暢出來時,神情甚為尷尬,甚至有些不自然。

    “駱元光”見他這模樣,葉暢冷冷一笑,向他點了點頭:“你好,你很好”

    駱元光低著頭,不敢與他目光相對。

    葉暢只說了這一句,便從駱元光身前走了過去,再也不看他一眼。望著葉暢離開的背影,駱元光忍不住叫了一聲:“葉公”

    葉暢回過頭,冷冷瞥著他:“何事”

    “養父之恩,不得不報……讓葉公失望了。”

    “我說過,我是絕對不會放過駱奉先的,不要以為你走了虢國夫人的門路,就能救下駱奉先”葉暢冷笑了聲:“你記著我的話”

    他說完之後,便要走,那邊駱元光額頭青筋跳動,忍不住大叫道:“你自己不願網開一面,莫非還要阻我尋別的門路救人?我以我的功勞贖我養父一命,這有何不可,你若真的重視我,為何不成全我這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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