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小說計劃」錦醫衛 作者:貓跳 (已完結)

 
Nickice 2014-6-12 19:4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45 788985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29
一○五○章 國舅爺

  「秦姐夫你說,雲南那邊,是不是一年四季都開著很多花兒?那裡的山川風物,和燕雲之地大有不同吧?」

  「不錯,黃的、白的、紅的、紫的,各種顏色的花兒開滿山谷,北方山勢雄渾,那裡的山則蒼翠秀麗……」

  永寧出宮之後,已經在客棧裡換了平民女兒裝束,藍布交領襖裙,領口一圈兒花色鑲邊襯得臉蛋兒嬌嫩可愛,笑嘻嘻的圍著秦林問長問短,只怕她半個月說的話,都沒這會兒說得多。

  秦林極有耐心,微笑著回答她的每一個問題,同時也從她口中聽到了不少宮中形勢——雖然有東廠鷹犬替秦林打探,但以永寧長公主的角度,就是更高的層面了,閒言碎語中了解到很多不為外人所知的宮闈隱秘。

  秦林有心,永寧卻無意,這個長在深宮的公主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不停的說說笑笑:「對了,那年看到的白象,現在已經長大了吧?不知道它還記不記得我……」

  說罷,永寧偷偷看了看秦林,芳心中波動一絲漣漪,當年白象在馴象所發狂,她差點從象背跌落,秦林伸手救援的那一幕,永遠銘刻在了少女的心底。

  「唔,長大了。」秦林摸了摸下巴,笑瞇瞇的道:「還記得那個思家小妹妹吧,她騎著白象敢住上陣,很厲害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感情細膩的永寧特別敏感:「我記得她叫思忘憂,嗯,算下來應該有十四歲了吧?當年是個粉妝玉砌的小女孩,長大了一定比我漂亮。」

  秦林停下腳步,笑著打量打量永寧:「那也未必。」

  思忘憂是南疆異族風情,永寧則是重重深宮中長大的天家貴女,舉止嫻雅,另有一番嬌怯怯的風流婉轉。

  她聽得秦林誇讚,抿著嘴兒輕輕一笑,將胸口挺了挺。正所謂女大十八變,當年的青澀小丫頭已變成了天姿國色的公主殿下,肌膚瑩白細膩、眉目精緻如畫,真如雪做的人兒,連太陽大了點都怕把她曬化掉。

  可惜秦林很快就把目光挪開了,永寧嘟了嘟小嘴兒,老大不樂:秦姐夫,你為什麼不看我一眼,我可不是當年的黃毛小丫頭了……哎呀,永寧啊永寧,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他、他可是你的姐夫呀!

  胡思亂想的永寧,頓時臉蛋兒羞紅,低著頭不敢再和秦林說話,心緒如同一團解不開的亂麻。

  秦林的心中其實也不平靜,從前看永寧只是個黃毛丫頭,自然不曾想到她對自己或許不止兄妹之情。此刻看到永寧嬌羞無那的神情,大概也明白了三分,心頭怦然一動,趕緊又扭過頭去:老秦啊老秦,這位可是姨妹子,你可不能禽獸啊!

  兩人各自揣著心思不說話,氣氛尷尬中帶著曖昧。

  直到走近適景園,前面一片喧鬧,永寧終於恢復了小姑娘的本色:「呀,花會這麼熱鬧,秦姐夫你看前面,圍著好多人呢!」

  「的確很多人。」秦林笑著應了句,回頭朝不遠處跟著的錦衣官校使個眼色:這裡環境很亂,要加強戒備,別亂中出了岔子,本督帥倒也罷了,永寧可是天家貴女、萬金之軀。

  隨行的便衣官校都會意,於是秦林和永寧身邊出現了一個雖然不大,卻分外嚴密的警戒圈,隨著他們向前移動,人群便被圈子自動排開,在他們身邊空出一小塊地方。

  朱堯媖當然不會注意到這點,興致勃勃的和秦林「擠」在人群中,東瞅瞅西看看,不管是糖葫蘆還是捏麵人,都看得興趣盎然。

  秦林搖頭笑笑,自然不會像永寧那麼天真,倒是四面八方的議論聲傳入他耳中:「咦,奇怪了,這已經入秋了吧,怎麼還有杜鵑、山茶花開放?」

  「這你就不知道了,鄭國舅用暖房養出來的,一盆花要值十兩銀子!」

  「嘖嘖嘖……鄭國舅還真有錢哪,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真正富貴已極了。」

  花會是鄭楨的兄長鄭國泰所辦,奇花異草有的是從南方千里迢迢運來,有的是京郊暖房中培育出的,全都價值不菲。據說是前不久鄭國泰進貢​​宮中,萬曆和鄭貴妃賞玩之後,吩咐搬到宮外的適景園,容許百姓參觀,以示與民同樂。

  怪不得永寧不看花只看捏麵人、吹糖人,原來這些花花草草她早在宮中就看過了。

  秦林苦笑著摸了摸鼻子,越發把少女的心思猜到了六七分。

  永寧還不知道心思已被她的秦姐夫覺察,暗戀的滋味甜蜜又苦澀,哪怕半年、一年才能見到他一次,哪怕他始終不明白她的心意,也全然無所謂……

  秦林青衫方巾,永寧布衣荊釵,兩人便如一對貧寒之家的兄妹,尤其是永寧楚楚動人、風韻婉轉,不似天家貴女,倒像小家碧玉,不知惹來多少道目光。

  其中幾道目光格外淫邪,永寧東張西望,見什麼都好奇的樣子,更被理解成鄉下小戶姑娘進城開眼界的興奮。

  永寧全然不曾意識到自己已成為別人眼中的獵物,笑嘻嘻的攀著一樹盛開的白玉蘭:「秦姐夫快看,這株白玉蘭,可真漂亮啊,前些天的花骨朵,現在都盛開了呢!」

  長公主真是心思單純啊,渾然不知已說漏了嘴,暴露了前些天在宮中已看過花會的事實。

  那些暗中跟隨的番役弟兄,聞言全都忍俊不禁,又互相使眼色:長公主對秦長官這份心意,只怕是有五分坐實了。

  秦林回過頭,悄悄把手指放在脣邊搖了搖,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永寧攀著樹枝,滿樹盛開的白玉蘭,天家貴女清麗動人的容顏,真正比玉玉生香,比花花解語,凡是來看花會的遊人,心底無不叫一聲好。

  秦林也怔了一怔,笑著從懷中取出鉛筆和紙,刷刷刷幾筆勾勒,為永寧畫起了速寫。

  永寧的笑容越發甜蜜,秦林畫畫自是出於興趣,可永寧察覺到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就芳心有如鹿撞,香腮一片暈紅,濕漉漉的眸子濛上了一層水霧。

  可惜世上就是有不識時務之輩……

  不知從哪兒擲來一朵白玉蘭,正好落到永寧腳下,她愛惜花朵,待要去拾又怕誤了秦林畫畫,正在躊躇時,人群中就有個大嗓門吼道:「兀那小娘子,這是陛下和鄭娘娘御賜的花,不可攀折!」

  永寧嚇了一跳,她本能的朝樹上看看,剛才並沒有攀折,只是輕輕攀住樹枝罷了,那朵花不知是從哪兒掉下來的,難道是被自己不小心碰掉的?

  其實在宮中的時候,宮女們不知多少摘了來戴,李太后還親手摘了朵白玉蘭戴在女兒頭上,所以永寧才站在這株玉蘭樹下。

  秦林卻看得分明,那花兒根本就是從人群中擲出的,加上那大嗓門、禿頭頂、紮根寬皮帶的傢伙,瞧著永寧的眼神兒頗為不正,便知道他們意欲何為了。

  「老兄,俗話說聰明絕頂,我實在想不明白,你居然也會禿頭?」秦林嘖嘖連聲,看著禿子連連搖頭,眼神兒帶著憐憫。

  禿子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似乎聰明絕頂是誇他,怎麼又覺著不對味兒?

  來看花的百姓們卻哄笑起來,這個年輕人有意思,說話不帶髒字兒,卻把對方損得厲害。

  秦林在錦衣衛、東廠奉職,本來就不經常拋頭露面,京師街面上認識他的人不多,並且在張居正死後,他先貶廣東瓊州,再貶山西蒲州,又欽差去雲南督師,至少三年多沒正兒八經的待在京師,認得他的人就更少了。

  禿子身邊的狗腿子實在忍不住了,低聲道:「光爺,這小子拐著彎兒罵您呢!」

  「敢罵我?」光爺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一招手,狗腿子們從四面八方圍上:「哪兒鄉下來的窮酸,敢和光爺我胡咧咧?這小娘皮是你妹子還是沒過門的媳婦?她攀折御賜花朵,就是犯了王法!嘿嘿,咱們國舅爺跟前走一趟!」

  說罷,光爺氣咻咻的走上前,要去抓永寧。

  永寧見了這等凶神惡煞的傢伙,頓時嚇得夠嗆,像受驚的小鹿似的,一下躲到了秦林身後,緊緊抓住他的衣襟。

  「給我……」秦林手指頭都舉在半空了,諸位番役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大打出手,哪知秦林把一個打字硬生生咽了回去,失笑道:「你說鄭國舅?」

  本來以為這位頭頂光光的光爺,是哪兒冒出來的潑皮破落戶,秦林身為東廠督主,就算打死他也不值什麼,抓進東廠地牢,只怕光爺出來就只剩下光骨頭啦。

  可聽說是鄭國舅的手下,秦林立刻來了興趣,老實說這麼久都是和鄭楨直接打交道,還沒見過她那不成器的兄長呢!會會也好,如今的局勢,那件事也該開場了吧。

  「妹子,既然如此,咱們就去會會鄭國泰吧!」秦林笑著牽起了永寧的手,有點涼,有點抖。

  百姓們看得唉聲嘆氣,人人敢怒不敢言,鄭國舅橫行霸道,這兩個年輕人一看就是不知道底細的,只怕要吃大虧呢!可惜那姑娘了。

  卻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年輕秀才」叫的並不是鄭國舅,而是直呼他大名鄭國泰……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0
一○五一章 誰是草包

  光爺見秦林不逃不鬧,只道是這鄉下窮秀才被國舅爺的威名嚇壞了,朝手下使個眼色,耀武揚威的一揚下巴:「兩位,走吧!」

  秦林頗為玩味的瞥了他一眼,拉著永寧就走,長公主緊緊跟在他身後,精緻的瓜子臉緊張得發白,活像受驚的小鹿,眼神不敢往兩邊看,只管盯住秦林的後背。

  光爺手下的潑皮破落戶全都笑起來了,笑容猥瑣,笑聲很賤。

  百姓們紛紛嘆氣,這不是羊入虎口嗎?再看小姑娘容顏嬌羞,說書先生口中長提的一句紅顏多薄命,便湧上了心頭。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一位老文人發出了低低的嘆息。

  稍有姿色點的年輕女子,差不多都開始轉身回家,不想在適景園繼續待下去了,花會雖然好看,鄭國舅豢養的惡奴卻叫人心驚膽戰。

  光爺一夥見秦林沒有逃走的意思,倒也不曾動粗,只是從四面散開,將他和永寧圍在中間。這夥人有恃無恐,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互相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兒。

  適景園是明成祖朱棣賜給靖難勇將—成國公朱能的大花園,鄭國泰奉旨「與民同樂」,從成國公府借過來辦花會。

  這園子占地廣闊,本來就種植了許多花草樹木,處處假山、池沼、亭閣點綴其間,鄭國泰又運來許多奇花異草,裝點得花團錦簇。

  秦林從迴廊花徑中走過,饒有興致的四下打量,全然沒有身為俘虜的自覺,甚至隨手摘下朵開得正好的花兒,回頭插在永寧的鬢角。

  光爺和他的嘍囉們都快把鼻子氣歪了,秦林的無視在他們眼中無異於挑釁,一個個咬著牙齒發狠:哼,待會兒見了國舅爺,看怎麼收拾你!小娘子是不能動的,這窮酸秀才識趣把妹妹獻出來,國舅爺高興倒也罷了,要是不識趣,哥兒們好生給他鬆鬆骨頭!

  秦林在綠樹掩映的閣樓裡見到了鄭國泰。

  鄭貴妃專寵六宮,氣焰一時無兩,其父鄭承憲獲封錦衣衛都督同知,其兄鄭國泰則授錦衣衛都指揮使,儘管是有職無權的虛銜,也夠嚇人了。

  都督同知從一品,都指揮使正二品,想當年秦林破了多少大案要案,辦成多少軍國重事才升到錦衣衛都指揮使、掌北鎮撫司。鄭家兩爺子坐在家裡就平步青雲,不得不佩服一下,鄭楨在萬曆跟前吹的枕邊風,確實厲害!

  適景園這處閣樓佈置精雅,唐伯虎的畫、文徵明的字,古色古香的茶几上,鈞瓷花瓶裡斜斜插一枝梅花,本來是極為雅緻的,只可惜鄭國泰歪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渾身上下像沒二兩骨頭,兩個濃妝豔抹的通房丫鬟左右服侍,嗲聲嗲氣的賣弄風騷,搞得這裡不像國公府,倒像是勾欄胡同。

  鄭國泰相貌與鄭楨有三分相似,身材頎長、瘦刮刮的白淨臉上五官周正,但眼眶烏青、印堂發黑,一看就是酒色過度,辜負了這副好皮囊。

  手下光爺這群嘍囉過來,鄭國泰懶洋洋的抬了抬眼皮,當他看到畏畏縮縮躲在秦林身後的永寧時,本來無精打采的眼神兒立馬變得賊亮賊亮,雙手扶著扶手站起來,臉上擠出笑容:「哎呀呀,好漂亮的小娘子,這不是七仙女下凡塵了嗎?敢問這位小娘子芳名上下,從哪兒來呀?」

  鄭楨雖然受寵,鄭國泰畢竟是個帶把兒的,其實出入紫禁城的次數有限得很,而且永寧和鄭貴妃的關係也就一般,所以之前他們從來沒見過面。看見永寧*弱不勝衣的嬌羞神態,鄭國泰身子都酥了半邊,兩隻眼睛恨不得粘在人家身上。(註:嬌弱)

  永寧害怕,本能的朝秦林身後又縮了縮,右手和他相握,左手死死揪住他的衣角,芳心怦怦亂跳:鄭貴妃在宮裡橫行霸道,只瞞著皇兄一人而已,原來她哥哥也這麼壞……

  秦林見鄭國泰色迷迷的打量永寧,心底就有三分來氣,一邊將永寧護在身後,一邊伸手去他眼前晃了晃:「喂,看什麼看?非禮勿視懂不懂!」

  秦林這麼大個人,鄭國泰卻像剛看見他似的——前面完全把他當空氣了,這就吃了一驚,然後笑了起來:「唷呵,小子挺橫啊!認識大爺我不?」

  「認識你妹!」秦林啐了一口​​,倒是說的實話,還有句沒說出來:那天宮中要是稍微把持不定,只怕已經當了你的便宜妹夫。

  秦林說的是實話,鄭國泰卻以為是罵他,這廝倒也不生氣,一邊視線越過秦林肩頭去看永寧,一邊笑嘻嘻的道:「窮秀才,這兒不是鄉下,是京師,勸你識時務!小的們,告訴他大爺是誰。」

  外邊被眾人尊為光爺的禿子,在鄭國泰面前恨不得把腰桿彎成曲尺,聞言立刻轉身面朝秦林,重新把腰桿挺得筆直,豎起一根大拇指,挺胸凸肚氣焰熏天的道:「我家鄭爺乃是宮中貴妃鄭娘娘之兄,當朝國舅爺,天子奉為錦衣衛都指揮使,哈哈,小子,怕了吧?」

  光爺說完這番話,簡直神氣活現,彷彿做鄭娘娘兄長的狗腿子,是件非常難得的榮耀,更多的狗腿子摩拳擦掌,紛紛幫腔:「把你妹妹獻出來,國舅爺饒你一命!」

  「鄭爺高興了,手指縫裡賞下來,夠你全家吃三輩子!」

  「小子,聽得傻了吧,還不快跪下謝賞?」

  在他們心目中,一個鄉下土秀才,聽到當朝國舅的名號,還不嚇得魂飛魄散?如果聰明點,乾脆把妹子雙手獻上。

  鄭國泰更是不屑一顧,直把秦林當作了空氣,眼神兒一個勁兒的往永寧身上飄,心底已將這位楚楚可憐的姑娘當作了囊中之物,開始盤算怎麼金屋藏嬌了。

  永寧在宮中再不受寵,也是身分高貴的長公主,何曾被人如此褻瀆?她緊緊倚著秦林寬闊的後背,氣得扁起了小嘴兒,眼眶微微發紅,如果不是秦林握著她的手,恐怕珠淚早已落下。

  秦林捏了捏永寧的手心,朝著鄭國泰搖搖頭:「錦衣衛都指揮使很大嗎?說起來,我倒比你早幾年坐到這位置上呢,鄭楨聰明伶俐,怎麼會有你這麼個草包哥哥!」

  「大膽!娘娘的名諱,豈是你可以直呼的?」鄭國泰頓時火冒三丈,別看他是哥哥,從小卻被聰明能幹的妹妹壓著一頭,後來又做了貴妃,全家富貴從此而來,所以他心底實對鄭楨敬畏有加。

  光爺捲起兩邊袖子,捏著拳頭就要揍秦林,還不忘給鄭國泰表表忠心:「鄭爺,這廝無禮,您先消消火,看弟兄們拆了他的骨頭!」

  唉~~秦林長嘆一口氣,不是生氣更不是畏懼,倒帶著幾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鄭國泰和他手下這夥人,實在是太草包了,其實秦林已經朦朦朧朧點出了身分,就算不相信他也做過錦衣衛都指揮使,可口中吐出鄭貴妃的閨名,難道就沒有一點淵源嗎?要知道這個時代,女子的閨名秘不示人,只有極為親近的關係才會得知呀!滿城盡知鄭娘娘專寵,但一萬個人裡頭,曉得鄭楨名諱的恐怕不過三兩人而已。

  鄭國泰如此不成器,秦林也不介意幫鄭楨教訓教訓他,就準備揮揮手讓混在外面百姓人群中的番役們衝進來。

  正當此時,幾個青衣小帽的僕人小步快跑進來,垂手道:「啟稟老爺,成國公來拜。」

  成國公朱應楨性格謹小慎微,格外的八面玲瓏,適景園是他借給鄭國泰辦花會的,所以今天特地來園中拜會。

  鄭國泰大喜,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鄭貴妃固然專寵,外戚也不過紅極一時,十數年富貴如過眼雲煙,武功勛貴則是代代傳承與國同休,朱應楨以國公之尊來拜,是給了他十足的面子——也就朱應楨這種性子,如果換成執掌京師戎政大權的定國公徐文璧、英國公張元功,就算鄭國泰這號暴發戶趴在地上磕頭,人家都懶得理會他呢!

  鄭國泰確實草包,走得太快,也沒說把秦林和永寧怎麼辦,光爺一夥人就虎視眈眈的瞪著他們,乾巴巴的等在閣子裡。

  永寧的手還在微微發顫,秦林感覺到她的緊張,低聲笑道:「不用著急,等著看猴戲吧,這個鄭國泰討厭得很,我替你出氣……看那禿頭好不好笑?待會兒在他頭頂畫個大王八。」

  「嗯。」永寧用力點了點頭,想到禿頭上畫王八的情形,就忍不住吃吃偷笑。

  光爺沒聽清他倆說什麼,感覺對方在看自己光溜溜的頭頂,登時火冒三丈,兇巴巴的吼道:「臭小子,和小婊子嘀嘀咕咕的,老子先揍你一頓,替鄭爺發發利市!」

  秦林臉色一寒,這人嘴太臭。

  眼瞅著就要大打出手,鄭國泰又回來了,笑嘻嘻的走在前頭引路,後面的年輕人身穿錯金繡夾紗袍,頭戴羊脂白玉髮簪,手拿仇英親筆畫的折扇,面目中有些陰柔之氣,正是成國公朱應楨。

  鄭國泰在前面引路,朱應楨滿面春風,態度中略略帶一點兒矜持,信步走進閣中。光爺等輩再魯莽,也曉得不能在國公面前放肆,一個個滿臉堆笑跪下迎接。

  唯獨秦林和永寧直挺挺的杵在中間。

  「兩個鄉下草包作死啊!」光爺暗暗叫苦,把這兄妹倆恨得牙癢癢,又站起來準備去摁他倆。

  卻見朱應楨進到閣中,先是吃了一驚,接著滿臉堆笑,疾步上前深深一揖:「秦兄,原來你也在這裡……小鄭,你忒不地道,秦督主既然在此,怎麼不早說?秦督主虎威,叫小弟一見膽落。」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1
一○五二章 勿謂言之不預

  秦、秦督主?

  成國公朱應楨口中的稱謂,叫鄭國泰立刻傻了眼,因為全天下只有一位秦督主,那就是欽差總督東廠官校的柱國特進榮祿大夫左都督少保秦林!

  秦林是什麼身分?北定土默川,南擒莽應里,東招五峰海商,西開絲綢之路,當朝武功之盛無人堪與比肩!鄭國泰這號靠枕邊風吹上去的空殼子國舅爺,給他提鞋也不配呀。

  秦林眼皮子都不夾鄭國泰一下,微笑著衝朱應楨拱拱手:「小朱,許久不見,你是越來越年輕了啊,常胤緒有沒有找你去喝花酒?」

  「常小侯爺半月前已經回南京了。」朱應楨說笑兩句,又回頭埋怨鄭國泰:「小鄭,你怎麼撇下秦督主來迎我?叫督主在此空等,真是太失禮了!」

  呵,在朱應楨心目中,明顯秦林比他自己的地位高,更比鄭國泰高出很多。

  光爺這幾個嘍囉就不懂了,白愣著眼睛呆在當場,在他們心目中國舅爺已是大之極矣,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除了眼睛特別亮之外,無甚出奇之處的年輕人,竟會比成國公還要了不起。

  朱應楨再沒本事,也是世襲的國公爺,家學淵源還能少了?

  當日秦林挨三百廷杖屁事沒有,出京時眾位勛貴大臣前去送行,勢如群星之拱北斗、萬峰之朝太岳,他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幕。更何況秦林又添滅敵國、擒巨魁之功,正所謂羽翼已豐,從此鯤鵬展翅九萬里,只待扶搖直上,再不可制也!

  今日之秦督主,又豈止廠衛之臣?

  不同於鄭國泰,朱應楨和秦林是老相識,雙方多次攜手共進退,加上近來徐文長、三娘子坐鎮歸化城,絲綢之路已初具雛形,包括朱應楨在內的京師勛貴們獲利極大,所以他一見秦林就大喜過望,竟沒留意鄭國泰臉上的尷尬。

  這位國舅爺的臉色就非常難堪了,乾笑兩聲拱拱手:「原、原來是秦督主,下官這廂有禮了。嘿嘿,俗話說不打不相識,這位佳麗既是督主內眷,兄弟我豈敢覬覦?來來來,兄弟給秦大哥和嫂子陪個不是。」

  話音剛落,永寧白淨的瓜子臉頓時羞得通紅,害羞帶怯的偷偷看了看秦林,卻也不曾反駁,自有萬般滋味在心頭。

  朱應楨還沒搞清楚狀況,這會兒就嚇了一跳,眨巴眨巴眼睛,心頭暗叫一聲不好:鄭國泰呀鄭國泰,你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出了名的「以德報怨秦長官」!老實賠罪倒也罷了,可笑他還想拿場面話遮掩過去,秦督主可是眼睛裡揉得沙子的?

  果不其然,秦林咧嘴一樂,瞅著鄭國泰上下打量打量:「照你的意思,如果不是本督帶來的人,換成別的大姑娘小媳婦,你『覬覦』一下也沒什麼關係了? 」

  鄭國泰沒和秦林打過交道,不知道他的厲害,近來又在鄭貴妃庇護之下,自以為天老大我老二,渾然沒聽出秦林話裡的刺兒,兀自打著哈哈: 「秦大哥說笑了,小弟年輕荒唐,風流一些也是有的……」

  「對對對,」光爺衝著秦林點頭哈腰,陪笑道:「小的替鄭爺請來的女子,其實都是你情我願的。」

  朱應楨暗暗叫苦:小鄭啊小鄭,你自己作死,別當著我的面啊,有個三長兩短,將來鄭貴妃豈不怪罪到我頭上?可秦督主發起火來,又有誰攔得住?我可犯不著觸他霉頭。

  可惜,形格勢禁之下,朱應楨想腳底板抹油也來不及了。

  秦林面色迅速轉冷,眼中寒芒一閃,一字一頓的道:「鄭!國!泰!你好大的膽子,什麼叫荒唐,什麼叫風流?女子極重名節,稍有玷汙,叫她如何面對家人,豈非生不如死?」

  「這、這是怎麼說?」光爺唉聲嘆氣,同時小心打量著鄭國泰的臉色。

  鄭國泰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終於耐不住了,額角青筋直跳,梗著脖子道:「秦林,我敬你稱一聲大哥,你別蹬鼻子上臉!你是什麼人,管得了我?」

  秦林冷冷一笑,突然掄起大巴​​掌搧在鄭國泰臉上,啪的一聲又脆又響:「我替鄭貴妃管管你!」

  鄭國泰一個趔趄,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第二記巴掌又落下來了:「我替王法管管你!」

  「我再替你爹管管你!」緊接秦林搧出著第三記巴掌,鄭國泰已是暈頭轉向,結結實實挨了

  秦林掄圓了巴掌,劈裡啪啦朝鄭國泰臉上搧,可憐這位國舅爺沉迷酒色,身子骨本來是虛的,哪裡經得起這麼狠揍?眼前金星直冒,腳下踉踉蹌蹌,等秦林十幾個巴掌一口氣兒搧完,他咚的一下跌坐在地,臉腫得像個豬頭,兩隻眼睛發直,鮮血從鼻孔往下直淌。

  嘶~~朱應楨倒抽一口兒涼氣,秦林下手好狠。

  永寧從秦林身後探出腦袋,本來頗為解氣,畢竟心地善良,看看鄭國泰的慘狀,又有些不忍。

  光爺這群嘍囉都驚得呆了,從沒想到秦林會暴起發難,把自家主子打得七竅生煙。明知東廠督主權勢極大,但他們眼眶子淺,平時只知道國舅爺,這會兒竟也忠心護主,四面圍上來要對付秦林。

  「姓秦的,你敢打國舅爺?小的們,先拿下了,咱們陪國舅爺打御前官司!」光爺咋咋呼呼的帶著人衝上來。

  朱應楨見狀趕緊搶上去攔秦林,假模假樣的扶鄭國泰:「秦督主罷手、罷手,不看僧面看佛面,打傷了國舅,鄭娘娘臉上須不好看!小鄭你何必呢,惹秦督主生氣,還不快賠罪?」

  光爺等人立刻洩氣,聽成國公怎麼說的,就這樣還讓鄭爺賠罪呢!

  鄭國泰至少好幾年沒吃過這樣大虧了,痛得眼淚直落,伸手把血擦得滿臉都是,含混不清的道:「阿光,你們怎麼不揍他?老子白養你們了!對,對,先揍了再抓他打御前官司……朱應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拉偏架!」

  草包,草包!朱應楨氣得直想拂袖而去,我這是救你!

  光爺得了主子授意要表忠心,就什麼都顧不得了,呼喝一聲帶著人朝秦林湧過來,就算朱應楨攔在中間也不管。

  永寧見對方氣勢洶洶,嚇得直往秦林身後縮,在她單純的心目中,只有秦姐夫的身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秦林巋然不動,拍了拍巴掌。

  擠在閣子外邊遊人中的東廠番役立刻蜂擁而入,可憐光爺一夥只是好勇鬥狠的潑皮破落戶,哪裡能和這些百戰精銳、廠衛鷹犬相抗,兩三個照面打下來,就被盡數拿下,摁著脖子跪在地上。

  「這個人嘴巴太臭,」秦林指著被稱作光爺的禿子:「先掌嘴,讓他學學怎麼說話。」

  番役們應一聲,立刻走出個練過鐵砂掌的,照著禿子的臉狠狠搧下去,這比秦林打鄭國泰可狠了不知多少倍,一巴掌下去,就是幾顆牙齒飛出來,幾巴掌抽落,連鼻子都打歪了,眼淚鼻血口水稀里糊塗。

  「秦姐夫……」永寧的聲音細聲細氣帶著顫兒。

  秦林回頭一看,永寧的臉色煞白,顯然嚇得不輕,他一拍腦門:嗨,忘了這茬兒!連忙讓心腹番役陪著永寧先出去,女孩子家家的,不是每個人都有徐大小姐那麼粗的神經啊。

  禿子稍稍緩過一口氣兒,再不敢囂​​張跋扈了,跪著直磕頭求饒。

  秦林面沉如水,絲毫不為所動,慢悠悠的道:「來人,通通割掉一隻耳朵,叫他們長長記性。」

  禿子一夥嚇得魂飛魄散,東廠番役們不由分說,三個服侍一個,小刀子刷刷刷,把狗腿子每人割掉左耳,登時鮮血直流,好幾個人暈倒在地。

  朱應楨搖頭苦笑,這清雅的閣樓,做了秦督主的行刑室,真是何苦來哉!

  鄭國泰嚇得渾身發抖,再不敢逞強了,可憐兮兮的瑟縮在地上,生怕秦林來割他的耳朵,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

  怕什麼來什麼,秦林轉回頭,目光冷厲的盯住鄭國泰。

  我死了!鄭國泰渾身顫抖幾欲暈去。

  哪知秦林沒有再難為他,厲聲衝著光爺一夥喝道:「今後誰再敢幫著鄭國泰為非作歹,本督撞上通通割掉耳朵,勿謂言之不預也!滾吧!」

  光爺一夥如蒙大赦,人人用手蒙住流血的耳朵,抱頭鼠竄而去。

  秦林看得很清楚,鄭國泰也就是一個市井混混,其實以前也沒這麼壞,還經常被別人欺負。關鍵是鄭楨做了貴妃,他跟著雞犬升天,就有光爺這樣的人如蒼蠅逐臭般貼上來,吹捧他、依附他,使他飄飄然不知天高地厚,做出種種囂張跋扈之舉。

  有東廠督主發下話,有光爺的前車之鑑,從今往後恐怕再沒人敢幫著鄭國泰幹壞事,這廝也就成了缺牙斷爪的老虎,再不能為非作歹了。

  「鄭國泰,趁著你現在罪不至死,趕緊懸崖勒馬,才對得起你那妹子鄭娘娘!」秦林將袖子重重一摔,又朝朱應楨拱拱手,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閣子。

  「對,對,我要去娘娘面前告你……」鄭國泰目光呆滯。

  朱應楨暗暗納罕,怎麼秦督主好像故意提醒鄭國泰去告狀?

  ……

  這邊閣子裡的動靜,已驚動許多來看花會的百姓,原本橫行霸道的光爺一夥受到嚴懲,人人出了口惡氣,等秦林出來時,立刻歡聲雷動。

  「原來東廠督主這麼年輕……」

  「看來不可盡信人言,東廠裡頭也有好人哪。」

  永寧聽到百姓讚揚秦林,芳心格外高興,走到秦林身邊,笑嘻嘻的道:「秦姐夫,剛才勿謂言之不預和懸崖勒馬兩句,說得實在太好啦。」

  秦林乾笑兩聲,能不好嗎,國粹呀!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2
一○五三章 負荊請罪

  秦林和永寧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徐辛夷原地滿血復活,青黛也從醫館回來,正和張紫萱一塊,圍著搖搖晃晃滿地亂跑的小秦澤拍手大笑。

  小秦澤衣服穿得鼓鼓囊囊,動作天真笨拙,活像隻可愛的小企鵝,永寧頓時沒了正形,衝上去把他抱起來,臉頰貼著他嫩嫩的小臉磨蹭:「秦澤乖,快、快叫小姨!」

  「小姨~~」秦澤奶聲奶氣的叫了一聲,小臉​​笑得都快皺起來了。

  話說秦家有點不同尋常人家之處,青黛、徐辛夷和張紫萱都以姐妹相稱,所以秦澤除了親娘張紫萱,把另外兩位叫做姨。

  不過,永寧這個小姨,又算是怎麼回事兒?貌似亂套了……

  永寧身體嬌弱,抱了一會兒,徐辛夷就從她懷中接過了孩子,捏他的小鼻尖:「小東西,叫我。」

  「徐姨!」小傢伙聲音甜甜的,依偎在徐辛夷豐碩綿軟的胸脯上,十分享受。

  青黛抿著小嘴兒微微一笑,取出蜜煉山楂丸放在掌心:「看看這是什麼?」

  小東西眼睛一亮,小臉露出討好的表情,伸出短短的雙手:「青姨抱抱。」

  秦林在旁邊看得一個趔趄,這才叫有奶就是娘啊!從小就這麼「狡猾」,將來長大還得了?

  張紫萱察言觀色就知道他心頭所想,似笑非笑的拂了拂鬢角髮絲,挑起斜飛入鬢的長眉,輕輕瞥了他一眼:有其父必有其子嗎。

  秦林嘿嘿乾笑兩聲,貌似孩兒他娘也挺腹黑的……

  有了小傢伙,青黛、徐辛夷、永寧只管圍著他逗弄、咱們秦林秦督主只能退居第二,難得的當回透明人。

  張紫萱笑容莞爾,指了指秦林,又指了指小傢伙,意思是你兒子才是萬人迷呢!

  「咳咳。」秦林假裝出一副吃癟的樣子,乾咳兩聲。

  永寧回頭看看,被這下提醒了,輕輕撫了撫胸口:「對了,剛才我們從適景園看花會來著,那個鄭國舅真壞,還是秦姐夫厲害,狠狠教訓他一頓,嘻嘻,好多老百姓都誇他呢!」

  青黛和徐辛夷連忙追問原委,永寧在她們面前還放得開,將適景園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永寧天真單純,即使痛恨鄭國泰、光爺一夥,無非痛斥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大壞蛋,對秦林就不吝溢美之詞了,將當時情形說的活靈活現——以前她在人前羞怯怯的不敢開口,這會兒卻眉飛色舞,似乎從來沒有這樣口齒便捷,水汪汪的眸子裡,更是寫滿了對故事主角秦林的崇拜。

  青黛聽了點點頭:「唔,鄭國泰這傢伙太壞了,是該狠狠教訓他一下。」

  徐辛夷大大咧咧的,根本沒發覺永寧情緒有異,捏著拳頭用力揮了揮:「秦林你打得好!鄭國泰這王八蛋,就是撞在本小姐手上,也要揍他個滿堂彩! 」

  唯獨張紫萱一邊將秦澤攬入懷中,一邊衝著秦林微笑,壓低聲音壞壞的道:「秦兄,聽永寧的意思,好像對你頗為推許啊?」

  「噓——」秦林趕緊在脣邊豎起指頭:「不要憑空汙人清白。」

  切,鄙視你!張紫萱華彩斐然的雙眸狠狠斜了他一眼,又道:「還有,長公主心目中為民除害的大英雄,恐怕動機也不那麼單純吧?以小妹想來,鄭娘娘那邊該有所舉動了。」

  秦林苦笑著摸了摸鼻子,知我者,夫人也。

  這兩口兒都腹黑呀!

  ……

  京師官場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很快就要傳遍全城,秦林在適景園痛打鄭國舅,消息不脛而走,方方面面的勢力都在第一時間接到了報告。

  「哈哈哈,秦林狂妄自大,昏了頭吧!鄭娘娘也好招惹?」錦衣衛衙門,都督劉守有放聲大笑,招呼自己的心腹手下張昭、龐清、馮昕等輩:「諸位,今日劉某設家宴,諸位當為此浮一大白!」

  司禮監,張尊堯在伯父張鯨耳邊低語幾句,張鯨鼻子裡噗的一聲,然後陰陽怪氣的三聲怪笑。

  張小陽同樣在張誠耳邊稟報情況,這叔姪倆就神色陰沉了,張誠許久一言不發,最後長長的嘆口氣。

  「天奪其魄,天奪其魄!」匯賢樓酒家的雅閣子裡,顧憲成滿臉興奮的走來走去,振臂呼道:「鄭氏心懷異志,欲蠱惑聖聰,行那廢長立幼之謀;秦賊奸邪亂政,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兩人攜手令吾輩徒生奈何,如今奸妃與秦賊鬧翻,真是天意啊天意!」

  所謂與民同樂的花會,乃萬曆與鄭楨下令所辦,這與民同樂四個字可不簡單,向來只有帝后能用,如今卻是鄭楨的哥哥來辦,裡頭的意思已很明顯了,眾位文臣自是如臨大敵,將鄭楨視為禍國妖女。

  余懋學、趙應元、吳中行、趙用賢等輩哄堂大笑,片刻之後,余懋學霍然起立,將大袖一甩,正氣凜然的道:「皇長子已將有四歲,國本宜早定,正可趁奸黨內訌,連夜寫了奏章,求陛下早立國本,定下太子之位!吾輩手握擁立之功,何懼奸妃、秦賊!」

  眾人轟然應諾,個個眼睛發紅,賽如打了雞血。

  ……

  紫禁城,儲秀宮。

  萬曆非常難得的沒在這裡,據說是有要緊事情和諸位閣臣、六部九卿會商,困在了養心殿不得脫身,所以主人只有鄭楨和朱常洵母子倆——如果換成別的日子,這個時候萬曆一定會待在儲秀宮的。

  陛下不在,卻多了個不常來的國舅爺,鄭國泰腦袋上纏著一圈一圈的紗布,臉腫得像豬頭,嘴脣也破了幾道口子,兩隻眼圈烏青,雙眼被腫起的眼皮擠得只剩下兩道縫兒,實在狼狽已極。

  朱常洵已有三周歲,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一會兒去扯宮女的頭髮,一會兒把東西亂摔,鄭楨全都不管,投向孩子的目光帶著濃濃的溺愛,只有三分心思放在哥哥身上,臉色平平淡淡,似乎並不為鄭國泰這個樣子而感到吃驚。

  本來嗎,鄭楨進宮得寵之前,她這個不成器的哥哥就經常被地痞流氓打得不成人形,所以實在也沒有什麼好吃驚的。

  鄭國泰捂著臉,彎著腰,一隻手往外指,聲淚俱下的哭訴:「妹妹,你可得替愚兄做主啊,秦林他打在愚兄臉上,其實是掃你的臉面,傳揚出去,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妹妹你失寵了呢……」

  鄭楨修眉一跳,還沒有說話,鄭國泰突然朝前跌倒,額頭結結實實撞在床沿,咚的一聲響。

  「笨舅舅,傻舅舅!」朱常洵拍著手哈哈大笑,原來是他從後面撞翻了鄭國泰。

  朱常洵身軀肥胖,三歲多體格就要當尋常五六歲的孩子,鄭國泰身子骨是被酒色掏空的,又朝前佝僂著腰說話,從後面挨了一撞就保持不了平衡,額角重重磕在床沿上。

  儲秀宮的床是用上好紅木做的,又重又硬,鄭國泰從地上爬起來,額角就起了個大青包,痛得他呲牙咧嘴。

  「洵兒力氣真大,把舅舅都撞翻了。」鄭楨笑著摩挲兒子頭頂,竟絲毫不曾責怪他,又拍拍他的背:「娘和你舅舅有正事,你一邊玩去。」

  朱常洵朝鄭國泰扮個鬼臉兒,又去找宮女的麻煩,因為萬曆和鄭貴妃溺愛,宮女們被他揪頭髮、揮拳亂打,絲毫不敢違逆。

  鄭國泰吃個大虧也只能自認倒霉,他從小就有點怕這個妹妹,如今全仗她在宮中得寵,全家才雞犬升天,更是敬畏有加。既然鄭楨溺愛兒子,他就更不敢說半個不字了,何況,這個姪兒將來指不定要坐皇位呢!

  鄭國泰摸了摸額頭青包,衝鄭楨訕訕的笑著,在他心目中妹妹的枕頭風得有多厲害呀,唆使萬曆對付秦林,豈不是手到擒來?

  他甚至開始盤算,等萬曆降旨將秦林申斥之後,怎麼羞辱他、折騰他,以報適景園的一箭之仇。

  不料鄭楨並沒有勃然大怒,而是皺著眉頭細細思忖,慢慢的道:「我認得秦林,此人非常聰明,識大體、知進退,他若打你,必是你不對。國舅不要瞞我,且把前因後果說來,休要隱瞞——你平日做的那些勾當,我也知道不少了。」

  鄭國泰立刻傻眼,沒想到妹子胳膊肘朝外拐,居然幫著秦林!

  旁邊手持拂塵的順公公,硬生生把一聲笑憋在喉嚨口,旁人不曉得,他卻清楚得很,只怕在娘娘心裡面,秦督主比你這親哥好多了!

  鄭國泰哀怨的看了看順公公,順公公把臉轉開,你自己做了那些事,咱們敢瞞著娘娘嗎?

  萬般無奈的鄭國泰,只好將前因後果一一說出,每到含糊不清的時候,鄭楨就漫不經心的問幾個字,偏偏都問到了節骨眼上,叫鄭國泰無從隱瞞。

  鄭楨的眼睛突然瞇了起來:「等等,你說他身邊帶的年輕女子,是不是容長身段、瓜子臉、美人肩,說話細聲細氣,未語先羞?」

  「正是。」鄭國泰莫名其妙,又補充:「那小姐不像他妹妹,卿卿我我的,倒像這廝從哪兒拐騙來的千金小姐,哼,我瞧這姓秦的也不是個好東西!」

  鄭楨笑了,和順公公對視一眼,後者肯定的點了點頭。

  鄭國泰還以為刁狀告準了,兀自氣咻咻的煽風點火:「秦林這小王八蛋,還口口聲聲說是替娘娘管我,豈有此理,他是什麼人,憑什麼替娘娘管我?」

  「他這麼說嗎?」鄭楨端起茶碗,用蓋兒輕輕撇去浮沫,然後笑笑:「那麼,就算是我讓他教訓你的吧。」

  什、什麼?鄭國泰本來腫起的眼睛,幾乎要擠出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鄭楨將茶碗往桌上重重一頓:「我讓你現在就去秦府負荊請罪,聽見沒有?!本宮怎麼有你這號哥哥,辦個花會都能搞砸,真是氣死本宮了!」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3
一○五四章 木秀於林

  鄭國泰從紫禁城出來,不,應該說剛離開鄭楨的儲秀宮,就被隱藏於暗影之中的無數雙眼睛盯上,現在這位國舅爺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維繫朝堂各派平衡的那根看不見的線。

  鄭國泰的神情,並沒有人們之前預想中的,即將向秦林施展報復的那種揚眉吐氣,倒是鬱悶中帶著幾分無奈。他步行從西華門出宮,然後上馬,被一群隨從簇擁著徑直往南而去。

  西長安街南邊的草帽胡同,就是如今東廠督主秦林的府邸,鄭國泰竟是直奔而去?

  卻見鄭國泰到秦府門口下馬,命隨從將一張帖子投了進去,然後滿臉晦氣色的等在門外。

  片刻之後秦府開了扇角門,胖乎乎的陸遠志走出來請,鄭國泰先是不敢置信,接著嘆口氣,垂頭喪氣的跟著走了進去。

  堂堂國舅爺、專寵六宮的鄭娘娘之兄來拜,秦府只開角門,秦林更不曾親自出迎,這派頭可大得很了,偏偏飛揚跋扈的鄭國泰,這回還真就忍氣吞聲了!

  鄭家的隨從等在秦府門外,有的照料拴在上馬石上的馬匹,有的在附近茶館去買點心。

  剛才持帖的隨從走到一處食肆,買了京師有名的褡褳火燒,就著滾熱的豆腐腦吃得正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兩下。

  這隨從就算比光爺一夥稍微好點,卻也不算什麼善類,頭也不回就開罵了:「哪個龜孫子亂拍爺爺……呃?」

  接下來的話被堵在了喉嚨口,然後吞回了肚子裡,因為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掌心放著兩小錠黃澄澄的馬蹄金,在燈光照耀下散發出迷人的光芒。

  順著拿金子的手臂往上看去,是張平平常常混入人群就會很快消失的臉,現在這張臉掛滿了笑容,縮在灰色袍服的領口裡。

  「我家老爺從宮裡出來就陰著臉……拜帖上寫著負荊請罪四字……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啊……」

  片刻之後,隨從得到了金子,灰衣人得到了想要的情報。

  ……

  鄭國泰裝著一肚子氣,被陸遠志引到了秦府第二進的花廳,正中間的沉香木太師椅上,秦林笑容莞爾。

  陸遠志自行退下。

  並無第二個人在場,鄭國泰心情稍微鬆了鬆,咬咬牙一記長揖拜下去:「秦督主,鄭某狂妄,多有得罪之處,請秦督主見諒。」

  「國舅爺為何前倨而後恭?」秦林慢悠悠的站起身,雙手將腰桿彎成九十度的鄭國泰扶著站直了,看了看他那張被揍得不成人形的臉,突然哈哈大笑。

  鄭國泰羞怒已極,可他的脾氣離剛強二字實在差得老遠,想到剛才妹妹的嚴厲訓斥,就一點脾氣也提不起來了,滿臉尷尬的苦笑:「鄭某所行狂悖,舍妹已經教訓過了,將來再不敢胡作非為……總之,不管督主有什麼責罰,鄭某都一一領教。」

  「哈哈哈哈。」秦林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伸手用力拍著鄭國泰的肩膀:「小鄭啊小鄭,你如果有你妹妹那麼深明大義,本督又何必出手懲戒?到此時此刻,你心頭還對本督有怨氣嗎?」

  鄭國泰腦子裡嗡的一聲,看著秦林的眼神兒滿是不敢置信。

  秦林暗笑著搖搖頭,草包就是草包,怪不得鄭楨不敢把事情都告訴這哥哥,否則還不知他要捅出多大的簍子。

  就拿這次的花會來說吧,與民同樂四字,可不是隨便說說的,為什麼萬曆不是和正宮王皇后賜下花會,而是要和鄭楨一塊,借鄭國泰之手呢?

  須知從九重丹陛到小小縣衙,最要緊的就是揣摩二字。揣摩上意,揣摩君心,無論申時行這種老油子,還是張居正這號權臣,都深深領會此二字的關竅,單從花會這件小事,便能見微知著、舉一反三。

  朝堂之上無小事,有的事情是面子,有的事情是裡子,萬曆和鄭楨有廢長立幼之心,借花會與民同樂是面子,試探士林輿論和民間反應是裡子!

  可笑鄭國泰實在是個大草包,居然把奉旨舉辦的花會當作玩樂之事,藉此大搞紈絝排場,炫耀鄭氏富貴,順便做點威逼利誘霸占民女的勾當,關係鄭氏滿門將來富貴的大事,全然成了兒戲。

  怪不得鄭楨知道原委之後氣得吐血,秦林教訓教訓她這個不成器的哥哥,實在是幫了她的大忙,感謝都來不及呢,哪兒談得上報復?

  在秦林來說,畢竟鄭國泰還稱不上惡跡昭彰,鄭家沒發跡之前,這廝還經常被別人欺負呢,如今的劣行,倒有大半是被光爺一夥攛掇出來的。秦林敲山震虎,除掉那群潑皮惡棍,鄭國泰本身是個大草包,將來沒有無賴幫閒把他捧著慣著,也就做不成什麼壞事了,算是替京師百姓除了一害吧!

  鄭國泰再怎麼傻,秦林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再加上鄭楨的態度,鄭國泰恍然大悟,望著秦林驚道:「原來,原來秦督主和舍妹……」

  唉,別亂說啊!秦林連忙將手指放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什麼我和你妹,說的好像有什麼姦情似的。

  鄭國泰連忙閉嘴,片刻之後又壓低了聲音:「從今往後,鄭某唯督主馬首是瞻……對了,舍妹有句話託我帶給督主,她說已經知道了督主的心意,一定設法讓督主得償所願。」

  秦林也點點頭:「也替我回覆娘娘,關係鄭家將來富貴之事,秦某必鼎力相助。」

  兩人相顧而笑,至此才叫做不打不相識。

  只不過,秦林對鄭楨所想心知肚明,貴妃娘娘的理解卻稍微偏了一點兒,再經過鄭國泰這個大草包轉述,也沒說清楚鄭楨是在聽到「秦林和永寧同遊適景園」的消息之後,才讓他轉達這句話的。

  「那麼,在下這就告辭了。」鄭國泰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便雙手作揖舉在胸前,打量著秦林的神色,一步步慢慢往後退。

  在他想來,不打不相識,現在雙方既然成了盟友,秦林怎麼著也要送自己一下吧,這點面子是該有的。

  孰料秦林端坐太師椅,連屁股都懶得抬一下,根本沒有起身送客的意思。

  鄭國泰大窘,不過反正他整張臉腫得像個豬頭,再怎麼尷尬也看不出來,只好忍著羞慚退到門外。

  卻聽得裡頭秦林淡淡的道:「咱們兩邊究竟如何,實不可為外人道,就恕本督不遠送了,國舅出門之後應該如何,想必不用本督再教吧。」

  鄭國泰這下真是傻了,良久才苦笑起來,輕輕拍了自己兩耳光:說你草包還真草包,兩邊訂立同盟密約本來就是隱晦之事,還要把關係暴露於人前嗎?正該反其道而行之啊!

  片刻之後,鄭國泰仍然從角門走出了秦府,他腳剛剛跨出門檻,背後的陸遠志便冷笑兩聲,將角門砰的一聲關上,差點兒砸到國舅爺的後腦勺。

  鄭國泰簡直尷尬到了極點,臉上青氣一閃,回頭看著秦府待要破口大罵,喉嚨口蠕動兩下,最終還是忍氣吞聲,但那種強自忍耐憤懣的神情,就算瞎子也能看得清楚明白。

  「哼!」鄭國泰氣咻咻的一甩袖子,灰頭土臉的上馬離開。

  夜幕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看到了這一幕,鄭國舅迫於壓力赴秦府負荊請罪,秦林秦長官鐵定又「以德報怨」了,沒看國舅爺出來時那張臉?簡直黑成崑崙奴啦——還是腫成豬頭的!

  ……

  花廳之中除了秦林已空無一人,他突然哈哈一笑:「鄭國泰已走,紫萱還不出來嗎?」

  張紫萱從後堂款款走出,深邃的眸子華彩斐然,笑容帶著點調皮,輕輕瞥了他一眼:「秦兄方才所為,可是越來越有梟雄之風啦,都說宮中鄭娘娘是奸妃,小妹看來,你和她真要算得上知己。」

  秦林大笑,將張紫萱攬入懷中,捏了捏她的鼻尖:「胡說什麼,你才是朕的奸妃!」

  腹黑男對腹黑女嗎……

  ……

  紫禁城,養心殿。

  早已過了晚點,鐘鼓敲過了初更,萬曆、閣臣和六部九卿還在秉燭夜談,商議此次平定南疆的善後。

  緬甸平定,莽應里、嶽鳳被抓起來押到了京師,饒仁侃、蘇酇伏誅,永昌、施甸的戰後重建工作正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當中,所謂善後,還能怎麼善?

  無非是如何酬​​庸功臣而已!

  這就有講究了。

  秦林的滅敵國、擒敵酋的赫赫之功,近百年來實在首屈一指。戚繼光平倭禦寇,那是在本國抵禦外敵,並不曾將倭寇犁庭掃穴;王陽明戡定寧王之亂,更是老朱家子孫之間爭奪帝位的內鬥。

  照說這樣赫赫殊勛,封公封侯都理所應當,遙想成祖、宣宗年間三征安南,出動成國公朱能、英國公張輔,期間折損名臣大將數員,先後喪師十餘萬,安南終究先服後叛,不肯歸服王化。

  以此來對比,秦林的功績封個國公又如何?

  可是,他實在太特出了、太耀眼了!

  張居正死後的萬曆年間,因循苟且是官場通病,得過且過是從上到下的慣例,整個大明王朝正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中興盛世,緩慢卻無可挽回的走向毀滅。

  唯獨秦林如異星劃破長空,東招五峰海商,北定土默川,西通絲綢之路,南平東吁王朝,所行之術正邪參半,所行之道則順天應人!

  這樣一個以錦衣武臣起家的官場異類,又怎麼不遭到整個舊有體系的疑忌和排斥呢?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3
一○五五章 明君賢妃

  武將晉升,兵部有很大的發言權,兵部職方清吏司負責銓敘軍功,無論秦林專奏保舉的立功之將,還是隨大案保舉的眾多有功將士,在軍功銓敘上都格外優容,並不像以前那樣卡脖子——他們也知道有秦督主在京,實在沒必要在這些小事上和秦林打擂臺。

  戶部核銷軍費糧餉開支,也一反常態的順利。

  大軍在外征戰,所經之地糧價有高有低,轉運途中難免有損耗,賞銀計發也不見得能格外精確。以前戶部的經受官員和書辦都要藉此拿捏前線將士,不從軍費中挖走一坨,絕不肯罷休的。

  吏部為文職官員做出的考核,同樣花團錦簇,尤為突出署任永昌知府李建中,照例火線提拔,從署任轉為正印知府是題中應有之義。

  至於對秦林的考語,更加不乏溢美之詞:該員勇猛精進,揮軍若飆發電舉,親冒矢石、斬關奪將,身被二十餘創、血流披面仍督帥鄧、李諸將力戰,終獲大捷,滅敵國、擒巨梟,誠古之飛廉惡來;又善於撫夷,義結孟養宣慰思忘憂,威遠營諸番盟誓,從此底定南疆,開百年未有之氣象,功績誠宜從優封賞。

  恐怕秦林看到這份考語,都會把自己感動得哭了,真是勇過關雲之長,智賽諸葛之亮啊!

  等等,等等,怎麼有點不對味呢?

  首先,秦林是督師身分,考核功績應該是措置機宜、運籌帷幄,方才取得此百年難遇之大勝——這才是正該的說法,可考語上說什麼斬關奪將、血流披面,儼然從督師變成了爪牙之將,在大明官場的語境中,含金量大幅下降。

  其次,義結孟養宣慰,這更不是什麼好事情,為接下來指斥秦林結交外藩、圖謀不軌埋下了伏筆。

  就連前面對相關文官的考核中故意突出李建中,同樣有任人唯親四字呼之欲出。

  吏部為什麼弄出這種么蛾子?想想現在吏部侍郎是誰,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余懋學!如今的吏部尚書楊巍已經年過古稀,壯年時的盛氣消磨殆盡,只剩下因循苟且,吏部的事情倒有大半是侍郎余懋學和郎中顧憲成做主。

  果不其然,這番考語只是做個敲門的引子,後面斬關落鎖之將就直奔秦林而來了。

  吏部文選清吏司郎中顧憲成彈劾秦林督師期間任人唯親,簡拔只有舉人功名的岳父李建中署任四品知府,大違國朝體制。

  大理寺少卿趙應元上本說秦林不但這次任用私人,還由此追溯,指責他在錦衣衛、東廠裡面任用私人、招結朋黨,實在是包藏禍心。

  翰林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連銜上奏,稱秦林所謂善於撫夷,只不過是和孟養宣慰使有男女私情,而且當初招撫瀛州宣慰使金櫻姬、忠順夫人三娘子,過程也都很可疑。 (徐文長表示無語……)

  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給事中鄒元標等清流士大夫紛紛上書,謂秦林功不掩罪,更有人言辭激烈的聲稱,這次的戰爭根本就是秦林支持思忘憂在邊界和對方打仗,莽應里為了報復才興兵入寇,秦林應該為擅開邊釁負責。

  「秦林勾結孟養宣慰使思忘憂,擅啟邊釁,致令緬甸莽應里入寇,施甸數萬軍民慘死刀下,天地低迴、草木含悲……因此兵連禍結,糜費糧餉二百五十萬,尤腆顏誇其功績,是可忍孰不可忍!其用心之險,實令人瞋目髮指!」

  說得好,說得妙,禰衡擊鼓罵曹大概也不過如此了吧,如此正氣凜然、如此義正詞嚴,被罵的奸佞還不得活活羞死。

  只不過,好像這份奏章遺漏了很多東西,比如莽應龍、莽應里父子的侵略野心,難道是因為秦林支持思忘憂的抵抗才產生的嗎?在邊境為國守土,怎麼反而成了擅啟邊釁的罪名呢?再退一萬步,就算莽應里怒而興兵,施甸百姓又和他有什麼仇,竟遭到人世間最悲慘最殘酷的對待?

  大概寫這份奏章的官員,是「子不語怪力亂神」的忠實信徒,絕不相信死後有地獄的吧,否則他將來在閻羅殿前,有何面目見施甸的數萬冤魂呢?

  當然,也不能怪大明朝的言官們太無恥,比起「給秦檜翻案」、「岳飛不是民族英雄」、「紀念統一功臣洪承疇」的言論和行為,那就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了。

  余懋學主持吏部下的考語做引子,清流言官的攻訐真正圖窮匕見。

  大勝之後打壓武臣,似乎已成了大明朝中後期不成文的慣例,雖然秦林的督師應屬文職,可他本身是武臣,朝堂上自然的處於不利地位。

  所以進京兩天,秦林既不朝天子也不拜相公,立下赫赫殊勛滅國之功,卻頓在家裡好像待罪一樣,也是他以退為進、暫避鋒芒的意思,避免過早陷進這種朝堂傾軋。

  同樣因為這點,左都御史趙錦為首的秦林盟友,為他做出的辯護顯得有心無力。身為文官,他們也有本身的立場,再說了,秦林年紀這麼輕就做到武職一品,也許壓一壓、磨一磨,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壞事吧?

  「只可惜了,畢竟滅國之功,滅國之功啊!」站在養心殿中的趙錦,伸手揪住雪白的鬍鬚,胸中終有股鬱鬱之氣不得抒發,心底更有疑問浮現:胡宗憲、俞大猷、戚繼光,現在又輪到了秦林,國朝待血戰立功之士如此菲薄,設若將來有天地翻覆、國祚傾危之時,誰肯為國力戰?

  好好先生申時行申首輔,他倒是很羨慕張居正與戚繼光在萬曆初年唱的一出將相和。可他很清楚,自己沒有江陵太師那麼厲害的手腕,秦林又是個頭頂長角、渾身生刺的角色,不像戚繼光那麼好駕馭。

  本著誰也不得罪的一貫作風,申時行軟綿綿的替秦林辯護了兩句,覺得大概下來也能向秦林交代了,就在刑部尚書王用汲、吏部侍郎余懋學、右都御史辛自修等人的重炮猛轟中敗退下來。

  整個過程中萬曆皇帝朱翊鈞始終保持微笑,善於揣摩帝心的臣子就知道,他必定是傾向於打壓秦林的。

  不過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了,王用汲、趙應元等人大有趁勝追擊,將秦林一舉拿下的意思。對此趙錦厲聲抗辯,堅決予以駁斥,說苛待有大功之臣,必令天下有志之士寒心。

  申時行、余有丁和許國也慢慢把話兜轉過來,暫時不提拔秦林那是可以的,但要是把這位小爺真弄走了,他們三位就得直面清流的狂轟濫炸,無論如何,還是讓秦林擋在前面吧。

  雙方爭執不下,一直鬧到了夜裡,可事情定不下來也不能走,因為後天就是午門獻捷,封賞的聖旨也要同時頒布,必須在此之前拿出個主意。

  張鯨和張誠率領小太監送來了夜宵,順便也帶來了儲秀宮那邊的消息,張鯨一邊呵著腰把燕窩蓮子羹捧給萬曆,一邊在他耳邊低語。

  「哦?」朱翊鈞的臉色瞬間變得陰晴不定,也不吃燕窩羹了,從座位上站起來宣布退朝,然後步履匆匆的離開養心殿。

  張鯨得意的瞥了張誠一眼,後者唯有苦笑,然後悄悄吩咐張小陽:「跟著皇爺,如果有什麼不妥,咱們好歹給秦督主提個醒兒。唉,儲秀宮那位主子,好歹要顧念顧念當年吧……」

  鄭楨能不能看在當年交情分上高抬貴手,張誠心裡可沒底兒,那位娘娘不是個心慈手軟的呀!

  眾位朝臣紛紛散去,臨走都不忘打聽陛下匆匆離去之事,待聽說原委之後,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

  萬曆比平時走得快許多,但在轉進一處甬道之後,腳步突然放慢了下來。

  駱思恭從角門中走出,萬曆身邊幾個提燈籠的小太監知趣的退後,他正要下跪,萬曆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張小陽站在不遠處,隱隱約約聽見「國舅赴秦府負荊請罪」、「自偏門入,負氣而出,面帶憤懣之色」這麼斷斷續續的幾句。

  張小陽立刻叫起了撞天屈:秦督主啊秦督主,你怎麼不就坡下驢?國舅都登門請罪了,你就把身段放軟點又如何?難道你先後離京三年多,竟不知道鄭娘娘在宮中有多受寵?

  誰知萬曆的臉色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看,隨口說聲知道了,就步履輕快的走向儲秀宮。

  ……

  鄭楨已經把朱常洵哄睡著了,斜倚在床頭,薄薄的小嘴翹起來,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

  萬曆輕手輕腳的走進來,換做別的嬪妃,早已起身迎駕,鄭楨只是沒好氣的瞥了他一眼,就又把臉扭了過去。

  「愛妃,愛妃!」萬曆扳著鄭楨肩頭,笑道:「這次你受委屈啦,朕將來替你出氣,好不好?」

  看得出來,萬曆其實心情不錯——如果鄭國泰在秦府相處融洽,雙方把酒言歡,恐怕這位擅長帝王之術的天子,反而要有別的想法了。

  「哼,還不是為了你的江山社稷!」鄭楨撇撇嘴,委委屈屈的道:「你以為我不心疼兄長嗎?但是我聽說楚王有個絕纓會,不懲罰酒後調戲愛妃的將軍,後來那將軍在打仗時出力死戰救了楚王,難道你不如楚王,我不如那妃子?如今國舅被打,如果你懲罰秦林,恐怕寒了天下人心,倒不如學楚王絕纓會。」

  「賢妃,你真是朕的賢妃!」萬曆將鄭楨攬在懷中,感動得無以復加。

  「只是賢妃嗎?」鄭楨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下,接著在他額角輕輕一點:「還有明君呢!我已為你忍氣吞聲,你可不要辜負我這番苦心。」

  ……

  第二天朝堂之上風向大變,萬曆極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盛讚秦林為國朝柱石。眾臣驚愕之餘,申時行、趙錦紛紛附和……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4
一○五六章 顏淵盜跖

  中午時分,秦林接到了聖旨。

  宣旨大臣手捧黃綾聖旨出承天門,經西長安街直趨草帽胡同的秦府,沿途文武官員看到宣旨使者,紛紛把舌頭一吐,曉得這道聖旨的分量非同一般:頭前定國公徐文璧八梁冠、*籠巾貂蟬,跨下逍遙馬,手托朱漆盤,內盛黃綾包裹的聖旨;禮部尚書沈鯉落後半個馬頭,戴六梁冠,著赤羅衣、束革帶、佩犀角環,儀態頗為瀟灑。(註:冠飾貂尾、玉蟬)

  尚衣監太監龐保、御用監少監劉成這兩個宮中大璫,往日出宮辦差必定耀武揚威,此刻卻只能跟在兩位大員的馬屁股後面吃灰。

  「東翁有喜事了!」孫承宗興致勃勃的告訴徐光啟。

  最近這兩天,兩位師爺一直守在承天門外,等著來自九重丹陛的消息——秦林並沒有要求他們這樣做,是他們自發,準確的說,是孫承宗格外積極,把徐光啟拖來的。

  徐光啟抬起頭,懵懵懂懂的「哦」了一聲,借用西班牙重型火槍的設計對槍枝進行改進,以及雲南元謀縣發現的猿人頭骨,消耗了他比較多的精力。

  兩位師爺正準備離開,此時已經散朝,一群中低品級的文官也從宮中出來,看著徐文璧絕塵而去,他們個個垂頭喪氣。

  這夥官員認不得徐光啟,卻認得以前的同道中人孫承宗,個個面露譏誚之色,更有人揮著袖子一聲悶哼:「為虎作倀,斯文敗類!」

  徐光啟臉紅了半邊,孫承宗只是冷笑,拉著同伴就走,他已經看穿這夥清流的真面目,實不欲和這等人做口舌之爭。

  為首一位官員年紀三十多歲,白面微鬚相貌儒雅,看著徐、孫二人的神情是又憐憫又鄙夷,打著南直隸口音的官話長長嘆口氣:「正道不行,奸佞當朝,黑白不分,指鹿為馬,偏有士林敗類甘心助紂為虐,真是有辱名教、有辱斯文!」

  「對,朝中出了奸臣!」

  路邊突然傳來幾聲附和,這群官員和孫承宗、徐光啟都被嚇了一跳。

  定睛細看,是幾個綾羅裹身、頭戴瓦楞帽的商人,帶著掌櫃和夥計,捧著一匹匹的絲綢樣品,從柵欄胡同那邊走過來,為首的商人穿著七品服色,看樣子也是捐了內閣中書的,朝方才說話的官員作揖:「聽先生口音,莫不是咱們江南人?不知認不認得無錫顧叔時?」

  這群官員互相看看,盡皆笑容莞爾,因為剛才痛罵奸佞的儒雅官員,正是吏部郎中顧憲成本人。

  雖然沒能阻止朝命,但在此時此刻聽到家鄉父老相問,顧憲成也頗覺欣慰,朝江東之、羊可立、劉廷蘭、魏允中等同僚使個眼色,讓他們不要急著道破機關,然後滿臉堆笑朝商人拱拱手:「請教這位先生仙鄉臺甫,可是顧叔時同鄉?有何事找他?」

  在顧憲成心中,等這幾個商人再大讚自己幾句,然後才亮明身分,也算當著眾位同僚的面,上演一段佳話。

  孰料剛才那商人還沒答話,他後面幾個同伴就咬牙切齒的搶著道:「哼,顧憲成這烏龜王八蛋,好事不做、壞事做絕,朝廷如今要拿問秦督主,便是他下蛆、*拆爛汙!」(註:閩南語「拖腮連」的意思,國語比較接近放爛攤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秦督主有事,絲綢之路肯定遭殃,咱們剛從江南進的貨,豈不砸在手裡了?」

  「此是無錫顧某人搗的鬼,壞了咱們的事情,他敢回常州老家,成千上萬的機工都要吃他肉喝他血!」

  原來京師柵欄胡同是北地絲商雲集之處,秦林重開絲綢之路,江南的絲綢從京杭大運河運到直隸,絲綢販往西域的晉商和從江南運絲北上的江浙商人便在此談判、交易。這幾個商人都是江南有名的富商,聞得絲綢之路重開,有豐厚利潤可圖,便從江南收購了大批絲綢運到北地,目前還在和晉商討價還價。

  近兩天京師盡人皆知,秦林督師雲南,滅東吁、擒莽應里、底定南疆,立下赫赫殊勛,朝廷的封賞卻遲遲未下,更有風聲傳出,說朝廷已對他生出疑忌之心,秦林功高遭忌,很有可能步于謙、胡宗憲的後塵。

  突然看到幾位貴官從宮中直趨秦府,由不得他們不胡思亂想。

  大明黨爭一起,向來因人成事,也因人廢事,譬如成祖駕崩,則鄭和下西洋成為絕唱,江陵黨倒臺,新政便有疲軟之勢,如果秦林遭到罷黜,絲綢之路還能暢通無阻嗎?那些虎視眈眈的敵對派系,必定要從此下手嗎!

  絲綢之路要是出了問題,這夥商人肯定血本無歸。

  不僅如此,因收購絲綢漲價,江南機戶家家借債添本增加了織機,機工個個工錢上漲,大家正在熱火興頭上,在這時候兜頭潑下一盆冷水,不知多少人會因此虧本甚至破產。

  不遺餘力攻訐秦林的清流文臣,隱隱以新近崛起的吏部郎中顧憲成居首,或許他官職不是最大,但風頭出得最勁。

  顧憲成是江蘇無錫人,要是他真的一本參倒了秦林,絲綢之路再次中斷,江南從大絲商到種桑養蠶的千家萬戶通通都得折本,恐怕他要被家鄉的父老們千般日萬般入,指不定連祖墳都會被刨掉!

  江南商人巨富,社會地位很高,甚至官府都對他們多有仰仗,這些商人不是捐了內閣中書,就是捐的監生,根本不怕什麼,誤會方才幾位貴官過去,是朝廷要貶謫秦林,所以就在長安街上把顧憲成罵了個狗血淋頭——當然,他們並不知道眼前這位面色尷尬的官員,就是顧憲成本人。

  不過,會不會知道之後罵得更凶,乃至奮袖出臂,直接上演全武行呢?那可說不準了。

  顧憲成顧大解元登時愣在當場,他的臉色此刻真真可以開個染料鋪,紅的白的青的黑的黃的五彩繽紛,心頭自是百味陳雜:大明最重鄉誼,當著眾同僚的面被家鄉人痛罵,他窘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江東之、孟化鯉等同僚照樣瞠目結舌,做夢也沒想到會遇到這種事情,大夥兒面面相覷,都尷尬得無以復加。

  原本被指斥為斯文敗類的兩位師爺,同樣沒有料到會有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場面,徐光啟兀自愣怔,孫承宗已憋得滿臉通紅,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劉廷蘭生性耿直,一張俊臉漲得血紅,梗著脖子道:「你們別胡說,這位顧……」

  「劉賢弟噤聲!」江東之反應快,一把捂住劉廷蘭的嘴。

  從柵欄胡同到這邊,街道兩邊都是絲綢鋪子,不少商人、掌櫃、夥計、挑夫都在探頭探腦的張望,沒聽說這些愚民都被秦林利誘,深恨顧憲成嗎?如果道破行藏,激動了公憤,愚民們一起衝上來,豈不糟糕!

  顧憲成也算得極為狡猾了,見勢不好衝著商人們拱拱手:「顧叔時嗎,他散朝時走的東華門,不在這邊……下官聽說此事乃朝廷公議,對秦督主無論賞罰,其實都不是顧郎中能做主的。」

  顧憲成平時最性喜攬事上身,這回卻老老實實說了回實話,只為抽身退步。

  幾個商人沒有得到實信,兀自不甘心,嚷嚷道:「豈有此理!顧憲成就罷了,咱們推行首出面去找申閣老,求他看在鄉黨分上,總要在朝廷打打圓場,不要壞了秦督主。」

  「就算人人湊份子捐輸報效,也要請他老人家極力挽回此事!」

  申時行是蘇州人,同樣是這群江南絲商的鄉黨,所以他們想打這個主意,一群人便和官員們告辭,自顧著找行首去了。萬歷年間賄賂公行,商人們激動之下在長安街當眾喊出「捐輸報效」四字,也算得一時奇景。

  「好險,好險!」江東之見商人去遠,這才把捂在劉廷蘭嘴上的手鬆開,又責備道:「劉賢弟恁地孟浪,這些愚民都是被秦賊蠱惑煽動的,俗話說眾怒難犯,待會兒激起了公憤,吾等豈不遭無妄之災?」

  劉廷蘭兀自憤憤不平,羊可立、李植紛紛相勸,要知道萬歷年間的百姓可不好惹,俗話叫作「一品大百姓」,平時納稅征糧做皇上家的良民,可真要動了眾怒,就連東廠、錦衣衛也要挨揍的。

  顧憲成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便將袍袖一揮,雙手從背後交疊,看著天際浮雲一聲長吁:「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商人為了蠅頭小利,竟將盜跖視做顏淵……道不行乘桴桴於海,吾輩正人君子難道就此消磨?不,寧可一思進,莫再一思停,吾輩自當振作,粉身碎骨又如何?誓與奸佞不兩立!」

  「好,好個誓與奸佞不兩立!」江東之、羊可立紛紛大讚,眼中顧憲成的身影瞬間變得高大巍峨。

  「哈!哈!哈!」早被正人君子們忘在一邊的孫承宗,突然大笑三聲,然後問道:「真的只是江南商人才將秦督主視作顏淵?諸位盡管自說自話,學生不奉陪了!」

  眾位士林君子面面相覷,有的人握拳發狠,有的人面帶譏誚,還有人低下頭若有所思。

  孫承宗拉著徐光啟,一邊搖頭一邊笑。

  支持秦林的豈止是江浙絲商?兩浙、福建、廣東沿海討生活的漁民、水手,受惠於新政的三晉父老,薊遼邊境軍民,長城南北漢蒙兩族百姓,雲南永昌,湖北興國……

  如果全國百姓都說秦林是顏淵,那視他為盜跖的,究竟是些什麼人呢?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5
一○五七章 宣力武臣

  秦林府邸的眾位弟兄,當然不會像對官場半懂不懂的絲綢商人那樣,弄錯宣旨大臣的來意。看到手捧黃綾聖旨直趨府前的宣旨大臣,正是徐辛夷的族兄定國公徐文璧,牛大力立刻開啟中門,陸遠志則屁顛屁顛的跑回府中報喜訊。

  徐文璧笑盈盈的捧旨而入,沈鯉、龐保、劉成緊隨其後,一起到中堂落座,僕人奉上茶來。

  秦林素服自後堂而出,手持折扇輕搖,神情格外瀟灑自在,一副賦閒在家修身養性的樣子,沒有絲毫煙火氣,哪看得出是剛把國舅爺鄭國泰胖揍一頓的狠人?

  徐文璧先笑起來:「秦妹丈,你做下好大事,尚能如此安閒自在也?」

  秦林淡然一笑,衝諸位天使作揖:「秦某在家閒居,不知天使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此番秦某一時激憤,痛毆當朝貴戚,既獲罪於朝廷,又勞煩諸位走一趟,真是慚愧慚愧!」

  你還裝呢,就不信你不知道這道旨意是什麼!

  徐文璧瞇起眼睛嚴重鄙視秦林,撫著頷下一部花白鬍鬚,呵呵笑道:「妹丈何出此言?且不提鄭國泰本就有錯,試問當今天子英明神武,鄭娘娘亦非嫉妒之輩,豈會因小事加罪南征功臣?這道旨意嗎……哈哈,從今往後,妹丈也和愚兄這般,世受國恩啦!」

  啪嗒一聲,秦林手中折扇落在地上,登時呆立當場,然後嘴脣哆嗦、眼角直跳,不敢置信、激動難平和意外之喜交錯著出現在他臉上,半晌才平復了心情,先鄭重其事的朝紫禁城方向長揖到地,然後正顏厲色的道:「君恩深重,秦某將來自當為國盡忠,有進無退、死而後已!」

  徐文璧哈哈大笑,將秦​​林肩膀一拍:「如此年紀便立下不世之功,難道還能抽身退步嗎?將來為國前驅,你可不要叫苦叫累。」

  心頭卻在腹誹,暗道這個妹夫越來越能演戲了,剛才那番表演,真是絲絲入扣、入木三分,要是秦妹夫登臺唱戲,那些南戲班子的名角給他提鞋都不配呀。

  龐保、劉成同樣哭笑不得,當初鄭貴妃為了助秦林掌控東廠,差點就讓他倆赤膊上陣了,顯然兩邊早有勾結,這會兒卻來做戲。

  罷罷罷,我倆還是把觀眾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做到底吧!龐保、劉成對視一眼,然後不約而同的擺出副感動樣子:「秦督主公忠體國,吾等有目共睹,君是明君,妃是賢妃,臣是忠臣,我大明何其有幸!」

  然後同時在肚子裡罵一句:屁,明明是奸妃加權臣,明君嗎,咱們嘿嘿而已……管他忠不忠,奸不奸,咱們只管討好主子就行了,懶得理會許多。

  秦林這番戲,當然不是做給徐文璧、龐保和劉成看的,這三位其實都是自己人。

  禮部尚書沈鯉,才是真正的觀眾。

  這位關洛理學大家,為官正直廉潔,是當年為數不多的贊成江陵新政,卻並不阿附張居正的官員之一,深得萬曆皇帝信重。出任禮部尚書,在朝中頗具聲望,並非余懋學、顧憲成等自居清流、實則黨同伐異之輩。

  沈鯉身為文臣集團之一員,其實並不希望看到秦林坐大,但他還算秉承公心,自告奮勇來傳旨,便是瞧瞧毀譽參半的秦督主,究竟是何等人物。

  從進府開始,沈鯉就木著張臉不言不語,此刻見秦林這番舉動,他終於頷首微笑,神色轉和。

  如果秦林歡喜得忘乎所以,未免顯得太淺薄粗鄙,但他要是表現得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以他這般年紀又實在太過少年老成,沈鯉反而要懷疑他要嗎提前知道了消息,要嗎就是個天生的操莽之輩。

  可秦林先是不敢置信,接著喜上眉梢,最後強行壓抑喜色,感激皇恩浩蕩,把一個少年得志的忠臣良將,畏讒避譏的心灰意冷,乍聞喜訊的喜出望外,鎮定之後的感念天恩,全都表現得淋漓盡致。

  咱們秦督主,那可是心理學高手,當年審訊犯人時又把紅臉、白臉、黑臉通通唱得溜熟,拿來糊弄沈鯉這號老實人,真是一弄一個準。

  「原來秦督主並非傳言中那麼飛揚跋扈,他少年得志,便如昔年寇準寇忠愍一般,稍為不拘小節,其實也算不得什麼……」

  沈鯉是心無陰翳的至誠君子,心頭怎麼想的,全都寫在了臉上,他笑著朝秦林拱拱手:「督主公忠體國自不消說,如今少年得志,已是朝廷重臣,又封爵世襲,與國同休,實在可喜可賀!」

  封爵世襲,與國同休?沈鯉將這四字說出口,陸遠志眉飛色舞,牛大力咧嘴直樂,堂上堂下的番役弟兄盡皆喜不自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秦督主飛黃騰達,大夥兒全都與有榮焉。

  更有徐辛夷帶著甲乙丙丁這些女兵,在迴廊底下偷聽得詳情,大小姐登時把甲乙丙丁一拍,讓她們快快把好消息告訴青黛和張紫萱。

  秦林請天使安坐,自回後堂更衣,牛大力領著弟兄們在頭進大院裡擺設香案,沒多久便一一齊備。

  秦林蟒袍玉帶朝服而出,等眾天使下到堂前各自站好,他有條不紊的焚香頂禮——這一套是早就做熟了的。

  就這樣接旨?沈鯉有些納罕,朝後堂方向望了一下,見沒有家屬跟著出來迎接這空前的榮耀,心中頗為不解,不過很快他就釋然:秦林新晉封爵,大概是不懂慣例吧。

  徐文璧將黃綾包裹的聖旨緩緩展開,朗聲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柱國特進榮祿大夫左都督少保秦林,奉旨宣撫南疆諸夷,督帥大軍討伐叛逆,滅敵國、擒巨孽,誠莫大之功,朕不吝佳爵以賜。今特封世襲武昌伯,晉位少傅、特進光祿大夫,加勛左柱國,授金書鐵券,曰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欽此!」

  「微臣叩謝聖恩!」秦林山呼舞蹈,然後從徐文璧手中接過聖旨,供在香案中間。

  沈鯉手捧錦盒,將新鮮出爐的金書鐵券交給秦林。

  那鐵券狀如瓦片,上面陰刻文字,填以黃金:「卿五山鎮地,一柱擎天,南征北戰,克功定難,戮奸能如剪草,除莠更若焚巢。底定南疆,不讓武侯之勛,廣布王化,尤甚馬援之功。皇帝念功賜恩,冊封爾為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世襲武昌伯。

  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除謀逆以外免死罪三次。爾必報效朝廷,盡忠職守,自能長襲寵榮,克保富貴,永將延祚子孫。朕及子孫亦不負爾,如違此誓,天不蓋,地不載,國祚傾危。」

  龐保、劉成也將誥命等物一一奉上。

  秦林又朝紫禁城方向山呼舞蹈,接旨便宣告結束。

  四位天使一下子輕鬆下來,龐保滿臉堆笑,大拇指一豎:「妹丈受封,妻兄傳旨,真是一時佳話啊!」

  劉成也道:「當年魏國公和張江陵把愛女下嫁,我們做奴婢的還納罕,嘖嘖,到底是他們做大官大府的眼界廣,早曉得秦督主要封爵世襲、飛黃騰達。」

  徐文璧老臉笑得如同一朵菊花,啐道:「老龐、老劉,你們這副心思瞞不過我,無非是要敲我這妹丈的竹槓!」

  龐保劉成都笑,說這趟差使是擠破頭才從陛下那裡討來的,自然要找秦林重重拿一份喜錢。

  太監要錢是題中應有之義,徐文璧世襲國公、沈鯉部堂大員,當然不和他們一般見識。這就告辭離開。

  沈鯉生怕秦林不懂規矩,臨走還專門提醒他,待會兒要去承天門外叩謝皇恩——看得出來,沈尚書對秦督主印象很好。

  徐文璧滿口老牙都快笑掉,老沈啊老沈,你可被我這妹夫哄得團團轉囉!

  龐保、劉成可不是留下來討喜錢的,等徐文璧和沈鯉一走,兩位大璫立馬雙膝跪地,朝著秦林磕響頭:「恭喜伯爺,賀喜伯爺,今日得封伯爵,明年封侯封公,小的們也歡喜不盡。」

  前一刻是天使,下一刻就成了奴才,但凡有外人在這裡,怕不驚碎一地眼珠子?

  並非龐保、劉成自甘下賤,他倆在別人面前把譜擺得多大,可秦督主面前,又怎麼敢亂說亂動。

  宮中太監凡是做到高位,心頭都跟明鏡似的,龐保、劉成很清楚,秦林是和他們主子鄭貴妃互相勾結的,怒打國舅爺的事情,其實裡頭頗多蹊蹺,就連這次充任傳旨中使,也不是他們找萬曆討的,而是鄭貴妃讓他們來的。

  「兩位請起,請起!」秦林笑盈盈的扶起龐保、劉成,伸手招了招,陸遠志捧著兩疊銀票屁顛屁顛的跑過來,塞到兩個太監手裡。

  太監見銀子如蒼蠅見血,這是除了權力之外最讓他們著迷的東西了,龐保、劉成的笑容頓時更加燦爛更加真誠。

  「嗨,今天早朝御門聽政,那才叫個熱鬧!」龐保咂巴咂巴嘴,又搖搖頭,似乎在回憶那值得玩味的一幕。

  劉成朝紫禁城方向拱拱手:「陛下講了個故事,余大嘴巴、顧憲成他們全都傻了眼,哈哈,咱們鄭娘娘是天生要做中宮的,要不怎麼能想到呢?」

  朝堂之上,萬曆將昨夜鄭楨講的絕纓會故事複述了一遍。

  楚莊王宴群臣,日暮酒酣,燈燭滅,有人引美人之衣,美人援絕其冠纓,以告王,命上火,欲得絕纓之人,王不從,令群臣盡絕纓而上火,盡歡而罷。後三年,晉與楚戰,有楚將奮死赴敵,卒勝晉軍,王問之,始知即前之絕纓者。

  這個故事,群臣早已耳熟能詳,楚莊王是賢王,萬曆拿絕纓會打比,隱然以楚莊王自居,而鄭楨識大體、顧大局,不顧親哥被打,令他赴秦府負荊請罪,儼然賢妃形象,又遠遠超過了那位楚國美人。

  熟讀經史子集的文臣們知道還有一層,「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也是這位楚莊王的故事,他登基之後三年間渾渾噩噩,實際上默默積蓄力量,等到羽翼豐滿再大刀闊斧的興利除弊,正暗合萬曆前十年在張居正陰影之下,十年後才親政的一段經歷。

  文臣們如果加以反駁,豈不是說萬曆並不英明,實為昏君嗎?

  而且絕纓會也是君賢臣忠的一段佳話,要反駁也殊為不易。

  眾多清流言官本來氣勢洶洶的指摘秦林,給他安上任用私人、結黨營私、交結外藩等等罪名,可現在他們非常鬱悶的發現,因為秦林痛打鄭國泰,萬曆又把鄭楨​​的原話說了出來,誰如果在這時候繼續攻訐秦林,反倒像是在替鄭國泰出氣、辯護似的。

  不論漢朝的強項令,還是本朝的海筆架,都是以不畏權貴著稱,清流們對鄭國泰這號非常拉仇恨的草包,平時攻訐也不遺餘力,現在他和秦林作對,在這節骨眼上,誰攻訐秦林,誰就有和鄭國泰勾結的嫌疑。

  鄭國泰欺男霸女,在京師民間和士林之中名聲很差,誰要是被扣上阿附權貴,諛從鄭國舅的帽子,試問他將來還好意思打清流的金字招牌嗎?

  硬生生被塞了個草包隊友,清流言官們都想哭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

  還有不識時務的人站出來說了兩句,指摘秦林這呀那的,結果感覺到眾位同僚異樣的目光,自己都覺得尷尬,只好縮了回去。

  申時行、趙錦不失時機的大讚聖君賢臣,於是朝局勢如破竹一揮而就,秦林加官進爵的聖旨登時頒下。

  將種種內情與秦林一一言明,尤其提到了鄭貴妃所起的作用,龐保、劉成這才告辭離去,臨走不忘告訴秦林:「督主心願,娘娘自有道理,明日午門獻捷之後,恐怕那群酸丁要提立國本之事,到時候還望督主鼎力相助。」

  秦林送走兩位,心頭不禁納罕:我還有什麼心願?就算將來封侯封公乃至……那也不是鄭楨能做主的,打鐵還得自身硬嗎。

  殊不知,鄭娘娘指的是另外一回事,奸妃的魔爪,已經漸漸伸向了可憐的小姑子永寧……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5
一○五八章 誰給誰交代

  「喂,你這個笨蛋!」徐辛夷帶著娘子軍從後宅一陣風似的跑出來,青黛和張紫萱攔都攔不住,衝到秦林身前,雙手叉著小蠻腰:「怎麼不讓我們也來接旨?切~~嫌我們丟臉啊?」

  像這種冊封世襲爵位,乃是光宗耀祖之事,往往是全家一起接旨,徐辛夷世受國恩,對此非常清楚。

  「笨!」秦林在徐大小姐額角敲了個爆栗子:「你老爹都做到國公了,我一個伯爵有什麼稀奇,等將來做得更大些再說吧。」

  哎呀!徐辛夷捂著頭,她心思粗疏,聽到秦林口氣裡志向遠大,她立馬呵呵傻笑,抱著他胳膊直搖:「好女不穿嫁時衣嗎,爹是爹的,你是你的。」

  青黛也把白嫩嫩的巴掌一拍,咯咯笑道:「好哦,將來秦哥哥也做國公,就和徐姐姐的爹爹一樣大了。」

  張紫萱卻眉梢微挑,只是國公嗎?恐怕未必……

  新近出爐的武昌伯秦林,接旨後不久就去承天門外叩謝皇恩浩蕩,萬曆將他召入宮中,談及平定南疆經過,君臣奏對十分相得,命秦林自禁中乘馬而出,沿街誇官。

  當然君臣相得了,秦林自不消說,萬曆經此一番波折,自己戴頂明君的帽子倒不稀罕,關鍵是鄭楨禮敬功臣、屈己從人,已得了賢妃之名,離萬曆希望達成的目標更近了一步,他能不高興嗎?就算原本對秦林有七分戒心,此時只剩下了三分。

  秦林穿伯爵朝服,頭戴金蟬雉尾七梁冠,腰繫九龍玉帶,跨照夜玉獅子馬自承天門出,沿西長安街誇官而回,沿途百姓盡皆歡欣,讚一聲好個平南疆的武昌伯!

  「秦督主……封伯爵了?」絲綢商人們高興得跳起來,招呼掌櫃、夥計和僱工們:「走走走,今晚打牙祭,酒肉管飽都算我的!不醉不歸啊! 」

  「蒼天有眼,好人好報!」正運送瓷器過來的一群漕幫苦力,同樣歡欣鼓舞。

  經過三晉會館、福建會館、廣東會館時,無論學子、行商還是遊人,全都出來沿街歡呼,更有流寓京師的薊鎮邊民,口中高頌秦伯爺高侯萬代,朵朵鮮花擲向馬前。

  遺愛在民,信哉斯言。

……

  第二天一早,錦衣衛、旗手衛、金吾衛、十二團營、騰驤四衛早早在午門內外分次排班,萬曆皇帝朱翊鈞駕臨午門,眾文武大臣依次站班,會同館的外國使節隨駕,更有京師百姓從廣場南邊一直站到了棋盤街,等著看揚國威、長志氣的午門獻捷。

  南面棋盤街方向傳來鏗鏘有力的腳步聲,和盔甲武器摩擦碰撞的金屬聲,身穿鴛鴦戰襖的明軍將士,押著俘虜走向午門廣場,人人面色莊重,彷彿還帶著南疆的征戰氣息。

  見此情形,無論午門上的君臣,還是廣場東西兩側擺列的京營將士,抑或看熱鬧的京師百姓,全都精神為之一振。更有那熱血男兒,情不自禁的握緊了拳頭,恨不能成為凱旋將士中的一員。

  當先一桿大旗,高書「欽差巡撫雲南提點兵備宣撫諸夷秦」,大旗之下秦林蟒袍玉帶,甲冑在身,腰挎七星寶劍,乘照夜玉獅子馬,神情嚴肅,緊緊抿著嘴脣,雙目神光銳利。一股殺伐之氣撲面而來。

  好個滅敵國、定南疆的督師之臣!

  秦林從馬背上回頭,大喝一聲:「跪!」

  明軍將士兩個收拾一個,將莽應里、嶽鳳等大小俘虜摁在地上。

  秦林下馬,朝午門上行軍禮,朗聲道:「恕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臣奉皇命督師雲南。大小三十餘戰,誅戮敵寇六萬有奇,招降、俘虜十餘萬眾。賴皇天后土庇佑,吾皇洪福齊天,朝臣運籌機宜,將士血戰用命,追亡逐北、犁庭掃穴,滅東吁偽朝,布我漢家天威,擒敵酋莽應里、漢奸嶽鳳等賊獻於闕下!」

秦林年紀輕輕自有一股氣勢,說話時整個午門廣場鴉雀無聲,清朗的語聲遠遠傳開,直叩每個人的心頭。

  「好!」午門之上,高踞九重丹陛的萬曆皇帝朱翊鈞,同樣是個年輕人,親政以來首次獲得如此大捷,他也激動得臉色微微發紅,此時此刻,帝王心術暫時拋到了腦後。

  大聲道:「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此是皇考嘉靖爺贈毛襄懋所作,朕無詩才,以此相贈,卿不負朕,朕不負卿!」

  秦林面露感激涕零之色,山呼謝恩。

  百姓們個個喜悅,都覺這一幕便如說書先生口中,劉備和諸葛亮的君臣相得,秦伯爺真是老天派來扶保大明江山的。

  卿不負朕,朕不負卿?秦林聽到這八個字,心頭卻是冷笑不迭,別忘了「爾為鹽梅」、「汝作舟楫」是誰寫給張居正的,又是誰口口聲聲直叫「元輔太師張先生」,等到張居正死後,又說他「誣衊親藩,侵奪王府宅邸,箝制言官,蔽塞朕聰。私占廢遼地畝,假以丈量,庶希騷動海內,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

  老泰山殷鑑不遠,只除非秦林是傻子,才會對萬曆信以為真呢!

  但是在如今的午門獻捷儀式上,他當然要陪萬曆把戲演到十足十,看著午門之上熱淚盈眶,嘴脣哆嗦著說不出話,裝了半天的忠臣,這才大聲道:「臣擒莽應里、嶽鳳闔家三族在此,此二人寇我疆土、殺我軍民,法無可恕,請陛下准臣將其押赴市曹凌遲處死,男丁盡數處斬,妻女發守邊將士為奴!其餘俘虜,罪孽深重者一同處斬,脅從者發邊塞牧馬。」

  萬曆帝朱翊鈞點點頭,極為威嚴的喝道:「拿去!」

  天子的金口玉言為近旁的徐文璧和朱應楨兩位國公傳達下來,接下來是劉守有等都督銜頭的武將,二人傳四人,而後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聯聲傳喝,最後三百二十位大漢將軍齊聲高喝「拿去」,聲震屋瓦,旁觀者無不為之動容。

  在這浩大的呼喝聲裡,秦林把手一揮,明軍將士押著俘虜直奔菜市口而去。

  「成王敗寇而已,死有何懼!」莽應里大聲吼著,他的眼睛因佈滿血絲而變得通紅,臉上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衝著嶽鳳吐出一口濃痰:「呸,叛徒,你出賣我,也有今日!」

  嶽鳳默默無語,他勾結莽應里入寇,後來大勢已去,又抓住莽應里獻給明朝,自以為能逃得一死,不成想竹籃打水一場空。想起當初利欲熏心,攛掇緬甸侵略祖國,最後落得個身死族滅的下場,這又是何苦來哉?

  莽應里倒是咬牙切齒,擺出一副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架勢。

  「莽應里,看來你興致很高啊?」騎在馬背上的秦林,陰惻惻的笑起來:「放心,我答應你的會辦到,叛徒嶽鳳會死在你前面,讓你心滿意足。」

  莽應里斜著眼睛瞥了秦林一眼,不信他會這麼好心。

  「怎麼,不信嗎?」秦林摸了摸鼻子,然後笑容不改,目光轉冷,語帶金石之音:「你會是最後一個被處死的,不僅嶽鳳,你的所有兒子、姪兒和兄弟,全都會死在你前面,你可以盡情欣賞他們的死狀,聆聽他們的慘叫──大概你會非常滿意這樣的安排吧。」

  啊啊啊啊……莽應里發出了野獸受傷之後的慘嚎,但很快被明軍將士掐住了脖子,只能從嗓子眼傳出呵呵的聲音。

  「施甸百姓在九泉之下等著找你算帳呢!」秦林桀桀冷笑,毫不留情的直視莽應里的眼睛,目光森冷彷彿來自地獄。

  這個時代可不存在什麼人權之類的說法,更何況莽應里大肆屠戮無辜百姓,所行實在禽獸不如,他根本不配為人!再嚴酷的懲罰,對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屠夫來說,都是罪有應得!

  終於,在秦林逼視之下,莽應里頹然垂下了眼瞼,片刻之後,曾經不可一世的緬甸統治者,以南疆征服者自命的金樓白象王,像瘧疾發作似的劇烈顫抖起來,渾身如同篩糠。

  當一切心防都被擊碎之後,他終於感到了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想到即將慘死刀下的兒子、兄弟和姪兒,他再也控制不了心底的寒意……

  莽應里和嶽鳳為他們的血腥罪行,在菜市口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九世復仇春秋之義,以德報德、以直報怨、以血還血,本來就是我們這個民族綿延數千年的鋼鐵信條,只有後世少數不成器的子孫,才會把卑賤的軟弱當成高貴的寬恕,以遺忘作為懦弱的藉口。

  秦林獲封,莽應里、嶽鳳伏誅,南疆就只剩下了最後一樁事情,思忘憂的封典。

  思忘憂送到朝廷的表章,一改當年莽應龍、莽應里父子的囂張跋扈,詞句格外謙虛自抑,以孟養宣慰使身分自居臣節,盡顯忠貞本色。

  本來緬甸、老撾等地曾設宣慰司,但現在局勢早已改變,南疆稱王者不知幾許,各自取得了相對獨立的地位,就連安南莫氏降明之後接受都統使之職,關起門來仍自稱帝王。

  思家為國盡忠,只餘下思忘憂一個孤女,在孟養累年為國血戰,這次又幾乎是獨力攻克緬甸,朝廷便有讓她獨當一面之意。

  雖然余懋學、顧憲成等輩攻訐思忘憂與秦林有私,但朝廷對化外之地鞭長莫及,又接到了諸土司、諸番國和緬甸各族首領擁立思忘憂的表章,於是乾脆就坡下驢,封她為緬王,賜王者冕服,號金鳳白象王,令其年年遣使進貢、三歲一朝,為天子守南疆,奉敕征伐不道。

  秦林為這道聖旨費了不少功夫,直到旨意已定,才徹底放下心來。

  華夷朝貢體系,以中華居中,四夷分列四方,奉中華為宗主而各安其位。

  南疆亂象之生,一則朝廷武功不復洪武、永樂年間之盛,對南疆各國鞭長莫及,二則西方殖民者越大洋而來,或攻城略地,如侵占中華附庸馬六甲,導致印度洋上三十餘朝貢國斷絕往來,或煽風點火,慫恿野心家圖謀不軌,比如這次莽應里的軍中,就出現了西班牙駐呂宋總督派來的火槍手。

  思忘憂對中華忠心耿耿,扶立她來做緬王,酬庸思家忠勇之功的同時,無異於在南疆樹立了一根標杆,叫土司、番王們知道要忠於中國。她駐守在南疆最西端,與印度接壤的緬甸,也為大明不經馬六甲海峽而進入印度洋,打開了一道小小的缺口。

  「總算對思家小妹妹有個交待了。」秦林笑著將寫好的信摺疊起來,裝入信封,然後交給思忘憂所派、此次隨同北上赴京的使者歹忠。

  歹忠將和大明朝的冊封天使一起南下,把聖旨頒給思忘憂。

  大明朝的天使不是長翅膀的鳥人,不能在天上飛,所以日夜兼程趕赴緬甸,把聖旨和信交到思忘憂手中,已是兩個月之後的事情了。

  思忘憂頭戴高高的佛塔形狀的尖頂金冠,身穿黃金裝飾的華麗袍服,焚香頂禮之後接過了聖旨,淡然的笑了笑,並沒有預想之中的喜色——早在父兄戰死,朝廷援兵卻久久不至,赴京告狀卻遭受冷遇時,她對這個朝廷,就有了種種懷疑。

  所以她忠於中華,卻對朝廷的冊封並不感冒。

  如今的她,再不是當年父兄羽翼之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也不是孟養邊境密林中打游擊的土司女兒,而是一呼百應的金鳳白象王,金碧輝煌的大殿前,雄壯的白象巍然侍立,殿中各族男女武士濟濟一堂。

  但頒詔天使分明看見,從歹忠手中接過那封私信之後,金鳳白象王的嘴角微微翹起,一直嚴肅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屬於少女的純真笑容。

  「規定是三年才有一次朝貢嗎?」思忘憂有些不滿的詢問使者。

  「是的,因為南疆與京師相隔萬里,朝廷特為體諒才定下三年一朝。」

  「那麼還有三年啊……」思忘憂笑了笑,沉浸在了過去的回憶中,低聲呢喃:「秦大哥,你還欠我一個交待呢。」
jomlin 發表於 2014-7-20 22:37
一○五九章 幾處相思

  「哼,好狠心的小冤家,一拍屁股就回了京師,也不來看看奴家!」

  龐大的林櫻號戰艦,官艙前的甲板上,金櫻姬慵懶的打了個呵欠,雙手扶著欄杆,嬌軀前傾,纖細的水蛇腰折成一個誘人的角度。

  眼前的暹羅古城阿瑜陀耶,沐浴在燦爛的金色陽光之下,佛塔和王宮的黃金寶頂,閃爍著璀璨的光芒,湄南河氤氳​​著溫柔的水氣,身段婀娜的暹羅女人用瓦罐汲水,身後的城池中傳來喃喃的誦經聲。

  一切都顯得那麼古老而平靜,在過去的上千年裡,湄南河三角洲的人們,日復一日的重複著這種恬靜而閒適的生活。

  或許是閒散的生活太過消磨鬥志,這個崇信小乘佛教的民族並不擅長戰鬥,無論緬甸人、東洋人還是西洋人,都曾經帶著血和火殺奔這裡,用殘忍的殺戮給阿瑜陀耶帶來了慘痛的回憶。

  現在,新一撥外來者又以空前強大的姿態駕臨此地,林櫻號靜靜的泊在碼頭,高大而充滿美感的船身,舷側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炮窗,每當開啟時,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充滿了巨大的力量感,而每天黃昏夕陽夕照時,它那巍峨高聳的桅杆,在陽光下拉出長長的陰影,如阿修羅的寶劍般刺向城池中的佛塔。

  黑王子納黎萱臨走時,也曾做了一些針對性的佈置,讓留下來的大臣們如果逮到機會,還是可以打打林櫻號的主意。

  暹羅人剛剛露出點兒苗頭,就被明智玉子從一個喝醉酒的日本浪人口中套出實情,金櫻姬不慌不忙的安排林櫻號進行了一場炮擊演習。當數十門紅夷大炮和大號佛郎機輪番鳴響,將一輪又一輪的炮火對著某處樹林傾瀉,直到將方圓數十丈的樹林完全放倒,地面深深犁了一遍之後才停火。

  納黎萱的大臣們立刻打消了不切實際的幻想,變得比之前更加親切和友善,城中的普通暹羅人經歷了最初的惶恐之後,倒是比官員們更親近新來的客人。

  因為以前暹羅境內就居住著很多中國商人——他們被稱為天朝人,享受免除人頭稅的優待。這些人經常和五峰海商打交道,所以毫不畏懼的來和金船主的手下聯絡,把大米蔬菜和肉類賣給他們。

  長此以往,暹羅人也開始為艦隊提供後勤物資,五峰海商現銀結帳,還有很吃香的中國銅錢,所以這種生意進行得非常順利。暹羅人並不清楚,這些銅錢實際上是金櫻姬私鑄的,好在他們只要銅錢,其實不關心是由誰出品的。

  此時此刻,正有不少暹羅人划著香蕉形狀的船,把美味的水果和新鮮的蔬菜送到林櫻號。

  金櫻姬抿著小嘴壞壞的笑,看來,暹羅人非常配合嗎。

  西北方向塵頭大起,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湧動的黑線,金櫻姬舉起望遠鏡,視野中出現了大片奏捷而歸的陸戰隊士兵,他們頭頂無數的五色盔纓正在歡快躍動。

  ……

  和妹妹並騎在戰象上的暹羅黑王子納黎萱,也看到了林櫻號龐大的船身,以及官艙平臺上,裹在黑色長裙之下的妖嬈身​​影。

  「這個惡毒的羅剎女!」納黎萱憤憤的罵了句,然後搖頭苦笑。

  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他對五峰船主還有那麼一點點非分之想,現在則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手腕強硬、心思縝密,統帥五峰海商縱橫東西兩洋,這樣的女人,傳說中與她有染的那位秦督主,又是何等英雄了得呢?

  得勝歸來的暹羅將士倒是興高采烈,因為思忘憂兌現了承諾,把白古城中的財富和忠於莽應里的死硬分子的妻女,通通分給了聯軍將士。東吁王朝經歷莽瑞體、莽應龍、莽應里三代對外侵略,洗劫了南疆無數名城,其中包括阿瑜陀耶,積累的財富相當驚人,讓聯軍將士們滿載而歸。

  現在,暹羅將士和瀛洲陸戰隊的官兵說說笑笑的走在一起,見陸戰隊裝備精良、伙食豐盛、待遇優厚,已有不少暹羅人開始打聽怎麼才能投到陸戰隊裡當兵了。

  五峰海商以中國人為主,也有來自日本、朝鮮、暹羅、安南等國的,本來俞咨皋、朱順水等軍官試圖避免麾下暹羅籍士兵和他們同鄉有過多的接觸,但狡詐的尹賓商專門授意暹羅籍士兵在同胞面前大吹大擂,炫耀自己在海上的傳奇經歷,讓他們贏得了無數羨慕的目光。

  這樣一來,連暹羅軍隊裡的中下級軍官,也紛紛動起了心思。

  納黎萱頓時生出「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的感慨,身為暹羅真正的掌權者、未來的國王,他根本不在乎金銀財寶,而是有著更為遠大的志向,但現在實現的可能已變得非常渺茫,或者說完全沒有了機會。

  「不,我不甘心!」納黎萱握緊了拳頭,這位泰拳宗師的拳頭是那麼的剛強有力,一股充沛的力量感讓他重新挺起了胸膛:「至少,我奪回了妹妹,使她不必再受莽應里那惡賊的侮辱,為了妹妹,為了暹羅……」

  看了看身邊的妹妹蘇盼康拉雅,她還是像幾年前一樣溫柔而美麗,黑王子的心就變得柔軟。

  感覺到兄長的注視,蘇盼康拉雅羞澀的笑了笑,但是心中卻多了不少疑問:古城阿瑜陀耶一如過往千年不曾改變,但那艘巨大的戰艦上的妖嬈身影屬於誰?為什麼兄長的雙眸,多了些自己不熟悉的東西?更讓她擔心害怕的是,那些東西她曾經在莽應龍、莽應里父子的眼睛裡,無數次看到。

  ……

  一個時辰之後,納黎萱在林櫻號的前甲板上和金櫻姬、明智玉子會晤,考慮到對方女性的身分,他特意帶上了自己的妹妹。

  金櫻姬一襲黑色金繡長裙,顯得風姿綽約,未語先笑:「恭喜恭喜,恭喜兩位兄妹團聚,大仇得報!將來自守暹羅,與大明朝和我五峰海商精誠合作,從今往後坐享安樂。」

  「總賴秦督帥運籌機宜,金宣慰鼎立相助。」納黎萱的笑容顯得有點虛偽,因為他聽出了金櫻姬的言外之意。

  隨行的暹羅大臣們互相打著眼色,金宣慰這妖女,可不好對付呀。

  明智玉子穿著潔白的修女罩衫款款走來,沒有理會納黎萱,而是看著蘇盼康拉雅,目光裡充滿了憐憫:「這位就是蘇盼康拉雅公主殿下?好可憐的人兒,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妹妹,可捨不得把她送到莽應里手中呢……」

  蘇盼康拉雅眼圈一紅,想起了這幾年的傷心往事,她信仰小乘佛教,懂得寬容和仁慈,但被父兄當作禮物送到敵人宮中蒙受屈辱,柔軟的心已被刻得傷痕累累。

  暹羅眾位大臣面有愧色,納黎萱心頭也百味陳雜,正是為了換回他,父親才把妹妹送到緬甸。

  「哎呀,姐姐說錯話了。」明智玉子拿出一方手帕,輕輕拭去蘇盼康拉雅眼角的淚珠,柔聲道:「好了好了,一切悲傷都已過去,你還年輕,又這麼漂亮,不知是多少年輕兒郎的夢中人呢,今後呀,路還長著哩……」

  蘇盼康拉雅淚光盈盈的抬起頭,明智玉子是如此的溫柔體貼,和心腸剛硬的父親、變得快要不認識的兄長截然不同,她終於難以自持,撲進這位大姐姐的懷抱,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盡情發洩著數年來所受的委屈。

  明智玉子拍著蘇盼康拉雅的脊背,走到船舷邊上,慢慢開解她,得知明智玉子同樣被父兄作為利益交換的工具,婚後又被夫婿拋棄的經歷,她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抽空,明智玉子給金櫻姬遞了個眼神。

  金宣慰和納黎萱等人的談判,就不像明智玉子和蘇盼康拉雅之間那麼和諧了,五峰海商希望在湄南河入海口的曼谷一帶設置軍港,以便攜手抵禦來勢洶洶的西洋人,於是勢必遭到暹羅方面的抵制,他們認為這樣做將會降低自身政權的獨立性——這簡直是毋庸置疑的。

  「八嘎!」金櫻姬身後的龜板武夫將明晃晃的倭刀抽出半截,凶狠的威嚇著暹羅人。

  納黎萱身後的暹羅武士也不甘示弱,紛紛吼叫著示威,可惜他們的凶狠程度遠遠趕不上五峰海商這群嗜血的海狼。

  「金宣慰,請給我們考慮的時間。」納黎萱頓了頓,誠懇的邀請道:「三天之後,在王宮為蘇盼康拉雅的歸來舉行慶祝酒會,希望金宣慰偕眾長官前來赴宴,到時候小王將給您滿意的答覆。」

  金櫻姬輕輕抿了抿嘴脣,眸子裡閃過一抹妖異的精光,微笑著答應了邀請,然後送暹羅人離開林櫻號。

  ……

  不久之後,林櫻號的官艙之中,尹賓商指著地圖,笑容陰冷而殘酷:「納黎萱想擺鴻門宴,咱們將計就計,給他來個血洗阿瑜陀耶!暹羅軍雖然人數眾多,但戰鬥力軟弱不堪,尹某有九成以上的把握!金宣慰,慈不掌兵,切不可坐失良機啊!從今往後,暹羅境內聞宣慰之名,嘿嘿,小兒不敢夜啼。」

  這個瘋子!無論是客卿俞咨皋、沈有容,還是五峰海商裡頭的朱順水、龜板武夫、權正銀,都對尹賓商無話可說。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剛才提出的作戰計劃具備很強的可行性,在這個鬼才面前,納黎萱的軍隊不堪一擊。

  金櫻姬盈盈一笑:「慈不掌兵?尹先生,本官把叛徒和海盜丟到海裡餵鯊魚的時候,你大概還在湖北鍾祥的鄉下殺雞吧?本官只是在考慮有沒有必要這樣大開殺戒……鴻門之宴,三軍奪帥,直取納黎萱和諸大臣人頭,之後再平定暹羅局勢也要容易些吧……唉,想到沒有本土勢力,要安定暹羅人心是很麻煩的呀!」

  尹賓商臉色發紅,他前半生被張居正雪藏,金櫻姬縱橫東洋大海時,他確實蹲在鄉下讀書。咬了咬牙,他將手在空中虛虛一切:「金宣慰顧慮暹羅人心嗎?哼哼,哪怕民心似鐵,自有王法如爐!」

  眾首領感覺到尹賓商話裡的殺伐之音,竟隱隱有不寒而慄的感覺。

  「喂喂,你們就這麼喜歡打打殺殺?難道就沒有了別的辦法?」明智玉子輕輕笑起來。

  難道她?眾首領有些不解,明智玉子主要負責在各方勢力之間長袖善舞,她是宴會的主角,她是溫柔體貼的鄰家姐妹,但好像離殺伐征戰的事情,似乎還有很遠吧。

  「信不信三天之內,納黎萱就要回心轉意?」明智玉子用折扇遮在口前,調皮的吃吃笑起來,精緻的臉上,帶著強大的自信。

  金櫻姬毫不猶豫的給予了支持。

  「好吧,」尹賓商遲疑良久,終於點點頭:「不過,也要做好戰鬥的準備。」

  ……

  三天裡,蘇盼康拉雅在王宮和林櫻號之間跑來跑去,她和明智玉子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

  本來離開莽應里的魔窟,回到久違的家鄉,她應該開心才對,可這幾天裡她的神情越來越憔悴。

  因為她發現,兄長納黎萱正在緊鑼密鼓的做著某種準備,王宮裡武士們來來往往,每個人都變得非常緊張,衛士換上了最矯健的,刀劍被磨得非常鋒利。

  納黎萱的心弦同樣緊繃,時不時的焦躁發火,只有在妹妹的勸慰下,才能稍稍平靜。

  終於在他再次為侍女的小錯而發怒,準備施加懲罰的時候,一雙柔軟的手撫上了納黎萱的臉龐,軟糯的語聲帶著甜味兒:「哥哥,你在擔心什麼呢,中國人總要比緬人和西洋人好得多吧,而且,我們以前不都是向中華天子稱臣納貢嗎?」

  納黎萱回頭看看蘇盼康拉雅,煩躁的心情總算有所寧靜,因為他從莽應里的王宮,奪回了心愛的妹妹。

  蘇盼康拉雅緊緊握住了兄長的手:「親愛的哥哥,命運把我們分開多年,你的眼神裡增添了很多我不熟悉的東西,我在莽應龍和莽應里的眼睛裡曾經看到過……我害怕,害怕你變成他們那樣……答應我,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平息你那熾熱的慾望,讓內心得到安寧吧!」

  納黎萱咬了咬牙齒:「我、我都是為了你,為了暹羅,它、它太弱小了,只有變得強大……」

  「強大得像東吁王朝一樣嗎?」蘇盼康拉雅看著哥哥的眼睛,堅決的搖了搖頭:「如果是那樣,我寧願不要,我絕不希望親愛的哥哥,變成第二個莽應里。」

  從妹妹的眼神裡,納黎萱看到了久違的真摯,和牽腸掛肚的擔心,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彷彿回到了幼年時,妹妹正搖著他的胳膊撒嬌……

  納黎萱遲疑著,最終緩緩的點了點頭,然後他如釋重負的長吁了一口氣,將那些沉重的東西卸下之後,心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輕鬆寧靜。

  ……

  在王宮舉辦的宴會上,納黎萱鄭重宣布將遣使赴京向大明稱臣納貢,全面加強和五峰海商的合作,開闢湄南河入海口的曼谷一帶為新港,供五峰海商駐泊,在大明旗號下,共同對付把手伸得越來越長的西洋殖民者。

  「白費我一番功夫!」尹​​賓商悻悻的下令取消作戰計劃。

  金櫻姬和明智玉子相顧而笑,沒有大炮是萬萬不行的,但光靠大炮來說話,卻又太笨了點,有更聰明的辦法,為什麼不用呢?

  五峰海商開始從阿瑜陀耶撤離,大局已定之後,五峰船主、瀛州宣慰使金櫻姬又恢復了之前那種慵懶的狀態,整日裡像一隻懶貓似的,無聊的在官艙前甲板,撐起陽傘睡覺。

  「我的小貓妖,又在想你的小冤家啦?」明智玉子挽起金櫻姬緞子般的長頭髮,用玉梳替她慢慢梳理:「放心吧,不久的將來你就能和他再見面,而且,要待相當長的時間呢!」

  「那個負心薄倖的冤家!」金櫻姬用力咬了咬嘴脣,在漂亮的脣瓣上留下兩道白印。

  精神卻好了很多,隱隱有所期待:西班牙人的異動越來越明顯,中國勢力占據緬甸和暹羅,他們不可能不做出反應吧,戰爭的號角將在未來什麼時候吹響?到時候,估計大明也沒別的臣子願意到汪洋大海上漂泊,應該還是那小冤家來督師吧……

  ……

  呂宋島,馬尼拉。

  港口充斥著東方、西方各式船舶,岸上一座椰子樹和鳳梨掩映的城市,有著與東方世界截然不同的、充滿異域風情的建築。教堂高高的尖頂上聳立著十字架,城堡頂端,西班牙殖民帝國那白色底子上打著大紅叉的國旗,正居高臨下的俯瞰著芸芸眾生。

  砰!西班牙總督費迪南德伯爵重重一拳捶在寬大的辦公桌上,將文件震落滿地,他生氣的咆哮:「加爾德諾,你這頭愚蠢的豬,竟然被那些黃皮猴子嚇得敗退回來!現在中國人已經從緬甸把手伸進了印度洋,又在暹羅建立了橋頭堡!」

  從緬甸狼狽逃走的加爾德諾,垂頭喪氣的站著挨訓,半晌才訥訥的道:「對不起,伯爵大人,如果您給我機會,相信在未來的戰爭中我不會再讓您失望。」

  「戰爭,當然有戰爭!」費迪南德狂妄的揮了揮手:「我已經向陛下做出了書面說明,同時向國會提交了戰爭撥款……到時候,希望你能挽回西班牙軍人的榮耀,讓上帝之光照耀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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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k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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