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第十章 纏繞
第二天,我依舊踏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進公司所在大樓的門口。豎亥說太章的傷要三天後才會好,那也就是說這三天我是安全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用不著多想,倒不如放鬆心情,說不定還能找到辦法解決。
剛走進公司門口,一個人影就撲了過來,一下摟住我的脖子,就這麼掉著不肯下來。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一定是相繇。果然,耳邊傳來相繇興奮的聲音:「主人,珍姐說今天帶我們出去玩。」
我還沒轉過頭,馬上聽見了寡婦珍充滿曖昧的聲音:「你來了,豬人!」
我仔細看著她,還是昨天那種半截裝,只不過顏色變成了鵝黃色。頭上還戴了個白色的遮陽帽,寬寬的帽沿遮住了大半個臉。
「你說今天要帶我們去玩?」我有點不敢相信,「你吃錯藥了?」
話沒說完,我頭上就挨了一下,「誰說我要帶你出去玩?我是要帶向悠出去,只不過她說什麼都要跟你在一起,才只有連你一起帶出去。」
「你不用上班啊?」
「孫老闆的生意已經差不多了,休息一天不過分吧?」她仰起頭,露出一副銀邊的墨鏡。
「你怎麼做老闆的?居然這麼沒責任心,你是老闆當然不怕,我可是個打工仔。要知道,這個世界是很現實的,生活的壓力使我不堪重負……」
「行了,我放你假!」
「太好了,我先去做個按摩……」
「小蔡,這個月的獎金表做好沒有?拿給我看看。」
「女王,請盡情蹂躪我吧……」
* * *
好不容易才把像無尾熊般粘在身上的相繇拽下來,我匆匆收拾了一下東西,然後在同事們可以殺人的目光中跟著寡婦珍離開了公司。
「快點,主人。」在過道上,牽著寡婦珍右手的相繇不停的回頭催促我,神情看起來非常興奮,走路時也蹦蹦跳跳,加上她如畫中仙子的容貌,讓看見她的人心情都會不由自主的好起來。
我慢吞吞的跟在後面,看著大小兩個女人一路上東張西望,指指點點,心裡卻一直想著昨晚豎亥對我說的話。
「向悠,你過來一下。」我向相繇招招手。相繇停下來,對著寡婦珍笑笑,鬆開手向我跑過來。
我朝正疑惑地望著我們的寡婦珍擺擺手,「沒事,我想問她一點老家的事。」寡婦珍點了下頭,沒有跟過來。
相繇來到我身旁,抓著我的左手:「什麼事啊?主人。」一邊說著話還一邊頻頻轉過頭看後面,看來能出去玩一天這件事真的讓她很高興。
「相繇,你很喜歡出去玩嗎?」我低下頭看著她。
她毫不猶豫的拚命點頭,「對啊,我和姐姐只有很小的時候才和主人一起出去玩過,那時真的很開心。後來主人不見了,我們就一直忙著到處找主人和為主人報仇,再後來我們就受了傷,養傷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等到我們出來,這三年又一直在找主人的轉世,直到今天才能再和主人一起出去玩,當然很喜歡了!可以像過去一樣,和主人一起生活,這是我和姐姐唯一想做的事。」
「像過去一樣嗎?」我若有所思。「沒事了,我們走吧。」
相繇一聲歡呼,放開手就要往寡婦珍那裡跑去。我卻又叫住她:「等等,還有一件事。」
相繇不情願的停下來:「什麼?」
「記住,以後你不要叫我主人了。」
「為什麼?」
「現在還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共工轉世,再說時代不一樣了,這樣叫會被人誤會的。」
「那該怎麼叫你?」
「總之,叫我名字也好,或是其他什麼的都行,只要不是叫主人就對了。如果你聽話,等會兒我請你吃好東西。」
不知道哪個王八蛋說過:「無知是一種罪惡。」我馬上為這句話付出了代價——只見相繇點了點頭,大聲的回答我:「知道了,爸爸!」
頂著寡婦珍眼裡的凶光,我紋絲不動:「你又聽錯了,她叫的是粑粑(注1),不是爸爸,這代表她肚子餓了……」
* * *
帶著滿臉的抓痕,我鬱悶的跟著她們倆滿大街閒逛。寡婦珍似乎與相繇很投緣,一路上與相繇言談甚歡,卻對我不理不睬。我只能充當苦力,提著她買來的大包小包戰利品走街竄巷。只有相繇不時跑到我身邊,陪我說上兩句話。我偷偷問她為什麼會叫我爸爸,她振振有辭的告訴我,是寡婦珍告訴她,爸爸是撫養自己長大的男人,她是我養大的,自然可以叫我爸爸。
剛想告訴她爸爸不可以亂叫,寡婦珍就跑了過來把人抓走了,只留下我站在那裡聽著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那對姐妹長得好漂亮!」
「對啊對啊,她們的老爸看起來也很年輕!」
「……」
我搖搖頭,提著包跟了上去。
天氣非常的悶熱,時間漸漸的接近中午,街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少。逛了一陣之後,我們三個都滿頭是汗,寡婦珍第一個支持不住,拉著相繇進了路邊的一家冷飲店。
叫了三份飲料,我們坐到了窗邊的座位上,寡婦珍從挎包裡掏出一包衛生紙,抽了一張出來,輕輕的擦著額頭。看了看旁邊的相繇,伸手把她拉了過來,小心的給相繇整理了一下頭髮,又拿了張衛生紙,替她擦著頭上的汗。相繇還是意猶未盡,在座位上興奮的動來動去,寡婦珍手滑了兩下,不得不用左手按著她的肩膀,再用另一隻手為她整理儀容。
我坐在她們的對面,嘴裡咬著吸管,默默的看著兩人的動作,心中一片寧靜。在這一剎那,我竟然對這個畫面深深著迷。
還沒等頭上的汗擦乾,相繇就指著窗外喊了起來:「那個,我還要去玩那個。」
我扭頭看了一下,她指的是街對面的一家電玩店,剛才在逛街的時候我教了她怎麼玩街機,沒想到她會這麼喜歡,到現在還念念不忘。
我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百元鈔遞給相繇,「自己去玩吧,我們在這裡等你。」看到寡婦珍張了張嘴,不等她說話,我就補充了一句:「這麼大的人了,不會有問題的。」她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我。
相繇歡呼一聲,接過錢衝了出去。桌子前只剩下我和寡婦珍面對面的坐著,誰也不說話。寡婦珍眼睛看著窗外,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拿著面紙輕輕在自己頸下擦拭。她的遮陽帽和墨鏡已經取了下來,平時整整齊齊的短髮顯得有點凌亂,幾縷細細的髮絲被汗水粘在額邊,皮膚微微有點發紅,小巧的鼻尖上帶著幾粒汗珠。臉頰上還有一些濕濕的汗跡,一顆水珠順著耳畔滴下,沿著修長的頸部流向胸前。和平時的濃妝艷抹比起來,此刻的她更讓我感到一種真實的美麗。
直到看著相繇跑進了電玩店裡,寡婦珍才回過了頭,看到我正靜靜的看著她的樣子,臉一下子全紅了,拿著面紙的手放了下來,眼睛也望向了地上。
我笑了一下:「知不知道,你現在的樣子比平時漂亮得多?」
她的腳輕輕跺了一下地上,抬起了頭:「這個不用你說,我現在和平時都一樣漂亮!」用手抓過飲料杯,咬著吸管喝起來。
這次我卻沒有和她爭吵,只是轉頭看著對面的電玩店:「你好像很喜歡向悠啊?對她像親生女兒一樣。」
「什麼女兒啊?我可還沒結婚呢,是像妹妹一樣,懂不懂?這麼漂亮又天真的小姑娘,當然是人見人愛了。哪像有些人,什麼都沒有,就一張嘴巴討人厭。」說到這裡,寡婦珍眉頭微微皺起,「不過有點奇怪,向悠明明已經是個十五、六歲的人了,可說話做事都像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一樣,該不會真的像你說的一樣,她的腦子有問題吧?
「她沒事,只不過她和她姐姐都是孤兒,撫養她們的人又出了事,很早就離開了她們。這些年來,她們一直不諳世事,根本就沒人好好的教過她們做人的道理和人情事故,所以才會變成這樣。」我放下杯子,歎了口氣,豎亥的話又在心裡響起。
「咦,你的表情不對啊!好像這一次說的是真話。」寡婦珍好奇的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晃晃,又縮了回去。
「什麼啊,說得我好像經常不說真話似的。」我不滿的看著她。
「當然不是了,我的意思是說,其實你還是經常不說假話的!」
「……」
* * *
在冷飲店裡坐了很久,才等到相繇滿身是汗的跑回來。寡婦珍立刻心疼的抓住她,一邊為她擦汗,一邊小聲的埋怨。可能是被她的食物攻勢所收買,相繇似乎也對寡婦珍很有好感,對她的囉嗦也不反駁,只是一個勁兒的傻笑。
寡婦珍要相繇馬上和她回去洗澡換衣服,可相繇死活不幹,堅持還要再玩一陣才肯走,兩人爭到最後,寡婦珍拗不過相繇,只好答應下午再帶她去遊樂場才算讓她乖乖聽話。我在一旁提醒寡婦珍,如果回家作飯,可能等相繇吃飽時連拉登大叔都已經佔領了美利堅合眾國。寡婦珍想了想,就帶著我們一大一小兩隻米蟲進了旁邊的館子。
吃完飯出來,再回家洗澡換完衣服,當我們趕到遊樂場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相繇一見到大大小小的遊樂設施,立刻大呼大叫的撲了過去。我和寡婦珍不得不跟著她在遊樂場裡轉完一圈又一圈。我在心裡暗罵,也不知道是她在保護我還是我在保護她,今天一天的運動量已經比平時一個月的還要多,要是多來幾次,用不著太章找來我已經一命嗚呼。
這樣跑了幾圈之後,我和寡婦珍都沒有了體力,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呼呼喘氣,相繇卻還像沒事一樣精神抖擻的跑去玩起了滑水。我們再也沒力氣跟上,只好由得她去。
歇了一會兒,漸漸有了說話的力氣。我看著坐在身邊,正笑嘻嘻的對著遠處的相繇揮手的寡婦珍,忽然問了她一個問題:「看來你真的把相繇當做了自己的妹妹,為什麼會對她這麼好?」
寡婦珍怔怔的收回手,將雙肘撐在膝蓋上,雙手合攏支住下巴,大拇指輕輕的彈著下嘴唇,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頭卻沒轉過來,眼睛依然看著相繇:「因為我看見她,就像看見了當初的自己。在我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就像她一樣天真、一樣幼稚。」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讓我無法聽清楚,「這些東西,我已經沒有了,所以我想保護她。我不希望她的將來會變得和我一樣……」
我可以清楚的看見,一串晶瑩的水珠就這麼滴在了她面前的地上,但我沒有說話,只是把雙手插進了褲子兩邊的口袋,仰起頭看著天空。
相繇從滑水池跑了回來,一身都濕答答的滴著水,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幾乎可以看見內衣,連旁邊經過的人都會忍不住偷偷瞧上兩眼。她站在我們面前,大大的呼出一口氣,正要說話,寡婦珍卻突然站起來,為相繇拉了拉衣服,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我去那邊坐一會兒,你們休息完了過來叫我。」說完就匆匆向著門口的方向跑過去,一路上都沒有回頭。
相繇疑惑的看了兩眼,「珍姐怎麼了?好像眼睛都紅了。」
「她沒事,有沙子進了眼睛而已。」我歎口氣,接著又笑了笑,「倒是我有些事情要告訴你,是有關太章的。」
坐在那裡聽我說完了太章的過去,相繇問了我一個問題:「失去家人很難受嗎?」
「當初共工消失時你們姐妹有什麼感覺?」我微笑著問她。
「心裡空蕩蕩的,像是天塌下來一樣。」相繇想了一會兒,告訴了我答案。
「就是這種感覺,但比這種感覺更難受。」
「可我們也是為了替主人報仇啊!再說,他們不是也把我們的身體毀掉了嗎?為什麼還要這麼恨我們?」相繇很不解。
「本來仇恨的確應該在那時了結,很可惜,太章是一個被過去纏繞著的人。」
「被過去纏繞著的人?什麼意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但每個人也有自己的現在和將來。如果人一直糾纏於過去的經歷中而無法看見現在和將來,那麼他就是一個被過去纏繞著的人。」
「那又怎麼樣?這樣的人有什麼不好嗎?」相繇越來越糊塗了。
「中國人有句老話:『千里搭長棚,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無論過去是什麼樣子,過去的就應該過去。不管經歷是快樂還是痛苦,既然過去了就說明你已經失去了它。一味去追求已經失去的東西,卻忽略眼前已經得到的一切,結果現在會變成過去,痛苦卻不斷累積。一個人如果只能活在自己的過去中,就永遠不會幸福。」
「太深了,你能不能說國語?」
「就拿太章來說好了,他一直活在自己家人死去的那一刻,所以他看不見其他的東西:他朋友對他的關心,你們已經付出的代價,他本來可以得到的幸福……他唯一看得見的,就是他家人的死。結果他失去的東西越來越多,自己也越來越痛苦。他被痛苦的過去纏繞,而這又不停的讓本可以幸福的現在繼續變成了痛苦的過去。真是諷刺,他的痛苦已經變成使他痛苦的原因。」
「還是不明白……」
「現在不明白不要緊,記住我說的話就行了。你只需要知道千萬不能只活在自己的過去中就行了。」
「我明白了。」相繇站起來,向溜冰場跑過去。
「其實你根本不明白!」望著她的背影,我喃喃自語,「這個世界上被過去纏繞著的人不止一個。太章是,你們姐妹倆同樣是,還有……」我望著門口的方向,臉上出現了一絲苦笑:
「……她也是!」
* * *
注1:「粑粑」這個詞在四川話中,可以理解為餅類食物的統稱。
本帖最後由 theo0929 於 2013-8-16 12:2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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