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8967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58
一○九○章 長袖善舞

  申老先生要對張司禮動手了!

  成國公朱應楨在適景園舉辦的迎春文會,御史陳尚象、給事中任讓欣然而至,人們就知道當朝首輔、少師中極殿大學士左柱國申時行,已經對司禮監掌印張鯨忍無可忍。

  萬曆年間官場風氣奢靡,迎春文會算不得什麼,高拱高閣老當年就經常在家裡設宴,與同僚通宵達旦的飲宴,朱應楨極好賓客,不知多少次舉辦這樣的文會,京中文人雅士多有與會者。

  可現在這個節骨眼上舉辦文會,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朝堂之間也。

  武勛貴戚和清流文臣都已和張鯨鬧翻,朱應楨舉辦文會召請京師士林文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陳尚象、任讓官職不大,但他倆身分非同尋常,申時行申老先生最親近的得意門生!

  與會的文官們互相交換著眼神,接下來該怎麼站隊,心頭自有一番盤算。

  果不其然,文會的話題從一開始就不是傷春悲秋、扭捏作態,詩詞沒正​​兒八經的做兩首,話題倒是越來越往朝政上靠。

  兵部主事宋應昌再一次挺身而出,放了當頭炮:「權閹橫行、緹騎四出,錦衣劉都督阿附閹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肆意橫行,將一場賞雪雅集變做鬧劇,又豈止有辱斯文?直欲摧折吾輩士大夫!天子腳下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吾輩正人君子寧不愧殺!」

  宋應昌生得方面紫髯,顧盼之間威嚴如神,一席話說得擲地有聲,文人雅士們齊聲附和,紛紛表示與閹豎不共戴天。

  劉廷蘭用力揮舞袍袖,大聲疾呼:「權閹與奸妃勾結,欲蠱惑聖聰、行廢長立幼之事,將來挾擁立之功,便是他專擅朝政之肇端!當日賞雪雅集,乃效法秦趙高指鹿為馬之故智,欲以勢壓抑勛戚與士林也!我大明皇皇二百年,列祖列宗威靈在上,豈有此事?天厭之、天厭之!」

  因為宋應昌已經痛斥了權閹縱容緹騎橫行,劉廷蘭便把此事進一步和國本之爭聯繫起來,心頭則想著當日那兩個嬌俏可人的小丫頭,盤算什麼時候偷偷去武昌伯府和秦林商量一下,把她倆買過來做個妾室——料想秦伯爺如此地位,所謀者朝堂大局,兩個小女子而已,總不會不答應吧?

  虧得劉廷蘭還美美的做著意淫白日夢,要是他知道兩個小女子之一是魔教當代教主,怕不嚇得魂飛魄散,直接把小弟弟割了去做閹黨……

  不過劉廷蘭將劉守有率錦衣緹騎擾亂賞雪雅集,與國本之爭聯繫起來,附會為張鯨試探、壓制朝中反對派系的舉動,倒是扎扎實實說到了士林君子們的心坎上。

  明朝不同以往朝代,太子冊立之後鮮少被廢,一般都能平平安安繼位成為新的皇帝,而文官集團便從擁立太子、教導太子再到扶太子登基的整個過程中攫取政治權利。比如高拱為裕王府講官,待到裕王變成隆慶帝,他順理成章出任首輔;張居正則是萬曆帝的老師,等到朱翊鈞繼位,誰還能和皇帝口中的「元輔少師張先生」抗衡?

  出於維護儒家綱常,在皇長子朱常洛和皇次子朱常洵的太子之爭中,整個文官集團幾乎不加選擇的站在了皇長子一邊。

  如果鄭楨和張鯨廢長立幼圖謀得逞,朱常洵繼位之後,內廷宦官的權力必然加強,不受新君信任的文官們如何自處?

  更何況,廢長立幼的行為,已經不止於權力之爭,而是違背了文官們堅持的儒家道統,動搖和損害了整個文官集團的根基。

  本來張鯨是準備好了,逮住白蓮教主之後借王皇后之手對付秦林、鄭楨,他再轉而擁戴皇長子朱常洛,這樣既不得罪萬曆,又安撫了文官集團。

  可文官們並不知道這茬,張鯨在事敗之後,更不敢宣之於口啊!

  頓時群情激奮,眾口一詞的痛斥張鯨、劉守有,誰說文官斯文?此時不乏性情激越之輩,說到面紅耳赤的程度,還要奮袖出臂,設若張鯨本人在這裡,怕不被亂拳打死。

  刑部侍郎丘橓假作與同僚下棋,支著耳朵聽眾人說話,他應朱應楨之邀赴會,本想替盟友劉守有、也間接替張鯨辯解兩句,可開始看到陳尚象、任讓的出現,便打定主意觀望一下,此時見這般情勢,趕緊把腦袋一縮,假裝專心下棋,連個屁都不敢放。

  監察御史江東之以噴人聞名朝野,從來最沉不住氣,在人群中狂噴唾沫星子,火力全開:「綱常倒置,閹豎橫行,是可忍孰不可忍!咱們這就去伏闕上書,懇求陛下誅戮閹豎,遠逐奸妃,冊立太子!」

  不少人群起響應。

  此時此刻還保持冷靜的,也許只有被譽為清流文膽的顧憲成,他並沒有急著附和朋友們,而是皺著眉頭思忖。

  「且慢!」顧憲成突然拉住了余懋學,然後又聚攏了江東之、羊可​​立、劉廷蘭等朋友,這才壓低聲音道:「奸妃與秦賊相善,前番故意做戲,錦衣武臣提督東廠居然封拜武昌伯,實乃國朝異數!

  成國公與秦林頗有些首尾,賞雪雅集上劉守有帶緹騎前來,或許另有別情。二虎相爭,吾輩大可作壁上觀,收漁人之利……張鯨閹豎固然可惡,秦林奸佞亦不可不防!」

  不得不說顧憲成不愧為將來的東林黨魁首,這番分析雖不中亦不遠矣。

  可惜沒人信!

  「叔時兄太看重秦林了吧?」江東之撇撇嘴:「近來東廠蟄伏,倒是緹騎四出,秦林已經封伯,官至超品大員,武臣極矣,他還能有什麼心思?倒是張鯨內結奸妃,欲廢長立幼,做第二個馮保,真乃國朝之大蠹,吾輩之公敵也!」

  劉廷蘭也點頭稱是:「對啊,顧兄以前說奸妃與秦賊做戲,現在看看,他們到底還是生分了。哼,什麼禮敬功臣的賢妃?惺惺作態而已,到後來還不是和秦林生分?」

  所謂黨爭,即一邊稱是,另一邊不論青紅皂白鐵定說非,鄭楨蠱惑聖聰欲行廢長立幼,在士林文官眼中就是奸妃。這樣一個奸妃居然不計較兄長鄭國泰被打,這種以德報怨的行為,士林君子捫心自問,連自己都不見得能做到​​,偏偏鄭楨能做到,這不讓人心裡添堵嗎?

  所以與其說賢妃效法楚王絕纓會,他們寧肯相信鄭楨只是暫時隱忍,其實心底怨恨秦林——而後來這兩位越發顯得生分,更印證了這個判斷。

  在文官們眼中,與奸妃緊密勾結、欲做第二個馮保的正是張鯨張司禮,​​秦林都得往後退了。

  老實說,秦林以錦衣武臣起家,固然是國朝異數,但在文臣心目中,恐怕還沒有權閹更容易拉仇恨。權閹有王振、劉瑾、汪直、馮保,武臣佞幸也就江彬、錢寧,影響不可與諸位閹黨公公相比,另外還是正德皇帝那奇葩當政,才有武臣佞幸的……

  文會的組織者朱應楨始終不曾直抒胸臆,端著酒杯輕搖緩步,與眾位來賓寒暄說笑,順帶將他們的議論盡數收入耳中。

  越聽越是佩服秦林,虧得伯爺把進退的步伐踩得如此精準,弄到武昌伯爵位,就擺出副平生心願已了,從此坐享榮華富貴的架勢,又和鄭娘娘鬧了生分,儼然再不管國本之爭,讓急於進取的張司禮衝在了最前頭。

  「背後為秦伯爺籌謀者,想必是那位相府千金吧?張江陵就算身故,也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太岳高峰啊!」朱應楨在心頭默默讚歎著,又慶幸自己交到了秦林這樣一位朋友,從門可羅雀到如今的高朋滿座,雖離爺爺當年的榮光還差著不少,比之當初剛襲爵時的寒涼,已經天地懸隔。

  聽得諸位文臣義憤填膺,他站上適景園中間的亭子,雙手略往下壓了壓,朗聲道:「應楨受朝中攻訐,諸位先生肯與會交遊,應楨感激不盡!翌日朝堂之上自有公論,還請諸位先生縱情放達,多做詩詞應景,勿負了冬去春來的好辰光!」

  眾官哈哈大笑,一起舉杯:「閹黨攻訐國公爺,吾輩當為國公爺辯白,此時且謀一醉!」

  張鯨指使麾下閹黨,御史王純璞、給事中張銘楨上書說朱應楨交結匪類,又重提追奪朱希忠定襄王爵位之議,可笑眾文官上次力推此議,這次卻堅定不移的站在了朱應楨這邊。

  此一時彼一時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乃朝爭之常態耳。

  眾文官也懂得朱應楨的意思,他身為世襲武功勛貴,按制不得干預九卿事,在他所辦的文會上最好點到即止,如果就這麼攪鬧出去,直接去叩闕上書,朱應楨恐怕會有麻煩。

  所以,朱應楨只提自己被攻訐,文官們也只說替他辯白,不再朝著張鯨開火。

  宋應昌大聲道:「眾位不必急於一時,天*台先生耿在倫(耿定向字在倫、人稱天台先生)已奉詔出任右都御史,他老人家望重東山,端正剛嚴不容奸邪,不日便要抵京,到時候請天台先生出面,咱們同做仗馬之鳴!今日且開懷痛飲,不醉不歸!」(註:「胎」)

  「不醉不歸!」賓客們再次舉杯痛飲。

  身為主人的朱應楨酒到杯乾,不一會兒便喝得醉眼惺忪,朦朧間有家將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然後攙扶他朝角門走去。

  秦林青袍方巾,家常便服打扮,正等在那裡。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59
一○九一章 久別重逢

  朱應楨看見秦林的一瞬間,酒醒了四五成,掙脫兩名家將的攙扶,笑呵呵的拱拱手:「幸、幸不辱命。」

  秦林很隨意的拍了拍他肩​​膀:「小朱越來越長袖善舞了,不錯不錯,開朗點,笑一個……這樣就對了,想來先定襄王在天有靈,也會頗覺欣慰吧。 」

  朱應楨還帶著幾分酒勁兒,咧開嘴傻乎乎的笑起來,當年陰鬱、膽小怕事的年輕人,現在總算有了點朝氣蓬勃的樣子。

  秦林不禁莞爾,朱應楨這個朋友還是很不錯的,剛到京師不久就把草帽胡同的一套大宅邸拱手相贈,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換成後世的房地產廣告啊,鐵定是「京城一環內絕版尊享奢華豪宅,距承天門步行不到五分鐘,北望紫禁之巔,笑看京華煙雲! 」

  如果說朱應楨最開始贈送宅邸的舉動,還有趨吉避凶的功利色彩,那麼後來和秦林聯手,經歷種種波折,雙方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至交好友,現在更作為秦林在京師最為重要的盟友之一,成為他聯絡勛貴和士林文官的代言人。

  秦林以前對勛貴集團,主要由徐辛夷徐大小姐出面聯絡,她是南京魏國公之女,京師定國公徐文璧的堂妹,和武清侯府乃至李太后存在姻親關係,又性格開朗、手面豪闊,倒也頗為得力。

  而士林文臣方面,徐文長徐老爺子這個當初的江南第一才子,後來的頭號紹興師爺,也足夠長袖善舞,極能縱橫捭闔。

  現在徐文長遠赴漠北,徐辛夷又身懷六甲,諸事就有許多不便,秦林著意培養孫承宗和徐光啟,但這兩位只有秀才身分,年紀太輕、聲名未顯,暫時還不夠分量。

  朱應楨既是根正苗紅的成國公,響噹噹的頭號勛貴,歷年來又謹慎小心,名聲非常好,性好附庸風雅,和京師的一班兒文學之臣還算談得來,自然成為了秦林聯絡各方的代言人。

  對這種廣通聲氣、四方響應的局面,朱應楨本人也樂此不疲,就算不能像爺爺朱希忠那樣紅極一時,至少也能在京師朝野略為展佈風雲雷雨,比起困坐府中當個混吃等死的空頭國公,實在要好太多。

  更何況,秦林年紀輕輕便到了這般地步,焉知將來不會更進一步?朱應楨也有可能走上更高的位置──儘管他私下想想,覺得這種可能性不算太大,已經封到超品伯爵,少傅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提督東廠,再升,總不會去做司禮監掌印啊!

  不過,將來的事,誰說得準?朱應楨心底隱隱有所期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秦林又抓住朱應楨的胳膊,用力搖了搖:「這幾天辛苦了,來人,給你們國公爺弄碗醒酒湯!哈哈哈,再過三五日,朝中就會勝負分曉,張鯨那王八蛋,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久了!」

  天台先生耿定向,黃安三耿之首,曾攻訐權傾一時的奸相嚴嵩,從而聲名鵲起,後來在福建巡撫任上多有建樹,又著《冰玉堂語錄》、《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碩輔寶鑑要覽》、《四庫總目》,門生故吏遍及天下,深受士林清流推崇,已是眾望所歸的泰山北斗。

  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位天台先生和他的弟弟薊遼總督耿定力耿二先生,實則秦林夾袋中人物!

  此番秦林已在京師成功激起了勛貴和文臣集團對張鯨的不滿,耿定向升任右都御史便是計劃的最後一環。這位天台先生沿途馳書門生故吏和余懋學等清流至交好友,聯絡佈置、多方籌謀,即將挾海濱風雷之勢,萬里北上長驅入京,在外朝發動攻訐張鯨的驚濤駭浪,必將這權閹一舉擊倒!

  饒是秦林城府深沉,此時心情頗佳,在同盟兼好友朱應楨面前,便約略透了點口風。

  朱應楨大約是喝多了,這會兒後勁又湧上來,大著舌頭含含糊糊的應了兩聲,沒注意秦林提到的扳倒張鯨,倒是聽清楚了醒酒湯,把手一擺: 「我沒醉,秦兄,咱們去群芳閣再、再擺檯花酒,好好高樂一場……」

  秦林眉頭皺了皺:「非常時候,還是不要了吧,須防備有人狗急跳牆。」

  可朱應楨的興致非常高,模糊不清的嘟噥了幾句,又回過頭,偏偏倒倒的走回人群中,舉杯高聲道:「今日之會,有名花卻無美人,算不得高樂,不如同去群芳閣,醇酒美人為長夜飲!」

  劉廷蘭、江東之立刻眼睛發光:「群芳閣的山西大同府姑娘,那小腳裹的,嘖嘖嘖……」

  明朝原本規定官員可以請妓女宴飲,但不能留宿青樓,不過萬曆年間世風奢靡,誰還管得了那麼多?終日在勾欄瓦舍流連忘返的官員,可不止一個兩個,尤其是文人輩,最為自命風流,提到青樓楚館,十個有八個是眼睛都變綠了的。

  酸翰林、窮給諫、吃光當盡都老爺,靠著微薄的俸祿和沒個準數的冰炭節敬,家裡底子薄的清流文官平時都過得相當節省,這會兒有家財萬貫的成國公當冤大頭請大夥兒往青樓走走,何樂而不為呢?

  當下一呼百應,眾位官員齊聲喝彩。

  秦林在角門底下看得直搖頭,士林清流的正人君子們,實在有趣得很,但也無法阻止朱應楨了,大夥兒都興致勃勃的,忒也敗興。

  想了想,招呼陸遠志和牛大力,跟著朱應楨同去。

  ……

  群芳閣在南城宣武門外大街,離城門不算遠,門口高高的挑著四隻大紅燈籠,底下七八個反穿羊羔皮襖子的大漢,一個個凶神惡煞好似門神,兩名油頭粉面的龜奴卻滿臉堆笑,見人就點頭哈腰口稱爺,賽如你養的龜孫子。

  根本不必朱應楨親自上前,成國公府的管家先過去招呼,兩名龜奴立刻喜形於色,一溜小跑過來,跪著給朱應楨見禮,畢恭畢敬的延請眾位貴客入內,笑得臉都爛了:「新到幾位山西大同府的清倌人,都是個頂個的絕色,國公爺大駕光臨,正可揀選可意的梳攏。」

  朱應楨醉眼惺忪的倒也罷了,後面好幾位文官就心癢難耐,咳咳,文人都是色中餓鬼啊……

  龜奴又說要清場,把不相干的客人都趕出去,好方便國公爺的貴客們。

  朱應楨謹慎,擺手說不必,這京師裡頭藏龍臥虎,龜奴是趨奉成國公,但沒必要趕走別的客人,惹出無謂的麻煩。

  龜奴也就隨口一說,群芳閣的場地大著呢,今天又不是什麼喜慶日子,客人並不多,連諸位大人先生帶來的管家都能坐得下。

  群芳閣主樓是內外兩進、雙層天井的格局,朱應楨和貴客們在裡邊廳上落座,國公府和賓客們跟來的有頭有臉的管家坐在外間吃酒,至於尋常的小廝、​​馬夫、護院,兩邊巷子裡蹲著,酒肉管飽。

  秦林和陸遠志、牛大力也跟了進去,不想被文官們瞧見,就在外頭撿了副座頭,反正穿著家常便衣。

  群芳閣的人還道他們是哪家的管事呢,兩個徐娘半老、已經過氣的妓女過來搭訕,看意思似乎瞧上秦林這眼睛特別亮、嘴邊總是賊忒兮兮壞笑的小白臉了。咱們秦伯爺好不容易把她們打發走,滿臉的鬱悶,陸胖子和牛大力強忍住笑,臉都憋得通紅。

  內裡的待遇自有不同,環繞朱應楨和眾官的鶯鶯燕燕,個個年輕貌美,身段婀娜多姿,非是外間那些殘花敗柳可比。

  像那些三月不知肉味的酸翰林、窮給諫,此時已覺身在人間天上,飄飄然兩腋風生,劉廷蘭出身福建漳浦富家,是見過世面的,立刻把桌子一拍,假作生氣的訓斥老鴇:「這位媽媽,是何道理!國公爺在此,如何讓這些庸脂俗粉來搪塞?聞得有新到清倌人,何不叫出來獻藝?」

  「是、是老身糊塗了。」老鴇連忙賠笑道歉,然後將手拍了三下。

  只聽得絲竹之聲一變,曲調婉轉如泣如訴,二樓正面三間房相繼打開,顯出三位美人。

  左邊一位細眉彎眼,皮膚雪白,脣邊一點美人痣,小巧玲瓏的身段頗為可愛;右邊一位容長身段,神情似顰非顰含情脈脈,都是絕佳的美人。

  可正中間一位剛剛露出真容,廳上眾人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一個個連呼吸都屏住了。

  劉廷蘭兩眼發直,將手中折扇一拍,不由自主的吟道:「渾身雅豔,遍體嬌香,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臉如蓮萼,分明卓氏文君;脣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可憐一片無瑕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老鴇見眾人反應,就知道這棵搖錢樹將會為自己帶來數不清的財富,她舉起宮扇掩口直笑:「小娘子姓杜,行十,名喚杜*嬍,今年大同府的花魁,剛到京師獻藝的清倌人,還望各位老爺多多憐惜……」 (註:美)

  比花解語,比玉生香,杜嬍盈盈欲泣的秋波輕輕流轉,不知勾去了多少魂兒,卻見她忽然掩口呀的一聲低呼,視線停在了一道記憶中銘刻已久的身影上。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59
一○九二章 相見不相識

  風陵渡那位救了弟弟十一郎性命的好心人!

  杜嬍永遠都記得那一天,幼小的弟弟得了要命的絞腸痧,疼得死去活來,可愛的小臉蠟黃蠟黃,佈滿了豆大的汗珠子,像一隻生病的小狗兒似的,可憐兮兮的賴在母親和姐姐的懷裡,偏偏少師府的惡奴與百姓爭渡,被堵在風陵渡南岸不能過河求醫,父母焦急萬分,雙雙以頭搶地,卻絲毫打動不了那些狠心的狗腿子。

  天空密雲不雨,黃河濁浪滾滾,杜嬍的心沉到了谷底,絕望讓她眼中的整個世界,顯得那麼的陰暗、冰冷。

  直到他出現。

  素昧平生,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輕人,低頭衝著她展露的笑容,比夏日的陽光還要燦爛,瞬間便驅散了女孩心頭的陰霾……他教訓了囂張跋扈的少師府惡奴,讓百姓趕在前頭通過渡口,還一直把弟弟送到范一帖醫館,及時得到救治,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了十一郎的生命。

  送弟弟渡過黃河時,他負手立於船頭,腳下黃河濁浪滾滾,身上衣袂凌空飄飛,抿著的嘴脣令神色顯得分外堅毅,如閃電、如寶劍、如火焰的目光,一瞬間就撕裂了濃濃的雨幕,刺破了籠罩世界的黑暗!

  杜嬍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可惜,年輕人是位真正的君子,他施恩不圖報,自始至終沒有吐露自己的姓名,年幼的杜嬍在慌亂和心情激盪之下,只記得他身邊的胖子是什麼醫館的學徒,姓陸。

  其後命運顛沛流離,杜嬍被少師府賣入大同府青樓,不久之後聽說少師府敗落,有位包龍圖再世、狄仁傑復生的欽差秦太保,乃是當朝頭一個清官,天降下來救山西百姓的,先用御賜龍頭鍘斬了張允齡,又上奏朝廷抄了少師府,百姓盡皆歡呼雀躍。

  杜嬍雖不能離開青樓,仇總算報了大半,私下想想那位鐵面無私的秦太保,大概生得面如鍋底、眉心一抹彎月,和戲臺子上的包龍圖差不多吧!可惜,身在樊籠之中,不能親口向他道一聲謝。

  更讓她牽腸掛肚的,還是風陵渡上那位不知名的年輕人,但她被賣到山西最北面的大同府,風陵渡卻在晉西南,兩地相隔千里,託商旅輾轉打聽到的消息也各種各樣,查不到有哪家姓李的醫館有這麼個年輕人。

  何況,作為未曾梳攏的清倌人,她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實在不多……

  前幾天,杜嬍從山西大同府被送到京城群芳閣,大同府的北地胭脂和揚州的南國佳麗,向來豔名高熾,她將像一件商品那樣由出價最高的顯貴梳攏,從此成為京師達官顯貴的恩物,歡場中的紅牌。

  她似乎已經接受了命運的擺佈,作為一個任人宰割的弱女子,還能怎樣呢?只是無數次午夜夢迴,想到那雙清澈發亮的眼睛,便一次次淚濕枕巾。

  萬沒想到,抵京三日,竟在群芳閣中再次見到了他!

  難道這是天意?

  杜嬍的激動得不停顫抖,口中發出了壓抑著驚呼,兩道如煙波的目光凝在了那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上。

  好!劉廷蘭只道是花魁娘子賣弄風情,回過神來立刻鼓掌叫好,頓時叫好聲響成一片,幾乎把群芳閣的屋頂掀起來。

  秦林見群芳閣內人群混雜,朱應楨又醉得厲害,就特意進來查看安全,剛才杜嬍低呼,他似有所覺,扭頭看了看,恰遇到劉廷蘭領頭叫好,眼神便從那位花魁娘子臉上一掠而過,然後笑著摸了摸鼻子,回頭朝外走。

  「秦哥,不錯啊!」陸遠志捅了捅秦林腰眼,胖臉笑呵呵的衝著牛大力:「不止是剛才那兩位大姐,看起來連花魁娘子也對咱們秦哥有意思呢。」

  老牛咧著嘴憨笑。

  三個人都沒能認出杜嬍。

  秦林、陸遠志、牛大力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數年間形貌變化不大,杜嬍自然認得出他們;可杜嬍就不同了,女大十八變,從十一二歲的黃毛丫頭,身子沒長開,荊釵布裙,小臉被淚水糊得像花貓,到現在十五六歲的少女,身形窈窕,妝容嬌豔奪目的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恐怕她嫡親爹媽在這裡都不敢相認呢!

  倒是老鴇極會察言觀色,見杜嬍像丟了魂似的盯著一個青衣方巾的年輕人,這種事情她是見多了的,心頭登時有數:十有八九是這小娘皮青梅竹馬的情郎!

  看那人跟僕役管家一起坐在外間,不知是在哪家達官顯貴府上做小廝,或者是辛苦攢了個把月*束修錢,到這裡來開開眼界的窮酸夫子,腰裡的銀錢不知道夠不夠買杜嬍頭上一枝金釵?(註:此指學費)

  「看他細皮嫩肉的,說不定是哪位老爺府上養的兔子相公!」老鴇感覺到自己的搖錢樹受到某種不知名的威脅,心頭禁不住惡毒的詛咒著。

  她用團扇遮住擦了厚厚一層粉的臉,朝著杜嬍惡狠狠的盯了一眼。

  杜嬍並沒有屈服,她記得自己是逼良為娼的,告訴他,讓他去順天府出首!

  正待張口呼叫,老鴇已朝樓下貴客們陪著笑,一步步走到了二樓,用扇子把臉略略遮住,厲聲威脅:「十娘,別胡思亂想,今天在座的有各位大老爺,正中間那位就是成國公!你敢執拗,你那情郎就打死了拖出去餵狗,宣武門外大街南盡頭,亂葬崗子多具無名屍!」

  杜嬍頓時心尖尖一顫,她知道老鴇說的不是假話,那些敞胸露懷的打手可不是擺設呀!恩公只是個醫館學生,怎麼鬥得過這些強凶霸道的狠人?更何況還有成國公,這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在座,就算告到順天府,有用嗎?

  可不能害了恩公……杜嬍貝齒用力的咬了咬嘴脣,晶瑩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朝底下的貴客們擠出極為勉強的笑容。

  「好個花魁娘子,我見猶憐啊!」劉廷蘭將扇子折攏在手心一拍,又得意忘形的點了點朱應楨肩頭:「恭喜國公爺,今天豔福不淺。」

  花魁娘子自然要讓給做東的主人,劉廷蘭湊趣撿到左右分立的兩位美人之一,就足夠心滿意足了,他還沒傻到要和成國公搶花魁——話說至少千兩紋銀的梳妝錢,也不是他出得起的。

  朱應楨本來在適景園就喝了不少酒,剛才又灌進去幾大杯,早已爛醉如泥,睜開惺忪的醉眼,含糊應了兩聲。

  老鴇頓時喜笑顏開,成國公何等身分,何等豪富,看來從杜嬍這棵搖錢樹上,能弄到比預想更多的錢財。

  卻見杜嬍牙關緊咬,不住的踮著腳尖朝外間看,神情焦急無比,老鴇頓時臉色一沉,伸手朝身邊的龜奴招了招,回頭囑咐兩句。

  龜奴淫笑著連連點頭應承。

  「姑娘們來呀,送國公爺和十娘入洞房!」老鴇滿臉堆笑,提著手巾搖了搖。

  一大群鶯鶯燕燕將爛軟如泥的朱應楨扶起來,七手八腳的往後院推去。

  另外一群姐妹簇擁著杜嬍,足不點地的走下二樓,穿過迴廊走向後院,杜嬍淚光盈盈,一步三回頭的往前廳看,秀麗嬌豔的臉龐已是煞白,直到被姐妹們擁著離開,再沒看見那位風陵渡上的年輕人……

  秦林已從正門走出了群芳閣,他時刻追求頭腦的高速運轉和思維的清明,很不喜歡裡面那種喧鬧嘈雜的氣氛。

  「調派人手,把這裡盯牢了。」秦林長出了一口氣。

  陸遠志朝黑暗中招了招手,很快有穿深色便服的東廠番役從夜色中走出,低聲吩咐了來人,很快屋頂、胡同和街角,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和衣袂帶風聲。

  秦林多番佈置,宮內鄭楨、張誠,宮外勛戚、文臣,更有天台先生耿定向不日抵京,即將發動驚濤駭浪般的攻勢,張鯨、劉守有絕非易與之輩,掌握著大內高手和錦衣衛的力量,絕不會束手待斃,須嚴防節外生枝。

  佈置妥當,秦林正要離開,不料老鴇和兩個龜奴從裡面走出,老鴇冷哼著朝秦林努了努嘴,門口站著的八個打手就圍了過來。

  一瞬間,黑暗中一陣悉悉索索類似貓跳鼠竄的細微響動,不知多少掣電槍、精鋼強弩和餵毒暗器瞄準了這群人,只要稍有異動,怕不被射成篩子——還是細目的那種!

  秦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笑嘻嘻問道:「老媽媽找在下有事?」

  「唷,好個英挺俊俏的後生!」老鴇也笑容滿面,忽然把臉一垮,冷冰冰的道:「識相的就離杜十娘遠點,別到我們這裡瞎轉悠,群芳閣不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十娘如今是山西大同府花魁娘子,看看你那德性,哼,滾遠點!」

  山西,杜十娘……秦林腦中電光閃過,一下子驚醒,兩道目光如刀鋒般釘死老鴇:「你說她叫杜十娘,是從山西過來的?」

  「唷呵,你還裝什麼傻,哪兒來的王八犢子?」老鴇不屑的撇撇嘴。

  眾龜奴和打手全都不懷好意的笑起來。

  秦林一言不發,從腰間摘下一件白玉雕成的腰牌。

  「奉、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武昌伯提督東廠……」老鴇念到後面已然渾身發軟,抖得像篩糠似的,她發現自己犯了個極為可怕的錯誤。

  正當此時,從後院方向,傳來了一聲極為淒厲可怕的尖叫,在夜空中遠遠傳開,令人毛骨悚然。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0
一○九三章 暗殺

  群芳閣後院花木扶疏、月影朦朧,庭院中小橋流水,兩側迴廊花窗樣式奇巧,頗具蘇式園林的秀麗風情,亭臺樓閣雜處其間,乃是各位頭牌紅倌人所居。

  正北面三尺寬的小溪曲曲折折如玉帶環繞,溪上一座小巧玲瓏的石橋,過橋沿著鵝卵石鋪成的花徑前行幾步,便是當年花魁娘子杜嬍的*姽嫿小築,佔地不廣卻異常玲瓏別緻。(註:「詭畫」,嫻靜美好)

  室內佈置更是精雅,堂屋正中間懸著唐伯虎的仕女圖,兩邊擺下花梨木的四把椅子,雕花八仙桌擺著一副棋枰,四周散落數枚棋子。

  堂屋西頭是丫鬟的房間,東頭就是杜嬍的閨閣,門口珠簾低垂,裊裊獸香襲人,室內紅綃帳、倭牙床,退光漆矮几底下,橫摔著一隻裴興奴彈過的琵琶,西牆粉壁,掛一柄公孫大娘持之翩翩起舞的寶劍,梳妝檯上琉璃瓶,供著一枝蘇小小品鑒的梅花,旁邊獨腳小圓桌擺著哥窯百圾碎的酒壺、兩隻酒杯,銀盤中盛著李師師素手剝過的數枚新橙。

  牙床上美人粉面桃花,星眸半睜半閉,正是海棠春睡初醒來的絕佳容儀,照說是芙蓉帳暖度春宵,為何又夜半驚魂碎甜夢?

  發出驚呼的是位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她木木呆呆的站在門口,裝著熱水和濕毛巾的銅盆翻在腳邊,一隻手摀住嘴巴,另一隻手緊緊抓住門框,圓睜的雙眼充滿了恐懼,整個身子瑟瑟發抖。

  房屋正中間的梁上,直挺挺的掛著一個人,脖子底下被繩索深深的勒了進去,面容扭曲變形,舌頭從嘴裡伸出來少許,顯得異常的猙獰可怕。

  死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夜的洞房嬌客,成國公朱應楨!

  聽到丫鬟發出的驚叫,幾個服侍丫鬟都跑了過來,見此情形個個面無人色。

  成國公府的家將在四周值守保護自家主人的安全,聞聲趕來只看了一眼,就駭得眼珠子幾乎要掉下來,趕緊推開丫鬟搶進房中,七手八腳的奪過桌椅踩著,去解朱應楨下來,還有內功精湛的高手,伸手就把掌心貼在朱應楨各大要穴替他推宮過血,幾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不要錢似的猛灌進去。

  哪裡救得活?脖子上深深的縊溝都已發紫,渾身都已經開始發涼,魂靈兒早過了奈何橋,此刻莫說什麼內功推宮過血,就算華佗再世、扁鵲復生,照樣救不得也!

  家將們氣急敗壞,就有人揪住丫鬟惡狠狠的逼問,待問得剛才房中只有朱應楨和杜嬍,立刻凶神惡煞的圍向紅帳牙床,鷹拿燕雀般抓那海棠春睡剛醒來的美人兒。

  國公身死,何等大事,區區一個風塵女子算得什麼?但凡沾上點干係,就是活活打殺的命!

  杜嬍睡眼惺忪,看樣子還沒徹底清醒,忽然看見朱應楨被從房梁上解下來,臉色發青早已死去多時,又有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將要抓自己,嚇得渾身直哆嗦,宛如風中殘葉,緊緊縮在被窩裡,又像隻受驚的小兔。

  家將們急了眼,哪還有憐香惜玉之心?莫說杜嬍,就算被窩裡的是蘇妲己,他們也下得手!

  當下就有名家將伸出簸箕大的手掌,要去揪杜嬍如雲的青絲。

  杜嬍今晚已經受夠了委屈,迷迷糊糊的剛睜開眼,又被當成殺害成國公的疑凶,滿腔冤屈找誰說去?不堪受家將之辱,她用牙齒緊緊咬住嘴脣,手悄悄伸向枕頭底下,那兒藏著一隻磨得飛快的剪刀。

  小姐直恁地命苦!那些個丫鬟都不忍卒睹,可她們又有什麼辦法?搞不好自己也要陷進去,只怕到時候還不如杜嬍呢。

  就在那家將堪堪要抓到杜嬍,而杜嬍的手也握住了剪刀的一刻,突然門外傳來低沉的斷喝:「住手!」

  秦林面沉如水,大步流星的走來,看到死去的朱應楨,雙眼直欲噴火,而掃視房內一圈,與杜嬍的目光相觸時,又約略帶著點愧疚。

  杜嬍驚訝得無以復加,恩公不是醫館學生嗎,怎麼現在看起來……哪知剛才還凶神惡煞的國公府家將,已推金山倒玉柱齊刷刷拜伏於地,泣不成聲的道:「秦督主,秦伯爺,求您念在和我家國公的情分上,為國公爺在天之靈求個公道!」

  他姓秦,督主,伯爺!杜嬍啊的一聲低呼,小嘴張成了O型,兩隻美麗的眼睛睜得溜圓,腦中轟的一下想起來了,那位大破少師府的再世包龍圖、鐵面無私的秦欽差,難不成就是他?

  秦林朝杜嬍輕輕把頭略點,此時可不是閒話家常的時候,破案要緊。

  朱應楨作為秦林在京師的代言人,替他奔走於武勛貴戚和文學詞臣之間,在即將發動對付張鯨的朝爭中將能發揮極大的作用,他的死亡是對秦林的巨大打擊。

  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朋友!

  朱應楨的所作所為絕對當得起這兩個字,他是秦林的朋友!

  一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朋友,轉眼就變成了冰涼的屍體,秦林的臉色已微微發白。

  不是震驚,而是憤怒!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氣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秦林或許不是神勇,但決不負智勇雙全四字之讚。

  牛大力回去取裝法醫工具的生牛皮包,陸遠志跟在秦林身後,低低的叫了一聲秦哥,就待上前檢驗屍首。

  秦林攔住胖子:「這次,我自己來。」

  大批東廠番役已蜂擁而來,秦林請家將把朱應楨的屍首抬出去,無關人等先退出房間,然後朝杜嬍伸出手:「杜、杜十娘?先出去吧,本官要勘驗現場。」

  杜嬍渾身發軟,秦林攙著她緩緩下床,但見她兩腮暈紅,美豔不可方物,螓首低垂不敢與秦林對視,露出後頸窩一抹雪白,倒是衣著還齊齊整整,只不過在被窩裡滾得有些發皺。

  「原來恩公就是秦欽差!」杜嬍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秦林,很快又慌亂的低下了頭,萬沒想到他竟然就是傳說中大破少師府的鐵面欽差,更想不到久別重逢竟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

  秦林並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就把杜嬍攙到了外面,和丫鬟們一起,由東廠番役監控起來。

  難道他?杜嬍的小臉有些發白,眼圈紅紅的直欲大哭一場,雙手緊緊的揪著衣角,心也緊緊的揪著。

  秦林快速審視房間內部的情形,作為他這樣的刑偵專家,委實當得起神目如電四個字,快速的瀏覽便把大體情形映入腦海。

  杜嬍的臥室裡面,靠北牆是雕花牙床紅綃帳,東頭擺著屏風,後設梳妝檯,妝檯上擺著幾瓶薔薇硝、玫瑰露,旁邊一張小圓桌子,桌上有酒壺酒杯和銀盤盛著橙子,桌邊本應該有兩把椅子,現在這兩把椅子都在房屋正中間,看來是國公府家將踩著去把朱應楨解下來。

  靠南頭花窗底下,是一張條形矮几,旁邊有一隻琵琶摔在地上,琵琶的弦已經斷掉了。

  正中間房梁上面,拴著一截絲繩,下半截應該是繩圈的位置,被人用利器切開,想必是國公府家將解救朱應楨時,用刀劍切斷的。

  至於絲繩原本應該待在的地方,秦林也很快就找到了,紅綃帳有一邊稍有低落,原來那裡拴帳頂的繩子已被割斷,本是與佳人相伴的恩物,卻做了殺人的凶器。

  朱應楨也真夠倒霉的!

  可惜朱應楨突然身死,最先發現的是不懂得保護現場的群芳閣丫鬟,然後四周守護的國公府家將們救主心切,一窩蜂的衝進來,這房間又是水磨磚的地面,腳印既淺淡又雜亂無章,想從足跡找到什麼,多半不可能了。

  想到杜嬍剛才的神情和動作,秦林略為思忖就掀起了枕頭,果然在底下發現了一柄精巧的小剪刀,刀尖已磨得相當鋒利,用指肚一刮,直起雞皮疙瘩。

  秦林又回想杜嬍衣服整齊卻渾身酸軟無力的樣子,走到小圓桌子前面,戴上手套,揭開壺蓋聞了聞,頓時露出瞭然的表情。

  這番現場勘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秦林走了出去,命令東廠番役對整個姽嫿小築,尤其是第一案發現場的東屋,進行最詳盡徹底的搜查。

  該檢查朱應楨的屍體了。

  看到活生生的老朋友變成冰冷的屍體,秦林心頭無名火熊熊燃燒,面上卻神色不變,大步流星的走過去。

  家將們不知從群芳閣哪位紅牌的床上,扯了幾條錦繡燦爛的鋪蓋墊在底下,朱應楨就在上面靜靜的平躺著,脖子深深的一道縊溝已是紫黑色,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而臨死前的巨大痛苦,讓他的面容扭曲,不復生前的風流瀟灑,變得猙獰可怕。

  同時,他的臉色發青,嘴脣也發紫,正是臨死前身體極度缺氧而呈現出的屍體體表特徵。

  看起來,很像自縊。

  不,絕不可能!秦林用力的握緊了拳頭,兩眼寒芒四射,他知道這是一起針對朱應楨,也針對自己的陰謀。

  這是暗殺!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1
一○九四章 縊溝與抓痕

  「唉~~成國公正是雄姿英發的年紀,怎麼突然撒手人寰?真令本督扼腕嘆息之餘,又百思不得其解啊!」

  劉守有令人萬般厭煩的聲音,再一次不失時機的出現在最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偏偏他的表情還三分錯愕七分惋惜,輕輕搖著腦袋,好像一時間難以接受朱應楨的死亡。

  劉守有左邊張尊堯,右邊駱思恭,其中駱都督的距離似乎刻意的拉得稍遠了點,張昭、龐清、馮盺等大群錦衣堂上官緊隨其後,急匆匆的走了過來。

  東廠和錦衣衛都有探子遍布京城內外,成國公遇刺,劉守有率屬下前來本是分內之事,東廠番役在沒有得到命令的情況下並不會刻意阻攔。

  秦林瞥了劉守有一眼,目光又回到了朱應楨的屍身,冷冷的道:「難為劉都督來這麼快,還官袍烏紗齊齊整整,果真是公忠體國。」

  可不是嗎,劉守有身穿飛魚服、頭戴無翅烏紗、腰繫羊脂玉帶、足蹬粉底皂靴,看起來不像在家聽到消息匆匆率眾​​趕來,倒像是在衙門裡坐等噩耗似的。

  陸遠志、牛大力和東廠番役們紛紛冷笑不迭。

  劉守有面皮微紅,被秦林搶白也找不到反駁的說辭,只好重重的冷哼一聲:「實在沒想到,秦督主虎駕在此,還會發生這等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本督職責所在,不得不動問一句,成國公究竟為何而死?」

  話音剛落,張尊堯、龐清等錦衣堂上官全都不懷好意的瞧著秦林,而陸遠志、牛大力和剛剛趕來的霍重樓、雨化田等東廠番役,則人人心頭咯噔一下。

  不愧為執掌錦衣衛十多年的老狐狸,劉都督有備而來,這話問得刁毒。今天成國公朱應楨在群芳閣和賓客聲​​色犬馬,東廠督主秦林也在座,四周密布東廠番役,朱應楨現在出了事情,自然該東廠負全部責任,甚至本身就是朱應楨之死的最大嫌疑人!

  別看朱應楨和秦林是至交好友,現在他人死了沒法開口,劉守有一夥盡量穿鑿附會,試問世間哪有潑不上身的汙水? 「盟友反目,東廠督主謀害成國公」這種論調一旦形成,秦林就自然的被置於了極端不利的態勢。清流的攻訐、朝堂上的窘境、盟友的疑慮,會讓他疲於應付,與張鯨之間的傾軋,也將攻守易勢!

  東廠督主的名聲嗎,可從來不咋的呀……看看手下這夥番役,曹少欽、徐爵面目猙獰,霍重樓兇暴桀驁,就連劉三刀也像條吃人不吐骨頭的老狐狸,說是秦林和朱應楨反目之後痛下殺手,恐怕會有不少「不明真相的群眾」選擇相信。

  就在屬下們為秦林捏把汗的時候,他仍舊觀察著屍身,平平淡淡的說:「小朱是我的朋友,他死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總要替他討個公道。 」

  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起伏,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描述一個盡人皆知的事實,平淡中充滿的自信,令在場的所有人心中凜然。

  因為說這話的人,是神目如電、審陰斷陽,屢破奇案,做到提督東廠武昌伯的秦林!即使是錦衣都督劉守有,也有那麼一瞬間,被這種冷靜的態度所震懾。

  於是他惱羞成怒的再次冷哼一聲,吩咐龐清去配合秦督主檢驗屍身。

  錦衣衛專司偵破欽命要案、緝拿大奸惡逆之職,東廠除此之外還有監督錦衣衛的職權,現在是成國公朱應楨出事,東廠有權辦案,自來廠衛一體,錦衣衛當然也有權參與。

  但龐清還是知道自己分量的,奉劉守有之命硬著頭皮走上前,並不敢僭越,先朝秦林長揖為禮。

  如果權閹出任東廠督公,連錦衣都督見面也要朝他行跪禮的,劉守有資格老、還曾是秦林上司,自然不必如此,龐清等輩則必須要守上下尊卑的本分,哪怕他是劉守有的心腹,也不能當眾對秦林桀驁無禮。

  秦林也不廢話,陸遠志等人已經把燈球火把打得通明,他就蹲下身子,先扒開朱應楨的眼皮子看了看。

  果不其然,在眼結膜發現了許多針尖大小的出血點。

  眼結膜是連接眼球和眼瞼的薄膜,覆蓋在眼白上面,這個位置有豐富的毛細血管,如果人熬夜用眼過度,這些毛細血管就會疲勞充血,使眼睛變得通紅。當人頸部受到外力壓迫時,頭面部的血壓會急劇增高,毛細血管發生破裂;當人體在極度缺氧狀態下,血管壁也會因為缺氧而變得容易滲透,導致出血。

  眼結膜上的毛細血管最敏感最脆弱,又有眼白作為底色,一旦破裂出血就很容易被驗屍官觀察到,所以結膜出血是機械性窒息的重要表徵。

  秦林吩咐陸遠志記錄這個屍體現象的時候,龐清明顯楞了一下,身為劉守有麾下的得力幹將,他明顯不知道這茬。

  劉守有、張尊堯本來還疑心秦林故弄玄虛,看到龐清的反應,知道秦林並非裝腔作勢,頓時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接著秦林輕輕把朱應楨翻過來,檢查屍體頸部的縊溝。

  這下龐清有用武之地了,迫不及待的道:「縊痕頸後八字不交,乃懸梁而死,非由他人勒頸——宋提刑《洗冤集錄》有載。」

  凡是行凶勒頸,繩索會在死者脖子上交叉,因為無論從受害者的正面還是背面下手,讓繩索在死者脖子上繞一圈,然後抓住兩端勒緊比較順手。這樣兇手的雙手是朝外擴張,類似於擴胸運動的動作,除此之外的動作既不順手,又很容易招來反抗,而且會在短時間內無法致命。

  而上吊自盡則不同,是利用人體自身重量往下墜,那麼套在脖子上的繩圈,頸後的位置就不會勒緊產生縊痕,整個縊痕在後頸呈八字形開口,也就是所謂的八字不交。

  秦林點頭同意了龐清的判斷:「不錯,縊痕八字不交,而且前面較深,後面較淺,正是被吊死的典型特徵。」

  人體被掛在繩圈上,脖子前面受力最大,縊溝最深,兩側受力較小,縊溝就相對較淺,這種形態在實踐中很難被偽造​​。

  龐清心頭暗嘆一聲,秦林身為東廠督主,驗屍的知識如此齊備,還在自己之上,又凡事親力親為,自家劉都督卻站在兩丈外袖手旁觀,未免顯得有點那啥。

  「難道是自殺?」陸遠志小聲的嘀咕著,以前淨抱怨秦哥照顧他生意,每次都讓他去拾掇屍體,這次秦林親力親為,胖子站在旁邊白愣著眼睛看,反而有些沒抓沒落的,渾身不自在。

  牛大力大嘴一咧,白了朋友一眼,朱應楨活得好好的,幹嘛自殺?國公爺當膩歪了?

  秦林又把屍體剝光,赤條條的檢驗身體各處,沒有找到任何外傷。

  結合各種屍體情況,查明了直接死因,結論就是上吊而死的,既不存在之前就因各種原因死於非命,也排除了被人勒死之後偽造成上吊。

  不過,同樣是上吊,也存在自殺和他殺兩種可能。

  至於死亡時間,倒是很好判斷的,朱應楨從進屋到被發現死亡,前後剛剛一個時辰,屍僵屍斑還沒有發生,眼球也還沒開始變得渾濁,但經驗豐富如秦林,僅憑觸摸屍體腋下的溫度,加上今天的氣溫,就約略推算出死亡時間,再和其他的屍體特徵相印證,確認其死亡時間在進房之後半個時辰,又過了半個時辰被丫鬟發現。

  在屍體的那話兒上沒有體液痕跡,聯想到朱應楨生前爛醉的情形,也就不難理解了。

  「咦,這裡是?」秦林抬著屍體的下巴,此時屍僵還沒發生,腦袋被他不費甚麼力氣就往上抬起來,仔細觀察被下巴遮住的縊溝,在陰影裡發現了幾處指甲抓撓的痕跡。

  這些痕跡相當淺淡,在紫黑色的縊溝附近,如果不非常仔細的觀察,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龐清也是經驗豐富的行家裡手,立刻抓起朱應楨的手,觀察他的指甲縫,又往縊溝處的抓傷作對比,很快就非常確定的說:「指甲縫有少許血肉,這些抓傷是他自己弄出來的,上吊之後被繩索勒得難受,用力摳抓已經勒緊的繩索,就在脖子正面抓出了這樣的傷痕。」

  人被兇手勒死時出於抵抗,會用力抓脖子上勒緊的繩索,即使是下定決心上吊自殺,也有人會在臨死前的痛苦中,本能的去抓繩索,指甲抓破皮肉,造成這樣的抓撓傷。

  它本身並不能證明什麼,只能證明在繩索勒緊的那一瞬間,死者還活著,具備一定程度的自主意識。

  龐清作為老手,並沒有把這種傷痕當成什麼,對秦林發現時露出的奇怪表情深感不解,秦督主號稱神目如電,應該知道這並不代表什麼啊?難道還另有別情?

  秦林並不準備解釋什麼,他從屍體身邊站了起來,嘆口氣,輕輕拍了拍手,眼神投向伏在丫鬟肩上低聲抽泣的杜嬍,目光分外清冽。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1
一○九五章 迷春酒

  「杜姑娘,案發之時,你一直在房中,請將你所知的一切告訴本官。」

  秦林詢問杜嬍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口氣也平平淡淡宛如古井不波,唯獨犀利如電的目光中,帶著一絲只有杜嬍能懂的溫暖與歉然。

  杜嬍心頭密布的烏雲,在這瞬間通通散盡,剎那間抽泣的臉蛋上微笑綻放,梨花帶雨,笑容出奇的嬌美,朝著秦林盈盈下拜。

  可她接下來說的話就實在令人不敢恭維:「上覆秦督主,奴家、奴家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實在不知前後事體。」

  聲音*琳琅動聽,在場眾人心弦為之微動,但很快就回過神來:杜嬍至始至終都待在房間裡,朱應楨上吊自盡,怎麼會渾然不知?豈不是睜眼說瞎話嗎?(註:「林郎」,玉石敲擊聲)

  劉守有尚且要端著名臣世家子的派頭,嘴角抽搐似的冷笑兩聲。

  張尊堯就耐不得了,立刻踏前一步,左手猛的往下一甩袖子,右手戟指,怒道:「犯婦休得胡言!你和成國公同處一室,連他上吊這麼大動靜都聽不到?豈有此理!」

  「對,她說話不盡不實,就算不是殺害國公爺的真兇,也得是個通謀!」馮昕、張昭等堂上官紛紛附和,上下尊卑有序,他們不能直接和秦林叫板,便拿這嬌滴滴的花魁娘子開刀。

  料想一個未曾梳攏的清倌人,能有多大見識,吃這一番嚇唬,還不自亂陣腳?

  誰知杜嬍柔弱中自有三分倔強,此刻被眾錦衣官校兇神惡煞的質問,彷彿回到了當年的風陵渡口,面對那些如狼似虎的少師府惡奴,只要有秦林在旁邊,她就什麼也不怕。

  「各位老爺所問,奴家一直在床上昏睡,確實不省人事,就連國公爺死在房裡,還是後來才知道,至於為何會如此,吉媽媽大概知道原因吧?」杜嬍板著小臉神色肅然,努力挺起了胸膛,就像荒野上的青草,柔軟的外表下藏著不為人知的堅韌。

  只有當目光和秦林相觸時,她的神情才有些許柔軟。

  「你個小妮子!」老鴇吉媽媽作勢要打,剛舉起手,就見秦林眼睛微微一瞇,目光透著絲絲寒意,當即嚇得她魂飛魄散,一巴掌橫著抽在了自己臉上,訕笑道:「打你個不識抬舉的老虔婆,打你個有眼無珠的馬泊六,秦督主在此,哪有老身說話的分?」

  吉媽媽剛才被杜嬍道破關節,一時情急,手舉起來才想到,這杜嬍明明和秦督主干係匪淺,遮莫小娘子是玉堂春,秦督主是那王景隆?這巴掌打下去,恐怕打得不是杜十娘,倒把自己這條老命斷送掉!

  沒奈何,只好由自己老臉來承受。

  好在做老鴇這行的,臉皮都比牛皮還厚,吃兩下巴掌還無關大礙。

  劉守有眉毛一剔。

  他這錦衣都督絕非浪得虛名,此刻兩派交鋒近乎圖窮匕見,自是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比平時加倍老辣。

  方才這番對答,秦林自是無懈可擊,但杜嬍和吉媽媽的神態口吻落在劉守有眼裡,就被瞧出了幾分風色。

  劉守有輕搖細步的走上前,狀似去詢問老鴇,突然回過頭,皮笑肉不笑的看著杜嬍,假裝關心的問道:「小娘子與秦督主是舊相識嗎?且不必煩惱,秦督主神目如電,迭破大案奇案,必能為你辨明冤枉。」

  杜嬍如水的眼睛眨巴眨巴,盈盈欠身道了個萬福:「劉、劉都督是嗎?原來您也知道妾身是冤枉的,還請您老主持公道。」

  劉守有只道杜嬍是個未曾出閣的清倌人,沒見過世面,裝裝好人誇秦林兩句便能從她口中套話,殊不知幾年來的坎坷,已經教會了杜嬍很多很多,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哄賺的。

  「好個虛言狡詐的犯婦!」劉守有心頭憋得難受,臉皮刷的一下陰雲密布。

  「劉都督,先消停消停吧。」秦林略帶嘲諷的口氣,輕而易舉的就讓劉守有心頭火苗子直竄,但接下來秦林就直言不諱的回答了他的疑問:「不錯,本官與這位杜十娘乃舊日相識,劉都督實在不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官就算回護於她,也須得拿到真憑實據,查明全案因果,否則徇私枉法加以袒護,又豈能塞天下悠悠之口?」

  劉守有乾笑兩聲:「倒是本督著相了……既如此,且請督主施為。」

  一個照面交鋒,秦林坦然自若,自承與杜嬍是舊識,顯得光明磊落,倒是劉守有堂堂錦衣都督去哄賺個小姑娘,未免落了下乘。

  陸胖子打個呵欠:「哎~~有句話怎么說的?君子坦蛋蛋,小人藏基基。」

  「是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牛大力予以更正。

  劉守有面皮微紅,不好和兩個後生晚輩鬥嘴,他麾下的張昭、龐清、馮盺就立刻護主,怒目而視:「你們胡扯什麼?」

  「說什么,大家心照不宣吧。」陸遠志和牛大力不鹹不淡的頂一句,就把頭扭開去,叫對方好似一拳砸在棉花包上,空蕩蕩的渾不著力,反倒是自己胸口憋得難受。

  杜嬍淚眼婆娑,秦林直截了當的承認和她是舊識,還直言不諱說要回護於她,小姑娘的臉蛋一下子就紅了,眼睛一酸淚水滾落,數年來的委屈隨著眼淚滾落,淚光中依稀看到當年風陵渡上一幕幕……

  姐妹和丫環們紛紛表示羨慕嫉妒恨:「好個有情有義的秦督主!」

  「怎地這般年輕英朗?」

  「十娘妹妹好運道!」

  被好多道火辣辣的眼神兒瞅著,咱們秦督主也只能苦笑著搖搖頭,和杜嬍初見時她只有十一二歲,還哭得像個小花貓,哪有別的想法?就算現在,也是回想起未曾護得她周全,多半是被張允齡報復,賣到大同府青樓裡面去了,為著自己心頭這份愧疚之心,總要盡量讓她洗清嫌疑,實在沒有別的意思。

  老鴇則叫聲苦也,成國公身死的驚天大案,又是當著文武眾官的面,尚且擺明了回護杜嬍,她剛才所作所為恐怕已犯了督主的逆鱗,接下來稍有不慎,說不得就要去東廠天牢走一遭。

  果不其然,秦林笑瞇瞇的把老鴇瞥了一眼,淡淡的道:「杜嬍之所以昏迷不醒,是桌上那壺迷春酒的緣故吧?」

  吉媽媽噗通一聲跪下,磕頭如搗蒜:「老身糊塗,老身糊塗,只為十娘她、她……有些糊塗,老身擔心敗了國公爺的興致,因此準備了一壺迷春酒,姐妹們送十娘入洞房,賀她梳攏時,讓她喝了兩杯。」

  登時有幾個姐妹就神色尷尬,不自在起來,這種事情說著未免太那啥。

  吉媽媽兀自不罷休,爬起來就將這幾個拎出,一五一十的盡數交代了。

  好在她還有幾分眼色,沒敢胡說杜嬍心頭裝著秦林,只說她年幼識淺,恐怕觸怒了朱應楨,因此特意備下迷春酒。

  向來青樓裡規矩,清倌人梳攏入洞房,姐妹們都要來賀一杯喜酒,那些姐妹擁著杜嬍進了洞房,就拿迷春酒倒給她,杜嬍不知是計,又卻不過姐妹情面,喝了兩杯之後便人事不知,軟倒在那牙床上頭。

  這番供詞說完,裡頭唯一含糊的地方,眾人已然明白得通通透透:清倌人總是要梳攏的,朱應楨年輕風流儀表堂堂,又是富貴已極的成國公,杜嬍還有什麼不願意的,以至老鴇要用到迷春酒?不消說,只好著落在咱們這位秦督主身上。

  咳咳,秦林乾咳兩聲,狠狠把陸遠志、牛大力盯了一眼,朱應楨屍骨未寒,咱們破案要緊,你們瞎起什麼鬨?

  劉守有卻品出供詞裡頭的疏漏,詢問吉媽媽,這迷春酒的藥效有多久,是不是被迷的女子全然昏迷不醒。

  「那哪能啊!」吉媽媽陪著笑,點頭哈腰的道:「藥效也就開始那會兒強些,後面慢慢就消退了,只是身子軟綿提不起力,精神困倦迷糊罷了,大概半個時辰就差不多了吧。」

  迷春酒是用來對付那些不情願的貞烈女子,但貴客也不會喜歡對著一具木頭,所以迷藥的效力和持續時間都是有限的,大約貴客得手之後不久,藥效便慢慢消退了。

  訊問群芳閣的龜奴和妓女,證實迷春酒的效力確實如吉媽媽所說。

  「也就是說,並不能證明杜嬍在一個時辰裡,始終失去知覺了?」劉守有冷笑,說罷瞥了瞥秦林。

  杜嬍有些不解,睜大眼睛,哀懇的著秦林:「但是奴家剛才確實酸軟無力、神思昏迷,是聽到冬梅驚叫,才慢慢醒來的呀!」

  哼,不盡不實!劉守有眉頭一剔,就待開口痛斥。

  「且慢,」秦林出言阻止劉守有,皺著眉頭略作思忖,記得剛到姽嫿小築的時候,杜嬍確實躺在床上,神情迷迷糊糊像剛醒來一樣,後來攙扶她,也感覺身體軟綿綿的不著力。

  秦林眼睛一亮:「對了,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第三者進到房間,在殺死朱應楨之前,給即將恢復的杜嬍又灌了一杯迷春酒,讓她始終處於昏迷之中——來人吶,檢查那壺酒!」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2
一○九六章 案情模擬

  陸胖子屁顛屁顛的跑進房中,雙手戴著繭綢手套,把盛著迷春酒的酒壺和酒杯拿了出來。

  之前經詢問,姐妹們去賀喜,都是自己持壺、杯去的,杜嬍房中的酒只有她自己喝——這也是青樓的規矩,清倌人房裡這壺酒,只有她自己和新姑爺喝,不作興給外人喝,喚作合歡酒。

  倒是方便了秦林的調查工作,不過,就算沒有這個規矩,姐妹們知道杜嬍房裡這壺是迷春酒,也不會傻乎乎的去喝吧。

  秦林瞇著眼睛詢問老鴇:「這壺酒是誰準備的?當時壺中酒液盛了多少?」

  準備迷春酒的是個姓崔的龜奴,他交待是用新開的一瓶「透瓶香」灌進壺中,再添了迷藥進去。

  透瓶香是京師有名的曹家酒坊出品,每瓶正好一斤,秦林吩咐取瓶新的來。

  然後將壺中原有酒液的高度做了標記,再把迷春酒倒進碗裡,將新酒灌進壺中,斟了兩杯出來。

  酒液的液面還沒有下降到原來的位置,又倒了一杯,才降到那兒。

  秦林笑了:「姐妹們去道賀,只斟了兩杯酒給杜嬍喝,可後來壺中卻少了三杯酒的量,很明顯,是後來又有人倒了迷春酒給杜嬍灌下,令她始終處於昏睡之中,方便他行凶殺入!」

  劉守有的表情就有些不自在了,他並沒有料到這一出。

  幾位群芳閣的姐妹則緊緊握住了杜嬍的手,受老鴇指使用迷春酒灌她,乃是青樓女子們覺得清倌人總要走這一步,並不代表她們願意看著杜嬍蒙冤受屈,捲入成國公朱應楨死亡的驚天大案。

  杜嬍貝齒緊緊咬住嘴脣,投向秦林的目光含著無盡的感激與崇拜。

  見秦林斷案勢如破竹,張尊堯的臉上就閃過一絲慌亂,強辯道:「秦督主何以認定成國公是被害呢?也許是他為了從容自盡,給這小娘子又灌下一杯迷春酒。」

  劉守有狠狠瞪了張尊堯一眼,哪怕對方是張鯨的姪兒,也說不得了。

  張尊堯自知失言,訕笑道:「錯,錯了,成國公年紀輕輕春風得意,又是洞房花燭夜,怎麼會上吊自盡?一定是被人謀害!」

  還不放棄栽贓陷害的打算嗎?秦林冷笑不迭,不過,也暗自感嘆對方佈局委實毒辣。

  如果定性為自殺,恐怕會貽笑世人,堂堂成國公年輕有為,為何要自殺?秦林要是做出這樣的結論,立刻就要引來無端的猜疑。

  定性為他殺呢,秦林同樣是第一嫌疑人,因為東廠督主在這裡,東廠番役也在這裡,秦林有神目如電之名,誰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殺害朱應楨?恐怕很多人會認為是他殺了朱應楨,然後賊喊捉賊——至少顧憲成、江東之一夥,鐵定會朝這個方向大肆汙衊。

  那麼,萬曆會猜疑,勛貴會譁然,盟友會離心,秦林針對張鯨佈設的天羅地網,當然成為無用之功。

  「哼哼哼,任你奸猾兇毒,老子一樣要揪出你的狐狸尾巴!」秦林在心頭暗暗發​​誓。

  他從陸遠志手中接過指紋刷和銀粉,開始在酒壺和酒杯上細緻的塗刷,這些哥窯百圾碎的瓷器,表面釉質非常​​細密光滑,甚至斜對著燈光就能隱約看到上面留著的指紋,要取到指紋並不難。

  劉守有和張尊堯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兩入眼底都有一絲難以明言的得意之色。

  隨著秦林的刷動,指紋一枚枚呈現出來,陸遠志胖臉笑得眼睛鼻子嘴巴都擠在一起,胳膊肘拐了拐牛大力:「怎麼樣?秦哥出手,不費吹灰之力,那兇手拿迷春酒灌杜小娘子,倒給秦哥留下了更多的線索。」

  牛大力點點頭,取到指紋,對比身在現場附近的所有可疑人員,真兇自然無所遁形。

  豈料秦林的神色並沒有大案即將破獲的那種興奮,反倒眉頭擰成了疙瘩,臉色陰沉沉的,目不轉睛的盯著那些指紋。

  「秦哥,讓兄弟來幫你!」陸遠志熱情高漲,要替秦林對比指紋。

  「呃……好啊。」秦林答應著,竟自顧走到一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哈哈,看胖爺大顯神威!陸遠志有意賣弄,將酒杯和酒壺上的指紋與有可能接觸它的人一一對照,很快找到了曾經摸過它們的人:負責調製迷春酒的崔姓龜奴;一名持壺倒酒的妓女;還有另外兩個端著酒杯向杜嬍勸酒的妓女。

  在酒壺和酒杯上留下指紋的,一共就是這四個人,並沒有那個預想中的兇手,陸遠志有點傻眼。

  「對了!」胖子猛的一拍大腿,大聲道:「兇手根本就是這四人之一!」

  崔姓龜奴和三名妓女嚇得渾身直哆嗦,一個勁兒的磕頭求饒。

  劉守有像看一場鬧劇似的冷眼旁觀,至此終於冷笑起來:「案發時,你們正在做什麼,有沒有別人看見?」

  一句話提醒了快被嚇傻的四個倒霉蛋,爭先恐後的說在杜嬍和朱應楨進房之後的這一個時辰裡,自己都有事情做,有人看見。

  其中兩名妓女在和另外的姐妹打*馬吊,還有一個妓女被嫖客摟在懷裡,至於那崔姓龜奴,則始終在外面端茶倒水,很多人都看見過他。(註:牌類遊戲)

  這是怎麼回事?陸遠志抓著頭皮無計可施。

  「你應該看看壺蓋位置的幾枚指紋,是不是有些模糊,像是被擦過一樣?」秦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抬起了頭。

  果然如此,陸遠志發現那裡的幾枚指紋確實比較模糊,他驚奇的道:「記得拿出來的時候,我沒碰那個位置啊,後來倒酒來量,也是小心的抓著壺蓋兒邊緣,沒有碰到過呢——呀,那兇手戴著手套!」

  陸遠志做了個斟酒的動作,一般人都會習慣右手持壺,左手扶著壺蓋,避免酒壺傾斜時壺蓋掉下來。而壺蓋上最後碰過它的四個人的指紋,有輕微被擦過的痕跡,這就代表著在他們之後,還有個戴手套的人碰過這隻酒壺,並且做過倒酒的動作。

  不消說,那個人就是給杜嬍灌下第三杯迷春酒,並且殺害了朱應楨的真兇!

  「不必非得手套,用一方手帕包住手就行了。」秦林說罷,又看了看劉守有和張尊堯,意味深長的道:「兇手居然知道不要留下指紋,呵呵,似乎早就預料到本官會親自查辦此案呢。」

  限於這個時代的信息傳播技術,速度既慢,失真又大,就像秦林破案的種種法醫技術,在街談巷議中就變成了日斷陽、夜審陰、開天眼、他心通等等神通,知道指紋鑑定的人,反而少得可憐。

  兇手有意識的不留下指紋,在現代算不得什麼,在明朝萬曆年間,那可真正當得上「反偵察能力強」這六個字。

  兇手是從何得知?

  劉守有和張尊堯假作不知,其實早已品出秦林話裡揶揄的味道,整件案情,已經被秦林抽絲剝繭,隱隱約約有了那麼個輪廓。

  朱應楨身死,他邀來的文官們自然不會走,江東之、劉廷蘭、魏允中等入竊竊私語,時不時夾雜著權閹、鷹犬等不好聽的詞兒,看著劉守有的目光也帶著濃濃的敵意。

  本來他們對張鯨一系和秦林一系都不待見,但現在,竟隱然透著點和秦林同仇敵愾的味道。當然,只是面對劉守有時,才有那麼少得可憐的一點點。

  「也許,也許是自盡呢?」張尊堯再次拋出了自盡說,即使確定朱應楨是自殺,也對秦林相當不利,這次,劉守有沒有再阻止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秦林搖搖頭,直接帶著第一個發現朱應楨死亡的冬梅,走到了案發現場那間屋門口。

  「請你說說當時的情形,成國公是怎樣吊在梁上,椅子的位置又在哪裡。」秦林盡量把語聲放溫柔些。

  冬梅此前就嚇得夠嗆,哆嗦著答道:「國公爺他、他直挺挺的掛在空中,脖子套在繩圈上,一把椅子歪倒在地上……另一把椅子,當時還放在小圓桌旁邊。」

  國公府家將很爽快的承認,是他們急著解救主入,將第二把椅子也搬了過來。

  劉守有和張尊堯不明所以,秦林所問的,根本就是上吊自盡之後最尋常的場面吧,根本沒有什麼破綻啊。

  秦林將一把椅子扶起來,自嘲的道:「我敢肯定,這上面還有小朱踩踏留下的腳印。罷了,曹少欽,你來裝裝死者。」

  被點到名的曹少欽,身高正好和朱應楨相同,他按照秦林的命令站到椅子上,又把被割斷的繩圈按原本的長度接續起來,最後套在了自己脖子上,絲繩有些鬆垂。

  「現在讓我們看看,如果小朱把椅子踢開會怎麼樣?」秦林啪的一腳,把曹少欽踩著的椅子踢翻了。

  眾人呀的一聲驚呼,繩索的長度並非剛好令曹少欽懸空,而是稍長了一尺,失去支撐之後他的身子迅速下墜,脖子上絞索猛的收緊。

  卻見曹少欽下墜一尺之後,絞索繃得筆直,腦袋也偏到一邊像是被下墜之力扭斷了頸椎。

  「下來吧。」秦林拍了曹少欽一下。

  這傢伙嘿嘿訕笑著,輕輕鬆鬆就下來了,原來他用兩隻手撐在繩圈裡頭,並不曾勒住脖子。

  眾人還沒有從驚訝中徹底回過神來,秦林又拋出了重磅炸彈:「如果朱應楨確實是自殺,他的脖子上怎麼會留下那樣的抓撓痕跡?」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3
一○九七章 方向相反

  機械性窒息會給受害者帶來極大的痛苦,於是抓撓形的抵抗傷就極為常見。

  在他殺案件中,如果行凶者用手掐受害者的脖子,那雙罪惡的手,往往會留下被害者用指甲造成的傷痕,成為被捕後無可抵賴的罪證。

  所以也有更精明的兇手,選擇從背後用繩子來結束對方的生命,這時候受害者就會努力去抓脖子上越收越緊的繩索,從而在自己的皮肉上留下垂直於縊溝方向的抓傷。

  上吊自殺同樣會有類似的現象,即使選擇死亡的意志非常堅定,自殺者在生命最後歷程所承受的劇烈痛苦,仍然會讓他不由自主的去抓撓那條奪命的繩索,把自己脖子抓出傷痕。並且死相非常難看,面容扭曲猙獰,嘴微微張開,脖子被拽得不正常的歪斜,整個人就像掛起來的死魚……

  (所以,生命誠可貴,且勿走絕路,哪種死法都痛苦且難看——貓註)

  但是,上吊自殺者在自己脖子上留下抓撓傷痕的情況,在實踐中並不多見,遠遠低於他殺。

  原因在於,站在椅子上懸梁自盡,繩圈的長度如果正好與下頜齊平,自殺者要把脖子套進去就比較費力,甚至需要踮起腳尖,而站在椅子上這樣做的時候又難以保持平衡,加上臨死前的心情激盪,失敗的概率很高。

  秦林記得從前看過一個案例,有位倒霉蛋從凳子上摔下來四五次,才終於把脖子套上繩圈,結果了自己的性命,而他身上的摔傷擦傷被家屬作為他殺的疑點提出來,並且不依不饒,使辦案方面焦頭爛額。

  所以大多數情況下,絞索和人站在墊腳物上的位置高度相比,都會長那麼一尺半尺,這樣死者在把它往脖子上套的時候,絞索是鬆垂著的,動手相當方便——並不需要刻意,自殺者踩著椅子凳子把絞索往房梁上搭的時候,下意識的就會這麼做。

  這次也是同樣的情況,將被割斷的絲繩復原之後,再選擇和朱應楨身高相等的曹少欽站在同樣一把椅子上,發現作為絞索的絲繩套上脖子,還有一尺左右多餘的長度。

  那麼問題就來了,因為絞索長了一尺,套在朱應楨的脖子上呈鬆垂狀態,當他踢翻墊腳的椅子時,身體也就往下墜落一尺,然後鬆垂的絞索才猛的繃緊,勒緊他的脖子,結束他的生命。和想像中那種白衣飄飄,青絲披散,踮著腳尖把腦袋伸進繩圈,最後平靜的掛在空中晃來晃去的死法絕對不同。

  其實人的生理學特徵決定了脖子並不能承受太大的重量,一尺的下墜高度形成的力量,瞬間就能阻斷受刑者的頸部大動脈和椎骨動脈,導致大腦缺血死亡,甚至連受刑者的頸椎骨,都有可能在突然下墜的過程中被扯斷。

  (所以哆啦A夢的竹蜻蜓直接安在頭頂,會把脖子拉斷的哦)(註:此是貓註)

  這樣的情況下,朱應楨怎麼還可能去抓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絞索,在屍身烏青的縊溝附近,留下那些指甲抓撓的皮外傷呢?

  在場諸人,陸遠志、牛大力、霍重樓、劉三刀等東廠番役,劉廷蘭、宋應昌等受邀文官,要嗎從門口要嘛從窗戶看到了曹少欽重演的案情。雖然他們不像秦林對人體結構了解得那麼透徹,但也知道以這樣下墜的情形,恐怕朱應楨在絞索繃緊的同時,就被下墜之力勒得昏迷瀕死,根本不可能還有餘力去抓撓脖子上的絞索。

  「原來如此……」宋應昌思忖著自言自語:「難道脖子上的抓痕,其實是兇手留下來的?」

  周希旦踮著腳尖往窗口裡看,只道朋友是和自己說話,就搖搖頭:「應該不會吧,秦督主剛才說過,成國公的指甲縫裡也有皮肉碎屑,那麼就是他自己抓傷的。」

  得,秦林摸了摸鼻子,怎麼有種現場推理秀的感覺啊?

  也難怪,這個時代從來都是仵作勘驗,官員在公堂上看著供詞和屍格進行審斷,從來沒有現場重演這號戲碼,在場眾人既驚奇於這種形式,又急於知道成國公的死因,便齊刷刷的開動了腦筋,隱隱有成為秦督主粉絲的趨勢。

  劉守有和張尊堯的眼睛裡,驚訝之色越發濃重,劉都督還好一點,張尊堯已忍不住舉起袖子,擦了擦額角微微滲出的一層細汗。

  秦林接過了周希旦的話茬:「不錯,周侍御記得很清楚,確實成國公指甲縫裡有皮肉碎屑,並且他的指甲與抓傷痕跡也是吻合的,也就是說,那些傷痕確實是他自己抓的。」

  周希旦頓時笑容滿面,露出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深受秦林的鼓舞,同為文官的朋友們也發出一陣哦、啊的聲音。

  陳與郊不甘示弱,也拱手道:「既然秦督主斷言確實是成國公自己抓傷,但他在踢開椅子之後,身體下墜、絞索收緊,瞬間就會不省人事,也就不可能摳抓脖子了……難道、難道是他在上吊之前就把自己弄傷了?」

  說到這裡,陳與郊的聲音低了下去,頗有些不自信了,因為他也明白,朱應楨在把自己掛起來之前,根本沒有理由去摳抓脖子啊。

  秦林沒興趣去討論那種根本不存在的情況,他直截了當的回答:「屍體檢查已經完全排除了這種可能性,因為抓痕在縊溝位置有中斷,這是死者抓破自己皮膚時,縊溝所在部​​分的皮膚被絞索擋住的緣故……對,這條充當絞索的絲繩,有些被抓毛糙的地方,隱約還有淡淡的血跡。」

  陳與郊有些失望的嘆口氣,不曾像周希旦一樣得到秦林的認同,此時此刻他的心底竟隱約有那麼點失落。

  不過周希旦也沒高興到哪兒去,而是低著頭冥思苦想。

  在場的人都差不多,神情凝重的思考著擺在面前的問題:繩圈和椅子的相對高度,決定朱應楨不能在自縊時有餘力抓撓自己;偏偏他脖子上有傷痕,指甲有皮肉碎屑,是曾經抓撓過的鐵證。

  到底哪裡有問題呢?

  秦林豎起兩根手指頭:「如果兩個結論互相矛盾,那麼其中之一必然不成立,現在看來,死者抓傷自己頸部皮肉是沒有問題的,他要是採取我們後來勘驗到的這種自殺方式,則不可能產生這樣的抓傷——於是真相只有一個:他的死亡方式並非如此!」

  譁的一陣議論紛紛,人們大眼瞪小眼,縊溝八字不交、有抓撓痕跡,還有之前秦林查到眼睛裡的小出血點,嘴脣呈現縊死的烏黑,種種表現都證明朱應楨在死因上不存在問題,現在秦林突然推翻之前的結論,未免叫入難以接受。

  「異想天開!」劉守有重重的冷哼了一聲,眼神很有些複雜。

  張尊堯假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斜著眼睛道:「秦督主前後所言,豈不是自相矛盾?哼,恐怕有些虧負神目如電之名。」

  唯獨始終不怎麼說話的駱思恭,靜靜的站在一邊,從劉守有的表情裡,捕捉到一點值得玩味的東西。

  秦林冷著臉,搖了搖手指:「我並沒說死者是被毒殺或者砍死的,縊死也有很多種方式,劉都督掌錦衣衛事,駱都督提點詔獄,想必都很清楚這點吧。」

  詔獄裡面講個殺人不見血,縊死是常用的手段,廠衛鷹犬們駕輕就熟,有時候是繩子套在人犯脖子上,兩名壯漢用力收緊;有時候是把人犯從地面慢慢吊起來;還有的時候是讓人犯踩在凳子上,套上絞索之後踢掉凳子,人犯下墜,脖子被絞索拉得耷拉到一邊;甚至還有類似的,用沾濕的桑皮紙一層層封住人犯口鼻,這就更加出奇了……

  駱思恭被點到名字,嘿嘿訕笑著,就是不吐半個字。

  劉守有神色稍有尷尬,朗聲道:「本都督奉欽命執掌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行事以光明正大為要,這些魑魅魍魎的伎倆,恐不如秦督主了解得深徹。」

  好個劉守有,不愧為執掌錦衣衛多年的名臣世家子,雖然秦林步步深入,他兀自口風端嚴不露絲毫敗相,連消帶打之餘,還隱然含著譏刺之意,連陸遠志、牛大力都覺得這傢伙比平時更難對付。

  平日裡,劉守有仗著名臣世家的深厚根基,以及多年執掌錦衣衛的深固不搖之勢,做事經常只拿出七八分勁頭,帶著點世家子的雍容氣度;但這次可不一樣,秦林宮裡宮外多方措置,張鯨一系已經被逼到了牆角,劉守有不得不平生頭一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與秦林作殊死之爭!

  所謂困獸猶鬥,此刻劉都督揮灑如意的外表底下,又是如何一番心境?眼看著當年的錦衣衛指揮僉事,已是武昌伯提督東廠,逼得他大失名臣氣度,必須打點起全副精神。就連高高在上的張司禮,權位也已搖搖欲墜,不得不做此放手一搏,真叫人情何以堪? !

  可惜,劉守有口舌雖不落下風,案情卻在秦林眼底,直如掌上觀紋而已。

  「縊死的方式也有好幾種,踢翻凳子從上往下墜,自然脖子被瞬間勒緊,無法抓撓頸部,不過……」秦林故意看了看劉守有和張尊堯,然後才道出了石破天驚的答案:「假如是從地上吊起來呢?」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3
一○九八章 蛋疼

  一語道破天機!

  案發時人們所看到的,無非是朱應楨懸在梁上早已氣絕,地面橫倒著一隻椅子,椅面帶有淡淡的足印,便想當然的認為朱應楨是踩著椅子上吊——即使有凶手偽造現場,也不改變縊死的方式。

  現在秦林稍加點撥,腦筋轉得快的人一下子就轉出了誤區:兇手是把繩子套在朱應楨脖子上,再拉上房梁,把他吊死的!

  之前的所有疑點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釋,為了讓死因沒有破綻,兇手並沒有殺死朱應楨,而是用絞索像真正的上吊一樣,活活把他吊死。也正因為不是踢開椅子墜落,而是被人從地面吊起來,朱應楨才在巨大的痛苦中,用力抓撓收緊的絞索,在自己脖子上留下了抓撓傷痕,在指甲裡殘留了皮肉碎屑。

  可惜,那個時候他脖子被緊緊勒住,已經無法發出求救的呼喊,只能眼睜睜的走向死亡……

  想到朱應楨臨死的慘狀,秦林的拳頭緊緊捏著,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憤怒和自責,這兩種偵破人員務必避免的情緒,終究還是讓他產生了把兇手及其背後的人,活活撕碎的衝動。

  「為什麼要採取這種殺人的方式?」人群中不知道誰問了一句。

  「大概是省力吧。」陸遠志搶著回答,但很快有些不自信的抓了抓頭髮,覺得這個答案過於簡單。

  確實,把絞索搭上房梁,然後套到死者的脖子上,扯住一端往下拉,就可以把朱應楨吊起來,比較省力,並且可以同樣留下八字不交的縊痕,符合上吊自殺的情況。而採取那種最接近原來的方式,抱著還沒死的朱應楨站上椅子,把他的腦袋套上繩圈,然後再取掉椅子,自然費力得多。

  但兇手只為了省力嗎,這個回答是不是太簡單太想當然了點?

  幾個番役弟兄嘆口氣,互相使個眼色,陸胖子這次恐怕又是信口開河吧。

  反倒是張尊堯面色突然改變,劉守有的眼睛裡,也越發透出一絲慌亂。

  秦林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矮几旁邊,掉落地面的那隻琵琶上:「杜姑娘,這隻琵琶是你平時放在矮几上的?它的弦,以前就是斷了的?」

  杜嬍茫然的搖搖頭,遲疑著道:「回督主,奴家這琵琶原本是好好的擺在矮几上面,不知為什麼掉下來,弦也斷了。」

  唔,秦林點點頭沒有繼續追問。

  外間宋應昌嘀咕:「莫不是成國公掙扎時,碰了掉下來,連弦也弄斷了?」

  大部分人都微微點頭,贊成這個結論。

  秦林突然抬起頭來,大概是想到了什麼,當機立斷下達命令:「死者雖然喝醉,但還沒到被人套上絞索都不反抗的程度,更不是喝了迷春酒不省人事的杜嬍……陸遠志,細細檢查屍身隱微之處,我懷疑凶手另有控制他的手段……

  如果兇手把絞索搭在房梁上,然後站在地面抓住繩索往下扯,把死者吊起來,這根充當絞索的絲繩長度就不夠了,牛大力,你搜查整座姽嫿小築的每個房間,尋找能充當絞索的堅韌繩索,霍重樓,立刻檢查房梁,尤其是掛絞索的地方,也許會在那裡留下有用的線索!」

  至於秦林本人,則開始訊問當時在現場附近的眾人,得知國公府的家將非常盡職盡責的守在四面,並沒有發現異常的情況,他立刻把調查方向,轉到了姽嫿小築裡面服侍杜嬍的四名丫鬟身上。

  成國公一系傳承近兩百年,家將都是祖孫好幾代,甚至祖祖輩輩蒙受國公恩典的,忠心程度絕非尋常入可比。他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站在外面,防線相當周密,絕難有外人突破防線進到屋中。

  這也是朱應楨有恃無恐,秦林也難得大意一次的原因,沒想到還真就出了事……

  春蘭、夏荷、秋菊、冬梅,都是服侍花魁娘子杜嬍的小丫頭,年紀十一二歲,杜嬍的閨房在東頭,她們的房間在西頭,如有召喚就過去服侍。

  首先被調查的是冬梅,她穿粉白衣服,生得清清秀秀,眸子裡帶著驚恐,心有餘悸的道:「婢子估摸著姐夫,哦不,是國公爺,和小姐差不多已經、已經合歡過了,就端著熱水和手巾過去服侍,沒想到、沒想到……」

  說到這裡,她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秦林丟下她,詢問春蘭:「你們一直都待在西廂房嗎,中途有沒有誰出去過?」

  春蘭穿綠色衣服,圓臉上生著淡淡的雀斑,看起來有點可愛,剛才是她扶著杜嬍,大概是杜嬍和她說過什麼,這會兒竟不是很怕秦林:「回秦大老爺的話,婢子們都待在西廂房嗑瓜子,成國公與小姐洞房花燭,不得召喚,咱們怎好過去?不過、不過婢子中途倒是出去過一次,是把瓜子殼拿到外面去倒。」

  詢問國公府家將,證實春蘭確實倒過瓜子殼等垃圾,但西廂房裡三個小姐妹談興正濃,都在熱烈討論小姐跟了成國公會有多少好處,自己將來又有個怎樣的結果,竟忘了春蘭離開多久才回來。

  夏荷穿水紅色衣服,尖臉兒看起來有點男孩子氣,說話聲音倒是糯糯的:「上覆督主,婢子也出去過,就在春蘭姐姐回來之後,婢子到外頭茶水間去拎了壺熱水進來,備著等會兒國公爺和小姐用。」

  西廂房確實有個黃銅水壺,看起來挺沉的,秦林隨便踢了一下:「這麼重?」

  夏荷臉皮微紅,低著頭不說話。

  老鴇古媽媽賠笑:「這婢子有把子力氣,向來是當粗笨丫鬟使喚的。」

  秦林點點頭,又問著秋菊。

  這丫頭穿鵝黃色衣服,嬌嬌怯怯的模樣兒依稀有三分像永寧,兩隻眼睛看著自己腳尖,細聲細氣的回答:「不知道什麼時候,夏荷把熱水拎了回來,我想著小姐梳攏,咱做丫鬟的等她明早起身,就該賀她和新姐夫,就在堂屋擺時新果子按酒,收拾齊整才回到西廂房。」

  堂屋在東西廂房之間。

  最後秦林好言安慰,冬梅也停止了抽泣,同樣她也離開過西廂房:「秋菊回來,婢子問他東廂房的動靜,她說沒聽到什麼,婢子尋思國公爺和小姐進去有大半個時辰了,就待在堂屋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才又回來……足足等到將近一個時辰,估計小姐和國公爺是睡著了,婢子才又端著熱水過去,準備服侍小姐。」

  這樣啊……秦林摸了摸下巴。

  四名待在西廂房的丫鬟都曾經離開房間,脫離了同伴的視線,有機會進入東廂房,而時間上也是前後腳,無法用死亡時間來判定真兇。

  「不可能吧?」外面豎著耳朵聽的宋應昌,這時候就皺了皺眉頭:「此四名稚齡女子,豈能做下驚天大案?」

  「秦督主恐怕也黔驢技窮了。」劉廷蘭輕蔑的說道。

  四個小丫頭都只有十一二歲,身形都還沒長開,要說是其中之一做下了殺害成國公朱應楨的驚天大案,任誰都不敢置信。

  「秦督主,有發現!」

  霍重樓的喊聲從案發現場東廂房傳來,秦林走過去,霍重樓滿臉興奮,抖著一部虯髯報告,在房梁上發現了繩索拖曳的痕跡,看樣子是在較大負重的情況下拖曳的,絲繩在那個部分,有很大一段沾到灰塵。

  如果是把絲繩拋上房梁做成繩圈,然後把脖子套進去,並不會有那樣的拖曳痕跡,這充分證實了秦林的判斷,兇手是拖曳繩索,把死者從地面上吊起來的。

  陸遠志也有了新的發現,他在外面院子裡叫起來:「秦哥,秦哥快來,看我找到什麼了!」

  胖子蹲在死者旁邊,指著他的下半身,整具屍首的衣服都被剝掉了,那裡是赤條條的,胖子大聲道:「這裡,秦哥請看,有很小的一點淤血和挫裂傷呢!你太厲害了,早就猜到了嗎?」

  可不是嗎,朱應楨的陰囊部位存在小的挫裂傷和片狀皮下出血,時值夜晚,必須在強烈的光照之下仔細觀察才能發現。

  「剛才驗屍的時候我沒注意,但後來想想,大概就猜到了。」秦林淡淡的說著,眼睛裡帶著怒火:「死者只是喝醉,並沒有失去知覺,被繩索套脖子不會不反抗和呼救吧,對方制服他,要嗎點穴,要嗎就用這種辦法——既然案發在青樓之中,後一種的可能性當然更高,因為他們更熟悉。」

  男性的整個生殖器富含神經末梢,既是帶來快感的源泉,在遭到攻擊的時候也會產生劇痛,甚至產生神經發射型休克,徹底失去知覺,任憑擺佈。

  嘶~~在場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兒,胯下不由自主的夾緊,是誰這麼陰險毒辣?真的好「蛋疼」啊!

  國公府的家將們連眼睛都紅了:「還請秦督主替我家國公爺主持公道,將那兇手捉出來,千刀萬剮!」

  秦林鄭重的點點頭,自當如此。

  陸遠志和霍重樓都取得了成績,唯獨牛大力兩手空空,愧疚的道:「啟稟督主,屬下沒有在姽嫿小築找到可疑的繩索,四個丫鬟身上也命女兵細細搜過,全無線索。」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3:04
一○九九章 變態心理

  「那就對了。」秦林似乎早有預料。

  呃?牛大力反而吃了一驚,眨巴眨巴銅鈴也似的牛眼睛,不明白秦林為什麼這樣說。

  秦林嘆口氣,拍了拍牛大力寬闊結實的胸口:「其實那根繩子一直擺在現場……我讓你去查,就是要排除掉其他的可能性。」

  什麼,一直在現場?

  陸遠志、牛大力都有些搞不清狀況,現場倒是有另外幾根掛紅綃帳的絲繩,但那幾根繩子看起來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跡,上面還帶著薄薄一層灰塵,應該不會是兇手動過又安回原處的吧。

  倒是經驗更加豐富的劉三刀,老眼中精光一閃即逝。

  秦林捕捉到了這點神色變化,朝他做個手勢,示意他說出來。

  「那隻摔在地上的琵琶,恐怕是兇手故意為之,琵琶的弦,大概就是延續繩索長度,把成國公吊上房梁的工具吧。」劉三刀越說下去,眼睛就越亮,感覺到周圍詫異的目光,他搶在前面進一步解釋:「琵琶的弦是用堅韌的藤絲製成,吊起一個人根本不成問題,長度也足夠,因為一隻琵琶就有四根弦。 」

  秦林嘉勉的衝著劉三刀點點頭,老劉頭頓時凜然為禮,心頭早已笑開了花,只礙著死者是督主的朋友,不好喜笑開懷——這真是一語之褒勝於華袞了。

  「秦哥,我來!」陸遠志捲起袖子,自告奮勇要在琵琶上查找指紋。

  秦林同意了,神情淡淡的。

  乍暖還寒的天氣,陸胖子竟忙得滿頭大汗,指紋刷沾著銀粉刷刷刷,很快令琵琶上顯出了指紋。

  非常遺憾,兇手的反偵察能力極強,在琵琶上也沒有發現兇手的指紋,只找到四名丫鬟和它主人杜嬍的指紋。

  「媽的,這兇手實在太狡猾了!」陸遠志悻悻的丟下指紋刷,有意無意的看了看劉守有和張尊堯。

  被害的是成國公朱應楨,殺入手法又如此乾淨利落,連指紋都不曾留下,給人的感覺實在太專業了,除了秦林掌管的東廠,也就錦衣衛和大內高手體系有這等手法,並且知道不留下指紋的重要性吧。

  劉守有嘴角抽了抽,和張尊堯交換一個眼神,兩入眼底都閃著那麼一星半點的慶幸。

  秦林則瞇著眼睛盯著那琵琶,良久才又像是問陸遠志,又像是自言自語的來了句:「沒有被擦殘的指紋嗎?咦,看來真的是其中一個……」

  沒有擦殘的指紋?陸遠志皺著眉頭想了想,大概是指那壺迷春酒的蓋兒上,好幾枚指紋被擦殘,得出兇手是帶著手套或者用布抱著手,以避免留下指紋,但不可避免的把之前別人的指紋弄得有些花了。

  這個琵琶上面,就沒發現類似的痕跡,那麼意味著什麼呢?

  秦林思忖的時候,另外一邊的成國公府家將們氣咻咻的,兩個年紀稍大的撫屍痛哭:「可憐國公爺,咱們看著長大的呀,青春年華、雄姿英發,正要做朝廷柱石,怎麼就不明不白死在這裡?國公爺,你死得好慘哪……」

  另外好幾個年輕的,手不停的去摸腰間刀柄,紅著眼睛盯住四名小丫鬟和杜嬍,從牙縫裡憋出來惡狠狠的話:「娘的,俺們守得那般牢靠,兇手橫豎在這五個小娘皮裡頭,有殺錯,沒放過!」

  群芳閣的老鴇和龜奴嚇得不敢則聲,要不是秦督主在這裡鎮著,正好秦林又是朱應楨生前好友,還和杜嬍是舊識著意回護,這些個凶神恐怕早掣出刀來照頭砍去。

  堂堂國公爺死在這裡,就拿整個群芳閣株連,亦不為過。

  倒是那些文官,雖詫異朱應楨之死,卻和他算不得知心朋友,此刻倒對幾個楚楚可憐的小丫頭大發惻隱之心,魏允中等入七嘴八舌的道:「如此稚齡幼女,豈會做下驚天大案?怕是另有別情吧……」

  「秦督主素稱神目如電,但親見好友慘死,未免亂了方寸,案情也不見得就如他所說。」

  宋應昌、周希旦、陳與郊這幾位是心向秦林的,勉力替他分辨兩句,但案情到了停滯階段,似乎被卡住了,這辯解也就顯得有心無力。

  秦林對議論充耳不聞,自己低著頭慢慢踱著步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十娘,十娘快去呀,秦督主加意回護,這份情義可難得呀!」不遠處,老鴇古媽媽滿臉堆笑的攛掇著杜嬍。

  幾位姐妹也掩口笑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秦督主可不是當今的王景隆嗎?咱們的蘇三呀,還不快快過去!」

  杜嬍端著隻小瓷盅,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好秦林有些空洞的目光往這邊掃過來,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端著瓷盅就盈盈走上去。

  呼~~老鴇長出一大口氣,國公爺死在群芳閣,搞不好就要大肆株連,自她以下都落不到好的,唯獨這杜嬍和秦督主是舊識,眼下不正是根救命稻草?

  杜嬍弱柳扶風般走到秦林身前,細白的臉蛋已變作通紅,低著頭不敢相看,抿了抿嘴兒雙手將瓷盅奉上:「秦督主為奴家洗冤,深夜勞思困倦,且請飲了這盅燕窩羹聊解疲乏。」

  最難消受美人恩,劉廷蘭等人見此一幕,眼睛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剛才秦林就說這花魁是他舊相識,現在又這般光景,純粹叫大夥兒羨慕嫉妒恨嗎。

  朱應楨死得真冤枉……秦林倒是不矯情,在風陵渡上所作所為,還當不起杜嬍奉一盅燕窩羹?正好也有些餓了,便接過來,三口兩口吞下肚。

  甜甜的,糯糯的,味道還不錯。

  秦林還有破案的要事,就又把瓷盅還給杜嬍,她伸出纖纖玉手來接,但見那素手骨肉勻稱,皮膚玉雪可愛,指甲塗著鮮紅的蔻丹,越發顯得美麗動人。

  等等!

  秦林直接把瓷盅扔了,一把抓住杜嬍的手,仔細的看起來。

  霎那間,杜嬍面紅過耳,卻並不把手抽回來,任憑秦林細看,螓首低垂,嬌羞無那。

  喂喂,這也太急色了吧,朱應楨屍骨未寒呢!在場文官們都露出鄙夷之色,而東廠的番役弟兄們表情也很有些尷尬。

  「你的手,一直塗著蔻丹嗎?」秦林急不可待的問道:「我的意思是,彈琵琶的時候也不例外?」

  杜嬍點點頭,不懂秦林為什麼要問這個,但還是回答:「彈琵琶有護指,不過奴家很少用,一般是赤手彈的。奴家每天早晨起床,都會在指甲上塗蔻丹,既然身在此間,便是女兒家本分。」

  說著杜嬍就有些酸楚,她倒是寧願不塗蔻丹,可身不由己,俗話說女為悅己者容,她整理姿容卻是被迫的。

  秦林突然哈哈大笑:「我知道誰是兇手了,而那決定性的證據,還在她身上,甚至可能直到此刻,連她自己都還沒有發覺呢!」

  說罷,秦林利劍般的目光,射向了四名丫鬟,當中穿著水紅色衣服的夏荷,突然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曹少欽、雨化田反應極快,雖然不知秦林話中意思,也立刻鷹拿燕雀般將夏荷捉住。

  「對了,就是你!」秦林戟指夏荷,大聲喝令:「來人,檢查她的衣服,看看有沒有沾上細絲狀的蔻丹印跡!」

  夏荷穿著水紅色的衣服,如果不事先指出,當然很難發現,但秦林已經明明白白說出來了,眾人一番搜檢,很快就在右手袖子那裡發現了一道細細的蔻丹痕跡。

  這是什麼意思?大部分的人還沒弄懂。

  秦林沉聲解釋:「兇手用琵琶弦接續繩索,完成把死者吊上房梁的舉動,但琵琶弦細而韌,用手抓恐怕會割破手掌,所以她要用衣服之類的東西墊著。杜姑娘每天都在指甲上塗蔻丹,彈琵琶的時候,蔻丹就沾到了弦上,當兇手用衣服墊著弦完成犯罪時,又在衣服上形成了這種細線狀的蔻丹印跡。

  或許是被監視著無法更換衣服,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因為水紅色衣服和蔻丹的顏色相近,所以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你、你為何要做此事!」劉守有一個箭步竄上來,什麼名臣風度都丟到了九霄雲外,氣急敗壞的道:「成國公朝廷貴介,你個小丫鬟,鬼迷了心竅!」

  夏荷應聲道:「對,婢子就是鬼迷心竅,杜姐姐明明喜歡那位風陵渡上的恩公,偏生這成國公要替她梳攏,婢子氣不過,就做下這等事……一人做事一人當,婢子招了!」

  杜嬍臉色發白,身子搖搖欲墜,幾乎要暈過去,萬沒想到平日隨口說的幾句知心話兒,竟引得夏荷鑽了牛角尖,害死朱應楨,也害了群芳閣更多的人。

  古媽媽、龜奴和姐妹們的表情,簡直如喪考妣。

  「呵呵,就不要演戲了吧?」秦林衝著夏荷冷笑起來,笑容殘酷而冷厲:「你為什麼還自稱婢子?你的變態心理,已經出賣了一切,我看你還是自稱奴才吧,小公公!」

  在場眾人,無論文臣還是武官,全都驚得頭髮直豎起來,劉守有和張尊堯則面如死灰,勉力支撐著才沒癱軟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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