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太上章 作者:徐公子勝治 (已完成)

 
mk2258 2014-5-23 23:55:44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95 1283254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17 18:40
026、擒首

    應龍奮力一擊將無支祁逼退,隨即羽翼一收消失在高空,淮澤岸邊風消雲散。眾水妖早就退入了淮澤深處,伯羿麾下的軍陣也退到了岸上很遠的地方。伯禹特意挑選的戰場已滿目瘡痍,淮水南北兩側的山丘被夷平,淮澤的面積反而擴大了不少,又淹沒了東岸的好幾個村寨。

    眾人皆以為這場大戰就這樣結束了,看似雙方誰都沒有佔著便宜、誰都奈何不了誰。恰恰就在這時,淮澤之中忽然飛出一道白光。

    那其實是一隻狀若猿猴的怪物,金目雪牙,渾身的毛也帶著一層金屬光澤,身形短小只有半人多高,動作快如閃電,飛撲而出看上去就像一道電光。

    此時雙方已收兵,應龍剛飛回高空隱匿身形,無論是淮澤中的水妖,還是岸上的軍陣戰士,都已離開原先交戰的位置很遠。前方淮水兩岸的山丘被轟平,伯禹站立之處則直接暴露了出來。

    無支祁便直撲伯禹而去,動作奇快無比,看樣子就是要趁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偷襲對方主帥。不論這場大戰的結果如何,只要他能斬殺或者擒獲伯禹,就等於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而伯禹此刻看似是不設防的,只是孤身一人站在一座不高的山丘頂上,方才喝退應龍的那一聲,也暴露了他的位置。

    好凶悍的水猴子!從十里外飛撲,轉瞬即至,到了近處已在空中變化成一頭百丈巨猿,利爪破空撕下。但伯禹豈能沒有防備,身為主帥,在沒有親衛和軍陣的掩護下就這麼暴露在戰場上,就是在引誘無支祁離開淮澤偷襲。

    半山腰上的兩匹棗紅馬仰頭出龍吟,化為兩道長虹迎向了無支祁。也許丙赤丁赤加起來仍不是無支祁的對手,但是盡全力擋住他這一擊還是沒問題的。與此同時,遠方戰陣處的羋連和善吒各操弩砲,砲箭鎖定無支祁已交叉射至。

    在方才的大戰中,砲箭根本鎖定不了無支祁的位置,此刻卻是無遮無擋。無支祁在偷襲伯禹的同時,也給了砲箭射中他的機會。

    無支祁的身形撞在兩道長虹上,竟硬生生將兩條赤色蛟龍給撞開了,身形頓了頓,利爪向外一揮,又擊在兩支射來的砲箭上,出怦然炸裂之聲。並非無支祁撕裂了砲箭,而是法器砲箭以毀器之法主動炸開了。

    就這麼一耽誤,無支祁想搶在第一時間攻擊在山頂上的伯禹已不可能。被撞開的兩條赤色蛟龍又恢復人形,一左一右落在山丘頂上,各使一條神器鎖鏈護衛在伯禹身前。

    伯禹在兩條蛟龍的護衛下正在退後,卻感覺衣服被人一扯,青丘不知何時莫名現身,竟也把他護在了身後。

    伯禹苦笑,但在這種場合也來不及說什麼,順勢後退、旋身、踏步。他的一條腿好像有傷,所以這步子好像看起來有些不穩,左右蹣跚。伯禹的髻散開,受法力激盪飄灑,伸手朝天一指。

    這時無支祁又撲了下來,那巨猿正落在伯禹原先站立的位置。還沒等它繼續行兇呢,那漫天正在緩緩消散的驚雷突然再度凝聚,一根神珍鐵棒帶著雷霆之威當頭打落!

    伯禹是倉頡的弟子,所得的傳承既有治世之道,亦有符文神通。方才伯禹旋身的步法,其實就是動了某種符陣。那根神珍鐵棒是崇伯鯀特意留給他的,可隨心意變幻大小,能用來測量各處水域的水深和流,平日拿在手裡就像一根拄杖。

    有巫明一直在暗中監視著戰場,豈能輕易給無支祁這樣的偷襲機會,這就是伯禹故意安排的。伯禹手中的神珍鐵棒剛才不見了,此刻攜帶雷霆之威突然從雲端打落。無支祁化身百丈巨猿,此神器就化為百丈巨棒,結結實實正打在無支祁的腦門上!

    無支祁踏進了伯禹的符文法陣,他的形神就成了伯禹動神通的靈引,根本就躲不開。就聽「哎呀」一聲,無支祁吃痛不已,這一棒又把他打回了半人多高的猴樣,從山頂上滾落下去。

    丙赤、丁赤隨即手持鎖鏈飛撲而下,青丘也揮出九條飄帶似的光華纏向無支祁。可是無支祁的動作更快,滾地一彈,已化為一道白光又飛回淮澤,只留下怪叫的聲音:「禹,你等著,我會再來找你的!」

    巫明驚嘆的聲音傳來道:「這水妖好生凶悍,難怪巫知會被他重創。伯禹大人以身作餌,這樣凌厲的一擊,居然都沒有把他留下!」

    神珍鐵棒的那一擊,如果打在山峰上,都能把山頭給打平了,居然沒有一棒將無支祁給打死,甚至也未能將他的形神打散。這水妖的腦袋得有多硬啊?遠非尋常的刀槍不入可形容了。

    但無支祁挨了這一棒,估計也是吃痛不已,不敢再繼續行兇,立即逃回了淮澤。

    伯禹的修為究竟有多高,眾人一直不是很清楚,他看上去宛如凡人,這一擊是借助了符文神通和天地威勢。後世有很多人將伯禹這種踏步成符,化符為陣的神通稱禹步,並演化出種種「踏罡」法術;模擬那神珍鐵棒擊落之威,又演化出諸如「神霄天雷」等種種類似的神功妙法。但真正的禹步,其實伯羿是為治水行遍天下的足跡。

    站在遠處的善吒更是目瞪口呆,他和黃鶴在昆吾洞天中修煉時,已突破了九境修為,更兼瑞獸原身凶悍無比,自忖也是擋不住這一棒的。那無支祁的原身又得凶悍到什麼程度?難怪如此難斗!

    回過神來的青丘已出了一身冷汗,轉身抓住伯禹的衣角道:「大人,您是主帥,怎可以身犯險?再怎麼樣,也輪不著您親自上陣啊!」

    伯禹嘆了口氣道:「那無支祁亦是水妖主帥,它想畢其功於一役,故此親自出手襲擊我。而我也不想再起多番大戰,不僅耗費甚巨且徒添傷亡,便借此機會欲將它留下,亦可一勞永逸。

    可是我與它皆未得逞。我等如今已試出水妖底細,在淮澤中尚奈何不得它們,但待十陣軍隊已成,也足以在岸上迎擊。今天這樣的事情,不會再有了,就算我再以身誘他脫離大陣出手,它也不會再來。」

    青丘拍著胸口道:「原來你們是故意的,嚇了我一跳!」

    伯禹又問道:「阿青姑娘為何不在涂山部那邊幫忙,怎麼趕到了這裡?」

    青丘:「我從伯益大人那裡聽說了您的計畫,欲在此地與無支祁開戰,有些不放心,所以便趕來觀看。方才忍不住現身,不知有沒有干擾大人您計畫?」

    伯禹趕緊擺手道:「怎能說干擾,我還得多謝阿青姑娘呢!」

    青丘:「大人不必謝我,我其實什麼忙都沒幫上……就不耽誤大人辦正事了,阿青先告辭。」

    一番大戰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置,眾人都在等待伯禹的命令。軍隊仍然集結列陣,但大家此刻都望著山丘頂上的青丘和在伯禹說話。

    那些重辰部的戰士並不知青丘的底細,遠遠地看著眼神都有些直,伯禹大人身邊怎麼突然冒出來一位這般嬌媚的女子?青丘一見這個場面,也覺得很尷尬,趕緊告辭離去。

    對雙方而言,這一戰打得都有些糊塗,因為彼此皆不清楚對方詳細的傷亡情況,戰果只能憑猜測。但對伯禹而言最大的收穫,就是試出了淮澤水妖的底氣與實力。

    無之祁所統率的八百「浪將」,陣亡數十、受傷百餘,陣亡者大部分是被弩砲射殺。其麾下三大妖王皆受了傷,纏草和叉尾傷勢都不算太重,但也得調養個十天半個月才能緩得過來。

    刀頭妖王的傷勢卻不輕,差點連命都沒了,想再上戰場興風作浪,至少也得調養半年,說不定其修為還會大受折損。

    伯禹這邊看似沒有陣亡一人,但是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十二名射出砲箭的修士皆神氣大損,至少得調養月餘才能大致恢復。兩支軍陣中的戰士,有近一半的人受了內傷,短時間內亦無法再戰。

    丙赤、丁赤、敖廣沒什麼大礙,但是連續射出砲箭的雲起、羋連、善吒,皆受了不輕的內傷。雲起射出了三支箭,羋連射出了四支,而善吒在動用天賦神通的同時,很驚人地連續射出了七支砲箭。

    這砲箭是一種特製的法器,就是用來斬殺高手的,它之所以威力強大,就在於毀器之法。每射出一箭,就相當於損毀一件與形神相連的法器,其傷勢雖看不見,卻等同於斬足斷臂。

    善吒可是接連給了自己七下,若不是瑞獸原身強悍,換成別的修士早就沒命了。

    受內傷的高手需要時間調養,好在伯禹手中有很多高人所賜的靈藥,還不至於讓眾人損及修為。但從彭鏗部的這兩支軍陣必須重新整編,至少在短期內若再上戰場,恐怕也只能縮編成一支軍陣了。

    戰場已沒什麼好打掃的,伯禹下令清點損失,護送傷者回後方調養。這邊還沒有撤退呢,東方忽有一股浩蕩之風吹來。此風浩蕩卻不狂漫,伴隨著莫大的神通法力,應是有高人來到,來者卻沒有什麼敵意。

    丙赤和丁赤又做好了警戒。伯禹抬頭望去,只見一位形容在二十歲左右的後生從天而降,此人看上去年紀不大,但五官卻相貌很是古樸,特意蓄起三綹長髯,很有點少年老成之態。

    他落在三丈開外,向伯禹行禮道:「吾號東海青童,在人間得太昊天帝留訊。得知伯禹大人為天下治水,欲鎮壓淮澤水妖,特意趕來助戰……呃!看樣子我來晚了,這裡已經打完了。」

    伯禹微微一怔,隨即驚喜道:「先生來得不晚,大戰方起,多謝您能趕來助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17 18:40
027、仙遊

    遠處高空中隱匿身形的虎娃也是微微一怔道:「居然是他!」

    玄源納悶道:「夫君認識此人?」

    虎娃:「不僅是認識。此人百年前便已成就真仙,飛昇後曾進入九重天仙界。但九重天仙界不留其他真仙長居,他登建木一枝而返,亦曾造訪瑤池仙界,後來下界另求精進機緣,於汪洋中駕舟潛修,號東海青童。

    我當年在薄山頂上列神器於巨岩,其人聞訊而來,非為求神器,而是旁聽我**半年。我離去之前,他欲拜我為師。我說不必,因他已是真仙,而我當時可講之法已講盡,未言者尚屬不可述。

    他卻說既已得我傳法,便應拜我為師,且還說我將來可繼續指引於他。我推辭不過,暫記其名,並說取薄山神器既看機緣,拜師亦看機緣。」

    虎娃當初在薄山頂上坐了大半年,聲稱欲取神器各憑緣法,實際上是為天下趕來求教的修士**。虎娃的點化,才是真正的緣法,眾人所得的大道指引,可比那一兩件神器珍貴多了。如果誰只盯著神器去,反而不會有所獲。

    東海青童一直都在場,但他的修為很高,以至於除了虎娃之外,誰都沒有現他的存在。他沒有現身打擾虎娃**,甚至沒有開口問,但是無論誰向虎娃請教,他都默默旁聽。

    虎娃在薄山所講之法,聞者各有所得,根據其悟,亦將在人間留下不同的傳承,甚至開宗立派各創宗門。

    而在眾多的「聞道」者中,只有東海青童盡得虎娃**真傳。虎娃回答他人之語,對方也許尚未悟透,但旁聽的東海青童倒是全明白了。到後來,假如東海青童再去九重天仙界,估計已能登上建木第三枝。

    在虎娃離開薄山之前,東海青童終於現身相見,他感謝虎娃指引其大道修行,並欲拜虎娃為師。正傳弟子當然不能說收就收,尤其是對方已有的修為越高,師尊的態度就會越謹慎。虎娃暫時收他為記名弟子,並說正式拜師且看將來緣法。

    得知這段往事,玄源笑道:「看來今日之事便是緣法,他來了,就不必你再動手,有事弟子服其勞。夫君的傳人,修為是越來越高了。當初太乙將破化境,後來黃鶴更是上古地仙,如今居然又多了一位真仙。……他下界修行卻不為世人所知,為何當初不乾脆留在崑崙仙界呢?」

    虎娃的神情有些古怪道:「不是不能留,而是不願留,下界修行尋機緣是另有所求。據我所知,他仰慕少昊天帝,明明在其形神所化的世界中,卻不得與其人親近……」

    玄源也是一陣愕然,哭笑不得道:「我都有些好奇了,少昊天帝是怎樣一位奇女子?聽說倉頡先生也很是仰慕她。」

    虎娃:「少昊天帝當然不簡單,赤望丘傳承可就是她留下的。」說道這裡眉頭微微一皺,似是想起了什麼,有些不解道:「我上次離開後便有感應,九重天仙界又再度關閉、於無邊玄妙方廣中消失不見。那東海青童是如何得到太昊天帝傳訊的?」

    夫妻二人又同聲道:「句芒仙童!」

    ……

    虎娃和玄源猜對了,此事的確與小仙童句芒有關,但他們絕對想不到句芒此刻在哪裡。

    就在他們離開洞庭仙宮後不久,句芒的身形便出現在雲夢巨澤上空,緩緩飄落於原武落鐘離丘所在的島嶼上,似是自言自語道:「原來他們這幾年一直躲在這裡,難怪我沒找著……這兩人偷偷摸摸幹什麼呢?嗯,我得看看!」

    說著話銀絲大袖一展,罩住了整座小島,這位小仙童再將大袖一收,島嶼還是那座島嶼,但眼前的場景已變。近處修竹掩映,遠望依稀可見奇花靈植間有珍禽異獸棲息,是一處不大不小的仙家修煉福地。

    句芒卻搖了搖頭,似是很有些看不上的樣子。他邁步穿過竹林間的小徑,走到一處泉流經過的山丘前,彷彿對不遠處的精美樓閣視而不見,卻眯著眼睛、探頭探腦,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不知在尋找什麼。

    走著走著,句芒突然伸手向前一推,虛空中莫名出現了一道門戶。這門好像是推不開的,但是他這麼一伸手,便已出現在另一片天地中。

    這裡才是虎娃和玄源所開闢的、真正的洞庭仙宮所在。天地初分,仙家洞天結界規模已有數十里方圓,四時靈息運轉,萬年清淨福地。泉流丘壑、碧潭飛瀑、崖鶴林貂、白谷黃杏、生花簪串、果結朱丹,一派仙境景象。

    抬頭望去,天空朵朵祥雲鋪展,高低錯落竟依次相接,雲上有階似凝玉而成,宛若登天之徑。階旁亭閣點綴,皆立於雲中,竟又有泉流似涓細天河洩落,在雲朵堆疊、婉轉間又成天瀑雲潭,若夢若幻。

    句芒似是終於很滿意地點頭道:「這才像個樣子嘛!……他們這幾年躲在這裡,日子過得倒是挺逍遙!」

    虎娃與玄源所打造的洞庭仙宮,有兩重門戶。最外圍其實只是一道仙家禁制,普通人即使來到這個島嶼上,也現不了這仙家福地。這仙家禁製法陣如無人看守,普通人也可能誤打誤撞走進福地,但這等機緣實在太罕見了。

    仙宮外圍福地中的那片竹林,其實也是一個法陣,與虎娃曾佈置在彭山幽谷竹林中的一樣,它並不傷人,卻能令人怎麼走都走不過去,只能莫名其妙從原路出去。

    若是世間高人偶然看破了禁制來到這裡,又穿過了竹林,或者普通人因大福緣繼續誤打誤撞穿過竹林,那也是他們的緣法、自有其收穫。通常情況下,就算有人聽說了洞庭仙宮的存在,特意找來進入這片仙家福地後,也就自以為找到了。

    世間高人若得線索或根據傳說刻意找尋,或可破開外圍的禁制進入福地,但是真正的洞天結界門戶,目前只有虎娃和玄源才能開啟,其他人連現都現不了。

    句芒原不知洞庭仙宮所在,因為世間本無此地,他只是好奇虎娃夫婦怎麼不見了?結果虎娃和玄源一出來,倒是讓這位仙童察覺了不對,於是便來到這裡查看端倪,很輕鬆地便破了外圍禁制並穿過竹林進入福地。

    句芒仙童本也沒現真正的仙宮門戶,但他認為,虎娃與玄源這六年來若在開闢仙家洞天,應絕不僅只有眼前的規模氣象,於是伸手到處亂摸,結果還真讓他成功闖了空門,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

    洞天結界中倒沒什麼禁制了,誰也不會在自己家裡搞那麼機關,有外面那兩重門戶已經足夠。如果虎娃主動迎客,普通人也能來到這裡,但想踏足那祥雲上的玉階、到達雲端上的宮闕,非得有九境修為不可。

    這雲階當然更難不住句芒仙童,他施施然登階踏雲而上,一時心情大爽。儘管早知虎娃夫婦開闢的仙家洞天,應絕不僅止外圍福地的規模氣象,但是真正進入此間後,句芒也忍不住連連讚歎。

    這位仙童身著銀絲大袖羽衣,在洞天仙宮中玩賞了七、八天,並沒動仙宮中的任何東西,他更關注的是這洞天結界本身。句芒並非無緣無故來此,以他的仙家見知,當能看出開闢洞天的種種神通手段及其玄理,也是對己身修行的印證。

    這一日,洞庭仙宮裡的句芒小眉頭忽然一皺,隨即從原地閃身消失,又出現在雲夢巨澤中的島嶼上。他一揮大袖,化出一陣清風遙往汪洋而去。

    汪洋中,東海青童踏波濤背手而立,腳下似有看不見的一葉輕舟,隨風浪載浮載沉。他微閉雙眼,恍若聆聽風聲鷗啼、浪湧潮音,處於似定非定的狀態,或者說他正在閉關修煉。

    修士閉關,往往要尋清淨福地或洞天結界,以免受驚擾,而他怎麼置身於浩瀚的汪洋中?這就是他如今的修煉,尋常人根本察覺不了他的存在,更別提什麼有動靜能驚擾到他了。

    動靜之間隨波浮沉,人靜而天地動、天地靜而風浪動,形神彷彿已化天地滄海。仙家修行之妙非常人所能知,他這一入定感悟,恐怕幾百年也不會睜眼。已歷天刑之真仙,雖下界來到人間,但尋常情況下也不會理會世事。

    汪洋之風四時浩蕩不休,可此時卻有一股奇異的清風從遠方吹來。東海青童忽然神情微動,睜開了眼睛,伸手似捉住了風尾,莫名接到一道仙家神意。

    此仙家神意就是一條訊息,介紹了淮澤一帶如今生的事情,並無別的多餘內容,既沒說是誰來的訊息,更沒說讓東海去做什麼。至於東海青童願不願意理會、想怎麼理會、若欲插手又打算幫誰,全在他自己,訊者沒有任何建議。

    是誰能找到此時此地的他呢?這應是太昊天帝的神通手段。東海青童心念一轉便有了決定,離開汪洋往西飛向6地。當他到達淮澤岸邊時,伯禹與無支祁的一番大戰方歇。

    東海青童現了隱於雲端的應龍與巫明,因為這兩人插手戰場了,卻沒有現隱身於遠處的虎娃與玄源。他落下雲頭率先與伯禹相見,開口便說明了來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17 18:41
028、天外飛來

    東海青童自報家門後,眾高人皆過來見禮,就連應龍與巫明也落下雲端現身。?敖廣道:「前輩號東海仙童,與晚輩頗有緣法啊!晚輩亦來自東海……」

    只是此東海的確非彼東海。敖廣所出身的東海,其實是巴原上的大澤。而青童所謂的東海,是指汪洋靠近6地的海域,就其地理位置來看,接近於後世所稱的「黃海」。而後世所稱的「東海」,更接近於上古時所謂的南海。

    這裡是戰場,並非待客之地,眾人交談多附神念,很快就將如今的淮澤形勢以及方才那場大戰的經過介紹了一番。

    東海青童道:「我在東海修行,久經風浪。來日再有大戰,若淮澤水妖興風作浪,我當助伯禹大人克制其術。若再借得幾件趁手神器,則更穩妥。」

    話音剛落,眾人忽有所感,皆扭頭望向天際。八道光華從天際飛來、直奔東海青童。而東海青童動念間已知生了什麼,伸手一引,那八道光華懸在他身前停住,竟是琴、瑟、鐘、鼓、笛、笙、築、磬等八件神器。

    這八件神器的形制皆是樂器,而樂器在當時很多場合也是禮器,很多高人喜歡將法寶打造成禮器樣子,而形制也與其妙用有關。

    遠處雲端上的玄源愣了愣,隨即笑道:「看來真是自家弟子,你出手可夠大方的!當初那麼多人欲求一件神器而不得,如今你一次就給了他八件。」她已經看出來了,那八件神器都是從薄山方向飛來的。

    虎娃也有些驚訝道:「這麼多?這可不是我給的,是他自憑緣法而得,只是這緣法是我當初所留。……居然都是樂器,看來與克制水妖神通有關。說我所知,這其中有四件,就是曾是商章、鴻蒙、兜戶、犁婁這四部的傳承之物,還真是巧了!」

    這八件神器,好像也不能算是虎娃所賜。虎娃當初留的只是仙家緣法,並非是指定誰就能拿到那件神器。方才虎娃在雲端上亦未施展任何神通法術,那八件神器是自行飛來「投奔」東海青童的。

    但是另一方面,這八件神器也等於是虎娃所賜,若無當初的仙家緣法,它們今日也不會飛來。而且這些神器的原主人皆殞落於圍攻伯羿的大戰中,虎娃撿到它們時,當然沒有得到仙家神魂烙印傳承。

    後來虎娃用仙家大神通,包括他在神農原仙界中閉關所悟的煉器手段,逐一重新祭煉了這些神器。往後再得到這些神器者,也同時得到了虎娃所留的神器傳承。

    山丘頂上的眾人亦是吃驚不小,等回過神來已明白生了什麼,紛紛上前祝賀。東海青童收起神器,朝天跪拜道:「多謝師尊賜器!」

    東海青童並沒有現虎娃,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或是自有玄妙感應,他跪拜的方向並非是神器飛來的薄山,而是恰好面對虎娃的位置。待跪拜已畢,伯禹問他道:「您的師尊是何人?」

    東海青童答道:「奉仙君、彭鏗氏大人虎娃。」

    伯羿上前把臂笑道:「原來一家人!」

    正在說話間,巫明突然又抬頭看向南方的天際,東海青童與應龍亦同時望去。居然又有一位真仙趕至,轉眼間便落在了近前。來者形容枯瘦、膚色黝黑,向眾人拱手道:「本座烏木由,受神農天帝之托下界,前來相助伯禹大人收拾淮澤水妖。」

    遠處雲端上的虎娃道:「原來是他。」

    玄源好奇地問道:「夫君與這位仙家亦相熟嗎?」

    虎娃:「談不上相熟,但在神農原仙界曾有一面之緣。其人擅治傷,在人間時曾為木黎部大巫公,幼時乳名烏木,成年後為大巫公時又稱木黎由。三百年前歷天刑成就真仙,飛昇至神農原仙界,不復人間九黎大巫公身份,便自號烏木由。」

    虎娃第一次飛昇至神農原仙界時,除了神農天帝外,只有與他在人間有緣法牽連的赤松和嘯山君特意現身迎接。當時他來去匆匆,並未見到神農原仙界中的其他眾真仙以及九境飛昇的所謂天仙。

    而眾仙家在仙界各自逍遙,無事也不會相擾。除了相熟投緣之人,很長時間都不見面也是正常情況。

    虎娃第二次去神農原仙界時,烏木由曾特意前來拜訪。因為虎娃曾去過九黎之地,並助伯羿除掉了所謂的蠱神。這些都是烏木由飛昇很多年後所生的事情了,但烏木由仍然很關心。虎娃向他介紹了如今九黎各部的很多情況,也算是有過一面之緣。

    玄源微微點頭道:「雖說歷天刑成就真仙時,已將人間的一切相還,但緣法未必斬盡,只看本人之念了。烏木由曾特意拜訪你詢問九黎情況,說明是對人間仍有念。而伯禹治水,亦有大恩德於九黎各部,所以神農天帝便派他下界相助,以盡其緣。」

    這時烏木由與伯禹等人見禮已畢,又有一位真仙助陣,大家更覺驚喜。敖廣向來多嘴,湊熱鬧又問了一句:「烏木由前輩,您是不是也想找一件趁手的神器呀?」

    烏木由答道:「正有此意。我當年曾用過的神器留在了人間,可惜聽說後來被木黎部遺失……」

    話還沒說完,這位仙家突然住口,又扭頭遠望,只見從薄山方向又飛來一道黯淡的光華。烏木由伸手一招,光華飛入他的手中化為一根藤杖,通體顏色很深呈現出烏木光澤。烏木由黯然半晌,這才感嘆道:「烏藤杖,就是木黎部的傳承神器,我在人間時也曾執掌,如今卻換了傳承。」

    遠處雲端上的虎娃也忍不住嘆道:「這還真是他的緣法!」

    這是連虎娃都沒料到的情況,他方才亦未施展任何神通法術牽引,烏藤杖是自行從薄山飛到烏木由的手中。這件神器本是木黎部傳承之物,但九黎諸部在南遷的過程中和其他各部多有衝突,也有不少部民離開,並融入了其他部族。這根烏藤杖後來不知遺落何處,沒想到今日又回到烏木由之手。

    眾人紛紛上前恭賀烏木由,烏藤杖今日終於物歸其主,而烏木由也是感慨良久。伯禹原本早就打算收兵回去了,可是接連有兩位真仙趕到,所以又在原地耽擱了這麼長時間。大家又聊了半天,天上已經不再往下飛神仙,終於結伴回營。

    又添了兩位真仙助陣,眾人再想對付淮澤水妖當然是信心大增。走在路上的時候,羋連問道:「伯禹大人,眾水妖已退回淮澤,今日一戰並未損其根本,接下來您如何打算?」

    伯禹答道:「我們不能總是等這水妖襲擾,有來便有往,且下一份戰書、約定時日與戰場,邀它們列陣決戰。以那無支祁脾性,必定不會不來,且會聚齊眾水妖大舉前來。」

    羋連又問道:「既主動下戰書、激那無支祁率眾決戰,那麼決戰之期當定在何時?」

    伯禹沉吟道:「今日之戰,誰都沒有奈何誰。但諸位受了傷,需要時間調養恢復,彭鏗部的兩支軍陣亦需重新整編,還要待另外那八支軍陣組建完畢,怎麼也得再等月餘時間,就定在下個月的望日吧。……主動下戰書,也可暫且穩住無支祁,免得總有零星襲擾、不勝其煩。」

    烏木由插話道:「我擅療傷,可為眾人施治。」

    伯禹:「那就煩勞您先為善吒、羋連和雲起先治傷。」

    ……

    伯禹這邊需要時間休息和準備下一場大戰,淮澤水妖那邊的情況也一樣。無支祁麾下的水妖陣亡數十、受傷近百,他本人則挨了伯禹當頭一棒,刀頭妖王受重傷,另外兩位妖王讒草和叉尾也都有傷在身。

    回到淮澤深處的仙家水府休整了數日,無支祁又命小妖將身受重傷的刀頭抬來,仍與它商量下一步該怎麼對付伯禹?刀頭妖王雖身受重傷,但腦子還沒壞,他平日就是負責給無支祁出謀劃策的。無支祁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很多都來自這位刀頭妖王出的主意。

    一條碩大的胖頭魚,渾身鱗甲剝落、傷痕纍纍,斜躺的軟榻上,有氣無力地口吐人言道:「大王,上一戰雖有些許折損,但那伯禹亦未奈何我等。我淮澤大軍未能一舉克敵,其實吃虧在戰場地勢不利,否則已將對方拿下。

    我等的優勢是在水中,若上岸太遠則不利施展神通。而那伯禹的優勢是在岸上,就算能邀高手並整編軍陣作戰,也無法奈何淮澤中的浪將。如今正是相持之勢,而那伯禹已領教了大王之威,當初相柳派考世所獻之計,如今倒可以考慮。」

    恰在這時,有小妖來報,伯禹派人投書於淮澤。小妖不識字,刀頭妖王倒是識字的,它也算是淮澤中難得的妖才了。取過投書看罷,刀頭鼓著魚眼道:「那伯禹約大王您在淮澤岸邊列陣決戰,時間定在下月望日。」

    水中妖類未受教化,當然不懂中華曆法,大多是不太會算日子的。很多部族平民同樣也不懂曆法,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月份,因為那來自月亮圓缺。每月皆有朔望之日,所謂朔日就是無月之日,所謂望日就是月圓之日,就算天陰看不見月亮,大家也能知道。

    而妖類是自悟修行,天生就對月亮圓缺很敏感。所以伯禹下戰書定的日子,也符合妖修的見識,一說就清楚是哪一天。

    無支祁勃然怒道:「我還沒去找他報一棒之仇,他居然主動來下戰書了?決戰就決戰,屆時殺他個片甲不留!」

    刀頭妖王趕緊勸阻道:「大王且息怒。伯禹邀您列陣決戰,正是見面商談的機會呀!否則我等欲行考世所獻之計,又怎麼約伯禹見面呢?」

    無支祁眉頭一皺:「你的意思是說就趁這個機會跟他談判、讓他答應我的條件?那麼帶多少人去呢,是否需要率我淮澤浪將列陣宣威?」

    刀頭妖王:「當然需要,雖是談判,但也要擺出決戰的架式,不僅要帶人去,而且應該將能動用的戰力全部帶去。據水列陣揚威,令那伯禹不得不答應您的條件。」

    無支祁冷笑道:「他敢不答應!就算他能聚眾在岸上頑抗,但在淮澤之中又能奈我何?我肯談判,只是給他一個體面而已,他還得感激我才是!」

    刀頭妖王:「此事想必伯禹也做不了主,只有中華天子才能冊封淮瀆君。」

    無支祁:「我這麼做,也是給中華天子一個面子,中華天子豈能不答應?伯禹想安安穩穩做他的中華治水之臣,就先做好代表天子冊封淮瀆君的中華天使吧!」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17 18:41
029、於茲則行

    伯禹的駐地仍在涂山腳下,與數里外的淮澤隔著一座山丘。他從彭鏗部回到這裡後,又召集各部君首議事。其實諸般事務早就安排的差不多了,伯益一直在落實,只需按計畫執行即可。伯禹主要是下了一道命令,下個月的望日將與淮澤水妖列陣決戰,屆時另外八支軍陣也已組建並操練完畢。

    若是伯禹剛來時就下這樣的命令,恐根本不會得到支持,就算勉強組建了軍陣,當地民眾也不敢主動找水妖決戰。可如今的情況不同了,伯禹僅用彭鏗部的兩支軍陣,便在眾高人相助下擊退了水妖進犯。這證明只要選擇了合適的戰場、戰術得當,他並非不能打敗淮澤水妖。

    商章等四部伯君的下場,也令在場很多人心有餘悸,也擊碎了個別人心中最後的幻想。伯禹沒有越權親自處決這四位伯君,他們是死於無支祁之手。淮澤水妖連這些忠心祭奉他們的人都毫不猶豫地斬殺,其他人又怎敢再心存念想?

    荊山多美玉,崖下出白乳泉。虎娃和玄源坐在頂上好像在看風景,對伯禹大營中所發生的事情也是一清二楚。

    玄源道:「青童聲稱是得到太昊天帝的傳訊,得知淮澤情況,然後趕來相助;而烏木由是神農天帝直接派下界的;軒轅天帝更是接連派了巫知與巫明兩位真仙下界。你們這樣的仙家高人,自己不露面,卻總在幕後順勢推動。」

    虎娃笑道:「你怎麼將我與天帝並列?已成就天帝者,形神即是帝鄉神土,不能直接回到人間。而且人間諸事,早已只是後人自己的事。若仙家下界插手,便是緣起之因,其結果往往很複雜,有可能再起更多緣法牽連、始終難盡。所以最好是隨緣而行、不去強求什麼。

    至於這幾位下界的仙家,各有其因、各有其緣,所以各位天帝才會派他們而不是別人來。此間玄妙,非凡人可妄測。除非是伯羿、崇伯鯀那等真仙,修行本就是證人間之事,否則誰也不會以真仙身份輕易露面。」

    玄源輕嘆道:「崇伯鯀和伯羿大人行事,從不亦仙家身份,在人間就是世人,崇伯就是崇伯,而伯羿就是中華無敵戰神。之所以將夫君與各位天帝並列,因為在我眼中,你的如今行事已與他們差不多了,而將來成就或更在他們之上。」

    話剛說到這裡,虎娃突然愣住了,似是一時走神。以他的修為,怎麼會像凡人那樣走神呢?玄源也很納悶,過了好半天,見虎娃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她才關切地問道:「虎娃,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事嗎?」

    虎娃:「我沒事,是山爺有事。」

    玄源緊張道:「山爺出了什麼事?」

    虎娃擺手道:「不必擔心,是好事!山爺剛剛歷天刑飛昇了,如今已是真仙。」

    玄源鬆了口氣,不無羨慕道:「可喜可賀!」又轉念道,「山爺飛昇之後,首先會去何處帝鄉神土呢?」

    虎娃:「按仙緣,他應首先去拜見太昊天帝。但如今九重天仙界再度關閉,誰也去不得那裡。以我對山爺的瞭解,就算能去往各處帝鄉神土,他也頂多是做客並見證一番,並不會留在任何一處帝鄉神土。」

    玄源:「山爺不會留在任何一處帝鄉神土中,有些真仙又回到人間,也是這個原因。」接著又嘆道,「山爺的修行,當真是大器晚成啊!」

    若山比玄源和虎娃的年紀都要大得多,但玄源突破大成修為卻遠在若山之前,而虎娃如今更是早已成就真仙。可山爺突破大成修為後,彷彿是突然開了竅,修為精進神速,在樹得丘中隱居清修,如今已歷天刑飛昇。

    虎娃有一種預感,山爺成就真仙之後,其修為精進恐會超乎想像。仙家修行本就不能以常理度之,更在於其緣法以及所證。

    是夜,明月掛下弦,星輝閃爍,淮澤上有微風,遙聽輕濤拍岸,近聞白乳泉聲,虎娃和玄源坐在荊山頂上望著淮澤夜色。而伯禹處置了一天的公務,並沒有吃晚飯,獨自一人走出營地又登上了涂山。這次他沒有走上山頂,而是在半山腰倏然消失不見。

    山腳下的莊園中,一匹棗紅馬抬頭甩了甩鬃毛,另一匹棗紅馬打了個響鼻,但是並沒有管閒事。它們是為了保護伯禹而來,而伯禹大人此刻卻不見了,以他們的神識也感應不到。

    遠方的荊山頂上,玄源輕笑道:「伯禹進了涂山洞府了,看來是佳人有約,將玉成好事啊。」

    虎娃:「也許是兩人有要事相量呢,青丘姑娘特地喚他前去。」

    玄源掩口道:「這像是真仙說的話嗎?有什麼事情,非得大半夜兩個人在仙家洞府中商量?」

    虎娃訕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與真仙修為見知無關。」

    一直到天色微明,伯禹才走出涂山洞府。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出來的,就莫名現身於山腰,身後只是一面崖壁而已。山下莊園中的一匹棗紅馬,用肩膀撞了另一匹棗紅馬一下。而另一匹棗紅馬只是點了點頭,那意思彷彿在說我知道了!

    昨天的事情還沒有商量完,安排一場大戰,有很多瑣碎事務,雖然有伯益召集各部君首具體籌辦,但最終還要伯禹大人拍板決定。淮澤水妖一日不除,各部族首領也都將留在這裡不敢輕易離開,都由涂山部負責款待。

    眾人次日繼續議事,伯禹一來到堂中坐下,涂山氏大人便笑呵呵地走過來道:「伯禹大人,您是否已見過小女青丘?」

    伯禹一怔,這麼多人在場呢,這話問得也太直接了!但對方既然問了,他也就只好實話實說道:「是的,昨夜剛剛相見!」

    這一問一答,領在場各部族首領皆露出驚訝之色,連涂山氏大人都吃了一驚。他剛才可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問伯禹有沒有見過青丘?伯禹回答已見過即可,就算兩人昨天夜裡剛剛私會,也不必當眾說出來啊。

    但這位伯君應變也很快,腆著老臉咳嗽一聲道:「小女青丘之才貌,不知大人您有何評價?」

    伯禹:「於禹而言,難得之良。」

    涂山氏心中大定,隨即接著問道:「小女有意於大人,願以結永好,不知伯禹大人意下如何?」

    伯禹當即向涂山氏大人行禮道:「於室於家,為我之服,是我之福。」

    涂山氏大人笑而受禮,然後伸手相扶道:「賢婿不必多禮,今日聘定,當邀眾相慶!」

    伯禹身邊的伯益、善察等人皆是心念通透之輩,涂山氏大人一開口提到青丘,他們就明白是何用意了,卻沒想到伯禹大人回答的這般乾脆,涂山氏當眾欲將青丘許配於他,而他連眼都沒眨就立刻答應了。

    院中的丙赤終於繃不住悄聲對丁赤道:「伯禹大人答應得也太痛快了吧,難免讓人誤會竟如此急色?」

    丁赤嗤笑到:「八丙,你懂什麼呀!既然彼此都對上眼了,為何不乾脆些?怎能說是急色,難道伯禹大人是好色之徒嗎?」

    丙赤:「丁老九,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青丘姑娘確實嬌媚無雙,乃是人間難得之美色。你看伯禹大人連想都不想便答應了,難道不是心好美色嗎?」

    荊山上的虎娃和玄源也聽樂了,玄源忍不住問道:「虎娃,你是否好色?」

    虎娃趕緊點頭道:「好,當然好,怎敢不好!只是此好非彼好,只看對方是誰。」

    廳中眾部族首領這才回過神來,紛紛上前恭賀伯禹與涂山氏大人。還有人在心中暗道涂山氏大人真是老謀深算,居然不聲不響在暗中已讓自己女兒去「勾引」伯禹大人,順勢結下姻親。也有人在心中感嘆自己怎麼就沒有先想到這一招!

    但是不論大家心裡怎麼想,也都大鬆了一口氣,對這裡的所有人來說,這的確都是好事。

    伯禹娶涂山氏之女,這可不是簡單的婚配,同時也代表了夏後部與涂山部之間聯姻。而如今淮澤諸部聚在伯禹麾下對抗水妖,這門親事更代表了伯禹與淮澤諸部的結盟。

    伯禹下令演練軍陣,邀水妖決戰,很多人心中還有擔憂。若是戰事不利怎麼辦,或者就算在岸上能勝,但水妖逃回淮澤盤踞不出怎麼辦?伯禹是中華治水之臣,只要搞定表面上的事情,他可能拍拍屁股就走了,但當地部族卻始終要與淮澤為伴。

    如今夏後部與涂山部結為親族,便意味著伯禹對付淮澤水妖不可半途而廢,必須將諸事安排妥當、免除將來後患。

    其實在場眾人不知,青丘的身份可不僅是所謂的涂山氏之女,實際上她是涂山部的守護者。涂山氏大人也沒資格將其許配於誰,這種事情只能是青丘自己的意願。

    伯禹將來若治水成功,必將受天下各部擁戴,而伯禹若娶了涂山部的守護者,這對涂山部又意味著什麼?涂山氏大人心裡也很清楚。

    眾人紛紛上前恭賀,提議在決戰之前便行嘉禮。伯禹突然問道:「據我所知,那無支祁曾向涂山部提親,不僅妄想娶走青丘姑娘,還要涂山部以涂山、荊山為禮,可有此事?」

    這件事,在場其他部族的首領此前皆不知情,聞言都吃了一驚,又紛紛暗道原來涂山氏大人還有這般算計。伯禹只要答應了這門親事,便等於徹底和無支祁撕破臉,而他既知內情又敢當場答應,就表示了有根本不怕淮澤水妖的底氣。

    涂山氏大人也沒想到伯禹竟當眾說破,不禁老臉一紅道:「確有此事。」

    伯禹又問道:「涂山、荊山皆不在淮澤中,無支祁即提此要求,又打算如何取之?」

    涂山氏大人不得不解釋道:「那妖孽的要求,是開挖水道環繞涂山與荊山,將這兩座山丘亦納入淮澤,真乃痴心妄想,我早已嚴辭呵斥之!……小女許於伯禹大人,禮當不止此二山,涂山部盡大人所求。」

    聽伯禹大人提起這茬,眾人又露出恍然之色,以為伯禹這是在趁機要好處呢。想想也是,既然他在這種情況下答應這門親事,不僅是涂山部,淮澤各部也都得有所表示才行。

    在場很多人已經在心裡琢磨,該送怎樣一份重禮給伯禹?有人便打算乾脆也送美女,就是不知伯禹大人能不能看得上?

    伯禹卻擺手道:「您誤會了,我之封地在夏後部,為天下治水乃職責所在,不取各部之地、亦不索各部之禮。方才只是問那些淮澤水妖的圖謀,果然其野心不小。……諸位眼下當以備戰為要,嘉禮之事,依九典之制即可。」

    伯禹當然沒打算收涂山部什麼好處,更不想要淮澤各部的禮物,只需大家自願為治水盡力即可。以青丘的身份,她與伯禹的事情,亦不需要在場的一眾凡人操心。

    這天黃昏後,伯禹又一次登上了涂山,風中隱約有歌聲傳來:「綏綏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於茲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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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淮瀆君

    伯禹與青丘的嘉禮,是人家自己的事情,就在涂山洞府中成禮,各部族首領沒機會去湊熱鬧,他們甚至連青丘的面都沒見著。伯禹接受了祝賀,也收了各部送來的重禮,但隨即就將這些財貨交給了伯益,以充大戰軍資。

    至於有的部族送來的美女,伯禹倒沒有自行處置,回去請示了一下青丘,然後把她們都送到了涂山氏大人那裡。要麼給人送回去,要麼留在伯君府中當侍女,要麼涂山氏大人就自己收了吧。閒話少述,轉眼已到了下月望日。

    這天殺豬宰羊開葷,眾將士早早就吃飽了飯,天明後列陣於淮澤岸邊。戰場就選在涂山部的領地中,位於涂山的西側,地勢平坦,一道長坡緩緩的傾斜延伸入水。這到長坡就是水妖屢次興風浪上岸沖成的,近年來這裡已成為無人地帶,原先的村寨田園痕跡早就被抹平了。

    伯禹原先下令組建十支軍陣,可如今擺開的卻只有九支軍陣,因為彭鏗部的那兩支軍陣,經歷一番大戰減員之後,已縮編為一支軍陣。商章、鴻蒙、兜戶、犁婁四部各出一支軍陣,而涂山部獨出四支軍陣。

    涂山部不僅盡抽精銳組建了四支軍陣,而且大軍的後勤輜重營地以及今日決戰的戰場,都設在涂山部的領地中,這段時間各部族首領也都是由涂山部款待,可謂是下了血本。假如伯禹鎮壓水妖並治淮澤成功,涂山部當然居首功,可若是伯禹最終失敗,涂山部亦將承受最沉重的損失。

    通過與伯禹結親,涂山部已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就是要與伯禹大人同進退,並沒有再留迴旋餘地。這與其說是涂山氏大人的意思,還不如說從一開始起,就是涂山部守護者青丘的態度,她是最不願與無支祁妥協之人。

    與尋常作戰的列陣方式不同,今日的對手是淮澤中湧上來的水妖,所以伯禹並沒有留後備軍陣,九支軍陣在岸邊依地勢一字排開,每支軍陣前方各有兩架弩砲。

    在淮澤出水口的那一戰當中,伯禹動用了兩支軍陣、六架弩砲,而今日九支軍陣全出,卻只動用了十八架弩砲。這已經是能趕製出來的極限了,弩砲還是法器砲箭煉製不易,而且也找不到更多的操控弩砲的高手了。

    伯禹站在戰陣中央後方臨時壘起的高台上,身後有三面旗旛,左右分別是涂山部和夏後部的旗幟,正中是中華天子的旗幟。高台前還站著九名各持長桿令旗的旗手,以及擊鼓、鳴金的壯士,他們負責發出伯禹的各種指令。

    烏木由這位下界真仙、曾經的木黎部大巫公球兒很擅治傷,善吒、羋連、雲起都已經基本恢復,今日也出現在戰場上各領一支戰陣。善察和伯益則在高台上位於伯禹的身邊。巫明照例是不會直接露面的,烏木由和東海青童暫時也沒露面,而敖廣卻獨自站在了戰陣的最前方。

    敖廣此刻的身份,在古時戰場上被稱為「叫陣官」。叫陣官不僅要求身材魁梧、相貌凶悍威猛,而且嗓門必須得足夠大,主要負責在開戰前喊話。

    敖廣的感覺頗有些牙酸啊,伯禹大人身邊高手不少,大嗓門更是很多,甚至還有精通鳥獸之語的伯益,與淮澤水妖決戰時,卻偏偏讓他來做這個叫陣官。其實敖廣也是水妖出身啊,用水妖對水妖喊話,難道是認為他們更容易溝通嗎?

    虎娃與玄源正在遠處遙望戰場,這兩人也都曾率領大軍作戰、精通兵法戰事,照說伯禹擺開的陣勢應足以擊敗淮澤水妖了,可是總感覺還是缺了點什麼。

    虎娃問道:「阿源,你當年也曾指揮過水戰,依你看來,伯禹這邊還有何不足?」

    玄源答道:「我當年率白額氏族人與帛室**陣水戰,也是得敖廣之助,但於伯禹今日的對手不同。今日的場面並非水戰,而是各打各的,岸上的軍士對水中的妖類。若說有何不足,就是伯禹儘管能擊退水妖,卻無法控制最終戰果。

    水妖若潰,尚可退入淮澤,而伯禹的軍陣缺無法進入水中追敵。對無支祁而言,進可攻而退可自保,就算此戰失敗,亦不會被對方殲滅。若是他退入淮澤深處隱匿,平日只是四處襲擾,伯禹大人也沒有太好的辦法對應,這才是將來的隱患。」

    伯禹的目的可不僅僅是退敵,而是殲敵,他在岸上擊退水妖尚能辦到,但入水擒妖卻很難。其實無支祁也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才顯得有恃無恐。

    虎娃則沉吟道:「其實不談戰後隱患,戰前亦有隱患。水妖在淮澤中行動,可比岸上軍陣靈活多了、速度也快多了。伯禹今日列大陣於此,但無支祁完全可以不來決戰,甚至趁機避開正面戰場、率水妖去別處襲擾,這是伯禹最被動的地方。」

    玄源:「想那些淮澤水妖,應沒有夫君你這麼狡猾。而伯禹大人上次做出欲掘開淮澤出水口的架式,就是逼無支祁不得不主動來戰。以那無支祁的脾***實現他的野心,也必須打這麼一場硬仗,結果要麼是他認清形勢,要麼就是讓伯禹領教他的厲害。

    至於你說的麻煩,伯禹大人也不是沒有防備。你看今日應龍不知去向,而巫明在高空遙望淮澤,烏木由與東海青童暫時皆未現身,可能就是防著無支祁避開戰場去別處襲擾。」

    虎娃突然抬頭道:「還真讓娘子給說中了,無支祁已經來了,且麾下水妖盡出!」

    遠方的淮澤中升起一道白線,那是遠處的巨浪,帶著滾雷之音湧向岸邊,眾人視線中的浪頭越升越高,而岸邊近處的水卻突然退了下去,現出了潮濕的泥地還有擱淺的魚蝦。近岸處的水退只是暫時,緊接著滔天大浪便呼嘯而至。

    水妖結陣興風浪,雖隔著浪湧真看不真切,但大致也能判斷來了近千妖類,這已是無支祁能發動的所有力量了。

    岸邊今日也放了十八個籠子,籠中各關一人,是商章、鴻蒙、兜戶、犁婁四部除了伯君之外,亦獲同罪的其他部族高層。巨浪碾過之時,這些人連著囚籠粉身碎骨,遠處岸上眾人皆看得心驚肉跳。

    雖然眾人早已聽說了那四部伯君的下場,但畢竟不是親眼所見,今日看見眾水妖結陣推巨浪撲上岸,毫不猶豫地就要了這些人的命。此等場景太過震憾,同時也是大快人心啊。

    其他各部族戰士都覺得解氣,而商章等四部如今的新首領也是鬆了這一口氣。只有這些人都死了,才意味著他們今後在部族中新首領的位置徹底穩固。

    當巨浪衝過這些囚籠時,伯禹身後的三桿大旗搖動,千餘名軍陣戰士齊發吶喊之聲,這既是為了示威也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啊。很多戰士並沒有經歷上次大站,也是第一次與淮澤水妖對決,今日的戰場開闊,無支祁可以盡情擺開水妖大陣,顯得威勢滔天,伯禹這邊則絕不能怯陣。

    伯禹將陣線擺在離淮澤三里之外,不遠也不近。水妖捲起的大浪可以直接撲過來,但根據上一次作戰的經驗,撲到距軍陣一里開外的地方,就會與岸上佈下的法陣相撞。所有軍陣戰士都做好了準備,各自握緊兵器停止了吶喊,神情顯得十分凝重。

    不料大浪只衝到了兩里外便停下了,眼前是一副令許多人終生難忘的奇異景象。一道浪牆有千餘丈長、數十丈高,卻被奇異的力量束縛住,既不向前湧也不落下,無數浪頭翻滾,捲起岸上淤泥,顯得十分渾濁,浪擊之音亦在天地間迴蕩不止。

    浪湧雖停在了兩里外,但這堵浪牆中的浪頭卻在不停的翻騰,也不知其中隱藏著多少妖類,遠望過去還真有所謂「十萬浪將」的氣勢。與此同時,浪花中傳出無數刺耳的聲音,那是各種妖類在怪叫,也是他們的吶喊示威。

    這些聲音太難聽了,有的就像用指甲刮石子,有的又尖銳無比、刺的耳膜都疼,甚至令人頭暈噁心。緊接著雲端有琴聲傳來,弦音無形卻似甘霖灑落,竟將這些聲音都給壓了回去,岸上眾人感覺一陣輕鬆,這是東海青童出手了。

    戰場上終於恢復了相對的安靜,只有滾滾浪花翻騰之聲迴蕩,敖廣扯足大嗓門喊道:「伯禹大人為天下各部治水而臨淮澤,居然有妖類興風作浪欲抗天威。爾等還不跪拜領罪,今日竟列陣而來!淮妖首惡無支祁何在?」

    淮澤水妖可沒有人間那麼多講究,上岸後向來是說動手就動手,今日居然還擺出對陣的架式來了,看來無支祁也是打算先說幾句話。

    敖廣一開口,就見對面浪牆後方升起一道幾丈粗的水柱,朝天噴出近百丈高再四散灑落,就像一座施法而成的高台。無支祁身披不倫不類的金甲,居然還披了一件大紅斗篷,水柱高台將他短小的身形托到了半空,身邊還站著饞草與叉尾兩位妖王。

    饞草妖王亦高聲喝道:「我家大王有話欲問伯禹,你又是何人?叫伯禹本人前來回話!」

    敖廣:「呸!你算什麼東西?區區作亂妖孽,哪有資格讓伯禹大人親自訓話?有屁快放,別耽誤開戰!」

    以伯禹的身份,肯定不會親自與水妖在陣前囉嗦,否則幹嘛要讓敖廣來當這個叫陣官?其實那邊無支祁也端著架子,要說什麼,便讓身邊的饞草妖王開口喊話。

    饞草一見敖廣是這個態度,乾脆裝作根本無視他的樣子,只朝著遠方的高台上喊道:「伯禹,你以為是我家大王真的怕你嗎?淮澤十萬浪將在此,若起連番大戰,岸上各部將生靈塗炭。你身為中華治水之臣,能承擔起這個後果嗎?

    今日我家大王至此,就是給你一個停戰修和的機會。只要順了我家大王的心意,我等居於淮澤,而你等居於岸上,將來可相安無事。但此事你做不得主,得趕緊上報中華天子。我家大王今日可給中華天子一個面子,暫且放過你等性命。」

    不僅敖廣愣住了,後面的大軍將士也都愣住了,這些妖物怎麼學會轉腦筋了,今日居然是來談判的?敖廣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伯禹一眼,而伯禹面無表情並未說話,甚至連暗中的神念吩咐都沒有。

    不表態就是一種態度,敖廣也明白了伯禹的意思,又高喝道:「多年來,淮澤水妖殘害岸上部民,早不可饒恕。你等廢話真多,打又不打,到底想幹什麼?」

    無支祁見自己放低姿態前來談判,伯禹竟沒有親自接茬的意思,也不禁怒意升騰,但還是強自忍住了,因為正經話還沒說呢,又瞄了身邊的饞草一眼。

    饞草擰直身體挺胸,目光越過敖廣仍看向伯禹,背出了考世曾交待好的一番話:「自古及今,滄海桑田幾變,世間山川湖澤,並無定勢可言。當年一場洪水,造化浩瀚淮澤,此乃天意,世人不可違之。

    淮澤即出,我家大王聚十萬浪將統御澤國。今中華天子派臣治水至此,岸上部族當與淮澤浪將劃域而居。欲求相安無事,可按當年冊封河伯故例,冊封我家大王無支祁為淮瀆君!今日之淮澤,往日便是淮瀆君之國。」

    這個無支祁真是想法清奇啊,居然欲將淮澤水域劃為淮瀆國,而自己受冊封為淮瀆君。這顯然是另有高人在暗中指點,尤其可疑的是,饞草方才提到了河伯往事。

    軒轅天帝數百年前確實冊封過一位河伯,所謂河伯就是大河伯君。這位河伯名馮夷,乃是水中修士,曾在軒轅天帝一統中華諸部時立下大功。他後來回到水中立府修行,軒轅天帝便引起功勛冊封他為河伯,其領地就是大河。

    所謂河伯只是一個象徵性的尊崇爵位,在當時並非水神,且名義上仍是黃帝之臣。軒轅帝冊封河伯時,倒是都是叮囑了馮夷一些事情,比如要注意控制大河水情、儘量勿使為災。

    但在很多時候,水患也並非河伯所能控制,比如當年的那場大洪水。伯羿當年崩開大隴山截斷大河,也沒見河伯出來說什麼,甚至都不知他還在不在世,如今更是只成了一段古老而久遠的傳說。而在後世,關於河伯的故事又衍生出很多神話,那又是另一種情況了。

    饞草妖王竟然提到了這段傳說中的古時往事,聲稱當年天子軒轅既能冊封河伯,如今天子重華便也可以冊封淮瀆君。這個要求也意味著淮澤必須保留,否則無支祁便不善罷甘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17 18:42
031、戰淮澤

    岸上眾人聞言一時都愣了,無支祁竟然要做淮瀆君、將這淮澤劃為他的淮瀆國,如此至少說明了兩個問題。但是說實話,無論在哪種情況下,伯禹都不會向無支祁妥協。

    看來無支祁並不瞭解它的對手是什麼樣的人。

    無支祁若真想談判,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在大戰中擊敗伯禹,或者至少讓伯禹束手無策,屆時再找一位有足夠身份的人向中華天子提出這種建議。但無論如何,此事都不是伯禹能答應的,假如真是到了那般地步,中華治水之臣以及朝中司徒之位都該換人了。

    考世原先的打算,是在伯禹與無支祁相持不下、或者乾脆是拿無支祁無可奈何時,由相柳率軍出面調停,然後再由淮澤各部中的幾位伯君聯名上書,請求天子冊封無支祁為淮瀆君。可是計畫沒有變化快,相柳被祿終拖住了不能及時趕到,而淮澤諸部已被伯禹整肅乾淨。

    敖廣見伯禹仍不語,而且連圖都沒接,他站在陣前冷笑著高喝道:「無支祁,你在做夢吧?想劃淮澤為國,還妄想做什麼淮瀆君!憑什麼?憑你長得難看嗎,還是憑你摧平岸上村寨、讓各部改祖祠為祭奉你之地、又每月獻祭童男童女?」

    無支祁終於忍不住親自開口呵斥道:「本座在與伯禹說話,你是何人,在此刮噪不休!」

    敖廣此時反而不再冷笑了,換做一本正經的語氣道:「無支祁,除了讓中華天子冊封你為淮瀆君,還有什麼別的想法啊?」

    這番「談判」頗有有意思,幾乎都是敖廣和饞草在隔空喊話。饞草卻不理會敖廣,每一句話都是直接對著伯禹喊的;而敖廣也不理會饞草,就是衝著無支祁喊話。無支祁似是也覺得親自開口和敖廣計較失了身份,又住口不言,並以眼神示意饞草。

    饞草則朗聲道:「我家大王願受天子冊封為淮瀆君,與岸上各部相安無事,這是給諸位的恩賜。我家大王可以不再追究諸部往日之冒犯,並娶涂山氏之女青丘為妻,而涂山部當以涂山、荊山為禮。這般聯姻,便我家大王的誠意,以安各部之心……」

    他的話還沒說完呢,就聽敖廣厲聲喝罵道:「大膽!爾等妖孽竟敢如此無禮!涂山氏之女青丘,已配伯禹大人……」

    不僅是敖廣怒喝,岸上眾將士皆面現怒容。不論前面談些了什麼,淮澤水妖此刻竟提出這個要求,那麼伯禹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不翻臉了。哪怕中華天子在此,也不能再勸伯禹休戰。

    伯禹始終一句話都沒說,此時忽然舉手向前一揮,高台前的九桿令旗皆隨之前指。密集的戰鼓聲響起,九陣將士齊喝一聲,已拔陣向前推進。伯禹的回答很乾脆,就是開戰!

    每支戰陣前方各有兩架弩車,戰陣的第一排戰士皆左手持長盾、右手持梭槍。此盾十分厚重,列陣時下端拄在地上,以左臂和左肩抵住,宛如一扇門板。長盾左右彼此相接就像一堵牆,一排鋒利的槍尖從「牆縫」中伸出,而後方軍陣中亦是梭槍林立。

    後面的戰士當然沒有拿笨重的長盾,他們主要的武器就是梭槍,既可投射亦可挑刺,腰間還佩了一把在近身肉搏時使用的砍刀。淮澤諸部民眾早已不以打獵為生,伯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也不可能訓練出一批合格的弓箭手,這就是眼下所能做到的、最合理的武裝配置。

    沉重的弩車和盾牆前移,軍陣行進的速度當然不會很快,但是從正前方看過去,隨著隆隆的戰鼓聲,卻給人以極大的壓迫感。

    無支祁見伯禹一句話都沒回,居然首先下令開戰、岸上的軍陣還敢主動壓上來,當即大怒怪喝道:「禹,你不識抬舉!……兒郎們,殺他個片甲不留!」

    那道數十丈高的浪牆翻騰著向軍陣湧去,兩軍之間其實只有兩里距離,隨著軍陣前壓、大浪上湧,轉眼就會碰在一起。凡人軍陣如何在大浪中作戰?但所有的戰士都沒有後退,至少在軍陣未潰之前,他們也不能後退。

    別的不說,每支軍陣後方都站了三名監軍,手裡端著上好弦的短弩。誰要在此時後退亂了陣型,下場恐怕就是被一箭射殺。

    岸上也布下了法陣,按上次大戰的經驗,大浪撲到一里開外就會被法陣所阻,要看軍陣中將士能不能承受得了那種無形的衝擊力了。就在此時,半空中突然傳來琴、瑟、笛、笙、築、磬之聲,東海青童的身形顯現,此刻已化為三身六臂。

    當日從薄山飛來了八道光華,而東海青童此時只祭出了六件神器,卻未用鐘、鼓。一方面鳴金、擊鼓皆是戰場號令,他若也用鐘、鼓,容易導致混亂;另一方面同時催動這六件神器已能發揮最大的神通威力,再用鐘、鼓便顯得有些勉強了。

    六樂齊鳴,合奏出的竟是碧海潮音,無形中竟似真有大潮自戰陣前方湧出,與眾水妖結陣捲起的巨浪撞擊在一起,將那些翻騰的浪頭都給壓了下去。不少奇形怪狀的妖物紛紛從浪頭跌落,在水中顯露了身形。

    雙方戰陣先後發動,浪牆後的水柱高台也不見了,無支祁和身邊的兩位妖王隨即回歸本陣。伯禹這邊的十八支箭砲卻同時射了出去,目標只集中在叉尾妖王身上。

    這是誰都沒想到的啊,十八架弩砲同時齊射,鎖定的不是無支祁也不是方才開口喊話的饞草妖王,而是沒什麼存在感的叉尾妖王,就連叉尾妖王自己恐怕都沒料到。叉尾剛才暴露了身形已被弩砲鎖定,在躍回大浪的一瞬間,十八支砲箭就全部射到了。

    這是巫明在暗中指引。巫明平時不露面也很少說話,但是眼光毒辣,而且蔫壞。就聽一聲慘叫,血光崩射間,叉尾妖王落入白浪中生死未知。

    烏木由的身形也顯露了出來,就凌空站在東海青童身後稍高的位置。東海青童催動六件神器擊散眾水妖結陣捲起的大浪,但伯禹也知無支祁的厲害,不能讓它趁機偷襲。烏木由的職責就是保護東海青童,讓其施法時無後顧之憂。

    岸上的凡人戰士,最怕的就是那滔天的巨浪,假如換一種情況,除非他們退到岸上很遠的地方,否則不可能與水妖作戰。但現在大浪被海潮之音擊散,漫上來的水只不過淹到小腿肚子而已。

    眾水妖合力結陣捲起的大浪已破,但它們已接到衝殺的命令,隨即化為小股隊伍,帶著一道道浪花衝了上來,看似鋪天蓋地。

    烏木由見無支祁暫時沒有飛上天空偷襲,便也沒閒著,順手便把烏藤杖扔了下去。烏藤杖落在淮澤岸邊似落地紮根,恰好大浪被擊散後的澤水漫湧而來,彷彿是遇水生長,竟在戰陣前方半裡外化為一大片交纏的樹藤,如陸地上的一道藩籬,更像淺水中的一張巨網。

    這麼大面積的神通法術,在每一處局部的殺傷力並不強,但這些樹藤交織,一時纏住了很多水妖,使之難以衝過。待某個水妖撕開藤蔓衝出去,那交織的樹藤又在其身後合上,不僅延緩了水妖的衝鋒速度,也抑制了它們帶起的浪花、破壞了其小股隊形。

    十八架弩砲,每架只配了三支砲箭,很快就射完了。有修士撤到了戰陣後面,而善吒、雲起率領其他的修士各持法器殺了出去,敖廣更是身化蛟龍、祭出夔角衝在最前方。敖廣很機靈,沒有直接衝到深水中去找死,就在樹藤這一側的淺水地帶截殺對方的高手。

    九支戰陣已在剛沒過腳脖子那麼淺的水中立住了盾牆,而眾水妖結陣組成的巨浪已被擊散,衝鋒又被藤蔓所阻,只有凌亂的衝到整齊的戰陣前。在這樣的戰場上,各族精銳戰士完全可以和它們放手一戰。

    雙方已經殺到了一起,吶喊和慘呼聲此起彼伏,渾濁的淺水中瞬間染上了血色。

    說實話,伯禹下令組建的這些軍陣,畢竟操練的時間還短,算不得真正的精銳。這時就要靠戰略組織以及戰術指揮的水平了,而在這一方面,伯禹無疑要高明得多,因為對方畢竟是一群烏合之妖……

    既有交織樹藤的延阻,又有善吒、敖廣等高手的掩殺其中相對強大者,眾水妖衝到戰陣前不僅神通法力大打折扣,而且已完全不成陣式了。面對軍陣整齊的盾牆和成排的梭槍,它們只憑凶悍的本性廝殺,混亂地各自為戰。

    無支祁若是一名高明的將領,在這種情況下,就不應該命令水妖如此混亂地上岸衝殺。但就算他是一名高明的將領,此刻也收攏不住軍陣了,更何況這些水妖並非真正的軍陣。無支祁這邊也沒有嚴格的戰場號令指揮,就算有號令,此刻在四處混戰中水妖也不可能聽得清。

    無支祁已看清了戰場形勢,但它麾下的水妖在這種情況下好像只會這麼作戰,對此亦無可奈何。它只得在後方的淮澤中施法捲起通天水柱,朝著半空的烏木由打了過去。只有破了烏木由在岸上施展的樹藤法術,才能讓眾水妖再度結隊、捲浪衝殺。

    但烏木由並未理會無支祁,仍專心施法纏阻眾水妖,東海青童則操控六件神器,發出碧海潮音反擊了過去。這兩位真仙之間的攻守位置已換,現在是東海青童在為烏木由護法。

    戰場上的眾水妖已亂,短時間內不可能收攏起來再結成風浪大陣,東海青童方才的任務已經完成,此刻便緩過手來直接與無支祁鬥法。淮澤上巨大的漩渦連捲,一道道浪頭化為如龍水柱飛向天空,又不斷在潮音中炸裂,化為漫天碎玉而落,這一番鬥法是驚心動魄。

    無支祁與東海青童只鬥了半柱香的功夫,便突然發出一聲怪嘯,淮澤中的漩渦和水柱消散,他居然跑了!聽見這聲怪嘯,所有尚未越過樹藤藩籬的水妖也轉身就逃,很快便消失在了淮澤深處。

    伯禹從高台上站了起來,戰鼓連催又下了命令,各軍陣第一排戰士立刻放下了長盾。此時漫到岸上的澤水已退,所有戰士都踩著潮濕的泥地發起了反衝鋒。拿那些已退入淮澤的水妖沒辦法,他們在全力截殺被樹藤藩籬攔在岸上這一側的水妖。

    烏木由大喝一聲,那道樹藤藩籬紛紛抽枝伸展,枝條上還生出了尖刺,就是儘量不讓已經闖過來的水妖再跑回去。留在岸上中那些水妖已無風浪可興,但水妖畢竟是水妖,在泥濘中凶性大發、拚死頑抗。待將它們斬殺殆盡,又過了半個時辰。

    此時淮澤上已風平浪靜,泥濘的河岸上四處都是血肉殘軀,大多是各式各樣的水族原身。烏木由收回了烏藤杖、東海青童收回六件神器,兩位真仙緩緩隱跡於雲端。

    伯禹下令清點戰果,此役是大獲全勝,斬妖逾五百!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各部戰士的也傷亡兩百餘人。他們的對手畢竟是妖類,只要是戰爭,就得付出代價。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21 18:40
032、再世

    三天後,伯禹率領各部君首及族老,就在淮澤岸邊的這片戰場上設祭,祭的卻不是淮神,而是陣亡的將士。氣氛有些悲壯,但眾人的精神皆感振奮,在伯禹的率領下,他們做到了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竟將淮澤水妖殺得大敗而逃。

    重新整編軍陣、撫卹傷亡將士之事,這幾日已安排妥當,伯禹前段時間收的那些財貨重禮恰好能用得上。伯益負責造冊登記軍功,這也意味著各部為治水出力的多少。

    設祭之後的次日,各部首領又聚在一起議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淮澤水妖,無支祁雖敗未滅,率領數百水妖又逃回了淮澤深處。若不將之徹底剷除,它們仍可隨時興風作浪、襲擾岸上部族,始終是心腹大患。

    眾人如今對伯禹有了一種近乎盲目的崇拜,他們已經堅信,伯禹大人是一定有辦法徹底剷除淮澤水妖的,沒看見還有那麼多高人相助嘛!可是伯禹本人心裡卻很清楚,恰恰是這事太難辦了。

    無支祁經此一敗,定不會輕易再上岸列陣決戰,各部雖有軍陣,但不可能知道這些水妖會在何時何地進犯,想防是防不了的。他私下裡問過巫明等仙家,能不能集合眾高人闖入淮澤深處、直接將無支祁擒獲?

    巫明等真仙進行一番推演之後告訴伯禹,理論上倒是可以,但那麼做的代價之大是難以承受的。

    淮澤並不只是一座大湖,而是一個葉脈狀的複雜水系,是淮水及其支流因各處水道淤塞、地形地貌改變,蓄洪水形成,邊緣的某些地方甚至連接江河水系。它的大部分地方水並不太深,但探查的結果,無支祁的巢穴所在卻深不可測,其中還有仙家洞府。

    那應該是無支祁驅使水妖挖掘鑿建的,目前尚不知它有沒有開闢仙家洞天結界,但必然已建造了空間禁製法陣。

    當初應龍與無支祁的那一戰,發生在淮澤岸邊的半空,短短時間便已導致了山陵崩頹、好幾個村寨徹底夷平。而三天前的那一場決戰,不論是東海青童還是烏木由,出手時的主要目的都是在克制無支祁的神通、給大軍創造殲敵條件,並沒有真正的搏命鬥法。

    集合伯禹身邊的眾高人,若殺入淮澤深處對付一個無支祁應無問題。但在那麼深的水中,無支祁若依託仙家洞府頑抗,眾高人若轟破禁制大陣,並逼無支祁搏命相鬥,屆時的動靜恐如天崩地裂,那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

    掀起的驚濤駭浪且不提,恐怕連整個淮澤都會被掀個底朝天,周邊不知會有多少部族村寨將被摧。這就是後世所謂的投鼠忌器吧。

    還有某些情況,眾仙家沒有對伯禹明說。就算伯禹繼承了崇伯鯀的見知,對某些事情也未必很清楚,因為他本人還沒有修到那個地步。那無支祁太過凶悍了,就算能鬥得過他,眾仙家也未必有把握一定能斬殺得了他,而且斬殺他的代價恐難承受。

    無支祁曾經結結實實地挨了伯禹當頭一棒。當初那一棒之威,眾仙家自忖若是他們挨上了,也絕不會好受,哪怕不至於當場殞落,恐怕也會被打散形神再重新凝聚,對於真仙來說便等於受了重創。

    可是無支祁只是吃痛逃走,過了一個多月便捲浪重來,看它的樣子好像並沒有受太大影響,這就很有驚人或者說驚仙了。由此可知,想打敗它容易,可想斬殺它卻極難,那得費多大勁啊?無論是應龍還是東海青童,先前出手只是將這凶妖逼住,但沒有真跟他拚命啊。

    有一個情況,不知眾人是否注意。巫知、巫明且不說,後來出手的真仙烏木由和東海青童,其實皆沒有親手斬殺任何一位水妖,只是幫助伯禹打敗水妖而已。

    這並不是說這些真仙做得不夠,而是世事本當如此。治水就是淮澤各部自己的事情,總不能躺在那裡讓就下界神仙都給包辦了,斷沒有這等道理。但是另一方面,已歷天刑之真仙下界,插手人間事其心境如此,皆儘量少受緣法牽連。

    無論是誰斬了無支祁,將來欲回仙界再歷天刑時,恐怕都不好承受。這不能說眾仙家就是怕了,而是他們早已超脫生死、得證長生,若非逼不得已,也不會再做任何可能導致自己殞落之事,除非與修行求證有關。

    這些話,眾仙家並沒有和伯禹明說。但伯禹本人也明白,想直接殺入淮澤深處剷除水妖的代價極大,而想斬殺無支祁則更難。

    無支祁雖然凶頑狂妄,但也不蠢,若打不過,它還不會跑嗎?萬一讓這凶妖脫身而走,便等於淮澤諸部已與它結下了死仇,回頭再來行襲殺之事,那簡直是防不勝防。所以必須要想一個辦法,引無支祁主動出來,並不能讓他逃脫,方可徹底解決淮澤之患。

    其實三天前那一場決戰,取得的戰果已超出伯禹的預計。明明戰場形勢對水妖不利,無支祁卻和東海青童纏鬥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撤退,結果有一半的水妖都沒能回得去。若是無支祁很明智、識進退,當時就不應該讓水妖繼續衝殺,見勢不妙就應立刻率眾水妖逃走。

    可是氣勢洶洶而來,不戰便逃,也不符合無支祁的脾性。它讓眾水妖撤退的慢了,結果才讓伯禹抓住機會斬殺了那麼多水妖,否則伯禹今日回更難辦。

    但這些情況,伯禹同樣沒有對各部族君首明說。剷除後患只能再想辦法,他讓雲起抓緊時間打造儘量多的草葉符,投入水中勸降,就趁著眾水妖剛剛被殺破膽的時候。

    水妖基本都不識字啊,往水裡投普通的勸降書根本沒用。草葉符上留有御神之念,那些水妖拿到了就能領會其意。伯禹告訴眾水妖,繼續追隨無支祁為非作歹是沒有好下場的,它們那些已被斬殺的同伴就是最好的證明。

    若是誰趁此機會溜走,並保證往後不再為害,伯禹可既往不咎。其實若真有水妖悄悄溜走了,伯禹想追究都追究不到,他也不知這些水妖原先都是從哪兒來的,更不可能給它們都登記造冊。但是這樣一道道草葉符,也是在幫助很多懵懂妖類做思考和選擇。

    雲起領命而去,這時忽有人求見。來者名考世,自稱是相柳部的使者。

    考世今日是來做說客的。原先他只是出謀劃策,相柳勾結無支祁阻礙伯禹治水的計畫,就是他制定的。可是如今看來,此計畫遇到了挫折,但還不算完全失敗,於是便親自出面了。

    伯禹召考世進來,見對方只是一個年紀二旬左右的後生,不禁也很驚訝。考世飄然而行,盡顯高人風範,來到伯禹面前行禮道:「伯禹大人,在下考世,乃相柳部的使者。相柳大人聽聞您治水至淮澤,卻與淮澤水妖起了衝突,對這裡的情況非常關切,特命我前來相助。」

    伯禹:「你能助我何事?」

    考世:「獻計為大人解憂。」

    伯禹眯起眼睛道:「你知我有何憂?」

    這時善察的神念突自暗中傳來道:「此人心懷禍胎!相柳部與無支祁有勾結,就是他在暗中策動。無支祁想當淮瀆君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就連那張淮澤國疆域圖,也是他親手畫的!」

    虎娃的聲音也適時在伯禹的元神中響起道:「且聽他說什麼吧,說完之後,且先交給我處置,然後你再處置。我與此人之間,還有些淵源未盡呢。」

    突然聽見虎娃的聲音,伯禹也是一怔,再看向考世時,心中已充滿怒意,但還是不動聲色。考世卻不知這些,見伯禹反問,便侃侃而談道

    「大人如今之患,仍是淮澤水妖。三天前那一戰雖勝,但無支祁仍安然返回淮澤深處,今後再無這等戰機。您得高人之助,率軍陣雖可在岸上除妖,但不可能入水而戰,更不可能時時刻刻列陣於淮澤周邊各處。

    水妖進可襲擾,退可自保,以淮澤為退路便無後顧之憂,更兼那無支祁神通廣大,想斬除是難如登天。若繼續與之結仇,殊為不智。大人可曾想過一種情況,那就是無支祁盤踞淮澤,避實就虛時時襲擾,淮澤各部將何以安生?

    大人在三日前一戰而勝,已功震四野,更揚中華天威,於公於私,所能達到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應見好就收。若繼續一味再逼水妖為敵、為禍,反而不美,更有損大人今後之譽。那無支祁已領略中華天威,如今正是讓他俯首稱臣之時。

    淮澤水妖難以鏟盡,若繼續相鬥,恐代價慘痛,莫不如化害為利。就於淮澤中劃出一片水域,名為淮瀆國,令其受中華天子冊封為淮瀆君。趁勢命無支祁定盟約立誓,今後不僅不得再作亂為害,且還要保淮澤一方平安。這豈不是美事?

    大人方與無支祁決戰,此議也不好由您親自提出,當另有人從旁諫言。我可勸說相柳大人上奏天子,並褒揚您之功業。正是因為大人您率眾在淮澤戰勝,才能令那無支祁甘心俯首稱臣。待到今日提此議,已無損大人之威望、能更添大人之功勛,更可解除淮澤後患。」

    這位考世先生將伯禹如今面臨的困難倒是分析得很清楚,而他提出的建議是趁勝談和、讓無支祁立誓臣服於中華天子,還是劃出一片淮澤水域冊封為淮瀆國,就是勸伯禹見好就收的意思。

    他的這番話很有鼓動性,假如換一種情況,也能迷惑在場的一批人。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各部族首領已堅信伯禹一定能剷除淮澤水妖,而且當初公審四部伯君時,子丘大人已經把道理都說清楚了。廳中眾人聞其言,皆面露冷笑與不忿之色。

    伯禹盯著考世,神情雖看不出喜怒,但這目光卻給人很大的壓力,他緩緩開口道:「我當你是何方高人?原來是那淮澤水妖的說客!洪災化為淮澤,諸部家園或沒於水下,或被妖孽興風浪摧毀。無支祁趁災為害,因其禍大而撫以封賞,這是何家道理?

    當日處置商章等四部伯君時,話已說得明白。無支祁並非因其功德而享祭,反因其殘害民眾而受奉,那四部伯君從一開始就做錯了!若真的建議天子冊封無支祁為淮瀆君,豈不是慫恿天下各處妖孽皆趁災為害?你之言行,當與那四部伯君同罪!」

    考世一驚,隨即忿然道:「我為大人解憂而來,若大人不聽良言,繼續一意孤行便是,又何必將罪名加於我身?我聞開戰之前,無支祁已當眾要求和談,表示願臣服於中華天子、與各部民眾相安無事。是大人您連談都不談便當場拒絕,率先下令開戰。

    大人這麼做,據說是為了涂山氏之女。那無支祁早欲求之,而大人卻截取之,因美色之故,放棄修和之機,一番大戰,各部將士多有傷亡。如今還要繼續樹敵,令淮澤各部付出的代價更加慘痛,你這是貪美色而誤中華!」

    他竟然說伯禹若拒絕與無支祁和談,便是貪美色而誤中華,這罪名扣得可不輕啊,竟將事情的重點轉移到伯禹和無支祁的私人恩怨上。這麼說就很難扯清楚了,也容易傳揚出去、引發天下各部的議論,言辭不可謂不毒辣,且讓伯禹不好辯解。

    可是廳中眾人卻皆露出古怪神色,因為他們聽不見考世此刻在說什麼,只見其人張臂做揚言狀,卻半點聲音都沒發出來,樣子顯得很是滑稽可笑。但考世本人卻不知自己已中了仙家法術,他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便以為廳中其他人都能聽得見。

    伯禹已喝道:「來人,將這妖孽朋黨、狂悖之徒拿下!」

    左右護衛正要上前,廳中卻忽然憑空出現了一隻巨手,也不知這隻手是從哪伸出來的,一把就攥住了考世,直接將他抓出門消失不見。

    ……

    考世正在那裡做慷慨陳詞狀,卻突然感覺身上一緊,神通法力皆被封禁,隨即眼前一花,便不知身在何處。等他能重新看清周邊的景物時,卻發現早已離開了方才那座大廳,莫名置身於一座山丘上。

    前方高處的山石上坐著兩個人,正是虎娃和玄源。考世剛一站穩,便於驚恐中強自鎮定,退後一步道:「你等是何人,為何將我擒至此處?」

    虎娃冷笑道:「裝得倒挺像,難道真不認識我了?我是該稱呼你為考世道友呢,還是仍稱你為掌機先生?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21 18:40
033、老人山

    虎娃看見考世時,莫名有熟悉之感,這種感覺可不是尋常人的眼熟,虎娃很確定自己從未見過這個人,就是玄妙難言的仙家感應。

    突破九境修為、修成不滅神魂,壽元無盡,就算被斬殺或意外殞落,天地亦留一線生機,還有可能重來,要麼是奪舍,要麼是於輪迴中托舍新生。奪舍重修的情況虎娃遇到過,比如當年便曾有一隻白兔在薄山頂上哭祭伯羿。

    虎娃曾親眼見到伯羿在南荒斬殺鑿齒、給了它一個解脫,而鑿齒殞落時奪舍一隻野兔。山野中一隻毫無修為的兔子,能幸運的存活多長時間都難說,更別提重新踏上修行之道。但那隻白兔很幸運,又重新修成了兔妖。

    如今那隻兔子已經不是鑿齒,再來者只是它自己,去薄山虎娃列神器處哭祭伯羿,也是感往日之緣法、明今日之心境。

    奪舍顧名思義,就相當於換一個身體,而托舍新生情況稍有不同,與後世某些修家所稱的「輪迴」亦有區別。虎娃本人也有過類似的曾經,但他的情況太特殊,其緣法幾乎不可能再重現。通常情況下九境修士殞落後輪迴托舍新生,往往是不可控、不自知的。

    掌機當年被瑤姬斬殺於炎帝仙宮外,但他非常幸運,又出生在原共工部的村寨裡,再世為人,這也是某種玄妙難言的緣法吧。

    嬰兒初生,神魂清明而柔弱,隨著成長才能逐漸承受不滅神魂所擁有的見知,等於是慢慢恢復了掌機的記憶,又重新踏上修行之道,年紀輕輕便已有五境修為,遂自號考世。

    當年認識掌機、如今還在世者本已很少,而且就算是當世高人見到他,也未必能認出來,可他偏偏又遇到了虎娃。

    考世聞言大驚失色,自從托舍新生以來,他以考世的身份修行有成,並得到了相柳的信任與器重。但他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自己的前世緣法,就連相柳也沒看破他的秘密,本以為誰都不會現,不料卻被虎娃一語揭穿。

    考世下意識地欲轉身逃跑,可是身形定在原地又怎能動得了。他想矢口否認,可是轉念便知,在虎娃這等高人面前狡辯沒有任何用處,只得啞聲道:「掌機已在炎帝仙宮外殞落,無論與誰有何怨何仇,早已了盡。此生我就是考世,奉仙君又憑何再來為難?仙家行事當遵緣法,你這是找錯人了!」

    玄源並未理會考世在說什麼,而是朝著虎娃嘆道:「經夫君提示,我才想到這種可能。本以為是那百歲童子再世為亂,原來卻是掌機賊心不死。」

    虎娃:「聽聞無支祁自稱淮神,要那四部伯君每月供奉一對體魄康健、生機完足之童男童女,我也也為是百歲童子再世為亂,待見到這位考世先生才明白究竟。掌機曾與百歲童子在南荒廝混多年,想必也習得其邪法,再世為人,居然把此邪法獻給了無支祁。」

    考世見夫妻二人不搭理自己,只是在那裡自顧自交談,又忍不住顫聲道:「你們想怎樣?掌機之恩怨已了盡,我今生為考世,乃相柳大人的使者……」

    虎娃扭頭看向他道:「考世,你知不知自己有多幸運?九境修為殞落、以不滅之神魂托舍新生,不知成為何處之何種生靈,就算擁有先世之見知記憶,也未必能再度修行有成。可你卻能托生為故族之人,這已是莫大福緣。天地留一線生機,你卻不知自惜!

    前世之掌機,暗中挑唆共工部反叛自立,謀事不秘被中華天子所知,共工部卻放之逃入南荒深處。後來伯羿大人斬殺南荒妖邪,掌機卻勾結一批邪修欲奪佔炎帝仙宮,並企圖禍害巴原,結果被斬於仙宮外。

    掌機已死,恩怨了盡。可你今生為考世時,又做了些什麼呢?鼓動相柳趁洪水獨霸一方,還建議相柳與無支祁勾結、阻礙伯禹大人治水。不僅將百歲童子的邪法傳給無支祁,還為無支祁出謀劃策,劃淮澤為國自立淮瀆君。

    你這麼做,是想利用相柳和無支祁,報前世掌機之仇嗎?你若能斬斷前世恩怨,今生好好修行不再為禍,我就算認出了你,也不會再理會,可你今生又幹了些什麼?於我而言,或許今日之恩怨與前世之掌機無關,但應懲治的,就是你今生之行!」

    考世料今日已難倖免,乾脆喝道:「就算你能再殺我一次,又如何?當年殺了掌機,如今仍有考世;今日殺了考世,將來……」

    虎娃打斷他道:「誰說我要殺你了?今日把你攝來此地,只是為了確認一番,亦為某種印證。就別說什麼將來了,今生這一關你就過不去。就算今日我未至,亦無人看破你的隱秘,你的圖謀依舊不能得逞,還是會被伯禹大人拿下處置。

    九境修為托舍新生,雖擁有先世之記憶,但修行中的某些見知,只隨修為而復,此為托舍新生之迷障。若是心境糾纏,今生連生死輪迴境都不可能堪破,再來又如何?而且就你這副德性,自以為清醒,實則入迷障已深,想再破大成修為都難!」

    說到這裡,虎娃一甩袖,掌機又覺得眼前一花,感覺好像失去了重心。緊接著就聽啪嘰一聲,他摔到了堅硬的地上,莫名又回到了伯禹所在廳堂中。

    廳中眾人又嚇了一跳,然後就聽一個聲音響起道:「此人鼓動相柳部勾結無支祁作亂未成,又為淮澤水妖獻計、欲助其繼續為禍,就交由伯禹大人處置吧。」

    當天下午,伯禹便單獨審問了考世,有斷獄神獸善察在,很快就搞清楚了內情。雲起上次打造的囚籠恰好還剩了一個,便將考世封印了一身神通法力、暫且也關了進去。

    伯益進言道:「事涉相柳部,得謹慎處置。如今淮澤水妖尚未除盡,若相柳部再牽涉進來,恐怕事情會更麻煩。」

    伯禹反問道:「相柳部牽涉進來會怎樣?」

    伯益:「若是處置不當,如今便揭開相柳與無支祁勾結的陰謀,弄不好是逼相柳部與大人您翻臉。收拾相柳,現在還不是時候!」

    伯禹:「哦,那你又有什麼建議?」

    伯益:「暫時將考世收押,只要將他掌握在手中,便是掌握了相柳勾結無支祁的證據。等將來解決了治水之事,緩過手後再借此收拾相柳。」

    伯禹卻搖頭道:「若非祿終大人,相柳早已率大軍來到,這與我逼不逼他翻臉無關。一個祿終,便拖住了整個相柳部,足以證明相柳此人不足懼、終究難成氣候。但憑拿下區區一個考世,就想給相柳定罪並將之斬除,這也不可能。

    考世今日來找我,是他自作主張,並非相柳所派,相柳很容易為自己辯解。正因為祿終大人拖住了相柳,使其未能按考世之計插手淮澤之事,反倒沒有其他證據可控。對付相柳這種人,只在於能否收拾掉、時機又是否合適,成與不成,其實不在乎這個考世的。」

    伯益:「那大人您打算怎麼辦?」

    伯禹:「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公審考世、以明其罪,這也是最後給相柳一個機會,警告他今後不要再亂來,同時震懾天下各部之人不要再與妖邪勾結。……至於考世嘛,下一此與水妖大戰時,就把關他的囚籠也放在淮澤岸邊吧,同樣的罪行便是同樣的下場。」

    見伯禹已做決定,伯益便沒有再說什麼,又問道:「如今之患仍是淮澤水妖,大人是否已有良策?」

    伯禹:「若沒有好辦法,那就用笨辦法,總之不能什麼都不做。無支祁第一次是怎麼被我們引出來的?就是因我等做勢欲挖開淮澤出水口、將湖澤積水洩入汪洋。那麼這一次不論他想怎樣,我等就真的去疏濬下游水道。

    從東祝城境內淮水入海口處開挖,掘開淤積之處,拓寬、拓深水道,自汪洋向淮澤延伸,最後再掘開淮澤出水口。如此雖不能排干整個淮澤,也能讓周邊湖澤消失,淮澤面積大大縮減。哪怕水妖還想興風作浪,亦不可能再有今日之勢了。

    伯益提醒道:「無支祁恐不能讓大人順利掘開水道,那麼長的水道,只要在一處襲擾,便能讓我等無功。」

    挖開水道,引淮澤大水洩入汪洋,須保證淮澤下游全部暢通;而無支祁想要破壞卻很容易,在任何一處搗亂都可以堵塞水道,使伯禹的治水之計不能成功。尤其是在淮澤出水口處,只須一陣風浪捲過,就能讓眾人前功盡棄。

    伯禹點頭道:「我當然清楚情況,但淮澤下游必須疏濬。其實無論淮澤有無水妖,我等治水也都要這麼做,那就繼續動手吧。若無支祁主動前來襲擾,正可趁機將其擒獲。若它隱匿淮澤深處不出,或者隨意襲擾別處,那才更麻煩!」

    ……

    荊山頂上,虎娃亦點頭道:「伯禹如今的笨辦法,其實就是最好的辦法。他就是來治水的,而淮澤就當如此治。他從一開始便是這麼做的,如今仍是這麼做。那無支祁在水府中未必能待得住,想阻止的話就得現身出手,才有機會將其擒獲。」

    玄源:「下游水道蜿蜒漫長,想順利掘通可不容易,頗為耗時耗力。無支祁若來襲擾,恐兩岸民夫傷亡慘重,水道亦可能隨時在任意一處被截斷。」

    虎娃:「有一人或可相助。防風氏若持斬空刃至此,疏濬淮水將事半功倍,那無支祁前來襲擾時,亦更有把握將其擒獲。我既然已插手拿問考世,那就再走一趟百越之地吧。」

    伯禹心知鏟盡水妖不易,但並沒有設法去找虎娃幫忙。這不僅是因為他並不知虎娃在何處,更因他很清楚,像虎娃這等仙家高人若想現身指點便早已現身,不需要他刻意去找。如果虎娃想幫忙的話,也可能早就幫忙了,手段卻非他所知。

    伯禹料得沒錯,虎娃凝煉一道分化形神之身,飛上雲端直往南去,已進入了百越之地。

    虎娃此前並未來過這裡,此地風土人情與中華以及巴原皆有不同,並不像想像的那麼荒涼,某些地方竟顯得非常繁榮。但這種繁榮的感覺,與巴都城一帶的人煙繁茂、民生富足景象還不太一樣。

    很多村寨顯得很破舊簡陋,彷彿剛剛脫離古樸蠻荒時代,但有些莊園和城廓卻很精美甚至是宏偉。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皆著華服,所用器物金玉滿陳,打造得皆極為精巧,也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

    不論是中華各地還是巴原,皆有人淪落為奴,但人丁仍以平民為主體。而這裡顯然奴民遍地,很多人是舉族為奴。正因為此,各部權貴才能肆意集合人力、物力建造華美居所、打造精奢巧器物。

    很多地方的景象,簡直就是分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偏偏又是離得這麼近。虎娃的目的地,是防風氏所在的罔城。

    罔城非防風氏所建,追溯其歷史恐已有千年之久。早在近千年之前,當地的百越部族就把這一帶當成集市、相互交換各種物資,漸漸有人就在此建造房屋定居,出現了人口相對流動頻繁的市鎮,歷時數百年漸漸展為城廓。

    後來吳黎、水黎、花黎三大部殘眾南遷至此,並與百越諸部融合雜居。防風部崛起,便佔據了這座城廓,並下令各部派奴民大興土木,將其擴建了一番。防風氏受中華天子冊封后,罔城也成了伯君府所在。這裡如今並無城主,亦不行中華禮法,防風氏就是主人。

    大江入海口南側的三角洲一帶,原本就多湖沼,大洪水更是形成了遍處澤國,百越諸部也深受其患。後來防風氏劈開巫雲山,眾高人趁勢衝開大江水道,上游的巨量泥沙在大江入海口處堆淤,使大江三角洲向前延伸出百里沃野,百越各部也按伯禹大人的計畫治水。

    百越諸部有防風氏這樣一位強大的領,動大批不計死傷的奴民,亦不理會其他地方的閒事,如今的治水成效已很明顯。

    疏濬水道排淤造田,將積水洩入汪洋或匯入低窪,曾經氾濫諸多湖澤經過整治,如今匯成了一座大湖,名震澤,後世亦稱太湖。

    在震澤周邊一帶,新開墾出了很多良田、修建了諸多村寨,其中大部分是防風氏這位伯君的私人領地。因洪水失去家園的很多小部族,如今也成為了防風氏的奴民。

    越過煙波浩渺的震澤,其南方也有一座湖泊,名風渚。風渚古已有之,經洪水氾濫並再度治理後,如今已與舊貌不同,而罔城便鄰風渚而建。虎娃飛過震澤,尚未到達風渚便落下了雲端,進入了一座山中。

    百越之地,河流、湖澤、平原、丘陵交錯,有不少地方仍山深林密。這座不知名的山,虎娃以仙家神識掃過,已現山中有不少遺骸散落於偏僻處,甚至還被野獸撕食。而在一些緩坡上,好像還有數十人暫住,他們三三兩兩為伴。

    這些人以竹枝草葉搭起簡陋的窩棚,步履蹣跚、衣不蔽體,指甲頭很髒、很長,幾乎都看不清相貌了,而且年紀也都不小了。虎娃身前不遠處就有三位老者,他們搭了兩個窩棚,在山崖下還用石頭壘了一個簡易的火灶。

    一位披著蓑葉的老婦,正坐在石灶前生火,石灶上放了個破陶盤。正有兩位老漢從山下走來,一人手中提著幾根剛挖出洗淨的薯蕷,另一人居然提著一串不知從哪裡掏出來的野鼠,這便是他們的食物。

    虎娃在山中走了一圈,並沒有被這些凡人察覺,又到山下村寨暗中查探了一番,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那座山,是附近幾個村寨的「老人山」。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21 18:41
034、六親不和有孝慈

    老人山不是一座山名,而是一種地名。後世有「花甲上山」的傳說,據稱是某些蠻荒部族,其族人年滿六十歲之後,就會被送到附近的山野中任其自生自滅,這樣的山野則被稱為老人山。而實際情況和傳說稍有不同,甚至與後世很多人所認為的也不一樣。

    虎娃幼時所在的巴原北荒,是沒有這種習俗的。虎娃小時候的路村,精壯男子外出狩獵、女子到後山採摘各種食物,全體族人還會集體搜尋、加工各種有用的東西。村子周邊後來又種植了各種作物,人們還在村子裡養了牲畜和家禽。

    白天大人們出去勞作了,老人們除了生火做飯、加工修補各種用具,還照看著全村的孩子。各家雖有自己的房屋,但修建房屋時也是全村人一起出力的,勞作所得的收穫,都歸全族所有,然後統一分配。

    除了自己私下裡親手採集材料並加工完成的工具,族人並無太多的私產,更沒有「年老上山」習風俗。其實在那樣的環境中,老人是部族的財富。

    經年累月艱辛的勞作,幾乎人人都會留下各種暗疾,又缺醫少藥,普通的傷病往往就是生死考驗,人們的平均壽命很短。能活到六十歲,那必是先天體魄強健之人,而且也足夠幸運。

    他們經歷的事情足夠多,更懂得在艱險的情況怎樣生存、在遭遇意外時怎樣更好地保護自己與族人,否則也活不了那麼久。

    他們還比其他族人更懂怎樣修建房屋、製造各種工具,熟悉各種野獸的習性,知道怎樣才更容易獵取它們,能分辨山野中的各種植物,知道哪些東西那些的部位有什麼用、又該怎麼加工,甚至還會用簡單的藥物治療常見的傷病。

    這樣的長者,每一位都是寶貴的財富,是村寨中受人尊敬的族老。那麼「年老上山」這種習俗是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出現的呢?

    太昊為人皇時,中華之國就有「禮敬族老」的而傳統。青帝、炎帝、黃帝這三代天子世系治下至今,中華各部都沒有這種「年老上山」習俗,虎娃所在的巴原同樣沒有。可見它不是必然會出現的,也不是就應該出現的。

    但百越之地有此習俗,其他某些偏遠地區可能也有,這又是怎麼回事呢?虎娃站在山頂上,仙家神識籠罩整座山以及山外的村寨,良久後又緩緩收回了目光望向遠處,視線似是穿過了時空,望見了世事演化的長河。

    古時部族生存艱難,尤其是遇災荒之年難受飢寒,往往無法養活全部的人口,所得衣食應儘量先給壯勞力以及年幼的孩子,老弱者難存。這是殘酷的事實也是生存所需,並不是什麼習俗。而且原始部族的傳統,只要不是完全活不下去,全體族人都能分到衣食。

    但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有一些老弱者已喪失了勞作能力,在災荒時自知不得倖免,又不願拖累族人與後代,便主動離開村寨進入山野自尋歸宿。這是一種自我犧牲,這麼做的人往往也是自知天年將盡。

    這樣的事情在漫長的年月中,或多或少肯定發生過,但這就是「年老上山」的習俗由來嗎?恐怕並不是,此習俗可能與此有關,但絕非由此導致。

    在通常情況下,沒有誰會願意主動放棄族人與家人,更何況是那些地位很重要、受整個部族尊敬的族老。而且老未必弱,蠻荒部族中的很多老人,年紀很大了都還堅持在勞作,直至天年已盡。

    能在那種環境里長壽,都是先天體魄強健或富有生存智慧者,強健的體魄與生存智慧都是可以傳給後人的,他們的子嗣也往往同樣健壯或聰慧,更容易在村寨中形成強大的家族,在大多數情況下足以供養其尊長。

    至於在極端情況下才會發生的某些無奈事情,更不足以演變為指導日常生活的準則。那麼這這種「年老上山」習俗,又是怎麼出現的呢?

    在很多地方,它最初就源於是私產之爭。這種習俗的形成,並不是因為整個部族缺衣食難以生存,反而恰恰是因為有了富餘的財貨私產。古時很多部族共有的東西,比如工具、田地,漸漸成了私人財產,這也是因為生產的發展社會的進步,人們不再需要像以往那樣集體勞作。

    打造工具、開墾田地,足以養活自己還有富餘,那麼以家庭或家族為單位打造的工具或開墾的田地就成了私產,富餘的物產還可用來和他人交換,形成了積累的財貨。而且人本身也變成了一種私產財貨,那便是奴民。

    最早的奴民是部族衝突中俘虜的外族人,奴民為主人勞作,所得收穫不僅能養活自己,富餘的財貨還能供其主人享受。當奴民年老力衰不能再勞作時,有時便會被拋棄,他們再想回歸本族,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不可能了,往往只能在山野中自生自滅。

    這麼對待奴民是殘酷的,它也不會成為部族內部的習俗、用於對待本部族人。但是這種事情的發生,也給很多人留下了印象,甚至是某種啟發。

    部族中有鰥寡者,因為種種原因年紀大了卻失去了子嗣,但他們卻有自己的私產,比如房屋田地,往往便有人起貪心欲奪佔。比如有豪強找藉口將其私產奪佔,將人給趕出去自生自滅,這種事情不能說沒有發生過,這也是習俗的源頭之一。

    部族公產漸漸演變為家族與家庭私產的過程中,有老弱者無人供養,這種情況往往難免。但是在自家無人供養,與被趕出村寨自生自滅,並不是一回事。

    部族內部也有各種爭鬥。各部族、各村寨的首領以公推的方式決定,而實際上取得首領地位者就是爭鬥的獲勝者。新舊首領的交替,就是最早的禪讓制誕生的影子。

    禪讓並不是很多後人所認為的那麼溫情脈脈,除非是絕對強勢的首領,能保證將其位置傳給指定的繼承人,且這個繼承人已培養或繼承了能鞏固其地位的勢力,否則必定會經過一番爭鬥。其過程往往很殘酷,會導引巨大的內耗甚至是分裂。

    在某些情況下,新首領會將失勢的舊首領放逐,也就是逐出部族、任其在山野中自生自滅。這種事情,也可能是此習俗的源頭之一。

    爭產爭勢,有時也會發生在家族內部,比如子嗣後代將年老衰弱的長輩逐走,便不必耗費供養並可侵佔瓜分私其產。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必須要有一個藉口,用這個藉口說服其他人包括自己,就是最早的習俗來源。

    這樣的習俗,最初只是某些人給自己的行為所找的一個理由,「上山」者並非自願而是迫不得已。可是在封閉的環境中、無知的年代裡,這種事情一旦被反覆宣揚、形成習俗之後,就會代代流傳。

    在習俗的外衣下,有人認為其包裹的是人性。但這恰恰並非真正的人性,違背了每個人自身最樸素的願望,不符合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及至今日虎娃所見,這所謂的習俗其實仍然只是一種藉口。

    虎娃從山頂飄然而落,現身於最初見到的那三位老者面前。那三位老者正在煮東西吃,見虎娃從天而降,皆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趕緊爬起來跪拜道:「您是天上的神仙嗎?」

    以虎娃的見知,神和仙是兩回事,但他很難和這幾位老者解釋清楚,便點了點頭。三位老者連連叩頭道:「神仙大人,您怎麼會來到這裡?難道是山神聽見了我等的祭告,是上天派您來救我們脫離困苦的嗎?」

    一聽這話,便知他們並非是自願上山的,虎娃淡淡道:「你等不必多禮,且站起來好生說話。我只是路過此地,見山中有人野居,便下來看看是怎麼回事?你們是哪裡人,附近就是村寨田園,何故在此野居,緣由皆說與我聽。」

    虎娃其實不必現身亦能知曉情況,但他這一現身,就等於牽涉了某些事情。

    三位老者中,一位老漢和那老婦是一對夫妻,他們來自山下的小渚村。夫妻倆原先有一個兒子已成年,兒子亦娶妻生子。可是老兩口的媳婦與孫子、孫女都死於洪水,三年前,其子受防風氏大人徵召參加治水,亦在治水時死於病疫。

    兩年前,其子死訊傳來,兩位老者悲痛不已。可是族長卻讓他們按風俗上山,因為六十歲已至。

    至於另一位老者名叫牙渚,他倒是還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女兒早已外嫁到別的村寨,他是被兩個兒子「送」上山的,也是以習俗為由。牙渚與那一對老夫妻原本是鄰居,於是就繼續與他們相鄰而居,在山上也生活了近兩年。

    虎娃嘆道:「時日可不短了!你們是怎麼活下來的?」

    百越之地的氣候潮濕溫暖,冬天雖不那麼寒冷,但是在山中野居容易染病,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能活這麼長時間也是個奇蹟了。山中還有數十人,這裡是附近五個村寨的所謂的老人山,虎娃卻特別注意到這三位老者,就因為他們在這裡生存的時間已是最久。

    牙渚老漢答道:「我上山時帶者薯蕷,此物剖開落地可生,便在山中種了不少。我年輕時擅打獵,如今大獸捕獲不到,可是蛇鼠之類尚能捉。」

    那老婦也說道:「少時祖父曾教我辨別山野之物,我知道什麼東西可食,哪些東西要怎麼採用。而我老伴則擅建房屋,在山中就地取材,雖簡陋些倒也能遮風擋雨……」

    能看出來,這三位老者身體的底子都非常好,老而未衰,至今仍可勞作,哪怕在這山野中都能勉強養活自己。而且他們掌握了歷代相傳的各種生存技能,年輕時想必都是非常能幹。

    虎娃又問道:「你們是自願上山的嗎?」

    牙渚嘆道:「當然不是!我雖年老,但還有把子力氣,能養活自己更不必拖累他人,就算死也想死在自己家中,無需他人操心。可是村中有習俗六十上山,二子強送。我無奈,弱而難抗。」

    虎娃又問那老婦道:「你在村寨中的房屋田產,如今歸何人所有?」

    老婦答道:「族長之侄。」

    虎娃又追問道:「習俗如此,你等無奈,弱而難抗。那麼在這一帶,是否人人皆年六十則上山?」

    還是牙渚老漢答道:「當然不是了!那些貴人們就不是,除非是失了勢,才會被人以這個理由送上山。就算在村寨中,過六十而不送者亦有不少,或言年歲未至、或言年老未衰。其實誰究竟是多大歲數,誰又能說得清楚?」

    這倒是句實話,很多村寨族人根本就不計歲月,到了他們這個年紀,有時連自己都說不清究竟已活了多少歲。就算有所謂習俗,有人不想送家中長者上山,就說其年歲未到或者年老未衰;更別提掌握權勢的貴人了,那些人根本就不缺供養。

    確實有人老無所依,因習俗而自行上山;也有人是後輩不想供養,而強送上山。這些上山的人中,大部分都有些內情,其實也皆出於不得已。

    另一位老漢性子頗為木訥,好像不太會說話,此刻老婦又說道:「我等無依,故流落至此。……神仙大人啊,您真是來解救我們的嗎?」

    虎娃答道:「赤子降世時,誰人能自生?依其母、依其家、依其族,乃有生。爾等並非無依,只是當依難依。我原本只是路過,但遇到你們並現身相見,就不會不理。且放心,只管回答我所問。」

    牙渚老漢激動道:「我當初不願上山,也曾與兩個兒子及族人理論,並說要祭告上天。可是他們說,天上的神仙才不會管這種閒事呢,就連世間高人想修煉成仙,都要斬情絕欲、斷俗事牽絆,神仙大人您真會理我們嗎?」

    虎娃:「天上的神仙或許不會理會,但我此刻不在天上,就在你們眼前。我理會的也不是你們,而是所遇之事。此非習俗,實乃賊風,上山既非你等所願,當年未老時認賊風為習俗,便是不該。

    賊風固可恨,可是牙渚老漢你,亦有教子無方之責。賊風流傳至今,族中人人有責。不論你方才的話是何人所說,但我告訴你天下無不孝之神仙。」

    老漢:「神仙大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也難怪他聽不懂,在這一帶,根本就沒人知道所謂孝為何意,就算有類似的朦朧想法和概念,也沒人曾做出清晰的總結與指引。虎娃此時所說的孝,其真意就是子丘曾言的「不忘身從何來、不忘德之所教、不忘何以立世」。

    孝不僅是子女的責任,其實更是父母的責任,任何一種互動關係都不是孤立的,每個人都同時擁有不同的身份。父母不以身為則,子女何以知孝?

    而且子丘所說的孝,也絕不僅是簡單家庭內部倫理,那只是最直接的表現形式。它是奠定社會應有的道德準則的一種基礎,是社會群體的共同意識,是諳合的天道的人道。

    但虎娃不是子丘,他沒有直接像那樣回答,估計就算那麼答了,三言兩語也很難與這三位老者解釋清楚,只是嘆道:「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

    三位老者眼神都很迷惘,神仙說話真是高深莫測,他們也不敢追問究竟。虎娃卻又問道:「僅是附近這幾個村寨的如此,還是百越各部皆有此習俗?」

    看來牙渚老漢年輕時也曾去過不少地方,算是見多識廣之人,他想了想答道:「據我聽說,百越各部古時便有此習俗,但也不是每部皆有。後來北方部眾遷居至此,他們原是沒有這等習俗的。後來百越很多地方便沒有這個習俗了,但有些新來的部族卻也有了。」

    具體是怎麼回事,牙渚老漢也說不清,他只是聽過一些傳說而已,但虎娃卻聽明白了。九黎原先並沒有「年老上山」的習俗,花黎、吳黎、水黎三部的殘眾遷居至此、與當地民眾融合後,當地有不少部族也放棄了這種習俗,但還有少數新部族反然學會了這個習俗。

    如今是防風氏統領百越諸部,但防風氏對此聽之任之,只要不礙到他本人的事就行。

    此習俗不符中華禮法,更直接違背了天子欲頒行的皋陶之典。伯禹治水時,曾在百越之地推行中華教化受阻。防風氏可讓伯禹來治水,卻不讓任何人管百越之地的閒事,包括頒行禮法、下令禁絕此習俗,他都認為這是干涉了百越之事,更是對他的冒犯。

    聽到這裡,虎娃點頭道:「我正有事欲見防風氏大人,你等且在此地相待。」說完話他便飛天而去,繼續前往罔城找防風氏。除了請防風氏持斬空刃出手相助,看來又有別的事請要好好談談了,虎娃也不禁暗生感慨。

    有些問題沒有出現的時候,相應的概念也許就不需要刻意去強調。比如虎娃幼年時,淳樸的巴原北荒族人根本就不知什麼是騙人,直至一個花海村人騙了路族的雞蛋,大家才明白,原來這就是騙人呀!然後大家才知道所謂誠信的概念,以及它有多麼重要。

    「禮敬族老」與「年老上山」都是部族習俗,可是涵義卻截然相反。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路,假如從一開始就偏離了天道中所蘊含的人道,往往會越偏越遠。斷傳承乃至滅絕消失的部族,自古多有之,只是後人已難知。

    由此亦可見聖人教化的重要,皋陶編《五教》談孝慈,不就是因為世間有了這樣的事情嗎?

    虎娃飛到半空時回身一彈指,似有無形的甘霖灑下。那三位老者渾身污垢盡去,有些渾濁的眼眸重現清澈,筋骨彷彿也恢復了年輕時的力量。他們身上的樹皮蓑葉不見了,換成了乾淨的麻布衣裳。

    他們的感覺只是一陣恍惚,等回過神來,竟然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而虎娃早已不見蹤影。幾人面面相覷,忽然放聲大哭,今天居然遇到了神仙,竟莫名返老還童,又趕緊朝天跪拜、叩首不止。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6-12-26 12:49
035、自遺其禍

    虎娃真能在彈指間便讓人返老還童嗎?既能又不能。?那三位老者皆是體魄強健、先天生機元氣完足之人,年紀雖大卻並未有太多衰弱。假如能安心以養,並沒有意外的傷病,他們差不多還能再活幾十年,但若就這樣繼續在老人山中野居,恐怕連幾年都挺不住。

    虎娃施法消祛他們所受的濕寒暗疾,並以仙家大神通補益其元氣,使他們又恢復了生機和活力,宛若返老還童。假如換一位真仙,並不是這麼容易做到的,就算是虎娃出手,也需耗費仙家**力,別看僅僅就是那麼一彈指。

    虎娃既現身相見,便是這三位老者的緣法。而這座老人山中還有其他三十多位老者,運氣就沒有那麼好了,虎娃也不可能一一都像這樣施法,但也捎帶著照顧了一把。他又彈出一枚琅玕果,在空中化為一片光雨灑落。

    山中那些老者莫名都感覺全身毛孔一陣涼,隨即渾身經絡又生出暖意運轉,不僅體外污垢盡除、體內暗疾消去,又得生機補益。一夜過後,他們也都感覺恢復了年輕時的活力,至於效果,因其各人體質而異。

    虎娃離去時已是黃昏,山下村寨裡,尚在屋外活動的很多人都看見了一幕奇景,漫天清輝如雨霧飄灑落於老人山中。當天夜裡,虎娃曾走過的山下五個村寨中,人們都做了很奇怪的夢。

    在夢中,他們彷彿已度過了很多年,漸漸皆年過六十,然後被送上了老人山。在山中野居無衣無食,日曬雨淋只能眼睜睜地等死,有難言之大恐懼烙印心神。身亡則夢止,然而一夢之後又有一夢,宛如輪迴新生。

    在第二個夢裡,他們彷彿輪迴新生於在遠方,生活在另外的部族村寨中。這裡並沒有「年老上山」的習俗,卻有「禮敬族老」的傳統。一世勞作艱辛,建房舍、闢田園、養子孫,六旬之後有頤養天年之樂,天年盡時而終。

    這一夢之後還有一夢。他們來到一座大堂上,有一位威嚴長者正在宣講教化,案前還蹲著一頭瑞獸獬豸。他們不知所夢見的人就是皋陶,而皋陶講解五教的場景,卻被虎娃如此化入了夢中。獬豸彷彿能看透每個人的內心,也令他們在夢中自觀其心。

    這三個夢之後眾人都醒了,戶外已傳來雞鳴聲。他們起床後紛紛詢問家人、鄰居,原來大人都做了同樣的夢,便有人說這是神仙的喻示,又有人想到了昨日老人山中出現的奇景。又有人跑到老人山中去查探情況,有神仙從天而降的消息很快傳遍各個村落。

    此地非虎娃所治,他不可能直接下令禁絕民間習俗;而移風易俗,需要當地民眾自覺醒悟。身為仙家,虎娃所施展的就是這種點化手段。至於虎娃本人,早已飛到風渚上空。

    ……

    風渚是一座略顯狹長的大湖,長約二十餘里,寬約十里。周邊良田成片,當地民眾引水種植稻穀、飼養牲畜、釀造美酒,這一帶幾乎都是防風氏這位伯君的私人封地。罔城就在風渚的對岸的高坡上,虎娃遠遠望見時微微吃了一驚,此城竟如此宏偉!

    以塊石砌成的城牆高數丈,看規模形制,不亞於巴都城。再看城內的很多建築,皆高大寬敞,不少裝飾在細節處都雕畫的極為精美,這應該耗費了無數的人力、物力與時日,簡直比當今天子所在蒲阪城都要氣派。

    蒲阪城是重華在水患到來時新建,建造的時日尚短,重華亦不欲奢費,所以看上去相對簡陋了些,但畢竟是天子所在,該有的氣派還是得有的。而罔城在百越之地已出現多年,又經防風氏下令擴建,但眼前這等規模氣象,也確實有些誇張。

    虎娃並沒有進入罔城,他在風渚上空顯露身形,仙家神意已落於遠方的城中,沒有驚動其他人,只是通知了防風氏。隨即便有一位高人自罔城中飛天而出,來到雲端定住身形,正防風氏。

    防風氏乃身橫九畝之巨人,哪怕平日只顯露三丈三尺高的身形,站在他面前的壓力也很大呀。防風氏悶聲道:「虎君,來我百越之地有何事?」

    他說話時並未行禮,也沒有像尋常修士見面那般拱手,看來是等著虎娃先行禮呢。虎娃行了一禮道:「防風氏大人,請問您是否已年過六十?」

    老人山之行是個意外,但仙家行事直接乾脆,既然遇到了,虎娃一開口便提起了這茬。防風氏微微一皺眉,目光繞過虎娃的頭頂望向風渚對岸的山野,那邊就是虎娃剛來的地方,隨即便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這位偉岸巨人冷笑道:「虎君所修之道,我亦有聞,號稱清淨逍遙,怎麼也這樣好管閒事?這裡是百越之地,不是你的奉仙國與彭鏗部!你我也算有交,以你的修為身份,我今日就不計較你擅自插手百越之事,也不計較你對本君的冒犯了。」

    防風氏果然還是這副脾氣,虎娃也沒和他計較,仍接著說道:「正因百越乃防風氏大人的治下之地,我才特意與您說。若您只是山中清修野士,此事也與您無關,但您既是統領百越之盟主,於此事就有責任。至於我所說清淨逍遙,君伯無為,而民自朴。

    你修行至今,於人間歲月早已不止六十年,為何還為百越之主、居伯君府中,卻不自棄山野?身為百越各部之主,本人尚不欲如此,又怎能對治下賊風聽之任之?子不教,枉為人父;民風賊,枉為君伯!」

    防風氏面現怒容道:「虎君的語氣不善啊?那些村寨俗人,與你又有什麼關係?百越之地習俗各異,自古如此,我使民自處之,毋庸人操心。你是伯禹的說客,還是中華天子的說客?我不理會別處閒事,爾等也不要插手百越之事!」

    虎娃搖了搖頭道:「我非天使,今日且不談中華教化,只談身為伯君治下之風。」

    防風氏:「原來是你自己想管閒事?世人萬類,處事皆是自擇。百越各部,並非皆有年老上山之習俗;而有此習俗之部,也並非人人皆六十上山。習俗乃自取,往往只是行事藉口,那就讓他們自行承擔好了。」

    虎娃嘆道:「人心有善惡,而人之性非如此。人何以為人,而非禽獸?生有靈智而能自覺,所識能傳於後人為知。此習俗違每人之本願,當有教化指引明辨。人生一世,卻不得其所歸。人失所歸則族失所歸,族失所歸則國失所歸,君何以存?」

    防風氏居然笑了:「這種事情,若落到自己身上,其實每人都不願。但村寨凡夫,能壽過六十者又有幾人?眾人大多未曾想年過六十之後事,或也不必去想,所以習俗不去,此乃凡夫之惑……虎君遠來,不會是特意來管這等閒事吧?」

    防風氏這等高人,當然並不糊塗,對各種民心習俗其實看得透透的。但他對此並不在意,也不想理會。他更在意或者說更不能容忍的是,有外人來干涉百越之事、觸犯他的權威,一開口便是誰也別來招惹我的架式。

    伯禹在百越之地推行教化受阻,就是因為防風氏的這種態度。

    虎娃搖了搖頭道:「我當然不是特為此事而來,只是路遇隨緣為之。伯禹大人在淮澤治水,受水妖襲擾,我特請防風氏大人持斬空刃相助。」話中有神念介紹了詳細的經過,包括他為何要來請防風氏、請防風氏去幹什麼。

    防風氏斷然道:「我不想讓別人來管百越的閒事,當然也不回去管別人的閒事。當初劈開巫雲山,因與百越治水有關,我已出力甚多。至於淮澤之事與我無關,就別來煩我了。我不計較虎君今日的冒犯,虎君請回吧。」

    虎娃提醒道:「此非閒事,而是來向防風氏大人求助。為中華各部治水,請一位伯君援手,有何不可?」

    防風氏:「不關我的事就是閒事,不論好事壞事,虎君休得再囉嗦。」

    虎娃嘆了口氣道:「若防風氏大人實在不願親自出手,那麼就將斬空刃借我一用。」

    防風氏:「不借!」

    虎娃抬起頭,目光直視防風氏的眼睛,面無表情,好半天都沒有說話。防風氏又喝道:「不借就是不借,你又能將我怎樣?……難道沒有我,沒有那斬空刃,伯禹就治不了水了嗎?」

    虎娃緩緩道:「當然不是,只是你若持斬空刃出手,事情能更順利些。別忘了伯禹有恩德於百越諸部,而你亦身為中華伯君。……汪芒,今日你若肯相助,我可承諾,來日你落難之時,我不親自出手斬你!屆時念你往日之功,尚可設法放你一條生路。」

    防風氏是一個尊號,而虎娃此時已直呼其名汪芒。汪芒聞言已變色手一揮,斬空刃已現,怒喝道:「你這是在威脅本君嗎?離去,否則休怪我手中的斬空刃無情!」

    虎娃:「言盡於此,告辭了!」言畢轉身而去,消失在風渚的對岸。

    防風氏收起斬空刃冷笑道:「來時還挺橫,一看我要動手,便嚇得轉身就走!名為虎君,卻是個無膽鼠輩,居然還想管我的閒事?」

    不知虎娃聽見了這番話沒有,就算聽見了此刻恐也拿防風氏沒辦法。事情已經談崩了,他只是以分化形神之身來此,真要鬥法,的確不是防風氏的對手。而且淮澤那邊的禍患未除,在這種時候,確實也沒必要與統領百越的防風氏翻臉、再節外生枝挑起什麼衝突。

    但他方才那番話,真的不是嚇唬防風氏,就是心中所想。若論神通法力強悍,不動手相搏尚未可知;但論修為境界高妙,虎娃當在防風氏之上。

    像虎娃這種人當然不會隨便亂說話。防風氏不除,百越教化難行;百越不安,中華各部亦難安。防風氏是遲早會挨收拾的,只是目前治水尚未全功,暫時誰也管不到他這裡來。

    防風氏劈開巫雲山,曾於治水有功,若是再出手相助淮澤之事,那麼功勞就相當大了。假如防風氏今日借出了斬空刃,虎娃在將來便不打算親自對其出手;假如防風氏本人能趕往淮澤相助,或可設法放他一條生路。

    可是防風氏斷然拒絕了虎娃,並當場怒還想對虎娃動手,那麼虎娃也就無話可說了。假如真有那一天,再反過來聽今日這番話,便意味著虎娃也會親自動手的。

    別忘了斬空刃原非防風氏之物,因劈開巫雲山之故,是虎娃交給他的。防風氏不肯親自出手幫忙也就罷了,虎娃來借此神器居然都被拒絕,那麼就是他自遺其禍了。防風氏並不知虎娃那番話的玄妙,其實就在於斬空刃中。

    斬空刃中留有虎娃的祭煉的真仙烙印,哪怕身在仙界,虎娃也可隨時借助這件神器穿行而至。今日防風氏若將斬空刃借給虎娃,虎娃本打算將其中的真仙烙印抹去收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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