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盛唐夜唱 作者:聖者晨雷(已完成)

 
uuuuuuuuuu 2013-6-8 20:54:0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0 531309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2 15:04
第499章 市井之中聞真言


    “安賊之子安慶緒的首績?”

    “正是,這廝倒是能跑,給他躲入了南山之中,兄弟們花了五日功夫搜山,才將他逼出來。他射術倒是精湛,為捉他折了七人,最後還是逼得他箭盡,才迫上去。這廝橫刀自刎,倒是剛烈”

    押送首績的士兵一連說了三個“倒是”,大約是安慶緒的表現,實在出乎他意料吧。此次長安會戰,安祿山、史思明等人的表現實在算不上出採,讓身為敵人的唐軍也覺得有幾分沒勁,唯有安慶緒,還算像個男人一樣戰了一場。

    周相仁卻對著安慶緒的首績吐了口唾沫,他是太監,才不需要尊重對手來尊重自己。

    “這廝也是糊塗,最後時刻竟然去投靠史思明,結果被史思明那廝賣了。”看到這位天使對安慶緒有些興趣,那兵士笑嘻嘻地道:“史思明以這廝為餌,施展金蟬脫殼之計,自己倒是跑得順,只不過他既然能賣別人,別人自然也可以賣他,這不,被下屬縛了送回長安,恰好與安慶緒的腦袋同時來”

    周相仁吃驚地看著安慶緒腦袋邊上縛著的一人,那人塗脂抹粉,婦人打扮,只不過實在醜了些。周相仁初時還以為是安慶緒的家眷,心裡還嘀咕著這胡奴的口味果然比較重,所收女子竟然長得這般模樣,現在才知道,此人竟然是史思明

    “這是……男扮女裝?”周相仁問道。

    “可不是”那士兵哈哈大笑起來:“這廝扮成婦人,想要自潼關混出去,結果他的部下卻將他縛住獻了上來”

    史思明閉著眼,渾身發抖,厲聲道:“大丈夫死則死耳,何必如此辱我?

    “總得讓葉公看看你這模樣,這可是稀罕事情,葉公若沒有看過,誰敢讓你換回男裝?”那士兵帶著嘲意道:“為了收拾你們這些叛逆,葉公可花了不少精力,難得有讓葉公開心的事情,如何能不獻上?”

    史思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唐軍士卒用來取悅於葉暢的工具,這麼說來,在唐軍士卒眼中,他與伶人優伎沒有什麼兩樣

    周相仁看了這場熱鬧,也不禁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他身為天使,葉暢自然不會讓他久等,沒一會兒,葉暢便請他入內,他見了葉暢,立刻長揖施禮:“為葉公賀,為葉公賀”

    “周天使也見著了安慶緒的首績與史思明了?”

    “是,見著了,見著了這二人一死一擒,賊首已盡入葉公囊中矣,葉公如今只須遣一將至范陽,犁庭盪穴,天下便太平了”

    葉暢笑了起來:“無須如此麻煩,好教天使得知,常山顏杲卿、遼東羅九河已破范陽,賊穴已平,陛下無憂矣。”

    “什麼啊呀,如此說來,某為葉公賀還不夠,得雙倍賀之才行啊。”

    周相仁初時一愣,緊接著便明白,這肯定是葉暢的安排。若不是葉暢安排,遼東那邊,羅九河就不可能行動

    不過,周相仁對形勢未免太樂觀了,張忠誌等賊將還在,另外散亂的叛軍也尚在為禍,要平定這些傢伙,還需要一段時日。

    此時正值長安之春日,雖然經過戰亂,但百花乍放,綠草茵茵,空氣中的清香,讓人神清氣爽。周相仁得這消息,只覺得整個人都似乎融入到這春天裡了。

    “天使此次來,可是陛下有什麼旨意,如何處置逆亨與安賊?”葉暢問道

    周相仁見談起正事,當即肅容,然後拿出聖旨來。李隆基逃走時匆忙,國璽都落入了李亨手中,後來又為安祿山所奪,如今在葉暢手裡。故此這份聖旨,只蓋了李隆基臨時的私印,但也可以充作聖旨使用了。

    見了李隆基對安祿山李亨的處理意見,葉暢沉吟了一下,然後道:“我明白聖人的意思了,周公,我這便上一份奏摺,你替我帶回去……聖人那邊,復回長安的準備做得如此了?”

    “已經在做了,現在或許已經起程,聖人說沿途百姓適逢戰火,因此一切從簡,勿須擾民。”

    “聖人仁德,百姓必知之。”葉暢順口拍了一句馬屁。

    見他立此大功,尚無驕矜之色,周相仁暗暗點頭:葉公國之柱石,果然非同一般。

    這一次沒有什麼太緊急的事情,所以周相仁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長安城中休息兩日,這也是他從高力士那裡得到的秘密任務——高力士令他暗中窺探長安城中軍民的輿論,了解一下京城百姓對朝廷對天子特別是對葉暢的看法。他當天歇息,但第二天大早,就被巨大的人聲驚醒,打發僕人去問,卻是滿街百姓都跟著去看將安祿山點蠟燭

    “葉公動作好快”聽得這個,周相仁心道。

    他明白李隆基為什麼命令葉暢在自己返回長安之前就處死安祿山,一來是李隆基對安祿山當真厭惡到了極點,深仇大恨迫不及待要報。二來則是李隆基心虛,他希望盡快解決掉安祿山,讓這段難堪的事情變成歷史。

    “既是處死安祿山,咱們也去看看熱鬧。”周相仁道。

    他洗漱完畢,上街之後,發現長安街上人山人海,與往年相比似乎更熱鬧些。凡他眼所及之處,摩肩擦踵,人員密集。

    “今兒人可真多,殺一個安祿山罷了,怎麼這麼多人?”

    他既是體驗市井人情來了,自然沒有攜帶儀仗,只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伴當,在人群中擠了會兒,便覺滿頭大汗,忍不住便抱怨道。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殺安賊只是其一,大夥更希望洗洗穢氣過去一載,可不是什麼好年景,鬧哄哄的,現在這放瘟的安賊終於要處死,也就是說,霉運當除”一個商賈模樣的人聽得他的牢騷,笑著說道。

    “正是正是,你嫌街上人多,你可以不上街麼,我看你也是來湊熱鬧的”又一人道。

    周相仁尷尬笑了笑:“這倒也是,我只是擔心,這麼多人上街,到時法場安置得了麼?”

    “你有所不知,此次處死安賊,葉公可是做了安排的,放在西市的新球場,人多不怕”那商賈道。

    周相仁聽說過這西市新球場,乃是去年西市六家大商賈聯手建的一足球場,周圍用高達兩丈餘的圍牆圍著,其內除了可供踢球所用的場地之外,還有據稱容納十餘萬人不成問題的座位。原本這是為今年正月初五舉行的兩京杯球賽而準備,但是因為時局動盪,球賽被取消,故此賽場第一次用,竟然就被用來殺人。

    長安城內部的轍軌系統也給亂軍破壞了,人員往來恢復到以前要靠腳或者馬力的地步。周相仁擠在百姓當中,一邊閒聊,一面前行,花了足足一個多時辰,這才到了西市。

    西市乃是大唐長安最繁華的地方,富商雲集,百業興旺。但也正是因此,在安祿山控制長安時,西市受到破壞極為嚴重。周相仁進入市中,看到一家家店鋪,只餘斷壁殘垣,不少地方甚至餘燼方滅,忍不住慨然長嘆:“不意賊人猖獗如此,這西市人家可是遭了難了……”

    “郎君這就有所不知了,西市還算好的”那商賈模樣的人說道:“西市這邊,因為靠近安東銀行,故此家家戶戶有將錢存入安東銀行坊櫃的習慣,至少還能從安東銀行獲取部分財物,東市有些商戶,那才叫慘呢”

    “哦,這有何區別?”周相仁奇道:“安東銀行莫非就未曾受損?”

    “那安東銀行可是有葉公指點的,葉公當初辦銀行時,便為防意外,將銀行金庫安置在誰都不知道的所在故此安賊雖然盤踞長安多日,將安東銀行掘地三尺,卻仍然什麼都沒收到。他們只能一把火將銀行門面燒掉了事……你瞧,那就是安東銀行被燒掉的門面”

    周相仁順所指望去,只見一處燒得極為徹底的斷壁殘垣,讓人奇怪的是,這斷壁殘垣之前,樹著四組木牌。木牌上貼著紙,紙上寫的東西,因為隔著尚遠,他還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

    “那牌上書寫何事?”

    “就是我方才對郎君說的,安東銀行說了,各家存於其坊櫃中的錢物,在十日之後可以憑藉當初的存單獲取。若是存單為叛賊所奪,亦無須驚慌,先可在銀行告凍,將賬面凍結,再去京兆府戶曹開具一個戶籍證明,便可將自己名下的錢物重開存單,再行領取。”那商賈道:“葉公才入城,這告示就貼出來了,城中在安東銀行存了錢款的,如今都安安心心,等著銀行將現錢押解過來呢。”

    周相仁默默點頭,心中暗暗讚了一心:仁政也。

    都說商人逐利,可這安東銀行卻不曾大發國難財,若是他藉口安賊燒了賬簿庫房,私吞了這些錢財,誰人能追得出來?

    “你這說的口氣,當初莫非也將錢存在安東銀行了?”有人問道。

    那商賈得意地道:“我這人別無所長,就是眼光好些,跟著葉公,發了幾筆小財,自然將錢存在了安東銀行之中……”

    說到這,他意識到自己口誤,錢財露白,當下又哭喪著臉道:“只是讓我後悔的是,當初不該聽婆姨的,將其中大部分錢都取出來,在長安城中置地建屋,又在外弄了個莊子……如今屋被燒了,莊子上顆粒皆無,所僱的佃戶都跑到我家中要吃要喝……”

    他絮絮叨叨說著,那旁邊插嘴之人嘿的一笑:“你這算啥,咱們長安城中最慘的,莫過於權貴富室土老財了。”

    商賈聽得他轉移話題,便不再哭窮,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我也聽說了。他們將金銀鑄成元寶球餅,裝在缸中埋在家裡,結果安賊手下卻是慣會搜刮的,不少人傾家蕩產,怎麼也追不回來。”

    那插嘴之人望了望左右,壓低聲音道:“你還有不知道的,他們前兩日聽說安東銀行要支付存款,一個個纏上了葉公,說是請葉公替他們追回被奪財貨,結果被葉公嚴辭所拒……”

    周相仁聽得這個消息,忍不住冷笑了聲:“該,他們這些蠢物”

    這些淪陷於安祿山、李亨之手的貴室,雖然受到了安祿山欺壓,但在李隆基那邊也沒有什麼好印象。李隆基恨他們未能與叛賊劃清界線,背地裡沒少說,這些人累世受皇恩,卻還不如起身於草野之間的葉暢忠君愛國。

    “他們才不蠢,他們的意思,是讓葉公將勝利後繳獲分與他們,彌補他們的損失。葉公卻以為,所獲者大部分當上繳國庫,以備朝廷所用,少部分當屬將士,以獎勵忠勇。”又一人道:“那些人如今都後悔不迭,當初就該將錢投出去,而不該窖藏起來”

    “這便是葉公在《國富論》中所言,財動則生,財住則失。”那商賈道。

    周相仁暗暗稱奇,那商賈竟然也看過葉暢的《國富論》

    他很清楚,這一段時間,李隆基蒐集了不少葉暢的著作,特別是有關道統、經濟的文章,讓身邊的翰林們進行解析,然後講與他聽。其中《國富論》與《邊策論》兩篇老文,乃是重點中的重點。經過安祿山之亂,李隆基多少吸取了一些教訓希望能夠找到一條讓大唐重新回到富庶安定的辦法,而葉暢的理論因為有實踐所支持,隱約也成了朝廷諸官考據論證的核心。

    “郎君能通《國富論》?”他問道。

    “那是自然,咱們商賈要想發家致富,以往就是靠著三分辛勞七分運氣,如今卻也要學了。”那商人道。

    “到了到了”周相仁正待再問,卻聽得有人嚷道,他抬頭一望,果然,已經到了西市新球場。

    這個球場共有十二座門,跟著人流進入之後,週相仁便看到,球場中間搭建了一個木台,而四周看台之上早就坐滿了人,就是連木台周圍的球場場地之上,也擠著不少人。若不是有大量兵卒維持,這些人只怕就擠到了木台邊上去了。

    他們到了不久,便見一個身材肥碩的大胖子被四個士卒架上了木台,不用問,此人便是安祿山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4 10:25
第500章 心腹之內起隱患


    安祿山被架上架子時,神智還很清楚,但是為了避免他大喊大叫,他的嘴裡被塞了兩個核桃,所以他能“嗬嗬”發聲,卻沒有辦法說話。

    他肚子上的傷口被包紮了,不過當他被架起來時,又有人將他肚子上的紗布給取下。

    按照李隆基的旨意,他會被象董卓一般,只不過當初董卓是死後點的天燈,他則是活著點。

    這個時候的安祿山,眼中滿是恐懼。

    方才來時,葉暢已經將對他的處刑方法說與他聽了,這種殘忍的刑罰,還未及身,就讓安祿山心驚膽戰,先是破口大罵,然後反复哀求葉暢給他一個痛快。葉暢毫不猶豫拒絕了他,還反問他“殺人之時,別人向你哀求,你可曾心慈手軟過一回”。

    這個質問讓安祿山啞口無言,不過他這種人是永遠不會反思自己的罪惡的,故此到了現在這種情境,他心裡除了恐懼就是怨毒,卻無半點懺悔。

    他肚子上的紗布被抽開,傷口又露了出來,因為冬天,人身體恢復得慢,所以傷口還沒有收攏,行刑之人又用短匕,在他肚子上劃了個十字型的創口,然後將一根燈芯插入他滿腹的脂肪之中。

    安祿山慘叫不止,卻只能讓肚子上的肥肉顫抖,根本掙不脫。

    燈芯很快被點燃了,安祿山看著自己肚子上的那一點火光,而周圍觀看的百姓們發出興奮的歡呼,他們有許多人平日里連殺雞都不敢,此時看到這種殘忍情形,卻是一個個歡喜無限。並不是因為他們突然變得殘忍起來,而是用這樣的酷刑處死安祿山,實在是大快人心。

    “嗚嗚,娘子,你看到了麼,安賊也有今日”

    “郎君,你的血仇,朝廷給你報了,葉公給你報了,安祿賊這狗賊,定然要下地獄”

    人們的歡呼聲中,還夾雜著喜極而泣的哭聲,他們都有親人在此前的混亂之中喪生。

    週相仁聽得這些哀哀哭泣之聲,也不禁流淚。從長安逃到雍縣,他身為少數幾個跟上了李隆基的太監,所受的罪也不小,而且他留在長安城中的家人,如今也完全不存在了。

    “聖人聖明,安逆公開行刑,既讓百姓洩憤,又震懾那些圖謀不軌的逆賊……百姓經此一事,對官府朝廷的信心又會恢復一些。”週相仁心中暗想。

    他注意到,百姓們在議論當中,雖然大多數人還是稱讚葉暢,但也有不少稱讚李隆基知人善用的。普通百姓對於高層的矛盾知之不多,只曉得葉暢出身低微,李隆基簡拔而起,短短的十餘年間,便達到如今的高位,幾乎位極人臣。至於李隆基用錯楊國忠、安祿山,百姓雖然也有批評者,不過一美遮百丑,大多數人都將之歸於是奸佞欺瞞天子,或者小人狼子野心,而不說李隆基用人不當。

    李隆基當了數十年天子,積威甚久,聲望自高,故此民心尚未盡失。

    唯有提到李亨時,百姓才表現出徹底的輕蔑與唾棄。長安城中百姓受安、史兵禍所害,他們普遍認為,是李亨引狼入室,才有這次變亂。

    “聖人在時,民心不變,但聖人若去……”週相仁還算有些見識,意識到這一點,他心裡突然有些擔憂。

    但旋即,他將這點擔憂拋開:“聖人春秋雖高,身體尚健,如今我是奉聖人之命來察看民心,只要如今民心還向著聖人,那何必擔憂?至於聖人百年之後的事情… …走一步看一步,我何必多管這閒事,與其管這閒事,倒不如花些氣力,多多結好葉公”

    想到這裡時,週相仁心裡霍然驚覺,其實不只是百姓,就是他這樣的內監,經過此次變亂之後,心裡對葉暢,也隱隱有些不一樣的期待

    他心中既是驚訝又是無奈,所謂高山仰止,葉暢功高蓋世,士民產生這樣的期待,再正常不過。只希望葉暢不要如同安祿山一般,野心膨脹,急於成事,反而壞了自己的名聲。

    正琢磨時,突然聽得一聲暴響,他霍然抬頭,卻是那特製的燈芯燒到了安祿山腹部,他肚子上的肥油被燒得滋滋作響,整個人痛得嚎叫聲來。但他的嚎叫聲越淒慘,周圍圍觀的百姓們叫好聲就越響亮,有百姓甚至到維護秩序的士卒身前,詢問能否切一塊安祿山的肉給他們吃。

    便有百姓受其啟發,在球場之外架起了炭爐,烤起了肥腸,稱之為“安肉”,結果大受歡迎,本人因此致富,而“安肉”亦成了長安一道風味小吃,傳之後世。此乃後話,放過不提。

    週相仁環首四顧,發現除了百姓之外,還有許多官員,亦在現場。這些官員所處的位置稍遠,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是什麼神情,週相仁只是從體形上分辨出,這些官員當中,頗有不少都是投靠了安祿山者。

    “這些不忠之輩,當受教訓”儘管看不到他們的表​​情,週相仁卻還是覺得一陣快意,想來,這些在安祿山勢大時從賊的官員們,如今心裡定是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會是一個什麼下場。週相仁對此有所了解,李隆基對安祿山、李亨是恨之入骨,對這些官員,亦是咬牙切齒。

    在李隆基看來,這些官員身受他的恩澤,不說不奮起反抗,至少也不該與安祿山等合作。但可惜的是,當初他們只是略加猶豫,便接受了李亨、安祿山任命的偽職,若不是他們,這二逆也沒有那麼容易整合好長安城的人力物力,緊緊追著李隆基不放,險些將李隆基逼到絕境。

    故此,這些人即使不死,也要脫層皮。李隆基已經不只一次和韋見素等人商議,究竟是把他們流放到雲南去,還是弄到安西去。至於遼東,則不是李隆基的考慮範圍——這幾年有關遼​​東的狀況也傳回長安,長安官民百姓都知道,遼東已經不是前隋或太宗皇帝時的苦寒之地,而成了富庶之所魚米之鄉。流放到那兒,簡直不是懲罰,而是獎勵。

    有人建議將他們流放得更遠一些,據說大商人王元寶的船,在數万里之遙的海外,發現了一個新的世界,將這些人放到那個新世界去,既體現皇帝的仁慈,又不必擔憂他們將來會威脅到中原。

    “葉公若是知道朝廷現在爭論的事情,不知會如何作響,依我看,他必是不贊同的,這些從賊之官還有他們的家人,在葉公眼中,可都是寶貴的勞力…

    週相仁一邊想,一邊繼續看著球場周圍,試圖找到葉暢的身影。

    葉暢本人並未出現在行刑現場,對安祿山處以這種殘酷之刑,他沒有意見,但觀看這種行刑,他則沒有興趣。

    同樣沒有興趣的還有王縉。

    “這幾日經過分辨,誰投賊已經基本弄清楚了。”在葉暢臨時寓所之中,瞪著一雙紅眼睛,王縉將一份名單呈上:“請葉公過目”

    葉暢拿過那份名單,看到最上的一個名字乃是陳希烈,第二個名字乃是吉溫,然後是張均、張培,再往下,十個人中,倒有三四個都是當初與他為難者。換言之,這份名單裡,不少都是葉暢的仇人。

    葉暢緩緩點頭,這份名單,他很滿意。

    他絕對不是什麼大公無私的人,這些人既然落到他手中,當然討不得好。

    “此份名單,你先收好來,陛下來京之後,必然會要責問此事,那時你再交出去。證據要備充分,莫要走了一個惡人,也莫要冤枉一個好人。”葉暢道

    “是”王縉應了一聲。

    “怎麼,你有什麼話說?”葉暢見他應的雖然於脆,但神情似乎有些異樣,便問道。

    “卑職為分辨誰是真心從賊,誰是虛以委蛇,見了不少人。有幾個托卑職向葉公說情……至少請葉公面審他們。”王縉道。

    “誰?”

    “吉溫,還有張均。”王縉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吉溫他還有臉要見我?至於張均……他父親乃是開元名相,雖然也只是一個坑人害人的名相,但朝廷、天子待他兄弟當真不薄,他們與逆亨勾結,鐵證如山,他為何要見我?”

    “這個卑職就不知道了。”王縉低著道:“他不肯說。”

    葉暢想了想,王縉與張均並沒有什麼交情,但是他兄長王維與張均卻是多年同僚。不過現在他忙著長安重建,懶得去理睬這些私人交情,當下搖頭道:“我忙著,無暇與他們閒聊,他若有事,託你轉達也是一樣。”

    打發走王縉,葉暢正準備見下一人時,聽得外邊嘈雜起來,葉暢讓栗援出去打聽,沒一會兒,栗援回來禀報:“是球場那邊,聽聞安賊死了。”

    “這麼快?他那身肥肉,當能點上幾日啊。”葉暢並沒有把安祿山的死當成什麼大事,很是平淡地道。

    他沒有當成大事,可是百姓們卻將此當成了大事,在確認安祿山斷氣之後,百姓們依舊不肯離開,看著安祿山的屍骸被燈芯燒了大半,才漸漸有人散去。出了球場之後,眾人意猶未盡,也不知是誰在人群中大呼:“安賊,我輩之仇也,若非葉公,此仇終難得報。如今罪魁已誅,恩公未謝,何不去拜謝葉公

    此語一出,眾人齊聲應是,葉暢的居所,已經搬到離西市不遠之處,他舊宅雖毀,但在這裡重置一處院落算不得什麼麻煩事情。不一會兒,便有數千人到了他宅院之外,而且人越聚越多,小半時辰之後,人數都過萬了。

    這麼多人聚集在葉暢宅外,將街巷圍得水洩不通,最初時衛兵不以為意,因為都知道今天有許多人去看安祿山受刑。但到後來,衛兵們也慌了,急忙來禀報與葉暢。

    “百姓欲來向我道謝?”葉暢聽得這個消息,先是一喜,但旋即皺眉:“卞平呢,讓他來見我”

    卞平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地來到葉暢身邊。

    葉暢盯著他,看得他渾身不自在,好一會兒之後,葉暢問道:“外邊聚集的那麼多人,是不是你的手段?”

    卞平目光閃爍了一下:“這個,當是百姓……”

    “你再說一遍。”葉暢面無表情地道。

    卞平身體抖了抖,終於承認道:“是小人讓人去帶動的……”

    “我不管你有什麼打算,你都給我停下來。”葉暢瞪著他,心中不免氣急

    他對卞平甚為信任,所以才將情偵這樣重要的事務交與他負責,卞平對他的忠心自然不用說,是經過數次考驗的。但是,葉暢希望情偵只是他的輔助助力,而不能變成特務治國的工具。

    特別是這次行動,卞平的用意葉暢很清楚,為他盡可能招攬民心,從而形成對李隆基的壓力,抵消李隆基身為皇帝的優勢。葉暢對這個並沒有什麼意見,他有意見的,是情偵機構不經過他本人,便敢做出如此重大的選擇。

    “葉公之功,遠勝舜禹,民心所向,民意所指,非是卑職所能操縱,此天賜之機,葉公為何棄之不取?”卞平也有些急了,他此次擅自行動,為的不就是榮華富貴麼,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動有些犯忌諱,若不能說服葉暢,只怕他手中的權力就要不保。

    葉暢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卞平忠心、手段都有,但限於出身,眼界還是太窄,目不不夠長遠。

    “卞平,今日之事,我替你收尾,但是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他看著卞平的眼睛:“我知你之心意,但是你做得過了,如何取捨決策,你可以向我提建議,卻絕對不可以替我做決定”

    卞平聽得初一句時,臉色稍稍放鬆,但再聽得後邊一句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不僅僅是有些犯忌諱,而是觸動了葉暢的底線

    “此非我一人之意也,遼東諸公,包括羅九河,都是這個意思”卞平忍不住叫道:“葉公,大夥跟著你,圖的是世代富貴,而不是和你一起被鳥盡弓藏”

    葉暢哪裡不知道,只憑著卞平一人,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但若是加上遼東的那一批親信嫡系,則又不同。遼東那些人在中原繁盛之時,還可以雌伏,此時眼見中原動盪,完全是靠著葉暢一手力挽狂瀾,他們的心裡如何不活躍起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4 10:29
第501章 衛國無患多君子


    卞平一臉陰鬱,站在春明門的門口。

    與他一般,站在這門口的還有無數官員百姓,他們到這裡,是迎接返回長安的李隆基的。

    這些天,卞平心情一直不快,倒不是因為被葉暢訓丨斥後懷有怨言,而是埋怨自己,稍有些成就便有些忘形。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那天擅自行事。他出身卑微,深知自己就是一根藤蔓,若不是依附於葉暢這棵大樹,絕對爬不到現在這麼高的位置。所以他希望將葉暢推到更高位,最好是九五至尊,但是葉暢卻另有打算。

    “葉公究竟在想什麼……此時他聲望之隆,天下無雙,便是不行禪讓,也不應當退縮……”

    正想著,便見李隆​​基的車駕出現在視線之中。

    李隆基是自西而來,原本走金光門最為合適,但是李隆基覺得,自己是從金光門狼狽逃出的,那裡似乎不太吉利,而現在則是凱旋而回,所以還是走面向東邊的春明門更合適。

    “哼,那位昏聵天子,若是見著春明門外被炸塌的城牆,不知會如何作想。”卞平向著南面望瞭望,滿懷惡意地想。

    他望的地方,是攻城時炸塌的城牆,因為時間緊的緣故,還沒有修起來,如今只是用布幔圍著,勉強遮醜。

    車駕之上,李隆基確實看到了布幔,他身邊是周相仁,正在為他解說這段被炸塌的城牆:“足有十餘丈長的城牆,完全塌倒下來,每日里諸胡來此觀看,都是霍然變色,說是大唐天朝有這等神兵利器,關隘險阻再也難擋天兵,一個個都說回去之後,定然要將大唐威儀宣示四方呢。”

    “行了,哄人的話,就不要提了。”

    李隆基哼了一聲,歪著眼睛看了看周相仁。

    身邊沒有得用的人,也只能矮子裡拔高個了,這個週相仁,實在是個廢物

    那種哄人的話能相信?四夷聽聞大唐內亂,一個個興高采烈,只恨不得立刻撲到大唐的身上撕啃幾​​口。雖然有火藥這樣的神兵利器,可是四夷的風格,向來是沒有打到身上那就當不存在的,威懾?威懾有用的話,還要官兵做什麼

    李隆基心情煩悶是有原因的,他得到消息,無論是安西,還是犬戎,還有范陽,諸胡都有異動。

    大唐發生內亂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這些邊境上的白眼狼們蠢蠢欲動,那也正常,可是對於大唐來說,短短的一年之內經過兩場大亂,核心精華的中原地區滿目瘡痍,實在是無力支撐幾場同時而起的邊疆戰事。

    遠的不說,單以兵力而言,這兩場內亂,消耗掉大唐近三十萬兵力,其中有二十萬是久鎮邊疆的精銳——他們成了叛軍,雖然如今大多被俘投降,可是李隆基如何放心讓他們再回邊疆去?

    再就是糧草物資。李隆基很清楚,如今大唐朝廷,靠的是遼東的財富在吊著,遼東雖富,經營的時間畢竟短了,能吊一時性命,卻不能長久。葉暢急著將安、史聚於一處消滅,也正是這個原因。邊疆大戰,糧草籌措難,轉運更難,曠日持久的話,對於大唐來說,又是一個大麻煩。

    當然,邊境之患只是李隆基眾多煩惱中的一個,他心裡還暗藏著兩個巨大的煩惱。

    其一是自己與葉暢如何相處,葉暢功高震主,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即使葉暢本人忠心耿耿,也難奈手下某些人推波助瀾,如何既可維持君臣之誼,又不令功臣寒心,李隆基想了許久,實在是沒有辦法。

    其二則是儲君之位事宜,狼亨謀逆,自然被廢,僥倖逃過安祿山屠刀的其餘王子,要么附逆,要么碌碌,完全沒有誰可以繼承他的皇位。李隆基自信,自己活著,還能處理好與功臣重將的關係,可若自己的繼承人繼位之後,葉暢等重將,還會忠心耿耿?

    “萬歲,萬歲,萬歲”他在車駕之中傷腦筋,卻聽得外邊歡呼聲如雷。

    高力士伸出腦袋向外看了看,然後回禀道:“聖人,百姓在向聖人行禮

    “扶朕出去。”李隆基收斂心中所思,吩咐道。

    此時寒意已淡,春煦初生,李隆基穿著夾襖出來,並不覺得寒冷。他一出車,百姓們見他的服飾,便知道是天子,又是齊聲歡呼,聲如春雷,滾滾而動

    聽得這麼響亮的歡呼聲,卞平的臉色又陰鬱了些。

    今日葉暢讓他來此,並不是負責安全保衛——情偵系統只有偵察之權,手中並沒有什麼兵力,更何況那日他擅自行動之後,葉暢便已經奪去了他對情偵系統的掌握權。此時卞平也已經明白,為何葉暢會讓他出現在這裡,並不是要羞辱他,而是讓他看清楚局勢。

    大唐雖然內憂外患,但李氏民心尚未盡失。

    特別是李隆基,畢竟是勵精圖治幾十年的皇帝,近十餘年來雖有失德,卻還在百姓心中地位甚高。葉暢或許憑藉功勞,足以壓制住他,可壓制的結果,也必然是兩敗俱傷,在百姓士民當中,得一個欺君專權的罵名。

    意識到這一點,卞平總算明白自己的錯誤了,葉暢批評他心太急,完全沒有批評錯。而心急之下的擅自行動,則犯了大忌,就算他認識到錯誤,今後也不可能繼續回到情偵系統了。

    想到這裡,卞平嘆了口氣,意有不捨。

    他卻不知,此次因擅自行動,只是給了葉暢一個藉口,即使他不曾有這種舉動,葉暢也會在不遠的將來將他從情偵系統調走。

    葉暢以為,象情偵系統這樣的機構,應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任何一個負責人,都不能在這個系統內擔任太長時間的職司。卞平在這個系統已經八年,也該調離情偵系統了。

    卞平想著自己接下來可能會被安排的職司,不免向葉暢瞄去,卻看到葉暢邁步向前。

    夾道歡迎李隆基的,最外圈是百姓,然後是官員,卞平就夾在其中,而最內圈,則是軍士。葉暢上前之後,原本以放鬆的姿態站著的軍士全部繃緊,葉暢也與他們一般。

    眼見李隆基到了面前,葉暢厲聲喝道:“敬禮”

    李隆基見著全軍將士,刷的一聲,如同一人般向自己行禮,包括葉暢都是如此,他心中一振,面上浮起了微笑。

    “十一郎,辛苦了。”他掙開高力士的摻扶,加快腳步,來到葉暢面前。

    不等他到自己面前,葉暢拜倒下去:“臣幸不辱使命”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李隆基忙攔住他,想要阻止他拜下。

    但論起力氣,年老體衰的李隆基如何比得上葉暢,葉暢還是深拜下去,李隆基親手將他扶起,口中埋怨道:“你征戰辛苦,功勳卓著,何必如何”

    “逆賊叛亂,皆因目無君上,心無禮儀,如今人心初定,臣施這禮,可使百姓知曉,大唐終究是有君”葉暢道。

    “真純臣也。”李隆基讚了一聲,心中方才的疑慮,不免為之一輕。

    不過葉暢如此敬君,君亦不可薄待了功臣。想到這,李隆基笑道:“十一郎如此大功,朕也沒有什麼可以賞賜的,只能賜你無須跪拜——你既是目中有君上,心中有禮儀,當知君無戲言,不必拒絕。”

    葉暢愕然,沒有想到自己拜一下,竟然免了以後之拜。對於拜李隆基,他倒沒有太多的矯情,莫說這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就說兩人的關係,李隆基遲早要當他的老丈人,拜拜老丈人算得了什麼大事?

    “來來,隨我上車”

    在軍士官民歡呼聲中,李隆基徒步進入了春明門,見百姓官民都在身後,李隆基拉著葉暢的手道。

    葉暢隨他上了馬車,李隆基還賜錦團令他坐下,然後笑道:“十一郎,我看到你的新奏摺了,竟然從安逆賊人手中奪回了這麼多財物……不過國庫中雖是有錢有帛,卻是缺糧,還需要你多多操心啊。”

    戰爭中糧食的損耗並不只是軍士的伙食,更大的是破壞。安祿山他雖然丟長安丟得倉促,但是在控制長安的兩個多月時間裡,他將長安的存糧折騰得所剩無幾。

    “此事臣已有計較,原本為了備災備荒,臣去年就請用大海船自安南調糧,又請自遼東調糧,再組織饑民以工代賑,外出就食,熬過這青黃不接的時間沒有問題。只要等到秋收,淮南的糧食上來,國庫就能充實了。”

    葉暢說得很簡單,李隆基知道這背後需要極其複雜地操作,不過現在他也只能依靠於葉暢了。

    “府庫中不缺錢糧,朕就放心了,朕看長安城中,滿目瘡痍,宮室摧折,如今國庫空缺,不宜大興土木,重修宮室之事,先放一放。但有一事,卻是不可再拖… …”

    李隆基難得要暫緩修建宮室,葉暢對此報之一笑。長安城中的宮殿,在數次兵火中損毀嚴重,其中受創最重者就是興慶宮。別的可以暫緩一下,興慶宮還是要修整一番,否則李隆基沒有合適居住之所。而且葉暢心中有數,此時適當的基礎建設,不僅可以⊥一些失業之民有了賺錢的工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經濟流通,只要將修建宮室的規模控制住,然後按市場規律來組織勞力購買材料,其實是有益無害的。

    但李隆基說的不能再拖的事情,讓葉暢心中暗暗警惕。

    “陛下所言,不知是何事?”

    “你與二十九娘的婚事,不可再拖了。”李隆基道:“年華易老,轉眼之間,二十九娘也到了這般年紀,再拖下去,你就是在耽擱她了”

    葉暢垂下頭,過了會兒,他道:“臣這就請玉真長公主、韋丞相為媒,聖人以為如何?”

    “甚好,甚好。”李隆基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你富可敵國,彩禮少了,朕可不依”

    葉暢也笑了:“那是自然,不會委屈了二十九娘。”

    “朕欲封你為衛王,以遼東為封地,位在諸王之上。”李隆基看著葉暢,輕聲說道:“榆關之外,盡為你之食邑,此算是二十九娘的嫁妝了。”

    葉暢心中一凜,抬起眼看著李隆基,李隆基昏黃的眼中,並沒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出來。

    “臣非是矯情,實在……實在是不敢當之。”葉暢硬著頭皮道。

    “朕知你之忠心,若無封國之建,如何能褒美你之功勳,又如何能讓你之部下安分?”李隆基緩緩道:“你葉姓出自顓頊氏,《左傳》中說,衛,顓頊之丘也。你又是修武人,故此封為衛王,也是想你記著當初季札所言,'衛國多君子,其國無患,。”

    “臣必不負陛下厚望,只是封王建國之事,陛下還請三思……”

    “擎天保國,力挽狂瀾,封王之賞,正是為此。此亦是為我心安,朝中諸臣,人皆稱可,十一郎,你就從了吧,哈哈哈哈……”李隆基半是玩笑地道。

    葉暢其實早就知道這回事情,李隆基身邊,豈會沒有他的耳目。最初之時,李隆基是在燕王與代王這兩個封爵間猶豫,封地是遼東倒是早就定下了,但後來安祿山自稱燕​​王,乃至大燕皇帝,這燕自然就不成了。代王亦不為李隆基所重,最後的選擇,就是衛王。

    “臣實是不敢當。”

    “此話休說了,還有一事,朕心難安,國之根本,在於儲君,朕獲罪於天,立嗣不當,乃有狼亨之禍,如今年事已高,儲君之事,不宜再拖,以卿之見,當立何人?”

    聽得李隆基直接問葉暢當立何人,旁邊的高力士毫毛都豎了起來,他看了李隆基一眼,發覺李隆基神情專注,顯然,是真的想從葉暢那兒得到答案。

    “此聖人家事,臣安敢置喙?”

    “放在以前,自然不用你操心,如今你是朕之愛婿,朕之家事,亦你之家事,你如何能不開口?”李隆基苦笑道:“朕這些年識人不明,特別是在儲君之上一再犯錯,你自說你的,聽不聽,還在朕,此事出你口入朕耳,別人都不知道……高將軍,你會不會到外邊去說?”

    高力士一抖:“奴婢近來耳聾得厲害,什麼都聽不到。”

    李隆基再看著葉暢,似笑非笑:“現在,你總可以說了麼?”

    葉暢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後終於開口,說出了三個字。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5 09:18
第502章 五載荏苒逝匆匆
  

    “觀聖孫……觀聖孫……”

    榻上的李隆基喃喃自語,有些失神的眼睛望著屋頂,雖然透過房頂特意留下的玻璃罩,陽光直接照在他的床上,但他仍然感覺不到幾分暖意。

    這是難免,天寶十五載的政變已經過去了五年,現在是天寶二十載,李隆基已經是一個快八十歲的老人。這五年來,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好,時不時生病,拖到現在,已經是油盡燈枯。

    到他這個年紀,死亡已經是高壽,人生七十古來稀,當皇帝的能活到他這歲數的更是少之又少。這五年來,他吸取了此前的教訓,在用人上相當謹慎,雖然奢華生活不變,卻也注意民生,因此大唐的國力復振,甚至還勝過了開元之時。

    去年重新進行了人口統計,儘管有天寶十四、十五載的戰亂,大唐的人口總數不減反增,如今戶籍在冊的人口,便有六千萬之多,而隱藏的戶口,應當也有三千萬左右。國庫歲入,達到了九千七百萬貫,今年肯定要突破萬萬貫。

    到這種情形下,還讓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國祚延續這個問題。

    他現在腦子裡迴響的,還是當初返回長安城時葉暢所言的三個字。

    經過安祿山的屠刀之後,諸子都不成氣候,這是李隆基很清楚的事情,而且李亨的事情,也讓他對自己的這些兒子們徹底失望。葉暢的三個字,提醒了他,讓他把注意力轉到了諸孫身上。

    不過讓他遺憾的是,諸孫中最出色的兩位,正是廣平王與建寧王——偏偏他們都是狼亨之子,李隆基不可能讓他們來繼承帝位。而那些年幼可塑性強的皇孫,也被他第一時間排除在外,最後他的選擇,是被封為慶王的李俅。

    在諸皇孫中,李俅年紀較長,比起葉暢都要大不少,他的生父乃是廢太子李瑛,養父乃是李隆基長子李琮,選擇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給李瑛的一點補償。

    此刻李俅便跪在他的榻前,滿面愁容地望著他。

    “太孫。”李隆基忽然開口道。

    “孫兒在此,聖人有何吩咐。”

    “衛王來了麼?”李隆基吃力地問道。

    這一次病得非常沉重,李隆基有預感,自己只怕是無法再撐下去了。他有許多後事要安排,但安排這些後事,都離不開葉暢的支持。

    可是葉暢在三年前大局定下之後,便已經就封,回到了遼東封地,沒有李隆基的宣召就不會主動回到長安。此次重病之後,雖然傳召他入京,算時間,現在的信使,也只是到遼東不久吧。

    “聖人放心,衛王必然星夜馳來,用不了多久,便可以見到他了。”李俅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口中回答道。

    “怎麼還不到,我……我等不及了啊。”李隆基喃喃地道。

    李俅見他漸漸陷入昏睡,微微嘆了口氣,然後從榻前起身,來到了屋外。

    元載早就等在屋外,見他出來,上前行禮:“殿下,聖人如何?”

    “眼看就不行了。”李俅緩緩說道。

    他說這話時,並沒有太多的悲傷難過,甚至可以說,還有些如釋重負。

    元載抬起眼,看了看他面上的神情:“衛王那邊……當真不派使者去?”

    “要派使者做什麼,莫非讓聖人傳遺詔與他麼?”李俅哼了一聲。

    李隆基立李俅為太孫之後,非常重視李俅身邊僚屬,王忠嗣被請來為太子太保兼兵部尚書,實際上督太子左右率府。元載也因此被調入中樞,成為太子中舍人,成為李俅的心腹。

    當然,葉暢也有一個太傅的名頭,李俅對他也是甚為恭敬,只不過這三年來,葉暢在京時間短,在地方時間長,太孫這邊,幾乎沒有花費甚麼精力去經營。

    李隆基年邁,精力不濟,並沒有想到,李俅對於這個比自己年輕的太傅,畏多於敬、忌憚多於親近。葉暢功勞太大,此時民間都有說法,當初葉暢若想為天子,則李隆基唯有退位,而李俅……誰知道這是哪個疙瘩裡滾出的一個球啊?

    這樣的議論,自然也到了李俅耳中。

    李俅對葉暢原本就有惡感,他的父親李瑛死在李林甫的構陷當中,而葉暢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李林甫的遺產。他很好地掩飾了這種惡感,因為李亨的教訓,就在不遠。但當他意識到葉暢的聲望威脅到他的帝位時,這種惡感就再也無法壓抑。

    更何況,李隆基平日里的教誨當中,每每要他敬事葉暢,要他將自己的嫡子交與葉暢教導,要他在登基之後對葉暢仍然要恭敬。李俅甚至覺得,李隆基是要他當一個兒皇帝

    論天資與智慧,李俅只是中上之資,李隆基選他為太孫,原因在於他經歷過早年的折難之後,比起其餘諸孫更為穩重沉著​​。李隆基原以為,他能夠同葉暢處理好關係,卻不曾想,李俅終究流著他李家的血,如何願意當一個陰影之下的皇帝。

    故此,李隆基這邊病重,太孫監國,遣使者召葉暢回京,結果李俅口中答應,背後卻制止了此事。

    李俅非常擔心,葉暢回京受遺詔會有什麼變故,那樣的話他的帝位有可能飛掉。

    “只怕葉公已經知道京中之事了。”元載低聲道。

    “他知道也無妨,聖人年邁多病,這幾年哪一年不在榻上躺上幾個月的?只要他不知道聖人召他回京,其餘事情,讓他知道也沒有關係。”

    說到這,李俅想起一件事情:“聽聞孤那位皇姑為葉暢生了第二個兒子?

    “是,前不久報喜,說是又添一位小公子。”

    “派人送一份禮去,說是孤所賜。”李俅道:“另外,給個郡王的名義吧

    元載吃了一驚,這才出生沒有兩個月的小娃娃,就給個郡王,這個封賞,未免有些過了。

    李俅卻不以為然:“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等孤真正繼承大寶,什麼事情不好說,何必爭此一時?”

    這話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元載偷偷瞄了一眼,看到太孫微微吊起的眉梢處,閃過的一掠殺機,他的心突的跳了跳。

    回頭看了一眼李隆基的寢殿,看來,一場新的風暴即將到來了。

    跟在李俅身後,出了李隆基的寢宮,來到前面的正殿。

    安祿山之亂中,長安城的宮殿飽受摧殘,興慶宮也被折騰得不成樣子。雖然葉暢建議重修興慶宮,可是李隆基卻拒絕了此事,據宮中的小道消息,是因為李隆基在此總夢到楊玉環,故此不敢再在興慶宮居住。

    而李亨和安祿山曾先後據有大明宮,所以李隆基也不願意去大明宮住,這等情形之下,韋見素建議,在長安城東南曲江芙蓉園內另建宮殿,於是有了現在這座紫雲宮。不過與大明宮、興慶宮相比,紫雲宮的規模要小些,利用的是原本芙蓉園中就有的紫雲樓、臨水亭、水殿山樓等建築改建或擴建。

    正殿裡,宰相韋見素領著一群大臣,正在小聲議論。見李俅出來,眾人肅然站好,各入班列,元載也乘著無人注意悄悄溜到了自己的位置。

    看著站在最前的韋見素,元載心裡暗暗哼了一聲。

    如今大唐有兩位宰相,一位是葉暢,另一位就是韋見素。葉暢長時間呆在自己的封地,實際上在中樞的宰相是韋見素。不過此人有附會楊國忠的往事,雖然李隆基在安祿山之亂平定後並未清算此事,可也讓韋見素在群臣中有些抬不起頭,故此怎麼也強勢不起來。

    在某種程度上說,他只是葉暢的應聲蟲,葉暢不出聲的時候,他可以刷存在感,但若是葉暢發表了意見,他就只有唯唯喏喏了。

    韋見素旁邊,站著的是獨孤明,這位才能一般的駙馬,很早就成了葉暢的死黨,也因為葉暢的緣故,他在新興的工場業裡獲利甚鉅,據說他的家財,已經突破了五百萬貫,每年的收益,就在五十萬貫以上。

    朝廷當中,象獨孤明這樣的人不少,而且越來越多,放眼望去,這些朱紫權貴裡,至少有五分之一家產超過一百萬貫,年入十萬貫以上。這可不是那些粗製濫造的惡錢,而是十足的銅錢。他們主要從四樣行當裡獲取收益,其一是大莊園,從中原到江南,他們的大莊園遍布各地;其二是開礦山,自從大唐開放礦禁之後,煤、鐵等礦山便如雨後春筍一般;其三是工場,繅絲、紡織、水泥、鐵器、造船、制車……過去說三百六十行,如今僅僅是工場就不只三百六十種;其三則是海貿,大唐的商船,向東抵達新羅、日本,向北穿行渤海,向南向西更是遠抵天竺、大食,原本活躍於大唐東南一帶的波斯海商,現在已經競爭不過大唐的海商了。

    元載曾聽李俅發過牢騷,批評這些跟著葉暢的官員,是損公肥私。朝廷國庫處處空虛,甚至要按葉暢和劉晏的理論,搞什麼貸借赤字,來修橋鋪路興建書院醫院,來培養巧匠、醫生,而這些官員們卻個個賺得盆滿缽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些財富,皆是王土中得來,理當歸屬天子,即使​​不入內庫,也應進戶部,他們卻將這些財富收歸己有,窮奢極欲,實在非人臣之道。我登基之後,必要去濁揚清……”

    李俅的話彷彿就在耳邊,元載暗暗撇了一下嘴。

    他因為王忠嗣的緣故,甚得李俅信任,但同樣因為這個原因,與葉暢徹底分道揚鑣。故此,葉暢帶起來的這股興辦礦山工場的浪潮中,他並沒有撈到什麼好處,這讓生性喜好奢侈的他,對於那些人懷有嫉妒。

    “不知天子聖躬安否?”

    在短暫的儀式之後,朝會算是正式開始,李俅還不能坐在最上的御座上,只是站在御座前,當韋見素急切地問起這個問題時,他看了韋見素一眼,然後淡淡地道:“還是老樣子……可召太醫來問。”

    韋見素心中有些亂,這些時日,他無法入宮中探視,事實上除了李俅與太醫之外,就只有服侍李隆基太監宮女還可以進出,據說是按照葉暢提出的醫理,要防止外頭的病氣傳到李隆基身上。事實上,這就把李隆基與外臣隔絕開來

    多年的政壇沉浮,讓韋見素意識到,這其中恐怕有些問題,但是他是個跛足宰相,雖然嗅到了不對的味道,卻不敢聲張。

    畢竟李隆基的老去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從目前局勢來看,李俅繼承大寶已成定局。

    “天子聖體不安,衛王乃朝中重臣,不可不坐鎮於內,殿下何不召葉衛王回京?”王縉站出來問道。

    他如今倒是完全站在葉暢這邊,元載對他同樣是羨慕嫉妒恨,同樣是以前與葉暢有過仇怨,但王縉現在的家當,也在百萬貫之上了。

    “衛王長鎮遼東,京中之事,他亦知曉,孤給他的信中說了,來與不來,由他自決。”李俅不動聲色地道:“這三年來,衛王在遼東時間多,想來是有要事了。”

    王縉略有些狐疑,看了看獨孤明,獨孤明微微搖頭,王縉便不出聲了。

    葉暢對新羅、渤海向來不假顏色,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朝廷中有共識,就是葉暢正在準備對新羅、渤海動手。而朝廷內部對此是有分歧的,有人認為蠻荒小邦,徵之徒勞民力,勞師而無功,更何況此二國在天寶十五載之後,對大唐就一直恭敬有加,葉暢是在公報私怨;另一部分人則以為,此二國貌似恭順,實則不遜,與安祿山早有勾結,且其君無道,理當征伐,以示懲戒。

    元載為李俅謀主,這種分歧自然不會逃出他的眼中,他甚至還知道,那支持征伐一方大義凜然的理由之下,其實還暗藏著別的東西:通商。

    如今大唐的工場遍地開花,數量多了自然就良莠不齊,有些粗製濫造的產品,在國內實在是沒有市場,故此他們想將之銷往海外,離大唐近、海運又極便利的新羅、渤海二國,自然就是他們瞄準的對象。此二國人口加在一起也有數百萬之眾,每年在這二國賺個幾百萬貫錢,應當不成問題。偏偏此二國發覺自身財富流失,免不了要限制大​​唐貨物在其國內流通。故此,支持征伐並不是說要滅此二國——就是葉暢自己,也不贊同立刻滅此二國,而是將如今不聽話的國主趕下台,換個乖順聽話的,方便控制此二國財富,並進一步蠶食之。

    眼見群臣都不開口,李俅正要宣布散朝,就在這時,突然聽得後邊鐘聲響起,眾人都是變了顏色,緊接著,一個太監哭奔而來:“殿下,殿下,聖人升天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6 08:50
第503章 兩紙召令自反复


    從安城到旅順,一條白龍般的道路正在不停延伸著。

    天寶十五載,羅九河在端了安祿山老巢之後,回師順道將遼東的邊疆又向北向東拱了拱。這五年來,葉暢潛心經營,藉著中原戰亂大量百姓流離失所的機會,他從中原得到了五十萬人口,其中近一半是青壯勞力,從而大大加快了遼東的建設步伐。

    而支撐遼東人口迅速增長的底氣,就是在他視線裡,開滿著小白花與紫纓的兩種農作物了。

    土豆與玉米,原產自萬里海波之外的兩種作物,如今在遼東已經大行其道。它們的種植面積已經佔了遼東糧食種植面積的三分之一,僅次於小麥,而多於水稻。

    “昌齡兄,這都是你的功勞啊。”葉暢站在小小的高崗之上,望著兩邊成片成片的莊稼,感慨地說道。

    王昌齡甚是驕傲地點了點頭:“當仁不讓,我與國本所的諸位郎君先生,著實花了不少氣力”

    玉米、土豆天寶十四載時第一次試種,因為種子數量不多又沒有種植經驗的緣故,結果差強人意。天寶十五載雖然在不停地打仗,平定安祿山之亂,平定四境諸胡之侵撓,平定安祿山遺黨的盜寇,但葉暢在征戰之中,也沒有忘記對玉米、土豆種植的關注。所以天寶十五載,玉米、土豆收穫所得,足以⊥葉暢在天寶十六載做一個分組實驗,選擇最優的種植方法。

    天寶十七載豐收,天寶十八載又是豐收,天寶十九載開始,在全遼東範圍內強行推廣種植玉米與土豆,然後又是一個大豐收。經過飢餓的百姓,對於這種高產糧食作物甚為用心,而王昌齡與他的團隊在研究與推廣上花費的心血,也沒有白花費。

    “聽聞齊冀二地,亦有人開始嘗試種玉米與土豆了。”旁邊的一個幕僚笑著道:“天下百姓,都將受益於此,衛王,王公,你們功德無量啊。”

    “是王公他們功德無量,我,不過是因人成事罷了。”葉暢哈哈一笑。

    王昌齡卻若有所思:“葉公,還沒有人能夠到那海東洲麼?”

    “沒有,雖然我懸賞百萬貫,卻沒有人再能到海東洲了。”葉暢很是惋惜地道。

    所謂海東洲,就是另一世的美洲,王元寶的船隊發現了海東洲,帶來了玉米與土豆,從隨船而來的土人和倖存的水員口中,眾人得知了海東洲的許多傳聞。有些傳聞是讓人將信將疑的,比如說,傳說中那裡有黃金珠玉之湖,有流淌著金沙的河流,這些傳聞雖然激得許多人都想著找到海東洲,可畢竟不太靠譜。但還有的則讓人垂涎三尺,比如海東洲有許多物產,特別是果蔬糧食蔬菜牲畜,不僅產量大,而且味道甘美,典型的就是他們視線中看到的土豆與玉米

    “唉,若是有人能將海東洲其餘物產帶來那該多好”王昌齡嘆了口氣:“我老了,最多還能於個三五年,真想見著海東洲的物產在我手中大行其道,讓大唐萬姓皆可受其功”

    在葉暢最早的幕僚當中,王昌齡算是年紀比較長的,有此感慨實屬正常,他也聽說葉暢最近正在醞釀七十退休制度,底下的屬員們七十歲便要退休榮養,領一份不菲的榮養俸,可監督後生晚輩施政,卻不可直接於涉。

    “昌齡兄何出此言,你便是想退休,我也要請你暫緩的,聖人都快八十了,尚且……”

    葉暢話說到這裡,突然間,被遠處傳來的鐘聲打斷了。

    中原漢人既然重返遼東,那麼漢人的宗教文化,自然也會隨之重返遼東,天下名山僧佔多,但李唐之時,道教盛行,故此遼東大地之上的名山大川,多有寺院道觀。為防止僧道收納懶貪之徒,沾污其門,敗壞世道,故此葉暢在遼東的僧寺道觀中都有強制性的規定:不可乞討求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載不織,一載無衣;所收功德布施,可以用於修建道場寺觀,可以用於法事祭典,可以用於濟慈育嬰。這些規定戒律,看似苛刻,但稍有見識的高僧、真人,都明白此乃道釋二家與世俗能長期共存互安的萬年大計,也是讓他們短時間內能夠傳道弘法的不二法門,故此遼東道釋二家,都是力排眾議,統統接受。

    這些寺觀中都設有銅鐘,鐘聲除了報時之外,還有傳信示警之作用。像剛才,連接響了九聲後中止,那就證明,朝廷中有大事發生了。

    “聖人薨了”王昌齡臉色一變道。

    九聲要么代表舊帝去世,要么代表新皇登基,在這個時候,最有可能的,當然是舊帝去世。

    他們剛剛還提起李隆基,現在就驟聞李隆基的死訊,對眾人的衝擊太大了,故此眾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葉暢。

    葉暢眉頭卻擰了起來。

    他雖然居在遼東,但與長安豈會沒有聯絡,李隆基病重的消息,他早就通過秘密渠道得知,只不過,因為一直沒有召他還京的詔書,所以他認為,李隆基這次的病,與前幾次一樣,都是有驚無險。

    可怎麼著就去世了呢,這背後……有沒有什麼異樣?

    當初他向李隆基提議“觀聖孫”也有自己的目的,李隆基的兒子們不爭氣,孫子們同樣不爭氣,或許就只有建寧王好些,但因為他是李亨的兒子,所以不可能繼承大寶。

    一個平庸的皇帝,比起一個英明的皇帝,更有利於葉暢對將來的佈局。

    李俅不是葉暢理想中的人選,但也不是最糟糕的人選,故此即使李俅對葉暢表現得既不疏遠也不親近,葉暢也從來沒有在他繼位的問題上施加什麼負面影響。

    而且李俅身邊,葉暢也安排有人手。

    他接到的消息,李俅對他,雖然忌憚,偶爾也會說一些牢騷話,卻並無太大的敵視之意。

    “抱歉,原是要與諸位好生規劃一下秋收事宜,現在只能煩勞昌齡兄了。”短暫地思忖之後,葉暢帶著歉意向王昌齡拱了拱手:“無論是什麼事情,我都得先回旅順再說……諸位,告辭了。”

    他說完之後,不待眾人還禮,就匆匆離去。

    第一件事,是趕回旅順。葉暢很擔憂壽安,若真是李隆基去世,壽安如今尚在哺乳期,會不會因此而受到打擊。

    旅順比起五年前,變化並不大,畢竟這座城市受地勢所限,其規模不能無限制地擴張。葉暢的宅邸在一座山腰緩坡之上,正好可以儲瞰旅順城,這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在整個大唐,恐怕都是獨一無二的,甚至葉暢在遼東興建的其餘城市,都有圍牆護衛。

    “民心自是城牆,有民心在,旅順便永不陷落。”當初有人向他建議修築城牆時,葉暢是如此回答的。但實際上的原因,他很清楚,隨著火藥武器的誕生,堅實的城牆在戰爭中的防護作用已經大打折扣,倒不如在旅順四周的戰略要地,修建棱堡砲台,形成一個拱衛作用。

    想到砲台,葉暢微微笑了起來。

    這五年時間,可不是白白過去的,除了蒸汽機的實際應用還欠一把火之外,在軍事科技上,遼東已經有了巨大的突破。比如說,城防砲、艦炮還有野戰炮,都已經變成了現實。批量生產的燧發火槍,也開始裝備他的左右親衛。

    但一看到自家宅邸滿是縞素的模樣,葉暢就收斂住笑容。

    壽安身體比起五年前豐腴了些,這五年裡,她為葉暢生出二子一女,但眉眼間卻還不見老。只是現在,她神情悲慟,一見著葉暢,便撲入他懷中:“父皇……父皇去了”

    葉暢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髮,嘆了口氣,然後勸道:“陛下仙壽已逾七旬,為天子半百,人間福祿已至極境。此時仙去,不過是回歸天宮,永亨仙福,你也不必太過難過。”

    “我……我……”

    壽安心知他說的對,李隆基乃是自古以來少有的高壽天子,此時逝去,而不是死在顛沛流離的安祿山之亂中,算得上是喜喪,但想到從此天人兩隔再不能相見,她心中還是忍不住發怵。

    以前她與葉暢口角之時,父皇還是她最大的倚仗,現在……整個世界就只剩餘她了。

    不,還有她的孩子,哪怕是為了孩子,她也得堅強起來。

    “朝廷可有旨意來,讓我們趕回長安?”在勸慰已定之後,葉暢問道。

    壽安抹了一下眼淚,目光中露出疑惑之色:“朝廷派了欽使,但是卻不曾說讓我們趕回長安,說是朝廷得到消息,渤海與新羅蠢蠢欲動,恐其乘國喪之際,意圖不軌……”

    說到這裡,壽安面色漸漸變了。

    她極聰明的,只是因為父親去世,而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現在她意識到,朝廷傳來的旨意有問題

    李隆基病重,不曾將他二人召回,如今去世,亦不召二人,而是藉口新羅渤海有異動,讓葉暢留在封地坐鎮,這其中肯定有貓膩存在。

    葉暢嘆了口氣:“我不曾知曉新羅與渤海國有什麼異動,即使是有,有九河等在此,亦足以應付。”

    葉暢說得還謙虛了,在火槍火砲列裝之前,憑藉鋼鐵鑄造上的優勢,葉暢的遼東行軍總管麾下部隊,就已經可以同時壓制渤海、新羅二國。可以說,兩國都被葉暢打得苦不堪言,葉暢不去找他們的麻煩,就已經謝天謝地,哪裡還有功夫來騷擾葉暢

    “莫非朝中又有什麼變故?”壽安顫聲道:“父皇仙逝,莫非,莫非不是壽終正寢,而是奸人暗害?”

    她有這個猜測,在所難免,畢竟李隆基從重病到死亡,太孫監國的這段時間裡,朝廷的總總舉措,實在有讓人覺得可疑之處。

    “此事休要匆下結論,等朝中別的消息來。”葉暢沒有否認這種可能性,也沒有肯定。

    他猜想中,李俅是沒有這麼大的膽子去毒死李隆基。畢竟此事做得只要有一絲破綻,大臣與諸將都不會容忍。但是也不排除有小人欲僥倖,揣摩了李俅的心意有此舉動,而李俅裝作不知道,甚至順水推舟。

    “若父皇真為奸邪所害,十一郎,你當如何處置?”壽安豎起眉,當初劍刺李靜忠的英氣流露出來,她向葉暢問道。

    “自是提兵為陛下報仇。”葉暢毫不猶豫地道:“不過此事沒有證據,只靠猜測,不足以服眾,別人還以為是我們要謀篡……”

    “衛王,天使到了,就在門前”葉暢話未說完,外頭的警衛通禀道。

    “嗯?”告哀的使者才走,新的使者又來了,這背後必有名堂。葉暢與壽安對望了一眼,壽安慌忙召來使女,給葉暢換上縞素孝服,然後請使者入內。

    使者一臉疲憊之色,葉暢見他面貌比較陌生,便未急著施禮,而是問道:“貴使奉何人之命而來?”

    “監國太孫之命,有宰相附署。”那使者也知道葉暢心中有疑惑,解釋了一句後道:“請衛王接旨。”

    “太孫之命,安可稱旨?”葉暢沒有說話,身後一幕僚道:“你這使者,好生糊塗”

    “太孫已於先皇靈前登基稱制。”那使者垂著頭:“故此稱旨……衛王…

    “這麼快?”壽安聞言眉頭一豎:“莫非朝中有什麼變動,你這廝乃是矯詔?”

    那使者暗暗叫苦,就知道這次任務不會順利,可是弄得這麼麻煩,還是讓他大感頭痛。

    倒是葉暢,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勿再爭辯,然後布下香案,躬身接旨。李隆基特別恩遇他,允許他參拜不跪,接旨時躬身行禮,那使者也無話可說。

    李俅的旨意很長,但意思卻是簡單,請葉暢為山陵使,速速回京,主持李隆基靈柩安葬事宜。

    這道旨意,與此前信使所傳來的意思恰恰相左,一個是召他入京,一個是讓他不要入京,彼此矛盾,讓壽安神情更為肅冷。

    毫無疑問,長安城中肯定又出了什麼名堂,所以才會有這樣相互衝突的旨意先後傳來。

    “臣接旨。”葉暢面色卻沒有什麼改變,原本他的打​​算,無論朝廷召不召他,他都是要入京的,現在這個旨意,只不過讓他由未奉命便入京,變成了奉命入京罷了。

    “事不宜遲,還請衛王從速。”那使者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7 15:39
第504章 三人殊途卻同心


    獨孤明慢條斯理地舉起了面前的小瓷杯,緩緩飲了一杯茶,閉著眼睛,細細品著這茶的餘味。

    玻璃早就不像前些年那樣昂貴了,雖然價格比起同檔次的瓷器還是要稍高些,但是有些富貴之家,又開始“復古”,用瓷、陶器來取代玻璃。自然,這也離不開燒瓷、陶技藝的革新進步,葉暢反复說過,任何一個行當,若不想著革新進步,那麼就是死路一條,差別就是死得快些與死得緩些罷了。

    但只要革新,走出一條生路,那麼即使再古舊的物甚,也能煥發出新的魅力來。

    “駙馬,你怎麼不說話?”元公路有些焦急地道。

    元公路已經當了近十年的御史大夫,朝中言官,基本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但是他這個人的能力有限,所以難擔大任,​​在獨孤明與葉暢正式結成同盟之後,獨孤明成了葉暢一系在朝廷中主要決策者與執行者,他退居次席。

    再加上劉晏等人,葉暢雖然沒有像李林甫楊國忠那樣在朝廷裡遍插私己,可是朝中他的影響力毫無疑問是第一位的。

    “元公有些急了,這事情,急不得……”

    “不急不行,現在明顯不對,先皇病重卻不召葉公回京,登基繼位不召葉公回京,若不是我們堅持,就連先皇下葬也不召葉公回京,這是什麼意思”

    獨孤明微微笑了起來,斜視著元公路:“你以為是什麼意思?”

    “狼亨之鑑,就在不遠”元公路奪低了聲音,雙目圓爭:“駙馬,你莫要以為你可以獨善其身,你雖是駙馬,衛王也是駙馬你如今身家性命,與衛王是綁在一塊的”

    元公路這般發作,讓獨孤明有些意外,獨孤明看著他,好一會兒笑道:“朝廷裡有人說,衛王當初看中你,一力將你舉薦入京,乃是平生之敗筆,因為你根本未曾幫上衛王什麼忙,現在看來,衛王倒不曾看錯人。”

    元公路面皮有些發漲,半是惱怒半是窘迫地道:“現在不是說我為人的時候,駙馬,你就說吧,你究竟是如何打算,若是準備在此觀望,那我另尋他人

    “不是我要如何打算,而是你想如何打算?”獨孤明放下茶杯,站起身,來到窗前。玻璃制的窗子外,細雨朦朦,敲打在庭院中的花草上,有幾分異樣的幽美。他稍稍發了下呆,然後又道:“你想怎麼樣呢,那位已經在先帝靈前登基了……”

    “我知道是誰在拱事,元載那廝是檯面上的,真正的,是盧杞”元公路哼了一聲:“這些奸邪不除,葉公就不能施展拳腳,我的意思,就是​​將這些奸邪一網打盡。那一位若是識趣,還可以在那個位置上當個泥塑石像,若是不識趣……葉公比周公、伊尹、霍光功勞難道小了麼?”

    這是要行廢立之事

    獨孤明眼中寒光閃動,瞪著元公路,元公路毫不示弱,回瞪著他。

    “廢立之舉,罵名如何?”

    “我願擔之”元公路斬釘截鐵地道:“廢立之後,我願承擔此責,請罷我官職,逐之田園”

    “你……”獨孤明先是一愣,為元公路的無私而感動,然後旋即明白,這廝是以退為進。

    這廝的年紀,也不過是五十,就算是退個幾年,還有起復的機會。而且,他若真替葉暢辦好了廢立之事,這功勞之大,葉暢怎麼能不刮目相看。

    即使不再复出擔任官職,幾世富貴,總是少不了的。

    “我自知才疏學淺,葉公薦我至此高位,時人多有譏者。但葉公知遇之恩,我時刻不敢忘之,此時正我效力之時,​​不敢不出來。”元公路誠懇地道:“我也有私心,為子孫計,此刻也不容退縮”

    “好吧,如你所言,若是行了廢立之事,你怎麼能保證,換上來的就比現在的強?”獨孤明搖了搖頭,終於將自己所想的事情說出來:“事實上,依我所見,換誰上來,都是一樣”

    “咦?”

    “如今那一位,在為太孫時,雖然對衛王不算太親近,但也是恭敬有加,言語之中,提起將來執政之後,必蕭規曹隨,遵循衛王之道……可是如今呢?”獨孤明又問道。

    李俅登基是數方合力的結果,葉暢自己在外,朝中雖然被他清理過一遍,可是五年時間,足夠讓一些新的不得志者出現了。這些人當然希望能得到擁立之功,至少不讓葉暢獨占擁立之功,所以他們上竄下跳,急著在葉暢還未回京之前就將李俅登基的事情辦了。

    在這之後,為了酬勞這些人,也為了收回大權,李俅提出的第一個政略,就是要將礦山的開採權徹底收歸國有,其理由就是礦山多涉風水龍脈,不可不慎重行事。這個命令,使得朝中內外大嘩,輿論一片譏聲,而李俅卻是執意不改。

    他並不是年幼的皇帝,論年紀,比葉暢都還大些,自然不需要上頭有個太上皇手把手管著。而葉暢在朝中的影響又如此之大,哪怕其本人遠在封國,朝中的政策卻還要受其遙控,對於任何一個有志向有抱負的皇帝來說,這都是不能容忍的。皇帝不能容忍,自然會有投機之人投其所好,跳出來攪事。

    元公路臉色有些發青:“獨孤公之意?”

    “除非衛王坐上那個位置,否則這樣的事情,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會發生多少遍。”獨孤明終於轉過身來,微笑道:“只是衛王受先帝之恩,不願意做此舉……”

    “你,你……”

    “衛王不願意做,我們這些人,當然要替他做好來。”獨孤明又緩緩道:“我乃大唐駙馬,自然不是私心,而是一心為公……”

    “原來,先前不讓葉公回長安,你也同意了?”元公路失聲道。

    一些困擾他的疑問,霍然而解。

    從李隆基病重,到李俅登基,葉暢一直沒有回到長安,只靠著李俅的那些人手,如何能做得起來這背後,獨孤明也在推波助瀾

    元公路又想到,當初李隆基為了楊家,幾乎要將獨孤明逼得家破人亡,甚至女兒遠嫁蠻胡。獨孤明雖然是李家的女婿,但對於李家的情誼,只怕早在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就已經斷絕了。

    “獨孤公,你,你,好大的膽子,葉公…葉公豈會容你如此?”元公路自己想要行廢立之事,原本膽子就大,卻不曾想這獨孤明膽子比他更大,於脆想要改朝換代。他跳起身來,指著獨孤明,顫聲說道。

    獨孤明輕輕拍了拍巴掌,然後,在屏風之後,走出一個人來。

    元公路原本嚇了一跳,但看到屏風後這個人的臉之後,他呆住了:“卞平

    他自然認識,這位曾經在葉暢身邊為情偵之首的人物。只不過五年之前,平定安祿山之亂後,葉暢就將他由暗轉明,從情偵系統調離,轉到了朝廷內,當了戶部的一個主事,負責戶籍登記與管理— —這分明是某種程度上的貶斥。

    元公路私下里判斷,必然是這個卞平在什麼事情上忤了葉暢之意,但現在看來,自己的判斷或許不是真的。

    “卞公如何在此?”他向卞平招呼道。

    “了卻一個心願​​,故此來見獨孤公,不想元公也來了。”卞平緩緩道。

    雖然離開了情偵崗位,可是多年積累下來的人脈,依然是難得的資本。比如說,他就可以直接進獨孤明的宅邸,與獨孤明對話。

    元公路卻覺得毛骨悚然,他忍不住又問道:“卞公在此,衛王知否?”

    若是葉暢授意,那麼改朝換代就是葉暢本人的意圖,元公路也沒有什麼好說的,拼去身家性命跟著搖旗吶喊就是。但若沒有得到葉暢授意,這次行動就是私自行事,以元公路對葉暢的了解,只怕反而會因之得咎。

    “葉公並不知道。”卞平道。

    “那你們如何敢如此若是葉公不應,你們如何,難道要把他架上寶座不成?”元公路失聲道。

    卞平笑了笑:“方才元公還敢捨掉榮華富貴,棄了官職也要行廢立之事,那是為了什麼?”

    “自是為華夏道統……你們的意思,莫非也願捨棄一切?”元公路顫聲問道。

    他原以為,獨孤明與卞平暗中謀劃這件事情,應當是為了個人的富貴傳諸子孫,畢竟擁立之功極大,有此功勞,封公封侯都不足為奇。可卞平說出這樣的話,如果出自真心,那就不是為此了。

    “我,東海漁夫,沉淪下流,葉公不以為卑賤,簡拔而有今日。這些年間,葉公對我耳提面命,所言所指,皆是華夏道統之所在。古之烈士,為義可捨身,我雖不才,義之所在,捨棄自身富貴又算什麼?”卞平​​道:“此事為我最後謀劃之事,事濟之後,我便請辭,回老家釣魚去”

    元公路咽了口口水,轉向獨孤明:“獨孤公呢?”

    “坦率地說,我有私心,李俅庸碌之人,他甫一登基,便欲收歸礦權,據聞有人還建議他,擴大專營,不拘於鹽鐵,將棉布、玻璃、水泥等等盡數專營。雖然這些是針對衛王而去,可衛王若是撐不住,接下來只怕所有的工場製品都要專營了。”獨孤明說道:“元公,如你所說,這天下最懂如何利民者,唯有葉公,既然如此,為何不讓葉公執政天下,造福萬民?畢竟,華夏之道統,乃是利民”

    “利民……”

    元公路心再度一顫。

    道統論乃是天寶十三載時葉暢正式提出來的,當時還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但是到現在,天下儒生,主流都接受了道統論。

    上古聖人,之所以稱“聖”,是因為利民,中古之時,孔子非王而稱聖,亦是因為他的觀點在戰亂的春秋之時有利於民,近古諸開國天子,能統一天下國祚長遠者,亦是因為利民。

    故此,為君為帝者,唯有利民,方稱正統,若失去利民之心,則必失國祚。這也是民間俗語中所言“得民心者得天下”,亦是大唐太宗皇帝所說“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現在看來,葉暢的道統論,如今卻是他改朝換代的最好理論依據。

    難道說,從天寶十三載時起,葉暢就意識到這一點?

    若真如此,葉暢的野心手段,操、莽亦不能及

    “看來,是我白擔心了……”好一會兒之後,元公路苦笑道:“只不過,廢立之舉,已經是我的極限,這改朝換代……我終不願做二朝之臣。 ”

    他說出這番話時甚為艱難,因為獨孤明與卞平既然在他面前把話說開,就不會容許他傳出消息。

    果然,獨孤明與卞平神情都變了,卞平甚至露出一絲猙獰,不過旋即消息

    “元公,事到如今,你還想退縮不成?”卞平道:“你應該知道,我們都是過河之卒,可進不可退”

    元公路聽出了他話語裡的威脅,沉默了好一會兒,長嘆一聲道:“我終不當二朝之臣,但是,我畏死……卞公,此事我定會禀報與衛王。 ”

    “事成之後,隨你處置”卞平見他終於屈服,笑著說道:“不過此時,還需要元公配合。”

    “你說吧,要我怎麼做。”元公路多少帶些頹喪地道。

    “很簡單,你即是御史大夫,御史台的臺諫,想來受你左右……”

    卞平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元公路聽了之後,不由苦笑道:“你這是欲擒故縱啊。”

    “那是自然,欲要取之,必先與之,若不如此,如何能讓李俅敢出來冒這個險?”

    元公路默然了一會兒,然後點頭道:“既是如此,便依你……”

    他應下此事,卞平與獨孤明不再留他,送他離開。他走了之後,獨孤明道:“他會不會告密?”

    “我們是陽謀,不是陰謀,他便是告密,亦是無妨。”卞平嘿然道:“而且他自己明白,天下再無可以阻擋我們的力量。原本我們就想著要有個合適的人做這件事,他自己找上門來,這是天命歸於葉公”

    “只求衛王事後莫要太過生氣。”獨孤明道:“李俅身邊的人,穩妥麼?

    “自然穩妥,這種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卞平說到這,微微笑了起來。

    “不是第一次做?原來是他,你竟然將盧杞安插到李俅身邊去了”獨孤明恍然大悟道。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8 10:37
第505章 自古世間無十全
  

    盧杞這個人,在長安官員當中算是有名的了。

    雖然其人人品,眾所不齒,但是誰都不能否認此人自保的本領。五年前的李亨、安祿山之變,他先後為李亨、安祿山出謀劃策,雖然沒有直接證據,可在當時的清算氣氛下,間接證據就足夠讓人丟官去職流放安西了,但這廝卻生生脫身

    據說葉暢原本要窮治其罪的,甚至在背後還說過“是兒不死,國事必壞於其手”,可是仍然有不少人為他求情,便是元公路自己,念在盧杞之父盧奕的情份上,也曾經替他說過好話。

    他的父親盧奕畢竟是為國捐軀,死於民亂之中,算得是忠直剛烈之士,在朝中頗有名氣。這等情形之下,他又因為不是首謀主犯,算是脫過一劫,並未受到嚴懲,只是不許出仕了事。

    不許出仕也是一個非常嚴重的懲罰了,盧杞在離開長安三年之後,兩年前又回來,暗中活動,希望李隆基取消對他的禁錮令,只不過一直沒有什麼成果。可現在,他又跳了出來,推波助瀾,幫李俅出謀劃策。

    至於他是不是真的看好李俅,就只有他自己心裡有數了。

    長安城已經快到一年中最熱的季節,盧杞行走在街道右邊的陰影之中,他的臉也是陰沉沉的。

    他喜歡走在陰影裡,邊樣他臉上的胎記就不會太過明顯。

    “就是這裡了。”來到一處建築之前後,他抬起臉,看了看上面的牌匾,“文章道義”四個字,讓他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葉十一這廝,這些年東奔西走,少有安寧之時,這幾個字倒是還沒有廢掉。”

    匾上的字是葉暢親筆所書,寫給杜甫的,而杜甫又將之懸在報社之前,一來是自勉,二來是保護符。這幾年裡,杜甫可是沒有少嬉笑怒罵,有針貶時弊,也有對某些權貴的批評,而且他是火力全開,從守舊官員們的愚頑,到新貴族們的貪婪,都是他攻擊對象。這樣一來,杜甫得罪的人可就多了,雖然給自己贏得了清名,也招來了不少仇家。有葉暢的題字在門頭,那些仇家想要報復,甚至街上的無賴地痞想要騷擾,都得三思而後行。

    “請問杜公在不在,我預約過了的,姓盧,約好此時相見。”到了門房處,盧杞談吐裡卻是謙遜。

    “姓盧……確實有其事,可是盧杞郎君?”門房拿著一疊厚厚的單子翻了翻,然後笑道。

    “正是在下,杜公很忙啊。”看到那些單子上都是杜甫的會面安排,盧杞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那是自然,'無印御史,百姓諫議,,這可不是虛名呢。”門房頗為驕傲地說道。

    “無印御史、百姓諫議”是民間給杜甫的綽號,不過隨著這兩年報紙漸多,不少主筆都以此自勉。盧杞這些年以化名在報上也發表過一些文章,有的時候,收到讀者對自己文章的點評,免不了沾沾自喜,覺得自己也配得上這八個字了。

    門房放他進去,到得里面一間亮敞的屋前,盧杞看到這屋子大窗大門,而且窗子都是玻璃的,心里便有些嫉妒。這年頭,連個私報的主筆,都有錢將自己的書房弄成這模樣,他這個官臣之子,世家之後,卻還落魄潦倒,為人所驅使

    書房前是間小屋子,擺著張桌,還有一個年青人坐在桌前,據盧杞所知,這是杜甫的助理。據說這是遼東傳來的習慣,一些有天賦學問好的年輕人,被派到某個實權人物身邊充任助理,為期一年到兩年,熟悉各項事務,然後再到最基層,一般是從小頭目開始做起。

    據葉暢所說,唯有如此,這些心高氣傲的年輕人才會知道上下之不易。

    盧杞對這一套沒有什麼興趣,與那年輕人打了招呼,那年輕人便為他開門,然後聞聲而起的杜甫迎到門前:“一直不曾想過,在報上寫文的路過,就是盧郎君啊。”

    盧杞發文之時用的是化名“路過”,也算是小有名氣,若非如此,沒有那麼容易見著杜甫。兩人寒喧了一會兒,開始切入正題:“聽聞杜公在做一件大事,查問工場、礦山之弊端,不知是否有之?”

    杜甫頓時警覺起來:“此事盧郎君如何知曉?”

    “既在貴報上發文,貴報的一些動向,我還是時刻關注的。”盧杞嘆了口氣:“不才為明主所棄,只能靠著賣文來賺幾文錢的潤筆,知曉貴報之動向,也好下筆有所依據。”

    這個解釋還算正常,杜甫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盧郎君準備跟進

    “正是,故此請杜公將手中的材料分潤一些與在下。”盧杞深施一禮:“杜公知道,我如今是到哪兒都不受待見,無杜公相助,便難成事。 ”

    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杜甫經過這些年報社的折騰,早就不是什麼君子,可是盧杞之話還是打動了他。此人畢竟是忠良之後,雖然年輕時有些荒唐,這幾年裡學問卻有所增長,從他發的文章裡可以看出,他看問題相當深,言辭鋒銳尖刻,倒是一個有能力之人。

    故此,出於愛才之心,杜甫稍稍猶豫了會兒,拿出了一份資料,抽出其中部分,擺在了案頭之上。

    “只有這一份,你只能在此處看,若要記些什麼,我可以給你紙筆。”

    “多謝杜公。”

    盧杞道了謝,接過那些材料,細細看了一遍,還借了紙筆,將其中他最關注的一些內容記了下來。

    這些東西,是杜甫遣人蒐集整理出來的,這些年間,一些豪強開辦工場、礦山時的暴虐行徑。

    資本的逐利性,決定了它們對於人性命的漠視,以開礦山為例,雖然在遼東大力推廣的礦山條例之中,明確說了礦山的第一要務乃是安全。但那些權貴土豪們哪裡管得了那麼多,天下有的是窮困潦倒的苦哈哈,願意為了一日十幾文錢到礦山底下去送命。

    工場同樣如此,遼東是嚴格的六時辰工作制,即工人在工場做工,每日不超過六時辰,若是加班,則需要另行支付比正常工資高的加班費用。但是杜甫的調查中,卻有一日八個時辰乃至九個時辰的工場,而且於這麼久,其人所獲薪水,尚不及遼東工作六個時辰的同工種工人。

    即使這樣,這些豪強權貴還想方設法剋扣,京中的大豪強們要好些,最可惡的就是鄉間的小豪強,他們利用少數工頭,百般凌虐工人,致使工人又被稱為“工奴”,其處境甚至不如奴婢。

    這些事例與數據,看得盧杞這樣的人都暗暗心驚,不過同時他又覺得歡喜,這正是他所需要的東西。完畢之後,他再次向杜甫道謝,然後告辭離開。杜甫將他送至門前,交待道:“礦山工場,雖是種種弊端,但切不可因噎廢食,故此盧郎君筆下矛頭所指,當是那些不循規矩不守道義的黑心礦山工場,此事萬萬要記住。”

    盧杞笑道:“在下曉得,請杜公放心。”

    他口中這樣說,心裡卻另有計較。

    葉暢提出道統論之後,利民即為道統,幾乎成了公論,這等情形之下,想要改變葉暢推行的政策,將國家權力收歸皇帝手中,就必須以其矛攻其盾。只要找到這些礦山工場在私人手中坑民害民的證據,那麼就可以用來充當將之收歸天子的理由。

    李俅、元載、盧杞等人,總結此前的經驗,確認葉暢能在短短二十年間積累起連皇帝都無法比擬的力量,最主要的原因就在於他控制了天下財富中的大半。所以,想要與葉暢抗衡,就必須也控制財富,李亨、安祿山速敗的原因,與其說是被葉暢在軍事上擊敗,倒不如說是被葉暢在經濟上擊敗。

    盧杞很想看到,葉暢被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時,臉上的表情會是怎麼樣的。

    他並不奢望李俅能成事——事實上,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卞平推出來的一枚棋子罷了,但他也不是一個甘於被利用的人,卞平如今已經不在情偵系統,此事他也略知一二,而且從種種跡像中,他推斷出,卞平並未得到葉暢授權。既是如此,就怪不得他耍些花樣了。

    事後葉暢就是追究,他也有理由可以推託——是卞平讓他做的,他為了做得更好,只能如此。

    帶著自己的小心思,他出了報社之門,來到街道之上。才走沒有幾步,忽然間聽得有人叫道:“衛王回京了”

    “衛王回京了,快去看,衛王的儀仗已至春明門”

    “他老人家可回來了,說來也怪,雖然天下太平,但他老人家不在長安城中,我的心就會惴惴不安,可一得知他老人回來,我這懸著的心啊,就又放回去了。”

    “何止你一人,我也是如此啊。”

    周圍人們聽得葉暢回京的消息,一個個如釋重負,大約是最近長安城中詭譎的氣氛傳了出來,讓這些平民百姓也覺得不安了吧。

    不過一聽到他們如此敬重葉暢,盧杞心裡就生出厭惡。

    同時他也非常吃驚,葉暢回來的速度也太快了。

    據他所知,半個月之前,在獨孤明等人的堅持之下,李俅終於下詔請葉暢回京坐鎮,使者就是快馬加鞭,要趕到遼東也至少需要七天時間——這五年裡,葉暢不僅將被戰亂破壞的道路系統修復了,而且還進一步強化的郵驛和道路體系,象長安去遼東幾乎都是坦途,六百里加急的情形下七日七夜​​正好抵達。

    但葉暢回來……竟然也只用了八天?

    帶著一肚子疑惑,盧杞混雜在人群之中,跟著眾人到了御街之前,看著葉暢的儀仗在此進入皇城之內。

    李俅登基之後,便將自己的居住之地搬回了大內,而李隆基停柩之處,也在西內。葉暢到了京中,未入自己宅中停留,先來大內拜謁,姿態可謂做得十足。

    只是他雖如此謙恭,在李俅心中,卻未必如此感覺。

    “你……你說什麼,葉暢……衛王已經到了京城之中?”李俅驚愕地道。

    高力士比李隆基還要早一年去世,如今宮中太監的大頭領乃是周相仁。當初的小太監因為抓住了機會,現在成了宮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李俅雖然也想換上自己的心腹,可是因為登基時間尚短,一時間還沒有機會。

    “是,聖人,如今衛王便在宮門之前侯旨。”週相仁低聲道。

    “讓他……元載呢,元載人跑哪兒去了?”李俅原本是想讓葉暢進來的,但是又覺得心底發虛,要喚元載來見自己。

    他最希望召來的,還是王忠嗣。只不過王忠嗣在川黔之地呆得久了,一身病患,而且隨著李亨的叛亂,早就心灰意冷,如今基本上就是在家裡稱病養著。就是元載,想要見他都比較困難。

    “元公如今在家中,要請他來,還需要一段時間。”週相仁猶豫地道:“陛下,是不是讓衛王在外等候?”

    話說得客氣,實際上是提醒李俅,讓葉暢在外等可不是什麼好事。週相仁身為內監總管,對李俅的一些小動作自然有所察覺,他不欲捲入此類事情當中,因此才裝聾作啞。但此刻怠慢了葉暢,卻不是什麼好事,原本可以妥協的,很有可能就因為這樣的小細節未註意而激化了矛盾。

    “關鍵時候,他卻不在宮中”李俅喃喃罵了一聲,強自鎮定,然後道:“週相仁,你替朕去將衛王迎來。”

    週相仁出去之後,李俅想想不對,召來自己的心腹小太監,低聲吩咐道:“將禁軍……唉,將東宮中的武監,令他們披甲,埋伏在殿後”

    禁軍中葉暢的影響太大,他實在信不過,因此便召來所謂“武監”。這些是他在為太孫時所練的一批太監,都孔武有力,只是數量很少。聽得這些武監的腳步聲,他才安下心來,不一會兒,便看到葉暢身著素服出現在他面前。

    “臣蒙先皇不棄,簡拔於草莽之中,略略進爵,以些許微功而封王,又賜尚主,受恩之重,未報萬一。如今先皇仙去,臣願辭去官職,為先皇守靈三載,還請陛下恩准”

    雙方寒喧一番,說了些讓李俅都覺得不自在的客套話,然後,他就听得葉暢提出了一個讓他震驚的要求。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9 17:03
第506章 由來宵小少擔當


    李俅雖是庸人之資,卻也很清楚,葉暢是在以退為進。

    葉暢乃先皇女婿,大唐功臣,他的姑父,若是他甫一上台,便令葉暢辭官,跑去為李隆基守陵,這對他的名聲極為不好。史書之上,少不得留下一個凌迫先皇功勳故舊的名頭。

    但他同時心裡又是極心動。

    若是葉暢去職,跑去給李隆基守陵,也就意味著他有三年時間經營,將因為葉暢的崛起而分散出去的皇權與天子影響力收攏回來。他並不希望直接與葉暢對抗,故此,葉暢這種“退讓”,在他看來或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

    “然後呢,陛下就這樣準了葉公的請辭?”

    一個多時辰之後,元載得了消息,匆匆趕到宮中,此時葉暢已經出宮,他聽李俅說完,瞪大眼睛問道。

    “留中不發。”李俅苦笑道:“他準備了奏摺,喏,就在這裡。”

    元載看完小太監遞過來的奏摺,眉頭不禁緊緊鎖住。

    “唉,朕如今算是知道了,他無論是進是退,都讓人為難啊​​……這真是一件讓人難堪的事情。”李俅喃喃道。

    他確實沒有料想,葉暢無論進退,都可以令他為難到這種地步。這只能說,葉暢對於大唐政局的影響實在太大。

    “準了”元載思忖再三,突然一咬牙道。

    “什麼?”

    “葉暢必然還會再上書請辭,他裝模做樣,總得把戲做足來才真。他第二次請辭時,陛下再挽留,不妨還給他加官進爵——哦,他已經加無可加,陛下就賜他兒女晚輩爵位,以示恩寵厚遇。如今先皇剛去,他必然不會接受賞賜,還是要第三次請辭,到這時,陛下就准他辭職”

    “這樣好麼?”李俅愣住了。

    “陛下已經再三挽留,他仍然不領情,怪得了誰,莫非要陛下將這大寶讓給他,他才願意留在朝堂上麼?”元載道:“反正陛下厚遇先皇舊臣的姿態已經做出來了,別人可怪不得陛下頭上去”

    “哦……”

    李俅想了一會兒,覺得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選擇了。

    一切如元載所言,葉暢回宅之後,沒有多久,便又來到宮中——他要為李隆基守靈,同時他將第二份請辭奏章遞了上來。李俅沒有立刻答复,第二天上朝之時,他將此事交與群臣商議,果然群臣都是紛紛出言挽留,李俅也“從善如流”,不僅挽留,還賜三個爵位使葉暢蔭其子侄。

    葉暢果然婉拒了封賜,還是堅持請辭。這一次,李俅未經大朝會,直接就同意了。

    這個消息傳出,朝野內外俱是震驚,而且葉暢在宮中為李隆基守靈,元公路等見不著他人,難免就有所猜想。心急如焚之下,元公路再來見孤獨明,卻發覺獨孤明與他一般,都是滿面陰鬱。

    “衛王究竟是如何想的,他這樣呆在宮中,豈不是送肉上砧?”兩人還未落座,元公路便急道:“而且如今那位已準了他請辭,這背後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為何還沒有什麼動作,他究竟做什麼打算?”

    “你問我,我問誰?”獨孤明聽他一連串質問,心中不快,也發了脾氣:“誰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難道他不知道,這姓李的天子,可一個個都是面皮厚心腸黑的麼”

    這話有些大逆不道了,不過二人份屬同黨,雖然立場還微有不同,可這種話元公路當然不會去告密。見獨孤明也急了,元公路道:“卞平呢,何不召卞平來相問?”

    “別提那廝了,衛王回京後立刻召那廝去,然後把那廝打發到日本去了。”獨孤明苦笑:“說好聽些,是讓他去日本為使,常駐其國,偵知其國港口、人口情形,為下一步做準備,說不好聽些,就是流放海外”

    元公路目瞪口呆:“難道……我們都猜錯了,衛王根本沒有那個意思,他真的是要給先皇當孝婿,給那位當忠臣?”

    “衛王年輕的時候就膽大妄為,從來就不是什麼忠臣孝婿”獨孤明搖了搖頭:“不是說你早年曾評價衛王,他膽大妄為遲早要為自己惹禍麼?”

    元公路老臉微紅,當年舊事,沒有想到獨孤明竟然也知道。

    “那衛王究竟是何用意,卞平雖是膽大了些,可究竟是為他好……”

    “我也不知道。”獨孤明嘆了口氣。

    “我是外臣,入不得宮,你可以請公主入宮,聽聽衛王究竟是什麼打算

    “此事婦人不可介入。”獨孤明搖了搖頭:“而且,我在宮中見過衛王了

    “他怎麼說?”

    “別的事情也沒有交待,只是說他如今終於可以閒下來,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情,比如說,編一部史籍,匯聚自商周至今的史料,以備執政者參考…

    元公路聞得此言,頓時跳起來:“葉公話中有話”

    “什麼?”

    “他若是去編實學典籍,我會相信,編史,我才不相信”元公路眼睛一翻:“編史,那是閒著沒事的翰林才會動心思的事情”

    獨孤明想想也是,愣了一會兒,拍著自己腦門道:“當時我為何就沒有想到,他怎麼會去編史?”

    “當時他是提起一個什麼話題時,說到要編史?”

    “這個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話題,只是說先帝在位五十載,壽近八十,自古罕有,然後又說他早好歷史,喜讀《史記》,太史公以紀傳為體,後世國史多仿之,他欲以編年為體,編一部史籍,供後世察問得失……”

    獨孤明記性還好,將葉暢的原話基本複述出來,元公路琢磨了好一會兒,然後道:“你這有《史記》麼?”

    “有,我令人取來。”

    托活字印刷的福,如今書籍價格降了下來,而且造紙與印刷的工藝不斷改良,所印的書籍越來越精美,種類也越來越多,獨孤明家中便收藏了各個版本的史記。僕人很快就抱了一堆書來,既有《史記》,也有旁人的注書,看著這些厚厚的書,元公路與獨孤明相視苦笑。

    “葉公有什麼話,為何不直說,怎麼要打這啞謎?”

    二人還是放棄了翻書的計劃,畢竟要翻這麼多書,實在是有些困難。

    在沒有得到結果的情況下,元公路回到自己的家中,於書房中枯坐了會兒,他搖了搖頭:自己不要去瞎操心了,從認識起,葉暢就不是需要別人為他操心的人。

    打定主意不再主動,一切等著葉暢的安排,不過他的好奇心卻被葉暢的啞謎所吸引,當下每日除了公務,便是抱著本史記看。

    他優哉游哉,朝中的變動卻是極大,首先是人事調整,李俅將一批與葉暢沒有太多關係的官員,安排到了各個崗位之上,雖然現在還不是主官,但可想而知,用不了幾年這些人將會取代親近葉暢的那一批。不過這個動作並不顯咄咄逼人,葉暢又跑到金粟山去為李隆基修泰陵去了,因此諸官對此並沒有什麼反彈。

    “看來葉暢去職,朝中這些人失了主心骨,果然成不了什麼氣候。”在一連串的人事任免完成之後,李俅召來元載,喜上眉梢地對他道:“今日朕始知天子之貴矣”

    “陛下還勿自滿,事情才剛剛開始。雖然陛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可是他們如今所居,都是無足輕重的職務,朝中重臣,真正站在陛下這邊的還不多。”元載道:“陛下要真正掌控朝廷,宰相、尚書,都需出自陛下任命,各邊鎮鎮將都應是陛下親近之臣,唯有如此,江山方能永安”

    “談何容易,你不是勸朕不要太急麼,若是太急,衛王那邊不好交待。”

    “人事任命可以不急,但有一事卻非急不可……”

    元載所急之事,乃是財權。葉暢雖然去職,可是朝廷的財權還控制在朝中重臣手中,李俅數次提出修葺宮殿、蓄養新軍的撥款要求,都被重臣拒絕了。沒有財權,就無法收攏更多的官員,故此,元載建議李俅,第一步先將礦山與工場的專營之利收歸天子。

    “衛王自草莽間而能名動天下,無非就是因為他能使同黨致富,當初隨他的那些市井無賴,如今都是一擲千金的豪客。而且逆亨之亂之後,長安城中的百姓都覺得將錢鑄成銀球藏於窖中乃是最蠢之舉,倒不如去山中開礦或者在市里辦工場,故此長安城裡一小小​​辦工場之民戶,家財亦勝過微臣陛下欲收大權,先須收財權,若能控制住這個,則上自朝中高官,下至市井民戶,都不得不仰賴陛下鼻息,如此大事濟矣。”

    李俅不禁點頭,長安城中的富裕民戶何止比元載富,比他這個天子,只怕家產也不少

    以前長安就王元寶等寥寥數人豪富,天下聞名。可是現在,長安城中像王元寶一樣富可敵國的民戶,絕對超過二十家。他們不僅在外地開辦礦山,就在長安城中,也辦了不少工場,長安城內靠近城牆的永陽、昭行、大安等坊,原本是比較空曠,居民不多,現在卻已經佈滿了工場,甚至於城外,靠近水流的地方,各式需要水力為動力的工坊,也是星羅密布。

    去年的人口統計,長安城的人口數量,不僅從五年前的戰火中恢復過來,還一舉超過,達到了一百八十餘萬人,其中有不少,就是這些工場僱用的工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王土之上的財富,自然也該歸天子。”元載又道。

    他二人說這番話的地方,在李俅的御書房內,屋裡只有他們兩個,連服侍的小太監都被李俅打發出去了。聽得元載這樣說,李俅眼前一亮,目光不免閃爍。

    李俅父親李瑛死得早,他打小就交由伯父李琮所養,在那個時候,他的用度是比較緊的。身為皇孫,錢財上不乘手,讓他對財富看得非常重。元載提出收攏財權,正合了他的心意。

    這又不是賣官鬻爵,想來清議的反對不會那麼大吧。

    “不過……衛王為宰相時,對這些礦山工場都頗為優容,我這樣做,會不會引起他的反對?”

    “衛王如今正在督造泰陵,哪裡有功夫管這閒事。而且,我有一策,便是有人將事情捅到他那兒去,他也必然不會反對”元載說到這個,突然笑了起來。

    “何策?”李俅大感興趣,向前傾著上身問。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陛下你看”

    元載將一疊紙奉上,李俅接過來看,這疊紙不多,但上面卻寫著幾樁工場中的慘事。

    那些工場主們為了賺取更多利潤,壓低工人的工薪,延長勞作的時間,減少危險的防護,這是難免會發生的事情。長安城、洛陽城,包括遼東​​,是葉暢眼皮底下,自有人管理監督,這等情形要好些,但那些稍遠的礦山工場裡,這等事情,就是葉暢也無法杜絕。

    “竟然有這樣的慘事?”李俅連看著這幾個例子,不由拍案道:“好,好

    他喊好,自然是因為這些例子,正給了他藉口,可以將礦山工場專營之權收到自己手中來。

    “雖然有這藉口,但是陛下,此事不能由咱們捅出來,而須藉助外力。”元載又道。

    李俅深以為然,如果是他們在朝堂上拋出這些材料來,是人就會明白,他們其實是針對著財權去的。但藉助誰的外力,這又需要仔細斟酌,到這個時候,李俅就有些遺憾,自己手中堪用的人實在太少。

    “臣荐一人,可辦此事。”元載道:“盧杞”

    “盧杞?”李俅也聽說過這個名字,對此人,他的印像是很不好的,因此他搖了搖頭:“此人不宜為官,有沒有別的人選?”

    “他不需要為官,只需要辦一家報。”元載笑道:“臣傾盡家當,給他湊了五萬貫錢,只等陛下應允,他就要仿《民報》報一家報,然後第一期便推出這些材料,第一期免費放送,印個數万份,長安、洛陽,還有各道各郡,皆要送上,如此一來,聲勢便做大了,那時陛下不提此事,朝中自有人也會提及此事,陛下來個順水推舟……便可事半功倍。”

    李俅心中怦的一跳,不要官,只辦報……明顯是想請他這個天子行個方便,同時也向他尋求資助來了。

    葉暢以杜甫所辦的報紙為喉舌,他似乎也可以另擇一家為喉舌,不說與葉暢唱對台戲,至少不讓其獨掌話語權

    當然,和通過這樣的手段收攏的財權相比,這只是附帶的贈品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11 17:01
第507章 厲王之禍在咫尺


    “葉公,葉公,你怎麼還能在這里安若泰山?”

    杜甫氣喘吁籲地爬上了山頭,看著坐在馬扎上飲茶的葉暢,他勉力向前跑了幾步,但終究是跑不動了。

    葉暢原本背對著他,聽得他聲音,愕然回頭:“子美,你怎麼來了?”

    “朝廷裡出大事了,你怎麼還在這兒安若泰山?”杜甫頓足,因為上氣不接下氣,所以好一會兒才把話說完整了。

    “子美啊,這幾年,看來你是書齋坐多了,鍛煉得少了,才爬這樣一座小山你便累成這模樣,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想要多做事情,還得有好身體才成。”葉暢笑吟吟道。

    杜甫給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好不容易順過氣,他焦躁地道:“我誤信匪人,將你要我做的調查給了盧杞,不料盧杞竟然也得了資助,辦了家報,第一期裡所用的便是我給的資料,大肆攻訐百姓經營……你都知道?”

    杜甫說的時候看著葉暢的臉色,發現葉暢的神情有些古怪,他頓時明白瞪著眼睛問道。

    “我雖在泰陵,長安的事情,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這份新報紙甫一推出,便贈送了十萬份,聲勢浩大,影響不小啊。”葉暢接口道:“朝中官員,有正直之士,看到其上所載,義憤填膺,上書朝廷,要求罷除礦山工場,根除其弊。”

    “什麼正直之士,若非食古不化之輩,就是別有用心之徒”杜甫憤怒地斥責道:“因噎廢食,豈是正道世事如葉公所言,凡有所作為,必然有利有弊,興辦工礦之弊,豈如其利,而且葉公早就說過,對此等弊端,朝廷只需加強管理,便可控制。這幾年因有工礦之利,百姓日子才好過些,他們就看不過去了”

    “他們這樣做,不就是加強管理麼?”葉暢又悠悠地道。

    他這態度,讓杜甫幾乎暴跳如雷,旋即杜甫明白:“這……這又是你在背後推波助瀾?”

    “那倒沒有,只不過這幾年工礦興盛的同時,各種問題亦是沉渣泛起,確實該動手管一管。無論是我動手管,還是朝廷動手管,都難免要背負罵名,所不同之處在於,我管是為了更好的發展,朝廷管則是為了少數人斂財攬權。既是如此,先讓朝廷背負罵名再說吧。”

    這番話,無論如何都不會是一個對朝廷十分忠誠的大臣說出口的。

    杜甫卻沒有意見,眼看著這十年,朝廷幾乎就是葉暢一個人支撐,更有擎天保駕和再造大唐的兩項大功,雖說功高不賞,可李俅這樣對待葉暢,未免還是太讓人寒心了。

    李俅自以為聰明的小把戲,看在明眼人眼中,都覺得純粹是笑話:葉暢真想要他的那個位置,哪裡還輪得到他,更不會有意在李隆基病重的這幾年離京,放任李俅控制宮中。在某種程度上,這也是葉暢對李俅的一個考驗,若是李俅自覺識相,甘居虛君之位,那麼他這個大唐天子還可以垂拱而治,否則的話,自然大家攤牌一拍兩散。

    “這般鬧下去,總歸不好。”杜甫想來想去,嘆氣道:“拖下去,傷的是大唐的元氣,就像安祿山之變一般,何不長痛不如短痛?”

    “我現在正是長痛不如短痛。”葉暢道:“子美,你說我若是現在就出手,會讓百姓怎麼想?”

    “你怕擔當跋扈之罵名?”

    “先皇在時,我就已經有跋扈之罵名了。”葉暢哈哈一笑,眉宇間神采飛揚:“罵名算什麼,便是廢立篡位的罵名,我都不懼,何況跋扈”

    他多年隱忍,此時說話間,卻一掃陰柔,而是帶著一股天下在手的霸氣。杜甫愣了愣,看著他,好半晌沒說出話來。

    這才是葉暢的本性吧,雖然此前他對李唐皇室一向忠心,可是睚眥必報不在意罵名才是他的風格啊,這幾年他養望邀名,倒讓杜甫忘了他的本性呢。

    “那你怕百姓想什麼?”

    “是怕百姓以為,所有的一切都理所當然。”葉暢緩緩吐了口氣:“你可知書非借不能讀的道理?”

    杜甫老臉微紅,這個道理,他當然懂。

    “人經事則與之相反,非親自努力所得,不知珍惜。”葉暢道:“我早就三令五申,開辦場礦之時,須得多加註意,不要只顧著賺錢而放棄仁心,但是那些人就是不聽。如今這事情,亦是他們自招,我不能幫助他們解決所有麻煩,免得他們有依賴之心……”

    葉暢說得有些亂,因為有些意思,他不知道該不該對杜甫表達出來。

    大唐到了今日,可以說已經邁上工業化、商業化的門檻之上,但是,這並非大唐自己自然生出的,而是葉暢的大力引導之下才成的。葉暢很清楚,如果他出手,那麼就必須坐上那個最高的位置,從此在京城之中,輕易不得外出,而且主要精力將被一些繁瑣的冗事所纏繞,未必還能像現在這樣,自由地引領大唐前進的方向。

    有人以為上了最高位置自然可以一言九鼎,更容易引導這個國家。事實上兩世的經驗告訴葉暢,底下有的是辦法把他架空,堵塞他的耳目,讓他沉浸在歌功頌德與歌舞昇平之中。

    而且他上台,也不過是一個開明的皇帝取代一個守舊的皇帝,他之後呢?

    他當然可以一語定憲,無論是搞開明專制,還是君主立憲,憑藉他在軍隊與民間的巨大影響力,完全可以一言決之。可他既然可以一言決之,那麼今後就有人可以一言棄之

    所以,必須經過某種巨大的變革,將某個標准上升到大唐的政治共識,唯有如此,他想要的革新才能成功。

    “葉公之意,唯有百姓自己爭取來的,方會為他們所珍惜?”杜甫這些年辦報,可謂緊跟著葉暢的思路,故此他想明白了這一點:“無怪乎這些年你大力鼓吹道統之說凡事利民,即為道統,承續道統,方為天子……”

    葉暢笑了笑,沒有作聲。

    “我明白了,我這就回長安去”杜甫又想了想,毅然說道。

    葉暢又是一笑:“我送送你”

    杜甫回到長安之後,立刻召集人手奮筆疾書,在次日,便針對朝廷收攏場礦專營之權的事情,發了一批文章在報紙之上。

    這報紙,很快就到了元公路的桌頭。

    “天子此舉,不禁令人想起週厲王,行'專利,之策,將山林湖澤由天子所有,不許百姓樵採漁獵。史有前例,今可往思,當今天子,欲效週厲王乎?

    看到這一段,元公路跳了起來:“好大的膽子”

    此前報紙之上,亦有批評官員的言論,比如說便有人批評元公路是屍位素餐。但將矛頭直指天子,這還是第一次,元公路可以想得到,朝中百官,還有城鄉讀書之人,看到這段文字之時,會起什麼樣的反應。

    以《民報》之影響,李俅此時也應當看到了,他豈有不大發雷霆?

    果然,這一期《民報》才發售不久,便有禁軍前往報館,將其抄沒查禁。不過他們到的時候,也不知是走漏了風聲,還是早有準備,除了小貓三兩隻和一堆印刷機器之外,杜甫等人,全部走脫。

    第二日,盧杞所辦的《大唐報》便瘋狂攻訐《民報》之舉,稱之為目無尊卑,犯上作亂,與安祿山等如同一轍。字裡行間,隱約就將筆鋒指向了葉暢。因為此時《大唐報》還是創刊不久,正值免費發送之際,故此影響也是極大,整個長安都似乎因此窒息起來。

    但第三日,隱入地下的《民報》便又反擊了。

    “此前曾說,今上欲效週厲王,專利天下,今再觀之,今上不僅學得周厲王專利之亂政,亦學得其以巫止謗之策矣。封禁民報,縱容跳梁小丑,種種手段,與厲王有何分別?只是今上讀史,未曾學全,看得厲王之策,未見厲王之下場”

    當初《民報》散佈消息,讓安祿山的大軍軍心渙散,如今《民報》又吹響號角,這一篇文章,幾乎就是向李俅發出的檄文

    元公路看到這裡,又跳了起來:“拿《史記​​》來,拿《史記》來”

    家裡僕人又把一堆《史記》給他抱了來,心中還在嘀咕,自家主人是不是出問題了,這段時間總是要看《史記》,莫非是天子對他不滿,要趕他去編史

    元公路沒有理會僕人的神情,而是將《史記》翻到了周厲王的那一段。

    “國人暴動……共和元年”

    《史記》之中,有確切紀年的,就是從周厲王被國人推翻後開始。

    元公路又去翻孔穎達所編的《史記正義》,其中對這一段歷史,有自己的解釋,特別是對此後共和,《竹書紀年》中所載為共伯和於政專權,​​行天子事,而這位共伯和……乃是衛國國君。

    葉暢被封為衛王

    看到這裡,元公路吸了口氣。

    葉暢的啞謎,原來解釋就在這裡,難怪他說要編史

    但很快,元公路又覺得,自己似乎是想多了,葉暢要真有這個意思,為什麼不能直接表達出來,還要拐彎抹角繞這麼大個彎子?事實上,若不​​是《民報》將李俅與週厲王相比,他與獨孤明二人再怎麼翻《史記》,也不會記得這個典故

    “無論是不是我想多了,此事……我得再去尋獨孤公,請他拿主意,畢竟葉公去督山陵,朝廷中我們這一系拿主意的,是獨孤公。與其我一個人猜,倒不如讓獨孤公也來猜”

    他卻不知,他真的想多了。

    葉暢拿《史記》暗示,確實是有用意,就是要他們稍安勿躁。在葉暢判斷之中,李俅急著收權,必然會採取一些改變現行政策的措施,而這其中,又以對工礦下手看起來最容易。到那時,被李俅侵犯利益的,不僅僅是他們這些人,更包括長安城幾乎絕大多數人——從工礦主到普通工人,都會因此而減少收入甚至失去生計,而那些普通市民,也會因此買不到此前廉價豐富的生活用品

    到那個時候,這些市民必定會倚葉暢為後盾,再有人稍加引導,他們就會自己起來,逼迫李俅改弦更張。而李俅無論是從自己的臉面聲望,還是從收攬權力的政治計劃出發,都不會接受這樣的條件。結果,矛盾必然激化,憤怒的百姓,就會重演國人暴動的一幕。

    畢竟對於現在長安城中的百姓來說,經過了李亨之亂後,他們對皇室的敬意已經大大降低,若是李隆基,或許還可以鎮得住這些百姓,可是李俅……為太孫才幾年,在民間有什麼威望可言?

    元公路匆匆到了獨孤府,他在此甚是輕車熟路,甚至無需通禀,因此直接到了獨孤明的書房。

    獨孤明書房裡,正堆著一堆《史記》、《史記正義》之類的書籍,他埋首其間,聽得元公路招呼的聲音,才抬起頭來:“你果然來了。”

    “獨孤公,你覺得…這週厲王之事,是真是假?”元公路開門見山,顫聲問道。

    “自然是真的。”獨孤明懂他的意思:“在你來之前,我已經派人去打聽了,馬上就會有新的消息,到那時……幾乎就可以確認了。”

    沒有多久,獨孤明派出去的人就回來了。

    “長安城內,東西兩市,三十餘家行首會首已然決定,明日起全部罷市。”那僕人氣喘吁籲,面上帶著震驚之色:“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天子欲專利工礦,與他們何於?”元公路一聽大奇,東西兩市的行會首腦多是商行,他們只負責賣東西,不負責生產,怎麼最先反應的卻是他們?

    這事情,就不是那僕人能知道的了。倒是獨孤明,擺了擺手,讓那僕人退下領賞,然後笑著道:“元公,你少去市井,不知道其中的蹊蹺,這些行首會首,哪個沒有在外辦工礦的,否則他們的貨物從何而來?便是沒辦,上邊的工礦,亦會給他們施加壓力,畢竟工礦一萎縮,他們就無貨可賣,最先少賺錢的也有他們一份”

    “是……”元公路有些窘,他雖然與葉暢關係好,也從安東商會中分潤了不少好處,可是真正對市井工商業,並不是很了解。

    僕人帶來的消息,讓獨孤明推開了面前的史書,他籲了一聲,緩緩道:“三十餘行會……這還只是一個開始”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4-8-11 17:01
第508章 色厲膽薄謀無斷


    “這只是一個開始”

    李俅陰沉著臉,看著面前的大臣們,這些大臣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就是沒有一個願意開口說話。

    “你們說,朕要如何去做,你們說啊”

    三十七家商會、行會的會首,就代表著三十七種行業,從筆墨紙硯的文具行業,到賣布匹的布行,這些都是關係到百姓生活的行業。他們一起罷市,既是向李俅的警告,也是自己力量的展示。

    “若是不及時處置,不僅事端有可能擴大,而且會失了朝廷體面。”終於,一個李俅新近安插的大臣出班禀奏:“以臣之意,當派兵抄拿,擒其渠首,此時還為癬疥之患,不應姑息”

    他說得振振有辭,卻不曾注意到,朝廷之內,有大半官員,都用一種看傻瓜的目光看著他。

    就是李俅,也是用看傻瓜的眼神盯他。

    若能輕易動兵,何必他羅嗦

    這些商人只是罷市,動兵的話,以什麼為理由?人家關門歇業不做生意不賺錢,你還能去抓?更重要的是,這些商人背後,有沒有誰在支使,那支使之人,是不是就在等著動兵?

    李俅是不相信,僅憑藉著一些商人,能夠有這麼大的膽量,與朝廷法度相抗衡,就像他不相信,《民報》背後沒有葉暢的指示和庇護,敢於罵他是周厲王一樣。

    因此,想要動兵,就必須考慮葉暢的態度。

    “陛下,事已至此,何不稍退一步,罷專利之說,行先皇舊法?”元公路咳了一聲,出來說道:“種種事端,皆是專利之說引發的,對症下藥……”

    “夠了,朕要你們想辦法替朕分憂,不是讓你們替那些不法刁民為難朕,你這個御史大夫,是替朕擔任,還是替那些不法之輩擔任?”

    李俅大怒之下,口不擇言,不等元公路話說完,便將他噴了回去。元公路吃驚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發覺獨孤明向他暗暗擠眼,彷彿是在嘲笑他一般,他只能默默摘下自己的冠冕,叩首道:“臣不才,陛下既覺臣不稱職,願乞骸骨回鄉野。”

    “你”

    一直以來,元公路這個御史大夫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很弱,李俅知道他的一些往事,故此對他並不看重,方才喝斥起來,也絲毫沒有給先皇老臣留顏面的意識。但現在元公路直接請辭,讓他不禁愕然。

    這豈不意味著……要攤牌?

    元公路乃是葉暢塞在御史台的人,將他逼得辭官,也是李俅口不擇言之舉

    只是在這種情形下,自己莫非要退?

    退一步,也就意味著全部退,自己的收權大計受挫不說,天子的威望,皇帝的尊嚴,都要置之何地?

    “元公路,你是在要挾朕?”李俅被李隆基當成接班人來培養只有五年,李隆基“看聖孫”看中的是他的平庸,在李隆基看來,唯有平庸之君才可以和葉暢這樣有為之臣和平共處。葉暢念在他的恩情之上,對李俅會多有扶持。但是他卻不曾想,一個平庸之人坐上了九五之君的位置,權力地位的膨脹與自身才能之間的矛盾,就決定了這樣的人必然會急於做出些事情,好以此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在這種情形之下,李俅沒有選擇退讓,而是近乎攤牌。

    元載渾身冒著冷汗,顧不得別的,出班奏道:“陛下,今日所議之事,非是元大夫的去留,而是如何解決商會罷市之事,不宜別生枝節……元大夫,國家有事之時,正我輩擔當之際,此時你輕言辭官,多年讀書,忠義禮儀,都到哪兒去了?”

    李俅得他提醒,才想起,此時不是與元公路興義氣之爭的時候,如果他的計劃能施行,一個元公路算得了什麼

    “是朕失言了,朕也是急,先皇將江山基業予朕,以前有衛王在朝中輔佐,朕不必擔憂,現在衛王只是剛剛請辭,便出了這樣的事情……朕總不希望,朝中出一丁點事情,就要去打擾衛王這些年來,衛王為了大唐江山有多辛苦,朕都看在眼中,往私下說,他是朕姑父,往公里說,他是先皇舊臣,諸卿能為他分擔一些就分擔一些吧。”

    說到這,李俅咳了一聲,忽然間覺得,自己方才那段話說得有幾分先皇風範了。他目光轉了轉,移到獨孤明面上,又繼續道:“至於罷黜專利之法,就不必再提了,元侍郎向朕提出專利之策,正是考慮到刂民,之道統,若非民間辦工礦百弊從生,朕又何苦為之?”

    獨孤明低著頭,暗暗撇嘴,這位天子漸入狀態,至少,終於會說漂亮話了

    若換作一般時候,會說漂亮話的皇帝也算是一個中上之君,可是這個時候,同葉暢這個做實事的相比,說漂亮話的皇帝就只能招人反感。

    “以臣之見,此事當由京兆府出面,何至於朝會上商議?”元載卻覺得,李俅這番話說得甚好,他順著往下道:“陛下總攬全局,定下方略,百官去執行就是了。若是這等小事,也要陛下在朝會之上親自問計,要百官何為?”

    “京兆尹解決不了呢?”李俅又問道。

    “那便是京兆尹失辭,陛下責之即可。”元載面無表情地將京兆尹架了起來。

    如今的京兆尹,正是劉晏。此人雖然不是葉暢的嫡系,卻與葉暢關係比較近,乃是當初葉暢與李隆基都可以接受的人選。元載對京兆尹這個職位虎視眈眈,知道此位置甚為關鍵,因此將責任推給劉晏,目的就是逼得劉晏做選擇。

    劉晏也在班列之中,聞得此語,他出班奏對道:“此事古所罕見,臣實在是不知應對。元侍郎既是責之於臣,那臣斗膽請問,陛下方略如何,臣去執行就是。”

    說到這,劉晏看了元載一眼,似笑非笑地又道:“陛下若以為當以雷霆手段去除之,臣就派差役去緝拿這些帶頭鬧事的行首。陛下若以為當以溫和手段懷柔之,臣就召集這些會首,與其商議當如何化解。”

    這是反將一軍,元載既然說皇帝決斷臣子執行,那麼李俅就要先做出決斷再說。

    李俅心裡暗暗憤恨,先皇對葉暢太過縱容,致使朝中其黨羽遍布,自己想做一點事情都受到明里暗裡的牽制。

    球最終還是踢到了李俅腳下,不過他雖然名俅,球技卻不怎麼樣,最後朝會的結果,還是決定先將那三十七家會首帶到京兆尹去再說。至於請到京兆尹之後怎麼做,他卻沒有說。

    “今上終究是少擔當,好謀而無斷,色厲而膽薄。”

    從杜甫口中吐出的這個評論,並沒有讓在坐的眾人驚訝,他們都是報紙的評論員,如今對李俅,可謂同仇敵愾。

    《民報》要向李俅發難,並不只是因為葉暢長期對其的支持,還因為這涉及到《民報》各自的利益。如今這家報紙,無論是杜甫這個主筆,還是普通的編者、評士,家資都頗為不菲,原因就在於他們接受了大量工礦廣告。

    而且他們也是對工礦興盛改變大唐有最深切體會的一群人,與那些坐在家中胡編亂造者不同,杜甫對此報的要求還是很嚴格的,要他們深入到市井之間進行調查,有真憑實據方可寫報導。故此,他們都是葉暢道統論的積極擁護者與鼓吹者,其中激進者甚至認為,葉暢這些年利民之舉,功勳已經可與上古聖人並論,理當受命於天。

    “我們怎麼辦,再批判麼?”有人問道。

    “不必急,先緩一緩,等事情再進一步”

    杜甫話聲未落,外頭傳來敲門之聲,三長兩短的聲音,讓他臉色一變:“朝廷的爪牙鼻子倒是挺靈的,咱們快走”

    眾人笑了起來,然後到後院從暗門​​悄然離開,杜甫走到最後,還有餘暇爬上旁邊的一座酒樓,要了幾份小菜,一邊淺酌一邊看熱鬧。沒多久,便看到一隊差役小跑著過來,督促他們的人,正​​是相識的盧杞。杜甫平靜地望著這個傢伙,搖了搖頭,暗暗嘆了口氣。

    差役們闖進他方才呆的院子,鬧騰得沸沸揚揚,酒樓裡的食客紛紛擠來看熱鬧,也有大膽的好事者尋相識的差役問這是在做什麼。

    那差役帶著怨氣道:“這位盧郎君檢舉,說是民報的一夥欽犯藏在此處,結果撲了個空,根本什麼人都沒有——這已經是第三回了”

    盧杞聽得臉色微微發青,不過他面上原本就有胎記,即使發青也無人能夠察覺。眼看這些差役鬧騰完了事,酒樓裡的酒客也開始小聲談論起來。

    “三十七家行會會首已經為此罷市了,接下來,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情。

    “還有什麼事情,民不與官鬥,真激怒了皇上,還不是會首倒楣?”

    “那倒也未必,據我所知,過兩天,罷市的可就不只是現在的三十七行了

    “哦,還有什麼會罷市?”

    酒客們正議論間,卻看到一輛馬車,拉著滿滿的貨物停在酒樓前,伙計們除了幾個侍應之外,其餘人都紛紛下去搬運東西。又有好事者奇道:“你們生意不錯,採買這許多東西?”

    “不過是些米啊面啊之類的,客人要吃飯,總得備齊了。”酒樓掌櫃嘆了口氣:“諸位難道沒聽說麼,長安城的糧商,也要加入罷市了。”

    “什麼,這是何時的消息,為何我不曾聽聞?”

    酒客們大驚失色,此前那三十七家罷市,雖然也有影響,可是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終究不直接影響到吃飯,只是會給生活造成一些麻煩。但糧商要是也罷市,那麻煩就大了,除非朝廷發官倉之米,否則長安城中近兩百萬人的吃嚼,去哪兒尋去?

    “就是半個時辰之前,我接到別人的消息。實不相瞞,這樣鬧下去,說不得我們酒樓茶館,也須得關門歇業了。”

    “朝廷要行專利之法,辦工礦的反對那是正常,與這些糧商有何關係?”有人不憤道:“他們來湊什麼熱鬧,莫非是乘著這個機會,囤積居奇,乘機哄抬糧價?”

    “你這就想差了,天子搞專利之法,為的是什麼,為的不過就是搜刮百姓錢財。現在想著動工礦,下一步想的,只怕就是動轍軌了。”

    “轍軌不是朝廷控制著麼?”

    “將運費提個一倍兩倍,你除了罵罵外,還能怎麼樣?如今長安城中的糧商,大半糧食調運都要依靠轍軌,今日拿工礦下手,明日就會利用轍軌拿他們下手”說這話的人頗有見識,講到這,冷笑了一聲:“而且,你們莫以為這又只是他們的事情,依我看,這般鬧騰下去,所有人都要被捲進去”

    “你如何知道的?”

    “看報,當然不是看那什麼大唐報。”那人略帶鄙夷地道。

    杜甫啞然失笑,方才還覺得那人有見識,現在才知道,他竟然是看了自己在報上的文章。

    但他說的不錯,這件事情,肯定是要將所有人捲進去的。

    糧商們一罷市聲援三十​​七家商行,事來的直接後果就是長安米貴居之不易,所有的食材價格都飛漲。各酒樓飯莊撐了兩日之後便撐不住,也一家家宣布關門歇業,整個長安,瞬間蕭條,就連球市,都不再熱鬧起來。

    “劉晏究竟是怎麼辦事的,讓他抓人,他將三十七家行會會首請到衙門裡好吃好喝,結果沒有絲毫震懾作用,他這是縱容包庇,他自己也包藏禍心”李俅在宮中聞得此訊,大發雷霆,在他看來,這些商人紛紛罷市,根本原因在於劉晏未曾殺雞駭猴,若是劉晏當初直接抄了那三十七家行會會首的家,將他們遊街示眾,則必然沒有人敢跟進。

    “如今看來,劉晏不去職是不行了。”元​​載眼睛眨了眨:“不過這也是好事。”

    “哦?”

    “若非如此,陛下有什麼理由將劉晏拿下?”元載笑道:“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只要陛下不動刀兵,葉暢就不會理會,如今咱們之爭,終在葉暢容忍範圍之內,他畢竟背負著忠臣之名,不想將這青史之上的名聲毀了……”

    “既是如此,傳旨下去,罷了劉晏京兆尹之職,元卿,你就勉為其難暫署其事”李俅覺得他說的有理,便下令道。不過他終不敢太過,未治劉晏之罪,只是罷職。

    此令傳下,劉晏自己倒未抗辯,大笑三聲,交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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