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史民國] 亂清 作者:青玉獅子 (連載中)

 
巴爾帕金 2014-5-16 16:37: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83 7743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4
第四十六章 江南女兒

    這一回關卓凡上京,朝廷照準的“洋六條”裡面,第五條就是“准許開辦武備學堂”。

    實際上,按照他一貫的風格,這所學堂的籌備,早在他請旨以前就悄悄進行了。上一次在撫衙的軍事會議中,宣佈松江軍團成立之餘,他便已經讓丁世傑從各地的防軍中,選取少量識得一些字的軍官備調,這一回,他們要成為炮兵軍官學堂的第一批學生了。

    五名普魯士的教官,是歐洲司的盧卡斯專門聘請來的,三個月前利賓跟關卓凡報告的時候,還說是不知上了船沒有,沒想到現在卻已經到了。

    “好得很!”關卓凡高興地問,“世傑,這是你和利先生該管,地方選在哪裡了?”

    “選在太倉的嘉定縣外,有現成的房子,他們帶來的炮,也已經開始組裝了。”丁世傑鄭重地說道,“有榴彈炮、加農炮、臼炮,還有特製的長管重加農炮和短管輕卡倫炮。按爵帥的交待,我從七寶也撥過去了四門野炮。單單作為教習之用的話,算下來是足夠了。”

    “好,就叫做嘉定炮兵學堂!”關卓凡搓著手,興奮地說,“還有,別小看普魯士人,他們手底下有真東西!要教的也不單是怎麼放炮,而是怎樣在作戰的時候用炮,甚或是該怎樣作戰,他們都是能教的——總之這批人不好請,都是容克軍官團的人,跟咱們原來軍中的教習,不是一回事!利先生是花了重金的,你們不要慢待了。”

    “是!”丁世傑是早已得過吩咐的。見他此刻又再吩咐一次。可見是格外重視。

    “他們帶頭的那一位。叫做什麼?”關卓凡問利賓。

    “是叫做馮.施密特,”利賓回答道。

    “好,你替我安排,我要請他們的領事萊曼和這位施密特吃個飯。”

    “成,歸我來安排,”利賓點頭道,“上回我按你說的,把給萊曼的禮物辦去了。現在跟他那邊,和睦的很。”

    關卓凡心說,這倒不是和睦不和睦的事,而是軒軍跟德**人之間,第一次的真正接觸。

    這些事,現在說來他們也不會明白,畢竟這個時候,德國還沒有出現。

    “劉先生,”他開始問軒軍的總辦劉郇膏了,“松江軍團的糧台。現在是什麼情形?”

    “已經從我的總糧台之中拆出來了,一共分了三層。”劉郇膏答道。“軍團一層,總糧台是原來洋一團的那個美國人,貝靈格,中國話也可以說得很好。各團的那一層,任糧台的或是美國人,或是自己人配了通譯。至於營的那一層,是自己人為多。”

    糧台,大致相當於後勤部,不止要管糧餉的發放,而且軍械裝備、帳篷服裝等一應事務,都在管轄之內。

    “軍團的糧台,還要再細分。”關卓凡說道,“這一回上京回京的時候,我跟華爾老福,還有那位美國公使蒲安臣,都曾聊過不少軍隊上的事情。至於馮.施密特,聽說他們普魯士的軍隊,在這方面做得更加出色,以後你和世傑,不妨跟他多談一談。他們的糧台之下,又分了專管糧餉的,專管被服給養的,專管軍械的,專管營舍的,專管撫卹救濟的,專管文牘任命的,專管醫療的,連專管馬匹的都有。這樣周致細密,前方的兵士打起仗來,就沒有後顧之憂。”

    劉郇膏和丁世傑一起點頭,大開眼界,都在琢磨著軒軍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辦。

    “爵帥,說到醫療,這一次華爾他們,專程從租界裡的瑪加利醫院和聖約翰醫院,聘了好幾名洋醫生,都是有過戰地經歷的。還有十幾個護士,男女都有,準備跟船一起走。”

    “那好得很,你不妨交待華爾,儘量從租界裡多購藥品,銀子都先從你這裡出好了。”說到醫務這件事,關卓凡的心裡有些惴惴不安,畢竟這個年代的戰地救護水平,還是粗糙的很,“洋醫生的那一套,跟我們營裡的郎中不太一樣……”

    說到這裡,驀地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你明天就去跟華爾和貝靈格說,請這班洋醫生,要馬上替軍團拿一個‘衛生條例’出來,從即日起,嚴加執行!”

    這件事,事關重大,關卓凡的臉色異常鄭重。這個年代的醫療水平雖然還不高,但一個嚴格的衛生條例,卻可以極大的降低部隊的非戰鬥減員。

    想一想,又特意再補充一句。

    “違例者,行軍法處置!”

    “是。”劉郇膏雖然還不明白這個“衛生條例”,究竟要包含哪些東西,但見爵帥說得如此鄭重,連忙欠身應了。

    “這兩天,請各位都忙起來,我也把衙門裡的公事,能交的就先交到竹生兄那一邊。”關卓凡舉起了酒杯,“世傑,你知會華爾,後天到我的欽差行轅來,開軍務會議。”

    一頓粗茶淡飯吃完,廳裡的自鳴鐘已經打過了九下。關卓凡親自把他們送上轎子,這才籲一口氣,回到後院來看扈晴晴。

    一路奔波,又忙了整整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真是有點累了,不過見到後院裡燈火通明的廂房,還是精神一振。

    扈晴晴和婉兒果然都沒有睡,大約是已經遠遠聽見了院外親兵行禮的聲音,此刻都站在正廂房的門口等著他。

    “老爺,”扈晴晴當然早已得知他要出海遠航的消息,但面上並沒有流露出特別的憂慮和傷心,面上含笑給他行了禮,溫柔地說道,“你回來啦。”

    “嗯,這兩個月,辛苦你了。”關卓凡躬一躬身子,算是還了禮,看看她身上那件絳紅色的單襖,襯著她白淨的臉龐,一時心動,笑著說道:“你今天,可真漂亮。”

    扈晴晴莞爾一笑,將臉微微一側,意思是妹妹還在這裡,不要胡亂說些風言風語。

    婉兒跟在她的身後,卻是穿了一身純白色的洋裝,胸前的蕾絲花邊上,繫了一條打著蝴蝶結的緞帶,一圈貼身立領,將柔軟的頸項包裹起來,腰身收細,下襬寬大,最稀奇的是,居然還戴了一頂白色的斜邊帽子,配上她那張秀麗絕倫的瓜子臉,更顯得華貴已極,仿若是哪一國的西洋公主,忽然跑到這個“欽差行轅”的後院裡來了。

    關卓凡呆了一呆,心說妹妹這樣的打扮,倒把姐姐的風頭給搶走了。

    “老爺。”婉兒也跟姐姐一樣,垂下目光,盈盈一福。

    “嚯!這可真是稀奇了。”關卓凡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我們家裡,怎麼出來一個這樣漂亮的洋姑娘?”

    “瞧你說的。”扈晴晴笑道,“婉兒快十七了,穿幾身漂亮衣裳,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了?”

    關卓凡心想,扈晴晴是在租界里長大,自是不以為怪。這裡是上海,大戶人家的小姐喜歡穿洋裝的倒也不少,像楊坊的那位女兒,就是這樣。

    他看見正廳的案子上,大包小包的放著不少東西,都是自己在京城替她們帶回來的,想必剛才她們姐妹倆正在拿出來看,於是問道:“婉兒,有什麼喜歡的沒有?”

    “樣樣都新奇,京裡的東西,跟咱們這邊,又不一樣。”

    兩個月沒見,婉兒似乎又長大了,而且大約是習慣了這裡的環境,雖然還有一絲拘束,但比起當初,已是活潑開朗了許多。

    “是不一樣,”關卓凡打趣道,“好比你穿了這一身衣裳,到京城裡去一站,包管大街小巷都要轟動了。”

    “是姐姐帶我到洋場裡置辦的。”婉兒羞澀地微笑著說,“姐姐說,老爺見了一定喜歡。”

    關卓凡瞥了微笑不語的扈晴晴一眼,心裡有點犯嘀咕。

    我喜歡,那又怎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4
第四十七章 遍地黃金

    松江軍團的第一師,是駐紮在南橋附近,第二師則是駐紮在青浦附近。到了預定會議的前一天,各團各營的主官便已紛紛趕到上海,來參加第二天早上的軍務會議。

    軍團長華爾、副軍團長張勇、兩名師官福瑞斯特和白齊文,是最先到達欽差行轅的,跟著第一師的團官伊克桑、姜德、鄭國魁,第二師的團官方濟成、吳建瀛、展東祿,還有幾十名中外營官,也都陸續到達。而軍團之外的人,是江南提督丁世傑、水師總兵丁汝昌和軒軍總糧台劉郇膏三個。

    將近三個月沒碰面,這些軍官看見關卓凡,都覺親熱,於馬刺聲亂響之中,紛紛請安問好。而到了會議開始,氣氛就變得肅靜起來,沒有人再敢亂說話了。

    “華遠誠,”關卓凡微笑著看著華爾,“你請說吧。”

    “是!”

    華爾應了一聲,站起身來,照他的習慣,先將軍容略做整理,這才將公文拿出來,朗聲宣讀。

    “松江軍團全體,既定於九月十五日始,在吳淞口登船,九月十七開拔。”

    “全軍炮只,只准攜帶二十一門後膛大炮,其餘的野炮,一概送七寶,交由提督丁世傑處置。”

    “全軍槍支,只准攜帶八千五百支後膛槍及彈藥,其餘槍支,亦送七寶由丁提督處置。”

    “編入軍團的馬隊兩千四百人,准帶軍馬三千匹。”

    “第一師的洋一團、克字團,第二師的洋二團、先字團。編六營。各三千一百人。”

    “第一師的德字團、魁字團。第二師的建字團、祿字團,編四營,各二千二百人。”

    “軍團全體,兩師一馬隊一近衛團一長夫團,計二萬七千二百人!”

    到這裡讀完了,行了軍禮。關卓凡點點頭,請他坐下,自己看了看大家。開口了,語氣卻和緩得很。

    “這一次打仗,想必大家都心裡有數,不同以往。不同的地方,有三處。”他先看坐著的張勇,“第一個,是要坐海船。當初從武昌來上海的時候,你張勇把豫撫李鶴年好一頓抱怨,說他害得你沒坐成海船。現在我讓你坐一回,知道知道厲害。”

    張勇略略發窘。還是小聲嘀咕了一句:“也沒什麼厲害。洋鬼子坐得,我自然也坐得。”

    他這句話。讓大家都小聲笑了起來,方才各人心中那一份緊張的情緒,便緩解了不少。

    “這話不錯,說到點子上了!”關卓凡讚許地一笑,“洋鬼子坐得,咱們自然也坐得。還有一句,就是洋鬼子來得,咱們自然也去得,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地方。這一回,咱們是去跟洋人打仗,不過洋人也是兩隻胳膊兩隻腿,有什麼了不起了?你們看看福鬼子和老白,誰是長著三頭六臂的?”

    於是大家都轉頭去去看福瑞斯特和白齊文,還有十幾個洋人營官,倒把他們弄得哭笑不得。

    “第三個,就不是玩笑話了。”關卓凡的臉色,轉為嚴肅,“離家萬里,人生地不熟,底下的兵士,心裡不能沒有畏懼。有了這份畏懼,怎麼辦?”

    伊克桑見他拿眼光掃視著大家,站起來答道:“老總說的是,我的團裡,固然有不少躍躍欲試的,卻也真有天天晚上躲在軍帳裡哭,怕這輩子再也回不來的。”

    “故土難離啊。”關卓凡感慨地點點頭,示意伊克桑坐,“這不是勇敢不勇敢的事,而是人之常情!別說他們,就連你們,就連我,敢說不曾想過?”

    底下的幾十名團官營官,肅然無聲。

    “我原來說過,上陣要靠親兄弟,因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打不散。到了美利堅國,不靠兄弟,你還能指望誰?因此人人都是親兄弟!”說完這句,關卓凡轉向華爾,沉聲說道:“松江軍團,要在原來軒軍的軍規裡頭,再加一條——不拋下一個兄弟!你活著,我跟你並肩作戰,你死了,我答應你,一定會把你的屍骨帶回來!”

    這是最能提振士氣的一條!人人都激動地彼此相視,張勇忍不住就想開口說話。

    “我還沒有說完,”關卓凡微笑道,“若是我死了,也要拜託你們,把我的屍骨帶回來。”

    軒軍之中,中國士兵對於航海的恐懼,以及對於那個陌生國度的恐懼,恰恰有軍中的洋人可做很好的彌補。這一千多洋教官、洋軍官、洋兵,不用說,都是漂洋過海的老手,其中又以美國人為多。

    過去這一兩年的仗打下來,彼此之間,戰鬥的友情總是有的,同時因為就在身邊的緣故,可以做很好的宣講,所以跨海遠航、異國作戰這兩項,都還並沒有對士氣造成太大的影響。而原來最普遍存在的一條——對客死他鄉,不能魂歸故里的恐懼,因為關侯爺新頒布的軍規,也大大減輕了。

    士兵們很淳樸,只要確信當官的不會扔下他們,做兄弟的不會扔下他們,便可以得到足夠的安慰。

    關卓凡所說的三條,都是不好的地方,不過也有好的。

    當初在準備赴美的軍令下達的同時,一條小道消息,便不脛而走,如野火一般燒遍了整個軍營——咱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有金子!

    不光是有金子,而且還是整塊整塊的狗頭金,誰若是運氣好,單是去營外撒泡尿的時分,就能踢著兩塊!

    去的時候一塊,回來的時候一塊。

    這個說法,就連最有經驗的老兵,也都深信不疑,因為那個地方的名字,就是非常有力的證據。

    “開玩笑麼?金山!”老兵們向身邊圍著的一堆人說道,“單是這幾年,從兩廣福建,還有江浙過去淘金的人,就有好幾萬!”

    於是,對那塊神奇土地的憧憬,化作興奮和激動,似乎過去跟洋人開仗,也變得沒什麼可怕了。

    另有一樁新奇的事情,是他們在開拔之前,就預先領到了一個半月的軍餉。

    這個軍餉,不是銀子,而是一些綠色的紙片兒。

    “爵帥,這個叫做‘綠背’,是他們美國人的錢,美元。”劉郇膏拿著幾張鈔票,向關卓凡解釋道,“這是九月和十月的軍餉,是那位蒲安臣從渣打銀行和麗如銀行,還有租界的美國商人手裡,蒐集來的。”

    也就是說,一兩銀子,可以換一個半美元。

    換句話說,三個美元,可以換成二兩銀子。

    中國的士兵,一向認為銀子才是實打實的東西,但軒軍因為是發端於上海的緣故,對洋錢也是願意接受的,更有人覺得美利堅國的錢很難得,因此格外珍惜。

    “蒲安臣說了,在美國,一個黑人兵的軍餉,是十個美元,白人兵,是十三個美元外加置裝錢,咱們去,是十五個美元外加置裝錢。”劉郇膏得意地說。

    也就是說,軒軍的士兵,相當於每月至少能拿到十兩銀子,這就比現在他們的軍餉,要高上四成五成。因此大家都興奮得很,也難怪劉郇膏要得意。

    不過這其實是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外籍軍團來替你打仗,軍餉不高一點,誰肯?

    因此關卓凡只是一笑,心想還有你劉松岩不知道的事呢,等你知道了,只怕就笑不出來了。

    這些“綠背”,嚴格來說,是一種以政府信用擔保的即期票據,沒有利息,算是現代美元的前身。而北方政府一旦打贏了南北戰爭,在一年內,大約就會限制這些票據的使用和發行了,因此將來貶值的速度也會相當快。

    不過沒有關係,關卓凡篤定地想,畢竟已經做好了約定,在軒軍回國的時候,會把這些“綠背”,兌換成等價的黃金或者白銀。

    在這兩件好事的刺激下,軍團的士氣相當高漲,關卓凡連日視察下來,心裡也極為滿意。

    他心想,造出“美國遍地黃金”這種謠言,算是當年淮陰侯驅三秦將士東下的故伎,偶一為之,倒也不妨,只是不能以之為長久之計就是了。

    還是要打勝仗,才是硬道理!只要一個勝仗打下來,許多事情,便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不由地又有些慶幸,自己當初選了世界史,是多麼明智的決定。

    老子又要做一回曆史的投機者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5
第四十八章 翻跟斗

    該怎樣把這兩萬七千多人以及三千匹軍馬,送到遠隔萬里的大洋彼岸,是一個問題,需要一個龐大的船隊。

    要組成這樣的船隊,當然只有租用各國的商船,客輪不夠,便以貨輪充數,也是可以的。按照通例,載客兩千人的客輪,如果用來載兵的話,則可以載到四千兵之多,原因是軍隊對空間和舒適程度的要求,不像乘客那麼挑剔。

    停泊在上海幾個港口之中的西洋商船,自然以英國船為最多,其次是法國船,因此按照道理來說,這一支運兵的船隊,該以英法的輪船為主。至於租金,當然要由美國人來支付。

    不過當蒲安臣的稟帖得到准許的消息傳回上海之後,發生了一件想不到的事情。

    英國領事阿禮國和法國領事愛棠,立刻正式約見了上海道楊坊。

    “楊道台,很遺憾,我們不得不知會你,所有懸掛英國國旗和法國國旗的商船,將一律不得接受運送你們的義勇到美國去的合約。”

    “為什麼?”楊坊大聲抗議道,“據我所知,英國政府和法國政府,對於美國國內的戰爭,是持有嚴守中立的態度。”

    “我只能說,我們剛才所說的話,就代表我們政府的立場。”阿禮國聳了聳肩膀。

    阿禮國的話,事實上反映出了英法政府在對待美國內戰這個問題上,一種尷尬的處境——在明面上,是保持中立,但在感情上和外交實務上。都是希望南方獲勝。讓美洲大陸上。出現兩個美國。

    然而尷尬之處在於,美國總統林肯,這時已經發表了《廢奴宣言》,立刻將北方與南方區隔開來,佔據了道義上的制高點。而西方的強國之中,無論是“資產階級”,還是“工人階級”,甚或是政府本身。都無一例外的反對蓄奴政策,因此英法政府既不能宣佈支持南方,也不敢對南方有實際上的支持,尷尬異常。

    但是以中立的名義,禁止本國商船運送“中國義勇軍”,給美國佬添一點麻煩,這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事實上在上海,有不少小國家的商船,亦懸掛英法的國旗。以阿禮國想來,只要這些船都不肯租給軒軍。那麼軒軍想在上海找到足夠的船隻來組成船隊,就變作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奇怪的是。這位楊道台也沒有繼續爭下去。

    “哦,原來是這樣。”楊坊的態度,平靜下來,點點頭說道,“我想我能夠理解。同時希望這件事情,不會妨礙到我們之間的深厚友誼。”

    能夠理解?阿禮國和愛棠不免狐疑,彼此相視,不知這個老狐狸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而關卓凡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就下帖子請阿禮國吃飯。到了開完軍務會議的當天下午,阿禮國便如約來赴欽差的宴請了。

    大概還是要說船的事情吧,阿禮國這樣想。對於關卓凡,阿禮國覺得這兩年在上海,大家相處得不錯,開始辦洋務以後,對他就更有好感。這樣一個在官場上炙手可熱的人物,阿禮國自然不願意因為這一樁事情,影響到彼此之間的交往,甚至影響到大英帝國未來的利益。

    有了這樣的想法,一見面,阿禮國就要先做一番解釋。

    “關侯爵,為了不產生什麼誤會,對於商船的這件事,我想我需要再向你澄清一下……”

    “哎——”關卓凡漫不在乎地擺擺手,用跟楊坊一樣的語氣說道,“阿禮國先生,你不必再說,我完全能夠理解!”

    阿禮國愕然,這也太好說話了。這位關侯爺,官做得越來越大,脾氣倒是越來越小,跟他當初做上海縣令的時候,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既然拋去了這個讓人略覺難堪的話題,氣氛也就自如多了。阿禮國一邊興致勃勃地鋪開餐巾,準備享用關大人府裡的這頓美味晚餐,一邊問道:“那麼關侯爵今天請我來,是為了……”

    “不瞞你說,我想跟你請教一下,貴國最近又造了什麼好船。”

    一聽這話,阿禮國登時雙眼放光,把手裡的叉子都放下了。

    “有,有,”他忙不迭地說,“有很多很多!”

    船舶製造業,即使不是人類歷史上競爭最激烈的行業,至少也是這個時候世界上競爭最激烈的行業。各個強國,對於船體結構、外殼構型、機械設備和戰艦火炮等各方面的努力一直孜孜不倦,而對市場的追逐,亦從未停止。

    在這個領域之中,目前聲名遠颺的,是英國。幾百家大大小小的船廠,以及皇家海軍設計協會的存在,讓英國的造船水平,仍然領先於世界。

    “我們最新下水的勇士號,是真正的全裝鐵甲艦!單是主甲板上,就有八門一百一十磅的阿姆斯特朗後膛大炮,三十門六十八磅炮。上層甲板還有幾十門從六磅到一百一十磅的艦炮,火力無敵,航速還可以達到十五節,比法國人的光榮號要厲害得多!”阿禮國像獻寶一樣,口沫橫飛地炫耀著,“比爾甘號,全炮塔戰艦!炮塔,關侯爵,炮塔……”

    他怕關卓凡聽不明白,雙手誇張地比劃著,足足說了有半個點鐘。

    這樣賣力氣的原因,當然別有所圖。對於“中外招商局”的事,他已經有所耳聞,更何況還隱隱聽說,大清朝廷有意在上海引入一家大型船廠。

    如果只有一家的話,那麼該給我們英國人,還是給法國佬呢?作為大英帝國駐上海的領事,這可是份內的職責。

    “關侯爵,不論你是有意購買,還是其他,你都一定能在英國,找到最好的目標。”阿禮國說完,猶豫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只是,或許還有一個小小的障礙……”

    “嗯?”關卓凡微笑著看著他。

    “當初李泰國回國之後,向我們的政府報告,認為大清朝廷不守信用,扣留了阿思本艦隊之中,原本應該歸還的兩隻軍艦。”

    “哦,這個。”關卓凡無所謂地說,“這是我跟李泰國約定好的事情,只要仗打完了,就拿這兩隻船,還給他。”

    “那麼……?”

    “那麼,現在仗已經打完了。”關卓凡笑道,“我正要讓丁汝昌跑一趟歐洲,先把兩條船還給貴國,再到法國去,考察一下船廠的狀況。”

    “呃呃……何必去法國?”阿禮國急忙說道,“我們英國的船廠,世界第一,我保證丁總兵會受到最熱烈的歡迎。”

    “當真?”關卓凡端正了臉色,“阿禮國先生,丁汝昌可不是一個人去,總得帶上一兩百個隨員的,連兩位愛德華艦長,都是他的助手。”

    看來傳聞不假!阿禮國心想,一去就是兩百人,這樣煞有介事,一定事出有因。

    “我願以我的名譽來擔保。”他鄭重地說。

    話說到這個份上,關卓凡的目的就算達到了。派丁汝昌出洋去學習考察“螺旋槳”船的事,在京的時候就已經跟恭王說好了,至於金台百粵兩艦,使命達成,現在送了回去,亦是毫不可惜。

    吃完了這頓飯,心情舒暢,想一想,這兩天一直忙得打轉,今天該回房去抱抱晴晴,一盡魚水之歡了。

    誰才走進後院,在明亮的月色之下,便見到一個嬌俏玲瓏的身影,正在翻跟斗,衣袂帶風,利索極了。

    “婉兒,你這是……演的哪一出?”關卓凡看得眼花繚亂,又是吃驚,又是好笑。

    “老爺!”婉兒攸的收住了勢,把身子一翻,已是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透了口氣,不好意思地一笑,“這是我家裡的功夫,我……我揀起來練練。”

    關卓凡微笑著打量著她,見她又換了一身衣服,今天穿的,卻是西洋的騎裝。以西洋細呢裁成的緊身上衣和馬褲,配著一雙精緻的小牛皮靴子,面色緋紅,胸膛起伏。

    關卓凡不敢再盯著她看,移開了目光,一邊打著哈哈往裡走,一邊笑道:“哈哈,好好的怎麼又練起功夫來了,難不成還要去跑解馬?”

    “才不是。”身後婉兒的聲音,清脆玲瓏,“現在練一練,坐船的時候就不會暈。”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5
第四十九章 婉兒

    “坐船?”關卓凡疑心大起,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問她,“坐什麼船?”

    婉兒彷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臉窘迫的樣子,咬著嘴唇,眼光望向地下,不吱聲了。。

    “老爺,你回來啦?”扈晴晴聽見他們外面說話的聲音,走了出來。

    “回來了。”見到扈晴晴臉上的朦朧笑意,關卓凡心說,不知這位美妾在搗什麼鬼?

    於是先不提婉兒的事情,牽了扈晴晴的手,笑嘻嘻地說道:“來來,進去有話跟你說。”

    院子裡的婉兒,已經是初通人事,知道每次老爺露出這樣的笑容,把姐姐牽著到房裡去,多半就不是好事,羞得趕緊跑回東廂,把門緊緊關上了。

    然而,待得關卓凡把晴晴擁進了內廂,卻沒幹什麼“壞事”,而是拉著她,坐在床邊。

    “晴晴,我現在有一件事要問你,你可不許跟我說假話。”

    “你不用問了,方才我都聽見了。”扈晴晴微笑著搖搖頭,“婉兒這丫頭,其實機靈得很,不過每次在你面前,就變笨了。”

    “你是說……”

    “這一次去美利堅國,我讓婉兒跟了你去,好不好?”

    “那怎麼行!”雖然從婉兒的話裡,已猜了個大半,但聽見扈晴晴親口說出來,關卓凡不免還是要大吃一驚,“這不是胡鬧麼?”

    “怎麼是胡鬧?”扈晴晴平靜地說,“張順你不肯帶,說讓他在行轅衙門看家。那你出去,有誰來照顧?”

    “我有親兵伺候著。”

    “你……還是不懂我們女人的心。”扈晴晴幽幽說道,“你在京裡,有嫂子照顧,到了上海,有我照顧。現在要過洋過海的,到幾萬里外的地方兒。倒反而沒有一個的人在你身邊,你讓我們怎麼放心得下?若是有個頭疼腦熱,親兵們粗手粗腳的,做得甚麼?就算想吃一兩樣可口的小菜,誰給你做?”

    “我……”

    “若不是我怕給你添累贅。。我恨不得自己跟了你去!”

    “大軍出征,不得隨帶內眷,這是有明例的。”

    “喔,婉兒是你的妻呢,還是你的妾呢?內眷兩個字,從哪裡說起?” 扈晴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說。

    關卓凡語塞。辯解道:“她是你……”

    “老爺,我是專門請教了劉先生的,”扈晴晴說道“她是我認的妹妹。我也當她是親妹妹。不過到底不是血親,哪怕算是你的丫頭,律條也不禁!再說,上諭裡面說得明白。你關老爺這次是出洋考察,可不是帶兵去打仗。”

    一大段話說下來,關卓凡發現,自己竟是駁她不倒,。

    “到底還是個姑娘……”關卓凡猶豫道,“總覺得過意不去。”

    “老爺,你小看了我這個妹妹。”扈晴晴輕輕嘆一口氣,“她跟我說過。當初她家的先祖,受了那位閻大人之恩,結果為他守祠上百年——他們楊家的家訓,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一回,你替她葬了爺爺,又把她從兵荒馬亂之中解救出來。現在你對她這麼好,你知不知道,她自覺欠了你這份恩德,一直心有不安?”

    原來還有這份報恩的意思在裡面,關卓凡一時無語。

    “你以為是我說動她去的麼?老爺,你大約再也猜不到,是她自己要去的。”

    關卓凡愣住了:“她自己要去的?”

    “我就是提了一句,說要是你身邊有個能照顧你的人就好了。”扈晴晴坦然說道,“婉兒聽了,一下就接上了話,她說她照顧爺爺兩年多,什麼苦都能吃,什麼活都會幹。”

    “也不儘是吃苦。到了美國,人生地不熟,又要打仗,到時候,不知道是她照顧我,還是我照顧她了。。”

    “你不知道,婉兒的心思細得很,”扈晴晴微微搖頭,“你說的這些,人家早就想好了一套說法。”

    婉兒的這個說法,有三條:一個是她會說洋話,再一個是身上有功夫,能自己護著自己,,第三個是遭過幾年長毛,見慣了打仗的事,早就不害怕了。”

    關卓凡心想,聽上去,似乎也言之成理。

    “再有,洋女人都是既風騷,又漂亮。”扈晴晴似笑非笑地瞧著他,“你到了那邊,說實在的,我也不怎麼信得過。婉兒就快十七了,也是大人了,有她替我看著你,我多少要放心一點。”

    “你可別瞎說,你還不知道我?”說了這句話,關卓凡自己亦覺心虛,覷了一眼她的面色,“我是那樣的人麼?”

    “你是那樣兒的人麼!”扈晴晴掩了嘴,失聲而笑,“跟了你這麼久,我倒要請教,你關老爺是哪樣的人?”

    “我那是跟你。”關卓凡琢磨著她話裡的意思,尷尬一笑,連忙換一個話題。

    “我走了,婉兒也走了,那剩下你一個,怎麼好呢?”

    “華爾也走了,楊鶯也是一個人。還有我那個姐姐,羅太太,現在胡老爺也是在浙江。平常我要是悶了,就跟她們多走動。”

    看來她們姐倆,一切都打算好了。想起漫漫征途,能有這個嬌俏可人的婉兒在自己身邊,關卓凡心中其實頗覺喜樂。不過江南女兒,每多心機,這件事不能光聽扈晴晴說,非得親口問一問婉兒不可。

    *

    *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婉兒的神態便不大自在,一邊低了頭吃飯,一邊卻要時不時地偷偷看看姐姐,再看看關卓凡。

    關卓凡見她這樣,心裡對扈晴晴的話,又多信幾分。不過卻不肯說破,若無其事地跟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直到吃完飯,才站起身來。

    “我今天要去趟碼頭,看船。”他笑著說,“婉兒,你要不要跟我去瞧瞧?”

    “好!”婉兒的眼中,閃著喜悅的光芒。

    於是,一頂大轎,一頂小轎,由近衛團的騎兵夾護著,一路從清雅街,抬向吳淞口。

    到了碼頭,卻已經有一堆人在等著了,。美國公使蒲安臣、美國領事查爾斯、名譽副領事金能亨,還有華爾、劉郇膏、利賓,都在其內。大家跟關卓凡見了禮,便都去看欽差大人身後的那位少女,心中不由喝一聲彩:好個出色的小姑娘。

    “這是我一位前輩的女兒。”關卓凡淡淡地說,“婉兒,給各位大人行禮。”

    婉兒竟不怯場,利索地行了蹲禮不說,居然還用洋話問了好,倒把幾個美國人弄得驚奇不已。

    只有劉郇膏心中有數,卻只裝作一切不知道的樣子。

    時值清晨,吳淞口仍有薄霧飄蕩。關卓凡不再說話,背了手,靜靜向對開的海面凝望。碼頭上的一群中外大員,都像關卓凡一樣,不言不語地向遠處引頸張望。

    只有婉兒,心中奇怪極了——說要看船,碼頭上有的是,怎麼反而看著空蕩蕩的海面呢?

    這個疑問,很快就有了答案。沒過多久,便聽遠處傳來一長一短兩聲汽笛,再過一會,終於有一隻船影,依稀出現在薄霧之中。

    婉兒心想,原來老爺是在等這只船。

    誰知不是一隻。很快,第二隻船便又進入了眾人的視野,繼而是第三隻,第四隻,第五隻……待到數十艘各式各樣的船隻組成的龐大船隊盡入眼簾,緩緩向吳淞港駛來時,婉兒已經看得呆住了,關卓凡的臉上,卻終於露出了笑意。

    他已經看清楚了,每一隻船上,都懸掛著星條旗。

    他知道,這是來自於廣州和福州的美國船隊——在那裡的每一隻美國商船,只要適合於載人,都已經加入到這支船隊之中,趕赴上海,準備將兩萬七千名“義勇”,運送到美國本土。

    “蒲安臣公使,查爾斯領事,”關卓凡伸出了手,“我要說,幹得不壞。”

    “我們自己的事,自己來做。”蒲安臣滿臉笑容地說,“就讓英國人和法國人去哭吧。”

    等到船隊進港,幾個人都趕了過去,關卓凡卻把利賓拉在一邊。

    “利先生,這裡面原來用於運送華工的船,有多少?”

    “總有半數,”利賓小聲答道,“現在經由廣州和福州去往金山的人,越來越多,每年不下一兩萬人。”

    這也正是關卓凡想知道的事情。美國西部的淘金熱,本來就已經吸引了許多貧苦的中國人,不惜傾家蕩產,甚至四處舉債,湊夠錢買一張船票,到美國去一賭前途命運,現在看來,隨著東部和西部鐵路網的建設,又有更多的國人加入了這個行列。

    更不要說,那條橫穿美國大陸的太平洋大鐵路了。

    關卓凡沒有再說什麼,把碼頭上的事務,拜託給劉郇膏和利賓,自己要先回城了。

    上轎之前,他把婉兒叫到身邊來。

    “婉兒,你都知道了,再過幾天,我就要坐這些船,到美國去。”他看著婉兒那雙大眼睛,平靜地問道,“你跟你姐姐一起,待在家裡等我回來,好不好呢?”

    一直都很聽話的婉兒,這一回還是低著頭,輕聲但卻堅決地說了一句。

    “我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6
第五十章 揚帆起航

    到了九月十五日,一切準備就緒,松江軍團開始登船船了。

    關卓凡用最後的時間,專門到黃浦江邊的“上下高昌”,好好轉了一大圈。

    這裡是他心目中的“自貿區”和“工業園”。

    地塊已經劃出來了,駐防的軒軍也已經到位,昔日荒涼的土地上,新募集的民伕們已經開始了勞作,而旗記鐵廠的新廠房,已經有了雛形。整個高昌廟附近看上去,有熱火朝天的感覺。

    “竹兄,”他笑容滿面地對趙景賢說,“這裡辦事的人,真是得力。”

    他除了“五人委員會”之外,今天還特地帶上了丁汝昌和容閎。

    “既是爵帥的吩咐,自然要大力趕辦。”趙景賢笑著說,“何況一等爵帥赴美歸來,請旨辦理,那麼這地方還要大興土木的,不能不把功夫預先做好了。”

    現在每個人都已經明白了,當初關卓凡為什麼說要一年後再請旨辦理——只要在美國得勝歸來,那麼日後洋務上的事情,自然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丁汝昌。”

    “標下在!”

    “你到英國的普斯茅斯,去考察船廠和學習海軍的事情,我已經出奏了。”關卓凡指著江邊那座旗記鐵廠的船塢說道,“你要切實用心,不拘一年兩年,你跟你水師衙門裡的這些手下,還有純甫先生派給你的那十幾個人,一定用心,一定要把真東西學回來。”

    “是!”丁汝昌答了,看看關卓凡的面色,試探著說道:“老總,你說金台和百粵這兩隻船,能不能……”

    “不要小氣!”關卓凡笑了。“螺旋槳的船一出來,明輪炮艦的日子就不多了。拿去還了給李泰國,多少還能收回一些船價。多好呢?倒是大小愛德華兩個,還有那些願意留在軒軍水師的英國人,好看的小說:。你要善加籠絡,回來的時候,能把他們一起帶回來,那就最好。”

    “是。這些天,我挑的那些人,也都在加緊準備,”丁汝昌躬身道。“就是有的人認字不多,洋話也還學得不太好。”

    關卓凡心想,婉兒倒是聰明,她認字也不多。洋話卻學得不壞。

    “爵帥,丁軍門說到認字,容純甫倒有過一個提議,我覺得挺有意思。”趙景賢指了指旁邊的容閎,笑著說道。

    “哦?”關卓凡轉頭來看容閎。極感興趣地說,“純甫,聽聽你的高見。”

    “爵帥,我這個不是專指水師衙門,也不敢說是高見。只是國家若想富強,如果沒有更多的百姓能夠識字,那是做不到的事情。”容閎說道,“現在江蘇的洋務有了一點樣子,立刻就覺得缺人,那些大字不識的人,哪怕是手藝再精到,學起洋人的東西來,也都是倍覺吃力。我是想,可不可以像西方的樣子,在江蘇辦上幾十上百所學校,讓窮苦人家的孩子,也能認字……”

    “嗯,是個好辦法,而且是遲早的事情。”關卓凡先讚許了一句,才接著往下說,“只是遲和早之間,卻大有講究。”

    “請教爵帥,都有哪些講究?”

    “無非是怎樣給人家一條出路的事——”

    關卓凡知道,容閎說得很對,然而時機的把握,尤為關鍵。這個時期的中國,識字率很低,但就算在這樣低的識字水平之下,人才卻已經出現了相對過剩。

    過剩的原因,在於中國的傳統教育,不是富國利民的教育,而是製造官員的教育。讀書人的出路,全在於一年幾考,拼的是學而優則仕,涉足其中的人,一旦做不了官,就什麼都做不了,也不願再做了!

    再有一個,教育也是有成本的,且不說窮苦人家供養一個讀書人要多少錢,就算不要錢,那也是犧牲了一個壯勞力,一旦學無所成,或是當不上官,則對於一個家庭來說,無異於是一場巨大的失敗。這樣的事情,誰不要三思後行?

    “爵帥,你的意思是說,等到這邊的洋務辦起來了……”

    “不錯!”關卓凡點頭道,“也不是說要都辦好,不過總是要有個大致的模樣,讓別人看得見,摸得著。到了那時,你說的幾十上百所學校,才好大張旗鼓的去辦,老百姓也才肯把自己的孩子,送來讀書。”

    然而他不答應容閎的原因,其實還不止於此,只是這個原因,不願意明說——他這一走,便把江蘇一省交在了趙景賢和“五人委員會”的手裡。現在江蘇開辦的新政已經很多,如果他們別出心裁,橫生枝節,在朝廷那裡弄出什麼意外來的話,他遠在美國,未必照顧得到,那就會有大麻煩。

    “竹兄,我把江蘇交在你手裡了。”他鄭重地對趙景賢說,“軍務上,有丁世傑,政務上,有劉松岩,洋務上,有啟翁和利先生跟你一起辦,再加上有你總攬全局,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有一句話,還請竹兄留意。”

    “是,請爵帥吩咐。”

    “一切總以安靜為先。”

    在吳淞口,人和裝備登船,一共花了兩天。到了九月十七,這支松江軍團,終於要正式開拔了。

    旗昌公司的客輪,亦被全數調用,其中的“浦江號”,拿來做欽差大臣的座艦。二層甲板的套艙,他住在裡面一間,婉兒住在外間給僕人居住的小套房。而圖林的整個近衛團,亦都塞進了這只大船。

    在上海的兩艘美國炮艦之中,海軍提督辛格爾頓親自統帶“勇敢號”,將一路護航船隊,直到美國西海岸的金山。

    碼頭上,自然擠滿了送行的官員和人群,其他書友正在看:。隨著一聲汽笛長鳴,關卓凡所在的浦江號緩緩駛離了吳淞港,宣告了整個船隊的啟航。

    關卓凡站在船頭,望著身後龐大的船隊,和那些站在甲板上,興高采烈的官兵,思緒萬千。

    到底還是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他感慨地想。

    這兩萬多中國的官兵,即將踏上一條完全陌生的旅途,面對未知的恐懼,他們不僅彼此之間會更加親密,而且更會格外需要自己的精神領袖。

    從開船的那一刻起,他們所有的生命和忠誠,便都已交託在自己的手上。

    *

    *

    第一天風平浪靜,第二天海上卻起了風,雖然浪還不算大,但大多數第一次出海的兵士,還是出現了暈船的現象。

    關卓凡居然也未能倖免。他正跟華爾張勇兩個,在甲板上談軍務上的事,只覺得心頭煩惡,一口一口地嚥著唾沫,不免分神。

    “老總,我瞧您的臉色,有點不大對頭。”張勇假惺惺地問道,“坐海船,當真不易,您要是難受,就別硬撐著了,該吐就吐吧。”

    “滾你的……”

    一句話沒說完,關卓凡已經衝到舷邊,大吐特吐起來。

    狗日的,他倒沒事。關卓凡看著幸災樂禍的張勇,心裡恨恨地想。

    這一下,甲板上不敢待了,回到自己艙中,無精打采地躺在鋪上。

    暈船這東西,不是說抗就能抗得住的,俞是強壯的人,往往犯得俞是厲害。於是不僅吃飯全無胃口,而且時不時便又要吐上一陣。此時就看出有婉兒在身邊的好處了,不但替他把穢物清理出去,而且每隔一會,便擰一條熱毛巾來給他擦臉,又坐在他腳邊的床上,替他打扇子,照顧得無微不至。

    雖然婉兒不是外人,但自己一個大男人,還不如一個小姑娘,這多少讓關卓凡有些難堪。看了看婉兒行動自如的樣子,忍不住便問道:“婉兒,你就一點沒覺得暈?”

    “這算什麼呀,我又不是弱不禁風的小丫頭。”婉兒抿嘴一笑,“我能在線繩上一連打六個跟斗,下來也不是沒事一樣?”

    弱不禁風的關大人,不說話了。

    就這樣在床上躺了兩天,終於覺得精神好些了。正琢磨著是不是可以起來活動活動了,忽然聽見外面傳來陣陣歡呼,跟著便見到婉兒跑了進來。

    “老爺,見到岸了!”

    關卓凡精神一振,起身帶了婉兒來到甲板上,舉頭望去,果然隱隱可見鬱鬱蔥蔥的陸地,龐大的船隊,正在向那裡駛去。

    “老爺,咱們這就到美利堅國了嗎?”婉兒驚喜地問,“原來也不遠!”

    關卓凡看了看婉兒臉上燦爛的笑容,不禁也被她的開心感染了:“到是到了,不過卻不是美國。”

    “哦?”婉兒驚訝地問,“那是什麼地方呢?”

    “這裡叫做日本,”關卓凡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日本長崎。”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6
第五十一章 海戰

    長崎幾乎是在上海的正東方,是船隊橫過太平洋前往美國的路上,一個必經的中轉站。。這一回,要在長崎補充一些淡水、煤和食物,因此船隊預計在長崎停靠的時間,是兩個晚上。

    基本上,長崎是日本對外的主要港口,其地位類似於中國的上海和廣州。在日本的鎖國政策被打破之前,長崎更是幕府政權唯一的對外貿易港口,貿易的對象,則又僅限於中國跟荷蘭兩家。

    關卓凡知道,這裡受中國文化的熏陶很深,在這裡定居的中國人亦很多。即使到了後世,長崎人的一些風俗習慣、飲食文化及節日慶典,其實都是源於中國。而長崎周邊,則至少有三處“唐人町”,算是後來世界上各處“唐人街”的發端。

    若是有工夫,真該去好好看一看,他心裡這樣想,。

    不過未必能有這個工夫了,因為這一次來,他有很重要的計畫——要用這兩天的時間,在長崎尋找一個人。

    這個人,是日本人,叫做阪本龍馬。

    阪本龍馬這個人,算是這個時代日本人當中的一個英才,也可以說是一個天才。他見識超卓,在日後推翻幕府統治的那一場倒幕運動中,成為精神領袖和主要推手,不僅一力促成了曾經勢同水火的“長州藩”與“薩摩藩”的和解,而且他的“船中八策,大政奉還”,是倒幕運動和明治維新最重要的理論依據。

    這樣的人,既然在長崎,當然該見一見的。

    隨著船隊的行進,長崎港的輪廓,也已經依稀可見,然而就在這時,一直行駛在船隊左前方的護航炮艦“勇敢號”。。忽然拉響了兩短一長的汽笛。

    “逸軒,有狀況!”跟關卓凡並肩立於甲板上的華爾,攸地繃緊了身子。把手裡的千里鏡舉起來,去看“勇敢號”上的旗語。

    汽笛兩短一長。這是警號!華爾作為先後在三艘船上任過大副的航海老手,反應異常迅捷,看過旗語,又將千里鏡向北望去。

    “四艘戰艦,身份不明!”華爾將千里鏡遞給關卓凡,“辛格爾頓的旗語,是下令備戰。暫緩進港,在港外海面待命。”

    在海上遇到這樣的狀況,是有既定預案的。果然,整個船隊看見勇敢號上的旗語。速度慢了下來,緩緩向東面的長崎港靠近,其中少數備有尾炮的商船,此刻便都掀去炮衣,做接戰的準備。各船的主官亦大聲下令。讓持有後膛槍的部隊,在甲板舷側分佈,亦做開火的打算。

    其實這時不用千里鏡便已經可以看見,北方的海面上,有四道黑煙。一粗三細。如果這是一隻艦隊,則代表著一大三小,共四艘戰艦,正在向船隊全速駛來。

    “婉兒,回艙裡去。”關卓凡一邊用千里鏡瞭望著,一邊吩咐道,“張勇,調兩哨人上左舷就好,多了也擺不開。”

    就在船隊忙亂備戰的時候,北面來的四艘戰艦,漸漸靠近,肉眼也可以看得清船影了。前面的一艘是小艦,中間的一艘是大艦,側後另有兩隻小艦。

    奇怪的是,居然傳來了炮聲——在這麼遠的距離上發炮,不是開玩笑麼?

    華爾接過千里鏡,再看了一會,臉上露出了笑容。。

    “不是向我們來的,”他向關卓凡說道,“是他們自己之間在打。”

    等到再靠近一些,關卓凡也看明白了,前面的小艦似乎是在向長崎港的方向逃跑,後面的那隻大艦,緊追不捨,而側後的另外兩隻小艦,似乎又是在糾纏追逐那隻大艦。

    隆隆的炮聲,聽得更為清晰了,連炮彈在艦身四周激起的水柱也開始清晰可見。關卓凡注意到,華爾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怪異起來。

    “難以置信……”華爾手上的千里鏡,再也不肯放下,嘴裡喃喃自語著,“難以置信。”

    再看一會,終於確認了——

    “逸軒,是美國炮艦!懷俄明號!”他激動地叫道,“小的那三隻,是日本戰艦!”

    圖林已經又送來了兩副千里鏡,關卓凡和張勇,亦都將視線,牢牢對準了戰鬥中的那四艘戰艦。

    果然,大艦的桅杆上,赫然掛著兩面星條旗。而看到三隻小艦上面懸掛的旗幟時,關卓凡的嘴角反射似的抽搐了一下。

    白色的旗幟當中,一輪紅日,正是那面像膏藥一般的“日章旗”,。

    四艘蒸汽戰艦的舷號,都看得很清楚了,這場戰鬥的局面也已經很分明。在前面逃的那一艘,是日本的“壬戊丸”號,後面追它的是美國海軍的“懷俄明”號,而日本的另兩艘戰艦“癸亥丸”號和“庚申丸”號,則又在後面追逐炮擊“懷俄明”號。

    “懷俄明”號是大艦,火力更強,不過以一敵三,顯然也遇上了麻煩。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咬定了前面跑的“壬戊丸”,似是決心不讓它逃入港口,非把它擊沉了不可。

    “干死日本人!”關卓凡失態地大吼起來。

    這忽如其來的一聲大吼,讓華爾和張勇都吃了一嚇,不知道關老總何以對日本人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逸軒,你放心。”華爾安慰似地說道,“你看,辛格爾頓的勇敢號已經動了。”

    位於船隊北面,一直在保護船隊的“勇敢”號炮艦,顯然也已經判明了局勢,輪機轟鳴,全速駛離了船隊,向“壬戊丸”號前行的航道上兜截過去。

    在幾十隻商船上的軒軍士兵,大多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海戰的場景,既緊張,又興奮,卻又不知道交戰的雙方之中,該替那一邊加油。直到看見“勇敢”號上的艦炮噴煙吐火,開始炮擊“壬戊丸”,這才轟然一聲大彩,把掛膏藥旗的戰艦,當做了敵人。

    “壬戊丸”再也想不到,忽然從這裡又冒出了一艘美國炮艦,再想規避,已經來不及了。“勇敢”號上的第一次齊射,便有兩彈命中,其中的一發炮彈,恰恰將“壬戊丸”船尾的舵機打成了粉碎。

    這一來,失去了動力的“壬戊丸”,命運便已注定,被兩艘美國炮艦前後夾擊,數分鐘的時間內便身中二十餘彈,船身傾側,眼見是沒救了。

    懷俄明號上的美國官兵,亦是又驚又喜,不知這艘本來停駐中國上海的“勇敢”號,何以竟會突然出現在長崎對開的海面上?不過這樣的時候,先不管這許多,得勢不饒人之下,立即跟“勇敢”號一起,返身攻擊一直追逐自己的“癸亥丸”和“庚申丸”。

    戰局就此逆轉。兩隻美國炮艦以大凌小,強弱立判,這一場戰鬥便沒有什麼懸念了。不過日本的兩隻戰艦,倒也真是頑強,並不逃走,而是在海面上跟兩隻美艦糾纏了近一個小時,直到“癸亥丸”燃起了大火,“庚申丸”被擊沉,戰鬥才告終結。

    “徐先生,”關卓凡心情舒暢之極,叫過身後的徐四霖,微笑著問道,“你瞧日本人的船,都是丸啊丸的,那是怎麼一個意思啊?”

    徐四霖原本是個捐班的同知,一直在上海的商行裡,做跟日本的生絲貿易,往來長崎如家常便飯,對日本最是熟悉。關卓凡為了這一次來長崎,專門給了他一個四品的道台銜,請入了幕中。

    徐四霖看了這一場海戰,正有驚心動魄之感,聽得關侯爺叫自己,連忙上前一步,陪著笑說道:“回侯爺的話,這個丸字,乃是圓圈的意思,日本人把圓視為吉利的象徵,因此出海的船,都加一個丸字,來作為船神的名字。”

    “哦,原來劃幾個圈圈,就是吉利了。”關卓凡笑道,“那怎麼又都沉到海裡去了?”

    這可怎麼回答?徐四霖一怔,一時答不上來。

    卻不知關卓凡也只是跟他隨口胡扯,心裡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日本的“攘夷”之戰,果然已經開打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6
第五十二章 長崎奉行

    日本的許多東西,是學自中國,連“閉關鎖國”的政策,也都被幕府學了去。。直到九年前,美國海軍准將佩裡,率領四艘塗黑了船身的炮艦,駛進江戶灣,日本的國門,才算是被打開。

    江戶,就是後世的東京,是幕府的所在地。

    黑船蒞臨,江戶大震,日本人即席賦詩,哀嘆道:“上喜撰喚醒太平夢,喝上四杯再難眠”。

    上喜撰是一種日本茶,跟蒸汽船是一個音,而四艘船,就等於喝上了四杯。關卓凡心說,日本人的這個思路,還真是奇怪。

    說幕府懦弱也好,明智也好,總之是不用美國人開炮,便乖乖地把《神奈川條約》給簽了。

    就這麼熬了九年,倒幕派的人士,開始拿這件事來攻擊幕府,說它喪權辱國。幕府無奈之下,只得下了一個“尊王攘夷”的命令。

    攘夷,就是要把洋鬼子趕出去。然而幕府深知日本不是外國人的對手,這道命令,其實是虛張聲勢,並沒有實際的動作。

    有動作的,是地方上的兩個實力派諸侯,長州藩和薩摩藩。關卓凡知道,所謂的“攘夷之戰”,就是這兩藩與洋人之間的小規模爭鬥。而方才這幾艘日本戰艦,既然是從北面來的,那麼多半是長州藩的水軍了。

    待到船隊跟懷俄明號匯合,消息傳來,果然證實了關卓凡的猜測。這三隻日本軍艦,是長州藩海軍僅有的三艘蒸汽船。因為“攘夷”的緣故,“壬戊丸”在下關海峽炮擊美國商船,造成重大傷亡,結果被懷俄明號盯上了,一直從下關追到長崎,非要把它擊沉不可。

    關卓凡心想,日本人最後終於怕了美國人,是不是就是怕了這樣的狠勁呢?

    你來招惹我。。我就弄死你。

    長崎這地方,是挨過原子彈的。

    “真夠狠的,”他笑著對華爾說道,“居然追了這麼遠,好看的小說:。”

    “那個艦長戴維,是個蠻牛脾氣,”華爾搖搖頭說道,“逸軒。你知道他的懷俄明號,為什麼會在日本?”

    “為什麼?”

    “他是追擊南軍的一艘襲擊艦。亞拉巴馬號,從美國一直追到了亞洲。”

    關卓凡目瞪口呆,心想美國海軍裡面,還真有這樣的狠人。

    不過他轉念再一想,這還不是最狠的。

    最狠的是,你不來招惹我,我也要弄死你。

    就好像是聽到了他的這句話一樣,靠北的六艘商船之上,忽然響起陣陣槍聲——有部分落水的日本水兵,已經掙紮著游到了船隊近旁。而布列於舷側的軒軍士兵,既然把他們認定為敵人,則理所當然地開始以排槍向水中掃射。

    “他們這樣不行。”華爾急道,“這些人是戰俘,我要下令。讓士兵停止射擊的行為。”

    “何以見得是戰俘?”關卓凡慢吞吞地說,“沒準是來搶船的。”

    華爾一愣,說道:“逸軒,這是明載於萬國公法裡面的!”

    關卓凡心說,後來在豐島海面上的運兵船高昇號,被不宣而戰的日艦擊沉之後,上千名落水的中國士兵,除了被西方軍艦救起的之外,其餘全遭日軍射殺在水中。那個時候,不知有誰跟他們講萬國公法?

    不過華爾這樣說,也不能不買他的面子,於是嘆了一口氣,還是點了頭。。

    “既然是萬國公法,那就停就停吧。”關卓凡面無表情地說,“不過這些日本人沒有上船,也就算不得是美國的戰俘。他們水性都好得很,讓他們自己游回長崎去好了。”

    *

    *

    待到船隊駛進長崎港,幕府的長崎港守,立刻便著了慌——有船隊要來,這個知道,要加水加煤,這個也知道,可沒說是滿載數萬名武裝士兵的船隊啊?

    這一下不敢自己做主了,一面先派人交涉,一面派人把長崎的主官請來了。

    駐長崎的主官,職位叫做“長崎奉行”,一共有兩名。現在來的這一個,叫做竹內四郎,年紀較長,也較有權威。他跟中國商人打交道的經驗很豐富,然而現在這樣的情形,還是這輩子頭一次遇到。

    關卓凡派下來做交涉的,是穿著全套公服的徐四霖——他是四品道台,相當於原來日本官職中的“正四位”,跟長崎奉行正好可以相敵。

    “竹內大人。”徐四霖一拱手。

    “原來是徐老爺……徐大人!”

    兩個人是老相識了。竹內四郎的不僅漢話精熟,而且一眼就看出來,徐四霖陞官了。不過竹內也知道,徐四霖原來的官,無非是為了做生意的便利,算不上真正的清朝官員。現在他竟然代表了整個船隊來做交涉,那身份上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竹內四郎所要辦的交涉,是不准士兵下船。加水加煤這些事情,立刻就可以辦,如果需要另有採買,則請開出單子,由長崎地方代辦。

    這個要求不過分,算是在情理之中。畢竟整個長崎,也不過駐兵千餘,若是貿然放了數萬外兵進城,一旦事情有變,不知道該找誰哭去。

    徐四霖靜靜聽完了竹內的一番話,也不回答,從身上摸出一張單子來,清了清嗓子,朗聲讀道:“大清國欽命大臣、二等候關卓凡,奉旨赴美,途徑貴地,略具微物,向征夷大將軍德川家茂大人特致敬意,其他書友正在看:。”

    德川家茂,是現在德川家的家主,幕府第十四代將軍。竹內一愣,心說這是鬧的哪一出?

    “官鑄大銀錠二百隻,一萬兩。”

    “前膛槍連同子藥,三百支。”

    “上等生絲五十包。”

    “貢緞一百匹。”

    “德化官窯瓷器二十箱……”

    徐四霖滔滔不絕地念下來,好一會才把整張單子唸完,遞給竹內四郎。

    “奉行大人,這些禮品即刻要下船,請你點收。”

    “這……”竹內猶豫不定地問道,“徐大人,這是你們朝廷的意思,還是……”

    “這是我家侯爺自己的一點心意。”

    那就好!竹內松了一口氣。這份禮物太重,若是弄成大清朝廷的賞賜,那玩笑就開大了。

    下面要說的,是下船的事情。按徐四霖的說法,各商船上的兵士,可以不下船,不過關侯爺說了,想進城去逛逛。

    “竹內大人,這一艘浦江號,是我家關侯爺的座艦,船上都是關侯爺的親兵。侯爺要進城,他的親兵自然是要跟隨護衛的。”

    竹內心想,既然給幕府將軍送了這麼重的禮,不讓他進城,怎麼也說不過去,然則要帶多少人去?

    “一千人!”徐四霖斷然道。

    竹內嚇了一大跳,一千人,那怎麼成?

    “關侯爺身份貴重,隨帶護衛,理所當然,限於五十人之內好了。”

    “堂堂欽命大臣,五十人怎麼夠?最少八百!”

    “一百人,不能再多了。”

    就這樣討價還價,最後終於定在了五百之數。

    既然談好了,徐四霖便登船回報。關卓凡聽過,點一點頭,笑道:“好得很,咱們這就走吧。”

    說走就走。圖林從近衛團的親兵營和中軍營之中,指了五哨,全副披掛,扈從大帥上岸。

    “關侯爺,馬已經備好了。”竹內四郎見到關卓凡,先一躬身,“請到我的奉行府去用茶。”

    “竹內奉行,你太客氣了。”關卓凡心想,這個鬼子的中國話,說的還真是好,“不過我這一次進城,是想看看你們的歌舞伎。”

    竹內愣了一愣,原來這位關侯爺,對我們日本的東西熟悉得很。

    “哈伊!有,有,”竹內依然躬了身說道,“吉代社的團十郎,淺井社的萬之丞,都是頂頂好的。”

    “我不要看這些,”關卓凡搖搖頭,“我要去鶴館。”

    竹內四郎的面色一變,遲疑半晌,才躬身答道:“哈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7
第五十三章 鶴館

    歌舞伎在日本,跟京劇在中國的地位彷彿,都算是“國粹”。。

    歌舞伎的創始人,是在日本婦孺皆知的美女阿國,因此前期的歌舞伎表演者,多是年輕貌美的女子。興盛之後,便有不少被稱為“游女”的女子,加入到表演裡面來,演出過後,還可以陪客人睡一覺,讓客人盡興而歸。

    在日本的官府看來,這就算是“傷風敗俗”的事情了,終於下令禁止年輕女子從事這個行當,於是歌舞伎的演員,便從女子,轉化為男子,說起來,跟京劇倒也有幾分相似。

    然而人的**,總是很難被完全抑制住的。在長崎,便有一家極其私密的歌舞伎館,甘冒禁令,以“巫女”為標榜,出演歌舞伎,專門招待身家豪富的貴客和商人。

    巫女,指的是年輕的未婚女子,而這家歌舞妓館,就是欽差關大人點名要去的“鶴館”了。

    之所以點名要去,是以因為關卓凡知道,他要見的阪本龍馬,原來是大酒商家的少爺出身,非常有錢,最喜歡在鶴館流連。

    竹內四郎作為長崎的奉行,這個地方自然是聽說過的,平日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罷了。現在這位關侯爺張嘴便說了出來,不免尷尬,同時也對這位大清國的欽差,頗有腹誹——清朝的官員,果然都是聲色犬馬之徒。

    不過腹誹歸腹誹,面子上卻是一點也不敢露出來,。

    “哈伊!”竹內仍是恭恭敬敬地說,“鶴館是在下草町。只是這個地方,我不能親自陪著關侯爺去,只能派人帶路,把侯爺送到地方。”

    竹內四郎那一瞬間的表情轉換,關卓凡都看在眼裡。不由心中暗笑:當我是草包大人?草包就草包好了,不是壞事。

    明令禁止的風化場所,奉行大人自然不能親往,於是由他的兩位隨員引路,五百親兵護著馬上的欽差大人,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長崎,向下草町行去。。

    若論繁華,則長崎不如上海甚多。不過道路倒是比中國的城市要寬上一點。一路上,街道兩旁的日本百姓,大多以瑟縮和敬畏的目光,看著這一支背著洋槍的中**隊。其中有不少人,見了這樣的派頭,不知是什麼樣的大人物來了,像對待武士一樣。慌忙退在道邊,躬身行禮。

    關卓凡要帶幾百人進城。倒不是有什麼了不起的圖謀。一來沒有這些兵,只怕進不了鶴館的門。二來,他也是拿日本人信不過。他覺得,從歷史上發生過的一件事來看,長崎的日本人有點缺心眼,也有點“楞”,不能不預先做個周全的防範。

    這件事,關卓凡有很深的印象,不過從時間上來看。是二十多年後的事情了。

    那是在北洋艦隊成軍之後,以“定遠”、“鎮遠”、“濟遠”、“威遠”等四艦訪問長崎,亦有炫耀武力的意思。到了長崎,艦上的水兵結伴上岸找樂子,結果在一家名叫“丸山家”的妓院,因為嫖資的事情,與老闆爭執不下。妓院老闆隨即報警,中國水兵和聞訊趕來的日本警察發生衝突,將一名日本警察刺成重傷。

    第二天,日本人就在周邊的鄉鎮遍傳消息,召集拳師,暗藏利刃,準備報復,並事先通知長崎鬧市各商舖提前關門。當再次上岸的四百多名清朝水兵行至廣馬場外一帶時,立即遭到了襲擊,拳師領著流氓手持刀棍故意擁擠挑釁,雙方大打出手,數百名早有準備的日本警察將街道兩頭堵死,將手無寸鐵的中國水兵隔離在各個街區,隨即大肆揮刀砍殺。中國水兵猝不及防,寡不敵眾,又無法互相呼應,結果吃了大虧,被打死五人,重傷六人。日本警察被打死一名,傷三十名。。

    辦起交涉來,日本政府認為是雙方鬥毆,想拒不認錯,不過這一回,大清難得地雄起了一把,四隻大艦上的巨炮,立即褪去炮衣,將黑洞洞的炮口,指向長崎。辦交涉的時候,李鴻章直言:“如今開啟戰端,並非難事。我兵船泊於貴國,艦體、槍炮堅不可摧,隨時可戰!”

    如果真的能打,也就好了——其時日本海軍才剛剛起步,絕非北洋水師的對手!總教習郎威理就極力主張對日開戰:“即日行動,置日本海軍於不振之地。”

    可惜日本人狡猾得很,立刻便認慫了,賠禮道歉之外,還另外賠償了中國五萬二千元。

    這便是大清的北洋水師,自建軍到覆滅所取得的唯一戰果——替嫖娼的士兵,討回了五萬二千元的“湯藥費”。

    然而在日本人看來,外國水兵喝醉了酒來本國滋事,最後竟然要本國賠款,這種憤恨和受辱感,自然很容易便被煽動了起來。“大力發展海軍”成為日本國內的共識,一定要打敗“定遠”,也成為了日本海軍的目標和口號。長崎事件結束後一個月,即從內庫撥款三十萬元作為海防補助費,掀起了捐出“海防獻金運動”的**。就連日本的小孩當時最流行的遊戲,也是分成兩組,一組扮成中國艦隊,另一組扮成日本艦隊,捕捉“定遠”、“鎮遠”。

    這是李鴻章再也沒想到的事情——難得的一場“外交勝利”,居然成了日本海軍騰飛的契機。

    在關卓凡來說,這件事,現在當然還沒有發生。只不過有了這個例子,心中自然格外警惕,絕不肯再吃同樣的虧。若是遇到有什麼警察浪人敢來挑釁,一個不對,說不得就要動槍。

    然而一路上倒還平靜,其他書友正在看:。等到了竹內所說的下草町,四周已略顯荒涼,唯有一條小溪之旁,立著一片青磚白頂的館閣,想來就是傳說中的“鶴館”了。

    小樓之外,並沒有懸掛招牌,卻整整齊齊站了二十來個浪人打扮的壯漢,人人都是一身黑衫,對襟處卻有一條白邊,腰間無一例外插著一把細而長的刀鞘。忽然見到有這樣一隊人馬到來,無不大為緊張,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刀柄,警惕地注視著走上前來辦交涉的人。

    關卓凡看的真切,心說這就對了,阪本龍馬果然在裡面!

    他很清楚,阪本龍馬這個人,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而是一名豪傑。他能成為日本倒幕運動的砥柱,是因為他不僅長於文韜,而且亦有武略——他從十四歲起,便學習小栗流劍術,以後又在千葉周作門下學學習“北辰一刀流”,是個不折不扣的劍術高手。他在長崎龜山手創的“龜山社中”,是後來龜山隊的前身,算是效命於他的一支准軍事部隊。他在鶴館流連,總有龜山社的數十名死士相隨,人人黑衣白邊,這是史有明載的事情。

    去辦交涉的,是竹內派來的兩名隨員。他們跟一名領頭模樣的高個子浪人,用日語在那裡唧唧咕咕地說著,徐四霖則在關卓凡身邊,小聲替他翻譯。

    “這幫人說,今天鶴館是他們主人包下來的,不接待別的客人……”

    “竹內四郎的隨員,說您是大清國來的侯爺,是貴客,請他們無論如何要通融一下……”

    那名高個子浪人的面色,顯見的由緊張變成了傲慢,將手一擺,大聲說了句什麼。

    “他說的這句話,甚為無禮……”徐四霖憤憤地說,“總之是不准咱們進去,讓咱們明天再來。”

    “什麼明天,後天!”圖林不干了,“偏偏就有這麼多臭規矩……張成林,跟我來!”

    面容陰鶩的張成林,正是在蘇州的時候,跟隨圖林到利賓家裡,那個展旗護宅的人。他原是關卓凡的貼身親兵,現在任了第一哨的哨官,遇事下手最狠的。

    “圖林,當心一點,”關卓凡在馬上,不動聲色地吩咐了一句,“他們的刀快得很。”

    “爺放心,再快能快得過槍子兒麼!”圖林手扶在腰間的槍套上,帶了張成林的一哨人,行出隊列,大步走到門口,不屑地打量著橫在門前的這一班人,嘴角掛了冷笑,大聲說道:“徐大人,你告訴他們,再不滾開,爺們就要闖進去了!”

    竹內的兩名隨員,見大有要起衝突的樣子,慌忙想要相勸。那名高個子浪人,卻似乎已經聽懂了圖林的這句話,轉過頭來,大喝一聲:“津庫巴投!”

    嗆啷啷一片響,那二十幾名日本浪人,一齊抽出長刀,雙手正握,擺開了蹲步。

    “舉槍!”見到這樣,圖林也不客氣了,“把這個破館子給我圍了!”

    張成林的那一哨人,後膛槍轉瞬下肩,兵士們腳下小弓步,身子微微前傾,嘩啦啦地將槍平舉起來,成一個半圓,將門口的一班日本人圍在裡面。後面的四哨親兵,除了一哨留在關卓凡身邊,其餘地迅速展開,將這一片小小的館閣,圍得水洩不通。

    說動手就動手,這樣凶狠而訓練有素的軍隊,是這班日本人未曾見過的,然而洋槍的威力,卻都心知肚明——長刀再鋒利,又怎能擋得住子彈?其時日本的軍隊,即有槍械,也是以火繩槍和少量前膛槍為主,對方手裡的槍支,真是見所未見。於是人人臉上變色,心知只要那名年輕軍官一聲令下,自己這二十幾個人,不免要被打成蜂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9-7-4 20:37
第五十四章 村正妖刀

    就在這一觸即發的當口,忽然從門內走出來一名年輕的女子,穿了一身碎花和服,膚色白皙,容貌也甚美。。她向外面看了一眼,彎著腰,小碎步走到那位高個子浪人身邊,說了一句什麼。

    “中岡君,阪本先生說,請客人進去……”徐四霖小聲替關卓凡翻譯道。

    果然是中岡,關卓凡在心中一笑,暗自點頭。

    被稱為“中岡君”的高個子浪人,憤憤地瞪視了圖林一眼,回刀入鞘,先向其他人揮了揮手,讓他們讓開了,再用極生硬的漢語說道:“你們,侯爺的,跟我來。”

    長崎一地,與中國和荷蘭通商數百年,漢學與“蘭學”都極為昌盛,因此中岡忽然說出漢話來,圖林等人固然是大為驚訝,但關卓凡和徐四霖都知根知底,絲毫不以為怪。

    “侯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徐四霖見關卓凡下了馬,連忙跟上,小聲提醒道,“這些人都帶著刀,不知道房子裡面,還有沒有什麼古怪!”

    關卓凡一笑,指了指門口的圖林和張成林,笑著說道:“無妨,我亦有刀。”

    門口的守衛,已經換成了軒軍兵士,那一班浪人,被擠在一邊,雖然還勉力做出一副對峙的樣子,卻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威風。關卓凡負了手,帶著徐四霖,施施然跟著中岡行了進去,圖林搶上一步跟在身後,再後面是張成林帶了四名親兵,荷槍扈從。

    鶴館裡面的佈局,卻沒有想像中的曲折。經過一條明亮的日式迴廊,便來到了內門門口。兩名僕婦跪在地上,伺候進來的客人脫鞋,繼而將內門向兩側拉開。俯身行禮,請客人入內。

    裡面是一個不小的廳,地面全以榻榻米鋪就,靠內則是一個小舞台。舞台上正有三名演出的女子,以白粉傅面,服裝繁複華麗。姿態妖嬈之極。最奇特的是,三個人一動不動,彷彿凝固了一般,廳亦不聞絲竹之聲。

    榻榻米上,沿著東西兩邊,相隔七八步遠,各擺了數張小案子,彷如戰國時諸侯置酒高會的格局,顯見是給客人用酒的地方。。不過偌大的榻榻米上,現在卻只在西首的一張案子後面。坐了兩名中年人,一人白衣,一人青衫,都是將髮髻梳在頭頂,一副武士的打扮。而方才見到的那名年輕女子,此刻正像一隻溫順的貓兒一樣。俯伏在白衣人的懷裡。

    廳內不止阪本龍馬一個,這倒出乎關卓凡的意料。只見中岡行了過去,自顧自地在白衣人身邊一坐。

    他這一坐,自然就把中間那名白衣人的身份洩露了——不是阪本龍馬又是誰?

    “聽說是大清國來的侯爺,”做主人的開口了,語氣溫文爾雅,將手一讓,“慢待之處,不要見怪,。請坐吧,一起喝一杯。”

    毫不意外。是一口純正的漢話,只是在起承轉折之間,略顯生硬。關卓凡知道,阪本龍馬不僅在漢學和蘭學上造詣很深,而且還是講理學的——王陽明的信徒。

    他微笑著點點頭。在東首的第一張案子後盤腿坐了,圖林和張成林,像兩名護法一樣,站在他的身後。跟著便有僕婦進來,在他面前的案子上擺了酒菜。

    關卓凡打量著對面的三個人。穿著黑衣的中岡,是剛才就領教過的,白衣的阪本龍馬,相貌端正柔和,亦與史書的記載相符,倒是他左側的那一位青衣人,身形健碩,相貌威猛,兩道濃眉緊鎖,臉色深沉,不知是哪一個?

    卻見阪本龍馬雙手一拍,“啪”的一響過後,絲竹之聲立起,舞台上凝立不動的三名女子,忽然便動了起來。關卓凡這才明白,原來是為了方才的變故,把演出生生停了下來。不由心中感慨,看來阪本在長崎的勢力,還真是不小。

    “這一齣戲,叫做‘鳴神’。”阪本微笑著將酒杯一舉,向關卓凡遙致敬意,“說的是北山岩穴的出家僧侶鳴神上人,被美女雲中絕間姬誘惑,墮落**的故事,最是好看。”

    好看麼?關卓凡看著戲台上誇張奇特的舞姿,心下嘀咕,看來這個時代日本有名的“淫戲”,也就不過如此,比起你們後世冠絕全球的那個產業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

    “盛情款待,無以相謝。”他也將杯一舉,算是回禮。

    “我叫阪本,這位是中岡君,這位是西鄉君,都是我的好朋友。”阪本龍馬笑道,“不敢請教侯爺的名號。”

    中岡君就不必說了,至於西鄉君……關卓凡瞥了那位神態威猛的青衣人一眼,心裡掂量著,打了個哈哈。

    “敝姓關,草字逸軒。”

    啪的一聲,阪本龍馬又將雙手一拍,再一次將舞樂止住,略帶驚愕地看著關卓凡。

    “你就是大清國的江蘇巡撫,三等候關逸軒關大人?”

    阪本曾於咸豐八年和咸豐十年,兩次到過中國。現在雖然身在長崎,但長崎與上海,也不過是四日海程,貿易往來最多,消息相通。關卓凡擒拿肅順,克保上海,打平江蘇的故事,跡近傳奇,阪本龍馬這樣關心時政的人,怎能不知?只是萬萬想不到,坐在自己面前的這位清朝官員,原來是他。

    “原來是關大人駕到,失禮了。”阪本龍馬打量著關卓凡,拍了拍身邊的女子,笑著做了一個手勢,“我讓花子,替我敬關大人一杯!”

    那名女子,果然便柔順地提起酒壺,來到關卓凡的案邊,跪坐於地,先替關卓凡將酒杯斟滿,這才舉起自己的酒杯,躬身一禮,自己先喝了。

    “好,好,”關卓凡卻不喝酒,微笑著把花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一伸手。將她拉入了懷中,在她雪白的脖頸上一嗅,“果然像鮮花一樣芳香!阪本桑,你選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錯。”

    花子軟軟地被他摟在懷裡,臉色變得有點蒼白,倒是沒有掙扎,身後的圖林,卻看得目瞪口呆——自己家這位爺,生性風流是有的。然而何曾做過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當面就敢搶人家的女人?

    那一邊,三個日本人臉上一同變色,中岡更是作勢就要站起,腰間的刀“嗆”的一聲,已出鞘半截。

    “哈哈哈哈,”關卓凡驀地大笑起來,“阪本桑,你們都是圖謀大事的人,現在難道連一個女人都舍不得麼?”

    阪本雙眉一聳,好看的小說:。跟西鄉對望一眼,做了個手勢,示意中岡稍安勿躁,才沉聲說道:“關侯爺的這句話,我聽不懂。我們都是本分的商人,圖謀大事什麼的。不知從何說起?”

    “好說,好說,”關卓凡冷笑道,“中岡桑的長刀,連著你們二位腰間的小太刀,如果刀銘上沒有村正二字,我關某自己把這雙眸子訣出來送給你!”

    “村正”是一族居住在伊勢的著名鍛刀工匠,他們製作的實戰打刀,作品上都有華麗的花紋裝飾,而且都鋒利無比。被稱為“村正妖刀”。

    村正之所以稱為妖刀,固然一方面與它太過銳利,死在村正刀下的人很多有關,不過其最大的背景,在於第一任幕府將軍德川家康對它的畏懼。

    家康的祖父。是在尾張國守山被家臣彌七郎暗殺,當時彌七郎用的就是村正刀。

    家康的父親,被近臣岩松八彌暗殺,當時八彌的配刀也是村正刀。

    德川家康的嫡子,當初被織田信長逼迫自殺,剖腹時用的還是村正刀。

    而家康本人也曾被村正刀傷了手指。這一切,讓家康斷定:“村正刀是專門作祟德川家的妖物”,並下令毀棄所有村正刀。

    因此到了江戶時期,雖然勢州村正的刀工仍然在打製日本刀,但迫於幕府的壓力,沒有人敢公然攜帶村正刀了,村正刀的刀銘,也都變成無銘,或者偽裝成了其他的刀銘。

    而到了這個時代,“在德川家作祟的妖刀”的說法,被反幕志士所利用,紛紛在自己的配刀上刻上“村正”的刀銘,面前這三個人,自然也不例外。

    換句話說,佩戴村正刀的人,等於是要造反。現在被關卓凡一語喝破,自然面上失色,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位大清來的侯爺。

    “貴主上蒙塵日久,為臣者孰能不心痛?而起於草莽,以一己之力,剷除權臣,旋轉乾坤,維護正統不墜,更是不世的功勛!”關卓凡這才將懷中的花子,輕輕推開,肅容拱手道,“三位的大名,關某仰慕已久了。”

    這一句仿若石破天驚,把三個人都聽得呆住了——說“貴主上蒙塵日久”,自然說的是天皇!而後面的一句“剷除權臣”,說的不是幕府將軍,又是哪個?三個人面面相覷,半晌才由阪本龍馬開了口。

    “關侯爺,你說仰慕已久……難道你在上海,就能知道我們三個人?”

    “一衣帶水,比鄰而居,怎麼能不知道?”關卓凡見他仍有不信之意,笑著說道,“阪本桑自不必說,大名鼎鼎的人物。這一位叫做中岡慎太郎,與阪本桑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乃是最好的兄弟!至於這一位西鄉桑麼……”

    說到這裡,略做停頓,忽然念出一句詩來。

    “縱不回光葵向日,若無開運意推誠!”關卓凡把眼睛盯在西鄉的臉上,“西鄉隆盛大人,果然做得一手好詩。”

    詩也就一般,西鄉隆盛的人卻不一般!他是日本人中的儒學大家,也是後來的明治三傑,倒幕軍的總指揮。伏見鳥羽一戰,大敗幕府軍,底定天下大局,因此與阪本龍馬一時瑜亮,都是日本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關卓凡沒有想到,今天在這裡也碰見了他。那一句詩,算是西鄉隆盛的名句,此刻隨口說了出來,果然便驚得他作聲不得。

    阪本和西鄉都是人傑,然而在這位捧著歷史書作弊的關侯爺面前,亦不由氣為之奪。佩服得五體投地之餘,便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問題:他既然這樣一清二楚,隱瞞是談不上了,然而他說這些話,所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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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結義兄弟

    “佩服之極,”阪本龍馬回過了顏色,試探著問道,“不知關侯爺,有什麼指教?”

    “江蘇的長毛,我已經統統打光了。”關卓凡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偏偏上海還堆放了不少用不上的軍火,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想來想去,還是回頭找兩隻船裝了,扔到海裡去算了。”

    三個日本人一聽,都是砰然心動——不論是阪本的龜山隊,還是長州藩的奇兵隊,抑或是薩摩藩的陸援隊,最缺的就是槍械彈藥。偏偏此時又在“攘夷”,跟洋人的交易斷絕。聽關卓凡的口氣,莫非是有意拿這兩船軍火相贈?

    三個人都想,他是清國的御前侍衛,聽說在三年前那一場政變之中,出了大力,自然是保皇一派。所謂“旋轉乾坤,維持正統不墜”,大家不正是一脈?若是搭上了這一條線,有中國的物力源源相助,則大事必成!

    這一想,不免喜出望外,然而這位關侯爺費盡心機到這裡來,絕沒有白白相送的道理,必定是有重大的索求。於是三人對望一眼,阪本問道:“這些東西,扔了倒也可惜……不知道要怎樣,才見得到這兩隻船呢?”

    “我這次一路航行到長崎,中間很見過幾個小島,”關卓凡仍是答非所問,“看上去真是不錯。”

    幾個島麼?三個人轉著心思,西鄉隆盛問道:“請問關侯爺看上的,是哪幾個島?”

    “啊?我今天大約是喝多了,不知胡言亂語了些什麼。”關卓凡被他這一問。似乎驟然驚覺。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嘆了一口氣,“這裡人多,真是熱鬧。現在我戲也看了,酒也喝了,還是回我的浦江號去好了。只是長夜漫漫,頗為難熬。”

    “何不請花子姑娘陪了關侯爺一道回去?”阪本龍馬目光閃動,笑著說道,“有美人相伴。或可聊慰枕席。”

    “什麼美人!”關卓凡搖頭笑道,“我關某平生只敬英雄,惜乎無人可做競夜之談!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說罷,逕自起身,居然就這麼搖搖擺擺地走出去了。

    徐四霖心說,欽差大人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坐了不到半個點,這就要走了,連忙與圖林幾個人一起。跟出了門外。包圍鶴館的親兵,隨著圖林的號令。亦轉瞬整隊完畢,簇擁著關卓凡,一路返回了碼頭。

    等到在船上吃了晚飯,圖林帶了人,把船上的大餐室整理出來了,仿照鶴館內的格局,在兩側擺了案子,又在餐室四角,各安排了一名親兵值守。

    關卓凡進來,四週一望,點點頭,對身後的婉兒說:“晚上我要待客,茶水就歸你伺候了。”說完這句,也不管圖林跟婉兒,自己去坐在一側的案子後面,扶額沉思。

    天已經透黑,除了波浪輕輕拍打船身的聲音,四周已是一片寂靜。不過這樣靜謐的氣氛,沒有維持太久,很快圖林便進來報告了。

    “爺,那三個日本人來了。”圖林低聲道,“坐了一隻小艇子。”

    “快請,”這是意料中事,關卓凡沉靜地點了點頭,“讓船伕把艇子繫了,也招呼他上來喝一杯茶。”

    過了片刻,便聽見腳步雜沓,餐室的門一開,圖林果然領著阪本龍馬、西鄉隆盛和中岡慎太郎三人進來了。

    “臣不密失其身,君不密失其國。”關卓凡一改日間狂放的做派,拱手施禮,嚴肅地說道,“要談大事,我不能不做這樣一番安排,三位既然心有靈犀,想來亦不會怪我。”

    這樣說,愈發見得有誠意。阪本龍馬鞠了一躬作為還禮,說道:“這是侯爺以心腹之事交託,再嚴密都是應該的。我們三人此來,亦無人得知,請侯爺儘管放心!”

    阪本的這句話,關卓凡信得及,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是天大的事情,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份風險。

    “我這裡沒有酒,”關卓凡請三個人入座,招呼道,“婉兒,替三位大人斟茶。”

    三個日本人見到婉兒,眼睛都是一亮,阪本更是笑道:“難怪關侯爺不要花子姑娘相陪,原來已是有這樣絕色的侍妾來伺寢。”

    婉兒看見這三個奇裝異服的人,就知道他們不是中國人,沒想到居然會說漢話。雖然覺得他們這句話說得頗為無禮,但既然是老爺的客人,也就不敢說什麼,還是規規矩矩替他們斟了茶,這才紅著臉退到一邊去了。卻不知在日本人眼裡,女人全無地位,就跟一個物件差不多,因此說起話來,毫無顧忌。

    “阪本桑取笑了,”關卓凡說道,“這是我的一個丫鬟。”

    “哦。”阪本龍馬也不在意,喝了一口茶,便急於要說正事,“關侯爺,若是果然能以上海的軍械相贈,事成之後,天皇陛下亦絕不會讓侯爺落空——只是不知這是貴國朝廷的意思,還是……”

    “是我自己的意思。”關卓凡坦然相告,“關某對忠臣義士最是敬佩,凡是能幫上忙的地方,絕不吝惜。至於事成之後,天皇陛下若有所封賜,關某自然也不敢推辭。”

    阪本龍馬和西鄉隆盛是早已商量好了的,若說割島相贈,是絕不肯的事情。不過眼下不妨先答應著他,真到了事成的那一天,再另想法子推諉就是了,反正無憑無據,他又能說什麼?至多是兩方情商,多給些錢好了。

    既然這樣,現在更要說得煞有介事。

    “關侯爺,不知有哪幾個小島,入了侯爺的眼?”西鄉隆盛問道,“請開個單子下來,作為日後的憑證。”

    “不忙,不忙,”關卓凡搖頭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話——事未竟而先居功,君子不為也。我倒想先聽一聽,幾位是個什麼打算。”

    於是聽這兩個歷史上鼎鼎大名的日本人,坐在面前現身說法,把日本如何落後,幕府如何無能,島國如何自強,舊法如何變為新法,滔滔不絕說了足有個把小時。

    “真是大才,關某受教良多。”關卓凡看著阪本龍馬和西鄉隆盛,心裡頗有感慨,不知現在的中國,有沒有這樣頭腦清楚卻又敏於實幹的人才?

    “不敢當。”阪本笑著說道,“跟關侯爺一比,我們就算不上什麼了。”

    “對了,”關卓凡想起一件事來,極感興趣地問道,“村正妖刀的大名,我久聞了,卻不曾真正見過,不知能不能借來一觀?”

    雖然這個請求略顯唐突,但此時此景之下,怎能拒絕?阪本龍馬和西鄉隆盛,都解下自己所佩戴的小太刀,不過畢竟不願意交在關卓凡的親兵手裡,左右一望,看著婉兒笑道:“就請這位姑娘呈給侯爺。”

    只有中岡搖著頭,遲疑著說道:“關侯爺,我們武士,不可以,刀離身……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這是應該的。”關卓凡點點頭,指了指圖林和幾名親兵,微笑著說道,“我雖然不帶刀,他們幾個就是我的刀。若說是讓他們走開,莫說我願意不願意,只怕他們倒先不肯了。”

    開過這一句玩笑,接過婉兒小心翼翼捧過來的兩柄刀,放在面前的案子上,輕輕揮手,先讓婉兒退開,這才抽出刀來。

    刀一出鞘,寒光凜凜,見得鋒銳至極。刀身上有華麗的花紋裝飾,刀銘處果然是“村正”二字。

    關卓凡心想,我那把刀,刻的卻是“關三卓凡”這四個字。

    “村正妖刀,真是天下利器!”關卓凡仔細打量著刀身,緩緩說道,“不過阪本桑,我聽說此刀妨主,怕不怕佩之不祥呢?”

    “要妨也只是妨德川家的人。”阪本龍馬答道,“何況我們兄弟做這樣的事情,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若是能求仁得仁,也是一件快事!”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關卓凡佩服地說道,“這是桃園三結義的故事!阪本先生自然是劉皇叔,西鄉桑自然是關雲長,中岡桑自然就是張翼德了,匡扶漢室,義薄雲天,跟三位現在要做的事,正是一樣。”

    “關侯爺過獎了,”關卓凡把他們比作劉關張,這是極高的誇讚,阪本龍馬眼中放光,嘴裡卻不免要遜謝一番,“我們哪敢跟劉關張三位大人相比。”

    “總之是情敦義厚,死都要死在一起。”關卓凡不勝唏噓地說道,“不知道現在,你們哪一位打算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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