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擇天記 作者:貓膩 (已完成)

   
呠王子~!! 2014-5-28 17:18:1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87 24648934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4-7 17:49
第二卷 莫道君行早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不落之刀

  開戰至今,這是王破的鐵刀第一次有機會來朱洛的身前。

  就在朱洛陡遇偷襲,身受劍傷,虛像崩碎,水中月被迫回歸本體的那一瞬間。

  鐵刀起風雨之間,直到了極點,也強到了極點。

  王破根本沒有關心先前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理會雨中生明月、那名刺客偷襲再偷襲,陳長生萬劍齊鳴,只是向著身前的朱洛斬去。

  就像是砍柴,更像是算帳,無比專心致志。

  此時,或者是他最有可能擊敗朱洛的時機,甚至有可能是他在踏入神聖領域之前,唯一的一次擊敗朱洛的時機。

  朱洛舉掌向天,烏雲遮月。

  誰也不知道,王破的全力一刀與朱洛重傷之餘倉促間的一掌,誰能更強。

  直到下一刻,也沒有人知道。

  因為,王破的刀沒有落下。

  鐵刀,停在了朱洛身前的空中。

  朱洛的手掌也停在空中。

  二者並未相遇。

  暴雨漸歇,街上依然晦暗一片,安靜無比。

  畫面彷彿靜止般。

  就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朱洛看著王破,沈默不語,臉色忽然間變得異常蒼白。

  無數道強大的氣息,從他的手掌邊緣與衣衫裡噴湧而出,向著微雨裡散去。

  那些是他重傷之餘強行收斂的真元,本應該落在王破的鐵刀上,但他沒想到,王破竟然放棄了最後的一次機會,鐵刀停在了空中。

  嗡的一聲悶響,朱洛的的真元,盡數落在空處,氣息盡數付於天地間。

  他想不到王破會收刀,因為他都不是王破這樣的人。

  王破之所以收刀,不是因為他算到了接下來的局勢發展,不是他的戰鬥意識強大到能夠看穿遮月的陰雲,而是因為一個很簡單的原因。

  朱洛受了傷,他不想趁人之危。

  他不在意最好的機會,他相信自己只要能活下去,總有一天會踏入神聖領域,然後光明正大地擊敗朱洛以及別的神聖領域強者。

  所以,王破收刀。

  於是……朱洛受了重傷,甚至比劉青和陳長生加諸在他的身上的傷勢更要重。

  鮮血從他的唇角溢出,從他的身上流淌出來,越來越快。

  這個世界發生的事情,很多都沒有什麼道理。

  但其實細細想來,很有道理。

  ……


  微雨輕拂,長街依然安靜。

  無論是場間的人們還是在遠處觀戰的人們,都沒有說話。

  看著渾身是血的朱洛,很難有人能說出話來。

  已經數百年了,誰曾見過八方風雨這樣的大人物敗於人手?

  誰曾見過朱洛這樣的絕世強者如此狼狽,受如此重的傷?

  朱洛低著頭,被雨水打濕的長髮披散在肩頭。他看著自己手裡的劍,已經只剩下一個劍柄——月華之劍由萬煉精鋼與秘銀打造而成,無比堅硬,然而此時已經變成墻與地面裂縫裡的塵埃。

  他抬起頭來,望向微雨那頭的陳長生,說道:「天生劍心?」

  聽著這話,先前因為萬劍齊鳴而震驚的觀戰者們更加震撼。

  朱洛又望向身前的王破,說道:「佩服。」

  整個大陸上能讓他說出一聲佩服的,不超過五人。他卻對王破說了。因為王破今日在戰局裡展現出來的強大意誌與遠超年齡的戰鬥力。也因為王破最後沒有落下的那一刀卻遠比那刀落下更強大。

  最後,朱洛望向雨街那頭,站在馬前的那名渾身是血的刺客。

  今日潯陽城裡,守蘇離者三人,皆是英傑,如果要以對朱洛造成的傷害而論,陳長生大約兩分,王破的最後不落之刀佔了五分,那名叫劉青的刺客佔了三分。對整個戰局來說,王破是基礎,陳長生是最後的意外手,劉青則是最關鍵的破局者。

  刺客,事殺戮,自然不會建設,在史書上,從來都是以破局者的角色出現。雨街遠處的觀戰者,隨著朱洛的目光望向那名刺客,想起先前這場戰鬥裡的兩次陡變都因為此人而起,很是震撼,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名刺客是誰?有誰修行到聚星上境居然還願意行走在黑夜裡扮演一名刺客?又有哪個刺客居然能夠算清戰局裡的所有細節,成功破壞朱洛對潯陽城的掌控?

  朱洛太自信,或者因為王破太強,無法留手的緣故,他不介意在潯陽城裡順手殺死王破,還可以避免將來的一些問題,但他不會讓陳長生死。這名刺客算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暴雨裡暴起偷襲,劍劍皆血,殺得陳長生險象環生。

  朱姓乃是天涼郡大閥,族人眾多,朱洛即便不擔心離山劍宗事後的報複與南人仇視,也要為族中的後代子弟們考慮一二,而且他畢竟要為名聲考慮,所以他不想……親手殺死蘇離,於是他選擇動用水中月來到暴雨那頭,抓走陳長生。朱洛以為自己用最簡單的手法營造出最完美的局面,給刺客留下殺死蘇離的機會,卻沒有想到,這個機會本來就是這名刺客為他創造出來的機會。

  這不是刺客殺蘇離的機會,是……殺他的機會!

  人心、愛憎、利弊、世家、羽毛、神聖,所有的一切,都在刺客的計算之中!

  陳長生站在那名刺客身前,很自然地想起在路上蘇離教自己的那些話,如果說世間真有慧劍,那麼這才是真正的慧劍吧?

  ……


  朱洛寒冷的聲音在寒冷的微雨裡響了起來:「劉青,你居然敢對老夫出手?」

  人群裡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呼,有些準備趁著微雨繼續向蘇離發起進攻的人,下意識裡停下了腳步。知道劉青這個名字的人並不多,可是知道這個名字的人,都明白這個極普通的名字代表著什麼——劉青是在天下刺客榜上排名第三的可怕殺手。在當年那名神鬼莫測、無比陰森可怕的天下首席刺客失蹤之後,他便可以說是大陸最可怕的人。

  原來是這名刺客就是傳說中的劉青!

  難怪他連朱洛都敢暗殺!

  朱洛看著劉青說道:「你以為世間真沒有人能挖出你的底細嗎?你竟然敢露出自己的底細,就不要怪老夫將來派人上離山掘地三尺!」

  劉青的面具已然殘破,到處耷拉著皮屑與將凝的血,看著異常恐怖。

  他看著朱洛說道:「我不是離山的人,你又如何能在離山上找到我?」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7 09:42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4-9 17:08
第二卷 莫道君行早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朋自南方來

  聽著朱洛的話,陳長生下意識裡回頭,望向蘇離和那名叫劉青的刺客。

  離開邊城軍寨,在林外相遇,他很清楚這名天下第三的可怕刺客一直在暗中跟著自己和蘇離,這讓他很不安,精神壓力極大,甚至有時候覺得快要承受不住。

  直到先前那刻,他在雨中看到了蘇離與這名刺客臉上的笑容,然後看到刺客的劍如破開塘中水月的疏枝一般刺進朱洛的虛像,他才震驚地發現,原來那名刺客跟了自己和蘇離這麼多天始終未曾出手,不是因為可怕的隱忍與耐心,不是他在尋找更好的出手機會,而是他一直是在保護蘇離,他在等待最危險的那一刻出現。

  劉青居然會金烏劍法,要知道金烏劍乃是蘇離自創的秘劍,由此可見,他與蘇離之間的關係必然極為親近,如此說來,今夜的潯陽城確實是一個局,然而,這不是大周朝廷與國教的局,而是離山的局,蘇離與那名刺客的局。

  這就是陳長生此刻的想法,和朱洛以及此時微雨裡的人們想法一樣。但劉青沒有承認,哪怕他的金烏劍是那樣的刺眼,雨絲裡還有燃燒的餘燼在飄舞。

  他會離山的劍,但他不是離山的人。

  不知為何,這樣毫無說服力的說辭,卻讓陳長生信了。朱洛自然不會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斷,只是這時候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去探尋這件事背後隱藏的真相是什麼。

  朱洛望向蘇離,神情冷漠,眼中的月色卻快要燃燒起來。

  他今日來潯陽城,就是要殺這個人。

  如果是以往,哪怕他是八方風雨,也不敢說自己有戰勝蘇離的可能,但整個大陸都知道蘇離在突破魔族包圍的時候受了重傷。他本以為殺死蘇離是件很簡單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自己親自出手。但現在看來,即便他親自出手,也不見得能夠成功。

  他甚至受了很重的傷。

  蘇離這樣的人,果然很難殺死。

  同樣的道理,他雖然受了重傷,但也很難被殺死。在大雨裡,王破、劉青、陳長生的應對可以說最強硬、最智慧、甚至可以說完美無缺,不可思議地重傷了朱洛,卻沒有辦法讓他死去或者認輸。

  「我確實算錯了一些事情。」隔著微雨織成的無數細簾,朱洛看著蘇離說道:「所有人都知道你看似漫散隨意,遊戲人間,但實際上你孤傲清高,在世間沒有朋友,而離山也不可能來人援你,但沒有想到,居然還有人願意來幫你這個冷血之人。」

  這句話說的自然是王破和陳長生還有劉青三人,尤其是前二者,無論是性情還是別的什麼,都與蘇離極不相同,他們的行事方式和對世界保存的善意是蘇離向來最嘲弄鄙夷的,然而陳長生不離不棄,王破不遠千里,就是要幫他,彷彿就是要告訴蘇離這個殺人無算的孤星,這個世界並不是一味冰冷,總有些人值得信任。

  「但你應該很清楚,他們救不了你。」

  朱洛看了眼蘇離手裡的黃紙傘,繼續說道:「你今天不可能活下去,你的這些掙扎只是徒勞,只是在拖時間。」

  蘇離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不知道是不屑還是別的原因。

  「你拖到了王破出刀,拖到了那名刺客出劍,可是,那又如何呢?」

  朱洛指著四周漆黑如夜的城市與更遠處的原野,說道:「你看看這個世界,只有一個呆子,一個少年和一隻見不得光的鬼在你的身前,而我們是整個世界。」

  在說這句話的同時,他的鞋底漸漸離開水泊,身體飄到了雨空裡,長髮飛舞,霸道的氣息籠罩住了整個潯陽城,鮮血從他的胸口與虎口間流淌出來,落到十餘丈外的地面,發出啪啪的輕響。

  微雨終歇,雲層再裂,露出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天空,彷彿有月。無數劍意如月華一般落下,月華如水一般輕漾,在街道上流淌。

  堅硬的街面上出現了無數道深不見底的裂縫,那些都是劍痕。

  這就是神聖領域強者全力施放氣息的結果。

  朱洛決意發出自己的最強一擊。

  王破忽然開口說道:「前輩,付出兩百年的壽元也在所不惜嗎?」

  朱洛已經身受重傷,如果想要毫無意外地殺死蘇離,便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他看著王破說道:「王家小子,你不一樣付出了二十年的壽元?」

  先前在客棧裡,王破一刀重傷畫甲肖張與梁王孫二人。要知道他雖然是逍遙榜首,但實際上,三人的實力很接近,他以一敵二,還要在最短的時間裡讓對方喪失戰鬥力,自然要動用極強大甚至類似於自損的秘法。

  王破這樣做了,他的付出很大。

  當時肖張和梁王孫非常震驚。

  這時候他問朱洛,朱洛便把這個問題還給了他。

  王破的眉毛被雨水洗過,更淡,更耷拉,衣裳被雨水打濕,看著更寒酸。

  如果他是一個算帳先生,他效力的東家肯定已經破產。

  但他說的話依然是那樣平靜而有力量。

  「我還年輕,但前輩您已經老了。」

  歲月最公平也最不公平。

  年齡,就是王破相對朱洛最大的優勢。

  一直沒有說話的蘇離,忽然大笑起來,笑聲裡有道不盡的快意。

  然後,他對王破說道:「他們這幾個老東西,只能壽終,不能戰敗,你不用勸他。」

  王破懂了,雨街上的人們也都懂了。如果朱洛今夜就此退去,那麼還如何能夠維繫在大陸上的神聖地位,如何還能以八方風雨自居?

  既然是八方風雨,便不能敗,只能勝。

  哪怕要付出二百年時光。

  蘇離的笑聲,迴蕩在安靜的潯陽城裡,充滿了對所謂聲望、家族延綿的嘲弄。

  朱洛忽然望向夜空,唇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

  蘇離的笑容忽然斂沒。

  朱洛看著他嘲弄說道:「你難道沒有想過,既然是我們幾個決意殺你,難道我這樣的老東西只會來一個?你拖時間,最終還是把自己拖進了深淵,可會後悔?」

  潯陽城裡的雨已經停了,天空裡的雲也漸散了,卻依然是晦暗的,不知何時。

  半邊的天空裡彷彿有月,在雲中若隱若現。

  另一半的天空裡,忽然出現了無數顆明亮的星辰。

  陳長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望向那片星空,發現自己的命星並不在其間,隱約明白那些星辰竟然都是虛像。

  是誰來了?居然能夠讓天地生出如此異象?

  王破的神情變得異常凝重。劉青站在蘇離馬前,低著頭,鮮血從臉上淌落,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遠處街上響起竊竊私議的聲音,偶爾夾著幾聲驚呼。便是梁王孫和薛河的神情都變得有些古怪,他們沒有想到,今夜居然會出現這麼大的陣仗。

  華介夫面色微白,心想這可怎麼辦?

  有位人來到了潯陽城。

  他還沒有出現,天空裡便出現了一片星海。

  一道強大的神識漸漸降臨,街上的積水被震的如沸騰一般彈起。

  那個人叫觀星客,住在海邊或是大西洲,夜夜觀星,已逾三百年。

  那個人與朱洛很親近,並稱星月無雙,當然,他也是八方風雨中人。

  潯陽城裡一片安靜。

  王破轉身望向陳長生,說道:「你該離開了。」

  陳長生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說道:「您呢?」

  王破想了想,說道:「我想再試試。」

  明知不可為卻要為之,明知不敵卻要戰之。

  王破在汶水唐家做了三年帳,沒有一筆漏誤。

  他說的話,向來都會做到。

  他認為蘇離不應該在今夜死去,他便要為之奮戰到底。但他認為陳長生沒必要再留在這裡,因為陳長生只是個少年,還有很多的青春要去浪費,去體會。

  陳長生很認真地想了想,還是沒有決定要不要離開。

  今天的雨有些寒冷,朱洛的劍很寒冷,但他的血依然還是熱的。

  最後,他做了決定。

  但誰都知道,他的決定,甚至王破的決定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王破、陳長生、劉青三人,把朱洛逼到了這個份上,已經足以驕傲自豪,而且這場雨戰必將會被記載在史書上,但是他們沒有辦法做到更多。

  兩位神聖領域強者,同時降臨在潯陽城。

  這已經是很多年沒有發生過的畫面。

  很多人下意識裡望向蘇離。

  那兩位神聖領域強者,就是為了此人而來。

  忽然間,那些想殺死蘇離的人,生出很多敬畏與羨慕。

  魔族想要殺他,陰謀籌劃多年,強者盡出,萬騎圍雪原。

  他受了重傷,人類世界想要殺他,也要出動兩位最強的大人物。

  這樣的人生,真的很值得驕傲,很榮光,堪稱無憾吧。

  人們很想知道,在生命最後的時刻,像蘇離這樣的人,會說些什麼。

  就在無數雙目光的注視下,蘇離終於開口了。

  他看著飄在天空裡的朱洛,說道:「能不能再等會兒?」

  這很像是在說相聲。

  還是單口相聲。

  朱洛微微挑眉,說道:「這時候還想拖時間,有些不符合你的身份,難道說離山小師叔這樣的人,也會畏懼死亡後的星海?」

  「不錯,我就是在拖時間。」蘇離的聲音很平靜,「從軍寨到潯陽城,我一直在拖時間,因為他住的比較遠,過來需要很長時間。」

  朱洛問道:「你一直……在等人?」

  蘇離說道:「不錯。」

  朱洛說道:「不是劉青?」

  蘇離說道:「他一直跟著我,為何要等?而且我以為他是來殺我的。」

  陳長生忍不住看了劉青一眼,心想這名著名的刺客和蘇離到底是什麼關係?

  朱洛沉默片刻後問道:「那你在等誰?」

  蘇離說道:「我在等個朋友。」

  朱洛嘲諷問道:「難道你也有朋友?」

  如果這話是問一般人,都會顯得很荒唐。人活在世上,吃的是五穀雜糧,鮮蔬青果,誰會沒個朋友?不管是酒肉朋友,還是同折章台柳的朋友,總之,都是朋友。但這句話問的是蘇離,所以不荒唐。

  整個大陸都知道,蘇離從不信人,沒有朋友。

  就連陳長生都知道他沒有朋友。

  離山弟子們是他的門人,甚至可以說是家人,但不是朋友。

  王破不是他的朋友,陳長生不是,劉青很明顯也不是。

  準確來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崇拜蘇離的人。

  但有資格作他朋友的人很少。

  而那些人在蘇離看來,都是些老東西,朽木,老王八蛋。

  比如朱洛,比如已經快要到來的觀星客。

  朱洛非常確信,那些有資格作蘇離朋友的人,也就是整個大陸唯一有能力改變今天局面的十幾個人裡,絕對沒有人是蘇離的朋友。

  更寒冷的事實是,世間最強大的那十幾個人,大部份都是蘇離的敵人。

  朱洛不明白蘇離等的到底是誰。如果他的朋友是一名農夫,那麼這段友情很傳奇,很符合美學上的意義,但那又有什麼意義?

  「像你這樣的人都有朋友,像我這麼優秀的人怎麼會沒有朋友?」

  蘇離看著朱洛嘲諷說道:「白痴」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潯陽城上空的星海忽然撼動起來。

  一道莊嚴聖潔甚至有些神聖的氣息,擋住了那片星海所有的威壓。

  然後,一人自南方來。

  來的是蘇離的故人。

  那人白衣飄飄,瞬間飛掠十餘里地,從城外的原野來到潯陽城裡。

  那人是個女子,穿著件白色的祭服。

  萬里風塵,都在衣袂間,白衣已然漸污。

  她掠至朱洛身前。

  朱洛發出一道極度震驚的呼喊,然後一劍斬出

  白衣女子抬手,衣袖輕拂。

  就是這一拂,天空裡的雲恐怖的絞動起來。

  污衣遮月。

  月華驟斂。

  然後,朱洛退,疾退,一退十餘里,直至最後重重地撞到城門上。

  轟的一聲巨響,煙塵大作。

  自陳長生喊出那聲蘇離在此後,潯陽城的城門便一直緊閉。

  這時,潯陽城的城門終於開了。

  城門直接垮了。

  滿地木渣磚礫,朱洛跪在其間,不停地吐著血。

  街上,那名白衣女子緩緩收回手指,回頭望向蘇離。

  這是一個相貌平凡的女子,眉眼間隱有歲月的痕跡,淺淺的。

  就像她唇角輕揚的線條。

  陳長生覺得那件白色祭服有些眼熟。

  人們震驚的張著嘴,不知該說些什麼。

  華介夫帶著潯陽城裡的教士們,紛紛跪倒,大禮參拜,顫慄不敢言。

  那白衣女子視若無睹,只是靜靜看著蘇離,微笑問道:「只是朋友嗎?」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1 01:05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4-10 23:55
第二卷 莫道君行早 第一百四十章 南方聖女

  白衣女子的笑容很淡,像雲一樣,很清,像水一樣。

  但有萬種情緒。

  有追憶,是調笑,隱藏最深,卻始終藏之不住的,是一抹悵然。

  有朋自遠方來,本應不亦樂乎,更不要說是在最危險的時刻,幫自己解決掉最危險的敵人,蘇離的神情卻有些窘迫。

  可能是因為白衣女子帶笑輕聲問出的這句話。

  雲層重新掩蓋了天空裡的月華與星光,街上重新變得黯淡一片,又有雨點落下。

  在微雨裡,他與那名白衣女子相對無語,一片安靜。

  而這個時候,其實戰鬥還在繼續。

  雲層不停地絞動翻滾,彷彿裡面有無數雷霆,那道神聖莊嚴的氣息,如彩雲追月一般裹住了月華,不停地碾壓著,追逐著,同時向著更遠處那片天空裡的星辰壓去。

  無形的雷霆終於轟破了雲層,落下無數道明亮的閃電。轟隆隆雷聲在潯陽城的上空不停炸響,驚天動地。不知多少躲藏在家裡床下的普通人被震的膽顫心驚,不知道多少矇昧不知世事的孩子恐懼地大聲哭泣。

  雲層撕扯的更加厲害,彷彿天空都要裂開,遠處街上那些修行者,但凡修為境界稍弱些的人,直接被這些雷聲震的昏厥過去。

  這就是神聖領域強者之間的戰鬥。

  這就是這個世界最高層級的力量對沖。

  白衣女子背對著天空,對雲層後方那已經超越了普通人想像極限的戰鬥沒有投予半點關心,只是平靜地看著身前的蘇離。

  世界一片雷鳴閃電,轟隆巨聲不停。

  二人依然相對無言,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雷電終於停了,潯陽城回復了真正的平靜,雲層漸漸靜止,只留下無數道有些像魚鱗般的細紋。那是力量對沖的殘餘痕跡。白衣女子身後的街面上出現無數道裂痕,彷彿被犁翻了無數遍的原野,無數蒸汽從那些裂縫裡生出。

  那些裂縫究竟有多深,難道已經抵達到地底的岩漿?

  勝負已分。

  事實上,從白衣女子來到潯陽城裡的瞬間,這場戰鬥的勝負便已經注定。

  人們看著這名白衣女子,震驚到了極點。陳長生的心裡除了震驚,更多的卻是迷惘。他總覺得這名白衣女子穿著的白色祭服有些眼熟,就連氣息都是有些熟,彷彿在哪裡見過一般。這名白衣女子到底是誰?竟然能夠戰勝朱洛和觀星客這兩位八方風雨聯手,就算朱洛事先已經受了重傷,白衣女子展現出來的境界實力也太可怕了。

  一名戴著笠帽的男子出現在潯陽城的門口,把朱洛從廢墟裡扶了起來。這個男子身上流著血,血裡彷彿有無數星光的碎屑,閃耀著光芒,那些血與星芒給人一種格外恐怖的感覺,彷彿只需要一滴,便能摧毀一座城市。

  但他的笠帽上多出了三道極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一把用了七十年,已經殘舊不堪然後被婢女發脾氣撕碎的蒲扇,看著異常狼狽。

  這個強大的男人,自然就是觀星客。能把他打得如此狼狽的白衣女子,又能是誰呢?他望向十餘里外的那條街,臉色蒼白,震驚而憤怒。

  蘇離隔著微雨望向城門處微笑說道:「我說過,我是有朋友的,只不過她事情比較多,住的比較遠,趕來需要些時間。」

  聽著這話,無論城門處還是街上都異常安靜,人們很沉默。

  此時,華介夫帶著潯陽城裡的所有教士跪倒在雨水裡,除了對修行界沒有太多認識的陳長生,所有人都已經猜到了那名白衣女子的身份。

  聽著蘇離的話,他們如何能不沉默,甚至腹誹。

  聖女峰遠在天南,距離地處北方的天涼郡,當然很遠。

  像白衣女子這樣的大人物,當然有無數事務需要處理。

  城門廢墟裡,朱洛怒驚難遏,抹去唇角的血水,說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離得意說道:「我也活著數百年,像我這般優秀的人物,總會結識一二位優秀的朋友,你以為我是天海嗎?享受做個孤家寡人?」

  如此得意的模樣,在很多人看來有些可惡。但他是蘇離,所以那些人也只有忍了。可是陳長生卻總覺得蘇離這時候的情緒有些不對勁。

  便在這時,白衣女子看著蘇離嘆道:「原來,真的只是朋友啊。」

  蘇離笑容漸斂,顯得有些尷尬。這是陳長生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尷尬這種情緒。蘇離是世間最極致的人物,而且他冷血無情,孤傲強硬。他幾乎瞧不起天下所有人,又怎會尷尬?先前他沒有回答白衣女子的話,而是對朱洛和觀星客說話,這已經是尷尬,是示弱,然而誰能想到,白衣女子竟是連轉移話題的機會都不想給他。

  蘇離有些無奈,說道:「師妹,不要這樣。」

  陳長生很吃驚、很白痴地想著,這位白衣女子難道是離山的隱世強者?

  「妳居然和這個滿手是血的狂徒狼狽為奸,怎麼有資格作聖女……」

  朱洛憤怒的聲音傳遍整座潯陽城。

  潯陽城裡一片死寂。

  沒有人回答朱洛這個問題,沒有人敢回答這個問題,沒有人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

  陳長生震驚無語,覺得不可思議到了極點。白衣女子就是……人類世界最至高無上的五聖人之一?和天海聖后並稱的南方聖女?

  他這時候才想明白,在南方,聖女峰與長生宗向來都視為同根同源的一系,尤其是離山劍宗與南溪齋向來交好,經常以同門相稱。

  比如苟寒食稱呼徐有容,便是叫她師妹。那麼蘇離當然可以稱當代南方聖女為師妹。只是……就像朱洛驚怒喊出的那句話一樣,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們是五聖人,你們就只能是八方風雨?」蘇離看著朱洛和觀星客嘲弄說道:「因為你們永遠不如他們老奸巨滑,在沒有摸清楚我的底牌之前,除了你們這樣的白痴,誰敢輕易向我出手?」

  南方聖女看了他一眼。

  蘇離頓了頓,說道:「我的意思是說你們智慧不足。」

  聖女不再理他,望向朱洛與觀星客平靜說道:「我有沒有資格作聖女,不是二位有資格評判的事情,至於說到師兄,你們總說他雙手染滿了無辜者的鮮血,但捫心自問,他殺的人哪有你們殺得多?哪有聖人們殺得多?」

  觀星客低著頭,把容顏隱藏在破爛的笠帽裡。

  朱洛聞言大怒,喝道:「聖女此言何其荒唐……」

  聖女平靜說道:「諸位族中良田萬頃,婢侍無數,災荒年間從不減租,逼死過多少佃農?聖人更是如此,隨意一道政令,又有多少人會因此無辜死去?我師兄此生不掌一方風雨,不做聖人,這才是真正的大慈悲,哪裡冷血了?」

  滿城俱靜,人們若有所思。

  蘇離擺手說道:「過了,有些過了。」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1 01:04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5-4-12 02:48
第二卷 莫道君行早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就是陳長生?

  朱洛的聲音很憤怒很厲,這裡的厲字很難加前綴,如果說最貼切,莫過於加個血字,就像杜鵑鳥一樣聲聲嘀血,只是那樣又總會覺得不合他的身份。當然,如能聯想到他此時的敵人、他指責的對象是南方聖女,或者能多些理解。

  「無論如何,妳違背了當年的聖言之誓」

  朱洛憤怒的指責迴蕩在寂靜的潯陽城上空,與觀星客的沉默截然不同。聽到這句話的人們絕大多數都不知道聖言之誓是什麼,只能想起各地最高律法裡的一些說法。

  那個說法的大概意思是指,天不分南北,地無論東西,只要是人類世界與紅河兩岸的聯盟領域之內,只要進入神聖領域的強者都不能互相爭執,更不要說戰鬥,除非被攻擊的神聖領域強者做出了完全違背己方利益的事情——這便是所謂的聖言之誓。

  從人族與妖族的聯盟對抗魔族的大局來考慮,這種誓言毫無疑問是最有道理、也是最必須的,聖女向朱洛和觀星客發起的攻擊,是對這種誓言最強硬的背叛。

  「那你們呢?舉世皆知,我師兄雖然不入聖人之列,也不執一方風雨,但境界修為早已踏入神聖領域,你們何以向他發起攻擊?」

  聖女看著城門方向平靜說道:「王破是最有可能進入神聖領域的五個年輕人之一,你居然為了私心想要殺他,難道這不是違背了我們當年的聖言之誓?」

  她的神情與語氣都很平靜,卻自然生出一種威嚴而神聖的氣息。

  朱洛憤怒喝道:「王破不識大局,我作為長輩教訓他一番,有何私心?」

  聖女平靜說道:「天涼郡朱姓想要千秋萬代,如何能夠容得下王破繼續成長?你不承認自己有私心,只能說明你連自己真實的內心都不敢面對。」

  朱洛暴怒之餘,準備反駁幾句,聖女繼續說道:「一切誓言,都是心言,看在教宗與梅師兄的份上,我今日暫不殺你,走吧。」

  聽著這話,朱洛怒火攻心,傷勢驟然暴發,鮮血噴流的更加迅速。一直沉默不語的觀星客,看著他這等悽慘景象,忽然間,對著潯陽城上空的陰雲翻了個白眼。

  白眼不是青眼,是鄙夷是輕蔑更是憤怒。他一眼望天,那些低垂的陰雲便驟然間有散開的徵兆,隱隱約約甚至能夠看到幾抹數里遠的夜空裡的星辰的光輝

  星光驟然,籠罩潯陽城,落在濕漉的街道上,彷彿秋日的白霜,肅殺之意大盛

  相隔十餘里的距離,聖女看著城門裡的觀星客,抬起右手遙遙一指點出。

  啪的一聲輕響,然後是無數聲啪的輕響。

  彷彿數萬套瓷器被一個精於群體攻擊的強者使動鐵棍砸爛。

  又彷彿是無數名修行者的識海同時破裂。

  無比清脆,清心動魄。

  啪啪啪啪

  街上正在飄落的雪花破了,雨水表面剛剛凝出的冰霜破了。

  在此間與城門之間的十餘里距離內的所有事物,都破了。

  觀星客的笠帽,也破成了碎縷,唇角也破了,開始流淌鮮血。

  他充滿戾氣與傲氣的心靈,在這一瞬也終於完全告破,他再不猶豫,扶著朱洛,轉身便向潯陽城外那片彷彿被夜色掩蓋,實際上卻誰都不知道是被什麼時光掩埋的原野裡奔去,瞬間消失無蹤。

  潯陽城裡無比安靜,彷彿一個人都沒有。

  沒有能力參加到這場戰鬥裡的普通人,各自躲藏在自家的炕上炕裡、窗後籬前,依然惴惴不安,連呼吸都顯得那般壓抑。

  那些有能力參加進這場戰鬥的修行者,那些想要殺死蘇離的修行者,也只能跟隨著朱洛與觀星客的腳步離開,包括梁王孫與薛河這樣的強者。

  華介夫帶著潯陽城裡的教士,把這片被暴雨侵虐的厲害的街巷隔絕開來,把安靜而無人打擾的對話空間留給他們——此時有資格留在場間的人,除了蘇離與南方聖女,自然就是那三個用生命與難以想像的意志力確保蘇離能夠活到現在的人。

  這場起始於周園之變,落筆於雪原魔族伏圍,然後從軍寨一直持續到潯陽城的冷血殺戳終於告一段落,這場針對蘇離的暗殺終於有了結果——蘇離沒有死,那些想他死的人都失敗了。

  從軍寨到潯陽城,他一直帶著陳長生,但他非常清楚,最終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是那位整個大陸誰也不知道的他的朋友。

  當然,朋友二字需要存疑。

  或者正是因為需要存疑,所以有些尷尬,蘇離看著南方聖女,輕描淡寫卻給人一種理所當然的感覺說道:「妳怎麼來的這麼晚?」

  任誰在救了對方之後卻聽到這樣的責難都會很生氣,但聖女沒有生氣,反而很平靜地回答道:「我被人拖了一段時間。」

  平靜真的是一種力量,代表認真。

  蘇離從很多年前都感受到過這種力量,他一直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這種力量,所謂雲游四海、不問世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他想要躲開這種力量。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學會如何直面這種力量,但至少他學會了轉移話題。

  「被誰拖住了?」

  聖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說道:「我的徒兒受了重傷。」

  便在這時,一道有些不確定但確定存著關心與吃驚的聲音響了起來。

  「徐有容受傷了?她……沒事吧?」

  問出這句話的人,自然是陳長生。

  聖女的視線落在少年的身上。

  她沒有笑,哪怕再輕的笑也沒有。

  她很平靜,於是很莊嚴,很肅穆,很可怕。

  她問道:「你就是陳長生?」

  陳長生忽然明白了問題之所在。

  他和徐有容很敵對,各種敵對。他曾經想過,如果自己是徐有容的親人,想來對那個叫陳長生的少年肯定也不會有任何好感。

  聖女,是徐有容的老師,是最疼愛寵信徐有容的人。

  但他,他剛剛經歷了一番壯闊的戰鬥,生死的自詢,他不可能在這時候選擇退讓。

  他看著聖女非常認真地說道:「是的,我就是陳長生。」

  (今夜花落如雪。)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2 02:49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4-13 17:55
第二卷 莫道君行早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襟晚照話平生

  街上的氣氛轉變的太快。前一刻還在波瀾壯闊,後一刻怎麼也應該來一襟晚照,把酒暢談,誰曾料好像就要直接進入家長里短的節奏,當然,誰都知道聖女的問話別有深意。

  如果是尋常來看,陳長生的回答有些過硬,禮數有缺,但妙就妙在,南方聖女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歷史上的那些普通聖女,她喜歡蘇離,她敢喜歡那個喜歡魔族公主的蘇離,所以她對陳長生的回答很滿意,她覺得這個少年很平靜很樸素很有力量。

  她帶著深意看了陳長生一眼,這是真正的深意,不是像最開始的時候看蘇離那一眼裡面隱藏著很多複雜的情緒,是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深意——不知道她以前對陳長生有怎樣的觀感,但至少今日見面還算比較滿意。

  或許這與陳長生渾身是血站在蘇離身前有很大的關係?

  便是這一眼望來,潯陽城的雨便停了,雲也散了,露出後面真正的天空。

  哪裡有什麼北方魔族的月亮,也沒有海畔的星河,只是一片湛藍。

  一輪斜陽遠遠掛在城外的原野,原來還是暮時。

  暮光如血,照在劉青滿是傷口與凝血的臉上,更增幾分恐怖,他向城門方向走去,沒有理會任何人。

  「為什麼?」蘇離看著他的背影問道。

  劉青停下腳步,沉默片刻後說道:「我對朱洛說的是真的。」

  蘇離說道:「我當然知道你說的是真話。」

  從離開軍寨不久,他就知道劉青一直跟著自己,他一直以為劉青要殺自己,他一直不在乎劉青要殺自己,一切都只因為同一個理由。

  他認識劉青很多年了,他知道劉青的刺殺習慣與風格,所有的所有。

  很多年前,他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劉青那些人,他以為自己對那些傢伙不會生出任何懷念,事實上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裡,他確實很少想起那些人。無論怎麼看,劉青和那幾個傢伙都有恨自己的道理,殺自己的理由。

  「我和他們幾個人的想法不同,他們覺得你和我們之間兩清,我卻一直認為你欠我們,所以我想殺你,這次當然是我最好的機會。」

  劉青沒有轉身,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本以為這次你會像條老狗一樣悲慘,我看著肯定會很快活,但跟了你這些天,越看越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你帶我們入行,你受辱就是我們受辱,就算要殺你,也只能我殺,怎麼能讓別人動你。」

  蘇離沉默了會兒,說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劉青抬起頭來,看著遠處城外的落日,說道:「其實很簡單,我就是忽然明白了你當初為什麼離開我們,你終究是離山的人,你的生活和我們本來就不一樣。」

  先前在戰鬥裡,朱洛曾經憤怒地指責劉青是離山的人。

  劉青沒有承認,雖然他用的是離山的劍法,光明正大,但他是一名行走在夜色裡的殺手。

  聽完劉青這句話,蘇離很認真地沉默了會兒,然後對當年自以為的那件小事,年輕的自己很不在意的一段過往,第一次做出了解釋。

  「當年我離開,主要是因為太沒有挑戰性了。」

  他說道:「難道讓我每天就想著怎麼殺死魔君和黑袍?」

  劉青看著落日,很認真地說道:「我們最後接的那單,聊過的那件事情,不是挺有意思嗎?」

  哪怕面對朱洛和觀星客兩大強者,蘇離的眉眼間依然只能看到散漫與不在乎,但聽到劉青的這句話後,他的神情卻變得凝重起來。

  他看著劉青說道:「那個女人不好殺,我勸你們不要動心思。」

  劉青不再繼續說什麼,向城外走去,不多時便消失在了暮色裡。

  陳長生有些沒聽懂這段對話,向蘇離問道:「你們在說什麼事情。」

  蘇離說道:「很多年前,有人請我去殺一個人。」

  「殺誰?」

  「你知道的,天海。」

  在蘇離看來,世上最強大的女人有三個半,聖后娘娘、南方聖女以及白帝城裡那位妖族皇后還有雪老城裡那個變態。

  但最難殺的永遠是那一個。

  當然就是天海。

  「那不是長生宗的長老們逼前輩做的嗎?」

  「也有人試圖花錢請我去做。」

  「真是瘋狂。」

  「不管是什麼人,都是有價錢的。」

  「前輩,這句話好像更應該從劉青嘴裡說出來。」

  「從我這裡說出來很奇怪嗎?」

  「前輩,你和劉青……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進殺手這一行是我帶的,他的本事也是我教的。」

  蘇離回答得很隨意,就像在說一件很不足為道的小事。

  陳長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種可能。

  當初在荒野裡遇到二十八神將薛河,他在蘇離的幫助下斬了薛河一臂,卻又擔心薛河會被隱匿在原野裡的劉青順手殺死,蘇離在講述劉青來歷的同時,也提到了天機閣排的殺手榜上的那位首席刺客,言談間蘇離對那名刺客也頗為尊敬。

  陳長生看著蘇離,難以置信問道:「難道……前輩您就是那位天下第一刺客?」

  「我年輕的時候在這行裡做過一段時間。」

  「然後?」

  「做一行就要愛一行,就要把事做到極致。」

  蘇離理所當然說道:「做刺客,我當然就是最強的刺客。」

  陳長生很震驚,無法理解這樣的世外高人怎麼會去做殺手。

  蘇離看了眼手裡的黃紙傘,有些感慨說道:「那時節,真是很缺錢。」

  他沒有把話說完——當時他缺錢缺到連把破傘都買不起。

  某些疑問自此迎刃而解。

  陳長生當時就覺得不對,蘇離怎麼會去佩服一名刺客,哪怕是天下第一的刺客,此時才明白,原來所謂敬佩,不過依然還是自戀罷了。

  暮色漸黯,不再如血,多了些溫暖的意味。

  一道聖潔至極的光線,緩緩斂入王破的身體裡,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原。

  先前在客棧裡為了一舉擊潰畫甲肖張和梁王孫,王破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其後為了阻擋朱洛,更是身受重傷,此時竟基本上都好,只是不知壽元方面的損失可能補回。

  聖女施展的聖光術真的已經近乎神術,離宮教士、青曜十三司以及南溪齋弟子們的聖光術與之相比,就彷彿螢火蟲與星辰之間的差別。

  王破起身,向聖女行禮謝過。

  他看也沒有看蘇離一眼,因為他不喜歡蘇離,他來潯陽城,為的是事情與道理,不是為了這個人。

  他走到陳長生身前,說道:「我們曾經見過。」

  數月前在天書陵的正門口,陳長生和王破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那夜正是荀梅闖神道失敗死亡的那一夜。

  陳長生說道:「是的,前輩。」

  王破的眉毛無力地耷拉著,看著有些沒精神,聲音同樣如此:「你不錯。」

  陳長生覺得很開心,因為他認為王破是個真正很不錯的前輩。

  很多天才少年,都崇拜蘇離,他不崇拜,他覺得蘇離很煩,雖然蘇離教了他很多。他覺得和王破比起來,蘇離到處都是錯,雖然蘇離比王破強太多——過去的十六年裡,他只崇拜自己的余人師兄,現在他崇拜的對象,好像要多出一個叫做王破的人。

  另一邊,蘇離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我家丫頭怎麼樣了?」

  聖女說道:「離山傳書,應無大礙。」

  蘇離問道:「那離山又如何了?」

  聖女說道:「我走得急,只知道有些問題。」

  蘇離的眉如劍一般挑起,然後漸落,沉默片刻後說道:「秋山在,應無恙。」

  陳長生聽到那個名字,下意識裡望了過去。
本帖最後由 xxi511 於 2017-6-27 02:18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4-14 23:00
第二卷 莫道君行早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日不見是清晨

  陳長生沒有見過秋山君,他只能通過苟寒食等人的轉述,世人的讚譽,猜測秋山君是個怎樣的人。苟寒食、關飛白和七間等人,在他看來都是很了不起,各有值得敬佩學習的地方,但他們每每談到秋山君,都會很自然地流露出那種絕對的信任感。

  這是很可怕的事情。現在蘇離竟認為只要秋山君在,離山之亂便應該無事,這種信任更可怕。要知道秋山君再如何優秀,也只是位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蘇離憑什麼敢確信只要他在,離山便亂不起來?他不理解,或者說,開始不自信。

  王破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秋山君,真的很不錯。」

  整個大陸都知道那份婚約的事情,便是他都覺得很有意思。很多人都想知道,陳長生、徐有容、秋山君這三個年輕一代最優秀的人物將來會發展出怎樣的故事,王破很欣賞陳長生,所以他想提醒一下少年,他將來的對手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人。

  陳長生不知道怎麼怎麼回答。

  蘇離說道:「他不如秋山,至少現在還不如。」

  王破說道:「雖不如,亦不遠矣,再說,如不如從來都不是我們的問題。」

  這句話隱有深意,陳長生卻聽得很清晰。

  在某種層面上,他與王破是能夠相通的,雖然他們現在其實還是陌生人。

  王破與陳長生揖手為禮,然後告別。

  蘇離忽然說道:「為什麼我感覺有些不愉快。」

  聖女看著他微笑說道:「吃醋了?」

  蘇離說道:「這是什麼話。」

  聖女說道:「陳長生和王破是一路人,和你不是。」

  蘇離有些無奈說道:「秋山那孩子也不怎麼像我。」

  聖女說道:「有個年輕人和你很像。」

  「誰?」

  「唐老太爺的孫子,唐棠。」

  蘇離厭憎說道:「我最討厭唐家的人。」

  聖女說道:「人最討厭的往往就是自己。」

  蘇離冷笑說道:「師妹在聖女峰上住久了,言談越來越無趣。」

  聖女微笑說道:「那師兄帶我去四海遊走一番可好?」

  於是,無話。

  王破也沒有話了,轉身向著潯陽城外走去,瘦高的身體有些微微的佝僂,看著哪裡像逍遙榜首的強者,哪裡像剛剛壯闊一戰的勇士,只像個寒酸的算帳先生。

  看著他的背影,蘇離問道:「你知道他為什麼叫天涼王破嗎?」

  這句話自然是問陳長生的。

  陳長生說道:「不想知道。」

  蘇離有些意外,有些惱火。

  陳長生更關心的是別的問題:「為什麼看上來他很不想和你說話?」

  蘇離更惱火,說道:「這小子從來都不喜歡我,自然不會和我說話。」

  王破的鐵刀修的是直道,他不喜歡蘇離便不會理蘇離不管蘇離是蘇離,同樣他想救蘇離便會來救蘇離哪怕蘇離是蘇離,就像曾經說過的那樣,他向來對事不對人。

  陳長生還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注意到聖女一直安安靜靜站在蘇離身邊,沒有插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就像梧桐樹上靜憩的一隻小鳥。誰能想到以冷血好殺著稱的離山小師叔居然與以聖潔著稱的南方聖女是這樣的關係?

  蘇離知道他在想什麼,說道:「沒有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你們那位娘娘。」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提到相似的論斷,不知道其間是否隱藏著什麼深意。

  聖女一直在看陳長生。她覺得和蘇離比起來,少年顯得有些過於沉悶,也及不上秋山君的風采,只能算是勉強令人滿意。但她接著又想到,這會不會是自己心裡的執念在作祟,會不會影響到了自己的判斷,於是一直沒有表達出來

  所謂執念,是求不得。

  當年她和蘇離因為各種各樣複雜的原因,沒能在一起,不可能在一起,甚至這些年裡連明面上的來往都沒有,以至於南溪齋和離山劍宗都沒有人知道。所以對徐有容的婚事,她一直有所想法。她想徐有容能夠嫁給秋山君。

  因為秋山君真的足夠優秀,甚至很完美,完全配得起自己的女徒。而且整個大陸都知道,雖然沒有名份,但蘇離在離山的真正傳人就是秋山君。

  希望下一代能夠完成自己當年沒有完成的事情,也是一種執念。

  一念及此,她下意識裡望了蘇離一眼,眼神依然複雜如星海。

  「我雖然不喜歡這個小傢伙,但也不得不承認,他不比秋山差。」蘇離看著她微笑說道:「剛才我故意和王破鬥嘴,我就見不得他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聖女說道:「秋山是你的傳人。」

  蘇離看著陳長生說道:「這一路上我也教了他些東西。」

  聖女很清楚蘇離的性情何其高傲,眼光何其高,不禁有些吃驚,望向陳長生,含笑說道:「如此說來,我需要更認真地看待你了。」

  能夠得到聖女這樣一句話,誰都會覺得驕傲,而且如果陳長生想要娶徐有容,聖女這句話裡隱藏著的意思,會令他更加欣喜。但此時看著聖女的白衣,他下意識裡想起周園裡的那件白衣,那個少女,於是下一句話脫口而出。

  「您誤會了,我沒有完成婚約的打算。」

  說完這句話,陳長生的心情變得有些異樣起來,彷彿回到一年前的京都東御神將府,輕鬆了些,卻不知為何又覺得有些悵然若失。

  或許不用再背負什麼,本來就會有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

  在聖女的態度剛剛有所轉變的時候,他便提出退婚的事情,聖女必然會生氣,他不敢直面,望著蘇離說道:「前輩,回離山後,麻煩盡快處理一下那件事情。」

  他說的自然是梁笑曉用死亡指控他們三人與魔族勾結的事情。

  蘇離沒有說什麼,七間是他的女兒,他當然會解決這件事情。

  陳長生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情,看著蘇離認真說道:「前輩,我贏了。」

  從魔域雪原回到人類世界,在軍寨裡便遭到暗殺,緊接著在雪林裡被大周騎兵追殺。

  當時陳長生和蘇離曾經有過一番對話,其後還有數次——關於這個世界以及人心的對話。

  蘇離認為這個世界是冰冷的。陳長生認為這個世界是溫暖的。蘇離認為人心都是險惡的。陳長生認為並不是所有人心都是如此。他們沒有打賭,但彼此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直到最後,在春光明媚的潯陽城裡,陳長生推開窗戶,喊出了那句話,揭開了骰盅的蓋子。

  陳長生認為自己贏了。

  蘇離說道:「就像朱洛說的那樣,整個世界,只有一個呆子,一個少年和一隻見不得光的鬼。」

  陳長生說道:「但終究有一個呆子,有一個少年,而且那隻見不得光的鬼,最後居然真的出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了你的身前。」

  那位跟了他們數十日的刺客,在陳長生看來,是個很美好的事情,很溫暖的故事。

  他說道:「事實證明,人性是善的。」

  蘇離搖頭,說道:「我依然不這樣認為。」

  陳長生說道:「但至少是有善的一面,就像前輩殺伐決斷,傲視天下,但也有善的一面。」

  蘇離挑眉說道:「又不是煎餅子,哪裡來這多面,要不要再加個蛋?」

  陳長生問道:「那在雪嶺溫泉裡,前輩最開始的時候為什麼要騙我?不惜扮演惡人激怒我恐嚇我也要讓我離開?您完全可以明說。」

  這個問題他一開始的時候就問過蘇離,蘇離沒有給過答案。

  蘇離看著他的眼睛,說道:「不是因為我是好人,而是因為你是好人,是真人,所以如果我直接說讓你離開,你不可能會離開。」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但您還是想讓我離開,不想拖累我。」

  他認為,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蘇離是個好人。

  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執著於證明這一點。

  蘇離被他糾纏的有些心煩,說道:「我不是好人,我只是相信你們這些年輕人將來肯定會比我們這一代更強,所以不想你死的太早。」

  「啊?」

  「人類是很有趣的一種生命,總是喜歡懷舊復古,覺得老的就是好的,過去的才是完美的,但我不這樣認為,我認為一代總比一代強。我師父比離山劍宗的開派祖師強,我比我師父,所以我就是要比寅老頭、朱洛他們那代人強,王破他們就一定要比我這一代人強,而秋山和你這一代人則必須比他們還要更強,唯相信這一點,並且為之而奮鬥,人類才能在大陸上生存下去,並且活的越來越好。」

  落日將要完全沒入地底,潯陽城有些暗,但不令人悲傷,反而很像清晨,就像蘇離的這番話一般,充滿了生命的鮮活氣息。

  「所以您一直在幫助,教誨我。」

  「是的,和老東西們比起來,我更喜歡你們這些年輕人。」

  「所以當年您沒有殺梁王孫和梁紅妝,梁笑曉還進了離山劍宗,先前在客棧那樣危險,您的最後一劍,也沒有落到肖張梁王孫的身上?」

  「也許,但誰告訴你那就是我最後一劍?」

  「可是,您為什麼不喜歡那些老人呢?」

  「那些老人……老了,腐朽了,死氣沉沉,不求上進,只知道玩陰謀手段,不光明,不磊落,不敞亮,所以沒有鋒芒,沒有鋒芒的力量,對人類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會繼續看著他們,而你們則要趕緊頂起來。」

  「頂起來?」

  「是的,頂天立地的頂。」

  說完這句話,蘇離與聖女併肩向潯陽城外走去。

  陳長生站在他們身後。

  華介夫和教士們站在更遠的地方。

  落日彷彿朝陽,夜風微涼彷彿晨風,街上殘著的雨珠很像露水。從周園到潯陽城,他經歷的這些事情並不如夢,真切地如同身上的傷口一樣,但隱隱約約間,他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並不知道此時在京都,正有一場風波在等著自己。

  他只想把那件事情想起來。

  然後,他想了起來。

  他對著落日裡的蘇離的背影喊道:「前輩……那傘是我的。」

  (第二卷莫道君行早完)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5 01:20 編輯

wenguey 發表於 2015-4-16 00:30
第三卷:起風雷 第一章 生死之間回京都

  陳長生就要回京都了。聽到這個消息後,莊換羽沉默了很長時間,就像前些天剛聽說陳長生還活著時一樣。

  周園一行人離開漢秋城,回到京都後,折袖被朝廷從離宮處要了過去。所有人都以為陳長生隨著周園的崩塌一道死亡,回到離山後的七間依然昏迷不醒,而且男女之事,在世間最能引出是非,他相信再也沒有人會相信折袖與七間的辯解,所以他很喜悅,覺得生活終於回到了正確的軌跡上,只不過,他偶爾會想起梁笑曉——那個在他面前用離山法劍最後一式自殺的年輕天才,於是他的身體便會開始變得寒冷起來,無論蓋多少床棉被都無法變得暖和些,彷彿有個魔鬼的陰影始終靜靜站在他身遭的空氣裡。

  然而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陳長生沒有死。

  他出現在天涼郡北的荒野裡,據說與那位傳奇的離山小師叔在一起。接下來,聽說薛河神將去了,但陳長生依然沒有死,他們去了潯陽城,再接下來,梁王孫和畫甲肖張出現了,朱洛和觀星客,兩位八方風雨出現了,陳長生居然還沒有死……你怎麼就不死呢?

  莊換羽站在院落裡,看著上方那片漆黑彷彿深淵的夜空,臉色蒼白,自言自語說道:「你怎麼就不死呢?」

  他看著夜空沉默了很長時間,喃喃說道:「沒有人會相信的。」

  數月之前,繼王之策悟道的那個夜晚之後,大周京都再一次沐浴在如銀般的星光裡,那是因為陳長生在天書陵裡觀碑修行。那夜之後,整個大陸都知道了他為人類世界立下的功勛,也知道了離宮對他的真實態度。

  ——陳長生成為了歷史上最年輕的國教學院院長,教宗大人選擇他作為自己的傳人,他是國教的繼承者。

  沒有人相信國教的繼承者會與魔族勾結,因為魔族不可能給他更大的利益,如果起初他就死在了周園裡,或者為了一些生者的利益,有些人可以嚐試著相信一番,但蘇離活著回到了離山,陳長生活著回到京都,那麼這一切都將告一段落,梁笑曉用自己的死亡營織的陰謀,眼看著便要破局。當然也有人對此持有不同的看法,比如那位可怕的周通大人。

  因為周通知道陳長生是計道人的學生,他認為計道人為了報仇,不要說與魔族勾結,就算是葬送整個人類世界都在所不惜。但莊換羽不知道這些事情,所以隨著陳長生南歸的消息越來越多的傳回京都,他變得越來越沉默,再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小院,天道院青蔥的樹林裡再也無法看到他瀟灑的身影,他開始理解,為什麼當初在周園裡看到折袖揹著七間進入畔山林語後,梁笑曉會那般決然地死去。

  除了死,還能怎麼辦呢?

  他低下頭,看著院落裡的那口幽井,看著反射著晦暗星光的深處的井水,忽然間打了個寒顫。

  他自幼在鄉間與母親相依為命,清苦度日,苦讀不輟,來到京都進入天道院,因為父親是天道院的副院長,而且他的修行天賦極高,所以受到了很多師長的疼愛,同窗的敬愛,但他從來沒有放鬆過對自己的要求,即便是寒冷的冬日,也堅持用冰冷的井水洗浴。

  現在已是暮春,京都很是悶熱,甚至已經有了夏天的感覺,他卻覺得井水有些冷。

  那種冰冷的感覺讓人恐懼,絕望。

  看著幽深的井口,莊換羽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過了很長時間之後,他終於轉身離開了井畔。

  這是好些天來,他第一次離開自己居住的小院,一路上遇到的天道院學生看著他,面露詫異之色,紛紛讓到道旁,行禮問安。莊換羽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也沒有與這些同窗說話,直接走到了天道院深處的一幢建築之前。

  這裡是天道院院長的寓園,當初茅秋雨便住在這裡,後來茅秋雨去離宮接任折衝殿大主教,這裡便成了新任院長的地方。

  天道院的新任院長姓莊,是他的親生父親。

  站在安靜的寓園外,隔著疏疏的梅枝,看著建築裡的燈火與那個男人的身影,莊換羽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臉色卻不再像先前那般蒼白。

  他的父親當年拋棄了他們母子,進京趕考,與汶水唐家那個女子暖昧不清,很是負恩忘義——這是莊換羽堅持相信的故事,這是他對自己父親一直以來的看法。所以他對父親一直懷著極大的仇恨與惡意,從而,在面對父親的時候,他總會生出最大的勇氣。

  他不知道今夜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但他發現,因為對窗後那個男人的憤怒,自己內心的絕望與寒冷竟好轉了很多。

  接著,他離開天道院,走到了離宮的石柱前,停下腳步,不再繼續向前。

  他是天道院的高才,也是國教重點培養的下一代,他有足夠的資格進入離宮,但他沒有,因為他來離宮不是為了遊覽風光,看那最後幾株夜櫻,他來離宮是想見一個人,可是就算他走進離宮,也沒有辦法看到那個人,就算他雖然是天才的莊換羽,也沒有資格接近那個人。就像以前在天道院裡一樣,他只能偶爾在茅秋雨院長的寓園裡看到那位仙女般的師妹,然後看著她像仙女一樣的遠去。

  站在離宮前,靜靜看著夜色裡的清賢殿,想像著那位師妹在教宗大人青葉世界裡的生活,莊換羽開始回憶。

  他想要梳理一下過去數年的時光,弄清楚這些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數年前,他與她在天道院裡相遇,然後,在青藤宴上再次相遇,他本以為可以相識的時候,卻見著她牽著一個叫陳長生的少年的衣袖。

  是的,原來一切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在周園的湖畔,當梁笑曉陡然偷襲,魔族強者眼看著就要把陳長生、折袖與七間殺死的時候,他在山林裡,沒有拔劍,沒有相見。

  是的,因為他當時害怕了,他還是個少年,他想活下去。

  但現在想起來,何嘗不是因為他心裡對陳長生始終有很深的嫉與恨?

  他真的很想陳長生死。

  你怎麼就不死呢?

  京都忽然落雨了,離宮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之氣頓時被雨水一洗而淨,濕漉的青石板竟隱隱生出了寒氣。

  莊換羽沒有撐傘,就這樣站在雨裡,沉默了很長時間。

  有離宮教士前來詢問,發現是他,聯想到陳長生明日便要回到京都的消息,以為猜到了些什麼,不再打擾。

  在雨中撐著傘,來來去去的教士與青藤六院的學生們,看著渾身濕透的他,眼神很是複雜,有些憐憫,有些同情,當然,也有嘲弄。

  莊換羽回到了天道院的小院裡。

  衣衫盡數被雨打濕,哪裡還會在意冷熱,但不知道為什麼,最終他還是沒有跳進那口幽深而寒冷的井。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守住了一些驕傲,他用的是劍。

  他選擇死在自己的劍下。

  莊換羽的死訊很快便傳遍了整座京都。

  與皇城不遠的那片灰色院落,是最早收到這個消息的地方,因為這裡是清吏司。

  周通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挑著燈籠,站在菜地裡的一株青蒿前,試圖找到昨天夜裡把自己養的那棵蘭花咬至半死的蒿桿子蟲。

  莊換羽之死自然與陳長生歸京有關係。站在陳長生一方的人們,想必會覺得揚眉吐氣,那些曾經試圖通過此事攻擊陳長生甚至國教的人們,難免會有些失望。

  周通應該是世間唯一真正認為陳長生可能與魔族勾結的人,但非但沒有任何挫敗感,反而笑了起來:「死的好啊!」

  他是真的很開心,雖然不至於笑到前仰後合,但手裡的燈籠都搖晃了起來,以至於青蒿桿的影子在菜地裡變出很多殘影,彷彿一道柵欄。

  從潯陽城之事結束,確認蘇離活著,陳長生也還活著,京都裡的風聲頓時為之一變。

  離宮方面和軍方,給清吏司施加了極大的壓力,要求他放了折袖。

  釋放折袖,這是一個禮物,迎接陳長生歸來的大禮。

  周通當然不會放人,如果不是陳長生的身份太過敏感,他一定會把陳長生也關進前院的大獄裡。

  所以他認為莊換羽死的好,死無對證的死,死無對證的好。

  當然,他很清楚,以陳長生現在的身份地位,莊換羽的死沒有太大意義。

  但一定會有人利用這件事情。

  新雨悒輕塵,京都春意不曾變淡,反而更深,明媚至極,甚至顯得有些黏膩。

  有車隊回到了京都。

  陳長生坐在車裡,感受到劍鞘裡傳來的波動,知道黑龍即將醒來,很是安慰。

  然後,他聽到了車外傳來的一道聲音。

  「叛徒!」

  很多人都知道車裡的人是陳長生,看慣熱鬧的京都百姓,也忍不住在街道兩側來看熱鬧,議論紛紛,聲音嘈雜,無比熱鬧。

  在這兩個字響起之後,京都的大街瞬間變得無比安靜。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6 00:49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4-16 23:09
第三卷:起風雷 第二章 拜見教宗大人

  叛徒這兩個字其實並不貼切,或者說不夠準確,在這個故事裡更應該是奸細以及別的說法,比如接下來打破人群安靜的這句話:「陳長生你這個惡徒,居然勾結魔族殺害離山高才,現在竟然又逼死了換羽公子。」

  「逼死?我看是某些大人物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這是一場無恥的謀殺太可恥了。」

  「你們瞎說什麼?」

  在天書陵觀碑之後,陳長生已經不再是所有京都人敵視仇恨的目標,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把他當作大周的光榮。有人大聲指責陳長生,自然有人更大聲地替他辯護。一時間京都大街旁爭吵之聲大作,無比嘈雜熱鬧,

  陳長生看著窗簾,聽著車外傳來的聲音,很是吃驚。在路上,通過華介夫他終於知道了當初在周園外發生的所有細節,原本以為回到京都後,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去和莊換羽對質,誰知道莊換羽昨夜……居然死了?

  車窗外的聲音越來越大,民眾爭執的越來越激烈,言辭越來越尖銳,嘈雜而令人心煩,陳長生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有說,低著頭沉默不語,睫毛輕顫,眉眼間的稚意終究已經快要消失不見。

  不管是萬眾歡呼還是萬夫所指,總之,在無數京都百姓的注視下,陳長生回到了京都,直到車隊駛進百花巷深處,窗外的世界才終於變得安靜了些。

  有離宮教士守住百花巷四周,無人能夠靠近,陳長生看著國教學院依然很新的院門和上面依然很老的青藤,感受著四周傳來的莊嚴靜寂意味,覺得有些不適應。

  一日觀盡前陵碑,一夜星光浴京都,教宗大人確立他國教繼承者的地位,到現在沒有太長時間。而且他離開天書陵後便進了周園,在日不落草原裡度日如年,接下來又是萬里雪原,逃亡奔忙,根本來不及、也沒有機會感受某些變化,現在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

  很多事情都變了,曾經被無數憤怒的京都百姓包圍的國教學院,現在成了普通百姓根本無法靠近的地方,雖然還遠沒能恢復當年的盛景,氣象已然一新。

  好在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變。金玉律依然站在國教學院的院門,身上那件滿是銅錢圖案顯得無比富貴而土氣的綢衫依然光滑如水,軒轅破還是那般威武雄壯,手臂比樹還要粗,擁抱的時候總讓他有種被吞噬的錯覺。

  落落還是落落,如清風一般入懷,雙手摟著他的頸,用額頭蹭了蹭他的下巴,小臉上帶著滿足的微笑。

  站在湖畔的大榕樹上,陳長生和落落說了很長時間的話,他把周園裡發生的事情以及隨後萬里南歸旅途中遇到的事情,給小姑娘毫無遺漏地講了一遍。

  「那位秀靈族的姑娘……生的很漂亮嗎?」

  這麼多的事情,有波瀾壯闊,有陰謀暗殺,有一劍萬里,有萬劍出鞘,有鐵刀破風雨,落落只關心這個,她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陳長生好奇問道。

  陳長生自然無法忘記那位叫做陳初見的少女,卻忽然間發現自己竟有些記不清楚她的眉眼,不知為何覺得身體一片寒冷,感覺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什麼東西。

  落落能夠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有些同情地看著他,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輕聲說道:「先生,不要太擔心,我再去想辦法請人查查。」

  從潯陽城回京都,路途很遙遠,有很多時間,陳長生除了用來清理這些回憶,準備京都的事情,當然沒有忘記請國教裡的人們幫助查找初見姑娘的行蹤。然而無論是離宮裡的教士還是漢秋城方面的人,都不能確定進周園的通幽境修行者裡有沒有這樣一位姑娘。那麼,自然更無法確定她是不是活了下來。

  聽著落落的話,陳長生安心了些,秀靈族與白帝城及大西洲的關係都很親近,落落的母親是大西洲的長公主殿下,父親是妖族白帝,她請人去查,應該比較方便。

  落落又說道:「莊換羽死了。」

  她早就已經忘記當初在天道院裡求學時,曾經在茅院長的寓園裡看到過那個曾經的天才同窗,這時候提起,只是因為擔心莊換羽的死會給自家先生帶去些麻煩。

  陳長生沉默了會兒,說道:「嗯,我知道了。」

  落落又說道:「先生,我去過兩次皇宮,想要他們放了折袖,但沒有成功。」

  陳長生揉了揉她的頭,笑著說道:「怪妳咯?」

  落落在他的掌心裡蹭了蹭,虎頭虎腦的,好不可愛。

  陽光落在春湖裡,再反射到大榕樹的樹枝間,變成無數隨時變形的光斑,有一個落在陳長生的臉上。落落盯著那塊光斑,咯咯笑了起來。她很開心,因為先生沒有怪她,也沒有謝她,還為了逗她開心專門學她說話。

  接下來,陳長生用了半個時辰和三大桶熱水把自己從頭到腳洗得清清爽爽,然後和落落一道去了離宮。

  教宗大人在離宮裡等他。

  不是光明正殿,而是那間清靜的偏殿。

  殿裡的光線很清淡,唯有那盆青葉的嫩綠直接跳進了人們的眼睛裡,再然後,他看到了那根隨意擱在牆上的神杖,看到了那方清池和那座華美至極的水晶座還有座上那方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陰陽冕。最後,他才看到那位穿著麻衣的老人。和世間教徒們充滿狂熱崇拜的想像不同,至高無上的教宗大人看上去就像一位尋常的老人,甚至比不上神杖、神冕那些外物引人注目。

  看著教宗大人給青葉澆水的背影,陳長生的思緒有些紛亂。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教宗選定的繼承者,有些大人物甚至知道他是教宗的師侄,換句話說,他本來就是教宗在這個世間唯一的傳人,可問題在於,他和教宗只見過兩面,他和教宗真的不熟,更難言親近。

  教宗取手帕擦了擦手,轉身看著他微笑說道:「我記得蘇離很好美食,你跟著他,可有吃到什麼好東西?」

  明明教宗的神情是那樣的和藹,聲音是那樣的溫和,就像長輩對遠遊歸來的晚輩的問話,而且為了不想晚輩太緊張,所以一開始問的是很瑣碎的小事……但陳長生卻覺得一座橫亙於天地間的大山,迎面壓了下來。

  從魔域雪原到潯陽城,很多人都想殺死蘇離。在那些人的身後站著一座彷彿神明般的高大身影。

  正是教宗大人。

  但蘇離活了下來,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陳長生,所以他無法不認為教宗這句話隱有所指,無法不緊張。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7 00:36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4-17 16:42
第三卷:起風雷 第三章 四季皆梅,秋實漸墜

  在世人眼中,教宗大人對陳長生的信任與疼愛無以復加,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按理來說,陳長生當然應該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可事實上,從軍寨到潯陽城,陳長生做了很多違背教宗意志的事情,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教宗大人都應該很有些失望,至少會問些理由。

  教宗大人沒有問,他靜靜看著陳長生說道:「真的很難想像,師兄會教出來你這樣一個學生。」

  陳長生怔住,他忽然發現自己對師父的印象其實很模糊,師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在教宗大人看來,他教出來的學生應該是什麼樣子呢?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很確定地知道,教宗的這句話是對的,因為他本來就不是師父教出來的,他是師兄教出來的……

  想著西寧鎮的舊廟,山後的霧與霧裡的那些聲音,還有師兄及野花,他有些出神。

  教宗大人看著他平靜微笑,心想在這種時候,換作誰都應該會緊張,結果小傢伙居然還有閒情想別的事情,真是了不起。

  「坐吧。」他對陳長生說道。

  陳長生嗯了聲,很老實地聽話坐到椅中,沒有靠著椅背,也沒有刻意只沾著點臀,總之是真的老實,沒有任何刻意的地方。

  教宗大人指了指茶壺。

  陳長生明白過來,拎起茶壺把教宗身前的茶杯斟滿,想了想,把自己面前的那個茶杯也斟滿,然後又開始走神。

  因為他想起了在百草園裡的那兩個夜晚,那張小桌,與自己對坐飲茶無話的那個婦人。

  教宗擱下茶杯,隨意說道:「說說周園裡的事情。」

  說的隨意,要聽的也是隨意的內容,因為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周園裡沒有蘇離。

  「在周園裡……我遇到了一位姑娘。」陳長生下意識裡說道。

  教宗微怔,問道:「嗯?」

  陳長生這才醒過神來,覺得臉有些發熱,趕緊把周園裡的事情,詳盡地講述了一遍,從在汶水唐家拿到那把黃紙傘開始,一直說到周獨夫的陵墓,基本上沒有任何遺漏,只是有些與大事無關的細節,比如姑娘,他自然不會提,再就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他沒有提到周陵裡的兩斷刀訣和那些失落的天書碑……

  天光從殿簷間漏下,落在光滑如玉的地板上,把地面照耀成很多格子,彷彿棋盤。

  教宗大人坐在椅中,看著地面沉默了很長時間。

  周陵,遮天劍,黃紙傘,離山,劍池,獸潮,這個前後數百年的故事,兩個世界之間的機緣,便是他聽完後,也不禁有所感慨。

  「原來……劍池就是劍海,就是日不落草原,那個人的墳墓也在裡面。」

  教宗大人的聲音在安靜的殿裡響起。

  作為人類世界至高無上的聖人,他對這個世界的掌握要遠遠超出普通人的想像,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很多年前自己曾經看到過的那片草原裡,竟然隱藏著那麼多秘密。

  「周陵裡的黑曜石棺是空的。」陳長生自然不會忘記這個很重要的細節。

  教宗大人微笑不語,那個人的生死對很多人來說是個謎團,但時間終究是世間最強大的事物,時至今日,他已不再怎麼關心。

  相對而言,教宗大人更關心別的事情:「如此說來,那些劍現在都在你的手裡?」

  陳長生沒有任何猶豫,從腰間解下短劍,雙手奉了過去。

  當初在李子園客棧裡,唐三十六想要拿他的劍,都被他拒絕,但現在他無法拒絕,因為教宗大人是教宗,還是他的師叔。

  劍池裡的劍在他手裡,這件事情也沒有辦法隱瞞,當初在荒野裡與薛河神將戰鬥的時候,那些劍已經現過蹤跡。

  「你知道這劍鞘是什麼嗎?」教宗大人沒有接短劍,看著他問道。

  陳長生搖了搖頭。

  教宗有些感慨,說道:「這是當年國教學院的鎮院之寶,後來消失於那場血火之間,原來是被你師父帶走了。」

  陳長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與師兄乃是同窗,更是同門,說起來,他的修道天賦與智慧,始終遠在我之上,最後卻是我繼承了教宗之位,他去了國教學院作院長。」

  教宗看著殿外的天空,雙眼裡的星辰海洋緩生緩滅,彷彿雲與時光:「因為他的執念太盛,你不要學他。」

  陳長生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對於當年國教學院的事情,直到今天為止,他都不知道真實的內幕,就算知道,他也沒有資格說話。

  「劍池裡的那些劍怎麼辦?」

  「離宮會發文詔告天下,那些還有後人的宗派,先行登記,然後把劍還給他們,至於已經斷了傳承的宗派,那些劍則由你自行保管。」

  陳長生明白,如此此事這般安排,那麼繼星耀天書陵之後,自己算是為人類世界再立大功,梁笑曉和莊換羽之死帶來的那些非議,會得到極大程度的減輕,說道:「都依您安排。」

  沒有恭稱冕下,沒有拉著衣袖喚師叔,只是輕輕說個您字,已經是某種進步,某種終於回到師門的天然親近世界裡的進步。

  教宗很滿意,對他說道:「去吧,好好歇息一下。」

  看著他的神情,教宗明白他在擔心什麼,說道:「折袖會很快出來的。」

  從始至終,教宗大人沒有問他一句與蘇離有關的事情。

  初回京都,哪裡可能好好歇息,出了離宮,回不得國教學院,沒有辦法去探視折袖,陳長生便被辛教士接到了教樞處。

  一排紅楓本應如火,但在深春初夏時節,卻是濃綠勝翠,就彷彿楓樹後那幢建築,有著朝廷教育機構與國教文華殿的雙重身份。

  教殿最深處那間到處種滿梅花裡的房間裡,梅裡砂坐在桌後,閉著眼睛,似睡未睡,臉上的老人斑愈發的清晰,就像桌上那盆胭脂梅一般。陳長生站在桌前,隔著那盆胭脂梅看著主教大人,心情有些複雜。

  和教宗大人相比,梅裡砂主教與他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按道理來說,應該更加陌生才是,但不知為何,他一直覺得主教大人是真的對自己極好,無論是大朝試還是周園之行,梅裡砂大主教都給他提供了太多便利與幫助,雖然有時候,那些事情會讓他覺得壓力有些大,但讓他心情複雜的真正原因,不在於此,而在於主教大人正在變老。

  陳長生不知道梅裡砂大主教的境界修為,但以他在國教裡堪與教宗大人分庭抗禮的資歷與影響力,還有朱洛等人對他的態度,便應該能夠想到,他距離神聖領域應該並不遠。這種境界的教士,和別的修道者相同,活過八百歲是很常見的事情,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境界高深的強者們即便漸老,也只有鬚髮眉眼間的神態與些許皺紋,絕對不會有虛弱的蒼老之態,只有到生命的最後階段,才會思考後裔的問題,留下血脈,然後以難以想像的速度急劇變老。

  死如秋葉之靜美?不,更像是狂風間墜落的果實。

  這一年時間裡,整個大陸都知道,梅裡砂大主教在變老。

  這意味著,大主教留在世間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他隨時有可能回歸星海。

  胭脂梅裡那樣的豔麗,房間裡的梅花盛開的彷彿不是深春,而是春夏秋冬任意一時,任意適合梅花怒放的那時。

  和滿室花色比較起來,主教大人的蒼老越發觸目驚心。

  陳長生覺得有些難過。

  便在這時,主教大人睜開眼睛,看著他笑了笑,說道:「過來。」

  陳長生依言走到他的身前。

  梅裡砂看著他感慨說道:「知道你還活著的消息,我很喜悅,同時又覺得有些難過。」

  陳長生聽不懂這句話,不知因何,心裡忽然生出很多不安甚至是恐懼。

  「既然蘇離沒有死,那麼目光還是得收回來,落在京都裡,就像你終究還是要回到京都。」

  梅裡砂說道:「煮石大會是明年的事情,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但我至少還能把你的這一年看完。」

  陳長生想出言安慰一番,卻發現自己不擅長,有些自責地低下了頭。

  梅裡砂看著他平靜說道:「這一年對你來說很重要。」

  陳長生說道:「我不明白。」

  「你要盡快成熟起來。」

  說完這句話,梅裡砂的神情變得有些沉重,眼神變得有些黯淡,接下來卻又明亮如前:「相信我,最終你和我們會獲得勝利。」

  陳長生真的聽不明白,心想這是和誰的戰鬥呢?和聖后娘娘嗎?就算是,自己又有什麼力量能夠參與到這種層次的戰鬥中?

  「國教與娘娘之間的問題,依然還是皇宮裡的那個位置。」

  梅裡砂有些艱難地站起身來,帶著陳長生走到窗前,看著不遠處的皇宮方向,說道:「在這場鬥爭裡,你會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陳長生說道:「就因為我是……老師的學生?代表著支持皇族的態度?」

  梅裡砂感慨說道:「當然不止於此。」

  主教大人沒有做更詳細的解釋,因為這件事情很難解釋,甚至無法解釋,也因為這時候房門恰到好處地被敲響了

  門被推開後,出現了一個陳長生意想不到的人物。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7 20:34 編輯

appleline 發表於 2015-4-17 19:38
第三卷:起風雷 第四章 介爾昭明

  來的人是陳留王,陳氏皇族在京都唯一的代表,也是聖后娘娘唯一能夠接受的晚輩。

  陳留王在京都的風評向來極佳,被認為溫潤如玉卻又極富魄力,當初這位年輕的郡王曾經不顧議論,兩次幫助陳長生和國教學院,陳長生對他的印象也非常好,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唐三十六很不喜歡他。

  陳留王對主教大人行了晚輩禮,然後看著陳長生笑著說道:「是不是覺得這次見面太早了些?」

  梅裡砂沒有理會這句話的隱義,直接說道:「國教想要請娘娘儘早表明態度,天海家的人們自然不會同意,天海勝雪是聰明人,但他家裡的人不見得都有他的智慧,就算有,也會被看似觸手可及的皇位所粉碎,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抗得住那種誘惑。」

  陳留王正色道:「身為陳氏皇族,我與諸郡兄弟當正意直行。」

  這兩句話都是對陳長生說的。

  「國教會一直站在皇族的身後,從太祖年間開始,便一直如此。」梅裡砂繼續說道:「現在也是如此。只是因為莊換羽的死,天道院方面可能會有些問題,六位大主教裡,還有兩人沒有轉過彎來,因為教宗大人的彎轉的太快。」

  陳長生心想既然如此,那十幾年前國教學院的那場血案又是怎麼回事,教宗大人為何會支持聖后娘娘這麼多年時間?他明白這是在給自己分析當前的局勢,可是依然不理解,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主教大人安排陳留王與自己相見的意義何在。

  梅裡砂的下一句話,揭開了謎底,但那又是一個新的謎,對於聽到這句話的陳長生及陳留王來說,都是如此。

  「請王爺你將來一定要記住陳長生曾經付出了些什麼。」

  陳留王聞言若有所思,卻思無所得。

  陳長生思無所得,思及其餘,問道:「折袖怎麼辦?」

  教宗大人說折袖會很快出來,但他依然很著急──折袖還在大獄裡,而且那可是周獄。

  他無法想像,在這段日子裡,那名狼族少年禁受了怎樣可怕的折磨。

  梅裡砂說道:「如果朝廷還不放人,過些天,我會親自走一遭。」

  陳留王看著他抱歉說道:「折袖下獄的第二天,我便把名帖遞了過去……但你也知道,我這個王爺在周通大人面前,說話並不好使。」

  站在那排春意盎然的楓樹間,陳長生看著傳聞裡周獄的方向,又望向天書陵的方向,最後望向皇宮與離宮,嘆了口氣。

  他不是普通少年,但終究還是少年,世間有些事情對他來說太複雜,太沉重,有些難以承受,甚至讓他有些艱於呼吸。和京都相比,他反而覺得潯陽城的風雨來得更加清爽直接一些,他寧肯與那把鐵刀站在一起,簡單地去做些事情,哪怕那些事情並不簡單。

  在教士們謙卑的目光裡,他離開了教樞處,沒有回國教學院,而是去坊裡買了好些吃食,然後去了北新橋,藉著西落的陽光的閃耀一瞬,身法虛幻,跳進了那口枯井。

  地下空間裡依然寒意徹骨,黑龍卻在沉睡,彷彿山脈般的巨大身軀,安靜地伏在地面上,那道鐵鏈依然鏽死在石壁裡。

  陳長生取出那些肉食,用荷葉承著,在黑龍身前擺好,最後從腰間解下那塊如意,擱到了地面。

  黑龍的離魂還在如意裡沉睡,不知何時能夠醒來。

  做完這些後,他想了想,在地面的冰霜上寫了些字,就此離去。

  出得池塘,渾身濕透,換了備好的乾衣裳,在皇宮庭院裡再見黑羊,他展顏一笑,屈膝蹲下抱著親熱了一番,渾然不顧黑羊微昂著頭,毫不情願的樣子。

  一陣風起,寒意依然,卻被驅散到數十丈之外,冰霜上的荷葉重新恢復嫩綠,那些新鮮的肉食重新散發熱氣。

  天海聖后負著雙手,低頭看著陳長生剛剛留在冰霜上的那行話,唇角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

  她看都未看一眼,神識微動,那塊玉如意便回到了她的腰間。

  黑龍的那縷離魂就此醒來,化作一道清冷之意,通過眉心間的那道紅痣,回到龍軀裡。龍眸緩張,冰雪簌簌落下,山脈般的龍軀以難以想像的速度縮小,最後變成那個穿著黑衣的小姑娘,只是眉眼間的冷漠已經被那顆硃砂痣沖淡了很多。

  「看見沒有,男人都是薄情寡義的。」天海聖后看著她嘲弄說道。

  黑衣少女看到了那句話,沉默了會兒後說道:「他不知道我什麼時候醒,有事要辦,自然先走,而且他又不知道我是個女兒身……」

  「你是一條母龍。」天海聖后平靜說道:「讓他知道這個事實,能有什麼意義?」

  黑衣姑娘很生氣,眉間煞氣大增,地底空間的溫度急劇降低。

  天海聖后並不在意,她身週數十丈方圓內依舊溫暖如春,腳畔的地面甚至生出了星星點點的綠意。

  井上的世界已是初夏,傍晚時分,有著些許暑意,遠處那家冰店生意好了起來,這邊卻很冷清,因為有很多侍衛散佈在四周,也因為草地樹下那兩隻恐怖的雪獒。莫雨手裡拿著繩,靜靜地等著。

  當聖后娘娘的身影重新出現後,她第一時間走了過去,說道:「先前陳留王也去了教樞處。」

  聖后娘娘看了她一眼,問道:「妳想說什麼?」

  莫雨說道:「我想不明白,就算陳長生是計道人的學生,又如何值得國教如此重視,這……會不會是什麼障眼法?」

  這種不理解,是她作為臣子和智囊必須即刻提出的問題,但或者她自己都沒有察覺,這也會讓娘娘對陳長生的警惕降低一些。

  聖后娘娘說道:「國教中人行事,最好故弄玄虛,何須理會。」

  說完這句話,她向著皇城走去,那兩隻雪獒悄然無聲地離開大樹,跟在她的身後。

  看著娘娘的背影,莫雨微澀一笑,心想如果真的不用理會,為何陳長生剛來看過黑龍,娘娘您便跟著來了?

  她的不理解,那是因為她不知道聖后娘娘與黑龍之間搭成的那個協議,不知道那個玉如意的存在。

  回到皇宮裡,看著身前那片池塘,想著先前陳長生就應該是從這裡出來,聖后又想起更早些時候的那個夜晚,陳長生第一次從池塘裡冒出來時的畫面──那少年不顧自己身處深宮險地,看著被驚的松鼠撞翻的花盆快要砸傷一名婦人,便衝了過來。

  聖后的臉上再次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只是總覺得像是長輩在嘲弄晚輩。

  她神識微動,玉如意自行離開衣帶,飄到了池塘的上方,池水大動,彷彿沸騰,生出很多霧氣。

  一道光線從玉如意裡射出,落在那些水霧上,畫面漸漸清晰——那是黑龍跟隨陳長生離開京都之後,看到的畫面,後來很多時候她的神魂在如意裡沉睡,如意繫在陳長生的腰間或是腕間時,也會把畫面記錄下來。

  看著那些畫面,聖后越來越安靜,笑容並未消失,只是嘲弄的意味少了很多,留下的是某種趣味。

  畫面快速地翻動,漸成流光,比正常的時間速度要快無數倍,也只有像她這樣的聖人,才能夠看得清楚。

  當金色的鳳翼照亮夜空,白衣少女重傷的畫面出現時,聖后的眉挑了起來,第一次表達了某種關切。

  徐有容是她最疼愛的晚輩,雖然經過了易容,但哪裡能夠瞞過她的眼睛。

  在接下來的畫面中,徐有容與陳長生相見,卻不相識,她微笑不語,大概覺得很有趣。

  終於,她在畫面上看到了草原邊緣那輪不落的太陽,看到了妖獸的狂潮,看到了徐有容的不離、陳長生的不棄,看到了那個人的陵墓。

  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斂沒,靜靜看著畫面中的周陵,沉默不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畫面變暗,一切消失無蹤。

  她輕輕揮手,讓畫面回到最初徐有容與陳長生相遇的地方,也正是誤會開始的地方。

  那裡是湖畔的葦島上,二人相逢不相識。

  如意無法記錄下徐有容的心理活動,但聖后很清楚她當時在想什麼,為什麼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把當時昏迷的傢伙與婚約另一邊的陳長生聯繫起來──無論誰來看,陳長生都不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他太過沉穩平靜,哪怕在昏迷中,都是如此。當時,徐有容一眼看過去,便覺得此人的年齡在二十歲上下。那麼,他怎麼可能是陳長生呢?

  聖后在池塘畔站了很長時間,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忽然,她看著畫面裡的徐有容說道:「原來妳也覺得他不像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夜風拂草,一名太監首領不知何時來到了殿外。

  她問道:「如何?」

  太監首領低聲稟報道:「案子沒有任何新的線索,周通大人在西寧鎮也沒有發現……只是欽天監那位發瘋的胡大人,直到現在還堅持認為……昭明太子沒有死。」

  他跟著聖后娘娘已經數百年,不知經歷過多少大事,然而在提到那位發瘋的胡大人所說的話時,聲音依然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聖后看著夜空裡某顆星辰本應存在的地方,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本帖最後由 wenguey 於 2015-4-17 21:2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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