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8969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0
一一二○章 反其道而行之

  鴨綠江北岸,在平壤遭遇慘敗的明軍殘兵敗將,剛剛抱著馬脖子渡過了鴨綠江,連人帶馬都成了落湯雞,旗幟甲杖盡數拋卻,實在狼狽不堪。

  頷下髭鬚好似鋼針的祖成訓,渾濁的江水從頭髮鬍子往下淌,他抹了把臉,將腰間鋼刀解下,狠狠拋在地上:「奶奶的,朝廷袞袞諸公勾心鬥角,高麗棒子又會騙人,直把俺們邊軍性命打水漂,老子入他娘的!」

  這位老兄的來頭也挺大,他有個女兒後來嫁給錦州總兵吳襄,生的兒子那才叫做大名鼎鼎——吳三桂!

  不過這時候,做大漢奸的外孫還沒出世,外公自然也是大明朝的忠臣良將。

  祖成訓職任遼東副總兵,管帶遼東鐵騎,前日朝廷有詔書下來,說入侵朝鮮的是群倭寇,命令他率三千兵馬過去助剿。

  遼東方面有點奇怪,朝鮮不是說三都失守、八道淪陷,日本起傾國之兵前來進犯嗎,怎麼朝廷只提大股倭寇?

  遼東總兵楊紹勛和祖成訓,一塊去問待在寬甸堡由明軍保護的朝鮮君臣,說明來意之後,李昖和柳成龍這夥人連片刻都沒猶豫就改了口,說倭寇來得兇猛,他們連照面都沒打,其實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敵人,上奏朝廷當然要極力宣稱對方勢大,否則朝鮮方面就太沒面子了嗎。

  祖成訓想想也就信了,誇大事態以掩飾責任乃是做官的不二法門,朝鮮還是從中國學去的,大明官員把這套玩得溜熟,早就屢見不鮮。

  何況,二十多年前的嘉靖年間,幾十個倭寇就敢縱橫大明東南腹心之地,虧得俞龍戚虎一班兒武將不要命,江陵黨一班兒文臣大力整肅,才漸漸好起來。現而今朝鮮的武備,比當年的大明加倍不堪,幾千、萬把倭寇把李昖打得屁滾尿流,倒也沒什麼奇怪的。

  祖成訓可不是什麼無名鼠輩,作為大漢奸吳三桂的外公,他家世代遼東將門,麾下鐵騎常年和蒙古、女真幹仗,是大明最精銳的騎兵部隊,他本人則是非常能打的騎兵指揮官。

  兩下一合計,祖成訓覺得憑自己部下這三千鐵騎,打贏倭寇應該不成什麼問題,於是他奉命出征渡過鴨綠江,一路南下直插平壤,路上遇到的零星抵抗,都被祖成訓猛衝猛打消滅掉了。

  遼東鐵騎素稱神速,他率領三千鐵騎衝進平壤城的時候,日軍根本沒反應過來,連城門都沒關就被他殺入城中,陣斬松浦家老將日高喜。

  可接下來祖成訓就傻眼了,城裡根本不是烏合之眾的倭寇,而是日本經歷了長期戰火考驗的正規軍,數量也不是區區幾千人,而是小西行長率領的第一軍一萬四千人馬!

  日軍從最初的慌亂中恢復過來,使用「鐵炮」,也就是日式火槍和明軍打起了巷戰。騎兵勝在野戰衝鋒,並不利於城中巷戰,而且朝鮮的街​​​​道狹窄,屋簷低矮,對騎兵行動極端不利,日軍的鐵炮手卻躲在房屋後面,把祖成訓和他的部下當成靶子打。

  遼東鐵騎再怎麼英勇,也不可能在不利地形上打贏自己五倍的敵人,將士們浴血奮戰,參將戴朝弁、游擊史儒、千總張國忠、馬世龍相繼英勇犧牲,士兵傷亡慘重。

  祖成訓不得不率軍突圍,在日軍包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連身邊的副將張世隆都死於非命,只帶著為數不多的殘兵敗將逃出生天。

  祖成訓不傻,吃了這麼大一個虧,他算是想明白了,朝鮮方面根本就是隱瞞戰情,故意把日軍的規模縮小很多,以便讓自己迅速率兵入境和日軍作戰。

  朝鮮方面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甚至放棄江山請求內附,渴盼明軍出擊的心情有多麼迫切就可想而知了。所以李昖、柳成龍這夥人明知日軍勢大,也故意隱瞞,哄得祖成訓先和日軍幹一仗再說。

  祖成訓不恨朝鮮君臣,這夥亡國奴也就打點自私的小算盤,他恨的是朝廷袞袞諸公!

  憑什麼把出生入死為國奮戰的熱血兒郎,當作朝廷黨爭的炮灰?都說文貴武賤,那些個舊黨清流的君子們,究竟有什麼了不起,就恁地輕賤武人性命?

  想起英勇犧牲的史儒等戰友,再看看劫後餘生的這夥殘兵敗將,當初旌旗獵獵渡江去,現在偃旗息鼓渡江回,祖成訓實在不是個滋味。

  「娘的,這仗沒法打,換了哪個文臣督師,都是扯不完的推諉,鬧不盡的黨爭!」祖成訓氣憤憤的朝地上吐了口濃痰,對朝廷失望透頂。

  部下兒郎們面面相覷,還從來沒見自家將軍這副模樣,有人悻悻的問道:「將軍,難道戴參將、史游擊他們的血海深仇就不報了,咱們就眼睜睜的看著倭奴小鬼子在江對岸耀武揚威?」

  祖成訓略作思忖:「只除非,只除非秦伯爺來督師!」

  眾將士精神一振,齊聲道:「便是那位俞龍戚虎劉大刀、東李西麻皆不如的,武昌伯秦少傅?」

  祖成訓嘿嘿一笑:「滿朝文武,除了他還有哪個?!」

  ……

  祖成訓敗績的消息傳回京師,立刻朝野震動,平壤之戰的規模雖然不大,卻是明軍與日軍的第一場戰鬥,沒想到居然大敗虧輸。
  
  和當年倭寇在東南沿海鬧騰不同,朝鮮和京師離得近,陸上隔一條遼西走廊,海面則走天津、走山東登萊都不遠,倭寇幾十萬大軍打到了那裡,連名將祖成訓統帥的遼東鐵騎也吃了敗仗,說不定什麼時候,倭寇就在登萊或者天津衛登陸了呢?

  朝堂之上,萬曆皇帝朱翊鈞臉色鐵青,從御座上站了起來:「耿先生,余先生,王先生,你們不是說只是倭寇襲擾,朝鮮方面誇大其詞嗎?怎麼前線報回來,平秀吉三十萬大軍海陸並進,九大軍團兵勢極盛,光平壤城裡就駐紮有一萬多精兵?」

  豐臣秀吉出身低微,為了當關白曾經冒充日本貴族的「平」姓——就是當年和源氏爭天下的平氏,所以明朝方面一直稱他平秀吉。

  萬曆倒沒怎麼計較喪師辱國的祖成訓,畢竟朱翊鈞也不是傻子,知道其實祖成訓已經盡力了,首戰敗北不能怪前線將士,要怪只怪中樞決策失誤。

  平時氣焰熏天,總擺出副忠直耿介嘴臉的余懋學和王用汲,這會兒都不吭聲了,耿定向也神色訕訕的,老大一場沒趣。

  倒是江陵黨一班兒大臣,這會兒全都冷笑不迭,曾省吾緊閉著嘴巴一言不發,如果是在十年前,他一定據理力爭,把舊黨清流的氣焰徹底壓倒,然後親自制定抗日援朝的攻略,可現在這個朝廷,現在的這位陛下,他實在沒有什麼興趣。

  萬曆見狀也提不起興致,之前舊黨清流提出的不擴大事態的做法,是得到他首肯的,一則他不希望秦林重回京華煙雲之中,二則嗎他也不樂意被戰爭打亂廢長立幼的節奏。

  江陵黨復起,朝政重歸平衡,正要以此制約舊黨清流,冊立皇次子朱常洵為儲君,要是戰爭大規模展開,曾省吾、張學顏等人必定一門心思撲在朝鮮戰事上,誰來幫他箝制舊黨清流,在國本之爭中獲取勝利?

  就是打著這點小九九,萬曆才贊同了舊黨清流的做法——不管是急著擁立朱常洛的,還是忙著扶朱常洵上位的,國本之爭的敵對雙方,在不擴大朝鮮戰事的問題上態度居然一致。

  沒想到弄成現在這種地步,萬曆感覺自己的臉被平秀吉狠狠抽了一巴掌,生疼。

  看看朝議僵住,站在文臣班首的申時行朝許國使了個眼色。

  許國出班奏道:「當務之急,須得欽差一員大臣督師,揀選良將、調撥兵馬,剋期入朝作戰,方能伸張我煌煌天朝威嚴。」

  說完,許國就看著王國光、曾省吾、張學顏一班人,最能撫夷的那位,你們就說出來吧,還等什麼?

  沉默,一片沉默,江陵黨諸位突然變成塞嘴的葫蘆,全都眼觀鼻、鼻觀心,宛如老僧入定。

  嘿,這是唱的哪齣戲?許國覺得腦仁兒有點不夠用了。

  舊黨清流也心頭犯嘀咕,這會兒江陵黨還不把他們那位秦伯爺抬將出來,更待何時?

  「臣保舉一人!」王國光出列奏道:「薊遼總督耿定力,撫邊有方,治軍得力,將士歸心,合該督師朝鮮,定能克敵建功!」

  清流們先是愣怔,很快反應過來,心頭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原來江陵黨打的這個鬼主意!

  盡人皆知,耿定力是清流領袖耿定向的弟弟,職任薊遼總督多年,這次王國光保舉他去朝鮮督師,乃是一箭三雕之計:既調虎離山,讓耿定力遠離京師,陷進朝鮮的爛攤子;又借刀殺人,耿定力稍有失機,便可群起而攻之;還含沙射影,暗中劍指耿定向!

  現而今黨爭之激烈,只怕一邊說屎不能吃,另一邊也要梗著脖子說那也未必,於是余懋學余大嘴巴帶頭嚷起來:「臣保舉武昌伯秦林督師,武昌伯久歷戰陣百戰百勝,督師朝鮮必能剿滅敵寇,擒平秀吉獻於闕下!如若不勝,則請陛下窮治其罪!」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1
一一二一章 千秋家國事

  萬曆立刻醒悟,放秦林督師抗日援朝,則朝中的江陵黨可以置身事外,繼續在國本之爭中全力幫他。

  另一方面,秦林打勝當然最好,如果不勝,正好窮治他喪師辱國之罪,或者罷斥為民,或者保留空頭爵祿,那就要看萬曆心情如何了。

  頗具帝王心術的朱翊鈞立刻拿定主意:電招秦林回京,預備督師遼東!

  秦林南海大獲全勝,殲滅縱橫南洋、凌迫眾藩屬之西班牙艦隊,攻占呂宋島馬尼拉,與葡萄牙平分馬六甲,使八十年前絕貢之三十餘國再次通貢,赫赫武功足可彪炳青史而垂萬年。

  又奏請總領市舶太監黃知孝下南洋,仿永樂朝三寶太監例,招撫海上諸夷,宣王化於千島萬國。據說最初黃太監還不大情願,是聽說海外有奇珍異寶,才勉強出航的,沒想到後來這傢伙航海上了癮,三訪印度、八下西洋,最遠跑到了非洲南端的好望角……

  或許此刻的人們還意識不到,這對於整個民族乃至華夏氣運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但若干年後,秦林終將得到無盡的讚譽。

  回京這天,沒有旌旗烈烈,沒有高奏凱歌,更沒有百官郊迎,只有江陵黨眾位老朋友和新調入京的老把哥張公魚、老上司石韋,心腹霍重樓、曹少欽,親戚徐文璧等人在十里長亭相候。

  江陵黨中和秦林最為親厚的曾省吾,哈哈大笑著迎上去,和秦林把臂言歡:「秦老弟,闊別經年,風采尤勝當初啊!」

  「三省兄鬢角霜染,」秦林打量著曾省吾,又從諸位老朋友臉上一一看過去:「王尚書,張侍郎,王都堂……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好一個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江陵黨諸位的心頭,頓時就有火苗子熊熊燃燒起來了。

  他們爭權位,謀名利,但最著緊最上心的還是推行新政,清丈田畝、整頓吏治、編練新軍、文治武功,打造一個大大的盛世,將來名垂青史,九泉之下再無遺憾。

  蹉跎蹭蹬數年,從最輝煌的頂峰跌落下去,和秦林相見正有無盡的唏噓感慨,可他見面既不曾自居把江陵黨起復回朝的功勞,也不曾惺惺作態假謙虛,而是直截了當的以領袖口氣,問出了這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年紀高邁的吏部尚書王國光將袍袖狠狠一揮,斬釘截鐵的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都察院副都御史王篆沉聲道:「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以豔詞剖明心跡,以王篆的身分地位顯得姿態太過卑微,但何嘗不是對前些年誤會秦林,並導致江陵黨在朝堂全軍覆沒的致歉呢?

  總賴東君主,總賴東君主,江陵黨從今往後改姓秦了!

  霍重樓、曹少欽這幾位只把舌頭一吐,從來文貴武賤,就算錦衣武臣也在部堂大員之下,除了秦伯爺,還有誰能叫大人先生們低眉俯首?

  接著就面有得色,秦伯爺扶搖直上,他們也水漲船高,作為一個利益群體,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石韋更是瞠目結舌,換做當年,做夢也想不到那個蘄州初見的年輕人,能走得這麼高,這麼遠!

  將來,他到底會走到哪一步呢?

  唯有徐文璧老神在在,似乎神遊天外。

  徐廷輔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提醒老爹:「咱家這位姑爺,實為國朝之異數,早在數年前就是登高一呼,群山迴響。如今勢力已成,羽翼已豐,正所謂鯤鵬展翅九萬里,天高海闊任遨遊,再不可制矣!」

  徐文璧瞇著的渾濁老眼裡,突然射出一絲精芒,含混不清的道:「別忘了咱們祖上……忠愍公……」

  徐廷輔渾身一震,投向老爹的眼神變了,誰說爹老?一點都不老,精明著呢!

  秦林與眾位親朋故舊同行進城,朝鮮戰事急迫,萬曆平臺召見,他從通州來,由朝陽門入京,從東往南繞了圈到草帽胡同的家門口,卻又不進去,打個照面就要直奔西華門入宮覲見。

  擺足了過家門而不入的賢臣架勢!

  其實家人早就得到通知,站到門口來看。

  徐辛夷抱著小女兒秦真,指著騎照夜玉獅子的秦林,撇撇嘴:「傻妞,那是你爹,他是個大傻蛋!」

  秦真已有十個多月了,一點也不傻,冰雪聰明,正是剛學會說話的時候,拍著手跟著母親念:「大傻蛋,大傻蛋!」

  徐辛夷樂不可支。

  秦林朝她投去一個威脅的眼神兒:看老子晚上回來,不把你那滾圓的屁股打腫!

  青黛荊釵布裙,依稀還是當年蘄州山中遇到的採藥姑娘,明淨的眸子裡蘊著化不開的牽掛。

  身邊扮作丫鬟的永寧,想看又不敢看,手揪著衣角,偷偷打量著秦林,小模樣還是那般惹人憐愛。

  看到這兩位,秦林心頭最柔軟的地方就被觸了一下。

  張紫萱牽著兒子,秦澤圓圓的眼睛睜大,看著馬背上的父親:「娘啊,爹爹怎麼不回家?孩兒想他哩。」

  「我兒,你爹爹心憂國事,這叫做過家門而不入。」張紫萱撫著兒子的頭頂柔聲說著。

  「大禹也是三過家門而不入吧?」秦澤記得很清楚,娘親告訴過他,就是那個大禹,幫助兒子夏啟暗中對付公開的繼承人伯益,最後由夏啟做了王,從此王位傳遞由禪讓變成了父子相繼。

  張紫萱笑笑,竟沒有避諱:「是啊,當年大禹為了治水,操勞國事,和你爹爹一般無二呢。」

  這番母子對答,武人或許聽不出什麼門道,江陵黨諸位老臣熟讀經史子集,心頭跟明鏡似的,當年相府千金的一席話,立刻令他們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沒有人反駁或者糾正,就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甚而曾省吾已策馬走過兩步,腮邊肌肉鼓了鼓,終於以細微難查的幅度點了點頭。

  張紫萱笑了,深邃如海底的雙眸,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秦林以武臣身分,一年之內兩次平臺召對,實為兩百年罕有之恩遇,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幾乎可以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了。

  誰又能想到,平臺召對之時,君臣之間的勾心鬥角呢?

  萬曆打量著被南洋的海風和烈日打磨得更為精悍,更為英氣勃勃的秦林,再看看自己久居深宮,矮胖虛浮的身材,心底的疑忌越發濃重,面上卻堆起笑臉:「秦愛卿得勝回朝,朕心甚慰!本應裂土分茅以酬庸功臣,固耐跳梁小丑平秀吉又入寇朝鮮,遼海震動,天下洶洶,滿朝文武皆舉薦愛卿,是以朕電招愛卿回京,諮以軍務。」

  秦林行禮奏對:「啟奏陛下,朝鮮雖稱藩國,離京師不遠,實為遼海之屏護、京師之守衛也!且朝鮮是我中華藩屬,如若任由日寇侵占,則天下誰肯再奉我中華為天朝?誰肯為陛下之藩屬羽翼?臣請為督師,剋期剿滅侵朝之日寇,收復三都八道,然後渡海征伐,務必犁庭掃穴,擒平秀吉獻於闕前!」

  萬曆眼睛一亮,秦林這話可就說得滿了,忙追問道:「秦愛卿真能如此,但有所請,朕必准奏。」

  「督師不難,難在將才。」秦林遲疑著不再往下說。

  萬曆大包大攬:「但憑愛卿舉薦!」

  秦林這才不慌不忙的道:「前薊鎮總兵官戚繼光!」

  萬曆心頭咯登一下,臉色瞬間就變了。

  戚繼光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剛到花甲之年,因為精練武功,又沒有遭到原本歷史上的摧折,作為統帥的經驗和能力都處於巔峰狀態,同時和日軍作戰的經驗之豐富,滿朝武臣無出其二!

  可萬曆很討厭戚繼光,這人和張居正走得太近,自稱江陵相公「門下小的沐恩」,比秦林都還犯萬曆的忌諱。

  伴駕在旁的張誠就連連衝著秦林使眼色:換個人,換個人吧,看陛下這樣兒,秦伯爺您就退一步?

  秦林絲毫不讓,又道:「此次抗日援朝,戚繼光合該為平倭總兵官,臣再請李如松、麻貴為禦寇副總兵,劉綎、鄧子龍為先鋒大將,然後調福建水師俞咨皋、沈有容,瀛州宣慰使金櫻姬率艦隊北上,海陸並進,剋期會剿,臣以身家性命擔保,五月平遼!」

  說錯了,是五月平朝。

  張誠臉都綠了,恨不得提起拂塵把自個兒臉抽兩下,秦伯爺您這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啊,五月平朝,五個月您能把平壤拿回來,咱家就感謝天感謝地、感謝陽光照大地!

  萬曆更是渾身一震,像不認識似的看著秦林,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他,弄清楚他是不是開玩笑。

  「當然,是從將士到齊,大軍出擊算起。」秦林又心虛的呵呵笑起來,還抓了抓頭髮。

  好!萬曆生氣了,既然你不知死活,朕又何必倍加優容?他敲釘轉腳的道:「秦愛卿,君前不可戲言,朕許你便宜行事,設若五月間不能平復朝鮮,你該當何罪?」

  秦林朗聲道:「請窮治臣喪師辱國之罪!」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1
一一二二章 秦侯不出,奈蒼生何?

  當日聖旨即下︰秦林以擊破佛郎機平定南海,恢復三十餘國通貢,遠布天威宣揚王化之功,進位武昌侯,加少師、太子太師,欽差督師遼東平倭援朝,開府遼陽,建虎帳牙旗,豎六纛,經略順天、遼東、山東三巡撫,節制薊州、昌平、遼東、保定四總兵,頒賜王命旗牌、尚方寶劍,予征伐專斷、先斬後奏之權。

  又悉從秦林所請,以宋應昌為兵部右侍郎經略遼海軍務,起戚繼光為左都督、平倭總兵官,調都督同知李如松、麻貴為蕩寇副總兵,都指揮使劉綎、鄧子龍為先鋒參將;以平南海功,俞咨皋升都指揮同知、沈有容為升都指揮僉事,金櫻姬升瀛洲都統使、鎮國將軍,各率麾下艦隊助戰,水陸並進,克期會剿。

  聖旨末尾,照例有「得勝歸來之日,朕不吝茅土之封,爾其勉哉」。

  茅土之封?秦林嗤之以鼻,這不過是萬曆灌的迷魂湯而已。

  秦府書房,張紫萱*課子讀書之餘,與丈夫分析當下朝局︰「萬曆授秦兄專擅之權,絕非君臣相得託以腹心,實為乾坤一擲之豪賭,談何茅土之封?若果真五月平朝,自然皆大歡喜,然則功高不賞,秦兄逃不過削權、落職,最多空食爵祿閒居而已;假使戰局稍有遷延,正好窮治秦兄勞師辱國之罪,也遂了他的心願。」(註:督促)

  按照張紫萱的說法,萬曆授予專斷之權,同時也保留了制約掣肘,耿定力仍然留在薊遼總督的位置上,同樣有節制三巡撫、四總兵的大權,他是清流領袖耿定向的弟弟,對秦林的態度不是明擺著的嗎?

  秦澤早慧,捧著本書卻沒看進去,忽閃著黑亮的眼睛,支棱起耳朵聽母親說話。

  秦林也沒避諱兒子的意思,笑嘻嘻的衝著張紫萱作了一揖︰「這麼說,不論勝與不勝,我都沒什麼戲了?還望娘子教我。」

  張紫萱修眉微聳、嘴角輕揚,風情萬種的剜了他一眼,到底還是娓娓道來︰「秦兄以武臣出為督師,南疆、西洋、朝鮮,前後已有三次,建虎帳牙旗、授征伐專斷之權,實國朝之異數,難免有功高震主之嫌,於今到此地步,唯有上中下三策而已。」

  「願聞其詳。」秦林在兒子面前擺出模範丈夫的架勢,以身作則嗎。

  張紫萱細碎的銀牙磨了磨,沒好氣的道︰「下策無非四字,功成身退而已,霸王卸甲、脫袍讓位、歸隱林泉、明哲保身,秦兄有漠北、瀛洲、南疆三處奧援,及早抽身退步,保闔家富貴不難也。秦兄年未及而立,已然得封侯爵、富甲天下,歸隱林泉之後悠游山水之間,足可羨煞旁入了。」

  「還有當年的相府千金相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對不對?」秦林附在張紫萱耳邊,輕輕的說道。

  張紫萱忍不住打了他一下,清麗的容顏比當年又多了三分少婦的嫵媚,輕嗔薄怒的模樣兒動人心魄。

  秦林大搖其頭︰「可惜,我不想做韋爵爺啊!」

  富甲天下,然後帶著七個美豔如花的老婆去做島主,想想也挺美的,不過秦爵爺扳著手指頭算了算,青黛、徐辛夷、張紫萱、金櫻姬、白霜華、永寧,貌似還差一位,嗯,不湊齊堅決不能退隱江湖。

  或者,還能比韋爵爺多一兩位?哇喀喀喀……韋爵爺和七個老婆很黃很暴力的故事,當初在山西蒲州幾個月待得無聊,秦林閒下來和張紫萱講過,此時舊話重提,相府千金就滿頭黑線︰為什麼每次談正事,都能被秦林這家伙歪到沒邊兒?你就說憂國憂民、夙夜憂惕,不能須臾離開朝堂不就行了?

  好吧,任何人到了秦林這等地步,想要放棄都是非常困難的,他不僅是一個人,更代表了一個以利益和權位互相捆綁的從上到下的龐大集團。

  從最核心最親近的家人親戚,瀛洲都統使金櫻姬、南京魏國公徐邦瑞,到門下鷹犬霍重樓、曹少欽、黃知孝,再到五峰海商成員、漕幫上下人等;乃至最外圍最分散同時數量也最龐大的,從海貿獲益的江南機戶和織工、景德鎮的瓷工、福建的茶農,邊境平定安居樂業的長城沿線和雲南百姓,開通絲綢之路,得以清丈地畝、落實一條鞭法、減輕了負擔的山陝百姓……

  最底層的百姓,或許根本不明白絲綢價格的上漲,瓷器產業的火爆,茶葉收購的旺盛,全都來源於以秦林為代表的這個集團的努力,但他們的存在本身,即令這個集團絕不是僅限於官場上層的空中樓閣,而是有著極為堅實的龐大基礎。

  某種程度上,它就是一個*仗劍扶犁的帝國雛形,一個充斥著擴張野心並且具備強大實力的帝國!當它掙脫了殘舊腐朽的枷鎖之後,必將令整個中華文明鳳凰涅盤,浴火重生。(註:軍、農)

  秦林又怎麼可能在勝利的前夜放棄這一切?

  雖然是戲謔的語氣,眼神卻堅定而不容置疑。

  明白了丈夫的心意,張紫萱緩緩道出中策︰「這中策嗎,就是結黨自固,然後參與國本之爭,擁朱常洵為太子,以擁立之功而保權位不失。沒記錯的話,好像秦兄和宮中那位鄭娘娘是舊日相識呢。」

  說到這裡,張紫萱斜飛入鬢的修眉就挑起了一個好看的幅度,似笑非笑的瞅著秦林。

  咳咳,秦林老臉一紅,咱們兒子還在這兒呢,別影響咱做父親的光輝形象啊。

  趕緊正色道︰「不妥,楊廷和於嘉靖有擁立之功,令先君張老大人於當今也有擁立之功,後來結局實在令人齒冷。」

  明武宗正德皇帝駕崩,首輔楊廷和迎興獻王次子朱厚熜為帝,是為嘉靖,其後嘉靖朝興起大禮議,楊廷和革職為民,嘉靖修《明倫大典》定其為禮議諸臣之罪魁,其子楊慎流放雲南,畢生不得還朝。

  張居正對萬曆更不消說了,當年萬曆口口聲聲把「少師張先生」叫得親熱,後來呢?差點從棺材裡挖出來鞭屍!

  可見這條路走不通。

  擁立之功是好事,人人都想搶在手裡,但為首的擁立功臣往往不得善終,蓋因功高震主之故。

  張紫萱早已料到秦林不會選這中策,但輪到上策就不再往下說了,深邃的眸子與秦林兩兩相望,看到他眼底的堅毅之後,才緩緩啟口︰「那麼,就只剩下最後一個辦法了……」

  秦林點點頭。

  「什麼辦法?」假裝讀書的秦澤耐不住這悶葫蘆,轉過頭來看著父親母親,圓圓的眼睛又黑又亮,臉型輪廓像張紫萱,動作神情則極類秦林。

  伸手揉了揉兒子的腦袋瓜,秦林笑道︰「沒什麼,記得以後要聽老婆的話。」

  感覺到秦林的胸有成竹,張紫萱原本緊繃的心弦忽然鬆弛下來,似嗔似喜的瞥了他一眼,玉人風姿綽約。

  ………

  秦林平臺召對之前裝出副過家門而不入的聖人架勢,等到聖旨欽點督師之後反而不著急了,每天在家裡飲酒作樂,纏纏女醫仙青黛,和徐大小姐打打鬧鬧,沒事兒逗逗羞澀可愛的小姨子永寧,悠閒得很。

  因為南疆平定、邊境無事,戰後重建的永昌等地百廢待興,雲南地方開支浩大,為了減輕地方負擔,劉綎、鄧子龍等部移鎮四川,北調倒是近了不少。

  饒是如此,也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到的。

  瀛洲和福建水師的戰船與西班牙艦隊大戰,又遠航呂宋島,船身要修理,船帆要縫補,疲勞的水手也得休整輪替。

  調運糧草、徵集民夫等等事務,秦林飛檄遼東巡撫、順天、保定、山東登萊道等處予以籌措,如今江陵黨諸大臣重歸朝堂,地方官員多為門生故吏,辦起事來倒也不曾敷衍。

  明朝清流濁流之分是相對而言,同為考取功名的進士為清流,舉人為濁流;但有功名和沒功名的比,則舉人也是清流,捐官、吏員、雜職為濁流;在朝廷,翰林清貴之品、科道言官是清流,部堂執事官為濁流;但要論起中樞地方之分,則部堂官員也算清流,地方府州縣親民官為濁流。

  舊黨自居清流,江陵黨就只好「濁者自濁」了,地方官裡面大部分是他們這一派的。

  饒是如此,出征之前的各項事務絕非一蹴而就,秦林樂得在家多休息幾天。

  反正日軍長驅大進,占領朝鮮三千里江山之後,也差不多成了強弩之末,短時間內絕無可能打過鴨綠江侵入中國境內。

  朝鮮境內義軍紛起,雖然不能給日軍毀滅性打擊,也叫他們疲於應付,全羅道左水使李舜臣駕駛著著名的龜船,在海上連續取得勝利。

  可鴨綠江邊的朝鮮君臣就急了,不知道秦林擺出副養望東山的架勢,到底是為了什麼,三都失守、八道淪陷,可就指望這位秦督師啦。

  朝鮮請兵請援的使者全都集中到了秦府大門口,拿出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勢︰秦侯不出,奈蒼生何!

  「小樣兒,看你們以後還敢耍心眼?」秦林斜躺在軟榻上,將永寧纖纖素手剝好的葡萄吸溜進嘴裡,還趁勢舔了舔她青蔥般的指尖。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2
一一二三章 督師的竹槓梆梆梆

  秦林拖延不出,朝野輿論絲毫不以為意,因為拖延推諉、踢皮球、悶聲大發財,本來就是在大明朝混官場的不傳之秘,雖經張居正以考成法整肅吏治,始終未能徹底扭轉風氣。

  以前秦林辦事每每雷厲風行,反而是官場的異類。

  時任內閣三輔的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王錫爵,在招待太倉王氏同宗、文壇領袖王世貞之子王士騏的文會上稍微喝了點酒,略帶醉意的評價:「秦侯往昔行事多勇猛精進,近來則越發老成謀國,頗具名臣大家之雍容氣度。噫,秦侯此行暗合大成若缺之易理,莫非平朝歸來即解甲歸田安享富貴,做本朝之狄武襄乎?」

  顧憲成在舊黨清流的聚會上,冷笑著告訴同僚:「秦賊用心險急,以往辦事極為操切,如今在天子平臺召對時,親口許下五月平朝,卻又來和光同塵!敢是自知五月之期難以奏捷,預先作抽身退步之謀?」

  「且他能遷延到幾時?」耿定向的得意門生劉體道,很有信心的大聲道:「秦賊終須離京督師,他不在朝中,奸黨群龍無首,吾輩正可乘勢而起,斥奸黨、定國本!」

……

  秦林不急,朝廷各派不急,可朝鮮方面著急啊,國王李昖在寬甸堡等得心焦冒火,卻又奈不何秦督師,打聽到這位天朝新貴歷掌東廠、錦衣衛,有定漠北、平南疆、撫瀛洲、克西夷的赫赫殊勛,新來又晉封武昌侯,少年得志、權勢喧赫,恐怕架子不是一般的大,普通的使者確實難請動人家。

  大腿一拍,豁出去了!

  領議政李山海,左議政柳成龍,右議政尹斗壽,朝鮮三位宰相一塊前往京師,恭請秦督師虎駕。

  要不是外藩國王不得隨意入京師,李昖恨不得親自趴到秦府門口去!

  三位宰相同去催請,這面子夠大,秦督師差不多也該移駕遼東了吧?

  現在整個朝鮮的三千里江山,就剩咸鏡道、平安道靠近鴨綠江中國邊境的一長溜,外加各地義軍控制的零星區域,是真的亡國了。李山海、柳成龍、尹斗壽三位身負復國重任。 絲毫不敢怠慢,從遼東寬甸堡日夜兼程趕往京師,直奔草帽胡同的武昌侯府。

  事先準備了許多禮物,派人整箱整籠的抬著,三位宰輔把烏紗帽、圓領官服穿得整整齊齊,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正心誠意,瞧他們那架勢,只差沐浴熏香、齋戒三日了。

  朝鮮一切禮儀制度都學中國,照例是隨從上去投帖。

  左議政柳成龍把手擺了擺,從隨從手中接過帖子,親自登門投遞。

  都成亡國之臣了,還擺什麼譜兒?

  李山海和尹斗壽依樣照辦。

  秦府門口站著幾個穿飛魚服、挎繡春刀的錦衣校尉,一個個鼻孔朝著天,十足十的驕僕氣焰,別家僕人不過青衣小帽,秦林以武昌侯、左都督掌錦衣衛,看門的都是緹騎!

  為首的圓臉胖子更是頤指氣使,遠遠見錦袍玉帶的朝鮮宰輔過來,眼皮子都不夾他們一下。

  三輔臣在朝鮮何等尊榮,然而此刻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李山海執著大紅名帖遞過去,陪笑道:「亡國小臣不揣冒瀆,求見天朝上邦秦侯爺,望長官行個方便,與小臣通報一二。」

  朝鮮執行全面漢化政策,上層人物的漢語尤其好,李山海滿口京片子,還略帶明朝皇室出身之地,鳳陽府的腔調呢!

  柳成龍更不含糊,手往前一伸,一錠馬蹄金就從寬大的袖子底下塞過去了。

  尹斗壽手心也捏著金子,沒想到柳成龍搶了先,很不爽的瞪了對方一眼。

  朝鮮的黨爭比明朝還要厲害許多,而且一團亂麻,開始是西人黨和東人黨打得頭破血流,十年前東人黨又分裂成北人黨和南人黨,三位議政當中,李山海是北人黨領袖,尹斗壽是西人黨魁首,柳成龍則是南人黨首領,再加上倒霉催的國王李昖,正好湊一桌麻將。

  哪怕現在都淪落到亡國的地步了,相互之間還在別苗頭——這已經成為根植於血脈中的本能。

  柳成龍搶先一步,正在得意,沒想到守門的胖子輕輕巧巧又把馬蹄金推了回來,抖著胖臉正顏厲色的訓斥:「去去去,少來這套,俺家侯爺清如水明如鏡,早已囑咐門上,所有門包陋規常例一概謝絕,爾等壞我家侯爺名聲,本應將爾等亂棍打出,姑念是番邦小國來的,饒了這頓打!」

  柳成龍差點沒把一口老血噴出來,這胖子不是胡扯蛋嗎?

  尹斗壽在旁邊咧著嘴冷笑不迭,對手吃虧,心頭暗爽。

  李山海到底老成些,皺著眉毛搖搖頭,都已經亡國了,還在幸災樂禍,何必呢?

  他堆起滿臉笑容:「既然如此,煩請爺們通傳一聲,就說小邦國主聞秦爵爺將督師朝鮮,特命我等亡國之臣前來恭迎虎駕!」

  胖子鼻孔朝天,不屑一顧的哼了聲:「我家侯爺用兵自有道理,十年間百戰百勝,量平秀吉那廝何足道哉!你們不必總來瞎扯,待侯爺把計策想好了,自然滅了倭奴,恢復你朝鮮江山。」

  李山海無奈,只得作揖退下,柳成龍和尹斗壽還想再爭,被李山海一把一個扯住,低聲道:「門上故意為難,想必是秦督師授意,再爭也枉然,不如去問問宋經略。」

  兵部侍郎經略遼東軍務宋應昌,久在京師官場浮沉,朝鮮大臣們經常作為貢使過來朝覲,和他比較熟悉。

  宋應昌的態度就好多了,嘻嘻哈哈的和老朋友們敘舊,還吟誦了以前柳成龍和尹斗壽來京師朝覲時,所作的兩首漢詩。

  宋應昌似乎一點不著急,朝鮮來的三位就耐不住了,只得將朝鮮全國淪陷的窘況,以及今天在秦府受到的冷遇和盤托出。

  他們本來都是朝鮮官場上頂兒尖兒的高手,論黨爭、論內鬥整人的本事,並不亞於大明朝的袞袞諸公,但現在國破家亡,大勢所趨之下什麼手段都使不出來,只能老老實實的。

  「誤矣,誤矣!」宋應昌稍作思忖,就一疊聲的叫起來,把朝鮮人嚇得夠嗆。

  然後他才慢慢的說:「你們朝鮮,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二十三萬大軍,全都不堪一擊,被小日本占了花花江山,秦督師前日還罵你們昏君庸臣——可不是我宋某人罵的啊。這且罷了,你們丟的是朝鮮江山,不過後來祖承訓率兵入援,你們怎麼提供虛假情報,坑陷我天朝兵將?」

  尹斗壽臉一紅就要爭起來,明明是天朝自己鬧黨爭,舊黨清流瞎指揮,說來的只是大股倭寇,派祖承訓帶了兩三千兵馬就直奔漢城,咱們朝鮮方面,不過順水推舟而已嗎。

  李山海趕緊止住他,再說這些有什麼用,陪笑道:「亡國君臣一時糊塗,沒能查清日寇虛實,帶累了天朝將士,有罪有罪……我等欲負荊請罪,不知秦督師有什麼親近之人,可以代為轉圜說項?還請宋經略不吝賜教。」

  宋應昌拈鬚微笑,說出一個人來。

  十剎海旁邊的五峰海商駐地,朝鮮三輔臣猶猶豫豫像做賊似的遠遠看著,半晌之後李山海跺跺腳,硬著頭皮走過去。

  朝鮮受儒家文化影響很深,身為輔政大臣,要去和海商兼土司,還是個女的打交道,實在叫他們感覺很為難。

  以前五峰海商和朝鮮有貿易往來,那都是和商人來往,什麼時候能輪到輔政大臣出面啊?

  很快他們見到了瀛洲都統使金櫻姬,盛裝而出的女土司明豔照人,晃得三個老頭子眼前發花,對方口中吐出的流利朝鮮話,更讓他們感到驚訝。

  朝鮮算金櫻姬半個娘家,她態度還挺好的:「本藩與諸位頗有淵源,母家是朝鮮松平金氏。」

  聽說是本國人,三位輔臣立刻挺了挺腰板。

  尹斗壽的口氣就沒剛才那麼軟了,隱隱帶著點指責:「金都統既是朝鮮人,家國淪亡之際,還須為國效力啊!平壤失守,日軍濫施淫威,有烈女抱著日寇自城頭墜落而死,何等英勇壯烈……」

  得,朝鮮君臣還挺有臉的,自己跑到鴨綠江邊,住進明軍把守的寬甸堡,居然口口聲聲指望平民百姓去和日軍拼命。

  金櫻姬一怔,想起朝鮮人的一貫德性,頓時俏臉生寒,冷冰冰的道:「你們既然找到這裡,難道不知道家父是五峰船主汪諱直?本藩是從母姓。」

  三個朝鮮大臣還真不知道,頓時驚訝起來:「啊,原來將軍是天朝上邦人物,失敬失敬!」

  這時候的朝鮮非常崇拜中國,到了什麼程度呢?

  描述抗倭戰爭的《壬辰錄》提到豐臣秀吉的出身,硬說大明嘉靖年間,杭州有個叫*朴世平的商人被倭寇殺死,他老婆陳氏和兒子朴守吉被擄到對馬島,島主平信收朴守吉為義子,後來長大了就是平秀吉——朝鮮根本不能接受一個日本人把他們打得大敗虧輸,但如果這個日本人其實是中國血統,那就可以理解了。(註:「瓢」)

  李山海、柳成龍和尹斗壽的姿態再度放低,雙方開始討價還價,急於得到援兵的朝鮮方面,顯然沒有什麼底氣,只能一再讓步。

  租界、治外法權、領事裁判權、開放通商口岸、最低稅率……

  傍晚,武昌侯府內宅,秦侯爺朝金都統挺翹的臀瓣一掌拍下:「好、好、好,既然如此,兵發朝鮮去也!」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3
一一二四章 風雲匯聚

  欽差平倭援朝督師、少師武昌侯秦林自京師啟程移駐遼東遼陽府,離京之前即發金漆令箭督促各軍會集,傳檄地方官府準備民夫糧草。

  湖北武昌,數不清的江船鼓起風帆順流而下,在江面上組成了兩列縱隊。

  靠北岸的縱隊,排頭的大船桅杆上高懸鄧字大旗,老將鄧子龍按劍踞坐船首,面色紅潤鬚髮皓白,聲若洪鐘:「劉賢弟,此番咱們又在秦督師麾下聽用,可敢和老夫比立功殺敵?」

  喊聲被江上清風遠遠送出去。

  靠南岸的縱隊打著劉字旗號,將臺上劉綎輕撫一百二十斤的大刀,朗聲笑道:「若在別人帳下,俺不敢說嘴,既然受秦督師驅策,俺這一身本事盡可施展,豈會輸給你這老匹夫!」

  劉鄧二人哈哈大笑,時隔經年又能在秦督師麾下衝鋒陷陣,兩員名將都心情格外舒暢,江風徐來,意氣風發。

  秦督師戰無不勝,區區倭奴,洗頸受死吧!

  ……

  山西蒲州,寧夏總兵官麻貴帶著西軍輕騎,經蒲津渡開入山西境內,長長的隊伍逶迤拉開。

  這是支和遼東鐵騎截然不同的部隊,彪悍的輕騎兵龍騰虎躍,身穿鐵葉皮甲、肩掛羽箭角弓的將士,既有漢家兒郎,也有邊地投軍的蒙、回各族勇士。

  麻貴手挽韁繩,長劍斜斜東指:「兒郎們,咱們又在秦督師麾下聽用了,這次還有李如松的遼東鐵騎,都說東李西麻,倒要看看他遼東鐵騎和我西軍驃騎,哪個才是天下第一!」

  ……

  薊州三屯營,薊鎮總兵官駐地。

  平倭禦寇總兵官戚繼光和薊鎮總兵楊四畏,兩雙大手緊緊相握。個子矮壯皮膚黑黃的戚帥,兩鬢又如霜染,然而虎目依然炯炯有神,鐵盔上的紅纓子雖舊得褪色了,依然在風中烈烈飛揚,好像一團燃燒著熱血的火焰!

  薊鎮編練的五萬新軍,必須以三萬留守以遮護京畿,戚繼光將率兩萬新軍奔赴抗日援朝的前線。

  楊四畏眼底淚花湧動,誠心為老上司老朋友感到慶幸:「戚兄蹉跎數年,終於起復重用,虎帥雄風再現疆場,此去必摧強敵、*隳名城、揚我國威!戚兄先得江陵相公提攜,後得秦督師看顧,翁婿如此相待,足令吾輩羨煞,羨煞呀!」(註:「灰」,毀)

  戚繼光虎目含淚,數年前朝廷電召班師,幾與朱仙鎮那十二道金牌相類,只道是平生再無馳騁疆場的一天,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重披戰袍、再上沙場。

  薊鎮新軍兩萬將士,在校場中站了黑壓壓的一大片,盔甲沉沉,長刀勝雪,所有人沉默無聲,唯有一雙雙熱切的眼睛望著自己的統帥。

  曾經在戚繼光統帥之下,以鴛鴦陣蕩平南方沿海的倭寇,追隨著他的腳步來到北方,多次擊敗入寇的圖門汗、董狐狸等韃虜,現在又將在他旗下出擊朝鮮,與來犯的日寇浴血奮戰。

  將士們無所畏懼,因為百戰百勝的戚繼光,是真正的無敵統帥!

  ……

  遼東,廣寧。

  富麗堂皇的府邸,房屋鱗次櫛比,來回穿梭的侍女面目姣好,配明珠掛香囊,極盡富貴氣象。

  何處帝王行宮,哪家王公府邸?

  乃是鎮守遼東數十年,大小百餘戰,積功為遼東總兵官,滅建州女真王杲、屢次擊敗圖門汗入寇,計殺葉赫部兩大貝勒,威震遼東之李成梁,設府邸於此!

  李成梁身材高大,年逾花甲仍非常健壯,隨隨便便的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就有猛虎蹲踞的氣勢。

  這位老爺子打仗非常厲害,撈錢更加厲害,軍貲、馬價、鹽課、市賞隨意侵吞,全遼商民之利,盡籠入己。不僅以賄賂京師權貴以自固,甚至虛報戰功,殺良冒級,為言官所劾,不久前剛剛被罷掉了遼東總兵官的職務。

  不過,遼東鐵騎是他一手拉扯出來的,祖承訓、佟養正等遼東武將皆出自門下,又有李如松、李如梅等九個如狼似虎的子姪輩做到總兵、參將的位置,所以李老爺子不管在不在總兵位置上,只消跺跺腳就能讓遼東抖三抖。

  這不,新任蕩寇副總兵官李如松,在自家老爺子面前就老實得很,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聆聽教誨。

  「秦督師來勢洶洶啊,這明明就是削藩嗎!」李成梁端著蓋碗茶,用蓋兒撇去浮沫,不徐不疾的道:「麻貴、劉綎、鄧子龍,當世之名將,戚繼光更是百年難遇之帥才,遼東這灘淺水,可容不下這麼多蛟龍。」

  李如松躊躇片刻:「父親大人,秦督師與朝中舊黨清流並非一路,兒又聞得京師風傳,朝廷對秦督師有疑忌之心,這次……多半不是衝著咱們來的。」

  李成梁將茶碗重重頓在桌上,恨鐵不成鋼的道:「一箭雙雕嗎,要不祖承訓怎麼倒霉呢?朝中清流士大夫視我父子如敵寇,還有什麼好說的!秦林如何且不提,不論勝敗,他這個督師總要回京,留在遼東地面上的兵馬,可都歸薊遼總督調遣了!」

  祖承訓是李成梁一手帶出來的,結果在平壤大敗虧輸,三千鐵騎只跑出來幾百,可以算得上全軍覆沒。這固然是舊黨清流為了保爭國本大局出的昏招,但在李成梁看來,同樣削弱了他的實力。

  秦林的欽差督師是臨時的,許了五月平朝,到時候不論勝敗他都要回京覆命,留在遼東朝鮮地面的各路大軍,就受薊遼總督節制了。

  李成梁跋扈,和薊遼總督耿定力可不怎麼對付,到那時他還能像現在這樣為所欲為嗎?

  李成梁再怎麼能打,也沒狂妄自大到認為自己能敵得過戚繼光、麻貴、鄧子龍、劉綎這四大名將。

  李如松默然,他認為父親想得太多了,但也沒有合適的理由來說服父親。

  管家一溜小跑走到書房門口:「老太爺,大老爺,朝鮮使者求見。」

  朝鮮使者?李家父子納罕,前段時間為了祖承訓兵馬折損的事情,沒少和朝鮮扯皮,但對方同樣深受大明文貴武賤的影響,根本不鳥他們,只管往京師,往遼東巡撫衙門和薊遼總督衙門跑,李成梁這遼東王也無可奈何,只能打落門牙往肚裡嚥——自認倒霉。

  是什麼風把朝鮮人吹來了?

  不僅人來了,還帶了許多禮物,朝鮮使者和大明一樣,戴烏紗帽穿圓領官服,恭恭敬敬的把賠罪禮單呈上:「敝國之事,帶累李將軍麾下,前番多有冒犯,這次敝國主特命下官前來,奉上黃金千兩、白銀萬兩、高麗參兩百斤、上好東珠十斛、紫貂皮兩百張、鹿茸兩百對,以作賠禮。 」

  朝鮮兩百年無戰事,積累的家底挺厚實,雖然李昖被攆得一路狂奔,不少東西便宜了日本小鬼子,但他也不是孤身逃跑的,好幾千文武臣子后妃僕從,帶著的財富數目驚人。

  賠給李成梁的這筆財富,就足以重建祖承訓丟在平壤的那支騎兵部隊了。

  李成梁和李如松大眼瞪小眼,想不通朝鮮人是發了什麼瘋,何以前倨而後恭?固然對方急著要大明出兵援救,可出不出兵也是京師袞袞諸公和秦督師決定的,他們李家又做不了主。

  送了朝鮮使者一百兩銀子的程儀,慢慢盤他的話,李家父子總算弄明白了,敢情不是朝鮮君臣發瘋,而是被秦林秦督師收拾了一頓,授意他們來賠禮道歉的!

  饒是李成梁年紀一大半,這會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本來祖承訓兵敗平壤,主要還是朝廷諸公瞎指揮,朝鮮方面的責任不大,秦督師卻叫人家賠了許多,這份情義就不簡單。

  下來李如松就埋怨:「父親大人,兒早說了秦督師不同凡響,在京師辦流杯傳酒的案子就看出來了,嘿嘿,如何?倒顯得咱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李成梁貪財,但秦林給他的面子更大,老頭子沉吟道:「沒想到秦督師如此相待,俗話說花花轎子人人抬,他既看得起我老李,我便不能不替他出力……罷了,如松你點一萬鐵騎去他帳下聽用。」

  「多謝父親大人!」李如松給自家老子磕了個頭,爬起來興沖沖的就朝外走。

  李成梁搖頭苦笑,少不得多叮囑兒子一句見機行事。

  ……

  遼河套像長匕首一樣切向遼東灣,將遼地分割成了遼西走廊和遼東平原,遼陽府便在遼東平原的腹心之地,為遼東都指揮使司、遼東總兵駐地,遙制北面的蒙古韃靼部,東面的建州女真,東南方的朝鮮,為兵家必爭之地。

  朝鮮國王李昖從寬甸堡跑到了遼陽,率領一班兒朝鮮文武官員,一大早就守在城西接官亭,眼巴巴的望著西面京師方向。

  遼東總兵楊紹勛,遼陽副總兵祖承訓,寬甸副總兵佟養正等將官也都出城,朝著西面翹首以盼。

  「來了來了!」傳騎從官道飛馳而來,人和馬都跑出了滿身的汗水,那騎士兀自面帶喜色。

  眾人精神齊齊一振,欽差督師武昌侯秦林虎駕到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3
一一二五章 示敵以弱

  當先過來的是一對流星探馬,馬是駿馬,人是健兒,身穿黑色勁裝,腰挎狹鋒馬刀,肩背雀畫弓,鞍掛雁翎箭,飛也似的跑到接官亭前,勒馬道旁,肅然而立,將朝鮮君臣和遼陽文武官員視若無物。

  稍停片刻又是一對流星探馬,衣甲和同伴一模一樣。

  流星探馬接二連三趕到,足足過來十二對,全都勒馬肅立官道兩邊。

  遼陽文武和朝鮮君臣望眼欲穿。

  李昖不停的朝西南方向眺望,看見漸漸有塵頭過來,暗道秦督師架子再大,這下總該來了吧?

  但見百餘名錦衣官校縱馬而來,無翅烏紗、飛魚服、鸞帶、繡春刀,衣甲光華燦爛,意氣奮發昂揚,座下駿馬打著響鼻,果然人如虎,馬如龍,不負緹騎之威名!

  當頭一位身軀格外雄壯,方面闊口,眼如銅鈴,極壯的駿馬都被他壓得不堪重負,望之疑似護法金剛臨凡。

  這位必是天朝第一勇士、格象救駕的秦侯爺了!

  李昖不敢怠慢,率文武迎上去,深深一揖到地:「亡國君臣拜見欽差秦侯爺!日寇橫暴凶蠻,下邦三都失守、八道淪陷,累侯爺督師遠征,小王惶恐無地!」

  來者一愣,接著呵呵大笑,用馬鞭指著李昖:「老倌兒眼拙,將俺錯認作秦侯爺,俺是侯爺麾下打前站的牛大力!」

  李昖羞慚難言,一張白淨的臉漲得通紅。

  又等了兩炷香的時間,京師通往遼陽的官道漸漸塵頭大起,上千隻馬蹄踐踏著大地,發出震懾人心的隆隆轟鳴。

  一隊身著鐵盔胸甲、背負迅雷槍的邊軍火槍手,殺氣騰騰的當先開路,兩邊原野上黑衣黑馬的夜不收左右撒開,將鞭花甩得嘩嘩響,中軍旗下數百名錦衣官校前呼後擁,人馬龍騰虎躍。

  日月旗、星漢旗、飛虎旗、飛熊旗、飛彪旗、飛豹旗,六面大纛迎風飛揚,拱衛著正中間三丈高的欽差節旗。

  旗下陸遠志手捧王命旗牌、洪揚善懷抱尚方寶劍,馬彬、石韋等十多員錦衣堂上官,團團簇擁著一輛裝飾金紋的駟馬大車。

  校尉們兩邊雁翅排開,高擎八面官銜旗號:少師、太子太師、左柱國、特進光祿大夫、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武昌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欽差督師平倭援朝。

  人未露面,烜赫氣焰已撲面而來,秦爵爺端的是八面威風!

  曉得這才是正主兒到了,朝鮮君臣和遼陽文武不敢怠慢,趕緊誠惶誠恐的前趨遠迎。

  眾錦衣官校紛紛勒馬,嘶鳴聲此起彼伏,大隊人馬立定,兩員堂上官這才揭開車簾。

  「欽差督師秦侯爺駕到!」眾錦衣官校齊齊大喝,聲若雷震。

  遼東文武和朝鮮大臣齊刷刷跪了一地,國王李昖雖不曾跪,也長揖到地,大氣兒不敢喘一下,同時偷偷往上看,要瞧瞧這位威風凜凜的天朝欽差,究竟是何等威儀。

  先伸了條腿出來,棗紅色小牛皮靴子,白底飄蔥花綠的綢褲……等等,女的?

  從李昖到朝鮮大臣再到遼東文武官員,全都看得呆了,從馬車裡走出來的這位,彎彎的眼睛,翹翹的鼻梁,水蔥般的人兒,竟是個嬌俏可喜的姑娘!

  接著又走出一位冷豔麗人,青絲如瀑、白衣勝雪,孤高如冰山雪峰,清清亮亮的眼神透著寒意。

  眾人驚愕莫名。

  此次平倭援朝實乃國戰,一戰而定中華、朝鮮、日本三國之格局,是以朝廷徵調當世五大名將、集傾國之精銳,將鏖戰於朝鮮三千里河山,以圖重收三都、廓清八道。

  不料素有知兵之稱、曾立下赫赫殊勛的督師秦林,竟攜美姬同車而來,豈不是將國戰視作兒戲嗎?

  兩名美姬左右站定,秦督師才不慌不忙的走出。

  「恭迎欽差督師秦侯爺!」朝鮮君臣、遼東文武高呼相迎,人人忍不住偷眼看去。

  但見這位爵爺年紀二十多歲不到三十,戴展翅烏紗,穿江涯海水蟒袍,腰繫九龍玉帶,腳穿朱履,便如此倒也罷了,偏生腰帶上掛著香囊、扇套、漢玉環佩,叮叮噹噹一大堆,手中輕搖撒金折扇,年輕的臉上掛著副賊忒兮兮的壞笑。

  嘩的一下收起折扇,在手心裡拍了拍,抱著扇子拱拱手:「諸位,都起來吧。」

  眾人眼珠子嘩啦啦碎了一地,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督師?要不是遼陽到京師絕非一日可至,簡直要懷疑他昨天是不是在勾欄胡同哪位紅倌人床上歇了整夜,趕天明剛走出青樓大門口。

  沒奈何,李昖控背躬身走上兩步,作為亡國之君,秦督師過來幫他收復江山,總要客氣幾句。

  誰知秦林像沒看到李昖似的,極目遠眺看了一圈,然後折扇在那冷豔美人的香肩上輕輕一點,朗聲笑道:「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撚,淚珠盈睫,誒,這遼陽風物,果然與京師大異其趣嗎!」

  李昖一口血就湧到了喉嚨口,得,敢情這位是帶著姬妾過來遊山玩水的。

  接下來的幾天裡,秦林的所作所為,頗符合眾人對他的觀感,每天帶著兩位美人到處遊玩,高句麗所築的燕州古城、金代所建的白塔,遼陽的名勝古蹟被他走了個遍,到夜裡還要聽曲看戲,那嬌俏美人喜歡吃甜食,秦督師又急令地方官去採買本地特產的塔糖和香水梨乾。

  至於打仗的事情嗎,督師大人一點兒也不著急,且不提鄧子龍、劉綎等部還在長途跋涉,就連離得近的薊鎮戚繼光、遼東鎮李如松,大軍遲遲未動,秦督師也沒發半張火牌去催催。

  遼陽方面倒是一點不著急,楊紹勛、祖承訓、佟養正等將官樂得清閒,朝鮮義軍紛起,李舜臣又在海上打了幾個勝仗,這些力量給日軍造成的損失有限,但日軍本身已成強弩之末,沒有經過較長時間的休整準備,斷無可能越過鴨綠江北犯。

  朝鮮君臣就快急瘋了,李山海、柳成龍和尹斗壽跑了趟京師,付出不小的代價才把秦林這尊大神請到遼陽,結果一連好幾天什麼動作都沒有,他們就吃不住勁兒了,每天到欽差行轅三請四催。

  李昖甚至親自跑到行轅,在秦林面前聲淚俱下,說到傷心處也就顧不得一國之主的體面,拜伏著嚎啕大哭。

  可惜秦督師不為所動,哼哼哈哈的敷衍幾句,到頭來還是我行我素。

  看秦林隨時和兩位美人膩歪著,估計這位是寡人好色的,李昖又選了幾位大臣家裡的千金小姐送過去,結果秦督師抬眼看看,莫名其妙的說了句「沒有整容啊」,就把人退了回來。

  朝鮮方面沒轍,思想前後長痛不如短痛,一面在遼東文武官員和本地士紳中間宣揚秦督師是個草包,遲早被日軍打過鴨綠江,到時候大家全都倒霉;一面遣人去京師散佈謠言,製造輿論,希望朝廷早點撤換了這尊瘟神。

………

  遼陽和朝鮮隔得不遠,從寬甸等六堡往南渡過鴨綠江,就是朝鮮土地,商販和邊民往來不絕,因為朝鮮方面還占據著咸鏡道和平安道北部,靠近鴨綠江的一些地方,要通過各種方式與南部淪陷區的抵抗力量取得聯繫,也沒有禁止人員往來。

  朝鮮人當中也有漢奸叛徒,不,應該叫朝奸,遼陽這邊發生的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很快就被奸細把消息傳到了平壤。

  城北牡丹峰,朝鮮人為了紀念民族英雄乙密而建的乙密臺,已被兇殘的日本侵略者踩在腳下。

  日軍揮舞皮鞭驅役著朝鮮民夫,可憐的朝鮮人佝僂著身子,偶爾抬眼看到乙密臺上的幾員兇惡將官,就瑟縮得越發卑微。

  第一軍團指揮官小西行長,第二軍加藤清正,第三軍黑田長政,以及鍋島直茂等重臣,齊聚於乙密臺。

  本來只有小西行長駐守平壤,因為前次祖承訓突襲入城,雖然失敗,也給日軍造成很大的震撼,所以加藤清正和黑田長政也奉豐臣秀吉之命,前來平壤助戰,迎擊明軍可能發動的大規模進攻,如果明軍不來,則準備以平壤為北犯中國的後方基地。

  小西行長穿和服、木屐,頭髮紮成沖天炮,看樣子更像商人而不是武將:「從唐國那邊傳來消息,朝鮮人都說督師秦林是個不懂兵事的紈絝公子,每日在遼陽吃喝玩樂……嘖嘖嘖,看來唐國氣數已盡,太閣大人『超越山海而直入於明,使四百州溶化我俗,以施王政於億萬斯年』的願望,不久之後就能實現了。」

  黑田長政、鍋島直茂咧著嘴樂,想著豐臣秀吉答應封給他們的中國城池。

  「不,秦林狡詐多智,這是他示敵以弱之計!」有鬼加藤之稱的加藤清正意見相反,斬釘截鐵的道:「聞得唐國督師秦林神機百變,曾經平定蒙古韃虜和緬甸南蠻,招撫五峰海商,新近又擊破西班牙遠東艦隊,絕不可小覷此人……如今又有虎痴之稱的戚繼光為爪牙,吾等稍有鬆懈,必亡於此二人之手!」

  小西行長等人躊躇難決,將消息火急報給馬海峽對岸的名護屋。

  「不愧為鬼加藤,秦林確實詭詐多智,但已被加藤看穿。」豐臣秀吉沉吟著,下達命令加強平壤的守備力量。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4
一一二六章 殺盡倭奴覓封侯

  遼陽,欽差督師行轅。

  一大早,李昖照例帶著三位宰輔重臣叩轅門問安,值守的錦衣官校態度還算客氣,把他們請到花廳裡頭,落座奉茶。

  正巧秦督師麾下親信陸遠志從庭前走過,尹斗壽趕緊站起來拱手問道:「秦侯爺起來了嗎?勞煩通傳一聲。」

  「早著呢,咱們侯爺操勞國事、夙夜憂惕,夜裡老深才睡下,早晨總是起來晚的,還不都是為了你們朝鮮惹出來的這遭,對吧?」陸胖子呵呵的笑著,胖臉上的表情很欠揍。

  眼睜睜的看著這廝揚長而去,尹斗壽裝了滿肚子氣,小聲抱怨:「什麼操勞國事,只怕是和兩位寵姬在床上操勞!」

  尹斗壽是飽讀詩書的朝鮮儒家門生,這回真被氣壞了,才把平時無論如何都不肯說的話脫口而出。

  「尹兄噤聲,當心隔牆有耳,被人風言風語傳幾句,壞了我主的復國大業。」李山海不鹹不淡的說這麼兩句,端起茶碗撇撇浮沫,故意在國王李昖面前,顯得自己比尹斗壽心性持重。

  柳成龍滿臉苦笑:「李兄,尹兄,秦督師如此作為,難道光復三都、廓清八道的大業,竟能託於此人?我看大明朝爭激烈,所​​用督師浪得虛名,咱們還得重用李舜臣等忠君愛國之士,徐圖恢復。」

  李舜臣確實很能打仗,柳成龍加意提拔他,公心之外也有私心,因為李舜臣是他的親信。

  國王李昖神情木然的坐在椅子上,茶水騰起的熱氣​​讓他的臉更加模糊,已落到亡國的境地,手下三位重臣還在勾心鬥角,他該大哭一場,還是乾脆一頭碰死算了?

  秦督師架子大,早晨睡懶覺,朝鮮君臣卻不得不一大早跑來,等在廳上枯坐。

  日上三竿,茶水換了幾遍,都淡得沒味兒了,終於後堂傳來一疊聲的喊,李昖等人精神一振:秦督師總算出來了!

  秦林蟒袍玉帶而出,玉帶上沒掛那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兒,手裡也沒搖泥金折扇,倒是腰間多了柄七星寶劍,九龍玉帶也不像尋常官員那樣束而不繫、鬆鬆垮垮的懸在胸腹之間,而是以武將戎裝的方式緊緊紮在腰間,整個人顯得英氣勃勃,加上凝練有若實質的眼神,盡顯漢官威儀、英武氣象。

  怎麼今天秦督師好像變了個人?朝鮮君臣暗暗納罕。

  時至今日,李昖早不顧一國之主的體面了,反正除了三大臣也沒外人在這裡,他直截了當的跪在秦林腳下,連聲哀告:「小邦淪陷日寇之手,萬民倒懸、生靈塗炭,渴求王師之情,實如大旱之望雲霓、嬰兒之盼父母……且小兒臨海君、順和君被日寇俘虜,恐日久有變,則小邦綱紀不存,天朝威嚴何在?」

  前面愛惜百姓的話都是幌子,後頭一句才是他的真心話,日寇襲來,國家淪陷之際,李昖離國逃往明朝避難,臨海君、順和君兩位王子被俘,日本如果利用這兩位搞個什麼監國,或者乾脆登基,再遙尊他為太上,效法宋高宗南渡故事,那李昖才傻眼了呢。

  正所謂主辱臣死,李昖鬧到這步田地,三位朝鮮大臣也不能安安穩穩坐著了。

  李山海聲淚俱下:「日寇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晉州被屠,百姓死者六萬餘,督師何忍坐視?」

  柳成龍軟硬兼施:「聞得督師平臺召對,允諾五月平朝,如今遷延拖沓,豈不是欺君之罪嗎?」

  尹斗壽怒髮衝冠,合身往秦林懷中撞去,伸手就拔他腰間佩劍。

  莫不是要學藺相如澠池會上劫秦王,逼秦督師從速出兵?

  李昖、李山海和柳成龍齊齊大呼:「不可!」

  秦林兀自笑嘻嘻的,瞧著尹斗壽作何舉動。

  卻見尹斗壽搶到寶劍,立馬倒轉過來橫在自己脖子上,瞋目怒視:「秦督師如不答應發兵,尹斗壽一腔熱血,即濺於督師之身!」

  你死了才好!柳成龍和李山海大大的鬆口氣。

  秦林不慌不忙笑容可掬:「尹議政何必如此?本侯這寶劍甚是鋒利,你拿穩了,小心割破脖子。」

  話音剛落,尹斗壽果然覺得脖子涼涼的,伸手去一摸,有血滲出,嚇得他面如死灰,趕緊把劍拋下。

  秦林輕輕巧巧接住劍柄,重新插回腰間鞘中,瞅著尹斗壽呵呵直樂:朝鮮君臣要真有伏劍自刎的剛烈,早就和日軍拼命戰死沙場了,何必如喪家犬般遠逃千里?

  鬧了老大一場沒趣,李昖也沒臉待下去了,朝秦林長揖到地,轉身就朝外走,一邊走還一邊拿袖子抹眼淚:「總是我朝鮮命中該有此劫,天兵天將久久不發,我視天朝為君父,督師卻不肯待我為赤子!」

  李昖雖然是個窩囊廢,對中國還是忠心耿耿的,被欺負之後立馬就找中國求援。

  聽他說得可憐,秦林就笑了,看在他這點忠心上,招招手:「回來,誰說本侯不肯發兵?本侯即刻就要揮師南征!」

  李昖喜出望外,立刻走回花廳,佝背躬身擺出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柳成龍等人卻有幾分不耐,暗道秦督師莫不是哄咱們?遼陽方面,祖承訓的三千鐵騎幾乎全部扔在了平壤,就剩遼東總兵楊紹勛麾下數目不多的駐軍,再加上秦林帶來的不到一千錦衣官校,這點兵馬還不夠日軍塞牙縫的。

  剛才走掉那陸胖子,一搖三晃的過來稟告:「戚帥麾下傳騎轅門外聽令。」

  戚繼光?朝鮮君臣面面相覷。

  秦林呵呵大笑:「快傳!」

  那傳騎三十多歲,臉上溝壑縱橫,一看就是飽經北地風霜的軍中死士,單膝跪下抱拳行禮:「奉平倭總兵官戚繼光上啟秦督師,薊鎮新軍一萬五千奉徵調出山海關,經寧遠、廣寧、海州,日行百里,已過鞍山驛,距遼陽三十里!」

  朝鮮君臣驚喜交集,戚繼光果然厲害,用兵之速真如飆發電舉,來得這麼快!

  接官亭,秦林和戚繼光老友重逢,兩雙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

  戚繼光正當花甲之年,這個時代的武將都注重打熬身體,俞大猷活到七十六歲,鄧子龍年過古稀還在第一線衝鋒陷陣,戚帥未經摧折,面色黑紅飽滿,鬍鬚猶帶青黑色,只兩鬢略呈霜染,一雙虎目尤其精光灼灼,戰袍隱有血染,鑌鐵甲觸手生寒。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好一位當世名帥!

  戚繼光虎目含淚,語聲掩去說不盡的辛酸,只剩下激動難平的喜悅:「時隔​​經年,末將枯坐薊鎮,聞得督師北定陰山、南平緬甸、揚威西洋,末將好生羨慕,恨不能投於麾下效力……如今終於輪到末將了,在秦督師帳下聽用,又可馳騁疆場,殺敵報國!」

  秦林把臂言歡:「此次小弟奏請朝廷將戚老哥起復,正要借重一二。戚帥虎威之下,什麼平秀古、小西行長、加藤清正,不過泥豬瓦犬爾,何足道哉!」

  督師與名帥,同時大笑。

  遼東名將李如松帶著三百鐵騎站在不遠處,戚繼光從薊鎮過來要經過遼東,自然瞞不過李家父子,李成梁即刻點兵要搶在戚帥前頭到遼陽,可遼東鐵騎雖精強,都是有家口田產的,倉促間大軍開拔,哪裡就能辦得到?李如松只好讓弟弟李如梅攢促後隊跟來,自己帶了三百親衛和戚繼光同行。

  小部隊和大軍行動完全是兩個概念,戚繼光大軍日行百里已經極快,李如松只帶了三百親衛,一人雙馬,要搶到他前面卻也不難,可要打日軍,三百騎頂個什麼用?李如松由此知道自家父子治軍不如戚繼光,乾脆連這點風頭也不去爭了,謹守副將的本分。

  戚繼光倒肯替李如松美言幾句,秦林與他略為寒暄。

  朝鮮君臣就喜得眼淚鼻涕都快掉下來了,李昖搶上來連連作揖打躬:「不知秦督師、戚少保何時進兵?或三日,或五日,鄙人著令下邦官吏安排嚮導,籌措糧草。」

  「兵貴神速,還要什麼三五日!」秦林大笑,然後斬釘截鐵的下達命令:「即刻出兵!傳令各軍,賞格一律加倍,發內帑直撥軍前,殺敵記功銓敘從寬,戰死將士卹典從優,擒斬敵有數名將者,賞銀千兩!朝鮮地方官員有敢推諉扯皮的,以延誤軍機論處,本侯持尚方寶劍,先斬後奏!」

  李昖君臣悄悄把舌頭一吐,這位秦督師的威風實在大,惹不得也。

  幾十員錦衣官校把秦林的話齊聲大吼三遍,邊軍將士歡聲雷動。

  「末將得令!」戚繼光朝秦林抱拳行軍禮,然後翻身上馬,手中鎦金虎頭槍一擺:「各官將聽令,隨戚某往朝鮮平倭!」

  火槍手鐵盔鐵胸甲、刺刀閃爍寒光,邊軍騎士腰繫戚家刀、肩負迅雷槍,炮兵用偏廂車、正廂車推著佛郎機、虎蹲炮,斥候夜不收遠遠撒開……新軍將士的隊伍在遼東平原上拉開,矯矯如龍,戰歌聲直入雲霄:

  萬眾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5
一一二七章 牡丹峰之戰

  青史有載:戚繼光為將號令嚴,賞罰信,士無敢不用命,用兵則飈發電舉,屢摧大寇。

  平倭督師、武昌侯秦林自遼陽傳檄進兵,戚繼光率薊鎮新軍一萬五千揮師南征,日行一百二十里堪稱神速,過甜水站、連山關、通遠堡、鳳凰城,四日即進抵鴨綠江邊的九連城。

  大軍片刻不停,在朝鮮地方官府協助下擴建浮橋,一天即渡過鴨綠江,三日內連克鐵山、定州、安州,以雷霆萬鈞之勢直取被日寇占據的朝鮮北都平壤!

  風月樓,飛簷斗栱的中式建築,修建於條石砌成的高臺之上,是平壤城內的制高點,日軍指揮部便設於樓中。

  此時日軍第一、二、三軍四萬餘兵力齊集城中,三軍主將小西行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全都待在風月樓,又有鍋島直茂、內藤如安等戰國名將為羽翼。

  從風月樓遠眺城外明軍陣容,只見鐵甲森嚴、吹角連營,烈烈飛揚的日月戰旗分外鮮明,營地嚴整有不動如山之勢;營外身背鐵炮的騎士往來馳突,那駿馬俱是土默川、河套所產的良馬,日軍所用的戰馬與之相比,簡直跟驢子差不多。

  「戚虎痴用兵真如神也!」小西行長駭然變色。

  戚繼光大軍行動再快,畢竟不可能超過單人獨騎的密探,何況連續攻拔鐵山、定州,消息也就傳到了平壤。

  最初聽說明軍來了一萬五千,小西行長自恃平壤城內有一二三軍共計四萬餘兵力,準備以眾欺寡,出城與戚繼光作主力決戰,至少消滅他突擊冒進的先鋒部隊,試圖一戰而克名帥、摧強敵,挫明軍之鋭勢,漲日軍入朝以來連戰連捷之威風。

  加藤清正當即表示反對。

  他認為戚繼光進兵非常快,達到了每天一百二十里的驚人速度,這可以理解為明軍以數百上千人規模的精鋭先鋒部隊高速行軍,而大軍隨後陸續開來。

  這就無法解釋鐵山、定州等城池的快速陷落。

  誠然日軍在這些城池的駐守部隊數量不多、也談不上什麼質量,主要對蝟集平壤的大軍起到前出哨探的作用,可鐵山等處的城池是朝鮮人累年加固過的,即使以較少的兵力駐守,也能遲滯明軍的攻勢。

  但是戰況出乎意料,鐵山、定州的城防在明軍面前迅速土崩瓦解,甚至沒有在城池陷落之後逃回報信的日軍——平壤方面收到的消息全都來自城池陷落之前,說明戚繼光的攻勢簡直就是摧枯拉朽,幾處城市的駐軍不僅毫無還手之力,連突圍也做不到。

  幾百上千人的精鋭部隊,在城市攻防戰中絶對做不到這種程度。

  於是加藤清正得出了結論:戚繼光並非以小股精鋭快速突擊,而是率領整支大軍,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高速,猛虎下山般直撲平壤!這支軍隊的戰鬥力,達到了相當可怕的程度,日軍雖有數量優勢,最好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平壤城裡,依托城防與明軍作戰。

  今天之前,小西行長還對這個結論嗤之以鼻,兵法有云:「五十里而爭利,必蹶上將軍」,如果是小股精騎,日行二百四十里也能做到,但步騎炮混同的整支大軍則完全不同。要安營紮寨,要埋鍋造飯,要運送輜重,通常日行四十里,能日行六十里已是精鋭,在日本戰國年間,就沒聽說過有大軍日行一百二十里的。

  開玩笑,本州島就那麼大,要是一天能進軍百二十里,豈不是幾天就打個對穿?

  不過,小西行長也沒能對鐵山、定州的陷落得出合理解釋,無法正面反駁加藤清正的結論,所以他只好老老實實待在平壤,準備等明軍真正露面之後,再狠狠嘲笑老對手加藤一頓,然後出城會戰。

  當然在看到戚繼光強盛的軍容,證實被稱為虎痴的名帥確實率領麾下一萬五千健兒,以狂飆突進之勢橫掃平壤以北的軍情之後,小西行長完全打消這個念頭了,並且非常沮喪的在內心中承認,老對頭加藤清正在軍事方面,確實勝自己一籌。

  他現在非常慶幸沒有出城去和戚繼光打野戰,更慶幸聽從加藤清正的勸告,把素有強藩之稱的松浦家,派去把守平壤城北的制高點牡丹峰乙密臺。

  松浦鎮信是名將,他的手下擅長鐵炮射擊,上次祖承訓率遼東鐵騎打進平壤,松浦家的鐵炮手射殺了數量最多的明軍。

  此刻的乙密臺上,松浦鎮信身穿帶有歐洲風格的南蠻胴具足,率領手下的兩千多士兵駐守牡丹峰,他看見北面的明軍正掌著鼓號陸續出營集結,便下令打起了繪有家紋的青白色旗幟,以囂張的姿態向明軍挑釁。

  明軍列陣完畢,步騎炮各軍中依次就位,一面高書平倭總兵官戚的大旗自陣後飄出,戚繼光著寒鐵甲、舊戰袍立馬旗下,面貌樸實無華如老農,要不是那面旗幟,誰肯信這就是用兵如雷轟電閃的戚大帥?

  戚繼光凝目視牡丹峰,這座山峰正好位於平壤北部,高也就二十多丈但非常陡峭,有獨立的北城將其環繞,上面的乙密臺要塞用條石修建,異常堅固,設有堞垛,供射手居高臨下的射殺來犯之敵。

  日軍除了重兵把守乙密臺,還驅役朝鮮民夫,在山腰、山坳和山脊各處修建了牢固的工事,以便戰時發揮火力。交戰時,牡丹峰與平壤本城便可交叉射擊,給明軍造成極大的殺傷。

  欲取平壤,必先取牡丹峰!

  「吳惟中,駱尚志!」戚繼光點到麾下兩員大將的名字。

  「末將在!」兩員將官出列,躬身抱拳。

  戚繼光用馬鞭指著牡丹峰:「給你們三個時辰,將此峰拿下。」

  三個時辰,拿下地形險峻又有重兵把守的堅固要塞,也就是虎帥戚繼光,才有這樣的魄力。

  不僅麾下將官絲毫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接到命令的吳惟中和駱尚志也神色不變,他們倆喊一聲得令,就翻身上馬,率領各自麾下的兩千士兵,緩緩朝牡丹峰進逼。

  松浦鎮信拔出軍刀揮舞,口中哇哇亂叫,盡情展示著身為武士的勇武,他麾下的日軍也群魔亂舞,時不時朝天放兩槍,以作挑釁。

  明軍保持沉默,從兩員主將到軍官再到麾下士兵,全都面無表情,既不興奮,也不畏懼,好像他們不是去和凶頑的日寇作生死搏殺,而是在訓練場上進行一次操演。

  是的,這就是聞名天下的浙江義烏兵,戚家軍的骨幹老底,當年在沿海殺得倭寇潰不成軍,北調薊鎮之後,於滂沱大雨中肅立演武場上,從早至晚紋絲不動,把九邊的驕兵悍將震得目瞪口呆,從此對戚大帥服服貼貼。

  這個時代,天下強軍無出其右者!

  日軍的狂呼亂叫漸漸低落,他們感覺到對面的軍隊有一種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獨特氣質,在沉默的進逼中,刺刀閃耀著爍爍寒光,黑沉沉的盔甲組成了一片深海,而盔頂躍動的紅纓,便如海面上無聲燃燒的火焰。

  沒有人喊,沒有馬嘶,只有幾千雙腳踩踏大地發出的沉悶響聲……松浦鎮信的手心開始出汗了。

  風月樓上的日軍眾將也變了臉色,有鬼加藤之稱的加藤清正,喃喃的自言自語:「戚繼光所部,狂飆進兵其疾如風,列陣而進其徐如林,連克堅城侵略如火,營壘堅實不動如山,真世之強者也!」

  戚繼光到北方任職之後,對慣用的兵法有所改進,鴛鴦陣適合在南方水網多山地形,與武藝精強但各自為戰的倭寇作戰;到北方和動輒萬人規模,擅長在平原地形上大集團會戰的蒙古韃虜對抗,則採用相應的大陣。

  吳惟中部下是大批火槍手,駱尚志則統帶藤牌兵、長矛手和少數騎兵,他們按兵種排成較大的陣列,在陣形中央有很多用馬拖著的車——在日軍眼中,那些可能是為火槍手運送火藥和鉛子的輜重車,待會兒將成為重點打擊對象,如果能把火藥引爆,必定給明軍造成重大損失。

  牡丹峰上的日軍嚴陣以待,他們有居高臨下的地形,還有預先構築的堅固工事,只要明軍前進到鐵炮射程之內,日軍有很大把握占據上風。

  可明軍不緊不慢的前進到距離牡丹峰一百二十步外,就停下了腳步。

  這個距離,在雙方的火槍射程之外,牡丹峰上的日軍把手裡的鐵炮都攥出汗來了,愣是沒明白明軍準備搞什麼鬼。

  卻見明軍不慌不忙的打開那些「輜重車」前面的木製擋板,然後就露出了裡面黑洞洞的炮口。

  國崩!松浦鎮信臉色煞白,萬萬猜不透,明軍的車兒裡面裝的不是輜重,而是大炮。

  吳惟中一聲令下,他的親兵揮舞紅色令旗,十門中號佛郎機、十門滅虜炮、五十門虎蹲炮同時震顫著發出了怒吼,炮口噴出通紅的火舌,巨大的聲響令山河為之震盪,風雲為之變色。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6
一一二八章 捷報先傳戚虎帥

  不同的國情,造就了不同的軍隊風格和作戰方式。

  日本民族性格喜歡從細微處著手,無論何種事情都要精益求精,插花有花道、喝茶有茶道,做什麼都要搞得精細無比。反應到工匠身上,就是可以用極長的時間,極其細緻的製造武器,所以倭刀、倭銃(火槍)之精湛聞名於世。

  大明在這方面就要差些,中國歷代不缺能工巧匠,但明朝在國家層面實行匠戶制度,匠戶們吃大鍋飯,幹好幹壞一個樣,沒有生產積極性,生活只比奴隸過得稍好一點點,根本不肯花心思製造精良的器械;同時負責的官員上下其手偷工減料,製成品就更加不堪了,很長時間裡兵器的質量趕不上日本。

  但是另一方面,日本國土狹窄、資源短缺,工匠們可以花很多時間來精心製造一柄武士刀或者一枝火槍,卻不可能拿大量的鐵或者銅來鑄造真正的大炮,一個只能發射石頭炮彈和粗桿長矛的原始火炮,就譽以「國崩」之名,被視為軍國重器了。

  中國地大物博資源豐富,由於奇葩的匠戶制度,器物精度趕不上日本,但絕對不缺鑄炮的原料,何況炮的體積大、管壁厚,就算加工精度稍差些,對威力的影響也不大,匠戶們樂於出品,官吏也能扣到更多油水,一門炮要當多少枝火槍啊?

  於是大體上,日軍善使被稱為鐵炮的日式火槍,明軍則批量裝備真正的大炮。

  秦林設在南京的兵器作坊擴建為金陵兵工廠,改革匠戶制度,實行計件工資、流水線作業,生產的槍炮質量大幅提高。除了供應錦衣官校,還為工部專為薊鎮新軍所設的匠作坊提供技術指導,現在薊鎮新軍裝備的迅雷槍、掣電槍,技術水平已優於日軍的鐵炮。

  同時新軍延續了明軍自朱元璋時代開始的大批裝備火炮的傳統,因為他們的統帥戚繼光非常喜歡火器,戚家軍裝備熱兵器的比例,竟比歐洲三十年後的軍事改革家,瑞典國王古斯塔夫的軍隊還要高得多。

  戚老虎,也是戚大炮,當年東南抗倭,戚家軍就用鳥銃和虎蹲炮打死了許多倭寇,時隔二十年,戚家軍的炮火再次往日寇的頭頂傾瀉。

  而且加倍猛烈!

  隆隆炮聲中,八十門大炮同時噴射出恐怖的烈焰,大地震顫,風雲激盪,熾熱的彈雨以鋪天蓋地之勢砸向牡丹峰。

  負責為明軍引路的朝鮮大臣李元翼,親眼目睹這一幕之後,以激動萬分的心情在《平倭實錄》中寫道:「倭寇攻平壤之日,倭銃之聲,雖四面俱發,而聲聲各聞;今天兵之炮,如山崩地裂,山原震盪,不可言狀,觸之無不裂破,犯之無不焦爛!」

  可身處炮口之下的日軍,感受就截然相反了,一團團熾熱的炮口焰,彷彿來自地獄的死亡之花,衝著他們歡快的綻放。

  攜帶巨大動能的霰彈彈丸輕而易舉的突破了一百二十步的距離,穿透夯土壘成的胸牆,狠狠扎進日軍的身體。停止作用釋放出的巨大動能,往往把中彈的日軍掀翻,擊斷他的骨骼、震碎他的內臟,讓侵略者骯髒的血猛烈噴濺,染紅了牡丹峰的土地。

  可笑日軍在平壤與明軍前次交戰,祖承訓在錯誤命令指引下輕敵冒進,以適合野外衝鋒的遼東鐵騎去和日軍打巷戰,裝備的三眼銃在威力和精度上都無法與日式鐵炮相提並論,從而大敗虧輸,日軍就以為明軍技止此爾,在牡丹峰的陣地配置和工事修築,都以防三眼銃,最多以防日式鐵炮為基礎。

  沒想到明軍根本不用槍,​​直接上大炮,第一輪炮火就給毫無防範的日軍以沉重打擊。

  ……

  平壤城風月樓日軍指揮部。

  小西行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等所謂「戰國名將」,一個個張口結舌,做夢也想不到會在戰爭中出現如此猛烈的炮火。與之相比,著名的長篠合戰中,織田信長軍用以擊敗武田家精銳赤備騎兵而聞名全日本的三段擊,簡直就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完全無足掛齒。

  身處牡丹峰乙密臺的松浦鎮信,驚懼比同僚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他的視野中,大地裂開了口子,火山猛烈噴發,熾熱的隕石雨從天而降,無情的收割著屬下武士的生命。

  「退,退到山脊背面!」松浦鎮信聲嘶力竭的下達命令。

  這個時代,火炮發射的程序比較繁瑣,尤其是裝填彈藥的步驟,所以兩次發射之間會有時間間隔,日軍便能趁機逃到山脊後面躲起來。

  明軍的炮火總不能拐彎,打到山背面吧!

  事實上,在松浦鎮信發出命令之前,就已經有日軍從山腰的陣地上爬起來,撅著屁股朝凹地和山背逃跑了,等到他的命令下達,更多的日軍脫離了預設陣地迅速轉移。

  ……

  吳惟中憨厚的臉上露出笑容:「佛郎機,放!」

  虎蹲炮、滅虜炮確實需要稍長的裝填時間,把火藥和彈丸依次裝入炮管才能再次發射,但佛郎機就不同。除了被稱為母銃的炮身之外,還有五個子銃,預先裝填了彈藥,塞進母銃裡面就能即刻發射,子銃的作用有點類似後世的炮彈殼。

  顧名思義,佛郎機是佛郎機人也就是葡萄牙人帶來的,和明軍作戰中被繳獲並仿製。其實因為加工精度有限,發射時火藥燃氣從子銃和母銃的縫隙間洩漏,導致射程和威力都不太適於海上船與船的炮戰,在葡萄牙人手裡也沒起到多大作用,倒是明軍將之用於陸戰,發揚其射速快的優勢,反而大放異彩。

  十門中號佛郎機迅速裝填子銃,瞄準牡丹峰山腰一群一群背轉身朝山頂爬的日軍,猛轟他們的屁股。

  可憐日軍再次傻眼,日本國內連發射石頭蛋蛋的小炮都要美其名曰國崩,哪兒想得到世上還有這種速射大炮?全然沒有防備的小鬼子,紛紛被身後飛來的炮彈爆菊,死得非常難看。

  因為日軍沒有料到第二輪炮火打擊來得這麼快,脫離了預設陣地,猬集著一群一群往山頂轉移,所以這次僅僅十門佛郎機的殺傷效果,竟與第一輪炮擊八十門大炮齊射取得的戰果相差無幾。

  乙密臺上的松浦鎮信,看著精銳武士像螞蟻似的被明軍碾死,心都在滴血啊!

  吳惟中、駱​​尚志指揮步兵展開進攻,長矛兵、刀牌手、火槍兵列成整齊的陣列,向牡丹峰緩緩壓上,終於進入了日式鐵炮的射程。

  山腰處僥倖在炮擊中逃過一劫的日軍,抖開頭頂落下的塵土,開始用鐵炮向明軍射擊,明軍陣中,有零星的士兵中彈倒下,但很快就被後排的戰友挺身向前,填補了他留下的空缺。

  隨著一聲口令,前排火槍兵動作整齊劃一的舉起了迅雷槍,扣下扳機,槍聲像爆豆子似的,彈丸雨點般撲向對面的日軍陣地,把敢於露頭的日軍通通射殺。

  當第一排發射完畢,停在原地裝彈時,第二排的士兵前進兩步,從人與人之間預留的空隙超越前排,瞄準射擊。

  然後是第三排重複同樣的戰術動作。

  當第三排發射完畢時,第一排的士兵已經完成了再裝填,搶上兩步回到前排,再次舉起了迅雷槍……

  迴環轟打,彈雨連綿不絕,壓得日軍抬不起頭,同時掩護長矛兵和藤牌兵便步逼近。

  這才是真正的三段擊!

  ……

  戚家軍平倭總兵官的大旗之下,幾位將官議論紛紛:「秦督師的大炮果然厲害,近幾年他給咱們新造的佛郎機,比以前工部撥付的強太多啦!」

  「那可不是,就說這步兵使的迅雷槍,還有騎兵用的掣電槍,都比戚帥以前造的鳥槍厲害呀,扳機一扣就摟火,不像以前還得帶那麼長一根火繩。」

  前面按劍而立的戚繼光回頭看了看,這說話的將官就嘿嘿的笑,他們都是跟著戚繼光出生入死多少年的老弟兄,實話實說嗎,確實鳥槍不如迅雷槍。

  「督師給俺們的,又豈止這些火槍火炮!」戚繼光發自肺腑的感嘆著,看了看身後威武莊嚴的大軍和喜笑顏開的老弟兄們,正色道:「若非俺兄弟秦督師在朝中竭力維持,苦心孤詣保下俺們,早不知被裁撤成什麼樣子了,豈能像今天這般,沙場上執干戈以衛社稷?

  朝中袞袞諸公,又有誰像秦督師那般,真個把俺們這支新軍放在心上,百般呵護,千般淬煉?實不相瞞,俺老戚心中,滿朝文武,往年只有恩相張江陵,如今就只有俺這兄弟一人而已!」

  眾將聞言肅然,安靜了片刻,齊聲道:「秦督師待俺們如何,大帥不說,末將也心知肚明,若不是秦督師,這會俺們都在家裡蹲著,喝涼水啃硬饃哩!督師實待俺們恩重如山!」

  「督師既託以肺腑,俺便許以心腹,今日必攻拔牡丹峰,為督師先傳捷報!」戚繼光大手一擺,霹靂般一聲大吼:「擂鼓!」

  這一聲吼,似乎把多年來所受的委屈全都喝散,戚繼光虎目炯炯,意氣風發,全軍振奮,鼓聲雷動,前方將士解開陣形,吶喊著發動衝鋒,如潮水般漫過了牡丹峰。

  乙密臺上飛揚多日,繪有松浦氏家紋的戰旗,被明軍斬斷隨手扔下,黯然飄落塵埃。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26
一一二九章 到我碗裡來

  素稱險峻、屏護平壤北方門戶之牡丹峰,不到兩個時辰即被明軍以絕對優勢攻取,兩千餘精銳日軍盡數被殲,陣斬戰國名將松浦鎮信。

  城中日軍盡皆震怖,他們曾經占據平壤巷戰的地利,又以鐵炮對付只裝備三眼銃、戰術上只適合野戰的遼東鐵騎,從而獲取一場勝利,便以為明軍技止此爾。直到鋪天蓋地的炮火炸得牡丹峰一片狼籍,排槍齊射彈落如雨,長矛手和藤牌手潮水般淹沒了乙密臺,才發現來自中央天朝的明軍竟如此可怕。

  甚至沒來得及組織兵力出城赴援,牡丹峰的松浦鎮信部就已全軍覆沒。

  風月樓上,第一軍​​團主將小西行長雙手扶著欄杆,白愣著眼睛遠望乙密臺上,那裡以囂張姿態飛揚多日的松浦家戰旗,已換成了明軍的日月旗,旁邊一根長桿,插著松浦鎮信的頭顱!

  「秦林,大大的狡猾!戚繼光,大大的厲害!」小西行長愣怔良久,才憋出這麼一句。

  戚繼光有虎將之稱,當年打倭寇立下赫赫威名,日本人對他並不陌生,倒是那個秦林秦督師,在遼陽假裝沉迷女色,麻痺日軍放鬆警惕,然後令戚繼光率軍以雷轟電閃之勢殺奔平壤。

  幸好加藤清正識破詭計,否則城中只有小西行長的第一軍,豈不被戚繼光輕易討取?

  小西行長一陣後怕,尤其是看到松浦鎮信被人插在長桿上的首級,就感覺自己脖子上涼颼颼。

  為今之計,是戰是守是退?

  黑田長政、鍋島直茂、內藤如安等將領,不約而同的把目光投向了加藤清正,他們都看出來了,小西行長這個商人出身的傢伙,狡猾或許有餘,論知兵實在不如他的老對手。

  有鬼加藤之稱的加藤清正,能識破百戰百勝、有明國第一勇士之稱的秦林的詭計,饒是他也有幾分得意,輕搖畫著大日如來的軍配團扇,侃侃而談:「退走,必不可行,我軍騎兵羸弱,明虜鐵騎強勁,如果撤退,必遭銜尾追擊,將四萬將士性命空擲!」

  這話倒是實打實的,此時日本只有矮種馬,比驢子大不了多少,身材矮小的日本兵騎在上面,活像猴子騎驢,根本不可能打得過明軍鐵騎。

  加藤清正又道:「出城野戰也不妥,戚繼光長驅大進,又攻拔牡丹峰,兵鋒甚銳,我軍雖三倍於他,恐怕也無必勝之機。」

  鍋島直茂、黑田長政等人連連點頭,豈止沒有必勝之機,恐怕輸多贏少才是真的,戚繼光厲害呀!

  難道只能憑城固守了?以將近三倍的兵力,被人家困在城裡痛揍,叫日本武士的臉往哪兒放?

  加藤清正笑了,不慌不忙的搖了搖軍配團扇:「諸君諸君,難道你們還沒看出來秦林的用意嗎?他身為督師,會集五大名將,調動傾國之精銳,為何不會集大軍徐徐推進,而故意沉迷女色來使驕兵之計,令戚繼光孤軍深入?」

  「難道?」小西行長也不是笨蛋,立刻就反應過來了。

  加藤清正得意的看了看老對手:「聽說明廷內部紛擾,君臣在為太子爭什麼國本,秦林空口許下五月平朝,其實孤掌難鳴……恐怕此時朝中政敵正在極力攻訐,所以他等不到大軍會集,便使出奸計,想盡快拿下平壤,堵住朝中政敵之口。」

  眾將都提起了興致,這樣看來,秦林和戚繼光並非沒有破綻。

  「既然秦林奸計被某識破,戚繼光奔襲平壤失敗,他們面對朝廷的壓力,就只能變奇襲為強攻。趁明虜另外幾路大軍還在路上,我們只需堅守不出,再暗中調動幾路大軍前來增援,待戚繼光頓兵堅城之下,久而久之師老兵疲,我軍突然殺出,裡應外合便可圍而殲之!」

  加藤清正說完,將軍扇如刀使,狠狠往下一切。

  頓兵堅城之下而不克,本來就是兵家大忌,目前只有戚繼光一部,日軍在朝鮮卻有九個軍團,在名護屋還有十萬後備軍,大可將朝鮮中部的幾個軍北調,悄悄埋伏於平壤左近。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率兵一味憑城死守,待戚繼光筋疲力盡之時,全軍以絕對優勢合圍,將其殲滅於平壤城下!

  接下來的戰局,確如加藤清正所料,戚繼光拿下牡丹峰之後,即把帥帳設於制高點乙密臺,俯瞰城中佈置,然後揮軍強攻。

  剛剛經歷了百年戰國時代的日軍,強悍程度超過歷史上任何時候,何況他們很清楚,如果棄城逃走也難逃被明軍鐵騎追殺的命運,所以咬牙緊守,用血肉來填明軍的炮口。

  戚繼光連續兩天猛攻,明軍犧牲人數與日俱增,到了第三天竟驅使李昖派來配合的朝鮮兵,以蟻附登城的手段來強攻,明軍督戰隊殺了不少臨戰退縮的朝鮮兵,城頭堆成屍山血海,慘烈程度令朝鮮派來的幾個大臣都咬指驚嘆不已。

  日軍以極為慘重的傷亡為代價,硬頂住了戚老虎的猛撲。

  終於明軍的攻勢有所減弱,又在牡丹峰架起佛郎機,朝著城中日夜轟打,炮聲從早到晚沒有半刻停息,但再沒有使出蟻附登城──日軍遠遠看見朝鮮大臣和戚繼光吵了起來,顯然不想讓李氏王朝所剩不多的軍隊來充炮灰,做這種無謂的犧牲。

  一切都在朝著加藤清正預想的方向發展。

  名護屋城守府,豐臣秀吉身穿素色和服,怔怔的看著一幅繪著朝鮮三都八道的地圖,他的身邊是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勝等權勢很大的留守大名。

  「太閣心中還有什麼疑惑嗎?」德川家康捏著折扇,很關切的問道。

  疑惑的就是你這傢伙呀!豐臣秀吉看了老朋友兼對頭一眼,目光越過德川家康的頭頂,落到他身後的那群武將中間,服部半藏的身影恍如幽靈。

  輕輕的一笑,豐臣秀吉把精神重新投回地圖,良久之後終於抵擋不了圍殲明朝名帥戚繼光的誘惑,下定了決心:「島津、福島和小早川,去平壤吧……等等,讓宇喜多秀家注意幾處港口的防守,特別是朝鮮西海岸中部的群山、海州。

  不得不承認,加藤清正真不愧鬼加藤,猜中了大部分,此時此刻,京師的舊黨清流們正在不遺餘力的攻訐秦林,說他玩忽懈怠,在遼陽日夜和美姬廝混,沉迷溫柔鄉,不思早早進兵,一味遷延時日。

  萬曆這回倒是少有的寬容,沒有下旨去催促秦林,所有彈劾一概留中不發。

  但要以為他真的對秦林託以腹心,那就大錯特錯了,張紫萱從京師寄來的密信說得很明白,此鄭伯克段之故事也。

  鄭莊公之弟共叔段欲謀反,鄭莊公裝傻裝天真故意不管,還擺出善良​​大哥哥的嘴臉,縱容弟弟可勁兒的亂整,等到共叔段罪行昭彰,再一舉將其擊敗、殺死,叫天下人都沒話說。

  萬曆深諳帝王心術,鄭莊公怎麼幹的,他也就準備依樣畫葫蘆,秦林這樣為國屢立大功的功臣,要是隨便就扳倒,未免難塞天下悠悠之口,所以盡著秦林,給他專擅之權,再擺出託以腹心的架勢,要是五月平朝的許諾不能兌現,到時候再嚴責重罰,恐怕連秦林自己都只能甘心認罪,還得高呼一聲天恩高厚吧。

  秦林在遼陽府收到這封信之後,笑著搖搖頭,就知道朝中清流舊黨不會放過攻訐自己的機會,也早猜到萬曆那點小算盤,沒有生氣,沒有激動,內心反而無比的平靜。

  本來做這許多事情,為國為民也為自己拼一場,又不是為了萬曆皇帝朱翊鈞!

  他的手中同樣有一張地圖,比豐臣秀吉正在看的那張還要精細,標註著朝鮮的城池險要、山川地理,是朝鮮國王李昖獻上的。

  「大概蝟集開城、漢城一帶的日寇第四、五、六軍,已經在北上平壤的途中了吧?」同樣和豐臣秀吉一樣,秦林也注視著朝鮮的中部,西海岸。

  白霜華痴痴的看著秦林,毫無疑問,男人專注某件事的時候最富有吸引力,尤其是他指點江山,朝鮮三都八道三千里江山,中朝日三國數十萬大軍盡在掌中,那種風雲際會的氣勢,非身在其位絕難以體會。

  白靈沙雙手托腮趴在桌子上,嘴裡嚼著香水梨乾,一會兒看看師傅,一會兒看看秦林:最近和師傅扮作秦大叔的姬妾,倒是好玩的很,嘻嘻,萬一弄假成真……哎呀,你亂想什麼?

  古靈精怪的少女,臉蛋忽然有點發燙。

  外頭牛大力粗聲大氣的稟報:「啟稟侯爺,鄧子龍、劉綎兩位將軍所部,已由運河進抵山東登萊,麻貴麻將軍也率軍抵達海州衛。」

  加上僅比戚繼光來得稍晚的,李如松所部一萬遼東鐵騎,四員大將各率麾下精兵,已經各就各位!

  秦林正待下令,牛大力又稟道:「又有個建州衛都指揮使、龍虎將軍,叫做什麼奴兒哈赤的,前來投效助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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